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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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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的事》
作者:陈茜

正文 那个时代的事

  原载于《科幻大王》2009年3期

  他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语言教师。这天午后有人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是班上的一个学生。

  “我想跟您谈谈关于课后作文选题的事。”

  “当然可以,坐下说吧。”他拉开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为移民班选定语言教材一向是件令人头疼的事。他们来自外层空间的各个角落,往往没有太多共同经历。尽管数百或数千年前他们也曾是地球人(现在从生理学的角度上仍是),但长期的外层空间生活早已将他们改造成了文化意义上的“外星人”。某些学生能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题目,如“星空”,对另一些学生(在地下城长大的)可能是完全陌生的。这种情况对评分很不公平。而语言分数对在空间站数着日子等待进入地球的移民们来说,十分重要。

  所以他选择了“我的母亲”作为结业考试的作文题。无论他们有几条腿几双眼睛,有没有在液态水里游过泳,每个人总有个母亲吧。

  “我对我的母亲,”那学生将双肘搁在桌面上,目光定在他身后书架上,似乎在阅读书脊,“全然没有印象。她在我出生前十个月就去世了。”

  可能是个人工授精,在机器子宫里长大的孩子。他猜想道,相当常见的情形。“那你可以写写你的保姆,或你长大的学校。在比喻意义上都能算你的母亲。”

  “噢。”学生应道,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他明白对方有故事要讲。他已经习惯了,每个选择回地球的移民都有自己的重大理由,这导致了他们在空间站停留期间的巨大心理压力。而空间站并没有专职的心理医生。他最好默默地听下去。

  “我从来没见过我母亲。但我认识我父亲。”学生开始了他的故事。

  1

  我父亲和母亲最早先是技校同学。在一张简陋的立体身份照片上,我见过母亲二十一岁时的样子,一个大眼圆脸的亚洲少女,剪着学生头。她紧张地望着信息采集器镜头,嘴唇微微后缩。制服下单薄的肩头暗示了那个年代普遍的营养不良。总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是她唯一一张留下的照片,她死时还很年轻。父亲告诉我说,那是个吃饭打卡,食堂角落里立着小黑亭的时代,他们没有多余的资源来拍不必要的个人照片。我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见面日”和父亲一起出现的黑女人并不是我的生母。我身上没有非洲血统的影子。如果她是我的母亲,在遗传学上是讲不通的。

  2

  技校毕业后我父亲和母亲几乎刻注册结婚了。他们从各自的集体宿舍里搬出来,在公寓区得到一套三居室。那时侯什么都缺,缺粮食缺水缺能源,就是不少住房,因为筛选性政策已经执行了一百五十多年,人口比殖民地全盛时期少了近一半。但还是不够少,能生产食品的土地消失得更快。

  结婚后,我父亲在一家生产重型挖掘机械的工厂上班。他是个初级技术员,每个工作日能拿到的生育点数比一般人多一点。因为抢救土地很大程度上依赖着这些人工作的积极性。

  父亲给我描叙过当时外海入侵的场面,普通人只能听委员会每年提出的报告,说海水又侵吞了多少多少面积的可耕种土地,所以我们必顺续继执行人口筛选政策。但他们每天都能亲眼看到海岸线向前爬行。有时情况紧急,要在每二个月亮升起前把设备后撒,于是他们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工作,一个浪头打来,冷水直灌脖子。水声把口令声和骂娘声全盖过去了。

  那时侯连涨潮时间都算不准了,父亲说。在有三个大质量卫星的双星系统情况下得知准确的涨落潮时间,得动用大型机算机。计算机他们有,但供电跟不上。更大的理由是万一哪个没有后备的硬件出了毛病,他们就无路可退了。

  当时唯一的希望是地球人回来。每人都真心盼着地球人从天而降,带来我们需要的技术和设备,拯救我们这个已经维持不下去的小殖民地,让每个人都能活到中老年,想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

  3

  母亲的工作是植物保育员,点数收入在平均水准线上。他们肯定算过很多遍,两人要工作多少年才能换回一个生育指标,还要多少年才能让他们的下一代,也就是我,能活到可以挣够自己的生育指标的年龄。

  当时活到年纪太大不是什么好事,绝大部分老年病都没有条件治。父亲见过一个癌症病人,到七十三岁居然还能在食堂刷出点数来。他顶着一头白发在食堂里用剩下的最后几粒牙齿细嚼慢咽,人人都说是系统出错。后来那个病人自己走到海里去了。尸体冲上岸时很容易辩认,他的下半部分脸因为肿瘤鼓得像个土豆。大家议论还不如进黑亭。

  终于要说到黑亭了。

  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有张电子卡。里面储存着父母的工作积累下来的点数。点数值经过某个公式的换算决定了你一生中能吃多少顿饭。所有食堂和食品供应全控制在委员会手里,所以在哪个地点用餐,消费记录都会进入同一个系统。某天你的电子卡中点数消耗光了,也就是进黑亭的时侯。

  4

  因为职业关系,我跟很多地球人混得不错。他们私底下对黑亭总抱有浓厚的兴趣:“你们每天看着这玩意儿还吃得下饭?”“没人逃走过?如果你的亲人之类的在你面前进黑亭,没人反抗过?”

  这种问题回答得多了,我也明白了: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真正明白何谓黑亭。人总有一死,死在黑亭里绝对算不上什么糟糕的选择。海岸线在吞没我们所剩无几的田地,我们手里的技术力量和设备能维持住登陆时的水准已属不易,附近几光年内,我们无处呼救。完全可当做一个失败的太空殖民地的教学案例。除了和平地减少人口,当时谁也看不到任何能够可能长地活下的希望。

  筛选策政是大多数人都同意的方案。我们养不起老人,我们只能用有限的资源让最长于工作的人活下去。工作得最多最好的人得到的生育点数最多,他或她的子女能比他人活更长的时间,有更多机会留下后代。精简之极的达尔文版本。

  其实关于黑亭我也没资格说什么,毕竟每天吃饭打卡的日子我只过了几个月。

  但拆除黑亭的场景我倒亲眼见过。它是食堂角落里一个比个人淋浴房稍大的纸板房,甚至不是全黑的,只有入口处有个深灰色刷卡器,与领餐处的白色设备不同。委员会的人来了三个,一个缷下刷卡器,抱着走开了,后头长长的电线像拖了条尾巴一样可笑。另一个拖着折叠起的夹板,最后一个抱着把椅子。

  只是这三件东西。给一片温和的致死药剂,一把可以坐着死去的椅子。还有三面墙隔开别人的目光。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嘘声,还有人吹口哨。跟着委员会来的地球人士兵显然很紧张,躲在防疫服里还动作僵硬,枪紧紧搂在胸前。嘘声更大了,我有点失望,所谓时代的象征,也不过如此。

  我父亲对黑亭的感受肯定不一样。他的第一个妻子,即我的母亲,在他们终于积搛满能得到生育指标的点数的前一天,死于黑亭。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把对建国前社会形态的理解——主要建立在黑亭与人口筛选政策上——与我自己这个“特殊案例”联系起来:

  我是个本不应该出生的人。

  5

  我与父亲第一次见面时,是2112年夏天。说实话当时我的心思完全没放在亲子见面这回事上面。地球人快要来到的传言搅乱了每个人的心,学校里课堂上空空荡荡,学生全跑出去四处游逛,纪律全完废驰。在黑亭前临阵逃脱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他们藏在某些同情者的地下室里等待“解放”。

  以前,孩子是在和父母完全隔离的条件下长大的。筛选政策不充许小家庭的存在。父母很可能在孩子没长成人时便进了黑亭。公共保育也保证每个出生的孩子没有严重的遗传疾病。那个年头也养不起残疾儿童。我们全是从市中心医疗站的人造子宫里爬出的生命。

  我的地球朋友好奇:没有孩子,你们是如何维系漫长的婚姻关系的?

  我回答:那个时代大多数婚姻关系是短暂的。人的平均年龄摆在那儿。

  所以,我们这代人对“父母”这个概念全完陌生。不过“见面日”从侧面反映出委员会的确快要撤了,以前抓得最紧的原则正在一项项放松。

  幼儿组那儿哭声震天,我经过时张望了几眼,小孩子大多是被吓哭的,全张着双手冲自己的保育员求援。父母拿着身份卡号码找各自的孩子,找到了便抢上去一阵猛抱。

  我们这个房间全是临近毕业的学生,父母年纪全在四五十上下,气氛有点不温不火。大家都探试着互相看,目光对上时便含义模糊地一笑。我压根没想到那个男人是我父亲,因为他挽着个黑皮肤的女人。她根本不可能是我母亲。

  她的确不是。

  确认身份后我父亲提议到外面找个地方坐坐。我点头同意,跟接待室门外的教师说了声便跟着他上了街。我们找了家开在地下室的酒店,里面提供的饮料可能含酒精罢,我没亲口证实过:在委员会食品管制如此严厉的情况下,天知道他们拿什么原料做出来的东西。那黑女人冲我微微一笑后离开了。她一头卷得精致细密的小发螺,红色长裙,非常漂亮。

  “那不是你母亲。她在你还没出生前就去世了。”我的父亲开口说,冲吧台那边呶呶嘴。酒吧主人可能为了显示自己玩弄黑色幽默的能力,将取饮料处做成了一只黑亭的样子。

  我嗯了地一声。父亲断断续续讲了我母亲一些在学校里的事,她修过的哪些课程……聊到后来我问了很多他工作的事情,比如说海岸线是什么样子的,还有地球人是不是真的快要来了……总之我们谈得还比较愉快。

  2126年,我在市立图书馆工作时碰到了几个地球朋友,他们是新来的访问学者。当时我父亲也在,坐在旁边一张桌子上翻看档案。我介绍说这是我父亲。他们听完我对建国前社会形态的描叙后说:其实你们的关系在我们那儿,叫做基因提供者与接受者,不是父子。

  我耸耸肩。

  6

  地球人真的来了。他们抵达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察看海上矿区。这提醒了我们所有人:他们来到这个偏远星球,并非是来充当我们的救世主,而是商人。

  矿区在几十年前便停产了。贸易线中断后我们最严重的问题是食物和能源。

  铀矿又不能吃。

  委员会临时组织了一些去采矿平台上装作忙碌工作的样子,想和地球人谈谈条件,毕竟水下矿井是第一代移民累死累活打拼出来的,不该白白送人。但当时委员会已失去了威信,街上天天有混乱发生,地球兵开始带枪游街,跟委员会的保安时有冲突,而围观者态度暖味。

  重读当时的文献档案,我不禁感到造化弄人。因为双方的斗争、计谋,一千零一次谈判中的交锋在两周后全失去了意义。

  地球人的来临的确解决了我们的人口问题。以我们从未想到的方式。

  我们从没接触过流感病毒,殖民地原先人口锐减了百分之九十五。剩下的人对什么决定都漠不关心了,他们只想活下去,

  地球人为我们幸存者们开办了语言教学班,好让我们能快尽融入“地球社会”,或者说,去海岸采矿平台上工。

  我在语言班上再次遇见了我父亲。课间休息时我们坐到一起,聊了起来。我得和知他的第二个妻子也死于流感。

  他从来没真正学会过地球语,除了些常用的技术词汇。但也够用了。他以前在海岸堤坝工作的经验很为人看重,所以总的来说,他甚至过得比建国前更舒适。

  二年后,他与一个地球来的女矿业工程师再次结婚。

  这在原住民里是很罕见的。

  7

  三十年代未,我开始做本地区的口述历史。其中的兴趣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对自身存在的概率性的好奇之感:我正好在临近成年时得到了“赎救”,地球人的来临终止了黑亭政策,尽管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扔满擤过鼻子纸巾的地狱。

  那时我已离开了矿区,得到了地球一所大学的函授文学学位。我的工作后来引起了注意,于是搭着演讲的便利,我去过地球很多次,看到了蓝色的、毫无威胁之感的海岸线。当地人牵着狗散步,甚至有人推着冰淇淋车在叫卖。

  星球和星球之间真是不一样啊。

  8

  这个时期我和我父亲的接触又变得多起来:从那个时代留下的人很不容易找。找到了他们有时也不愿意多谈那时侯的事。

  而我父亲对我常常能东拉西扯很时间。我们泡在市立图书馆的档案室里,满桌的微缩胶片盒子发出陈旧的塑料味。他找出了母亲的挡案,给我看她的照片。

  他对以前在海岸线工作的同事也总是很有兴趣。我帮他调出了相关档案,他能一读就是一下午。

  我论文的题目是关于黑亭,建国前的人口筛选政策。我得到特许进入以前委员会的电脑系统,近二百年的运作留下了大量数据需要统计,足够让我在机算机终端前头晕眼花。

  有一天我对父亲说,我真是个幸运的人。

  “为什么?”他抬起眼看我。

  “我母亲在我出生前就进了黑亭,按当时的人口政策,你们为我积下的点数只够我活到二十二岁。除非你以后的工作点数仍旧计算进我的名下——”我知道父亲并未这样做,他与第二个妻子有个漂亮的小混血儿,“我也只能活到近四十岁。还得满足你一直没进黑亭的条件。所以地球人来了,对我而言是件幸运的事。”我摊摊手,“对死于流感的大多数人而言,当然相反。”

  “你在责怪我太冒险了?”他摘下阅读眼镜,将正在看的一份旧报纸叠起。

  “你怎么能确定在我快成年时地球人会回来?那时还有二十多年,和地球人通信尚未恢复。”我说,“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今天突然意识到我本可能在二十二岁时便死去。真是难以想像。”

  “你有没有在系统里查过自己的名字?”我父亲问。

  我摇头。“数据太多了。我没注意过。”

  “即使地球人不来,你原本也能活到六十岁。”他说,向后靠到椅背上,双肩下塌。一时间他看起来异常苍老,“我从来没跟人说起过这件事。”

  9

  “你母亲死后第二天,委员会通知我,我可以选择要不要这个孩子。如果我选择让我们早已储存下的冰冻受精卵开始发育,那么他注定存活到生育年龄的概率比其它人要小一倍——除非我的上代是天才,能让我活得够长,能为你积搛到足够的点数。或你是天才,以在短暂的工作时间里挣到高点数。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

  而放弃这个孩子算比较明智的选择:我能拿回跟你母亲共同积蓄的一半点数。有了这些点数值,再找一个同样境遇的陪偶,我们马上能生育另一个孩子。

  唯一使我拿不准的是:如果地球人在二十年内回来,人口筛选政策肯定会取消,你能一直活下去。当时谣言也传得很盛。其实地球人要回来的小道消息哪天都有,只不过那时,我比较愿意相信。

  我工作组里有个家伙,属于一个当时地下组织。他整天对每个人嘀嘀咕咕,说委员会的政策是要灭绝我们的后代,我们工作所得全被他们私底下挥霍掉了。我们完全没必要听委员会的话,应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让黑亭见鬼去。因为再过两年地球人就要回来了,拯救我们所有人。

  平时我不怎么理他。但那天你母亲刚死,而他又在言之凿凿地说地球人马上会回来……我约他到一家地下酒店里谈谈。他很兴奋,可能以为有希望拉我加入他们的帮会。”

  10

  我父亲跟他同事谈了不久,委员会的人从酒吧暗处走了出来,将那人带走了。我的名字从人口数据系统里消失,直到六十岁。一个交易。

  “我在档案里找过他的资料。什么都没有,可能全被销毁了。”我父亲说。

  我觉得委员会为这么个人物大动干戈似乎有点过于敏感了。可能是非常时期罢。

  “你——?”他试探地看着我。

  “说明当时的人口政策执行过程中也存在某种变量。”我立刻说。

  他明显松了口气,脸上表情也是失落的,似乎在问:不过如此?

  11

  我本以为我的出生是一次赌上所有勇气的决择的产物。但谜底揭晓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我宁愿没有出生,也不愿我父亲犯下道德上的过错?或者说我自己的生命与那个我根本不曾见过面的、也明显并不可爱的陌生人之间,我会选择后者?

  那个时代的事。做个历史学者有时真不令人愉快。

  尾声

  语言教师沉默了一阵。这个学生不同寻常的年龄和对地球语言的掌握程度一直引起他的注意。以他的工作经历——受邀在三所大学作过访问学者,出入地球边境多次,完全不用为了永久居住权在这个空间站接受漫长的初级语言程。他可以直接向移民局提出申请。他在寻找什么?

  “你为什么要回来?”

  学生咧嘴一笑,眼角细密的长纹加深了。“我喜欢历史研究。有时光有远程图书馆是不够的,地球是——”他张开双臂做了个包容一切的动作,“一切的发源地。文明的起源和中心。我希望能长时间呆在这里。”

  他顿了一顿:“我父亲几年前回地球了。他跟着一个工程组去做水利项目,工程结束后他坚持要留下。说实话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你们。”

  “我们?”语言教师感到惊奇。

  “你们地球人。虽说我们严格来说也能算是地球人,但是你我都明白这其间差异是很大的。有些事你们能接受而我们不能,有些事正相反。而我以后必须生活在你的文化里了,在你们伦理观里,背叛朋友是种很严重的道德失误,而父亲是你必须尊重并爱戴的人。”学生摊开手,神情苦涩,“我以前从没感到过冲突。但当我越来越下定决心要移居地球时——”

  原来如此,语言教师明白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迟迟不肯登陆的原因。“如果你通过移民居的考核定居地球,你会经常与你父亲碰面么?”

  学生点头。

  语言教师伸手拍拍他的肩:“用你自己的话说,都是那个时代的事了。忘掉它,你们会相处得不错的。”

《那个时代的事》 作者:陈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