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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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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正文 一、祈祷

  原载《科幻世界》2009年增刊

  我名叫西罗先,克里斯蒂亚诺.西罗先。
  我不是一个特别善于言辞的人,所以我会尽量说得简短。
  如果我没法活着把这段讯息带回文明世界,我希望偶然收到它的人能够把我的经历告诉其它人,这不仅关系到……关系到我们会面对怎样的未来,更关系到我们生而为人的基础:一些潜藏在我们灵魂里的本质,一些使我们能够称之为“人”的东西。
  “不好意思,大叔,打断一下你的遗言。这盘肉你到底还一要?不要就给我全吃完了吧。”
  刚刚说话的这个嘴里塞满食物,性急、粗鲁、且缺乏教养的年轻人,叫做拉法尼亚。别看他一脸玩世不恭的混混样,在我的故事里可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从某个角度说,我应该好好对他道声“谢谢”,但他也许不会接受——我猜他不会接受任何除了现金以外的“谢意”。
  我两天前才认识他——确切的说是三十八个小时前。
  是啊,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三十八个小时啊!在经历了如此多莫名其妙的苦难和悲伤之后,在目睹了世界被人类亲手葬送之后,在发现希望之火已经可以隔海遥望之后,我还是要说,这绝对是我一生中最精彩、最刺激的三十八个小时。
  当然,如果上帝能偶尔听见我的祈祷,我希望他能关照这一句:
  “拜托别再这样折腾我了,阿门。”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二、原罪

  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谈起呢?这个故事?
  知晓了结局的我,也许应该从4年前那场毁灭世界的战争开始说起,但这既不公平,也没有必要,而且我相信,能接收到这段讯息的人,多半可以找到关于一星期圣战的详细资料吧?所以,就让我们从两天前那个浑浑噩噩的日子开始好了。
  也就是我遇到“他”和“她”的那一天……2024年9月18日,礼拜三。
  啊,差点忘记自我介绍……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介绍的。
  我是一个牧师,一个非常普通的牧师。相信我,在这个年头做个牧师并不容易,真正的善男信女大多已经被核弹和瘟疫召唤进天堂了,剩下的只是一些祈望被拯救的,怎么说来着?“迷途的羔羊。”哦,对,当然,还有我这样的倒霉牧师,上帝没在战争中把我带走,可能是因为,作为推销员的我还有点用,可以为他的信徒名册再添上几个名字。
  当然,这只是玩笑,现在的我并不在意这种玩笑,我相信如果他真的是上帝,在如此沉重的惩罚了这个世界之后,应该能体谅我的心情。现在仍然苟活着的世人,都背负了前所未有的“罪”,在还清这些罪业之前,我们还不能撒手离世——那很不负责任,不是吗?那么既然我们是如此有责任心的活着,对赎罪如此执着的活着,上帝应该会给我们一点小小的,“开玩笑”的权利,这,才叫上帝,对吧?
  我的教区很大,大概有4,5个村子吧,以前可没有这么多。战争前我只是阿梅尔塔镇的穷酸牧师,16岁开始入道,辛辛苦苦20年,也没做出什么成就。拿着微薄的薪水,听着琐碎的忏悔,散播主的圣言和光辉,我很满意这样的生活,是的,如你所见,我很虔诚,连老婆都没有,可惜在21世纪,光靠虔诚可没法让你当上地区主教。
  一星期圣战改变了很多事,比如说我的职位。方圆20里,我是唯一活着、并且没有逃走的牧师,自然也就代理了上帝在这里的全部业务。
  和过去安逸的日子相比,现在的工作可要复杂多了,看到我背着的大包了吗?黑色的那只,里面装着圣经,药品,食物,干净的水,哄小孩的糖果和突击步枪。医生对我进行了简单的培训,然后是民兵训练中心的上尉,再然后是巴伐利亚州的州长秘书——即使政府和国家已经不复存在,纳税人的钱还能发挥上作用,可真算是这几年为数不多值得欣慰的事情了。
  差不多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记得山上的枫叶才刚刚变色,阿梅尔塔镇来了几个科学家,他们自称是“南内斯特制剂”的员工——战争爆发前世界最大的微调剂生产商,向幸存的镇民推销一种疫苗,一种装在细小针管中的暗红色液体,他们管它叫“阿布罗迪二完成版”,说了一大堆名词和数据。而我记得的,只有这些小药瓶全部免费,并且能救我们的命。
  对我来说,微调剂是个新概念,就算是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最直观的解释,就是附着在特种细胞上的纳米机器人——这还是那些南内斯特员工的说法。你看,我是一个牧师,一个对科技进步并不敏感的牧师,任何新玩意交到我手上,我只能提出两个问题:这东西有什么用?要怎么用?
  所幸,微调剂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用,只要往身上轻轻一扎,按下推筒,两个星期之后,你就可以饮用被放射尘污染过的河水,吃那些可能已经变异的水果和蔬菜,并对所有残留在环境里的生物战剂免疫。你不会再得痢疾,不会再得鼠疫,不会因为各种说不出症状查不到名字的毛病而提前见上帝。
  这东西,“阿布罗迪二完成版”,给了我们希望,就像是上帝播散的爱,若它能早发明个两三年,或许可以救下十亿人的性命……也许是二十亿。
  所以我总是随身带着一盒疫苗,除了那些病入膏肓的可怜人,这万能药总能救他们一命——除非他已经注射过了疫苗,遇到这种情况,我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念下祈祷词。有时候我觉得,连疫苗都救不下的人,恐怕只有期待上帝亲自出马了。
  不过,也有连上帝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总是有,不是吗?
  那大概是在半年前,路过的商人说,南方奥格斯堡爆发了大规模瘟疫,一种只有在恐怖故事中才会出现的瘟疫:本该死去的生命从坟墓中爬起,一声不响地在大街上游走,寻找水和食物,用拳脚和牙齿自卫,任何被他们杀死的人也会变成其中一员,加入到无声游行的大军。到最后只有出动军警,将所有尸体焚烧一空—』论是躺着的,还是站着的。
  这已经不是新鲜的故事了,但上次听说时,它还发生在英吉利海峡彼岸,没想到转眼间就到了家门口。很显然,南内斯特的疫苗对此无能为力,也没有哪个医生或者恐怖组织能够出来说明一下情况,你可以想象这种恐惧感:对未知的恐惧感,它的杀伤力比所恐惧的事物本身还要大:不到3个月时间,出逃的居民让奥格斯堡成为一座空城,因位知道在躲避什么,所以什么都想要躲避,他们的恐慌和落魄给了他们一个并不雅观的称谓:“奥城难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教民似乎都很镇定。他们老实、善良,有点木讷,带着上帝赋予的淳朴,我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很喜欢我。在这个残缺的世界里,这个几乎被上帝抛弃的世界里,他们便是我生活在这里的最大理由。
  当然,老实说,如果有人能提供更好的待遇,我也许会考虑换个环境——只是也许。
  不幸发生在大概一个月前,伊喏森镇发生了第一起新式瘟疫,一个86岁的老奶奶“死而复生”,险些咬死了她的曾孙女。人们传言是“奥城难民”带去了瘟疫,虽然这听上去挺荒唐,但可大意不得——天父在上,伊喏森离阿梅尔塔只有12公里!我得做点什么,至少,镇长希望我做些什么。
  而我能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36岁的中年牧师,我既不是专业医师,也不懂什么侦探推理,更不会驱魔辟邪——可能也算是会一点吧。
  于是我背着我的大包,去伊喏森转了一圈,给所有没注射过疫苗的人一针“阿布罗迪二完成版”,给小孩子一点巧克力,再为那可怜的老太太宣读下祷言。顺带一说,伊喏森镇上的牧师已经失踪多年,连葬礼都只有一个读过半本圣经的愣头青在滥竽充数。
  你看,我并不是很迷信,但这就叫“天惩”,你们不尊重上帝,上帝就让你们的老奶奶从坟地里爬出来啃人。于是我和他们的镇长稍稍交流了一天,在两顿酒足饭饱之后,我的教区又扩大了一个村子。照这个趋势,用不了40岁,我就可以当上真正的“地区主教”了……
  但是,很遗憾,也许是我的“修为”不够,也许是老天觉得时机不对,我所散播的“主的光辉”并没能阻止瘟疫扩散——上帝啊,它们反而越来越近了!
  终于,在9月17日,也就是四天前,阿梅尔塔镇的墓地出现了异状——当天下葬的四个人全都“活”了过来,三个下落不明。还有一个家境比较宽裕,给他做了个木棺,所以当我们到达现场时,还能听到地下那令人发毛的“咚咚”声。
  镇长连夜召开大会,一口咬定瘟疫的源头就是“奥城难民”。他的分析并不算太离谱,因为死去的4个人里,就有2个是从奥城搬来的临时住户。
  “我们别无选择,”这个68岁,已经谢顶很久的干瘦老人在议事厅里慷慨激昂:“只有阻止一切移民靠近我们的镇子,在找到解决瘟疫的方法之前,至少在找到瘟疫出现的原因之前,我们只有很抱歉地对其它人说‘不’。”
  更不幸的事还在之后,因为9月18日当天就有一队难民要到阿梅尔塔镇。他们原本打算移居到北部的新区,来我们这里只是单纯的路过,但根据镇议会的决定,他们恐怕得改道了。而通知他们改道并指路的任务,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落到了我的头上。你只要做一次好人,就得一生做好人,谁叫我离上帝比较近呢?
  虽然我并不同意镇长的看法,尤其不能接受“阻止一切移民接近”的歧视决定,但在几百双期待的眼神中,你有时候只能身不由己。
  于是,我又背起大包,一边琢磨着要怎么向那一小队难民解释,一边在镇长饱含热情的握手中离开了阿梅尔塔镇。
  那一刻是9月18日上午8点33分,我记得非常清楚。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三、灾厄

  我从不吃早餐,对牧师来说,这可算不上是个好习惯,更何况我还不只是一个牧师。所以你可以想象那天早上,我骑着自行车在雨后的烂泥路上行进,度过了多么痛苦而艰难的一段时光——还不只是肉体上的乏力,我的脑子也在卖力思索。
  首先,这瘟疫的来历值得推敲,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传说——直到亲眼看见坟地被从内部扒颗算相信,后来我觉得也可能是一星期圣战遗留下的某种生化战剂,但它为何四年后才陆续爆发?其次,瘟疫的症状令人莫名,它只在“死人”身上发作,在发作之前也不见任何异样,这样说吧:一个“好人”和一个“病人”,以目前的手段根本无法区分,只有在死后才能见“分晓”;最后,也是最关键之处,瘟疫的传染方式几乎无法理解,如果说僵尸是确定的带菌者,被僵尸杀死的人会因抓咬染病而成为新的僵尸,那就表示瘟疫是通过接触传染,可是每个地方第一批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又是由谁传染的呢?
  我渐渐认识到胡思乱想并不能解决问题,尤其是在撞上了路边的告示牌之后。牌子上分明用大红油漆抹着“阿梅尔塔镇,此处向前3.5公里”,但我一路上根本没看到半个人影,那些移民莫非是走错道了?
  我抬手看了下表:上午九点四十五。在犹豫了一阵是回去吃午饭还是在原地等人之后,上帝给了我一个答案,他在冥冥之中对我说:“西罗先,你不觉得蹊跷吗?”好吧,你也可以说他给我的其实是一个问题,反正我决定再往前骑一公里,如果还是见不到人,就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皆大欢喜。
  我真希望上帝这次是错的,
  但他总是对。
  “别这么惊讶。”那个唯一站着的男子对我点点头,脸上挂着浅浅的、似乎有些挑衅意味的微笑:“你难道没见过死人吗?牧师?”
  我当然见过尸体,而且见过很多尸体,但从没见过这么多躺在一起的尸体。
  这真是超越想象的可怕场面,整个移民队都被屠杀殆尽,粗略一数,横七竖八,正好15具。他们身上密布弹孔,很显然是人类犯下的暴行,与天意和野兽无关。
  唯一没有倒下的,便是眼前的这个男子。他大概二十五岁上下,有着一头蓬乱但还算顺眼的栗色短发,一对黝黑深邃却有些轻佻的眸子。老实说,这人长得挺标致,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深褐色的皮大衣精致典雅,连腰带扣都擦得锃亮,看得出来他是个很讲究、而且很有那么点闲钱的人——这种人在现在可不是每天都能碰见。
  我由衷地产生一种厌恶感——别搞错,我并不那种 ** 的小心眼,但是本能和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个脸上挂着虚伪微笑的家伙,决不像他外表长得那样光鲜和友善。
  我瞄了一下地上的尸体:
  “这是谁干的?”
  “强盗呗,还能是谁?”他不屑地耸耸肩:“如果是被狼群袭击,你又怎么能见到尸体呢?而且——”他挪动了下步子,却仍保持着侧身面对我:“看到他们身上的弹痕了吗?556,762,8,从MP5到FAMS,除了黑衣党,附近谁还带这么多家伙出门?”
  虽然他报了一串我压根听不明白的代号,但老实说,我挺赞同他的看法,只是这个回答并没有解决一个关键性问题:他自己是不是强盗的一员?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站在当时的环境里,面对一地的尸体和微笑着的陌生男人,你也会选择和我做同样的事情,那就是试图从背包里抽出步枪。
  他却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慢慢转过身子。
  自然下垂的右手里,握着一把银色的左轮手枪——一把血腥玫瑰,这也是刚才他一直侧面对我的原因,而现在他改变了姿势,刻意让我看到了它,其中的隐意不喻自明。
  “别激动,牧师。”他依然微微含笑,心平气和:“我并不比你早到多久,是不可能有动手时间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牧师?”那天我并没有穿牧师服,而是一身白色的宽领套衫和西裤。
  “这年头把十字架挂在胸口的人不多见。”
  我低头看了一下胸口的十字架:“那是因为我对天主教比较虔诚。”
  “那真是不错,但有些遗憾,我是个犹太人,”他还算有点幽默感:“而且不信天主教。”
  于是我决定开门见山:
  “那么你又是谁?我从没见过你。”
  “我叫拉法尼亚,慕尼黑人。”
  慕尼黑?这小子多半是扯谎扯昏头了,4年前慕尼黑吃了一颗50万吨当量的弹头,直到现在依然没人敢住。而且从慕尼黑到这里要经过红杉沼泽。红杉沼泽,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传说中的禁忌之地,变异的中欧灰狼数以百计,凶猛的龙虎,残暴的红脸,还有各式各样连名字都报不出来的怪物游走其间,更别提那群批着人皮的畜生:黑衣党,把红杉林当作老巢,打劫之后十之有九会杀人灭口。
  我一声哼笑:“陌生人,只身一人穿越红杉沼泽?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还是说……”
  “哎哎,大叔,”他不等我说完便打断道:“您可真是误会了,我说我是慕尼黑人,可没说我是从慕尼黑过来的啊。”
  这倒没错。我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左轮枪,觉得继续朝这个方向讨论下去可能会遇到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转移话题道:
  “好吧,我也没兴趣讨论你故乡的事情,不过在我通知附近的民兵来收尸之前,你能向我解释下你在这里出现的原因吗?”
  注意到我的用词了吗?“民兵”,如果他真是黑衣党,这个词足够唬住他了,问题是阿梅尔塔镇那7个拿着土枪的庄稼汉也能叫民兵的话,奥格斯堡的片儿警就能叫集团军了。
  他面不改色,保持握枪的右臂不动,用左手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递到我面前。那是一张女孩子的半身像,她散着一头金黄色的卷发,精巧娟秀的面庞略带稚气,谈不上艳丽,却也有一种不加雕饰的纯美。娇小的肩膀和胸线还没成型,但也已经有了一点女人的模样,很显然,她的年纪不大,最多13,4岁——当然我指的是照片中的年纪。
  “你见过这个女孩吗?奥菲利娅,卡米嘉.奥菲利娅。”
  “没听说过,”我摇摇头,把相片还了回去:“长的还不错,你妹妹?”
  “不,我老婆。”
  “啥?你的……”我一时语塞:“你的……什么?”
  “这不重要。”他突然收起笑容:“她本来应该在他们中间……”我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人:“但是尸体里没有她,我……不确定她是否还活着,但总得有个交待,至少让我见上一面。”
  我叹了口气:“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多半已经在黑衣党手里了。”
  “这我知道。”他平静地点点头——平静得出乎想象,如果你的老婆落在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混蛋手里,饱受摧残和蹂躏,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你还会这么平静?更何况还是一个这么娇嫩柔美的小姑娘,她会……上帝啊,上帝,求你宽恕我,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恐怕是九死一生了……”我摇摇头:“你打算怎么办?”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这点要求。”他顿了顿:“如果真是强盗抓了她,这好办,我出钱赎人,相信他们也不会拒绝。”
  我又“哼”了一声,这个满脸“穷的只剩钱”架势的公子哥还真是会摆谱,也不知道他平时怎么对待他的小娇妻,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用心吧——否则也不至于跟着移民队离家出走,对不对?不懂得去珍惜的东西,到了失去时便会觉得格外可贵,这也算是人类的原罪了。
  等一下……
  他刚才说的是?移民队?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是奥格斯堡人?”
  “没错,不过住在郊区。”
  “你也是从奥格斯堡来的?”
  “对,”他脸上又显出微笑,轻轻点头道:“不过我不是移民,我从来不打算离开那里的家,我只是为了找回妻子才跋涉至此。”
  我凝视了他几秒,在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上,根本就看不出一个丢失妻子的丈夫所应有的悲徨:“你倒是挺镇定呢。”
  “恩……”他歪了歪头:“事已至此,慌张也没有用,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八成是在说谎,虽然他根本就没有理由这样做。如果他是黑衣党的成员,那么我见到上帝已经足足有5分钟了。于是我暂时放下戒备,像一个真正的牧师那样,展现出主无私的仁爱:
  “先跟我回镇子再做打算吧,拉法尼亚先生,也许还能叫到一些帮手。另外我还得找人把这些尸体都搬走,用天主教的仪式安葬……”我刚想对这些可怜人的命运发表一下感慨,抬起头却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
  拉法尼亚直挺挺地举着手枪,对准我的面门,脸上的笑意也完全变了颜色,看上去既诡异又严肃。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从昨天镇里决议推举我去给移民指路时,我就隐约有了预感……也罢,现在解脱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别闭眼,牧师。”他突然出声:“如果我是你,现在就赶快回头看个仔细,然后闪到一边去。”
  我回头就瞥了半眼,枪声便已响起,子弹带起一串炽热的气流,擦脸而过,身后离我不足5米的中年男人头部中弹,血花喷溅,将他身上本来就血渍斑斑的白衬衫再次染红。天父在上!我当时绝对是一屁股座在了地上,不光是被突然响起的枪声所吓,更重要的是,那个被正面打中脑门的家伙,竟然向后仰了仰上半身,又恢复了平衡。
  我是第一次看到“活着”的僵尸——这么形容确实有些变扭,以前曾经听人说起过它们:刀枪不入、毫无人性、凶残执着、还会突然出现,冲你的脖子根狠命猛咬。本来我以为我会有些心理准备,但听闻和实见差距实在太大,脚软的冲动根本就没法抵抗。
  拉法尼亚又朝僵尸的小腿补上一枪,终于把它放倒,而这还不算结束,它翻过身,撅着屁股,用手爬着向我这边挪动。就在我满脑空白,只剩下喊耶稣的念头之际,拉法尼亚一步上前——没错,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的那个动作,潇洒,飘逸,仿若在跳芭蕾舞,冲上去对着僵尸的脸就是一脚直踹,对方立即就老实躺下,动也不动了。
  “这阻止不了它多久。”拉法尼亚在地上蹭了蹭自己的皮靴,想要弄去沾在鞋底的血迹:“最多半个小时吧。”
  我定了定神,颇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叫拉法尼亚的犹太小伙有两下子,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惊慌和犹豫,无论是抬枪、射击、脚踹,抑或是语气、姿势、神态,都带着某种……怎么形容呢?“不可一世的镇静。”
  我鼓起勇气,走到倒下的僵尸身旁,用手捅了捅它的皮肤——果然,真如传闻那样,柔软而富有弹性,和活人几乎没有区别:“他也是移民?”
  “不知道。”拉法尼亚耸耸肩:“应该不是,”他用手枪比了比一旁移民队的尸体:“据说同一时刻死去的人,如果能变成僵尸的话,也会在差不多同一时刻变成僵尸,你看他们不是还没动静吗?”
  话音未落。
  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臂抽搐了几下,它摸索着,缓缓撑住地面,然后支起半个侧身,整个“人”像根折尺似的,一点一点慢慢站直了身子。那是一个壮年男子,看年纪应该比我小不了几岁,紧紧抿着嘴巴,用空洞茫然的眼神向这边凝望。继而是第二具尸体,第三具,第四具……似乎每个倒下的移民都在轻轻颤抖,挣扎着想要站立起来。
  没有声音,没有对白,它们是如此安静,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和拉法尼亚。它们的步调却又如此一致,仿佛经过了周密的商议,直到所有人都站起来后,才迈拷子,向我们靠近。天父在上!天父在上!我根本无法形容这是多么可怖的场面,唯一能想到就只有逃跑——而且是撒腿狂奔。
  而拉法尼亚则只是小步小步地后退,他从怀里掏出另一把左轮手枪,细细瞄准,朝每个接近者的右腿膝盖打上一枪,被击中的僵尸无不单膝跪地,靠双手的支撑才勉强不至于倒下。他用的左轮手枪是“血腥玫瑰”,九毫米口径八连装,除去之前花在第一具僵尸身上的两枪,他手里最多只剩下十四发子弹,因此无论如何,十五具僵尸里总有一个挨不到枪子。
  我手忙脚乱,从背包里拔出我的突击步枪——我还从没用它打过除了野兽以外的东西呢!叩下保险,拉动枪栓,刚要抬起瞄准,拉法尼亚已经用一记沉闷的侧踢放翻最后那只僵尸了。
  他不慌不忙抖开手枪的转轮,抬起手,将空弹壳倒在地上,一边上子弹一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枪:
  “唔,G36啊,不错的枪,和你蛮配。”
  这小子的语气就好像是刚刚吃完早餐,连一丝一毫的紧张都听不出来,而现在的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概括起来就是下面的这句话:
  “快跑!阿尔梅塔镇有木墙,那里安全!”
  “那里有咖啡吗?”他上好子弹,用力拨了一下转轮,把手枪别进腰间:“如果有的话,我倒是会考虑一下。”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四、鬼咬

  在午饭请我吃了六个菜之后,我对拉法尼亚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有钱人到哪儿都是受人欢迎的,没办法,这就是现实。
  在众人面前,拉法尼亚比在我一个人面前时要低调得多,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腼腆。既不怎么说话,也尽量不做大的动作。只是他那对黑色的眼珠从没歇停过,一直在滴溜溜地转,留意着小酒馆里来来往往的镇民。
  他食量很大,阿梅尔塔特制熏肠一口气吃下了4根,但不喝酒,连一点啤酒沫都不沾——单就这一点,他可比我像牧师多了。不过他倒真是很喜欢喝咖啡,并不是说他喝得多,而是他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我早说过阿梅尔塔的咖啡没法给活人喝,镇议会就是不信我。
  午饭结束没半小时,我们便重新上路,那会是下午1点45分,刚好是人最疲乏的时候,那群所谓的“民兵”自然也就不会跟着我们一起了,他们总是能找到借口偷懒。当然这一次,不光是因为偷懒,是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
  “‘松鼠洞’?”我听镇治安官说出这个地名时也吃了一惊:“你确定?”
  “绝不会错。” 这老头若无其事地推了推眼镜框子:“根据我的经验,强盗在这附近掳了人,肯定会去松鼠洞歇脚。”
  我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回头看了看拉法尼亚。他依旧满脸无所谓的样子——他当然无所谓,作为一个外地人,他绝对不知道“松鼠洞”是什么意思。
  松鼠洞是阿梅尔塔镇北部黑森林里的一个“窝点”,也是黑衣党和民兵“共用”的前哨。客观的说,称松鼠洞是“哨所”并不恰当,那里不过是建在沼泽地旁几棵孤零零大树上的简陋木屋而已。距离阿梅尔塔只有8公里的松鼠洞是附近居民最不愿接近的地方,黑衣党经常利用那里做为出外“打猎”的跳板和临时基地,而当愤怒的群众带着家伙赶到,这些强盗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空留几个破树屋供人参观。也曾有民兵试着在松鼠洞驻扎,但在那鬼环境里住上一个星期,人就会疯掉,更别提周围神出鬼没的龙虎和沼泽里的巨蟒,就连下树解个手都得带着步枪。
  而最危险的环节,还是去松鼠洞的路。别看那儿离镇子只有8公里,却是人迹罕至的8公里,是荒蛮黑暗的8公里,是危机环伺的8公里,是连路都没有,只能靠步行挪过去的8公里。
  但我能有选择吗?一个年轻男人,为了他挚爱(我依然对此持保留意见)的妻子,不惧艰辛来到陌生的世界,为找不到前进的方向而发愁,身为牧师的我,此时此刻又如何能够袖手旁观?又如何能在一个信仰已经如此脆弱的时代,不以身作则,为神性的光辉稍稍尽那么一点微薄之力?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有钱。
  “你把我带到‘松鼠洞’,”当我手里捏着2500欧元时,他这样对我说:“我给你另外2500欧元。”
  “然后?如果你撞上黑衣党?该怎么办?”
  “什么也不用做,”他眯着眼,点起一支雪茄——我已经好些年没看过有人抽雪茄了:“我会给他们开个价,”这个年轻人很老道地吐了一口烟圈:“一个足够让他们把我妻子还给我的价儿。”
  你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吗?八公里,2500块,一个来回5000块,对不起,我不能。而且上帝也没有说过,给一个好人带路不许收费。或许你觉得为了5000块冒险——可能是生命危险,实在是太不值得了,那么我要告诉你,在此之前,我经常冒险——还都是免费的。
  “好吧,拉法尼亚,我可以带你去。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在这个地区,有很多……恩……并不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我想我说得已经够委婉了:“你恐怕得有点心理准备。”
  “不不不,神父,钱能解决所有问题。”他不屑地微微笑着:“关键在于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价码。”
  于是我也就无话可说了:“……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马上,我想在日落前看到我的老婆。”
  对此,我不得不持保留意见。因为我知道,这八公里可不是一段简单的路,能不能在日落前走完,更多的是要看运气而不是是你长着多长的腿。
  不过至少在旅程刚开始时,我看起来是多虑了。
  走在林荫间时,秋阳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出一大片斑驳,伴着回旋在头顶的鸟鸣,让人感觉仿佛是在郊游——这不禁让我想起了5年前这里的景象。
  那时的阿梅尔塔可是巴伐利亚州的度假胜地,每逢夏秋,总会有显赫的政要和显摆的富豪来这里旅游,巡猎或是单纯的踏青,有时还会租下一两座小木屋当别墅。而现在那些别墅大多已经荒废,一就是成了民兵的哨所,而那些原先被人追捕的野兽,现在也摇身一变,把人当成了猎物。
  看到树梢的那只胖乌鸦了吗?藏青色的那只,对,那玩意就是大名鼎鼎的魔鸦,海量辐射后的产物—』要被它们肥硕、貌似纯良的外表所迷惑,要是被咬上一口,你可就知道“魔鸦”这个名字的来历了。
  哦,当然,现在的黑森林,之所以有名倒不是因为这些变异生物——虽然说它们已经够有名了。闻闻泥土的清香,看看地上的花朵,听听草丛里的虫鸣,你觉得这些都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
  都不正常,这里的一切,都因为四年前的战争改变了。作为中欧生物圈战役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盟在阿梅尔塔镇以北大概19公里的森林深处,投下了一枚“生态炸弹”,无数细小的种子像暴风雨般铺满了整个地区。那些经过精确调试的特种杂草和树木,正如它们的称号:“绿色魔鬼”,疯狂吞噬下每一块能扎住根的区域。村庄、工厂、城市,无论是柏油马路还是水泥地板,都无法阻止它们的步伐。仅仅2,3年的功夫,新生植物群落就占领了比拥有2000年历史的黑森林更大的地盘。所幸,自盟还不想毁灭整个欧洲,每一种植物都设定了繁殖极限,在肆虐了几代之后,它们终于停止了扩张。
  另外,我想说,这些植物本身并没有错,它们吸收二氧化碳,放出氧气,净化水源,提供水果,如果不是因为侵略性过强,它们简直是人类创造出来最有用的环保发明。但错的是使用它们的人类——错的总是人,不是吗?
  这些植物受到了辐射,然后受到辐射的小痘物又以它们为家园,与原先就祖祖辈辈生活在黑森林的动植物混居在一起,互相融合,最终产生了今天的恐怖局面:中欧灰狼,龙虎,魔鸦,还有,当然,黑森林本身。
  我之所以对拉法尼亚说这些,只是为了稍微说明一下他那5000欧元付的很有价值。如果没有向导帮忙,闯入黑森林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我这样的本地人,也从来不敢一个人往林海深处走超过2000米。
  但他呢?这个外地人?他闲庭信步,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也不奇怪,他根本不知道黑森林的危险,不知道放松警惕是多么致命。随便从灌木丛里钻出个什么猪啊牛的,就能一击把我们都放倒。
  “牧师,”
  大概是下午4点25分左右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起来:“我们应该快到了吧?”
  我不得不说,他的直觉很好,或者是观察到周围我没有发现的某些小细节,当我打开地图的时候,我很确定地点点头:“前面就是。”
  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2500欧元会这么好赚,不过在阿梅尔塔有句俗话:“故事的前半段是公主和骑士,后半段才会出现大魔王。”我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余下的2500欧元要闹出人命。
  拨开一片伪装用的灌木,被匆忙隐蔽的道路出现在面前。树枝纠结成的穹顶把阳光完全挡在身外,我们仿佛是在黑暗的地道中弯腰前行,走了十几米才到头。外面是一片豁然开朗的草地,和一潭雾气缭绕的沼泽,远处传来蛙鸣阵阵,却看不清沼泽的边际。
  在靠近沼泽的芦苇丛旁,孤零零地立着几棵大树,不高,但很粗壮,鳞次栉比的枝叶中,隐约可以看到几间粗陋的木质建筑。
  既没有警戒的民兵,也不见黑衣党的踪影,松鼠洞平静得让人浑身不自在。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敢贸然抽出步枪,而是用双手抱住后脑勺,挺起胸膛,站直身体——说不定在哪个阴暗的角落,正有一把狙击镜框着我的脑袋呢!
  “我们到了。”我压低声音:“听我说帅哥,待会黑衣党拿枪指着你时,最好老实低头,顺便把所有武器都交给他们……如果你真是想来谈判的话。”
  拉法尼亚默不作声,边向前走边四下观望,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喂!我说你……”
  “嘘!”拉法尼亚突然伸出手指示意我安静,他弯下腰,指着泥泞的地面:“看看这些轮胎印,很像我在屠杀现场看到的那些。”他抬起头,眺望了一下远端的树丛:“他们来过,而且不久前才来过,但是很快就走了,而且走的是另一条路。”
  “不可能,我了解这些黑衣党。没有人来赶,他们才不会走。”
  拉法尼亚回头看了看我,从地上拾起一枚金黄色的弹壳,放在面前嗅了嗅:
  “你说的对,的确是有人来赶他们走。”
  我用两根手指夹过弹壳,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会是什么人呢?”
  拉法尼亚笑而不语,兀自朝树屋的方向跑去。作为他的向导和一个敬业的牧师,我可不能看着他愣头愣脑地冲过去送死,所以也只好大步跟上。离奇的是,我们没有遇到阻拦,甚至连半个鬼影都没瞧见——看来这小子说的没错,人已经走了,而且是走光了。
  只是地上到处都是殷红的血渍,越靠近树屋,血迹越密集杂乱,到了在树根附近,用血流成河来形容都毫不为过。空气中弥撒着杀戮的腥气,到处是弹孔,弹壳,和支离破碎的衣物,无不令人毛骨悚然。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还是接下来的发现:
  “没有尸体?”我绕着几座树屋转了好几圈:“一具尸体也没有?”当然,也不见一个活人。
  这还是第一次,拉法尼亚也露出了些许惊慌的表情。他眉头紧锁,从泥地中抹起一点血迹,用手指搓了搓道:
  “血迹已经干了,”他摇摇头:“起码也是3,4个小时前的战斗了。”
  “战斗?和谁的战斗?”
  “不,应该说是屠杀,这样更贴切……”拉法尼亚更正道:“看看这些血,除非两个加强连的人在这里用菜刀肉搏,否则不可能流成这样。但这里到处都是弹壳,混着血迹的弹壳,这意味什么?”他顿了顿,像是在自说自话:“敌人冲了上来,双方在很近的距离交火,然后呼啦啦倒下一大片。”
  “但是……尸体呢?”我重复着刚才的问题:“这里一具尸体也没有?”
  “要处理尸体的话,三,四个小时绝对足够了,当然……”拉法尼亚站起身,掸掸大衣的下摆:“还要看是处理多少具尸体。”
  “也许是黑衣党遭到了红脸的袭击,他们仓促应战,边打边逃,然后丢下了一些同伴的尸体,被那些饥饿的掠食者给拖走了?”
  “不错的假设。”拉法尼亚微笑着点点头:“唯一的漏洞在于,红脸不吃同类,也鲜有生物对红脸的尸体感兴趣,我们在这里应该至少能看到那么一两具才对。”
  他说的没错。红脸是种凶残野蛮的变异怪物,它的肉有毒,毛皮也没多少价值,无论是自然界还是工业界对它都没太大需求。黑衣党常年生活在黑森林和红杉沼泽里,几乎天天要和红脸打交道。看到地上的弹壳了吗?如此激烈的战斗,至少应该有半打卫兵级红脸躺在我们面前。
  抱着最后的希望,我们爬上了树屋。我以前可从没到过上面,也不曾想象过里面的环境……好吧,也许想象过,但都是一些负面的景象,邋遢,肮脏,乱成一团,每逢下雨天还摇摇欲坠。你想,为了躲避野兽而选择住在树上,这本身就够辛苦了,难道还谈得上什么装修吗?
  但等我接过拉法尼亚的手,顺着梯子爬上树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大错特错了。
  树屋一共有三座,而且彼此用吊桥相连,我们进入的这间最大,还分成上下两层。虽然建在树丛之间,但结构却十分精巧,房间完全顺着枝叶的形状排列,下层是厕所和居住区,上层则包括了瞭望哨、厨房和一个小型餐厅。
  不得不承认,那些黑衣党还挺有品味,把纯木质的临时旅馆修得像小别墅,如果不考虑周围的环境,这简直是童话故事里精灵的居所。
  最大的树屋里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痕迹,我们粗粗转悠了一圈,便顺着吱吱嘎嘎的吊桥来到另一间树屋——也就是刚才血流成河之地的正上方。
  攀爬用的绳梯被人斩断,零零星星的血点子铺满了树屋的外沿过道,拉法尼亚走在前面,示意我放慢脚步。这间树屋不大,确切的说是很小——只有一个房间,而且只有一个入口。
  一具男性尸体斜靠着坐在门口,右手里握有一把银白色的手枪,从光头和黑色防弹背心判断,这家伙是黑衣党的成员,也是到目前为止发现的唯一一个黑衣党成员。
  “小腿上有伤口,”不知什么时候,拉法尼亚给自己戴上了黑色的橡胶手套,蹲下身开始检查尸体:“像是被什么撕下去一块肉,4厘米的伤口……力量很大的东西啊。”但就连我也知道,致命伤明显不会在腿上:“右侧太阳穴中枪,”他轻轻拨动了一下尸体的头:“伤口有灼烧的痕迹,可能是……是自杀。”
  “自杀?为什么?受不了良心谴责?”
  拉法尼亚没有回答我,而是直接把尸体推到一旁,探身进入黑洞洞的树屋内部。那真是漆黑一片的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灯——袢倒我的那盏应急灯除外。倒在地上的时候,我闻到一种淡淡的芳香,有点像甘草,又有点像蔷薇,实在形容不出究竟是何物,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摔晕了还是确实闻到了什么。
  拉法尼亚把应急灯扶正,用力按下开关,于是整个房间便被微黄的灯光印亮,于是我们便看到了蜷缩在墙角的白衣少女。
  她已经死了。我本能地这样觉得——只有死人才会这么宁静,在现在这样的场景下纹丝不动。
  她双手抱膝,蜷成一团,头深深埋在两腿之间,只露出金黄色的长卷发。身上的白色连衣长裙破了好几个口子,左肩的吊带也已经脱落,可以看到裸露的胳膊上还带着几道抓痕。
  “她是……”我不禁有些语塞:“你的……”
  拉法尼亚抬手示意我安静,虽然没有老婆,但我明白这种心情,所以很自觉地退到一边,转过身,他做了个深呼吸,慢慢走上前去。
  “恩,是奥菲利娅……”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是她……”
  “她……”
  “没有呼吸,”他顿了一下:“也没有脉搏。”
  “我……”背对着他们的我,此时实在找不出什么语言:“我很抱歉。”
  “身体还有温度,但肯定没救了。”我觉得他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于是朝后别过半个脑袋。黑色的皮手套被丢在地上,拉法尼亚正在检查……我想那是在“检查”他妻子的尸体,他轻轻扳起女孩惨白无神的脸,用手摸了摸对方的脖子:
  “怪事,没有伤口……也不见出血,”他在女孩身上上下摸索了一阵:“怎么死的?这种姿势是怎么死的?”
  “可能是内伤?比如中毒或者……”
  “头部没有淤血,”拉法尼亚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话,他拔开少女紧闭的眼睑:“也不是窒息……太奇怪了。”
  他突然架住奥菲利娅的腋窝,将女孩瘫软的身子高高举起,断裂的吊带落到腰际,露出小半个雪白的乳房——请求你仁慈的宽恕!我的主!我是无意的,真是无意的!我已经转过头去了不是吗?
  “衣裙有被撕扯过的痕迹,有人侵犯了她……还不只一个人,”拉法尼亚并注意到我,显然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老婆:“很奇怪,他们放弃了。而且是很快就放弃了……这也不是死因。”
  我听到身体被轻轻放下的声音,这才转回头,他依然半搂着奥菲利娅,脸上写满了,呃……疑惑——老实说我也有些疑惑,我觉得他这时就算不泪流满面,也应该是咬牙切齿才对,但现在看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名正在解剖尸体的法医,还是个熟练工。
  “她死了,”拉法尼亚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管是因何而死,我们都已经不能再帮她什么了。”
  失去了笑容的拉法尼亚,即使不做其他任何表情,看上去也有些阴郁,他把女孩的身体慢慢放平,把扯断的吊带拉上系好,勉强遮住了裸露的胸部。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温柔,但怎么说呢——也许是太温柔了,反而觉得有些不太正常。
  人生自古伤离别,此时此刻,我也实在想不出要怎么安慰,只有说些牧师应该说的话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
  “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愿天使领着她回家。能够结束凡世的痛苦,未尝不是解脱……相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
  “恩,还好,”拉法尼亚苦笑一声:“起码她离世前并没有遭太多罪,希望你的神能保佑她上天堂。”
  话音刚落,屋外突然响起一串不同寻常的“吱嘎”。我屏住呼吸,和拉法尼亚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从腰间拔出左轮手枪,侧步挪向门口,而我也放下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摸出步枪。
  就在拉法尼亚走到门边的刹那,一个人影突然从右边闪出,飞身扑到他面前,一口咬住他持枪的右手。我定睛一看,来者不正是刚才那个倒在外面的黑衣党光头吗?不容多想,我端起步枪,大叫着:“拉法——”
  而拉法尼亚本人呢?他的平静一如往常,分明右掌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却仍面不改色,松开握枪的手指,再用左手接过,用枪口紧紧顶住僵尸的喉结,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在松口的刹那,拉法尼亚抬起膝盖和右肘,横着把对方轰出了木屋,直接躺到了树下。
  我还没回过神,他便已经结束了战斗,一边舔着血淋淋的右手,一边收枪入鞘,转过身给我投来一个勉强的微笑:
  “我想起家乡的一个笑话:‘如果你在街上被狗咬了,请找医生;被人咬了,请找律师;如果被老婆咬了,就只有找神父了。’”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拉法尼亚。”我把步枪放到一边,从背包里掏出医药箱:“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口。”
  “你?看伤口?”
  面对他的将信将疑,我有些恼了,一把抓过他的右腕:“放心!看不死你的!”
  伤口不大,但很深,几乎是被咬下了一小块肉,整齐的齿痕在手掌外沿排成曲型,煞是恐怖,让人看着不禁有些心惊胆颤。我定了定神,帮他清理了一下伤口,再小心地用纱布包好,我不是专业护士,所以包得不怎么好看——嘿,能保住命已经不错了对吧?
  树下,那具刚刚咬人的僵尸还在挣扎,摇摇晃晃地站不太稳。我举起G36瞄准,却被拉法尼亚按住:
  “如果你没带火焰喷射器的话,”他冷冷地道:“我劝你还是别浪费子弹了。”
  收起枪,我叹了口气:“是啊,对付瘟疫,我们毫无办法,除了这个……”我从背包里面的夹囊里抽出一支密封管,小心翼翼地打开——这里面的小东西都很珍贵:很珍,也很贵。
  看见我手里的注射器,拉法尼亚一脸撅:“这是什么?”
  “阿布罗迪二,你被僵尸咬了,不想感染的话最好来上一针。”
  “阿布罗迪二?”他指着针筒:“你还随身带着微调剂?”
  “这只是皮试针,你要是已经注射过疫苗,我就不用浪费了,一针要500块呢。”
  “呵,都记在我帐上吧,”他爽快地掳起袖口:“我还真没注射过这玩意。”
  我将信将疑:“真的?”
  “你看我有骗你的必要吗?”
  他在让我给他扎针的时候,一定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微笑:奥格斯堡在发生瘟疫后,每个人都被强迫接种了阿布罗迪二完成版,他也不可能例外,前提是如果他真住在那里的话——是的,他在说谎,正如我所料,从一开始就在说谎。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五、夜谈

  我早就听说过,“阿布罗迪二”有排斥反应,样子就像是普通的过敏,浑身起疹子和水泡,可我还从来没亲眼见过真正起排斥反应的倒霉鬼。
  这第一是归功于“阿布罗迪二”广泛的适用性,基本上所有人类都能适应这种半生物半机械的次时代疫苗。第二则要归功于“阿布罗迪二皮试剂”完美的检出率,但凡对疫苗哪怕只有最轻微过敏的人,也没有一个能逃过它的法眼。
  但是今天,我可算是开了眼界,拉法尼亚手臂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嵌着草莓的开水瓶,又红又肿。他的脖子、后背,还有脚掌心都长满了痱子一样的红色小斑点,哪怕只是稍微看上一眼,都会觉得打心眼里甚得慌。
  很显然,如果不是皮试剂过期了,就一定是其它什么部位出了差错,或许是那只僵尸咬了一口把他变成了这样?我摇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之前的经验告诉我,僵尸的撕咬并不能引发这种症状,实际上被僵尸咬过的人,就和被小猫小狗咬伤的人一样,根本就检查不出任何异状——当然,除非他被直接给咬死了。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黑森林里的夜晚来得格外得早,而拉法尼亚晕头晕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看起来今天晚上我们必须要在松鼠洞过夜,这可绝对是人生中一段不寻常的经历。
  我胡乱吃了一点军用干粮,而他什么也吃不下,只是用手撑着额头,坐在墙角喘气——顺带一说,作为过夜的场所,我们现在自然是在那间最大也是最“豪华”的树屋里,而奥菲利亚的尸体则还留在原处。
  “我这是怎么了?”他的话语听上去就像是低沉的哼哼:“是微调剂的副作用吗?”
  “啊……恩。”我点点头敷衍。
  现在我还没法回答他,看见我手里的小册子了吗?《南内斯特生化制剂紧急处理条例》,这玩意现在可比圣经管用,起码能够回答拉法尼亚刚才的问题——从理论上说。
  答案来得比想象中快,却令人错愕不已。
  手册里描述的症状与拉法尼亚一模一样,我又仔细核对了一遍——绝对是一模一样,而书里给它的定义也确凿得像地球仪上的经纬线:
  “侵入式异感微调剂防御性综合症?”这里要感谢一下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能把这么一长串乱七八糟的单词拼读到一起。
  “那又是什么东西?”拉法尼亚有气无力地问道:“听上去很恶心。”
  “就是你现在身上的症状……”我顿了顿“……的学名。”
  “天哪……我……会死吗?”
  “死?当然不会。”我连忙把小册子凑到他的面前,借着应急灯微黄的光指给他看:“它只不过是‘微调剂的自发防御性对策,是一种清除并更新宿主体内过期微调剂过程的副作用用。’”
  “听上去还是很恶心。”
  “呃,怎么说呢,”我合上手册:“在我把阿布罗迪二注射到你的动脉之后,它们的小电脑判断出你体内存在有比它们更早‘定居’的微调剂,于是为了完成使命,或者说是为了完成程序设计员要它们做的事,后来的阿布罗迪二只有向前者宣战,通过调整你的免疫系统把对手连根拔掉。”
  “等等,这不对啊,”拉法尼亚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改变了坐姿:“你说我体内有微调剂?在你注射之前?”
  我指着手册的封面:“是它说的。”
  “这不可能,”他摇摇头:“之前我从没有注射过疫苗。”
  市面上流通的微调剂只有一种型号:阿布罗迪二完成版,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疫苗”。
  “你最好向祈祷你有注射过,”我顿了顿,盯着他道:“因为这种副作用虽然看上去可怕,但最多8个小时就能完全康复,可如果是别的什么报不出名字的毛病,恐怕你……”
  还没等我说完,拉法尼亚突然从腰里摸出左轮手枪,在手里掉了个个儿,送到我面前:
  “要是你觉得有必要,”他脸色苍白,但依然努力挤出一弯微笑:“帮我一把。我听说自杀的人上不了天堂,对吧?”
  我看了看他手里的枪,没有伸手:“那是天主教的教义,你若是不信教,便也无所谓了。”
  “不信教的话,”他缩回手,把枪平放在腿上:“是不是也就无所谓地狱与天堂了?”
  “有所谓,”我轻轻叹了口气:“我们现在不就活在地狱里吗?”
  拉法尼亚微笑着点点头,不再做声,默默地把玩起左轮手枪,他的动作很娴熟,就好像是在表演杂耍,杀人用的手枪也变成了小丑的娱乐道具。
  “接下来呢?有什么打算?拉法先生?”
  “恩?”他抬起头:“什么?”
  “你已经找到了你妻子,然后要做什么呢?”
  “带她走。等我身体一恢复,就带她走。”
  这还有点像是丈夫说出的话,我微微点点头道:“带回家乡是吗?”
  他避开我的目光,沉默了几秒后才开口:“这我不想告诉你。”
  我能理解,谁没有点秘密呢?谁没有一些必须要守护的小故事呢?比如说我……哦,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但老实说,我可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和一个陌生人,在松鼠洞这个鬼地方共度一夜,对于他,“拉法尼亚”,我有一些不得不搞清楚,而且是在今天晚上就必须要搞清楚的“秘密”。
  我打开手册,靠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装模作样地看着,一边用余光瞄住拉法尼亚的身影,一边琢磨着要怎么开口。夜色渐浓,手表上也跳出20的字样,一直没吃晚饭的拉法尼亚终于耐不住饥饿,从皮风衣里摸出一个塑料包装袋,慢悠悠地撕开,啃起里面也不知是哪个年代生产的火腿肠来。
  “好吃吗?那玩意?”
  “嗯?”拉法尼亚指指手里的食物:“你在说它?”
  “这周围还有别人在吃东西吗?”
  拉法尼亚假惺惺地看看周围,然后耸耸肩:“哦,你果然是在说我啊。”老实说他的幽默感真是有些……让人不太容易理解:“难吃极了,不过我现在舌头发麻,尝不出味道,将就了。”
  “一来片干饼,我亲手烤的。”
  “哦,不,谢了,我还是更习惯吃这些垃圾食品。”
  “这样啊……”我翻过一页,用手指着上面的图片,假装在阅读,然后漫不经心地道:“我还以为只有没老婆的穷汉子才吃垃圾食品呢……”
  他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看来你老婆的手艺,可真不怎么样咯。”我依旧不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手册:“还是说,她根本就不会做饭?”
  他还是没有说话。
  “抑或是说,她根本就不是你的……”
  “我说,牧师,”他把剩下火腿肠丢到一边,拍了拍手:“你一直反复看着目录干什么呢?”
  我这才意识到手册上翻到的内容,同时不禁被他的洞察力所惊,一时语塞。
  “其实吧,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问题,”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狼狈,善意地摆摆手,微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在怀疑我,只是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能告诉我吗?”
  这有点像是侦探小说里的情节,但现在明显气氛不对—』仅环境不对,时间不对,连人物也不对,以他的身手,想要杀我也就只是一秒钟的事。
  “相信我,牧师,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我想你也看出来了,但我绝不滥杀无辜,而且我们两个——”他用手在我们之间比划了几下:“现在站在同一个立场上,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屋外是危险的黑暗,再往外是更加危险的森林,而我却不认识回去的路,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推理,我都不会伤害你,对吧?”
  他说的没错。
  “那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怀疑什么?”
  “我和奥菲利娅的关系,喏,就是你刚才的问题,你说她根本就不是我老婆,她的确不是,但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疑心的?”
  “从一开始。”
  “一开始?”他立即有了兴趣,侧过身体问道:“为什么?”
  我以前遇到过寻找失散情侣的男人和女人,与他们相比,今天早上拉法尼亚的表现简直就像是在散步。但你看,我是一个牧师,作为一个牧师,道貌岸然可算是基本技能中的基本技能,于是我故意放慢语速,说了一句颇冠冕堂皇的话:
  “因为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爱。”
  拉法尼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而是一声长叹:“唉,没法子,我从来就不是个好演员。而且爱这个东西,对我来说也太过玄妙了。”
  “她既然不是你的妻子,看外貌也不可能是你的妹妹,你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找她呢?”
  他抿了抿嘴唇,把目光移向别处,显然是犹豫了一阵才决定开口:
  “这可就是一个不太好笑的故事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个爱笑的人。”
  “你听说过亡灵巫师吗?”
  “你是说……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的?《鬼傲娇》?”
  他看了我一眼:“……原来牧师也看色情电影的啊。”
  “是文艺片好不好!”我有些恼了:“那是部文艺片!”
  “好的,反正跟它没关系,我说的是现实里的‘亡灵巫师’,你听说过吗?”
  “没,完全没。”
  “传说他们都是些穿着黑色长袍的怪胎,一就是性格孤僻的普通人。无论他们的外貌是何种模样,都有一个共同点——”他的微笑突然凝固,神秘兮兮地皱紧眉头:“他们会带来死亡,不朽的死亡。”
  “我、我不明白。”
  “本该死去的生命,在人间游移,散布死亡与恐惧,它们完全丧失了意识和人性,它们的灵魂没有将来,也想不起过去,只是飘荡在在虚无中的孤魂野鬼。但在这个世界上,却有一种东西可以让僵尸安静,让它们暂时忘记本能,让它们更像是‘人’,而不是野兽。”
  “亡灵巫师?”
  “是的,这是民间给这些人的称号。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出现亡灵巫师,甚至大部分被叫做亡灵巫师的人自己都不清楚。有人说亡灵巫师能控制那些僵尸,也有人说他们能够和僵尸进行心灵感应——与仅存的人性和灵魂直接对话。但这都只是传说,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亡灵巫师所在的地方,或者所到的地方,总会变成僵尸的聚集地,它们仿佛在追寻亡灵巫师的足迹,没人说的出理由,但人人都能看的到结果。”
  “结果?什么样的结果?”
  “杀戮,死亡,与僵尸军团的大血拼……”拉法尼亚耸耸肩:“还能是什么?谁会在乎僵尸的诉求?谁会在意僵尸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每当它们成群出现,迎接它们的是什么?毫不留情的毁灭与诅咒。而后那些被认为是‘引来灾厄’的亡灵巫师,也必须面对莫名其妙施加在身上的敌视,仇恨以及,死亡或者流放的二选一。”
  “那么你也……”我看着他一脸感同深受的模样,不禁有了下面这个问题:“你也是个亡灵巫师?”
  “我?巫师?”他显得挺惊讶:“你怎么会这样想?”
  “抱歉,当我没说,您继续。”
  “他们被迫离开家乡,却没有人愿意接待,因为被称为亡灵巫师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去大群大群的僵尸,以及人类被袭击的消息。在英吉利,他们被叫做‘报死使者’,在法兰西,又被称为‘瘟疫之井’。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做,他们只是活着,很普通的活着。而其他人却认为他们的‘活’便是罪,是带给他们痛苦的根源。”
  我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在失序的世界里,灾厄带来的破坏不仅仅是破坏了世界本身,更重要是它一点一点侵蚀了人类那本来就很脆弱的道德底线,它散播了猜疑的种子,点燃了仇恨的目光,把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变成了自相残杀的理由与动力。
  “于是,”拉法尼亚继续道:“被僵尸夺去儿女、爱人或是父母的人们,就很自然产生了报复的心理,像中世纪追捕女巫的宗教审判官那样追杀起亡灵巫师,即使明明知道他们的无辜,也还是毫无怜悯的下手,连孩子也不肯放过。”
  “等一下,”我好像悟到了什么:“那个女孩……奥菲利娅,她就是个亡灵巫师,对吗?”
  “这次你总算是猜对了。”拉法尼亚微笑着晃晃手指:“但她可不是普通的亡灵巫师。她是‘奥格斯堡的妖精公主’。”
  “奥格斯堡的什么?公主?”
  “别管那些虚名,你只需要知道,她原本是一个贵族的独生女,但在瘟疫爆发后,很多人希望她离开奥格斯堡,剩下的则希望她死。在他父亲的名望与财富无法保护她之后,同时也是受够了周围愤怒的眼神,她决定背井离乡,选择独自承担一切——虽然她根本就没有做错任何事。”他露出有些苦涩的笑容:“唯一的问题,是家族成员和一些忠实的奴仆,他们自愿组成了一支小小的移民队,追随曾经的主人,成为她流放的伴侣。”
  “也就是……今天早上的那支?”
  “完全正确。他们为了保护家族未来的女主人,为了完成自己曾经的誓约,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惜最后,他们仍然失败了,全军覆没,而后公主还被掳走,也许是被当作摇钱树,也许是被当作发泄的工具,反正黑衣党带走了唯一的活口,奥菲利娅,”拉法尼亚指指屋子的木质地板:“带到了这里,被你们叫做‘松鼠洞’的这个鬼地方,然后……”
  他突然顿住,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捂住嘴唇。
  “然后?”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以我的推理能力,暂时没法解释的事情。”
  “什么?”
  他抠了抠脑门:“那些匪徒想要强暴奥菲利娅,已经扯开了她的上衣,却没有再继续,然后她就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这是为什么?”
  “比起这个,我倒是觉得‘现场’看上去更可疑。”
  “哦?”看得出来,拉法尼亚是强忍住了笑:“你说……你说‘现场’?”
  “是啊,满地的血迹、弹壳,却看不到一具尸体,黑衣党的人也不知所踪,只丢下一个开枪自杀的同伴和绑来的人质,你不觉得这些才奇怪吗?”
  “一点也不,”拉法尼亚微微一笑,抬起缠绕着纱布的右手,一字一顿:“答案在此。”
  我一下愣了神,冥思苦想之后,依然不知其意,便摇摇头道:“纱布能说明什么吗?”
  “和纱布没关系,大叔,我是说伤口……”拉法尼亚叹了口气:“你想想我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被那个黑衣党咬的啊?等等,”我好像看到了一些隐藏在杂乱线索之中的逻辑,但又不是特别清晰:“他也是个僵尸……”
  “对,”拉法尼亚晃着手指,就像是个私家侦探在向愚蠢的警察指点迷津:“奥菲利娅被掳走是什么时候?是早上。那个咬我的黑衣党自杀是什么时候?是在我们到达之前,也就是下午四点半之前。在这段时间之间,这里,松鼠洞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混战,也就是你口中的‘现场’。”
  “是啊,但这能说明什么?”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以黑衣党一次出击的人数来计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时间把一个血流成河的战场清理干净,一具尸体也不留下——既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
  “所以?”
  “唯一的解释,在我的伤口上。”
  看着他再次炫耀似地抬起右手,我依旧只是疑惑地摇摇头。
  “那咬我的家伙,现在在哪里?”
  “不见了,应该是躲进森……哦!”我这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僵尸!是僵尸袭击了黑衣党!”
  “没错,”拉法尼亚点点头:“是妖精公主,奥菲利娅引来了僵尸,在‘即将被强暴’的恐惧之下,她引来了可能是数以百计的僵尸。然后,之所以没留下尸体,是因为所有‘尸体’都自己走掉了。剩下来唯一没能逃走的强盗,在绝望之余,开枪自尽,但由于他已经被僵尸所伤,也没能摆脱变成行尸走肉的命运。”他对着自己的右手仔细端详了一阵:“多么可怕的瘟疫,不是吗?连死人都不肯放过。”
  “你别担心,也只是不肯放过死人,”我接过他的话道:“至今还没有证据表明,被僵尸伤害的活人会产生变异。”
  “没有证据?”拉法尼亚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他脸色大变,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你以为被瘟疫变异的只有那些死人?你以为受瘟疫伤害最深的,只是那些死人?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世界,牧师,或者问问你的神,你的上帝,问问他,瘟疫对我们做了什么?瘟疫改变了我们多少?”他压低声线,眉头紧锁:“瘟疫把每个人都变成了僵尸,而不只是死人。它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类,变成了充满猜忌、仇恨和受虐妄想的病态野兽,它让我们互相怀疑,自相残杀。它轻而易举就破坏了人类自以为是的道德和法律,让我们乱做一团,恐惧一些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或者不会发生的所谓‘灾难’。”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激动,对他说的东西也搭不上什么话,只有呆呆地看着他。好像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喘了口气,等到面色渐渐平静才继续说道:
  “瘟疫影响了我们每一个人,牧师,它也许比毁灭世界本身更加可怕,因为它摧毁的,是我们思想中凝结出的理性,以及赖以生存的基础:对它人的信任。”
  我难以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以一种几乎是说教的口吻。但我又找不出理由对他的话进行反驳,想想看阿梅尔塔的镇民,想想看奥菲利娅的遭遇,任何试图辩解的语言此时都如此苍白乏力。
  等等,说了半天,我最需要了解的事还没沾到边,看着拉法尼亚越来越疲倦的脸色,要问也只有乘现在了:
  “拉法……”
  “嗯?”
  “你又是为什么要来这儿?为什么要找奥菲利娅?”
  他笑了笑:“你猜呢?”
  “你不可能是他的丈夫,也不可能是追随她的仆人,因为你在看到她的尸体时,有的只是遗憾,而不是悲伤。同时以你的身手,实在不像是普通老百姓,所以我猜测应该是有什么人派你来救她,但是任务没有完成,于是……”
  “恰恰相反,牧师……”
  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忽然流露出的,带着刺骨寒光的冷笑:
  “我是被人派来杀她的。”
  “你……你说什么?”
  “我是个清道夫,或者通俗点说,”他指指胸口:“是个杀手,职业杀手。有人希望这个叫奥菲利娅的女孩死,而且希望我带着全尸回去,所以我才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因为这关系到我的报酬。”
  在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拉法尼亚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根本就没有丝毫犹豫,就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似的,也正因为如此,让我更加疑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要杀她?”
  “牧师,”他顿了顿:“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瘟疫改变了我们所有人。有人对奥菲利娅怀恨在心,也许是因为亲人被僵尸杀害,也许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有人想要她死。至于她是不是无辜,是不是可怜,是不是很值得同情,这对雇佣我的人来说,并不重要,而对我来说,更不重要。”
  “如果下午我们找到奥菲利娅时,她还活着,你会对她下手吗?”
  “当然,”他微笑着,不假思索:“我是个有职业精神的杀手。那么你呢?牧师,你会阻止我吗?”
  “会,”我也微笑着点头:“当然会。”
  “会死哦。”
  我耸耸肩:“没办法,因为我也是个有职业精神的牧师。”
  “你可真是个诚实的牧师。”
  “谢谢,你也是个诚实的杀手。”
  “对了,大叔,”拉法尼亚话锋一转:“如果你真的有职业精神,应该会对我说的话保密,是吧?”
  “如果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忏悔的话,我自然是会保密。”
  “那你就把它们当作是忏悔吧。”
  “可老实说……你的情况比较复杂……”
  “怎嘛?”他故意摆出一副很夸张的表情:“不是信徒就不能忏悔吗?你们的神可真狭隘!”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被他的这句话给逗乐了。我很难相信,一个杀手,一个以取人性命为职业的人,竟会有如此孩子般纯粹的笑颜,竟会如此坦率的对陌生人吐露心声。而我这个自以为刚直不阿、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牧师,竟对他无法产生丝毫的厌恶。
  为什么?
  “诠释人的,不是名分,而是言行。”我强作严肃地道:“不论你是不是信徒,如果你真是在用心忏悔,神自然会聆听你的每一句话。”
  因为在他身上,在这个叫做“拉法尼亚”的杀手身上,我看到了一些毕生追寻的珍贵东西,一些可能早已被世界所遗忘的,“人性的碎片。”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六、邂逅

  症状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突然,刚过9点,他便昏迷不醒。我翻开手册,里面说这是“正常现象”,是“新注射的阿布罗迪二完成版在进行身体机能的恢复和重新启动”,并且写明“此时只要等着病人自己醒来就没事了”。
  既然官方手册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而且老实说,经过这一天的奔波,我也累得要死——要知道,他可至少比我年轻10岁!
  不过我却睡不着,倒不是因为环境,你看,起码我还有屋子住,还有摊子盖,比我当年在红杉沼泽的露营可要舒坦太多了。
  我辗转反侧,是因为一直没法驱赶脑子里那些奇怪的想法和念头。于是我就索性半坐起身,摸出《圣经》,读起里面已经烂熟的故事和祷言,但今天所经历的种种,却像电影般在眼前反复浮现,我努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试了几次却都办不到。
  作为一个虔诚的牧师,迷途羔羊的楷模,在心有杂念时对上帝祷告简直是亵渎,所以我只好放下圣经,随手抓起搁在应急灯旁的《南内斯特生化制剂紧急处理条例》看了起来。真是糟糕,身边连一点可以娱乐的东西都没有,这本鬼手册里写的东西对我来说更是如同天书,还不时配上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理图片,弄得我更是睡意全无。
  “……阿布罗迪二完成版具有极其强大的自我再生和恢复能力,”我默默念着书页上的字句,不管能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注射进宿主的体内后,会立即进行DNA和身体状况解析,以唯一确定的DNA段落排列方式作为识别代码,建立相应个体的独立免疫体系,整个复制过程会在5小时内全部完成。此后阿布罗迪二会自行维持其运行数量,并根据个体需要改变密度,终生无需再次注射。”
  下面还有一行红字:“如果对宿主进行第二次注射,后进入的阿布罗迪二会重复之前的步骤,并试图同化原先已经存在的微调剂细胞,后者会视入侵方巍毒,并利用免疫系统予以还击。老版本的阿布罗迪二在这种情况下有可能引发宿主死亡,但完成版设定了‘优后序列’,即后注射的微调剂始终拥有最高优先权,但同化过程仍有可能引发剧烈不适,因此在注射阿布罗迪二之前,务必对被注射者进行精确检查。”
  看着拉法尼亚的惨模样,的确是很符合手册里描写的“剧烈不适”。比起想笑的冲动,我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个更重要的、而且是被不小心忽视了的问题:为什么拉法尼亚会中招?
  我手里的是皮试针,是一支没有开封的皮试针,和今天下午给拉法尼亚注射的那支是同一批。我仔细检查了一下生产年月,绝对是在保质期之内。可皮试的结果却和拉法尼亚的说法一致:他体内并没有阿布罗迪二或者其他任何品种的微调剂。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得上那个什么“侵入式异感微调剂防御性综合症”呢?看看他的胳膊,紫得都像茄子了。
  思绪被一阵“簌簌”声打乱。
  外面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声响,其实刚才就有了,只是没现在这么明显。我抬起头,看看依然紧锁的屋门和窗户,像是自我安慰似的捏了一下胸前的十字架。我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在加速,紧张吗?当然,如果换你呆在黑森林深处的某个树屋上过夜,听见什么稀奇古怪的声响的话,你肯定会和我一样紧张——也许会比我还紧张。
  我感觉背上有阵发凉,看来今夜是注定睡不踏实了,索性拾起靠在墙角的突击步枪,开门出屋一探究竟。
  “簌簌。”
  那应该是什么东西摩擦枝叶的声音,就从邻近的另一个树屋旁发出。像是有谁,或者有什么东西在沿着树干攀爬。我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一边叨念着上帝,一边蹑手蹑脚通过吊桥。
  月色撩人,能见度出乎意料的好,为了不惊动可能的造访者,我决定暂时不要打拷枪上附带的战术手电。
  “簌簌。”
  那声音更近了,好像就在木屋边上的树枝里,我轻轻抠下扳机旁的保险,抬起枪口瞄准。
  “扑通!”
  声音贯穿了树梢,直接砸在地面,不管掉下去的是什么,这可不是舒服的降落方式,我立即打开了手电筒,大喊一声:“谁?”
  没有人回答,光斑笼罩的位置,只有缓缓飘零的树叶。我肯定刚才有一个影子从那里经过,一个不大的影子,像是刻意在躲避我似的钻到了树后。唯一可以确定的方法,就是亲自去看。
  在决定爬下绳梯之前,我着实犹豫了好一阵,如果底下等着的是一群红脸,别说是G36步枪,就是上帝之手也救不了我了。
  四下安静得出奇,我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树冠之上的明月,深吸一口气,便慢慢爬下了树。树下混着血迹的泥泞发出阵阵腥臭,让人厌恶非常,我难以控制住自己的喘息,更压抑不了乒乓乱跳的胸口,只有小心翼翼地移动,小心翼翼地扫视着周围——我不知道要对什么“小心”,所以是每走一步都得担惊受怕。
  突然,我停住手上的动作。
  月光在水面上映出扭曲的白影,正好让我能看清树后物体的轮廓——从这个角度,格外清晰。
  “奥菲利娅……”我自己都能感觉出嗓音在颤抖:“是、是你吗?”
  我举起步枪,对准她,在军用手电射出的强光之下,女孩本能地抬手遮蔽。
  她衣衫褴褛,身上也多出了几个不大的伤口,应该是在刚才坠落时被树枝所划伤,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没有放下瞄准她脑门的枪口,因为我不能确定眼前的这个女孩究竟是“没有死”,还是“又活了”——这两者可是天差地别。
  “水……”她发出沙哑的低吟,就像是刚刚从大病中苏醒的老人:“我只是想要水……”
  僵尸可不会主动向人要水,我甚至没听说过僵尸能讲人话。所以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震惊:天哪!她还活着!还活着!在被拉法尼亚这个职业杀手确定“死亡”了之后,她居然还活着?居然还能凭着自己的力气爬下树屋?
  “我的上帝啊……”
  除了神迹,我实在想不出有其它解释。在稍稍冷静之后,我才想起少女刚才的话:“水?你要喝水?等等,”我有些手忙脚乱:“你先在这里等着,我给你拿水。”四下张望之余,我一眼扫到树干上的绳梯:“不不,这里不安全,奥菲利娅,你是叫奥菲利娅吗?跟我先回到树上,那里比较……”说着我就要上前去拉她的手臂,但立即就放弃了。
  现在上树,被拉法尼亚撞见,绝对只有死路一条——她和我都是。
  “你还是先在这里等着吧,我马上就回来。”我做出安抚的手势,努力让她保持镇静——虽然现在看来我比她要慌乱得多。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她的问题很唐突,好像藏着什么言下之意,我松开手里的扶绳:“我叫西罗先,你可以叫我神父。”
  我微笑着,期盼它能打开女孩的心扉。常年为人做忏悔的我知道,无论经历过什么,只要说出来,只要能够说出来,伤痛就会开始融化,心里的疙瘩也会慢慢开解。
  她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轻柔的嗓音比刚才还要难以辨认,像一阵微弱的风在林间呢喃:
  “对不起了,西罗先先生。”
  恩?
  袭击来的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我根本回想不起是在哪个瞬间被狠狠打飞:是在女孩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前还是之后。当我吐掉嘴里的泥水,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时,背上的剧痛几乎让我昏厥——以前有人告诉我,“最深的疼痛总是沉默”,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现在的我疼得根本就叫不出声来。
  我用胳膊肘撑住上半身,别过半个头,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拍中了我的背,直接把我轰出好几米。
  “上、上帝啊……”
  没有语言足以形容我看到的恐惧:那是一个人般模样的怪物,手脚瘦长,胸前被毛,皮肤泛青。在它光秃秃的脑袋上,应该是眉毛的部位,长着一大一小两对眼睛,泛着略带血红的黄光,而在它的下颚,我原本以为是“胡子”地方,几条触须似的肉条在微微蠕动,借着月色,甚至能隐约看到里面密集的牙阵。那应该是它的口器,天父在上,我可不想被咬上一下。
  我从没有见过这种梦魇般的生物,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而以背后的疼痛来说,它的杀伤力即使在黑森林里也不算小了。
  “奥菲利娅?”不知何时,女孩已经站在了怪物的身后,我艰难地翻过身,错愕之余,不知该说什么好:“你……你怎么会?”
  妖精公主——脑海里闪过的这个词为我做出了回答,她也是个怪物——毫无疑问。
  步枪掉落在草丛中,离我大概有3,4米远,虽然有些力不从心,但那恐怕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支起上身,保持半跪半蹲的姿势。
  “西罗先,谢谢你,”她转过身,红艳的长发轻轻摆动,宛若飘逸的火苗,伴着冰冷、了无生气的话语:“我得走了。”
  话音刚落,树丛中传来一片嘈杂,无数黑影摩挲着枝叶,鱼贯而出,它们完全吞没了女孩泛白的背影后,在我前方10米左右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是一群僵尸,一大群僵尸,在夜幕的笼罩下,就像是层层叠叠黑暗的海浪,空洞无神的双眼注射着前方——有的正注射着我,它们面无表情,也不可能、不应该有表情,但也正是这些面无表情,触动了我身体里最深层次的恐惧。
  “我们在天上的父……”我用颤抖的双手,捏住胸前的十字架,喃喃自语:“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万籁寂静之中,只剩下我惨白无力的祷言,和女孩雾水般似有似无的回音:
  “原谅我吧。”
  然后,僵尸们迈起了整齐的步子,向我缓缓逼近。我早已放弃了取枪的念头——在这种时刻,面对数十、可能是上百具无所畏惧的僵尸,一把可怜的G36又能改变什么呢?
  但是,至少,我还有信仰。即便是死,我也必须让这些妖魔鬼怪知道,我是上帝的代言人,它们或许可以夺走我的生命,却没法夺走这份荣誉。
  “愿你的国降临!”我扯断挂绳,拽下起胸前的十字架,绕在手腕上:“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强撑出来的勇气让我暂时忘却了恐惧,那本该平心静气的祈祷,此刻也变得越来越声嘶力竭: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别人的债!”
  僵尸听不懂祈祷,显然也不害怕十字架,它们从三面围拢过来,身后便是沼泽,无路可退——如果是白天我或许会拼一下体力,跳进水塘,但现在是晚上,在黑森林的沼泽里游泳和被僵尸吃掉并没有太大区别。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一只手已经搭上了我的左肩,然后是另一只,然后是第三只,“救我们脱离凶险……”
  我本不想反抗,但当其中一个僵尸胡乱抓挠我的胸口,甚至开始撕扯衣领的时候,本能的厌恶让我中断了祈祷,“滚开!”我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想要把它推走:“以主的名义!别碰我!”
  不可思议。它们仿佛听懂了我的话,当真缩回了手。或者我应该说,是“上帝”听懂了我的德语,让它们缩回了手?
  神迹!是的!这他妈的就是神迹!绝对是神迹!谁说上帝不存在?谁说祈祷没有用?无神论者们,你们在哪儿?看看我!好好看看我!我还活着!这就是上帝存在的证据!这难道不是上帝存在的证据吗?
  我当时几乎都要精神错乱了,振奋、激动,混杂着莫名其妙的希冀和期盼,我不知道其他人在大难不死时的表现是什么样,但我首先要做的肯定是感谢上帝——而且,你瞧,并没有一道圣光从天而降把僵尸都扫倒,它们现在还围在我的身边,用阴森森的眼睛盯着我发呆。
  我双拳紧紧握住十字架,颤抖着把刚才未完的祈祷词念完:“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险,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僵尸们没有动作,依旧立在原地,把我堵在沼泽边一块很小的方寸之地上。
  “凝视主的光辉!妖孽!”我从没想到我会发出这么洪亮的咆哮——在有后台老板撑腰的时候,人的胆子和嗓门总是特别大,更何况我的后台老板特别硬气:“以主的名义!滚!回到你们安息的黑暗领域中去!回到属于你们的永恒死亡中去!”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下,我一边大声呼号,一边冲僵尸们挥舞起十字架,对方好像真在害怕我手里的圣物,每当它靠近,僵尸群里就会出现小小的骚动,整齐地向后退去半步。
  “全能的无始无终者啊!恳祈你聆听我等为信徒亡灵而做的祷告,赦免它们的在世之罪,以天主的慈悲,赐予它们永远安息的居所……”
  僵尸们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后退,一开始还只是害怕十字架似地躲避,到后来几乎是在溃逃,仿佛是我的每一句祷言都有了杀伤力。
  “……人子基督亦是我等世上的王,”我小口喘息,只是机械地背诵着经文,虽然僵尸已经退去却丝毫不敢有所停顿:“圣父圣子圣灵,神圣皆为天主,阿门。”
  但“它”并没有离开。
  那只从背后偷袭我的怪物,仍然站在我第一次看到它的位置上,蠕动着它章鱼似的丑嘴,完全不为我的祈祷所动——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
  我一点也不奇怪:亡灵尚存依稀的良知,而真正的妖魔又怎么会畏惧天惩?
  于是我干脆停下祈祷,放下高举着十字架的右手。我斜了一眼草丛里的突击步枪,如果只是它一只的话,应该用不着拜托上帝就可以放倒。
  我使出浑身力气向右前方跑去——也许用“跳”这个词更精确。“拿到枪,然后朝那个混蛋开火,轰掉它恶心的嘴唇”——这就是我当时所有的念头,因此我几乎是像饥饿的豺狼一样,根本考虑不了什么姿势,手脚并用地扑向了步枪。
  它实在是太快了,我甚至复述不出它究竟是怎样把我击倒的,总之当我又一次飞出数米,捂着肚子哼哼时,这个怪物竟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就好像早就等在那里一样。
  “没……这……可……许。”难道是幻听?我听见它哼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单词,而且重复了两次:“每……着……克……许。”
  我捏紧手里的十字架,半是紧张,半是害怕,想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却怎么也做不到。它抓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整个人拎了起来,扛在了背上,转身便走。我还没从重击的眩晕中恢复,手脚酥软,根本无力反抗。
  谁能想到呢?在关键时刻救下我的不是大天使加百列,而是一个职业杀手。从黑暗中突然闪出的拉法尼亚,一击侧踢扫中怪物小腿,将它直接放倒,我也被重重摔在地上,还不等我挣扎着爬起身,低沉的怒吼便已经回响在耳畔:
  “闪到一边去!”
  我蒙着头侧身翻滚,只听见子弹“嗖嗖”地贴着脸划过,八声脆响之后,我才敢睁开眼。
  “这么快就想回去找你的上帝?牧师?”
  拉法尼亚微笑着抖开转轮,晃出弹壳,摸出子弹一颗一颗慢慢填上。我瞄了一眼地面,青绿色的怪物在微微抽搐,看上去还没死透。
  “是……”我艰难地润了润喉咙,它干渴得像是有快骨头塞在里面:“那是什么鬼东西?”
  “黑夜里的妖魔,食人的野兽,你能想象出来最深一层地狱里来的访客。”拉法尼亚走上前,伸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在英国和非洲,人们叫它青爪,中东人叫他吸血鬼,但在这里好像还没有统一的称谓。”
  好啊,又一个为世界增光添彩的新物种!我苦笑着摇摇头:
  “是被辐射变异的狗熊吗?还是大猩猩?”
  “是僵尸。”拉法尼亚顿了顿:“是高度异化了的‘人’。”
  “果然,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没有比人更可怕的怪物。”我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从地上拾起突击步枪,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我整个人好像快要散架似的,浑身酸痛:“谢谢你,拉法尼亚,我差点就要被它拖去当夜宵了。”
  拉法尼亚举起缠着纱布的右手:“恩恩,我们扯平了。”
  他话音未落,突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那只刚刚被轰上八枪的青爪,扭动着身体,拽住了拉法尼亚的脚踝将他拉倒。我倒吸一口凉气,抬枪瞄准,它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眨眼间便跳到面前,在我扣动扳机的同时一巴掌把枪口扫到身侧。它的力量远远超出想象,我不仅没法握住步枪,更是被冲击力连带着扫倒在地。
  “梅……遮科……许。”它伏下身,含糊地在我耳边闷吼:“煤着……可许……”
  它靠得是那样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从它恶心的章鱼嘴里哈出的温热腥气,而它脑门上两对黄澄澄的死鱼眼更是撼人心肺,仿佛鬼火似的在我脸上摇晃。突然这怪物做了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
  它伸出手——或者应该说是“爪子”,猛地把我绕在手腕上的十字架给扯了下来,炫耀似的在我面前晃了两晃:
  “霉、这、颗、许。”
  它又重复了一遍古怪的低吼,然后从我身上跳起来,一个箭步窜到后面黑暗的树丛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长串渐行渐远的“沙沙”声。
  然后,是拉法尼亚今晚第二次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之前他试着追了一下那只青爪,但还没跑出两步就发现这样做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该死的杂种,”他啐了一口道:“怎么会恢复的那么快?早知道就直接上硫酸弹了……”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我:“你没事吧?”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还有气儿。”
  “我终于明白你怎么活到现在了,牧师。”拉法尼亚微笑着收起枪,掸掸领口:“你运气真好,真他妈的好。”
  我颇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回应:“你怎么不说是有上帝保佑呢?”
  “被吸血鬼推倒,上帝也帮不了你,我还以为它刚才把你的心给掏出来了呢。”
  我低头一看,衣领处被撕掉了一大块,都搞不清楚那怪物是什么时候下手的。
  “更糟糕。”我沮丧地摇摇头:“它拿走了我的十字架。”
  “哦,还是个有品位的吸血鬼嘛。”
  “拉法,这一点都不好笑……”我背起步枪,转身向树屋走去:“那东西对我很重要。”
  老实说,那是我父亲送给我的东西,也是他父亲送给他的东西,虽然它只是个铜质十字架,并不值钱,和我后来选择做牧师也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好歹也算是传家之宝,可现在看上去是没啥希望要回来了。
  “很多痘物都喜欢亮晶晶的小玩意儿,”拉法尼亚笑嘻嘻地跟在我身后:“或者它还没忘记过去的信仰,想找点什么能够膜拜的东西?别在意,牧师,十字架而已,想要我再给你做一个。”
  多么让人恶心的玩笑啊——如果他觉得这是玩笑的话。
  “谢谢关心,”我没好气地道:“倒是你,小伙子,你的麻烦可比我要大呢。”
  “哦?”
  “你要杀的那个奥菲利娅,活了,跑了。”
  “唔,是啊,没办法,”他耸耸肩,一副无奈的样子:“明天只好去一趟梅哲克仙,找雇主退订金了,虽然这也不是我的第一次失败。”
  等等。
  我松开握住扶绳的手,从绳梯上跳了下来。
  “你刚才说的应该是,”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梅哲克许’吧?”
  他愣了一下,挠挠头:“唉,你看,大叔,我小时候可不是在德国长大,请别对我的发音吹毛求疵好不好?”
  那只青爪不断嘟囔着的,难道不正是“梅哲克许”这个单词吗?它取走了我的十字架,然后冲我念叨一个地名——一个离阿梅尔塔只有13公里、离松鼠洞只有9公里的小镇子的名字。
  为什么?
  “不,”我拍了拍拉法尼亚的肩膀:“你念得比它可标准多了。”
  “呃?”他一脸疑惑:“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笑道:“去梅哲克许的路可不好走,你不介意带个本地人同行吧?”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七、突袭

  赞美南内斯特,哦当然,还有它的阿布罗迪二,当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周身的酸痛已经系数退去,虽然还留下了点瘀伤——你如果知道那怪物的力气有多大,就应该明白这点瘀伤已经是万幸了。拉法尼亚的情况还要好些,他的膀子基本复原,被咬的伤口也不再渗血,只是脖根处还有星星点点的红疹,问他是疼还是痒,他的回答是“不疼也不痒”。
  但在我们出发之前,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实际上在向北方树林深处走出1公里以后,我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为什么是梅哲克许?
  那个村子早在4年前就废弃了,之后也没听说过有人搬进去住。为什么袭击我的怪物要冲我念这个词?为什么拉法尼亚的雇主会在那里?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我没法想通的联系?
  “我要说,牧师,你想太多了。”拉法尼亚倒是很看得开:“不错,世界破败,是有很多废弃的城镇,但废弃不代表没有人住,对不对?比如巴特基辛根,是座废城吗?是的。但它也是巴伐利亚州拾荒者大本营的所在地,是中欧最有名的黑市集散中心,”他抽出一把左轮,在我面前耍了几圈:“我的‘血腥玫瑰’就是在那买的。”
  恩,这倒不假,我的G36也是在巴特基辛根一个大婶手里淘来的。
  “你以前去过梅哲克许?”我问道。
  “10年前去过一次。我记得那是个很幽静安详的小镇子,”他比划起来:“只有两条街,东边是果园,西面是个小山坡,山坡旁有道石阶,山坡上开满了杏黄色的野花……”
  我拍拍拉法尼亚的右肩,打断他的自我陶醉:“你说的地方很美,但那肯定不是梅哲克许。知道当年为什么人们离开那里吗?”
  “因为生态炸弹……吧?”
  “原来你知道啊。”我笑道:“现在的梅哲克许应该是一片丛林,地狱般的丛林。僵尸也许能在里面住,人类?”我摇摇头:“——绝不可能。”
  “别小看人类的适应力啊,牧师。”他依旧得意地微笑着:“昨天晚上我们不是还住在树上吗?”
  我苦笑一声,不再作答。他根本就不了解此行的危险性——也许是根本就不在乎,但我在乎。听过巴伐利亚州最出名的冷笑话吗?没有,没关系,我来说给你听:“在黑森林解手,小心尿到自己的腿;在黑森林野餐,小心自己的腿;在黑森林过夜,小心腿。”
  我抬头,茂盛的枝叶像一层滤网,将太阳的芒筛成小块,投在铺满杂草和落叶的地上,光怪陆离,但看上去却并不觉得恐怖,反而有些混杂着秋日气息的浪漫。不过你也要明白,黑森林的冬季格外早,很多痘物都会选择在九、十月份大吃特吃,再加上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超出了民兵的巡逻范围,甚至超出他们手里的巡逻地图。可以说,我们两人“有生命危险”的几率已经没法计算了。
  顺着早已被野草淹没的道路,我们来到了一个看上去很像是四叉路口的地方。上帝保佑,这儿的路标竟然是铁质,即使爬满了藤蔓,依然坚挺在原地,用锈迹斑斑的字迹履行着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职责:为前往梅哲克许的行人指引方向。
  “还有6公里。”我看了看表,刚好11点:“照这个速度,日落前到梅哲克许是绝对没有问题了。”
  “恩,那可太好了。”拉法尼亚扯了扯大衣的领口:“不知那儿的旅馆提供不提供热水,我真要好好洗个澡。”
  我斜了他一眼,那身光泽鲜亮的皮大衣,怎么看也不像是秋季时装,不过对于一个职业杀手来说,身上总得有些能藏“小道具”的地方。老实说,消瘦高挑的他穿上这身制服也挺潇洒。
  “你说你的雇主在梅哲克许?他在那里开旅馆吗?”
  “不知道,”拉法尼亚耸耸肩:“他告诉我,如果完成了任务,就把全尸带到梅哲克许去,见货付款。”
  “‘货’?”我有点抵触这种叫法:“你说的是那个女孩?奥菲利娅?”
  他点点头,刚要说话,我突然停住脚步:
  “等等,拉法。”
  “恩?”他回过头,一脸茫然:“怎么了?”
  “你刚才说‘她’?你的雇主……是个女人?”
  拉法尼亚摊开双手,显得挺无奈:“你总不能叫我放弃世界上一半人口的生意吧?”
  我其实只是不愿相信有女人会雇凶杀一个……甚至连“手无寸铁”都不足以形容的小女孩。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漂亮!”拉法尼亚笑道:“绝对是个大美人,身材也不错,声线细腻温和,气质典雅大方,你很难想象世上还有这么完美的女人。”
  被他这样一说,我也有了点兴趣:“年纪呢?大概有几岁?”
  “哦,你瞧,牧师,”他指指自己:“我是个有职业精神的杀手,而你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到中午12点的时候,我们经过一座小石桥。是的,这座桥,我记得它,印象中应该是叫“恋母桥”吧——别问我为什么叫这名儿。桥上石砖的缝隙中长满了杂草和细藤,看上去已经有了千年的历史。桥下原本是条涓涓细流,现在却被水草和乱石挤成了小水沟,脚一伸便能趟过。
  看看四周,如汪洋般层层叠叠的苍翠几乎把视线塞满,一座被植被环绕的古老石桥点缀其间——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精灵的住所,这难以形容的美丽不禁让人心生叹息:
  “生态炸弹也蛮好啊,”我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树香的气息:“看看这里,”然后张开双臂:“从来就没这么漂亮过。”
  “不,牧师,和生态炸祷无关。”拉法尼亚微笑着摇摇头:“是人。”
  “人?”
  “一旦没有了人的贪欲,世界自然会变得充满了美好。但是……”他用手在石桥的扶栏上轻轻一抹:“如果没有了人的目光,谁还会欣赏这美好的一切呢?”
  人是原罪,也是救赎,从一个职业杀手嘴里,竟道出了耶稣的真理,不得不承认,无论从气质还是境界,他都是个做修士的好材料。
  “别放松警惕,伙计,”我锤了一下他的胸口:“这是在黑森林,到处都有致命的陷阱。”
  “放松警惕的是你吧,大叔。”他指着我身后:“那只龙猫跟着我们有好几里路了,你连步枪还按在包底里呢。”
  我将信将疑,回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棵参天大树,枝叶繁茂到连树干的位置都看不清。在注视了整整半分钟后,我才隐约在连成一片的墨绿里找到星星点点的暗黄。
  “叫‘龙虎’,年轻人,”我笑道:“它们可比‘猫’凶残多了。”
  其实“龙虎”也不算是很贴切的称谓,因为这种身手矫捷,样貌优雅的中型猫科痘物,实在比老虎要小上很多。与大部分被视为“怪兽”的生物不同,龙虎的“变异”更多来自于生活习性而不是生理特征,和四年前的欧洲山猫相比,它们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只不过为了适应黑森林险恶的环境,这些大猫学会了爬树——应该说是非常擅长爬树,它们在树上生活,在树上休憩,从树上发动进攻,再回到树上。
  “而且这是好事,”我满不在乎地补充道:“肯一连好几里跟着我们,就表示它不是很饿,只是觉得好奇而已。”
  拉法尼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看,年轻人总是好骗,你只要装出一副老成、严肃而非常专业的模样,他们多半就会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观点。
  至于我,我很自然地从包里取出步枪,端在手上,推下保险。拉法尼亚的建议本身没错,拿着枪总比赤手空拳给人多些安全感。
  顺着被草丛覆盖的小路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们来到了一个采石场。记忆中并没有这个地方的印象,老实说我也只是从细节猜测它是一个采石场而已——比如路边那台被藤蔓缠满全身的挖掘机,还有满地大小不一的碎石。
  由于地质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采石场的大部分并没有被树木覆盖,植被也不像其他地方那样茂盛。于是我提议原地歇歇脚,顺便把午饭给解决掉。
  不得不承认,拉法尼亚的腿脚很麻利,即使是常年走山路的我也要拼尽全力才能跟上,而他自始至终都面不改色,就好像是在海边柔软的沙滩上漫步——当然,他至少比我年轻10岁,又是个“特殊职业者”,体力好也很正常。
  我们找了块桌子大小的石块,坐了下来。拉法尼亚照旧摸出袋装食品,一声不响地啃着,我支起步枪,卸下大包,翻出两听啤酒,递到他面前:
  “来一瓶吗?”
  “谢谢。”他接过易拉罐,刚要打开,却又慢慢放下:“她大概30岁出头。”
  “嗯?”
  “我的雇主。”拉法尼亚扭头看着我,微微笑道:“索拉夏,AO.索拉夏。”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一时语塞,而他仿佛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
  “既然你指望在梅哲克许找回你的宝贝十字架,我想多半会遇到她。而且……”他顿了顿:“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只是说在梅哲克许等我,却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去,怎么找她,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络方式,我甚至不能肯定她现在是不是已经在那里了。你知道吗?我干这行五年了,还是头一次遇到她这种情况。”
  坦率地说,我对杀手“这行”的规矩一无所知,也完全不想去了解:“那如果你找不到她怎么办?我是说……万一你是被骗了呢?”
  “她付了我十五万订金。”拉法尼亚摇摇头:“十五万啊,通常这是三到四颗人头的价钱。”
  原来现在一颗人头只值十万块,战争结束,人口暴跌,人命却愈发廉价了。
  “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什么仇,她急切地想要奥菲利娅死,”他继续道:“但她又不像是那种记仇的女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妖精公主害苦了很多人,所以必须死’。但直觉告诉我,她还有别的理由,也许是钱,比如遗产之类的,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爵位、名望、信念,总有她需要的一个‘目的’,让她能在楚楚可怜的小姑娘身上花出30万,雇佣中欧最出色的杀手。”
  “中欧最出色的杀手?”听到这个头衔,我呛了一口酒:“你是在说你?”
  拉法尼亚笑着点点头,突然间却欲言又止,眼神飘到别处。
  “有什么……”我也警觉地四下张望:“不对劲吗?”
  “那只一直跟着我们的龙猫走了。”
  “好啊,随它去吧。”
  “它走的匆忙,这可不是好兆头。”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乌兹——没错,一把微型冲锋枪:“我怕有什么更让人头疼的东西过来了,比如说……”
  在黑森林,只有两样东西能让好动而大胆的龙虎害怕,一种是坦克车,另一种是则是——
  “红脸,”我咽了咽喉咙:“这一带没有红脸出没的记录,别自己吓唬自己。”
  话还没说完,采石场旁的灌木丛里便传出一声闷嚎,我和拉法尼亚同时扭头看去,然后缓缓站起身,慢慢后退。
  “我觉得……”他拉了一下乌兹的枪栓:“你的记录过时了,牧师。”
  从树丛中走出了一头差不多有五米高的庞然大物,油光发亮的黑色皮毛披挂全身,巨大的手脚看上去有些不成比例,还好,至少这次我叫得出名:那是一只红脸——从外露的胸骨和手骨来看,还是一只“勇士级红脸”。
  红脸恐怕是这个世界上人类最不愿意遇到的“痘物”,没有人知道在短短四年时间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凭空造就出这样的恶魔,它们就好像是外星来客,出现,然后屠杀,摧毁并吃掉所能见到的一切活物。
  “上帝啊!”我连忙把步枪拽到面前,却发现控制不住发抖的双手:“我们遇到麻烦了!”
  “上帝现在不在服务区内,”拉法尼亚面色凝重,却依旧淡淡含笑:“得靠我们自己。”
  单就外型来说,我个人觉得红脸应该是猴子和熊的杂交,也可能是大猩猩的变异品种。它们是一种社会性的生物,分有好几个等级,越高等级的体型越大,越凶残,脸越红。最小的红脸被称为“列兵”,和猴子模样差不多,一个成年男子能轻松放倒半打。而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这只“勇士”……怎么说呢,放倒半打成年男子只需要30秒。
  它一步步靠近,我们两则一步步向石堆退去。
  “看到它胳膊上的伤口了吗?”拉法尼亚突然问道。
  我注意到红脸胳膊上的血迹:“恩。”
  “它应该是被同类赶出了族群,是一匹孤兽。”
  “哦,那又怎样?”我苦笑一声:“我们不是还得对付它吗?”
  “一只勇士的话,我还对付的来。”
  他一定是以为自己被什么拿着剑的大天使给附身了,反正肯定不是我认识的那种天使——“一只勇士,我还对付的来”,这根本不是人类能说出的话。如果他不是吃错了药,此时想到的应该是如何从一个时速60公里,力气堪比推土机的怪物面前,或者说,口下逃生。
  不等我回话,拉法尼亚突然向右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冲我大喊:
  “掩护我!我设法靠近它,”他拍拍手里的乌兹:“硫酸弹可以融化它的骨甲!”
  说的可真容易啊,可我连要怎么“掩护”都不明白呢。
  那只红脸看看我们,只犹豫了一步,便向拉法尼亚冲去。它四脚着地跑起来,爆发出的速度之快远远超乎想象——简直比传说中的还要迅猛!慌乱之下,我抬枪扫射,可是5.56口径的G36根本无法对它造成什么伤害,子弹钻进皮毛,打在盖满全身的骨质甲壳上,发出叮叮咚咚的闷响。
  眨眼间怪物便追上了目标,挥舞巨爪一掌拍下,而拉法尼亚只是轻巧地侧身小跳,闪到了废弃的挖掘机后方,他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却恰到好处,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计算之中,我甚至怀疑他背后是不是长了眼睛。
  不容多虑,现在红脸背对着我,腰、脖子、屁股,这些都是没有骨甲保护的部位,此时如果不抓住机会给它致命一击,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但我得承认,我不是个专业的战士——而且差得很远,因紧张和害怕而颤抖的枪口根本没法对准目标。子弹在红脸身边“嗖嗖”的擦过,它毫不理会,用爪子扣住挖掘机的顶盖,用尽全力将身体向上拱,缠绕在表面的藤蔓被一根接一根挣断,整台机器都被倾斜着抬离地面。
  “拉法!”我一边射击一边靠近:“你在哪儿?!”
  在挖掘机就要被掀翻的刹那,拉法尼亚突然跳了出来,轻巧地蹬在驾驶舱的门板上,顺着红脸的胳膊一步三跳蹦到肩部,那怪物扭头朝他看了一眼,脸上便中了一串抵射,嚎叫着连退几步,用力地抖动肩膀,把拉法尼亚甩了下去。
  拉法尼亚转了个空翻,就地打了一个滚站定,带着些许疑惑的表情看了看手里的冲锋枪,自言自语道:
  “唉,又是次品。”
  我急忙向他跑去:“你没事吧?”
  “别过来!”他厉声喝道:“你找地方蹲好,射它的背!”
  红脸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撒开手向这边冲来。我感觉连大地都在颤抖,整个人更是战栗不已,明明知道要快闪,腿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如若不是拉法尼亚,我想必已经被撞出20几米,连脑浆都喷出来了。他用一记潇洒的侧踢将我踹飞,让我正好倒在红脸脚畔,那硕大的巨掌就在我眼前拍击着地面,震得心腑直颤,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烟嚣过后,我慌忙起身,四下不见拉法尼亚的踪影,只有20米开外背对着我的红脸在干嚎。我一边吼着拉法尼亚的名字,一边举枪射击,由于距离比较近,这次显然是有几发子弹刺穿了红脸的软肋,从伤口里流出了殷红的鲜血。它捂着半张脸慢慢转过身,用一只斗大的黑眼瞪着我。我倒吸一口凉气,偏偏这时枪膛还发出了“咔咔”的声响——子弹耗尽!
  我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拆下弹夹,右手刚摸到挂在后腰的备用单带,怪物竟然已经冲到了面前,手掌贴着地面郴我扫来,根本来不及躲闪,我只是稍微做了个抵挡的姿势,便被连人带枪一起拍飞,就觉得天旋地转、飞沙走石,然后眼一抹黑,便失去了直觉。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八、谜团

  很多次,我幻想这样的一个时刻。
  当我撒手人寰,通过那条蓝色的发光隧道,某只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天使牵着我的手,面带微笑,把我带向最后的归宿,带向主和他的怀抱。
  我理应获得这一切,不是吗?我诚心侍奉天主二十年,即使身陷绝境也不忘记聆听主的教诲,教导其他人乐观地憧憬未来,即使再苦再疼,也总会在解脱的那一天得到幸福。
  但很不幸,我的那一天还没来。
  拉法尼亚再次代替了天使,向我伸出手,用不知是嘲弄还是关切的酒窝笑面以对:
  “起得来吗?大叔。”
  嘴里有些发苦,我想我多半是受了点内伤,如果不是很严重的话,阿布罗迪二应该能慢慢把它修复——至少保证我死不掉。
  呸!吐掉粘在舌头上的砂土,我撑着地面,一点一点爬了起来。脚不是很稳,头也有些晕,看着天都觉得到处都在打转儿。
  拉法尼亚座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前燃着一小堆营火,好像还在烤什么东西,黑乎乎圆溜溜,冒着几缕淡淡的青烟。
  “红脸呢?”我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安全:“它去哪儿了?”
  拉法尼亚伸出手指点点我身后,我扭头看去,那只红脸背朝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是没了气儿。我第一次见到死去的勇士级红脸——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一种只生活在传说里的怪物,无数旅人传颂着它们无坚不摧的力量,它们坚不可摧的骨甲,以及它们所能带来的恐惧。而在我亲身经历之后,才明白这些传说并没有丝毫夸张。
  但这畜生现在呢?躺在那里,死了。
  “你……你杀了它?”我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个人?”
  “不,”拉法尼亚故作严肃地点点头:“还有你呢。”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斤两:“上帝啊!你怎么办到的?”
  “唔,”拉法尼亚叹了口气:“硫酸流进了脑子,神仙也死了。”他用小树枝拨了拨面前的火堆:“可惜毁掉了一只眼,不然绝对够我们两人吃。”
  那圆溜溜的、我以为是苹果的东西竟然是……
  “红脸的……”我指着火堆上的球型物体:“眼、眼球?”
  “是啊,你有带椒盐吗?撒点味道就更美了。”
  今天世界是怎么了?我遇到了一只勇士级红脸,不仅没有被吃掉,还和一个自称是“杀手”的超人谈论起烹调它眼球的方法。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安全感反而让我有些虚脱,愣了半天神,才有气无力地开口:“我昏迷了多久?”
  “大概半个小时吧,我看你呼吸脉搏还算正常就没再碰你了。”他笑着耸耸肩:“我可不是护士,连急救都没学过,要是把你给弄死就不好了。”
  “嗯……”我点点头,沉默了几秒:“……谢谢。”
  “啊?”
  “救了我的命,”我提高嗓门,一字一顿:“谢、谢、你!”
  拉法尼亚“哼哼哼哼”地笑着:“谢它吧!”他举起右手:“你治好了它,枪才能打那么准。”
  纱布已经被拿掉,右手掌上只剩下一道弯弯的伤疤。实在难以想象昨天才被僵尸咬得血肉模糊,今天就已经基本恢复了。
  等等。
  我正要说“这是疫苗的功劳”,却突然语塞。
  “等等,你别动。”
  我抬起头,盯住他的手掌。
  “怎么了?”他看到我的眼神,也有些疑惑,看着自己悬在空中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杂乱的思绪在我脑中碰撞,就像是暴风雨中扭曲的海面,我努力捕捉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灵感,沿着想象的末梢一点一点向上攀爬。
  “我的包!快!”我着了魔似地吼道:“我的包在哪儿?”
  “在我这儿,我帮你拎过来了。”拉法尼亚指指背后。
  我立即跳了起来,冲过去,几乎是用扯的把包拉开,手忙脚乱地在里面一阵乱扒,终于找到了我所需要的东西:《南内斯特生化制剂紧急处理条例》,随即又满头大汗地一页页翻看,想要找到昨天晚上不经意间瞥到的一段。
  “是这儿!”我兴奋地指着一行红色小字:“‘大面积外创使用注意:一,微调剂细胞利用血管进行移动,因此在遭到体外伤害并出现创口时,请务必保证血液流动畅通,以获得最大的辅助愈合效果;二,由于外部创口接触空气,为防止感染引起微调剂的剧烈应激反应,请尽量对伤口进行消毒及包扎,并请待表面愈合后再用清水冲洗。’”我稍作停顿,因为读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注意:微调剂对外伤愈合的加速效果不明显,在不使用其它辅助治疗的前提下,深至肌肉组织的小创口约需4至5天、大创口约需一周至两周时间方能痊愈。”
  我念完,慢慢合上手册,回头盯着拉法尼亚,一语不发。这两天的接触让我确信,他是个聪明人,而且还很擅长察言观色和推理,有时只需一个眼神,或者说一点暗示,他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所有的意思。
  “呃,你急着读这个干嘛?”
  很显然,我高估他的悟性了。
  “拉法尼亚,你还记得昨天咬你的僵尸吗?”
  “你说那个黑衣党?当然记得,一个光头嘛。”
  “他是什么时候咬你的?”
  “时间?”他略作思索:“大概是下午吧,下午4,5点钟,快落日的样子。”
  “咬得有多深?”
  “好家伙,骨头都要被咬出……喂!”他皱起眉头:“你当时不是在场吗?”
  “对,但是只有你本人才知道伤得究竟有多重。”我举起手册,拍了拍封面:“肌肉组织的伤势最少也要四天才能愈合,而你的伤口有那么深吗?”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抬起头:“你想说什么?”
  我抓住他右手的指头:“阿布罗迪二不可能让你恢复得这么快,世界上没有任何灵丹妙药能做到,像你这种情况,除了一种东西,再也没有了。”
  沉默,就像难以逾越的帷幕,谁也不愿意把最后的话挑明,但我从拉法尼亚的眼里,确定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放下了他的手。
  他慢慢坐下,托住下巴,像是在思索。
  “僵尸,”他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现在死了,我铁定变成僵尸?”
  “很不幸,”我走到他面前,蹲下,点点头道:“是的,你已经被感染了,注定得不到安息。”我话锋一转:“不过,比起你已经中瘟疫的这个结果,我更关心原因。”
  “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你是唯一一个在还没有死时,就被我肯定死后会变成僵尸的人。”
  “哼哼,”拉法尼亚笑了:“你想说什么?你的驱魔人天赋觉醒了?”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至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可能是脑震荡的“余韵”还没完全过去,一闭眼,满头是点子,就是说不出口。
  于是我决定开门见山:
  “咬你的僵尸,唾液里含有病毒,这就是你感染上瘟疫的原因。”
  他先是一愣,继而很夸张地握住我的双手,一边颤抖一边兴奋地叫起来:“我的天那!您这简直是哥白尼式的发现啊!”
  这小子总是选择在不恰当的时间,以不恰当的方式开玩笑,不是吗?不过我刚才说的也确实是废话——如果单独听的话。
  “你听我说完,拉法尼亚,”我挣脱开他的手:“我不是科学家,但我也一直在思考这场瘟疫,它很不寻常对不对?“
  “嗨!老兄!尸体都站起来走路了,你还问我寻常不寻常?”
  “病毒会摧毁人体,会杀死组织,会破坏细胞,但病毒不可能让人体加速复原,更不可能让死去的、开始腐烂的生物起死回生——”我耸耸肩:“这根本不符合生物学常识。”
  “嗯,”他点点头:“这人人都知道,可是……”
  “可是,有没有人想过,那根本就不是瘟疫呢?”我打断他的话:“而是另外一种人人都有可能患上,并且人人确实都有的东西呢?”
  拉法尼亚脸上流露出了认真的神色:“你是指……”
  “是阿布罗迪二,”我的结论显然让他吃净小——说实话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甚至怀疑是不是脑子被撞坏了:“我觉得所谓的‘瘟疫’就是微调剂,也许是某种变种,也许是程序上出了什么问题……这些都不是我的专业,我不好乱说。”
  “等等,西罗先,”这好像还是拉法尼亚第一次叫出我的名字:“你怎么会觉得阿布罗迪二是瘟疫的根源?我觉得……这两者之间,根本毫无联系啊。”
  “手,”我抓住他的手腕,在他面前抖了两抖:“是你的手,给了我灵感,我一开始觉得,‘即使是阿布罗迪二也不可能这么快治好你的伤’,继而又想到,‘只有僵尸才有你这样的恢复速度’,最后,突然一个灵光乍现,‘难道僵尸不就是阿布罗迪二的强化版本吗’?你觉得呢?”
  “我觉得,很牵强。”他摇摇头,做了一个“思考者”的姿势:“……虽然有点道理,但这个世界还是讲证据的,大叔,即使是杀人,客户也要拿到证明才肯付钱啊。”
  我很厌恶他把自己的本职拿来作比喻,但此刻那并不是讨论的重点。
  “没有证据,只有现象。”
  “现象?”
  “首先是瘟疫的起源。别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巴伐利亚,瘟疫是在一天之内突然出现的。”
  “在奥格斯堡。”
  “没错,在奥格斯堡,没有人知道瘟疫是怎么开始的,复活的僵尸生前既没有被野兽咬过,也没有其他疾病的异状,就好像是在死后才中了什么诅咒,约好了时间一起爬出坟墓。”
  “唔,”拉法尼亚插话道:“所以才有了‘亡灵巫师’,‘妖精公主’这样的传说。”
  “但如果瘟疫早已注射进了我们体内了呢?如果在一开始,甚至从刚降生那一刻起,我们就成为了潜在的‘僵尸’了呢?”我亢奋地挥舞着手指:“如果是这样,当然就找不到任何‘瘟疫的起源’,因为瘟疫就起源在我们体内。”
  “你说的是,阿布罗迪二?”
  “没错,微调剂。想想看,拉法,你对我说过,‘同一时刻死去的人,如果能变成僵尸的话,也会在差不多同一时刻变成僵尸’,还记得吗?就在昨天上午。”
  他点点头。
  “病毒,无论是感冒还是埃博拉,发作期都会因人而异,即使是一星期圣战时使用的生化战剂,至少也有数个小时的死亡时差。而在同一时刻倒下,在同一时刻站起,如此精确,也只有计算机能做到,只有微调剂里的纳米计算机能做到。”
  “等等,牧师,你的意思是说,在人死去以后,他体内的微调剂还在工作,不仅修复了致命伤,还维持了基本的身体机能?比如……寻找食物和水?”
  上帝啊,他的想象力比我还丰富呢!
  “对对,正是如此!”我激动地连连点头,站起身道:“还记得那些僵尸的皮肤吗?柔软光泽,就和活人一样,而且它们需要吃喝拉撒,如果无法进食,还会饿死。”
  “是啊,”拉法尼亚笑了起来:“所以射它们的头才管用。但是……”他又收起笑容:“这些僵尸是为了什么而活动呢?只是本能?”
  “也许吧。”我不太肯定地点点头。
  “那为什么有的人会变成僵尸,有的人不会?如果是微调剂出了问题,那我们所有人都应该跑不了啊?”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几经思索,也没有得到答案。
  “而且,”他继续道:“微调剂只是一种人工合成的细胞,它只能对人体的某些机能起到辅助作用。但是我从没有听说过……”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找合适的形容词:“没听说过它能让人在没有头的情况下继续活动。你看,这不符合生物学常识,一点也不。”
  没错,被击中、甚至被砍下头部的僵尸,依然可以像模像样地站起来,摸索着移动,虽然最后它们必然会倒下,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也可能是因为饥饿——就和没了头的蟑螂一样。但人毕竟不是蟑螂,即使是我这个半科盲也知道,脑子是身体所有神经网络的起点——如果说错了请见谅,没有大脑,即使是最基本的血液循环也无法实现。
  “再说到传染的方式。”拉法尼亚举起右手:“你的意思是说,我被咬了,僵尸体内的阿布罗迪二,通过口水进到我的伤口,于是我体内也有了微调剂,对吧?可按照你的说法,这个瘟疫根本就不需要传染,凡是注射过阿布罗迪二的人,都应该有可能成为僵尸,‘被咬’或者‘被抓伤’,根本就不能成为传染的条件。”
  我一边听,一边微微地点着头。
  “但事实是:被僵尸咬过的人,死后几乎百分之百成为僵尸,没被咬过的人,死后自己‘站起来’的几率还不足千分之零点五!”
  “别激动,拉法尼亚,说到传染的方式,你还记得昨天我给你注射阿布罗迪二后的情况了吗?”
  “记得,怎么了?”他掳起袖子:“瞧,小疹子还没褪呢!”
  一脸的委屈,他显然是有点责怪我,倒也是,毕竟是我亲手给他打的阿布罗迪二。那时候我还在奇怪,为什么皮试针没有起反应,现在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这也是我的推理中,唯一真正顺理成章的部分:
  “你说你之前从没有注射过阿布罗迪二,对吗?”
  “我说谎遭雷劈,”拉法尼亚颇认真地道:“你的上帝作证。”
  “我原来一直认为你在说谎,因为后来给你注射了阿布罗迪二,你却发生了排斥反应。但是现在,我相信你——”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你体内的阿布罗迪二不是注射进去的,而是被僵尸‘咬’进去的。”
  “但你不是给我打了什么……什么皮试针吗?”
  “对,但你得明白,阿布罗迪二需要时间才能起效果,5分钟前被僵尸咬了,5分钟时间可不够它们扩散到你的全身,所以我才说,‘正是僵尸把微调剂传染到了你身上。’”
  “唔……”拉法尼亚端着下巴,闭眼思考了几秒:“有道理。其实说白了,我并不是被僵尸的咬给‘感染’了,而是它身体里的阿布罗迪二侵入了我体内,对吧?”
  “恩,”我点点头:“唾液中含有微调剂,它通过伤口侵入你的肌肉组织,然后迅速繁殖,再生,通过血液循环扩散到你的全身。”
  “但是我好像记得,你那本册子里提过,新进入的阿布罗迪二始终拥有优先权,我的排斥反应结束后——”他记性还真不赖:“身上应该只剩下你后来注射的阿布罗迪二才对啊?”
  我用接近于布道的语调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念道:“并没有人告诉你,从僵尸那里进到你身上的,就是阿布罗迪二啊?”
  “啊,一种新的微调剂?”
  “某种变种,”我耸耸肩:“或者程序上的差错,我之前说过了,这不是我的专业,我不能做出解释。恐怕只有请南内斯特的专家来,才有指望说清楚。”
  “等等,牧师,世界上有这么多优秀的医学家,医学博士,医学博士后……”拉法尼亚摆摆手:“他们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你都能发现的问题?抱歉……”他干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你作为非专业人士,尚且能作出这种推断,那些天天抱着尸体玩解剖的科学怪人,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我想过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只好先说出推论:
  “也许早就有人发现了,只是南内斯特不许他们说而已。”
  我说得漫不经心,拉法尼亚却好像是被醍醐灌顶了似的,竟然完全愣了神。他慢慢站起来,又坐下,几次欲言又止,却没有吐出只言片语。过了好半天才颤抖着开口:
  “对,南内斯特……”他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早该想到!”
  我眉头一皱:“想到什么?”
  他抹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定了定神,对年轻人来说,先思考再开口是个好习惯,所以我也不急于追问,而是座到一旁,等着。
  “是联系。”他瞥了我一眼:“所有事之间的联系,如果你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么你揭露的,可不只是‘瘟疫起源’这一个谜团。”
  这次轮到我愣神了:“此话怎讲?”
  “你知道吗?”他露出会心的微笑:“索拉夏,也就是我的雇主,那个雇佣王牌杀手去解决一个小女孩的女人。”
  “她怎么了?”
  “她就来自南内斯特。”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九、公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红脸的眼睛,也发誓不再吃第二次。
  上帝会创造如此恐怖的食物吗?他不会,绝对不会。如果说红脸是一种恶魔,那它的眼睛就是恶魔之心——你能想象在你嘴里跳动的食物吗?还又酸又腥,带着莫名其妙的枪药味儿?你想象不出来,我也不能,但我把它给吃下去。即使是在离可石场半个小时后,我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是心理作用,牧师。”拉法尼亚笑得心平气和:“勇士的眼睛可是抢手货,你知道在巴特基辛根的黑市上,你刚才吃下去的那一小口值多少钱吗?”他伸出四根手指:“这个数。”
  我才不管那破玩意是卖到四万还是四毛钱,我只晓得它很难吃,对于食物来说,这已经是死罪,没有再讨论的价值和必要。
  倒是我们即将面对的那个女人,却很值得再三思索。
  她是南内斯特的员工——按拉法尼亚的判断,还是个“高级员工”,起码也是地区销售经理之类的职位。众所周知,南内斯特垄断了全世界的微调剂市场,根本没有其他制药企业能与之媲美,而阿布罗迪二更是廉价高效的代表,被称赞为“拯救世界的良方”。通过对非洲和南美无偿提供微调剂,南内斯特几乎成了救世军的代名词,他们本身也非常低调,绝少抛头露面,对政治也毫无兴趣——虽然很多人都说,南内斯特的总裁可以去竞选美国总统,但我们中的大多数,包括我在内,甚至不知道这家没有上市的公司的总裁是谁。
  他们有很多了不起的医药学家、生物学家、微电子工程学家,他们一直勤勤恳恳,希望找到改善人类生活质量的良方;他们一直埋头做着研究,两耳不闻窗外事,就像生活在象牙塔里的雅典学派。
  好吧,他们终于露出了马脚。这家单从外表看就有那么点可疑的大公司,终于让我抓到了狐狸尾巴。
  他们为什么要杀奥菲利娅?一个完完全全“人畜无害”的妙龄少女?
  “为了消灭证据。”拉法尼亚和我的观点惊人一致:“那些被称为‘亡灵巫师’的人,身上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不同寻常到必须将他们完全消灭,才能掩盖‘微调剂是瘟疫元凶’的真相。”
  “之所以向你索要全尸,”我接过他的话茬:“是为了解剖,以找到阿布罗迪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然后秘密开发出诸如抗体之类的东西,再充当一次救世主,同时也摆平自己造下的孽。”
  “不错的推理,但也只是推理而已,”他轻叹一口气:“只有找到索拉夏本人,才能证明我们的推理是否正确。”
  “等等,”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你要找索拉夏当面对质?”
  “为什么不?这可是关乎人类生死存亡的大事!你难道在怀疑我的社会责任感吗?”他突然一顿,改口道:“呃,当然,是等她付了款之后。”
  他的确是个有趣的家伙,聪明圆滑,也有着一种傻里傻气的正义感,不过这次他显然误会我的意思了:
  “不不,拉法尼亚,你想想看,如果南内斯特不惜杀人灭口来捂住微调剂的缺陷,到梅哲克许去找索拉夏对质,岂不是……太冒险了?”我顿了顿:“谨慎是美德,再说我们去梅哲克许都还有别的事要做,不是吗?”
  “别担心,牧师。”他对我的建议只是不屑地笑笑:“你难道觉得一个女人比勇士级红脸还要可怕吗?”
  我自然无话可说,于是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继续前进。
  原来采石场离梅哲克许已经不远,我们走出没几步路,就看到一个路标——可能是到村子前的最后一个路标,上面写着“梅哲克许,此处向前2.2公里。”
  最后这一段路可不算好走。拉法尼亚印象中的果园依然存在,不过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甜樟树的繁殖基地,空气中到处弥散着沙粒般大小的树种,连地面都被铺上了一片橙黄。淡淡的薄荷香气通过鼻腔,渗进嘴巴,有种说不出来的甜腻感,让人直想喝水。不过相对于其他因为生态炸弹而突然出现的怪种来说,甜樟树可算是个异类。它的叶子可以泡茶,果子可以吃,花可以揉了做香水,听一个自称是“老中医”的吉普赛人说,树皮还可以入药。如果有人对你提起,全身都是宝的新物种,肯定就是在说它了。
  我摘下一个果子,大概有棉桃那么大,拨开皮,轻轻咬上一口,鲜红的汁液便喷涌而出,灌进口腔,有几滴顺着嘴角流下,一直滚到下巴上,那酸酸甜甜的滋味覆盖着味蕾,从舌根直抵心间,又从胸口扩散开来,均匀地舒展到全身每一个毛孔。这种感觉,仿佛整个人生都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果子而变得豁然开朗。
  然后是满嘴的籽——是的,在短暂的幸福过后,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而甜樟树唯一的问题,既甜蜜又苦涩:它繁殖得实在是太快了。从这个物种降临到地球上的那一刻起,它便开始以几何级数增长,凡是能扎下根的土地都能看到甜樟树的踪影。老实说这曾经解决了很多人的粮食问题,但也破坏了当地原本就很脆弱的生态平衡。
  拉法尼亚摘下了好几个果子,一个一个看捏在手里端详,随即又扔掉,这种糟蹋粮食的方式看得我很是不解:
  “在干什么呢?你?”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把手里的果子全部检查完毕之后才开口:“全是生的。”
  “啊?”
  “有人来收割过了,”他拍拍身边一棵甜樟树的树干:“而且量很大,手法很专业。我怀疑整片林子成熟的甜樟果都被摘走了。”
  除了我吃的这个,至少。
  “黑衣党不会干这种事,”他继续道:“也不会有人愿意长途跋涉来这里,就为了采几个烂果子。我想这一带住着不少人,”他回头看着我:“很可能就住在梅哲克许。”
  “恩,”我又咬了一口手里的甜樟果:“说不准还有枪。”
  “还用说嘛?铁定有枪。”
  “说不定就是南内斯特的人。”
  拉法尼亚耸耸肩:“要是南内斯特的人那倒好了,说不定还会发我们点人道主义救援品。我害怕是被那女人收买的雇佣兵——比如我这样的。”
  “那你还打算去和她当面对质吗?”
  “说的也是哦!”拉法尼亚装出一副很惊讶的表情:“不过没关系,”他笑着拍拍我的胳膊:“到时候见着形势不妙,把你一卖,我就成她的人了。”
  我越来越受不了他拙劣的幽默感,但更受不了的,是他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的幽默感很拙劣。
  穿过果园和一条浅溪,前方又是一片盘根错节的藤蔓泥沼。这种生活在烂泥里的绿色藤条长着大刺,足有钢钉那么长,上面还带毒,虽说死不了人,但被扎出一个大瘤子也不是闹着玩的。而若想通过藤蔓泥沼完全不被扎到,着实需要一点点的技术,比如说在泥水中单脚跳——这可不是什么人一下子就能学得来的。
  等我们两人满头大汗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4点半了。我喘着粗气,摸出水壶灌上一口——其实里面装的是啤酒,因为黑森林里的水全都可以直接饮用,根本没必要自己带着。拉法尼亚在杂草上蹭起皮靴,样子颇费力,我不太好意思跟他说,毛野猪喜欢在藤蔓泥沼里打滚,而它们的排泄物不用水是没法弄掉的。
  他突然停下脚部的动作,深深弯下腰,在地上抹了一抹,然后死死盯住手指。正当我担心他是被猪粪给搞毛了的时候,他回头小声道:
  “窄履带印,新的。”
  我朝他指的地方看了看,草有被碾压过的痕迹,两条细细的履带印从远方延伸而来,又舒展到另一边的树丛中去。
  拉法尼亚示意我压低身姿,我们弓着背,慢慢挪到树丛旁,拨开碍眼的灌木,出现的却不是新的履带印,而是一整座城镇的壮丽。
  梅哲克许。
  它与我想象中的那个荒废四年的城镇大相径庭。大部分建筑都保存完好,虽然也有不少被藤蔓覆盖,弄得满身是裂缝,摇摇欲坠,但放眼望去,城镇的形状还在。怎么形容呢?这里更像是一个失落在丛林中的遗迹,而不是原来传说中的废墟。
  锈迹斑斑的招牌上书写着与世隔绝的沧桑,长满杂草的街道书雕刻着被人遗忘的过往,酒吧、商铺、带着钟楼的小教堂,一切都还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模样,这个比阿梅尔塔还要大些的村庄,只是因为人类的恐惧与误解而变得荒凉,换为一片寂静的空城。
  一只乌鸦——可能是魔鸦在路边啄食,觉察到有人声靠近后,它抬起头紧紧盯住我们,没过几秒便展翅飞走,划过头顶的阴霾,消失在远方的云端中。
  我回忆起教官的样子,把突击步枪端正,尽量装得很专业,一步一步小心地跟着拉法尼亚前进。而他反倒收起了枪,像个百无聊懒的混混,空着两手闲庭信步起来。
  他回头看了看我:“放轻松,牧师。”然后用手按下了我的枪口:“如果真有人埋伏,这玩意救不了你。”他突然压低声线:“装得友善些,可能有人正在看。”他的这句话,恰好伴着一阵不知从哪个方向刮来的瑟瑟秋风,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就好像真的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履带印在一间修车行门口的草丛前彻底消失——至少从挂着的牌子来看,那是一间修车行。拉法尼亚半跪在地,稍做端详,指着地面的一道石阶:
  “看这里,你觉得像什么?”
  从石砖缝隙中长出的杂草倒向一侧,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重重碾过。
  “是……摩托车?”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带履带的摩托车?”
  拉法尼亚摇摇头,但没有说话,他站起身,低着头,慢慢走上石头阶梯,直到坡顶。整齐的履带印又在杂草丛中显现,有几条横穿道路的细藤蔓还被压变了形。
  “我记得这里原来开满了黄色的小花……”拉法尼亚微微摇了摇头,看上去有些伤感:“现在只剩下满眼绿油油了,简直就像是在南美洲的丛林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可能只是没来对季节,要知道,伙计,没有因就没有果,没有花,哪里来得这满眼的绿色呢?”
  “唔。”他一边点点头,一边掏出左轮手枪,抖开弹轮,把子弹倒在手心,塞进口袋。又不知从哪里摸出另外8颗银光锃亮的尖头子弹,一枚一枚慢慢装好。
  “你在干嘛?”
  一眨眼的功夫,拉法尼亚手里的枪又不知去向,就好像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RT35,VX。”他拉了拉大衣的领口:“高级货,美式装备。”
  “35VX?”老实说我听上去感觉那像是一种酒的名字:“是什么东西?子弹的牌子?”
  “你很快就会看到了,”他表情凝重,目光飘向山坡上的树丛:“……很快。”
  他的故弄玄虚让我很不自在。直到现在,我们依然没有见到半个人影,甚至连有人居住和生活的痕迹都没见着。但城里的气氛确实让人觉得有些不寻常——寂静得就像是在撒拉哈沙漠中央,除了偶尔飞过的鸟儿,草间穿梭的小虫,以及刚才那只被我们吓走的魔鸦,这里没有一只像样的活物。
  透过枝繁叶茂的树丛,能看到一间破旧的木质建筑在前方若隐若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梅哲克许镇上唯一的旅馆:傍山而建的“沙通旅社”。几年前我传教时曾住过,二楼和三楼是客房,不大但古色古香,一楼是酒吧兼餐厅,出售一种很特别的土产果酒,味道就像是发了酵的意大利面条。
  大门虚掩着,爬满了细小的裂痕,门边的牌匾上说这家旅馆已经有150年的历史,我看着感觉起码还少报了300年。
  我和拉法尼亚交换了个眼色,刚准备伸手推门——
  “咚咚!”
  左手边的树丛里突然传来隆隆怪响,一个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庞大身影拔地而起,足有三、四米高,在昏暗的树丛背景下,它发出数道细小但耀眼的蓝色光芒,即使在白天也让人不得不伸手遮挡。
  “闯入者!”电子合成的尖利女声在耳畔震荡:“通报身份!”
  拉法尼亚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猛然将我拉倒在地,随即听见了一声枪响——是他的血腥玫瑰!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拉法尼亚正半跪在地,反身用枪顶住一只绿色“大猩猩”的“下巴”——抱歉,那个肥脚上装着履带,看上去和“超级插秧5000型”有点像的家伙应该也是某种机器人,只是我对机械啊电子啊之类的东西一窍不通,实在找不出除了“大猩猩”以外更好的比喻了。
  钢铁大猩猩全身都涂着黑绿相间的丛林战迷彩,左臂的尖端没有机械手,而是一挺有五根管子的重机枪,正冒着缕缕青烟——拉法尼亚的子弹把机枪的主干部分打了个对穿,烟正从两边的窟窿里往外窜。
  “侦测到致命火力袭击!初次警告:立即放下武器!”那一点也谈不上女性化的电子女声又尖叫起来:“重复:立即放下武器!”
  我支起上身,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被拉法尼亚厉声喝住:
  “别动!老实躺好!”
  “啊?”
  “你那里是VX的死角,是……”他顿了一下:“反正你躺着就行了,这边交给我。”
  话音刚落,机器人突然冲跪在自己胸口的拉法尼亚挥拳猛击,拉法尼亚抬手勾住对方的脖子——再次原谅我粗浅的机械学常识,也许那个部位应该叫“头与身体的结合部”——反正他是用手腕给勾住了,然后翻身后跳,在铁拳就要命中的刹那,跳上了机器人的背,用两腿盘住了它的头,把枪口顶在电子眼的镜头前。
  “停手,拉法尼亚……”
  突然,从旅馆的门缝里,飘来一声呢喃。与机械人粗暴的合成女声别若天壤,这嗓音音温软轻柔,像铜铃般悦耳,仅仅初听之下,我竟有种已经见到了说话者本人的感觉。
  “要是现在扣动扳机,就得换你背我离开黑森林了。”
  伴随着略带揶揄的口吻,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瘦弱身影从门中踱步而出。由于戴着兜帽,只能看见下半张脸,她的皮肤苍白如雪,下巴尖削,深黑色的长发顺着帽沿披到胸口,右手从长袖中伸出,拄着柄铁杖,纤细的食指上,佩有一枚银光闪烁的大号指环。
  机器人在女子现身的同时停止了动作,呆立在原地,而拉法尼亚也随即从它背上跳下,掸了掸大衣的摆,微微欠身道:
  “抱歉女士,我不知道它是您的坐骑。”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调侃似地道:“您的审美令人钦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带RT35VX出门郊游的贵妇。”
  我慢慢从地上站起,看着他们交谈的样子,感觉自己插不上嘴,或者应该说,还不能确定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啊,忘了介绍,”拉法尼亚指着我道:“这位是我的向导,阿梅尔塔镇的西罗先神父,没他我可到不了这里。”
  灰袍女子微微侧过头,没有出声。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我明显感觉到注视的目光。
  立在一边的机器人突然又有了响动,它收回足部履带,两步退回刚才蹲伏的地方,又重新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不得不佩服现在迷彩涂料的水平,不光是我,相信刚才就是拉法尼亚也没有注意到它。
  “原来……”女子说了一句我和拉法尼亚都感到撅莫名的话:“你就是西罗先啊。”
  她认识我?绝不可能!我以前从没见过像她这幅怪异打扮的家伙,而且这个嗓音——带着好像是俄罗斯腔的德语,我也从没听到过。
  “克里斯蒂亚诺.西罗先,”我勉强地微微笑道:“很高兴认识你,女士。”
  女子伸出左手,轻轻撩下盖在头上的兜帽。
  拉法尼亚没有说错,她的确是个大美人。丹凤眼,鹅蛋脸,高挑的鼻梁,精巧的五官,一头柔顺细腻的黑色长发,带着高傲与典雅的冷峻表情,这个约莫30出头的成熟女人,着实是一个优美与性感的混合体。
  “很高兴认识你,西罗先神父,我是第二使徒,唤醒者索拉夏。”
  上帝啊!
  她自称什么?使徒?淡淡的自我介绍,让人颇不痛快,在耶和华设立的教会里,第一序位是使徒,第二序位才是牧师,我入教修行二十年,她用一句话就和上帝套上了近乎。
  “抱歉,女士,据我所知,第二使徒是彼得的弟弟,名叫安德烈,”我稍做停顿:“是个男的。”
  她不做辩解,只是冷冷地盯住我,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瞳孔并不是黑色,而是带着些碧蓝光泽的翡翠绿,显得格外神秘而深沉。
  “索拉夏女士,其实情况是这样的,”拉法尼亚插话打破了暂时的冷场:“我遇到了一点意想不到的麻烦,奥菲利娅变成了僵尸,然后乘着夜色逃跑了。”他摊开双手:“我对自己的过失表示歉意,由于没能完成任务,15万的订金我会……”
  在拉法尼亚才说到“歉意”这个词的时候,女人已经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过的白纸,用两根手指夹住,在他鼻头前晃了晃。
  “呃,”拉法尼亚轻轻接过折纸:“这是?”
  “‘第七天堂’连锁市场的兑换卷,巴黎总店长签名。”女人冷冷地道:“一共是20万元,如果你不想购物,也可以在任何一家连锁店里折算成15万的现金。”她始终盯着我,没有看拉法尼亚哪怕一眼:“这是你的酬劳,你做的很好,拉法尼亚。”
  “但是……”拉法尼亚则张大了嘴巴,显得既激动又疑惑:“我……我分明,没有带回尸体啊?”
  “是的,你的确没有。”女人的回答依旧冰冷如雪:“但该不该付你钱,是由我决定的。”
  拉法尼亚看了看手里的兑换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索拉夏,哼笑一声:“我干嘛要拒绝呢?”他欣然收起那张价值15万的纸:“谢了,女士,您可真是个好人。”
  “那么接下来,”索拉夏淡淡地道:“两位先生,你们要做什么呢?”
  开门见山的提问,就好像已经料到了对方的意图,我和拉法尼亚面面相觑,支支吾吾,显得有些狼狈。而不等我们做出明确的回答,索拉夏便接着说道:
  “天色已晚,不如留下来过夜,顺便一起吃顿热饭怎么样?”
  两个人在黑森林的夜晚步行无异于自杀,所以她的提议还算挺合理。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美丽女子邀请你吃饭和过夜,实在有些“陷阱”的味道。
  “我很想说‘好啊’,”拉法尼亚替我作了回答:“但现在只能说‘不。’”
  “因为你们信不过我?”
  拉法尼亚再次和我交换了个眼神:“恐怕是这样,小姐。我们有一些小小的疑问,在搞清楚之前,恐怕无法接受您的好意。”
  索拉夏笑了,笑容很雍容典雅,也带着不可一世的轻蔑。她转过脸面对拉法尼亚,视线总算是从我身上移开:“说吧。”
  “你为什么要来梅哲克许?为什么要我把尸体带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见你?”
  “我也想让你把尸体带去巴黎啊,还能省不少事,可惜那里的警察不同意。”
  她的回答很合理,既然是“肮脏的交易”,又怎么可能在光明正大的地方完成?
  “哈哈,说的也是啊。”拉法尼亚挠挠脑门,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那么,你为什么要杀奥菲利娅,又为什么非要她的尸体不可呢?她只是个孩子!”
  “怎么?你良心不安?”
  “多少有点吧,毕竟是个小美人,死得不明不白太可惜了。”
  “世界上每天都有美丽的东西,不明不白消逝而去,她也只不过是个小美人,”索拉夏顿了顿:“无牵无挂,没什么好可惜的。”
  “‘只不过是个小美人’? 嗯?价值三十万的‘只不过’?”
  “价钱由我定,事情由你做,这不是我们事先约好的吗?”
  “没错,女士,但你看,”拉法尼亚嬉皮笑脸,活像个在街头拦路耍流氓的小混混:“我们的关系结束了,你给了钱,我完了事儿,我现在只是好奇的游客,对一件谋杀案动机有兴趣的游客。”
  我突然有了想笑的冲动,但努力忍住了——老实说,拉法尼亚这家伙,如果能把他愚蠢的冷幽默用对地方,还是很有潜质的。
  “好吧。”索拉夏叹了口气:“我嫉妒她的美貌。黑衣女王嫉妒白雪公主的美貌,所以送了个有毒的红苹果给她,而你,拉法尼亚,你就是那个红苹果。满意了吗?”
  “嗯,啊。”拉法尼亚微笑着点点头,多少有些尴尬。
  “还有什么问题吗?两位?”
  他郴我看了一眼,我微微颔首——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我的黑衣女王陛下,”拉法尼亚突然收起笑容,面露凶光:“我们很想知道,南内斯特公司在这件雇凶杀人案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您能透露吗?”
  索拉夏没有立即作答,而是略作思索,虽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我可以从语气中感觉的到,她有些吃惊:
  “看来,你们不只是有‘一些小小的疑问’啊?”
  “没错,”是时候让我登场了:“关于奥菲利娅的死,我们觉得你隐瞒了非常重要的部分。我相信是有人派你来替他们擦屁股,而你,又派了拉法尼亚去完成这个任务。你为南内斯特工作,真相就是,是南内斯特要你去杀了奥菲利娅,也是它们需要奥菲利娅的尸体。”
  “很有意思。”她露齿含笑:“能说的稍微具体点吗?”
  “那就直截了当的说吧,”我大步上前,站在一个刚好可以逼视她双眼的距离:“根本就没有什么瘟疫,它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让死人复活的是阿布罗迪二完成版,”我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针筒,摆在她面前:“也就是这个鬼东西——南内斯特制造的微调剂。它给整个世界带来了灾难,但你们却为了商业利益隐瞒了它的副作用,甚至不惜派杀手毁灭证据。”
  “哦……”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说,奥菲利娅就是其中一个‘证据’,所以南内斯特派我来解决它?”
  “正是如此。”我继续道:“而且你们需要她的尸体进行研究,所以才会命令拉法尼亚把尸体带给你。”
  “但是,现在尸体不再我这里,甚至不能确认——”她看了一眼拉法尼亚:“你已经杀了那个女孩,却还是付了钱,这又怎么解释呢?”
  这确实是个出乎意料的新进展,我和拉法尼亚显然都没有合理的说辞。
  “那只是细节,女士。”拉法尼亚耸耸肩:“也许是因为我长得比较帅,而您钱又比较多……”
  “好吧,只是细节,”索拉夏点点头:“那么现在呢?你们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我皱紧眉头,感觉到了一点点紧张的气氛。
  “对公司敲诈勒索?向世界公布真相?抑或还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点什么好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拉法尼亚的表情来看,他的吃惊丝毫不亚于我。
  “你……我……”我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我,我是说……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我刚才说的那些,”我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激动:“莫非就是真相?”
  索拉夏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向旅馆的门口挪去:“我没有打算隐瞒什么,南内斯特也没有。你们已经很接近了……”她伸出左手,按在门扉之上,侧过半个身子道:“甚至连瘟疫是什么都已经被你们猜到。但若说到真相,我只能表示遗憾,因温错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导致你们的推理偏离了真相很远,很远。”
  “什么环节?”拉法尼亚抢在我之前开口问道。
  “南内斯特生产了微调剂,微调剂引起了瘟疫,南内斯特想要掩盖他们的过失,于是派我来毁灭证据。你们是这个意思对吧?”
  “对,没错,完全正确,”拉法尼亚点点手指:“奥菲利娅就是那个你指望毁灭的证据,所以你找我去杀了她。”
  “证据?”索拉夏一声冷笑,指尖轻轻发力,把大门推开:
  “你们口里的所谓证据,恰恰就是我说的那个,‘没有猜对的环节’啊。”
  金发少女从门后的阴影中现出身形。她变化很大,穿着与索拉夏一模一样的灰色长袍,戴着漂亮的银色环形耳坠,翡翠绿的瞳孔里映衬出我和拉法尼亚的错愕,气定神闲的表情也与昨晚初见时判若两人。
  奥菲利娅,这个被叫作“妖精公主”的女孩,命中注定要成为今天的主角。她的出现正如索拉夏所说,打破了我和拉法尼亚的推理,也让本来快要清晰起来的事件,再次变得迷雾重重。
  “现在有兴趣留下来共进晚餐了吗?”
  索拉夏郴屋内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不知是凶是吉的美丽笑容里面,藏着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错觉、一定是错觉。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十、盛宴

  旅馆的店堂很旧,看上去有些年月没人打扫了,但空气中弥散着汤和油脂的香气,老实说还挺让人期待。墙边的壁炉里生了火,能感到迎面而来的呼呼热气。样子笨重的木质桌椅绕着壁炉排列,橘红色的火光在粗糙的木头表面跳跃不息。宽大的亚麻桌布看起来由于年岁久远而稍微有些泛黄,但是仍不失整洁,桌上摆着尺寸硕大的瓦盆和瓦罐,食物的味道便来自于此,腌干菜拌土豆泥在盘子里垒成一座高高的小碉堡,光泽诱人的烤肉被切成大块随意排放在盆子里,边上是一小堆粉红色的水果,在餐桌中央,黄油被热气烘成半融化的样子,懒散地趴在一大堆法式面包上,整顿晚餐的分量已经多到吓人一跳的程度。
  “哇哦,看起来还不错啊?”拉法尼亚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还以为在这鬼地方只吃到魔鬼的反刍物呢。”
  “恩,”我咂咂嘴表示赞同:“不错,相当不错。”
  “大部分都是地窖冰库里的东西,”索拉夏抽出一张椅子,与奥菲利娅一道,在壁炉前落座:“还有些新鲜的甜樟果,是今天刚采到的。”
  原来村外甜樟树的拜访者就是她啊……等等,这一桌饭菜,足够10人享用的量,且不说有谁来吃,光准备起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还记得拉法尼亚在甜樟树林里的话吗?看来他是对的,村子里还住着不少人,只是我们没有发现而已。
  “这里还有别人吗?”我理所当然的提出了这个问题:“除了我们四个?”
  “有——”索拉夏顿了一下:“——也不会在这间屋子出现,今天的晚宴绝对不会被打扰,我保证。”
  拉法尼亚显然不是个懂礼节的鲁莽小子,他竟直接用手从盆子里拎起一块薄薄的烤肉,在鼻尖前轻轻扫过:
  “是毛猪肉?新鲜的?”
  索拉夏微笑着点点头。
  “毛猪可不好捉,肉也不好切。”拉法尼亚把肉塞进嘴里,没嚼两下就胡乱吞咽:“嗯,咸淡正好,还是个行家。哦哦!看看,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在另一个盆子里,堆得满满的,似乎属于某种小家禽的肉块正泛着金灿灿的油亮,拉法尼亚拎起一条看上去是后腿的东西:
  “烤鹌鹑?”
  “不,那是魔鸦。”索拉夏压了压手,示意对方放下手里的食物:“卤子还没浸透,再放十分钟会更好吃。”
  我和拉法尼亚在她对面坐下,面前的瓷盘和刀叉已经摆放就绪,我左右一看,偌大的长桌上,餐具一共只有四套,显然是没有准备其他人的份了。
  “你每天都吃的这么丰盛?”我随手拿起一块黑面包,掰成两半:“还是说今天正好是个摆宴会的好日子?”
  “对,”索拉夏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因为今天有贵客来访。”
  “你早就知道我们要来?”我皱了皱眉:“怎么可能?”
  “先不说这些,来。”
  她朝身边的奥菲利娅使了个眼色,女孩一言不发,起身为我们每个人的高脚杯里斟上半杯葡萄酒。
  “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惊喜,”索拉夏举起酒杯:“让我们为今天的相逢干杯。”
  酒有些涩,似乎还混着一点点沙砾似的杂质,如果是一直储存在地窖里的葡萄酒,我怕它是放得太久了。
  拉法尼亚开始大快朵颐,就好像是饿了好几天没吃饭的流浪汉。老实说,我也很喜欢面前的饭菜,味道可口,色泽鲜润,香气扑鼻,可我总觉得就这样大吃大喝起来,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我们可不是来赴宴的啊!
  “奥菲利娅,”我决定从这个女孩开始:“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是的,神父。”她的声音很小,也有些沙哑。
  “你……”我问了一个非常古怪的问题:“你是不是没有死?”
  奥菲利娅刚要开口,索拉夏按住了她的手:“你最好不要问她问题,”女人冰冷生硬的语气令人非常不快:“她现在的情况很复杂,有什么话就直接对我说吧。”
  我摇晃着高脚杯里剩下的葡萄酒,拿了一颗甜樟果塞进嘴里。这女人非常不好对付,直觉告诉我,她拥有远远超过外表的老道。
  “我只是问了生还是死这样的简单问题,怎么会复杂到她本人不能回答呢?”
  “她当然没有死。”索拉夏轻轻揉搓着奥菲利娅搭载肩头的发梢:“死人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更不可能为你们倒酒。实际上奥菲利娅不仅没有死,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从没像现在活得这么完整过。”
  奥菲利娅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简直就像木偶一般座在她旁边,不吃也不喝——我实在不明白这所谓“活得这么完整”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女孩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让她变得完整,让她的生命获得全新的意义。”索拉夏继续道:“这才是我到这里来的目的。”
  “那你还雇佣杀手,花30万重金雇佣他,”我朝拉法尼亚看了一眼,那家伙正顾着埋头苦吃,我决定暂时不去打扰他:“去买奥菲利娅的尸体?”
  “重金?”女人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三十万对于我给他的任务而言,根本是无足轻重的小小零头。他恐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他为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拉法尼亚突然停住手上和嘴里的动作,慢慢抬起头——他原来一直在听着呢。
  “那么你呢?”我也放下手里的刀叉:“你能告诉我们‘他为这个世界做了什么’吗?”
  索拉夏笑而不语。
  “你说过你不打算隐瞒,女士。”
  她将残酒一饮而尽,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唇角:“那可是个很长的故事。”
  “我们有时间。”拉法尼亚颇失礼地插话过来:“您尽管说。”——至少他还懂得用敬语。
  索拉夏放下酒杯,她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一星期圣战之前,南内斯特开发了世界上第一款实用型微调剂:‘阿布罗迪X’。它是一种与人造细胞相互融合的纳米构造体,每颗细胞都携带四至六只纳米机械人。它可以迅速修复人体组织,甚至能通过复制自身,取代部分组织的功能。最初的设计是用以治疗神经性疾病和智力残疾,阿布罗迪X进入患者的脑内,修补或者填充受损的神经元。临床试验证明,它甚至可以治疗高位瘫痪,可以唤醒植物人——虽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第一年的销量……”
  拉法尼亚干咳了一声:“抱歉女士,我们恐怕对广告没什么兴趣。”
  索拉夏沉默了几秒:“我原本是南内斯特开发部门的一位六级技术人员,每一种微调剂的人体试验我都有参与,因此我可以非常负责的说,阿布罗迪X是一种完美无缺的产品,在它适用的领域内,没有任何副作用,唯一的不足,就是它的适用领域实在太小了。于是也就有了‘阿布罗迪二’的提案。”
  “阿布罗迪二……”拉法尼亚重复起这个名词,若有所思:“到重点了?”
  “还没有。”索拉夏摇摇头:“整个计划在2019年出炉,阿布罗迪二被设计成一种可以代替所有人体细胞的‘万能棋子’,会下国际象棋吗?西罗先神父?”
  当然,我点点头——虽然不是很擅长。
  “小卒只要走到底线,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任何一颗棋子。阿布罗迪二的设计原理也是如此,只要进入恰当的位置,它就能变成你需要的某个重铱件,可以是肌腱,可以是淋巴,也可以是神经元。即使整个器官完全坏死,阿布罗迪二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制作一套应急替代系统,直到自我修复。所以阿布罗迪二的项目代号就是‘兵卒’。”
  拉法尼亚咬了一口魔鸦的肉腿:“听上去和僵尸很像。”
  “不,差别很大。这个项目没有成功,因为我们无法精确调控阿布罗迪二的自我复制状态,它有时很出色,有时却过犹不及。如何判断人体功能的缺失,如何让小小的纳米机械人和它那只有细胞大小的生物电脑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时候做什么,实在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事实很残酷,即便是有心脏病的人不会希望自己多长出一个心来,于是‘兵卒’计划就被取消了,我们得到命令,停止一切关于阿布罗迪二的后续开发。”
  “取消了?”拉法尼亚正费力地用刀锉着盘子里的坚硬肉块,不时抬一下头:“那后来的微调剂是?”
  “别着急,先生们,慢慢吃,慢慢聊。”她用指尖优雅地点点餐桌,身旁的奥菲利娅这才开始进餐,而她本人却依然不动片粟:“后来我和我的小组被指派参与阿布罗迪X的改良与评测,直到4年前,一星期圣战爆发。”
  她顿了顿:
  “之后公司发生了很多事,不过大多与我们今天的话题无关。战后的世界,哀鸿遍野,而最可怕的却还是因为环境遭到破坏带来生存危机。辐射,污染,生态炸弹,无一不在侵蚀着人类本就不多的生存空间。在南内斯特首席生物工程师比尔.塞斯博士的提议下,阿布罗迪二的研发重新开启,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救世军’计划。”
  老实说,对这个什么计划我一点也不“熟知”,看看拉法尼亚的表情,估计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次我们放弃了原先的设计方案,对微调剂的人工智能不再强求,而是转向对人体功能的强化。既然人类在短期内无法改变恶劣的环境,就应当设法去适应。人类的免疫系统、消化系统和血液循环系统,这些通过百万年进化固定下来的体系,微调剂只需要48个小时就能给予全面的加强与优化。当然它也保留了一些设计之初的基本功能,比如辅助自愈,修补器官伤害之类,当这个产品通过了最后的测试之后,我们所有参与项目的人都明白,一个划时代的概念横空出世。我们为它起名叫‘阿布罗迪二完成版’,希望它能够帮助人类,渡过最最艰难的岁月。”
  “结果它自己变成了最最深重的灾难,”我顿了顿:“之一。”
  “灾难?呵呵呵呵……”这是索拉夏第一次笑出声音:“呵呵呵呵……”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丝毫不加掩饰的得意神情,将她之前在我心目中含蓄典雅的印象一扫而空:“西罗先神父,我,请你相信,这不仅不是灾难,还是上帝不经意间的恩赐,是开启未来的钥匙。”
  “哦,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拉法尼亚用餐巾抹了抹油嘴:“请别随便替上帝发话,女士,这边可座着一位他的接线员。”
  “没关系,”我白了拉法尼亚一眼,对索拉夏道:“您继续。”
  “阿布罗迪二完成版的效果超过了预期,每一阶段的评估都近乎完美,只有比尔.塞斯本人和我得出了不同寻常的发现。”她突然停住,指着桌角的一口白色大罐:“尝过草菇炖燕尾鱼汤吗?奥菲利娅做的。”
  我勉强笑着,舀出两勺倒进自己碗里:“你刚才说到不同寻常的什么?”
  “概率。”她继续道:“小到可以忽略的概率。拉法尼亚先生,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向我炫耀的那把左轮手枪吗?”
  话音刚落,拉法尼亚的血腥玫瑰竟然已经在手里旋转,他“啪”得一声把枪按在桌上:“你是说这个?”
  “没错,你对我说,你那把枪是精品中的精品?”
  “唔,”拉法尼亚抠了抠下巴:“也没啥,就是比它的兄弟们打得准点而已。”
  “和 ** 一样,”索拉夏继续道:“任何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东西都不可能完全一致,有精品中的精品,自然也有残次品。一千万个阿布罗迪二完成版的细胞当中,总有一两个很特别,它们不愿意按照预定的程序行事,要么出现在不该出现的部位,要么表现出惊人的惰性,什么工作也不肯完成。我们收集出一批类似的细胞,饲养它们,为它们提供可以自由繁殖的环境,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难道学会了跳钢管舞?”拉法尼亚扫了我一眼:“……抱歉,当我没说。”
  “变化。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放进培养槽的阿布罗迪二完成版取自数千个不同的活体样本,不光是人类,连狗和猫使用的版本都混在一起。但八个小时之后,培养槽内的细胞却变得高度统一,连南内斯特生产线都无法完成的工作,细胞自己却做到了。我原以为这是一种单纯的同化现象,于是对比了之前所有细胞的样本,想要找出那枚将其他细胞同化的个体,但却没有成功……”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不是批量繁殖,也不是内质污染,培养槽内的阿布罗迪二完成版,统一朝一个标准改造了自己的细胞结构和纳米机械人配置,就像是一种半本能式的生物行为。”
  虽然不是很理解里面的技术术语,我还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机器人的本能?听上去很奇怪。”
  “不,还不算太奇怪,恩,怎么说呢……”索拉夏咂了一下嘴:“因为从生物化学的角度说,阿布罗迪二也能看作是某种形式上的生物体细胞,它表现出一些生物行为,诸如捕食、代谢、繁殖,都是很正常,并且设计好的。在对所有参与试验的微调剂进行格式化后,它们又恢复了原先的出厂设定,没有任何异常。因此比尔.塞斯博士推断,大规模同化现象是后天外力所致。为了进一步研究阿布罗迪二的变异现象,南内斯特公司专门成立了一个绝密研究小组,代号‘议会’,负责在全世界收集有关于变异个体的资料报告。”
  我冲索拉夏伸出食指:“你就是‘议会’的成员?”
  “我们将发生同化的微调剂重新注入人体,”她显然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并进行跟踪取样。它不仅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好吃懒做’,反而勤快得令人费解,它履行了阿布罗迪二完成版应有的全部功能,还部分实现了最初的设计目的:‘代替’。我们分别对受过外伤的老鼠、狗和人类进行了活体试验,发现同化过的微调剂比其同类在创口愈合方面更有效率。甚至在我们破坏了某些重要的人体器官之后,它们能够主动识别出受损部位的类型,并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予以修复,而且精度之高超乎预料,无论我们破坏多少次,它们总能复制出和原来几乎完全一样的器官。在试验的尾声,我们给了这种超级微调剂一个无比强大的代号:‘阿努比斯’。”
  “真是可怕,”我压低声音:“南内斯特在活人身上进行这样的试验?”
  “是‘议会’,不是南内斯特。而且……”她掳起袖口,在那白藕般光洁鲜润的小臂上,隐约能看到零星的几个针眼:“试验的核心部分,都是在议会成员身上进行的。”
  “用自己做试验?”拉法尼亚一边往碗里舀汤,一边还不忘调侃:“有创意,我欣赏你们的风格,真的。”
  “谢谢。”索拉夏微笑着点点头:“但这与风格无关。那时我所在的新奥尔良试验室发生了六级生化感染,另一个代号为‘灭绝’的小组负责研究一种寄生孢子,结果发生了泄露,它们通过空调系统道散布到了整座大楼。所有的人都死了,无一幸免。”她点了点自己胳膊上的针孔:“‘议会’成员在临死前为自己注射了试验中的‘阿努比斯’,希望能够抵抗孢子的侵蚀。我们互相搀扶着跑到了大楼的安全出口,却在里面陆续倒下。‘阿努比斯’没能救我们一命。”她一声苦笑:“人类总是更擅长研究毁灭,我们寄予厚望的微调剂输给了‘灭绝’。”
  “都死了?”我有些不解:“你也在其中吗?”
  “当然。”
  “但是你还……活着?”
  “奥菲利娅不也还活着吗?而之前你们却认为她已经死了。”她又抚摸了一下身旁女孩的秀发,那带着些怜爱诡异的表情让人实在是云里雾里:“‘阿努比斯’复活了半数左右‘议会’的成员,但其中只有两个人能被称为‘活’,因为其它四位重生的研究员,丧失了理智和人性,变成没有知觉、只是依靠本能勉强运动的行尸走肉。”
  我和拉法尼亚异口同声:“僵尸!”
  “南内斯特得出了和你们一模一样的结论,困扰世界多时的‘亡灵瘟疫’似乎有了答案。”
  “等等,等等,女士!”拉法尼亚丢下手中的刀叉:“这里有一点小小的疑问,按你的意思,你们使用‘阿努比斯’之前,瘟疫就已经存在了?”
  “完全正确。”
  “难道瘟疫,不是由‘阿努比斯’引起的?”
  索拉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进屋开始就认真在听的话,应该明确这样一个事实:‘阿努比斯’根本就不是南内斯特的发明,它是微调剂自己互相同化产生出的一个‘标准’,也就是说,任何人,随便我们中的谁,只要注射阿布罗迪二完成版,都有可能‘中大奖’,变成‘阿努比斯’的携带者。”
  “这就是瘟疫的起源?”我苦笑着摇摇头:“是瘟疫生产了自己?”
  “可以这么理解。当然咯,”她耸了耸肩:“如果你们觉得南内斯特应该对此负责,我认为也并无不妥。至于瘟疫的传染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同化,阿努比斯会同化每一个遇到的阿布罗迪二细胞,因此被僵尸撕咬过的人,也会很快变成‘阿努比斯’的二次携带者。”
  “全世界有这么多优秀的医学家,”拉法尼亚问道:“就算你们南内斯特垄断了微调剂的技术,他们怎么可能到现在都发现不了瘟疫的奥秘?或者出台一个解决方案什么的?”
  “你想不通对吗?”索拉夏冷冷地笑着:“南内斯特也想不通。”
  “什么意思?”
  “别说是全世界的医生,就连南内斯特自己的生物工程师,在解剖僵尸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异样,虽然他们给出了种种猜测,其中也不乏和微调剂有关联的部分,但就是没法得到确凿的证据。阿努比斯和普通的阿布罗迪二在形式上没有任何区别,即使提取僵尸的活体样本进行分析,也不能说明‘死而复生’这种状态是由微调剂引起的,只能说是‘每个僵尸体内都有微调剂’。而在‘灭绝’事件爆发之后,南内斯特才知道确实是自己的产品出了问题,而那时阿努比斯已经在全世界制造了数以千万计的庞大僵尸群,如果此时站出来说‘这是我们的错’,整个企业就完蛋了。毫无疑问,公司只有一面隐瞒事实真相,一面加紧开发中和阿努比斯的微调剂。顺带一提,”她撩了一下挡在眼前的额发:“开发中和剂的项目组代号是‘处子’,负责人是‘议会’的幸存者——我和比尔.塞斯博士。”
  直到这里,她所说的内容与我们之前的推理并无太大出入:瘟疫是微调剂,南内斯特是元凶,并且竭力掩盖真相——完全被我们说中了,她做的只是添加一点细节和花边而已。我和拉法尼亚交换了个眼色,问出了整个事件的重点:
  “于是你被公司派到欧洲来‘处理善后’,是这样吧?这女孩发现了什么?”我指着奥菲利娅:“为什么一定要杀她不可?难不成她发现了你们的秘密?”
  索拉夏用鼻腔发出两声轻蔑地哼笑:“没有南内斯特提供的专业设备,任何人都不可能对微调剂进行解析,又何谈发现‘我们的秘密’?“
  “那我还真是想不通了,”拉法尼亚故意锤了锤自己的脑门:“你不远千里,从新奥尔良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雇佣我去杀一个女孩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你不是为了毁灭证据,公司干嘛花钱派你过来?还一出手就是三十万?来援助当地绿党革命吗?”
  “首先你们搞错了一个关键性的概念:”索拉夏用手指着自己丰满的胸口:“我,是第二使徒唤醒者索拉夏,而不是原来那个南内斯特的AO.索拉夏,重生的不单只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灵魂。我也并不仅仅是和原来的我不同,我和你们都不同,我属于一个地球上从未出现过的民族,也是这个民族的第二位成员。”
  沉默,另人啼笑皆非的沉默霎时间铺在餐桌之上。我忙埋头啃了两口面包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拉法尼亚偏偏这时还凑过头来对我耳语:
  “这娘们是真疯了。”
  “而之所以我找到奥菲利娅,”索拉夏一点也不在意我们的失礼:“是因为她的确与众不同。她美丽,坚强,负有与年龄不相衬的责任感,但这些特质对我也好,对南内斯特也好都没有意义,她的价值体现在更深层的地方,一些你们可能已经发现,却还没有引起重视的地方。”
  这段话我是彻底无法理解了,看了看拉法尼亚,他端起大腕喝汤,似乎压根就没有在听。
  “我从直布罗陀出发,一路追踪僵尸聚集的消息,”她继续道:“寻找一类被称为‘亡灵巫师’的人群,他们会召来僵尸和死亡,他们受到排挤和压迫,他们被人歧视和憎恨。更可悲的是,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不公正的一切,是如何施加在他们身上。”
  “也是微调剂,对吗?”我问道:“既然瘟疫啊,僵尸啊的根源是微调剂,那么‘亡灵巫师’的出现也一定和微调剂有关,对吧?”
  索拉夏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是,也不是。用你们都能理解的话说,‘亡灵巫师’是一种活着的‘僵尸’,他们是僵尸的同类,是被阿努比斯高度感染的人——其体内的微调剂密度大概是常人的5倍,这个数字甚至比一般的僵尸还要高出许多。而僵尸保留了人类的一个基本特征:‘社会性’,它们即使没有智力,也本能地想与同类聚在一起,与同样是被阿努比斯复活的僵尸聚在一起。”
  这句话无可置疑,无论在哪里看到僵尸,确实都是“抱团”的,一来一大群。
  “所以,”我点点头:“亡灵巫师才会吸引僵尸?因为他们是同类?”
  “而且是更高级的同类,”索拉夏补充道:“僵尸在一里外就能感觉到阿努比斯携带者的存在,如果是体内阿努比斯密度远超常人甚至超过僵尸的亡灵巫师,这个距离将会番十倍、二十倍,方圆近百里的僵尸都会本能地向他靠拢,这也就是为什么亡灵巫师会带去灾难的理由。”
  “但这和奥菲利娅有什么关系呢?”拉法尼亚放下碗:“没错,她是个亡灵巫师,但你知道吗?小姐,在巴伐利亚州,亡灵巫师比村长还多。”
  “不,你错了,拉法尼亚。”索拉夏微微昂起额头,稍作停顿:“她不是亡灵巫师,她是妖精公主。‘奥格斯堡的妖精公主’。”
  “嘿!”拉法尼亚一脸不屑:“那只是个绰号!我小时候还叫超级赛亚人呢!”
  “我刚才说到我从直布罗陀出发,一路收集僵尸聚集的情况,仅仅是在第比利斯山区就找到15个亡灵巫师,但是——”女人的话风突变,凌厉而威严的嗓音仿佛带着锐刺:
  “从马德里开始,一直到里昂、阿尔萨斯、汉堡,半个欧洲的僵尸都在朝一个方向运动,虽然总体速度很慢,也经常受到当地亡灵巫师的影响,但趋势非常明显,我顺着隐藏在空气中的,你们看不见的‘线’,找到了这里,找到了她,找到了这个被叫做‘妖精公主’的人。”
  我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你能相信她说的话吗?
  “你、你说半个欧洲的僵尸?都在朝这边走?”我颤巍巍地指着奥菲利娅:“就是因为……她?”
  “僵尸不会思考,不认得路,也不会开车,更有无数毁灭它们的因素挡在前方,因此真正能‘找到’她的僵尸也只能是附近的少数而已。”索拉夏看了奥菲利娅一眼:“我雇佣你:拉法尼亚,去杀死妖精公主,然后她却又出现在这里,与我们共进晚餐,你们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我不自觉地正了正身体,拉法尼亚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因为这便是她的命运,我是第二使徒唤醒着索拉夏,而她,是第十五使徒建造者奥菲利娅,在遇到我之前,她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少女。是我,是我让她变得完整,是我唤醒了她体内的阿努比斯,让她可以与我产生灵犀,理解我们伟大的使命和责任。就和其它十三位被唤醒的人一样。”
  “抱歉,女士,打断一下,”拉法尼亚一声干咳:“你说的这个‘完整’,难道是指雇佣我去杀人?那我‘完整’的人可比你多得多。”
  “死,只是‘唤醒’的序曲。如果没有我,她死之后就会变成僵尸——我不知道她能否像我一样自己觉醒,我承担不起这个风险。所以在她死之前,我必须在她体内埋入一粒小小的种子,以改变她命运的进程。剩下要做的,”她冲拉法尼亚比了比下巴:“拉法尼亚,就是你的事了。”
  “不好意思,再打断一下,”拉法尼亚挠挠头:“你说‘在她体内埋入一粒小小的种子’,这句话,有些歧义啊?”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给人埋种子不是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吗?你觉得呢?”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二百五真是完全搞不懂开玩笑的时机和场合。
  索拉夏摇摇手指:“这颗种子现在也在你们体内。”看到我们不知所措的表情,她微微一笑,咬破自己刚刚摇晃着的那根手指,将一滴鲜血挤到面前空空如也的高脚酒杯中。
  “啊……是微调剂!”拉法尼亚拍了一下桌面:“你把体内的微调剂混在酒里,让我们喝了下去!天哪,你这个该死的婊子!”
  拉法尼亚的脑子转得很快,在他的提醒下,我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你叫我们来共进晚餐,其实就是这个目的吧?把我们也变成你的同类?”
  “别激动,绅士们。”索拉夏笑道:“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我唤醒。我可以‘完整’妖精公主,不代表可以完整其它人。至于那些普通的阿努比斯携带者——比如你,我体内的微调剂更是毫无意义,你死后只能变成僵尸或者根本就变不了,这是命运,在你出生时就注定的命运。”
  “谢了。”我其实并不知道她指的是谁:“我宁可什么都变不了。”
  “我也是。”拉法尼亚点点头:“那么,索拉夏女士,请允许我来梳理一下整个事件。”他用力把手里的餐叉丢进盘子,放出一声脆响:“首先是你追踪僵尸,找到了奥菲利娅,你设法让她吃下了你的‘种子’——抱歉,也许是喝下了‘种子’,然后雇佣了我——中欧最出色的杀手,去搞定这个女孩,并把全尸带给你。接着你只要等她再次醒来就可以了,是这样吗?”
  “从技术上说,这的确是我一开始的计划。”
  “很遗憾,女士,我老实跟你说了吧,”拉法尼亚不客气地道:“我根本就没杀人,我找到奥菲利娅的时候,她已经挂了,她是自己醒来跑掉的。”
  “是的,那又怎样?”索拉夏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只在意结果,现在座在我身边的是奥菲利娅,是一个完整无缺的奥菲利娅,这已经足够了。”
  “可那时她分明是被一群僵……”拉法尼亚突然语塞,他斜着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索拉夏:“等等,等等,你不要告诉我,那群僵尸是你派去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当时就在现场。”索拉夏诡异的笑颜在烛光下摇曳:“一切偶然中都蕴藏着无可辩驳的必然性,比如今天的晚餐,你们认为这是一次奇遇:在荒凉无人的村庄,碰巧遇到一位美女,她又刚好准备了一顿盛宴,然后又很凑巧在饭桌上解开了一切谜题,是这样吗?西罗先神父,你是这样认为吗?”
  不——本能告诉我应该如此回答,在细细推理,再三思索之后,我更坚定了这个答案:
  “如果那只拿走我十字架的鬼东西也是‘你’的话,”我冷冷地回道:“一切就不可能是偶然了。是你带走了奥菲利娅,是你放了我一条生路,也是你把我引来梅哲可许,因此你才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排今天的晚宴,因此你才会在一开始说‘今天有贵客来访’,所有的事都因为你的出现而串在一起,从一开始便是。”
  索拉夏脸上又浮现起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慢,就好像是在说“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似的,让人浑身不痛快。
  “但是,为什么?”我眉头紧锁,摊开双手:“我完全……完全不能理解你所做的每一件事,你说你‘完整’了奥菲利娅,这样做能得到什么?你又把我和拉法尼亚拐来,骗我们喝下了你的血,你又想要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呢?”
  索拉夏并没有回答,她点点桌子,奥菲利娅便放下了刀叉,挺直坐好。见到这幅架势,拉法尼亚也连忙停止嘴里的咀嚼,胡乱用桌布擦了擦下巴。
  “在这个世界上,”索拉夏明显放慢了语速,似乎在尽力把每一个吐字都说到极致:“能够吸引僵尸的所谓‘亡灵巫师’,实在多如牛毛,他们对我、对‘议会’都没有价值。只有像奥菲利娅这样能控制僵尸的‘妖精公主’,才是我们唤醒的对象。他们是人体对微调剂完美适应的终极表现,是被称为‘使徒’的我们的同类,也是整个试验第一阶段的最终成果。”
  “试验?”
  “一个伟大的试验,西罗先神父,”她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一个把以全人类为样本进行的生物学和社会学试验。”
  多么令人发指的词句,又是多么可憎可恶的语气啊!我彻底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而身旁的拉法尼亚却吼了起来:
  “你妈的,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这群狗娘养的疯子!”拉法尼亚脸上写满了厌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么恶毒的方式说话:“你们他妈的在发现你们自己制造的,那啥狗日的完成版微调剂出了问题之后,根本就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廉耻和良心,反而把它当作是个机会,做你们用屁眼想出来的什么鸟试验的机会——对,多好啊!”他咬牙切齿地冷笑着:“全世界都注射了你们的产品,有的地方还他妈是免费的!多好啊!每个人都在你们的试验当中,没有一个跑得掉。你要做的,只是像一头猥亵的鬣狗,等待猎物出现,”他指着奥菲利娅:“等到这样的倒霉蛋可怜虫出现,然后去完成你所谓狗屁的试验!至于那些没法变成她的人,就被当作试验的下脚料扫进垃圾桶!但你只知道,就是这些该死的下脚料!这些僵尸,这些妖魔鬼怪,每天要杀多少人?嗯?你只知道,你们的试验每天要造多少孽?”
  人们都说职业杀手是一些乐于制造死亡和悲伤,没有人性与道义的冷血痘物。但我要说,至少有一个杀手,他的心还不算太冷——尤其是和对面那个样貌美艳,姿态优雅的女人比起来。
  “既然是试验,便会有淘汰者。”冰冷的语句,着实让人由心底感到阵阵不安:“科技的进步,历史的发展,文明的延续,有哪个不是伴随着无数血泪,牺牲,与死亡?而与我们的试验成果相比较,”她摇摇头,依旧笑着:“你说的‘孽’,根本无足挂齿。”
  拉法尼亚看上去是要准备破口大骂了——我倒是很赞赏他作为一个杀人惯犯,遇上争执动口不动枪的优秀品质,但很显然,对于一个恬不知耻而又非常顽固的人而言,你无论如何叫骂,也是白费力气。
  于是我拍了拍拉法尼亚的肩膀,按住他的冲动,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
  “索拉夏小姐,你和南内斯特都会遭到天谴,上帝绝不会容忍此等暴行——这毫无疑问。”
  她抿嘴一笑:“你诅咒我就可以了,神父,这个试验与南内斯特毫无关系。恰恰相反,南内斯特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扑灭瘟疫的组织,他们所作的努力也超过了其它所有人的总和。”
  “那就奇怪了,除了南内斯特,你还能为谁工作?”我压根就不相信她的说辞:“又是谁会支持一个这么变态的试验?”
  索拉夏犹豫了几秒。
  “你听说过‘寻找外星人计划’吗?”她答非所问:“美国人在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的一项星空探索项目。”
  “这有什么联系吗?”我顿了顿:“可别说你是在为外星人工作啊!”
  我虽然是个半科盲神父,但好歹也有些智商,要想忽悠我,起码得找点像样的理由出来。
  而她根本就没有理睬我的话:“美国人在这个计划里先后投入了好几台超级电脑,用以分析星空的光谱和其它数据,以判断是否有外星文明的无线电信号存在。但是后来他们发现,单纯凭借政府与国家的力量,凭借一两台超级电脑,要完成几乎无限的数据比对是完全不可能的,至少是太慢了。于是美国人开放了‘寻找外星人计划’,全世界的任何人,只要你拥有一台可以链接上网的家用电脑,就可以参与到这个项目中去,你可以下载很微不足道的一小块光谱图,用自己的电脑在空闲时间进行分析,然后把结果上传。一台,十台,一千台,一万台这样的电脑,并不能对项目进展起到实质帮助,但如果这个数字超过一个临界点,那么这些普通家用电脑的集合体,便拥有了和超级电脑同样价值的运算能力。这也就是由简单的量变引起的质……”
  突然,一种低沉的奇怪嗡鸣声在耳畔响起,继而爬上房梁,在屋顶萦绕,餐桌上的瓦罐和瓷盘随着怪音的节奏微微颤动,感觉就好像是脚下正在发生一场小型地震。
  “RV-66,‘狮鹫’,”拉法尼亚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抬起头:“听功率应该是民用型。”
  “哟,”索拉夏冰冷的眼神里带着些赞许:“你懂的还不少啊。”
  拉法尼亚只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比预定时间要早,我们不得不走了。”她说着便同奥菲利娅一道优雅地扶袖起身,微微欠了欠首:“很遗憾,先生们,也许是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奥菲利娅,所以我们之间愉快的谈话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希望两位喜欢这顿晚宴,并原谅我的中途离席。”
  “慢着!”
  我拍案而起——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必须解决:
  “你就这样走了?”
  “嗯?怎么?”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么多?你就不怕我们把今天的对话全部说出去吗?”
  索拉夏略作思索之后,拔下自己后脑勺上的银色发钗,一头散华披肩而下,她却把发钗递到了我的面前:
  “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次相遇——以朋友的身份,西罗先神父,到那时,我再来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我?你?”我不屑地笑笑:“抱歉,上帝不允许我和注定下地狱的人交朋友。”
  “你和女人缠绵过吗?”
  这个问题很唐突,而我也不准备回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缺少的不是上帝的教诲,西罗先,”见我不愿伸手,索拉夏便把发钗按在桌上:“你缺少的,只是另一个让你完整的人而已。”
  说完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她便慢慢转过身,与奥菲利娅一道推门而出,快步消失在屋外的黑暗之中。
  我回到餐桌边,拿起那根银色的发钗——它的质地很普通,做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顶端雕有一只蝴蝶样的图案,还嵌有两个大写的罗马字母:
  “CC?”
  CC不是“南内斯特制药”的缩写,也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人名扯不上关系。至少是目前,这个发钗提供不了半点有价值的信息。
  拉法尼亚拿过发钗,上下端详了一阵:“那姐们儿对你有意思啊?”他调侃道:“这算是定情信物?”
  “别扯淡了。”我回到座位上,端起酒杯刚要喝完,却又放弃了——这里面还不知道混了什么鬼东西呢:“拉法尼亚。”
  “唔?”
  “刚才你咋不阻止她们离开呢?用枪把她们给绑了——比如说?”
  “除非有人付钱,我是不会掏枪的,另外……”他耸耸肩:“你大概是不知道一台RV-66能装多少人吧?”
  “我只是看你刚才那么激动,以为你准备动手呢。”
  “你要是昨天才被僵尸咬过,你也会和我一样激动的。而且,怎么说好呢……”他摸了摸鼻子:“我最讨厌那些草菅人命,却又满口大义公理,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家伙。杀人就是杀人,哪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说完他又拎出一条魔鸦腿,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看着他面前的狼藉,真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给撑死。
  “我还是搞不懂她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么多?”我把发钗塞进上衣口袋:“如果我们把她的话公布出去,南内斯特就完蛋了。”
  “鬼才晓得!”拉法尼亚猛咽了一口食物:“也许她说的没一句真话呢?也许她只是为了陷害南内斯特呢?比如说和她的领导有点矛盾什么的?”
  “说到领导,”我突然想起索拉夏最后那段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她到底是在为谁卖命?那个什么‘寻找外星人计划’,到底是指……”
  “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简称SETI,‘塞蒂’,”拉法尼亚熟练地报出一串英文单词,我一个都没听清:“这个计划在上个世纪中叶开始,后来正如她所说,为了分摊数据的运算量,美国人制作出了一个屏保程序,任何家用电脑只要下载了这个程序,都可以在闲置时对数据海洋中的某一个微渺的部分进行分析。这样一来,数百万台家用机的并联就形成一个堪比超级计算机的大型数据阵列。”
  “哇哦!”我情不自禁地叹道:“这你都懂!”
  “嘿!我又不是天生就是杀手。”也不知是得意还是自嘲,他一声冷笑:“我以前干的活儿可有意思了。”
  “抱歉,我对你过去的风流韵事没有任何兴趣。”我笑道:“我现在只是不明白,‘寻找外星计划’和今天的话题有什么联系?她要扯那个干什么?”
  拉法尼亚明显放慢了咀嚼的速度,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他轻轻放下肉腿,舔了一下嘴唇:
  “还记得她最后没说完的那句话吗?”
  “哪句?”
  “她说‘这也就是由简单的量变引起的质变’,她举出SETI的例子,并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为了说明‘由很多家用电脑并联,就可以拥有超级计算机的运算能力’这个所谓的‘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而已。”
  “她就想说这些?”
  “她只是没有说完。”拉法尼亚想了想道:“她举的例子,让我想起好几年前看到的一个新闻,不知道你有印象没?一个介绍南内斯特微调剂的新闻。”他拿起一颗甜樟果:
  “那玩意在当时还是新鲜事物,比方说这是一个普通的人造细胞,”他用刀子在甜樟果的顶端开了一个小口:“所谓的微调剂就是……”他朝破口处吐了一口口水:“把压缩过的纳米机械人植入其中,纳米机械人展竣且占据整颗细胞,能量由细胞供应,活儿由纳米机械人帮着做,两者形成一种简单的共生关系。但这还不能叫微调剂,至多只能算作是某种扭曲的半机械细胞组织而已。”他又夹起一点点骨头渣,硬塞到甜樟果的果肉里面:“但如果给这些纳米机械人一个小小的微型计算机,让它们能够按照特定的程序运作,这颗变异细胞便成了有可能改变世界的伟大造物。”
  “这又能说明什么?”我有些不耐烦了。
  “那则新闻的重点,”他放下手里的果子和餐刀:“并不是说微调剂,而是介绍纳米机械人上的微型计算机,那是一种利用糖类分子制作的生物计算机,小到要用电子显微镜才能看见,却已经能够执行相当复杂的命令,而新闻里说到,微调剂还可以通过纳米机械人在不同细胞间的移动,交换收集到的信息,越多的微调剂细胞结合,微型计算机掌握到的信息就越多,同时它们的运算能力就越强大。”
  “就和‘寻找外星人计划’一样?”我好像有点懂了:“无数家用电脑通过数据的交换,获得了接近超级计算机的运算能力?”
  “你的悟性不错,牧师。”他点了一下手指:“但这里的关键在于,无数微调剂里的小小计算机结合在一起会变成什么?”
  “一台人体内的超级计算机!”
  “不,牧师,”他阴下脸道:“确切的说,是把整个人体都变成了一台超级计算机。你看到的索拉夏,其实只是一具有知觉的微调剂载体。”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她并不是在为南内斯特或者其他什么组织工作,而是在为微调剂本身工作!她那个所谓的试验,其实正是由……”这可真是个可怕的结论:“是由微调剂自己在支持和操纵的?是这样吧?”
  “别太当真,牧师,我也只是随便猜猜而已。”拉法尼亚摇摇脑袋,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情:“她也许只是拥有人类外表的某种东西,也许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疯婆子,但你不能否认,她很性感,很漂亮,超凡脱俗,还有那个奥菲利娅也是。如果她们真是微调剂控制的傀儡,那我不得不说,这些微调剂还真他妈懂得人类的审美,至少挺会挑女人,我看……嘿!你在干什么啊?”
  我打开背包,从里面摸出小小的录音笔,试了两下音——运转良好。
  “乘现在头脑还清醒,”我按下开关:“把这两天的经历都录下来,以后也可以算作是指控索拉夏的证据。”
  拉法尼亚皱紧了眉头,显得挺不高兴:“别做傻事,牧师,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留遗言。”
  “这怎么会是遗言?”
  “恐怖电影里把‘真相’啊‘凶手’啊录下来的人,很快就死了——而且多半死得都特惨,然后他们录的东西被主角找到,故事就此展开,又死一大票人后放结尾。”
  他说得还有那么点道理,在犹豫了几秒之后,我还是把录音笔凑到了嘴边:
  “我名叫西罗先,克里斯蒂亚诺.西罗先。”
  我顿了顿,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紧张:
  “我不是一个特别善于言辞的人,所以我会尽量说得简短……”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十一、炼狱

  按下“发送”,绿灯亮起,可既没有显示“发送成功”,也看不到“发送失败”。连续试了几次都是这副德行,我狠狠摇了摇手里的无线电求援器,它还是一副乖乖的,无辜的傻模样。不知道刚才的录音是不是已经发走,更指望不上这破玩意能找来援兵——就算有人收到了信号,恐怕也不肯冒然到梅哲克许来吧?
  “别失望,习惯就好了,”拉法尼亚拍拍我的肩膀:“日本货都这样,真的。”
  我叹了口气,把录音笔塞回背包——看来我还得亲自把它带出去才行,顺带一说,这笔也是日本货。
  我望了一眼屋外的天空,它像一块黑色的铁板,阴沉、冰冷、密不透风,在我本来就够压抑的心境上加了一抹阴霾。
  “今晚是走不了啦。”我叹了一口气:“要在这鬼地方过夜。”
  “不错啊。”拉法尼亚腿翘在桌上,竟然还在往嘴里拼命塞肉:“吃不完的,明天继续。”
  “你可真能吃,”我情不自禁的叹道:“赚来的钱都被你吃掉了吧?”
  “这你就不懂了,牧师。”他嘟囔着嘴,一边说还一边喷着肉渣:“吃吃喝喝,才是人生的真理啊!我给你讲一个笑话,说的是……”
  他突然顿住,甚至连嘴里的咀嚼也暂停了,足足有5,6秒钟,他像个木头人一样愣在那里。
  “蛮好的笑话,”我揶揄道:“如果能用德语或者别的什么我听得懂的语言说,就更好了。”
  他猛地吐掉了嘴里的食物,示意我不要出声:“嘘!听!”
  壁炉里噼啪作响,旅馆外枝叶摩挲,我侧耳倾听了好一阵,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我是你的话……“拉法尼亚从大衣中抽出血腥玫瑰,握在左手,右手则从果盘里夹出一颗甜樟果,塞进嘴巴:“是掏家伙的时候了。”
  相处到现在,我对他偶尔严肃的话语已经不敢怠慢,于是连忙从背包里抽出G36突击步枪,装好弹上好膛,悄声问道:“这次又是什么东西?”
  他一边吃着豆泥,一边用枪口点了点桌面:“讨饭钱的。”
  “啥?”
  “你猜猜这顿晚餐是谁为我们准备的?”
  脚步声!屋外响起了低沉密集的脚步声,舒缓却坚定,按同一个节奏踏着拍子,越来越接近,也越来越清晰。
  “听声音大概有20,30,不,35,”拉法尼亚沉默了,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些许吃惊:“……50,60?”他扭过头,盯着旅社的大门:“我的天!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黑压压的人头在远处上下浮动,没有对白,没有口号,无声的游行大军,沿着山路一步一步向门口逼近。
  “又是僵尸!”我苦叹一声:“又是一大群僵尸!”
  “是啊,确实没什么创意,还总是不期而至。”他把胳膊伸直,对准门口的“人”群:“你带了多少子弹?”
  我从座位上起身,退到一边,以免妨碍到拉法尼亚射击——虽然他现在还在吃着:“亮个弹夹,连上枪里的话还有三个。”
  “唔,你尽量别开枪。”
  “哦……啊?”我觉得我听错了:“别开枪?为什么?”
  枪声响起——我发誓从没听过这么震耳欲聋的枪声,难以相信,那只是一把左轮手枪!硝烟弥漫,地动山摇,就好像是门迫击炮在身边炸了膛,我被吓得连枪都丢到地上,手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这一枪打穿了人墙,溅起一长串血花,好几只僵尸踉跄着向后翻倒,但更多的僵尸又涌了上来,补充它们的空缺,继续向旅社靠近,其中一个已经踏过了门槛!
  “砰!”
  又是一枪,巨大的后座力让拉法尼亚向一侧倾斜,但他依然坐在椅子上,将手中的左轮枪甩了一圈,继续瞄准射击。
  “你玩的是什么鬼东西!”我捂着不住嗡鸣的右耳,大声吼道:“动静怎么这么大?!”
  “别怕,N50螺旋穿甲弹,低端产品,我本来打算用来对付门口那台战斗机器人的,”拉法尼亚轻轻拨了一下转轮,又打了一枪:“该死的,又有一颗坏弹。”
  在打完七枪之后,大堂内烟雾缭绕,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火药味。门口横七竖八躺了一大摊尸体,但另一批“男女老少”紧跟着又挤了过来——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破损程度也各不相同,甚至还有几个当兵的混在其间,看上去就像是一场民俗展示会。
  拉法尼亚这时才从椅子上起身,他右手握着另一把血腥玫瑰,朝门口连射数枪——这次应该只是普通的子弹,我能听见“扑通扑通”的倒地声,却看不清具体谁被射中了什么部位——当然,我也不想知道。
  “它们太多了。”拉法尼亚收起双枪:“不可能杀出去。我们上楼,找个小房间藏起来,能把门顶住就可以了。”
  我不住地点头,能避免开枪的办法,总是好办法。
  临离客桌前,拉法尼亚还不忘顺手抓了片肉吃。僵尸群已经走进大堂,他还不紧不慢地跺上楼梯,一边走一边在怀里乱摸,好半天才掏出一个圆滚滚黑乎乎的球状物体。
  “我的上帝!这该不会是手榴弹吧?”
  “不,”拉法尼亚摇摇头,按下了球状物体上面的红色按钮:当然不。”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那是?”
  他冲我笑笑:“反坦克手榴弹。”
  说完拉法尼亚便轻轻一抛,将那圆球刚好丢在餐桌中央的肉汤里,大堂里几乎所有的僵尸都顿了一下,朝落点的方向望去。
  你根本想像不出那鬼玩意威力有多大!如果不是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估计就被轰到太阳系外面去了——整个楼道都被炸得不翼而飞,二楼走廊的地板中央也被炸开了一个大大的豁口,从里面往下看,完全是一片雾蒙蒙,僵尸的脚步声仿佛也在同一时刻集体停止了。
  “这样他们就上不了楼了!”我兴奋地叫道:“这主意不错!”
  拉法尼亚并没有回话,他摔给我一个强光手电筒,然后给自己的左轮手枪上好子弹,一脚踹开了靠近楼梯的第一间房门。
  守在门后的僵尸刚好被门扉撞了个满怀,仰面翻倒在床上。我刚要惊呼“这里也有僵尸!”,拉法尼亚已经一个箭步跳到床边,一枪把那倒霉蛋的脸轰开了花。
  眨眼之间,二楼走廊两边的每一扇门都在乒乓作响,毫无疑问,每个房间都埋伏有一只僵尸——也许还不只一只。
  “那女人早就打算灭我们的口!”我愤愤地道:“所以才不在乎告诉我们真相!”
  拉法尼亚朝走廊尽头的楼梯指了指,示意我把光照过去,然后便大摇大摆地向前走:
  “我倒不这么认为,如果她想要灭口,在食物里下毒就可以了,简单有效。而且……”他收起一支左轮手枪,从腰里抽出一柄闪闪发光的军用匕首:“这么点小喽罗还灭不了我的口。”
  刚走到楼梯口,一具看起来恭候多时的僵尸从楼道上飞身扑下,拉法尼亚轻巧地侧身避过,反手用刀刃扎进了对方的后脑勺,将其直接摁倒。整个过程就在我面前发生,我却连半点反应也没有,如果说奥菲利娅能被称上是“妖精公主”,那按我的看法,拉法尼亚简直就是妖精国的国王了。
  身后接二连三地传来门板被推倒的声音,不容多想,我跟着拉法尼亚两个大步就跨上了三楼,但是立马又停住了脚:
  三楼的走道挤了一堆僵尸——确切的说是挤满了僵尸,它们听见有人上楼,同时扭过头来,用茫然、空洞、让人浑身发毛的眼神朝这边观望。
  “抱歉,”拉法尼亚举起双手:“走错房间,你们继续。”
  他刚要转身回头,二楼的僵尸已经堵上了楼梯口,而且又是好几只拥成一团,我抬起枪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瞄准。
  “阳台!”拉法尼亚拉冲身旁的窗口指了指:“我们去阳台!”
  那阳台看上去只有5米见方,刚好够站两人,我连忙摇摇头:
  “我不觉得那是个好主意!”
  “从阳台上楼!”
  “再往上就是房顶了!”
  “至少那儿没僵尸!”
  他一只脚踩着阳台的扶手,一只脚轻轻蹬地,胳膊肘一抬就扒上了房檐,上屋顶的姿势简直比消防员还要专业。
  我站在阳台上,抬头看了看房檐,足有3米高:“你以前是干小偷的?”
  他蹲下身,向我伸出手:“差不多吧,偶尔杀杀人。”
  一群僵尸紧随着我们的脚步涌上阳台,其实一只几乎够到了我的脚踝,我在拉法尼亚的拉扯下挣扎着爬上了房顶,颤巍巍地站起身时,冷汗都快要从背后流到屁股上了。
  旅社的房顶是一个弧度不大但面积不小的拱型,别说是站人,就是放一辆坦克也没有什么问题。而且确实,这里没有僵尸,如果他们既没有拉法尼亚的身手又学不会搭人梯,那至少是现在,我们安全了。
  我放下步枪,一屁股坐在木质的屋顶上,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只感觉浑身酥软。
  “现在该怎么办?”我问道:“我们好像被包围了。”
  “你的无线电求援器呢?”
  “在包……”我本能地一摸后背:“哦!上帝啊!我把背包落在一楼了!”
  “那么忘了你的背包吧,”拉法尼亚轻叹了一口气:“它已经见上帝了。”
  远方的黑暗中闪过一道微弱的雷光,从天际落下,照亮了一小片摇曳的树海,地平线隐约其间,遥不可及,又转瞬即逝。还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情况更糟糕呢?我们被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的小旅馆的房顶上,被吃人的怪物团团围住,头上是雷声隆隆的云层,脚下是不住颤抖的木板,四周是另人窒息的黑暗,我还把放着食品、水和圣经的背包给丢了——它现在被炸成了碎片。
  拉法尼亚走到屋顶中央,突然转身对我道:“把手电给我!”
  我起身走到他旁边:“怎么了?”
  他接过手电,快步走到旅社大门的正上方,对着我们来时的路打开强光手电筒。
  当第一束光打下去的时候,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整条山路的僵尸都抬起头,盯住光源。它们就像是排队潜行的大军,秩序井然却肃然无声。
  拉法尼亚慢慢移动电筒,将那不到两平方米的光明向远方延伸,一直扫到看不清物体轮廓的距离为止。所视之处,无不被僵尸的海洋填满,它们好像充斥着山坡和丛林的每一个角落,人头攒动,数量骇人,咋看上去,仅仅是“沙通”旅馆周围就集中了大概两、三百——这数字已经超过今天之前我所见过的僵尸总和了!
  “你还有多少手榴弹?”
  “我?”拉法尼亚摇摇头:“手榴弹是一种技术含量比较低的武器,我一般只带一颗吓唬吓唬人。”
  “现在该怎么办?”同一个问题,我五分钟内问了两遍。
  拉法尼亚不屑地“哼”了一声:“别担心,比这更糟的情况我也经历过。”
  听他这样一说,我突然觉得有股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是啊,”我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珠:“至少他们不会爬墙。”
  喀拉!
  身后传来木头断裂——或者说是木头被砸烂的剧烈轰鸣。我和拉法尼亚同时扭过头,紧紧盯着屋顶的左角,那里破了一个直径半米左右的大口子,周围布满木屑和碎片。我又瞄了一眼拉法尼亚,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显得有些滑稽,只是此刻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妈的!”他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声,从腰里抽出左轮手枪,快步走到破口处,抬手瞄准。
  一只比普通人大出好几圈的青紫色“手掌”从里面伸出,紧紧抠住边缘,长长的指甲甚至已经嵌进了木板。这恐怖的利爪却拥有一个“漂亮”的主人——少女模样的僵尸奋力将上半身送出洞口,一边吃力地向上攀爬,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拉法尼亚、和他黑洞洞的枪口。
  “她开始异化了。”拉法尼亚放下枪:“一个月,最多45天,她就会变成青爪那样的怪物,以前我还恐惧过这种场面,但现在,在知道是微调剂造的孽之后……”
  他飞起一脚,把女僵尸的脖子给踢断了,它像一截木桩似的,直挺挺地掉了下去,砸到了一张床上,口鼻漫血,浑身抽搐。我连忙别过头——即使知道对方是具僵尸,也不太愿意看到一个小女孩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无谓的同情心,”拉法尼亚拍拍我的肩膀,冷冷地道:“会害死你的。”
  四周传来了奇怪而密集的“吭哐”声,拉法尼亚一手执枪一手握刀和手电筒,与我背靠背站在屋顶中央。我也打开G36上自带的战术手电,慌乱地一通乱照。
  突然,房檐的边缘,几双青紫色的巨爪闯入视线,继而是一只只顺着墙壁往上攀爬的半异化僵尸陆续露出身形。
  “哈哈哈哈哈!”拉法尼亚仰天长笑:“我们运气不错。”
  我连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颤抖着“啊?”了一声。
  “我走遍半个德国也才见到七只青爪,今天一晚上就破了纪录。”
  “这……”我用力咽了咽喉咙:“这也叫运气不错?”
  还不等我说完,他便像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去,用娴熟的侧踢,把刚刚爬上左侧房顶,还没站稳的僵尸全部踹了下去,又抬起右手,瞄准我这个方向,一枪一个把我前方僵尸的脑袋统统打开了花,其中有一发子弹贴着我的脸飞过,钻进了一个僵尸的鼻孔——上帝啊!我都能感觉到子弹带起的炽热气流在脸上窜动!
  “你怎么不开枪?”拉法尼亚大声责备道:“像根柱子那样矗在那里?”
  “你不是叫我不要开枪的嘛?!”我也大吼起来:“我照你说的做了啊!”
  他甩开手里的左轮,从怀里掏出乌兹冲锋枪,抹了一下本来就已经够乱的头发,指着脑门道:“打头!这样它们就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多么可怕的怪物呵!失去头部竟然只是“看不见”和“听不见”——而对我来说,最糟糕的局面在于:我虽然学过射击,可从来就没有“人头”给我打,像勇士级红脸那样庞大的目标我都会射偏,更别说是“头”这类“小东西”了。
  僵尸没给我时间犹豫,它们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放弃。又一批青色的爪子钩上了房檐,与之前的同伴相比,这些家伙显得更老练,动作也更加迅捷。
  我端起步枪扫射,子弹落在僵尸的胸口和小腹,溅起的血花喷了足有2,3米远,而它们只是稍微仰了仰身,便郴我这边继续踱来。只有在命中数发之后,其中的几个才跪倒在地,还显出一副不甘心的模样,不停地冲我挥舞着爪子。
  第一梭子弹很快就打完了——快得我都不敢相信,按我自己的感觉,才打出10发,最多15发。一边后退一边手脚并用地换上弹夹,再抬起头时,却发现了更令人惊骇的场面:
  正有几只普通僵尸从位于旅馆侧后方的烟囱里钻出来,爬上屋顶!
  “烟囱!”我举枪便射:“拉法!看烟囱!”
  拉法尼亚回头瞥了一眼,打喝道:“你去对付它们!我来打青爪!”
  他跳到房顶中央,一个动作便将大衣扯下,丢在脚边,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他弯腰从里面抽出一把金光闪闪的大号连射手枪,左右开弓,弹雨扫到之处,无不荡起漫天血雾,跃上屋顶的僵尸就像联合收割机面前的麦田,前仰后翻,就是没有能再站起来的。
  “你大衣里带的全是枪啊?”
  “枪?”拉法尼亚双手交叉,褪掉手枪和乌兹的弹夹:“菜鸟才玩枪!”
  话音刚落,他猛地蹲下身子,在大衣上轻轻一拂,再起身时弹已换好,上膛发出的喀拉声清脆响亮,只是左右手里的 ** 已经调了个个儿。
  “高手,”他伸直胳膊,瞄向两侧:“都是玩弹药的!”
  这真是无法理喻、神乎奇技的艺术!无论是射击、换弹、瞄准,甚至是拔枪收枪,扣动扳机这样细小的动作,无不浸透着华丽、优雅与洒脱。我从没有想过,杀人的技巧,竟也能如此令人着迷。
  只是烟囱边的情况让我无心陶醉,又有两只浑身烟灰的僵尸从里面爬了出来,我尽量靠近试图让每一发子弹都可以打中,但除了血喷得更触目惊心以外,似乎效果并不理想,又一梭打完,还剩一只僵尸卡在烟囱口,我斗着胆子冲了上去,对它的脑门就是一枪托,它“唔隆”一声掉下烟囱,里面还能听见一连串僵尸的闷吼。
  我换上最后一个弹夹,拉上枪栓。放眼四周,房顶上的僵尸竟然已经被全部消灭干净,偶尔有几只还在挣扎的,都被拉法尼亚用匕首从后面扎断颈椎。
  “被硫酸弹打中的起不来了。”他走到屋檐边缘,将倒在那里的僵尸一个接一个踢到地面:“失去头的也不用管……你还有多少子弹?”
  “我?”我又摸了一下腰间的弹带,空空如也:“最后30发。”
  “30发?”拉法尼亚苦笑着摇摇头:“有空我真想见见你的射击教练。”
  “他可是个军人!”我颇不服气地道:“原德国国防军的陆军中尉!”
  拉法尼亚耸耸肩:“难怪。”
  我刚欲争辩,一道大号霹雳闪过天际,自头顶滚落到遥远的地平线,伴随着山崩地裂似的巨响,把半个天空都照得通亮。
  借着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我刚好能够看清梅哲克许的全貌——每一个小巷都被人头的海洋塞满,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接踵摩肩的僵尸,在那本该是神圣庇护所的小教堂钟楼上,一只浑身铁青色的生物扶着塔尖,侧身而立。白昼转瞬即逝,漫无边际的黑暗再次君临大地,但身处的绝境已经被我们看透,拉法尼亚也低沉不语,只有远在天庭之上的闷雷在耳边轰鸣回响。
  我有些泄气——相信我,这不是脆弱。如果你被数以千计的僵尸包围,困在一个无路可退的房顶上,而手里又只有30发打得不是特别准的子弹时,你也会感到泄气。
  “我们……”我努力平静了一下语态:“会死这里吗?”
  “会,当然会。”拉法尼亚面带微笑:“我们站在房顶上玩枪,要是不被雷劈死那才叫奇怪。”
  他那股子莫名其妙的自信,有时让人倍感振奋,有时也让人目瞪口呆。
  “你觉得打雷比几千号僵尸在身边游走还危险?”
  “这可不是普通的雷,我亲爱的牧师大叔。”他仰了仰脖子:“是电离风暴。”
  确实,天空在刚刚那道烈闪过后就出现了异样,苍白的雷光在云层间上下翻动,就像是一条白色的巨龙隔着层薄纱翩翩起舞。我不是什么气象学家,说不清电离风暴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原理是啥,但我知道这鬼东西的威力。它不仅仅是一场剧烈的强大雷暴,也不仅仅拥有摧枯拉朽的破坏力,它会毫不留情地破坏一切尚在工作的电器设备,能让哪怕最最精密的无线电通讯变成一首难听扭曲的鬼哭狼嚎。
  如此说来,刚才的无线电求救信号想必也是没能传出去了——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捏了捏上衣口袋里的录音笔,那是最后、唯一的证据,如果我不能把它带出去,南内斯特的阴谋,或者说那些个什么“使徒”的阴谋,恐怕就再也无人知晓。
  “那婊子提前离席,恐怕就是这个原因吧。”拉法尼亚耸了耸肩:“才走一个小时电离风暴就打过来……她们的天气预报倒挺准呵。”
  突然,又一道闪电自天边呼啸而下,在划出一道不可思议的曲线后,刚好落在梅哲克许镇的小教堂上,整座钟楼被电流贯穿,木质屋檐瞬间便被引燃,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尖尖的塔顶则被拦腰斩断,侧躺着倒下,连带那口生锈的大钟一起砸到地面,街上密集的僵尸立即被扫倒一大片。
  我不无兴奋地叫了一声“好”:“上帝来帮咱们了!”
  话还没说完,另一道弧形闪电打着旋,几乎是贴着我的鼻尖擦过,落在旅社旁的树丛中,耀眼的雷光刹那间遍及山野,发出“噼里啪啦”的惊天巨响,不过几秒功夫,原本黑忽忽一大片的森林便火光冲天,仿佛半座山都在燃烧。
  我被吓得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了房顶上,拉法尼亚也遮着眼睛,显得惊魂未定。
  “能不能跟你的上帝商量个事儿,”他面带愠色:“叫它打准点?”
  他可真是问对人了,如果上帝和我关系好,我现在应该睡在哪个装饰华美的哥特教堂里,而不是这个该死的僵尸窝。
  不远处的森林大火并没能让僵尸停下脚步,在炽热摇曳的红光下,这些陌生人的脸庞却麻木冰冷,丝毫察觉不到生者的气息,但它们的动作却坚定而协调,不带半点踌躇和蹒跚,就像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在整装前进——向我们这边前进。
  拉法尼亚蹲在自己的大衣旁埋头整理着什么,我刚要走上去看能帮到什么忙,却发现星星点点的水珠打湿了前额,我伸出手,细小的雨滴落在掌心——好消息是,至少我不用担心会被大火烧死了,坏消息是僵尸也不会。
  “我有个点子。”拉法尼亚突然放下双枪,起身道:“可以让我们的其中一个逃出去。”
  能逃走一个——以目前的局势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于是我坦然地点点头:
  “说吧。”
  他刚要开口,身体突然“呼隆”向下一沉,半个人陷进了房顶。我本能地蹲下身拉住他的胳膊,却看到了令人惊骇的场景:
  房顶被撕开了个比人还大的口子,一只脸上长着肉须,全身发绿的怪物站在三楼的走廊中央,拽住了拉法尼亚的左脚踝,它抬起头,刚好与我视线相交。
  是一只青爪。
  我不敢说它就是昨晚袭击我的那只青爪,也不能确定刚才在教堂顶上的就是它,但我得说,它的眼神——从它那四只泛着黄光、连瞳孔都看不见的眼睛里散发出的某种神采,某种僵尸不可能拥有的神采,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索拉夏。同样的傲慢,深邃,不可一世;也同样的,优雅,冷酷,神秘拟。
  我一时竟看得慌了神,忘记了要做什么。拉法尼亚腾出右手,从腰里拔出左轮手枪,看也不看就对下面连射数弹。青爪的脸被打开了花,紫红色的鲜血顺着肉须往下淌,但它依然纹丝不动,紧紧单爪抠住拉法尼亚的脚踝,我拼尽全力才勉强不让他掉下去。
  “坚持住!”我脸憋得通红:“用力爬上来!”
  拉法尼亚露出有些吃力的表情,突然猛磕了一下双脚,一柄明晃晃的刺刀从右靴尖端弹出。他侧转过身,稍作瞄准,用尽全力将刺刀踢进青爪的面门,血水就像井喷般爆发出来。这招似乎起了作用,那只青爪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松开了手,捂着脸退到墙边。
  我乘机将拉法尼亚拽上了房顶,几乎是用抱的把他拖离洞口。
  他伤的不轻,左脚踝处的靴子已经被抓破,里面一片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细看。
  “你还好吧?”我赶紧问道:“能站起来吗?”
  拉法尼亚额头的汗珠做出了回答,他咬着牙,伸手指指不远处的大衣和 ** 。我赶忙跑过去,把它们拾起来递给拉法尼亚——大衣里面果然塞满了五颜六色的弹夹。
  “忘了我的点子吧,”他半仰着身子,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一个人逃走太不公平了。”
  “确实,”我也以微笑回应:“只有上帝才有权决定谁生谁死。”
  “死?”拉法尼亚座了起来:“别开玩笑,大叔,比现在更糟糕的场面我见得多了!”他猛拉了一下手里乌兹的枪栓,咬牙切齿地道:“这次给它尝点新鲜玩意,S92崩溃弹,让我瞧瞧,”他把牙齿咬得咯噔直响:“它到底是不是铁打的!”
  房顶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正当我低头小心脚下的时候,正前方突然发生了大面积塌陷——好像半个房顶都被扯了下去,混着木屑的烟尘从撕裂的缝隙中渗出,诡谲的脚步声穿过模糊的雾,渐行渐近。
  不知是谁用暴力撕开了房顶,把其中一角搭在旅社第三层的走廊上,等候在里面的僵尸群终于获得了通向房顶的台阶,慢慢向我们逼近。我拖着拉法尼亚,退到屋檐边缘,向下看了看:毛毛细雨还没法阻止火势,窜动的红焰蔓延到附近的树丛,地面上聚集的僵尸似乎因为畏惧灼烧和高温而四处躲避,但始终包围着旅馆,很显然现在选择跳楼依然是死路一条。
  拉法尼亚抬枪对已经爬上房顶的僵尸扫射,闪着白光的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明亮的直线,也荡起一阵阵血雨腥风。僵尸们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陆续倒下,但更多的同伴又迈过尸体继续向前。
  它们的步伐如此毅然决然,即便面对死亡也毫不退缩。这些僵尸根本就不是按照本能在行动,而是为某种强大、不可动摇的信念所鼓舞,被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决心所支配。
  我放下手中的G36,觉得射击或者其他反抗都已经失去了意义。纵然拥有拉法尼亚那般百步穿杨的准确性、泰山压顶似的破坏力,也不能阻挡它们的步伐,而我手里可怜的30发5.56毫米步枪弹又怎么可能逆转乾坤呢?
  透过依稀的火光,我看到屋顶远端的烟囱上,一只青爪正保持蹲姿,向这边眺望。它的头部和肩部都受了伤,正在向外流血——很显然它就是刚才发动突然袭击的那只青爪。它为什么没有发动攻击?是在等待僵尸把我们撕成碎片?
  这个索拉夏的化身,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死,也要带着他一起下地狱!但当我刚要举枪瞄向青爪的时候,它却不见了踪影,几乎是在眨眼间就消失在了空气之中。它不打算杀我们,至少现在还不。但如果它是在期待僵尸们的表现,那恐怕拉法尼亚要让它失望了,现在的僵尸们只不过是排着队让拉法尼亚练枪而已。
  突然,他手里的乌兹卡了壳,发出了一阵沙哑的“卡啦”声。
  “又是便宜货!”他用力把冲锋枪丢到一边,改用手枪继续射击。尸体已经铺满了整个屋顶,但每撩倒一批,总还有新的僵尸陆陆续续爬上来,只是强不像刚才,一下涌上来一大批。
  “你说你遇到过比现在还糟糕的场面?”乘着有空说话,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会有用的问题:“你那时怎么逃脱的?”
  “啊,对,”拉法尼亚在射击的间隙回道:“那是在伊斯坦布尔,二零年的四月一日。”
  我愣了一下:“二零年?是2020年?”
  他又打完了一个弹夹:“难道是1920年?”
  拉法尼亚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但他可知道“2020年”、“四月一日”和“伊斯坦布尔”这几个单词凑在一起意味着什么?那是被称为一星期圣战导火索的“愚者之灾”!是毁灭世界的序曲!
  我很快便想到了唯一的可能性:
  “你、你是环约的空降……”
  他摇摇手掌打断我的揣测,一边微笑一边模仿起我的语句:
  “诠释人的不是名份,而是言行,对吧?牧师?”
  我点点头。
  “那时的敌人比现在还要多,有枪有炮,还开着坦克……”拉法尼亚顿了一下,又射倒了两只刚刚爬上房顶的僵尸:“我们被包围在机场的塔台上,死伤过半,无路可退。”
  “听上去很糟。”
  “是啊,但我觉得那时的情形比现在还要好点儿。”他抬起头看着我:“起码那时候陪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前凸后翘的大美人儿,而不是满脸络腮胡的大叔。”
  “你参加过一星期圣战,”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虽然现在好像有点晚:“是个老兵?”
  “唔,从理论上说,我还没退役呢。”
  我撇了撇嘴:“嗯,难道你枪打得那么准。”
  “不不不,西罗先牧师,你之所以打不准并不完全是缺乏训练,稍等。”
  他抬起枪,谈笑间又有三只僵尸噗通倒地,它们虽然数量众多,气势上也很有迫力,但采取的战术未免有些单调——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看到它们在拉法尼亚面前的不堪一击,感觉上也没那么恐惧了。
  “首先你在射击时,必须要凝住一股气,一股信念”他拍拍手枪,继续道:“把求生或者取得胜利的欲望融进子弹之中,抱着必须杀死对方的决意,然后不带任何顾虑地扣动扳机。千万不要想着‘打不中怎么办’,或者‘如果杀了他会怎么样’,你要明白,在战场上,片刻的犹豫就意味着死亡。”
  “一股气?”我听得一头雾水:“信念?”
  他突然摸出把血腥玫瑰,递到我手上:“用这把试试,跟我学。”他举起枪,瞄准一个正在靠近的僵尸,恶狠狠地骂道:“鬼东西!给我趴下!”
  话音未落,那可怜的家伙便被打爆了脑袋,摇晃着又前进了几步,扑倒下去。
  “鬼东西!”他又大喊一声,另一具僵尸也人头落地:“给我趴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脸色也比刚才更加苍白,显然脚伤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他的左腿在微微颤抖,血也没能止住,很让人担心他还能支持多久。
  好吧,“一股气”我可能不懂,“信念”这种东西,作为牧师的我还是有一点的。为了保护拉法尼亚,也为了保护我自己,我得做些什么。
  “鬼东西……”我举起手枪,学着他的口气:“给我趴下!”
  然后扣动扳机,瞄准的那只僵尸好像被打中了胸口,摇摇晃晃得倒了下去。
  “给我趴下!统统给我趴下!”我兴奋地连喊两声,另一具僵尸也面朝下躺倒,虽然我都搞不清楚打中了它的什么部位。
  放眼四望,它竟然是屋顶上最后一具站着的僵尸,我刚准备松口气,先休息一会,什么东西突然从后面勾住了我的胳膊肘。我回头一看,正是拉法尼亚。
  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那迷惑、惊恐的眼神:
  “你的枪是空的,”他张开右掌,里面是几发子弹:“我还没给你弹药呢。”
  “怎么可能?”我指着倒地不起的僵尸:“那它们……”
  隐隐约约,一个不好的念头浮上心间。
  还记得昨天晚上的景象吗?我几乎被一群僵尸分食,但在最后时刻它们却放下了手,退回到黑暗之中。我以为那是祈祷——是信仰起了作用,是上帝伸出了援手。
  但也许,我错了。
  上帝当时不在那儿,注视着我的,也许是另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我丢下手枪,颤巍巍地走到屋檐边,向地面投去决定命运的一瞥。
  包围着旅社的僵尸——每一只僵尸,都毕恭毕敬地趴在地上,就像已经死掉了一样,即使火苗已在身边呼啸,也丝毫不为所动。
  “你们……”我艰难地润了润喉咙——它现在正被一股莫名的苦涩梗住,几乎发不出声:“都站起来。”
  我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只是慢慢地说出口,声音并不算很响,却足以传到旅社前方的山路上。
  僵尸们听懂了我的话,从前排开始,陆续起身。我回过头,屋顶那两只刚刚被我“射倒”的家伙也站了起来,矗在原地,用和地上同伴一样呆滞的目光注视着我。
  “你也能控制它们?”拉法尼亚脸上写满了震惊:“能控制……僵尸?”
  “不……”我转过身,盯着他,此刻的语言,如此苍白乏力:“我……我不知道,我……”
  他脸色突变:“小心身后!”
  喊得太迟了,当我扭过头时,青爪已经站在我的面前,相距不足半米。它伸出那恐怖的利爪,轻轻搭在我的肩头,慢慢滑向我的脖子。
  我被吓得动弹不得,从这个角度,拉法尼亚也不好开枪,眼看脑袋就要被这怪物切成两半,它却突然改变了手型。
  它抚摸着我的侧脸,伸出另一只手——上面放着我昨晚被抢去的十字架。
  “我……说……过。”它嘴上的触须慢慢蠕动着,努力把每个发音都读得尽量标准:
  “你……缺少……的,”它顿了几秒:“只……是……另……一个……让你……完……整……的……人……”
  说完,它丢下十字架,纵身一跃,消失在漫天山火的树林之中,拉法尼亚朝它的后背开了两枪,便再也看不到半点踪影。
  一切的谜,就这样解开了。为什么昨晚我能死里逃生,为什么我会出现在梅哲克许,为什么索拉夏会给我喝下她的血,又为什么会告诉我所有的故事,以及最后,为什么派僵尸攻击却不杀死我。
  因为她想让我知道,想让我用自己的手来确定,我和妖精公主一样,和奥菲利娅一样,和她自己一样——
  是个“使徒”,是个“还没有被完整”的“使徒”。
  雷鸣在枯萎的村庄上空回响,振聋发聩,雨点从黑暗的夜幕中落下,冰凉刺骨,从未体会过的沮丧,在心头萦绕。贯彻全身的疲惫,用语言无法表达的失落,此时都化作一声慨叹,伴着越来越大的雨滴,从额头缓缓降到心底。
  手心里的十字架突然变得沉重如山,我慢慢侧过手掌,在它滑落的刹那,突然被拉法尼亚接住。
  “别上它们的当,西罗先。”他硬把十字架塞回我的手:“你的上帝还没有放弃你。”
  是啊、他没有放弃我,只是跟我开了一个玩笑而已,一个很讨厌的玩笑。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

十二、救赎

  “你要离开阿梅尔塔?”拉法尼亚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为什么?”
  两周后的一天,阿梅尔塔镇酒馆,这个杀手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和他座在第一次来这里时的位置——靠窗的角落里。由于不是正餐时间,我只是随便点了几个糕饼和一包薯条,拉法尼亚还不到两分钟就把所有能塞进嘴里的食物横扫一空。
  “因为阿梅尔塔……”我轻轻叹了口气:“是我的故乡啊。”
  “所以你要离开?”
  拉法尼亚满脸疑惑——他当然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场在小旅馆顶上发生的混战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我依然心有余悸:还有什么能比失去了灵魂的人类更值得恐惧呢?它们执着,残忍,长着与人类无异的外表,却像最凶残的野兽一样毫无人性,而在它们身上,我们又何尝不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又何尝不会想到,这世间最丑恶的生物,不就是堕落了的自己?
  阿梅尔塔是我的故乡,这里有我熟悉的每一样东西,有我喜欢的风景,也有我爱着的人,我不忍看到它变成新的炼狱,不愿让它因为我的命运,而连带着遭受不公正的惩罚。
  “我必须走。”我耸耸肩:“死亡和毁灭,都会寻我而来,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保护阿梅尔塔的唯一办法,就是和那些‘亡灵巫师’一样,选择背井离乡,走得越远越好。”
  “唔,”拉法尼亚微微点点头:“就和奥菲利娅,那个妖精公主一样?”
  “是啊,一个十五、六岁的柔弱女子,选择了自我牺牲与救赎。”我发自心底的淡淡一笑:“她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有希望。”
  “但她最后还是被索拉夏拐了去。”拉法尼亚不无遗憾地道:“可惜了,多漂亮的一个小美人儿啊,能找做老婆,我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每个人都有不可抵抗的命运,也许对奥菲利娅来说,她选择的路实在太过沉重。那么我就能摆脱她的结局吗?我不敢妄下定论,但我没有其他选择,如果连一个少女的觉悟都不如的话,我又怎么能做好一个牧师呢?又如何能在一个前途迷茫的世界里,给他人带去光明与福音?
  “谢谢你的关心,拉法尼亚。”我话锋一转:“那么你呢?你不去忙着割人头,跑到我这个乡下地儿来做什么了?”
  他从大衣的里兜中摸出一卷报纸,摊到桌上。报纸上全是法文,从刊名到标题,除了图片,我就没有一个能看懂的。
  “《巴黎时报》,5天前的。”他用手指着报纸上的……应该是所谓“头版头条”的位置:“看这段。”
  文章配了一张很大的图,看上去像是某个大型建筑的照片。
  “抱歉,我不认识法文。”
  “呃,”拉法尼亚挠挠脑门,抓起报纸:“那我简单的说给你听吧。这恐怕是今年最轰动的新闻,我很惊讶,消息竟然到现在还没传到你们村子。”
  我皱了皱眉:“你废话可真多啊。”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如果那真是5天前的报纸,大概再过两天,阿梅尔塔的村民才会有所耳闻。
  “‘南内斯特’破产了。”他点了点报纸的标题:“9月27日正式宣布。”
  “什么?”我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到桌上:“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科学家发现,阿布罗迪二产生了变异,会把死去的人变成僵尸,”拉法尼亚摊了摊手:“也就是说,在世界各地肆虐的活死人瘟疫,竟然是由南内斯特自己制造的,于是公司的董事会决定立即宣布破产,以躲避可能出现的巨额赔偿,同时,也算是向天下人谢罪。”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结局,莫非是我的那段讯息传了出去?
  “是他们自己蓄谋已久的方案,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拉法尼亚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报纸上也写着‘种种证据表明,南内斯特早在去年就已经获知了瘟疫的确切来源,却一直设法隐瞒’。只是现在也已经无所谓了,他们的CEO下落不明,董事长畏罪自杀,公关总监发了疯,想抓个能负责的人都已经很难了。”
  “他们只是被利用完了而已……”我托着下巴分析道:“还记得索拉夏的话吗?第一阶段试验已经出了‘最终成果’,南内斯特已经完成了使命,我猜再过不久,真正的幕后老板就该出场了。”
  “事实上,好戏已经开演了。”拉法尼亚翻过一页报纸,指着一篇整版报道:“南内斯特的几个尖端研究部门在公司破产后进行了合并和重组,它们的领导人,叫‘比尔.塞斯博士’,还有印象吗?这个名字?索拉夏提到过的。”他抬头看看我,我点头示意他继续:“这个博士宣称已经掌握了解决瘟疫的办法——一种被称为‘清道夫’的微调细胞惰化剂,”他移动指尖,点着一张看上去像是试管的照片:“只要把这个打进人体,所有的微调剂都会被强行终止活动,并且最终被人体吸收。”
  “啊,完美的计划。”我点点头:“这样所有的证据都被消灭了。”
  “还不只这样呢!”他继续道:“几个跨国企业联手收购了重组后的实验室,并计划在一个月内将‘清道夫’投入量产。实验室和工厂被设在卡奥斯城,并在那里开设了专门诊疗瘟疫的大型医院。”
  “卡奥斯城?”
  “‘Chaos City’。”他点点报纸上一个蝴蝶似的标志:“原本叫卡奥斯基地,位于欧亚大陆东海岸。曾是南内斯特最重要的微调剂制造工厂,本来没什么居民,只有一些工作人员,但现在那里聚集了无数等待治疗的瘟疫患者,于是在周边国家的援助之下,基地正在扩建为一个临时的大型定居点。”
  “一个太平洋西岸的中立之地?”我不得不佩服索拉夏之流的智慧:“这可真是完美的伪装。”
  “没错,”他点点头:“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收集全世界的‘亡灵巫师’和‘妖精公主’,他们可以在这些试验材料中挑选出他们需要的品种,来进行接下来的,所谓的‘第二阶段试验’。”
  “那会是什么呢?”
  “是啊,”拉法尼亚微笑着反问道:“那会是什么呢?”
  我摇摇头,摸出索拉夏给我的发钗,上面正有一个蝴蝶样的标志——与报纸上的一模一样。这时我才明白下面大写的罗马字母‘CC’的含义,那不就是“卡奥斯城”的缩写吗?这座城市绝不是最近才凭空出现的概念,而是一个庞大阴谋、一个早已开始的“试验”的中间环节——也许是最终环节。谁知道呢?谁能说清那些“使徒”,或者说是那些微调剂的想法呢?
  “接下来呢?”拉法尼亚端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你打算去哪儿?”
  “还能去哪?”我一声苦笑:“流浪呗,我总不能为了保住故乡,就把僵尸引到别的什么城市吧?”
  “一要去试试‘清道夫’疗法?”
  “你是说……去卡奥斯城?”
  他笑而不语,只是喝咖啡。
  “那……那不行……”我连忙摆摆手:“我压根就信不过什么‘清道夫’,鬼知道那是不是某种其它什么试验?而且如果我去到卡奥斯城,不就被索拉夏抓个正着吗,太冒险了。”
  “但是没有目的旅行,连流浪都算不上呢。”
  没有目的旅行,连流浪都算不上,多好的一句话,和我现在的处境又是多么契合。该去哪?该做什么?怎么做?上帝只是指出一条救赎原罪的路,却把寻找终点的权力与义务都交给了我。
  “不知道,”我叹了口气:“走到哪算哪吧。反正我也能控制僵尸,饿不死的。”
  “你那点本事……”拉法尼亚颇不屑地摇摇手指:“还没走出巴伐利亚州就被黑衣党扒光挂树上了。”
  虽然听起来有些让人不服气,但他说的是事实,自从我当上牧师,从来就没出过远门,更别说是在一星期圣战之后的世界里游荡。
  “你需要的是一个高手同行,一个能保护你的家伙,”他拍拍我的肩膀:“能打会逃,知道什么地方危险,什么地方安全,什么地方有土匪埋伏,什么地方有野兽吃人。长得要帅,要有幽默感,要善于与各种异性交流。而我碰巧……”他靠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就认识这么一个高手。”
  “嗯。对,”我微笑着点点头:“他还要能单挑一只红脸。”
  “一只,”他补充道:“勇士级红脸。”
  “还要能打僵尸,用双枪打僵尸。”
  “打满满一屋顶的僵尸。”
  “听上去不错,”我笑道:“那我要怎么才能请到你认识的这个高手?”
  “唔,有钱就成,现金支票都行。”
  “钱啊……”这可真说到点子上了,我露出颇为为难的脸色:“我恐怕付不起呢。”
  “是嘛?”
  拉法尼亚先是遗憾的摇摇头:“那就没办法了。”继而把目光移向窗外,似是自语地道:“一杯咖啡的钱都付不起,真是个穷牧师啊……”
  唉!所谓的幽默感!

《末日祷言》 作者:墨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