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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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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江上》
作者:夏笳

正文 汨罗江上

  (科幻世界2008年10月刊)

  汨罗江上

  这或许是一篇科幻小说,或许不是。

  但在一切开始之前,我只有一个请求:慢慢看。

  很慢,很有耐心地看。如果你在网上看,试着把其他网页暂时关掉;如果你拿着书,坐下来,坐在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如果你并不赶时间,或许可以把表藏起来。这故事并不长,我保证,慢慢地看,你不会损失什么。

  就假设这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旅行,你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不知道路上到底有什么,不知道是否会有奇遇,但请试着放慢脚步。

  现在,你可以开始看了。

  【1】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刚下过一场透雨,窗外飘荡着微凉的泥土气息。我坐在狭小凌乱的卧室里,黑暗里只有电脑屏幕散发出幽光,大片白亮中陈列着稀疏零落的几行字。

  尊敬的小丁先生,您好:

  一直以来都想给您写封信,拖到今天才终于动笔,却又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不知道您是否还有印象,今年七月份,在成都的科幻笔会上,我有幸作为一个新人作者坐在您旁边,当时我说,我非常喜欢您写的那些精彩活泼的科幻故事,您只是谦逊地对我笑笑。其实在这之外我还有很多话想跟您说,那时候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大会结束前,我终于鼓足勇气要了您的E-mail地址,然而自那之后又过去了一个月,无数次想要逼迫自己坐下来好好写这封信,却又无数次纵容自己向后拖。

  到这里就结束了,半封没有写完的陈年旧信。往日的记忆翻涌而来,我轻叹一口气,戴上眼镜,开始摸索着一字一字敲打键盘:

  是的,我想人们总是这样,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拖得很久,直到最终变成遗憾。

  说回那次笔会吧,我依然记得您在会上说过,想要写一篇好看的小说,无论是科幻或者别的什么题材,最重要的一件事在于,要使小说的创意,结构,情节,语言,人物塑造等等各个方面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对我却如此重要,当我在之后的岁月里慢慢摸索写作之路时,时常会想象您就站在我身后,指点我该怎样谋篇布局,恰如其分地推动情节向前发展。

  现在我遇到了问题,一个故事,一个构思了很久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笔的故事,问题在于,一旦我想到这个故事的开头,就有无数种可能性从内心深处涌现出来,彼此碰撞反应,像一缸成分复杂的化学试剂,制造出一千一万种不同的效果,我却对它们束手无策。

  这种茫然的状态令人痛苦又兴奋,这也是我写信给您的原因之一,或许您的宝贵意见可以让这一切变得明朗起来,像是最有效的催化剂。

  故事的名字叫做《汨罗江上》,我把它的开头放在附件里,希望您能看一看。坦白地说,我觉得这个开头很糟糕,虽然用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拼凑出来,却依旧很糟糕,所有的人物都不在我的控制下,他们好像一些有生命的人,不愿意被我捕捉到他们的谈话和行动,甚至每重写一遍情况都会完全不同。我迷失了方向,仿佛陷入一团迷雾,故事就这样搁浅在一切还未发生的这一刻,完全写不下去了。

  可能性是一种多么迷人而又可怕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在可能性中挣扎,四处乱撞,小说中的人也是这样。怎样才能让故事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呢,迄今为止,我竟连一个完整的结局都没有想出来。

  给我一点帮助吧,对你来说也许微不足道,对我却意义非凡。也许整个故事,包括故事以外的许多东西,都将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改变。

  期待您的回信。

  一个科幻爱好者 X敬上

  2006-8-23

  我在收件人地址中键入:[email protected],然后把这封信发了出去。

  【附件1】:

  汨罗江上

  风从江上吹过,流淌的雾气被兑浓然后冲淡,露出黛青色的水面,如水银般泛起细碎粘稠的波纹。

  这是一个阴霾寂静的上午,水波携卷着苇草摇曳的声响在四周起伏荡漾,偶尔有一声凄厉的鸟鸣滑过水面。柏羊抱着肩头,独自立在潮湿的寒风中打着寒颤。

  说是五月,却还是这么冷,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委员会那群老头子。身上的衣服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的,粗糙得很,被风一吹就透骨冰凉。

  一叶窄窄的乌篷小船从雾中滑来,无声无息地停靠在岸边。

  “考生HP2047-9?”清甜的声音从竹帘后飘出来。

  柏羊抵住牙关间的颤栗,哆哆嗦嗦答道:“是我。”

  竹帘缓缓升起一角,他低头跳进船,温暖的茶香扑面而来,拳头大小的茶壶正在炉上腾起袅袅的白气,旁边低头沏茶的女子白衣长发,动作优美娴熟得仿佛古卷上的仕女。

  对柏羊来说,眼前的景象却多少有些像某个过时多年的虚拟游戏场景,他尴尬地笑笑,找个角落坐下,说声:“来挺早啊。”

  女子抬头看他一眼,她有一张娃娃脸,嘴角往上翘,像是似笑非笑的样子,露在袖子外雪白的指尖一摆,将茶杯推到他面前。

  “这是……”柏羊盯着粗瓷杯中几片可疑的褐色草叶,小心翼翼地问。

  “茶是玉笥山上的新茶,水是汨罗江水,时间紧任务急,将就用吧。”

  柏羊犹豫半晌,接过来捧到嘴边抿了一口,一股涩味直冲上来爬满了舌头。

  “怪是怪了点……”他偷看了对方一眼,“还能喝。”

  白衣女子只是专心吹着杯中茶沫,过一会儿才抬眼看着他,“还没到时间呢,随便聊聊,你别紧张。”

  柏羊一愣,心想不紧张才见鬼呢,嘴里说:“ 那是那是。”

  “我是你的监考官,编号G-56。”女子手腕一翻,把电子识别码亮给他看,“先问一句,你对这次的任务了解多少?”

  “还行吧。”柏羊挠挠头,“来之前,看了点书……”

  “听说你是心灵历史系高材生。”G-56定定地看着他,“年纪轻轻的,不简单啊。”

  “哪有您年轻哪。”柏羊连忙跟上,“您一出场我还真有点蒙了,心想这哪像考试啊,分明是金庸群侠传么……”

  “这也正是我要提醒你的。”G-56轻轻一摆手,打断了他意图过于明显的表白,“这不是虚拟情景中的模拟练习,尽管考试说明里已经说得很清楚,很多考生还是会产生这种错觉。看看你周围,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历史情境,天气冷热,江上的气候,茶叶的味道,绝不存在任何编程中可能存在的错误,因为我们身处的是一段真实的时空。”

  柏羊愣了一下。

  “包括你所见到的角色,也是真实存在的人,这一点很重要。”G-56伸出指尖在自己小巧圆润的鼻子上点了一点,“一个真正的人,内心中总有一部分是难以用书本上的方法来衡量和计算的,我们需要的,也正是那种能够在真实情境下,成功解决问题的人才。自从心灵历史学的执照考试创建以来,委员会便决定将这门历史实践放在全部测验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位置,它的通过率从来都是最低的。”

  “这一场挂掉,前面几个月就白忙活了,这我明白。”柏羊叹口气,“您都这么说了我能不紧张么。”

  “就是随口一说,职业病。”G-56笑得很灿烂,“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我就是有点没想通,既然真的穿越了时空,难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就不会对历史进程产生干预么?”

  “当然不会改变。”G-56摇摇头,“整个过程是被精确控制的,相当于从过去借来一整段封闭的时空,你可以无限次任意使用它,像使用一段磁带的拷贝,而不会对原先的版本产生任何影响。”

  “所以我们找上这些人?”柏羊望着窗外雾气缭绕的水面,“我听说过那些稀奇古怪的考题,希特勒,穆罕穆德,埃及艳后,五月花号,哥本哈根……你不觉得做得出这种事的老头子们都很变态么。”

  “至于你所抽中的这一情境,迄今为止的通过纪录是零。”G-56笑眯眯地托着腮,“运气不错啊。”

  柏羊从喉咙间挤出一道痛苦的呻吟,两手抱住头不说话。

  茶壶继续在炉上咕嘟咕嘟煮着,腾起温暖的气息。窗外,却依稀有渺渺的歌声从远处飘来。

  “是他么?”柏羊抬头向外望去,江上雾气越发浓重,几乎看不到岸边。

  G-56点点头,说:“怎么样,准备好了么?”

  “走一步算一步……”柏羊苦笑一声。

  “那么,开始计时。”G-56手法优美地一掀,便不知从哪里拎出一只巨大的沙漏,洁白的细沙如涓涓细流般开始流转,宁静得有些不真实。柏羊做个彻底拜服的姿势,急匆匆向舱门外移动两步,又不甘心地回头问道,“顺便,我能问下您的名字么?”

  G-56甜甜一笑,说:“浔箐。”

  “人如其名。”柏羊点点头,“死也瞑目了。”

  他颤巍巍地掀开竹帘向外爬去,身后,G-56的声音如低沉的丝弦般传来:

  “祝好运,哈里·谢顿与你同在。”

  “同在就同在吧。”柏羊心里默默嘟囔着,运一口气跳出船舱。

  古老而陌生的歌谣在雾中穿行,隐约间,那高瘦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近了。

  【2】

  X你好:

  你没有说你的名字,所以只能这样称呼你。

  坦白地说,我不能说完全看懂了你的故事开头,一次心灵历史学考试,在战国时代进行的么?和屈原有关?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我猜你是个学生,或许正在为某次历史考试忙得焦头烂额,对么?

  目前我还不是很清楚你想用这个故事表达什么主题,开头对话挺有意思,我喜欢那句“哈里·谢顿与你同在”。但之后会怎样发展,我也猜不到。

  对你所说的迷茫感觉我也常有体会,其实,从没有任何一篇小说是“恰如其分”地自然呈现在你笔下的,总要经过一次又一次构思,推敲,试验,才能达到那种所谓微妙的平衡状态,你可以试试看多写几稿,拿给你周围的朋友看,甚至先放一段时间,看点别的书,出去走走,丰富的经历有时候会意外地带给你灵感。

  你大概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对想不通的问题一想再想,其实有时候不妨试着放轻松一些。人生未必可以完美无瑕,又何况短短一个故事,重要的是把你的想法完整地写出来,拿给别人看,然后再确定自己应该努力的方向。你还年轻,不是么?

  也期待看到后续,祝2047-9和G-56好运。

  你的朋友 小丁

  2006-9-2

  【3】

  尊敬的丁先生,您好:

  收到您的回信非常激动,几乎整夜无法入睡,是的,这封信意义重大,我会好好保存它的。

  说到我的故事,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打算放弃,但现在有了您的鼓励,我又想试着努力写下去,您说得对,重要的是把它写出来。过去我似乎太紧张了,闷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想了又想,以至于每下一笔都如此艰难,生怕出什么差错。

  今天傍晚出去转了一圈,只是一个人默默地走了很远,沿路看着四周的景色,天气闷热,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回来后就看到您的信,一时间竟觉得空气都清透起来。

  刚才又写了一小段,一起附在下面,希望能继续得到您的指点。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敲打在窗户上,院子里的石榴树在风雨中摇摆个不停。

  祝您有个好梦。

  btw: 关于2047-9和G-56,只是向您致敬的小小玩笑,希望不要介意。

  您的读者 X敬上

  2006-9-5

  【附件2】:

  寒风扑面而来,柏羊赤脚趟过冰冷的水边,看着屈原向他慢慢走近。

  与想象中多少有些不同,眼前的男人气色虽然憔悴,神情却是温和安静的,两颊因为衰老和疲惫微微凹陷下去。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迷茫却又极其深邃的光,默然地望着前方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是三闾大夫么?”柏羊远远地招呼了一声,他的声音经过语音矫正和波形变换,被自动调整为当地绵软古朴的方言。

  屈原站住了。

  “是我,什么事?”

  “没事啊,这不是路上遇到了,上来打个招呼么。”柏羊殷勤地迎上去,现在他从姿态到声调,都完全像一个清早出来江边闲逛的渔民,“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什么风?是这世间的不正之风吧。” 屈原说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偌大一片天地,除了这片水边,我又有哪里可以去呢?”

  “您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柏羊煞有介事地扯住对方的袖子,“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您要是看不惯,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不就完了么。我们这些劳动人民出身没读过什么书,都知道出门打鱼要看天,人再大能大过天么,顺应时代潮流才是真的。您是个圣人,不能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吧。”

  “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说的一点不错。”屈原看着他,五十多岁人的眼睛,还是清澈得少年人一样,“你在江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在深宫,日夜思虑,不得安眠,你的豁达不是我能轻易得到,我的痛苦也不是你能体会的。”

  “其实我是想说……”

  屈原摇头打断了他,声音越发低沉下去:“我生在这个尘世上,每长一岁,都要更爱它一分,更明白它一分,却也因此离它更远了一分。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只是这一颗心,沉重得再也背负不动了。”

  “您这话说的……”柏羊额角不由渗出一片热汗来,“大人您换个角度想想看,就说咱们人吧,人为什么要活着。”

  “这问题就不是我能回答了,大约除了吃喝繁衍之外,就是思考天地造化的问题吧。”

  “是啊,这问题别说一辈子想不明白,就算再过一千一万年怕是也不够,您在这世上不过上下求索了几十年,怎么就能说是毫无牵挂了呢。”

  “既然如此,千万年和几十年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屈原微笑着,笑容牵动了嘴角两道深深的皱纹,在悲天悯人的智慧中透出几分凄凉。“你是个聪明人,能跟你说这一番话,我很高兴。你叫什么名字?”

  “区区一个渔民而已,不值一提。”柏羊怏怏地摆摆手。

  “很好,你走吧。”屈原的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起来,望着茫茫江面发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沉默半晌,柏羊叹口气转身离去。

  乌篷小船里,G-56仍在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柏羊一言不发地坐下,烘烤着被雾气濡湿的身体。

  “怎么样?”

  “你不都看见了么。”

  “问你心情怎么样,不好办吧。”

  柏羊闷闷地垂着头不说话,G-56重新斟了一杯茶推到面前,他犹豫了一下,端起来一饮而尽。

  “你说有些人,怎么就这么轴呢,辩了一圈又一圈,还是给转回去了……”他郁闷地喃喃自语。

  G-56若有所思地支着腮,“东方哲学的本质就是一个圈,相比之下,辩论和质询这些源自古希腊的技艺发展到尽头,早已沦为一种低效的语言范式,要真正对他人的言行发生影响,靠的是……”

  “我懂我懂。”柏羊扔下空杯子,“人心嘛,课上都讲过。回溯,我们重新来一次。”

  G-56微微一笑,伸出手轻拍了三下。

  只是一瞬间,小船便无声无息地向前滑动,逆着水银般凝重的波纹回到时间轴的原点。汨罗江水汇聚又散开,向着已经确定的未来一轮一轮继续涌动。

  【4】

  X你好:

  读你的信就像看小说连载,每次一小段。

  很高兴看到你的故事有了进展,虽然篇幅不长,却时常出人意料。继续写吧,现在我对之后的情节发展很有兴趣,生或者死,这是一个问题,不过太早去猜结局就没意思了。

  最近事物繁忙,或许不能及时回信,但你的故事我一定会看。

  btw: 我当然不会介意了,但 G-56似乎太严肃了些,你不这样觉得么?

  你的朋友 小丁

  2006-9-28

  【5】

  九月之后,天气迅速凉爽下来,窗前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不知觉间挂起硕大的果实,我却很久没有动笔。

  日子一天天迅速流过,冬至那天, 一封来自远方的邮件意外地出现在邮箱里。

  X你好: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还好么,2047-9和G-56可好?

  今天家里包饺子,闲聊时夫人突然提起你(她也看了你的小说),想起来写信问候一声。

  天冷,祝身体健康。

  你的朋友小丁

  2006-12-22

  一瞬间,几个月前那些潮湿的夏夜气息突然地从窗外涌入,弥漫在四周,包裹着我僵硬的手指和腿脚,像一层柔软而温暖的旧毛毯。

  我坐在桌前愣了许久,然后重新把以前的邮件和小说片断找出来重温,一字一句地写下回信。

  小丁先生,您好:

  感谢您的关心,过去那么久,没想到还会再收到您的信。是的,我最近身体不太好,今年冬天真的太冷了,仿佛总是在生病,膝盖和双手从早到晚都是冰凉的。

  坐在窗口向外望,阳光缓缓从远方的楼群间穿过,时而明媚时而阴晦,凛冽的寒风吹得一切能发出声音的物体哗啦啦地抖动。偶尔有珍珠色的鸽群,零乱地围绕着某个窗口盘旋,它们身体竖在空中拍打翅膀,归巢的姿态优美而悲怆。

  我时常会想,这样寒冷的天气里,鸽子们聚成一堆挤在狭小的鸽笼里,相互摩擦羽毛,呼吸着温暖而浓郁的空气,一定很幸福吧。

  小说越写越慢,但我还在试着继续,再附上一段吧。这次我安排了女媭这个人物出场,却仍旧难以描绘她的言谈举止,性格容貌。史书上关于她有太多猜测,太多不同见解,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人格,不同的处事态度,甚至有人认为她并不存在,只是《离骚》中一个代表世俗力量的文学形象。

  不过我想,对于那个心怀绝望的人来说,总有那么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是他和这个冰冷的世界之间唯一的纽带吧。

  期待继续得到您的指点。

  X 敬上

  2006-12-25

  【附件3】:

  技术从来是万能的,柏羊转个圈子,甚至能听到裙裾摩擦发出粗糙却柔软的声响。

  “很适合你。”G-56抿着嘴不出声地笑,“神情还差了那么点,别这么苦大仇深的,笑一笑,对,笑,温柔点儿行不行,露这么多牙干什么。”

  柏羊被摆弄了半天,总算站定了,摆个拈花微笑的造型,说:“到底行不行啊,求你了别整我。”

  “行不行还得看你演技,相由心生。”G-56歪着头退后三步,又凑上来把散开的衣带整理成一个别致的造型,说:“好了好了,就这么去吧。”

  全息造影技术的神奇之处在于影音光色全全方位多角度的逼真模拟,成本高,运算量大,有延时,但就是精确可信,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像神话中的七十二变,或者虚拟RPG游戏一样方便快捷地改变自己的形象,几乎以假乱真。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浓雾弥漫的天气里。

  柏羊向岸上走去,嘴里轻声哼唱一首古老陌生的童谣,这声音同样不属于他自己,低沉柔和中蕴含某种宁静却坚定的力量。歌声随着细碎的脚步一丝丝散开在雾中,如河岸上随风起伏的苍白苇花,

  他觉得自己像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正透过严丝合缝的甲胄向外窥视,一步一步接近目标。

  那个瘦高的身影向他走来,眼中泛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阿姊……”屈原轻轻唤了一声,就再没有第二句话,两人站在那里对视着。一瞬间,柏羊纷繁忐忑的心中突然沉静下来,他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你要去哪里?”

  像是一个出来玩得太久忘了回家的孩子一样,屈原竟避开了他的目光,许久才自嘲地笑一声,喃喃道:“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柏羊思忖着,国家?战争?家乡的天气?童年回忆?这些资料早就准备充分,一条条一列列烂熟于心,然而此情此景,作为他正在扮演的这个角色,脑中却只是一片空白。

  他又向前走近一步,这样的距离已经足够被看出破绽。

  “好久不见了。”他挤出一个温柔的,略带哀婉的笑容,“说说看,最近过得还好么?”

  “不好。”屈原竟也笑了,虽然同样是凄苦的。

  “比之前还不好?”

  “都已经不好了,还比较什么?”屈原还是笑,“以前我年轻气盛,心中总有一股不平之气,阿姊你教我那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总是听不进去。现如今,那些曾让我憎恨和愤怒的人和事,都成了过去,心中那份不平也就那么慢慢散了,再回想阿姊你说过的话,或许还是有道理,可惜啊,明白的晚了。”

  “你还是想那么多。”柏羊点头又摇头,“晚什么,明白就好,明白就不晚。”

  屈原叹了口气,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说:“晚了。”

  “你这样说,让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办。”柏羊声音颤抖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只是觉得心慌意乱,像要张开手努力攥取什么,却又捉摸不住。

  “你不是常对我说么,各人有各人的命。”屈原说,“这是我的命。”

  “这时候你倒信起命来。”柏羊抬起眼,用力盯住他,“不要再说了,跟我回去,算我最后一次求你。”

  屈原脸上浮现出踌躇的神色,两人站在那里僵持着,许久之后他柔和地笑了。

  “好,我听你的。”他轻声说,“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这块帕子脏了,这还是你当年给我缝了带在身边的,麻烦你拿到上游干净的水边帮我洗了吧。”他从衣袖里抽出一块方巾,陈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花色,“也是最后一次了。”

  柏羊接过方巾,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托词么,又或者真的被他说动了,若是托词,他又该如何?天气虽然冷,他却感到额角渗出了一层热汗,密密麻麻地爬满皮肤表面。周围静得可怕,只有一层又一层单调的水声,流淌得如此迅速又如此漫长。

  突然间,G-56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

  “时间。”

  “什么?”他按住微型通讯器,用最轻的声音回应。

  “注意你的时间。”G-56说,“封闭时空是有限制的,你打算一直在这里守着他么。”

  “你说什么?”屈原疑惑地看他。

  柏羊咬咬牙,脸上变回温柔而凄婉的微笑,说:“没什么,那你在这里等我。”

  他攥住那块被汗浸透的方巾,转身沿着江畔大步离去,身后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穿透浓雾飘来,紧接着,是一阵沉闷的水声。

  于是他知道自己又失败了。

  G-56仍然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烧茶,相同的场景看过太多次,竟也令人审美疲劳起来。

  “再过一会儿,真正的女媭就要来了,这也是我提醒你离开的原因之一。”

  “总之还是不行。”柏羊郁郁地说。

  “别泄气,你的演技已经很好了。”G-56托着腮,“我确信从你们眼中都看到了泪光。”

  “好什么,我还是没能进入她的内心。”柏羊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也一样。”

  “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演戏毕竟是演戏。放松点,好不好,考试过不了是小事,我倒怕考完后你也要去接受心理治疗了,每年都这样。”

  柏羊抬起头,“谁说不过了,我就不信这个邪。再来一次,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有志气。”G-56点点头。三声轻响后,小船又一次消失在雾气缭绕的江面上。

  【6】

  X你好:

  寒冷的天气里看到这样的文字,略有一点伤感,这个冬天确实发生很多事。

  不知你是否遇到了什么不顺利(这只是我的猜测),故事的情绪变得愈加哀婉了,悲易伤身,这种沉浸在哀婉中的文字,对于作者本人来说,多少是有些害处的。

  我现在很少看电脑了,或许不能及时关注你的小说,但仍希望你快乐,健康。毕竟,一个死去一千多年的人有什么值得伤感的呢?只有仍活着的人才是真正重要的。

  祝你新年快乐,2007年,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美好等待着我们。

  你的朋友 小丁

  2006-12-28

  【7】

  丁先生您好:

  又是一段时间没有写信了,总觉得在欢乐吉祥的新春佳节里,再用那些罗罗嗦嗦的故事去打搅您,有些不太合适。

  或许您说得对,对一个已经成为历史的人物念念不忘,更多时候只是放任自己陷入情绪低落而已,这也正是我无数次想要放弃的原因。

  不过,既然好不容易写到这一步,不妨试着继续推进下去吧,有时候写着写着会突然冒出奇妙的想法,将情绪推向某个未曾考虑过的方向,这也是写小说的有趣之处。其实我和您一样,很想看到这个故事的最终结局。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祝您春节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阖家欢乐。虽然只是一些没什么创意的老话,但请接受我最诚挚的祝福。

  X 敬上

  2007-2-22

  这一次,我把收信人的地址改成:[email protected],然后点下发送键。

  【附件4】:

  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刚刚焐热的双脚重新趟过冰冷的江水,歌声穿过永远散不开的浓雾由远及近,柏羊干脆站在那里不动,双手在宽大的袖子里相互交叉。

  “你,给我站住。”他冷冷地喝了一声,然后满意地注视着对方惊恐的神情和颤抖的肩膀,一股恶作剧的快感涌上心头,简直妙不可言。

  疯了,他对自己说,我大概真的疯了。

  “冷静些,你不会真的想被关小黑屋吧。”G-56悄声说,小黑屋,指的当然是心理咨询室,据说那些老头子们有办法对你的大脑动手脚,让你不再是你自己。然而柏羊只是站在那里笑,笑意刻在他薄而柔媚的唇角,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危险色彩。

  “大王……”屈原声音轻颤地唤道,眼中又是惊惧,又是质疑,又有几分狂喜,一瞬间,柏羊觉得这个人大概也快疯了,于是嘴角的笑意更盛。

  “怎么样,你不是一直想见我么。”他漫不经心地说,“总说我不肯听你的话,今天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也不必讲什么君臣之礼,想说什么就说。”

  “好,我说。”屈原点点头,眼神如火般炙热起来,“大王现在,是人还是鬼?”

  “这个问题问得无趣,人怎样?鬼又怎样?你成天跟鬼神交谈游历,怎么,见到我害怕了?”

  “说的也是,那容我再问,大王现在,可明白屈平的心了没有?”

  “明白明白。”柏羊不耐烦地点头,“你那点心思,全世界人都明白,可明白又如何,明白不见得能领会,领会不见得感同身受,有了同感又不见得能依附于你的心意。屈平你是个奇人,奇人便不容于时代,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性情中人就被性情所伤,还是个好人,好人难活,你的命运,哪是我一个人听了你的话就能改变得了的。”

  屈原沉吟着,脸上一点点泛出奇异的光,道:“大王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呀你呀,就是问题多,我说一句你问两句。”柏羊跺跺脚,“且不忙,我先问你,你说我们君臣二人,最终流落到此相见,到底是因为什么?”

  “天道无常,外有奸贼祸国,内有小人乱朝,以至国破家亡。”

  “谁说无常,我就要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柏羊冷笑一声,“历史的发展就像这道江水一样,从上游流下,分分合合,源远流长,最终都要流入大海里去的。我们一两个人,一两座城,乃至一两个国,是存是亡,在几千几万年后的人看来,有什么区别么?”

  “大王……”屈原紧锁双眉刚要说话,被柏羊一挥手拦住了。

  “要我说,楚国迟早是要亡的。”他继续破罐破摔往下说,“秦有吞并天下的野心与实力,最重要的是,秦王比我们所有人看得都要远,他要的不是讨伐一两座城池,不是打几场胜仗,不是守着自己一个国家的老百姓,他要看到全天下人用同一种文字,说同一种语言,侍奉同一个王,这叫顺应历史潮流,你懂不懂。”

  “屈平……屈平惶恐……”

  “你不是不懂,是不愿懂。”柏羊叹一口气,“你是聪明人,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若是能重新回到四十年前,你会如何选择?以你我二人之力,你能保证将来吞并六国的是楚,而不是秦么?”

  “这……”屈原微微低下头去,“屈平没有想过,过去,未来……”

  “没想过才让你想,时空这东西,远比你知道的要玄妙。”

  “小心。”G-56略带沙哑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不能提起时空旅行相关话题,这是违规操作。”

  “闭嘴。”柏羊低声喝道,屈原疑惑地望向他,他冷冷一笑,说,“不关你事,继续给我想。”

  “大王,恕我直言,这种问题,屈平以为没有答案。”

  “怎讲?”

  “若是我们重来一次后,秦也有机会重来一次呢?秦的后人呢?究竟谁看到的结果才算数?”

  “好,算你反应快。”柏羊长叹一声,“这么妙的答案,连我都想不到。”

  他急匆匆地回头望一眼江上,晨雾正在逐渐消散,时间总是不够用。

  “现在,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他直视前方,用最凝重的声音说道,“事到如今,你打算去哪里?”

  短暂的等待后,他得到了答案。

  “我跟您一起走。”屈原认真地说,“去神和鬼的世界。”

  “你是怎么回答的?”G-56抿着嘴憋住笑,任由茶壶在炉上烧得咕嘟咕嘟响。

  “我说,奶奶个熊,你自己去吧!”柏羊恨恨地回答,“服了,真服了他了。”

  “注意素质。”G-56娇嗔地瞪他一眼,安慰道,“别着急,这次已经很接近了,装神弄鬼是你最大的败笔。”

  “你不会都记下来了吧。”柏羊突然背后一寒,疑虑重重地看着她,G-56笑得更加甜美,说:“当然,我从来尽忠职守。”

  “然后当笑话说出去?”

  “考试纪录要密封上报给评审组的。”G-56叹口气,“当然,我们考官也是人,无聊的工作生活也需要调剂。”

  “别整我姐姐,再也不敢了……”柏羊哀嚎一声,G-56竖起一根青葱般的纤纤玉指,向一旁的沙漏点了点,一轮又一轮封闭的时空中,只有它仍在默默地流淌,忠实而精确。

  “与其担心这个,不如看看你的时间吧,考试还在进行中。”她像个女巫般神秘地笑着,柏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回溯的过程中,他一句话都没说。

  【8】

  X你好:

  首先要谢谢你的祝福。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比如我,总是说自己事务繁忙,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不能看电脑,不能收邮件,不能写小说。然而当春节期间,我真正闲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想干,只想一个人躺在家里,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很久以前读过的旧书堆在床头,偶尔翻上几页,然后发呆,很久之后再翻几页,困了就睡觉,饿了就去冰箱里找东西吃。

  写小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尽管有时候一些狡猾的作家会说些大话,装出很容易的样子,但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写小说需要你用很长的时间去积累,去思考,去写,去修改,去烧掉失败的篇章,然后继续去写。有时候你会突然发现它已经变成你生活的一部分,不可分割,活着就必须写,不写就不能活,那种感觉会痛苦而幸福。

  我羡慕你的执著,对一篇小说坚持不懈地继续下去,不管最终能写出什么,这种过程对于生命本身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体验。继续努力吧。

  杰弗瑞·兰迪斯写过一篇小说,叫做《迪拉克海上的涟漪》,也是关于时间旅行和死亡。这是我所看过的最优美的科幻小说之一,也许你已经看过了,如果没有的话可以试着找一下。

  也祝你春节快乐,虽然迟了一些。

  小丁

  2007-3-5

  【9】

  春天总是短暂的。

  窗前的阳光一天比一天晴朗,洒在逐渐丰盛浓烈起来的枝梢间。满园繁花匆匆开了又谢,像是绚烂的水彩画,这里或者那里流淌消融,只有那团浓绿的石榴树,依然像刚过去的那个严冬里一样,沉默得仿佛忘记了时间。

  于是我又开始写信了。

  小丁先生,您好:

  写下这封信,竟然已经是春天了。

  小的时候我总是最讨厌春天,北方的春天,一切变化得太快,许多东西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就已经结束,没留下一点痕迹,比如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比如满天飞舞的柳絮,比如刚发芽的梧桐树那种灰蒙蒙的黄绿色,比如槐花香。

  春天里,人都变得懒洋洋的,好像总也睡不醒。我坐在这里继续编织我的故事,每写下一个字都觉得身子变得更轻,好像沉醉在和煦的暖风中,好像随时就要飘扬起来一样。事到如今,故事中的人物已经完全脱离我的控制,朝着某个既定的终结不动声色地前进,我昏昏噩噩地写着,半梦半醒地写着,像一个浑然不自知的旁观者,又像一个茫然恍惚的占卜者,在梦里,我有时能看到这故事的结局,醒来却又全部忘记了。

  就这样下去吧,事到如今,在乎结局又有什么用呢?

  此时此刻窗外又在下雨,绵密的雨声里一片混合着尘土气息的青草香。

  这是春雨,艾略特在《荒原》的开头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一切都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不定,我想快点写完我的小说,又害怕所有的可能性会在结束的那一刻一同走向终结,彻底灰飞烟灭。

  祝一切顺利。

  P.S: 关于《迪拉克海上的涟漪》,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那也是我所看过最优美的科幻小说之一。

  X 敬上

  2007-4-24

  【附件5】: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也许吧。”

  “也许?”

  “好吧,我确定。”G-56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像个小孩子。“需要写进报告里么?”

  “别,我说说而已。”柏羊干咳两声,手脚并用爬出船,举起手向后挥了两下,说:“我走啦。”

  “路上小心。”柔缓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倒吓得他脚下一软。

  “你是谁?”

  “哼,连我都不认识,你又是谁?”

  “在下屈平,楚三闾大夫。”

  “楚?楚不是早就亡了么?如今这普天之下,哪里不都是秦的土地!”

  “你……你是……”

  “我是这片大地上独一无二的王,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个称霸天下的皇帝,万民都要俯首称臣,我,我和我的子孙,将要世世代代统领这片江山。哼,你不认识我,是因为你死得太早!”

  “我……我不相信……死得太早,又怎么能看见你?你是假的!”

  “榆木脑袋!假的真的,又有什么区别,我说的这些你永远没有机会看到。哈哈!”

  “你这疯子!”

  “疯子?当然,历史不都是疯子创造的么,看看你自己,你以为自己就是唯一正常的么?清醒的么?不过一个快要死的人,可笑!”

  “人,都是要死的,我为我深爱的而死。”

  “当然当然,人都是要死的,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你?”

  “我用了十几年时间修好了自己的陵墓,辉煌的独一无二的陵墓,最终却死在马车里,他们用咸鱼掩盖了我发臭的尸体。”化身为嬴政的男人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狂笑,向后倒在河滩上,变作一具臭气熏天的腐尸。

  “这算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算,回溯,再来一次。”

  再次回到江边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白人老头,赤裸的臂膀伤痕累累。

  “你见过大海么?老家伙,你在海上与恶浪和鲨鱼搏斗过么,你在非洲的草原上捕猎过狮子么,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拖过死尸么?你有没有试过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整晚不能入睡,有没有试过失去一只眼睛的滋味,有没有在医院里读过自己的讣告?是的,我说这些你都不会懂,不会懂,我见过得已经够过了,你呢?你见过什么?听着,老家伙,不要为那些折磨过你,屈辱过你的东西伤心难过,要战斗,跟一切想要毁灭你,让你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东西战斗,包括你自己!”

  说完他拔出一把银子镶嵌的猎枪,枪口伸进嘴里,两个板机一齐扣动。

  再一次回来,他以受难者的形象被钉上高大的十字架。

  “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他抬头对天空说。

  “我实在告诉你,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他低头对门徒说。

  “母亲,看你的儿子!”他低头对玛丽亚说,又对约翰说:“看你的母亲!”

  “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他痛苦地呼喊。

  “我渴了。”他尝了绑在牛膝草上蘸满醋的海棉,然后说:“成了。”

  最后一句话是:“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然后他低下头,走向短暂而永恒的死亡。

  “我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背诵了那首诗,伸手在空中拍了三下,然后消失不见。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他说。

  他一次又一次穿过永远散不去的晨雾踏上江岸,以约翰·列农的样子,以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样子,以亚拉伯罕·林肯的样子,以梵高的样子,在那之后,是乔达摩·悉达多。

  【10】

  小丁先生您好:

  一篇小说的结尾总是令人头痛,当人们意识到自己的故事终于面临结束,不得不老老实实为它编造一个完美结局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从心底感到恐慌和压抑,感到怅然若失,就像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到屏幕上浮现出 The End 或者 FIN 时的心情一样。

  如同我现在正在做的那样。

  还记得我写给您的第一封信么,那时我是如此彷徨,不知道自己脑中纷乱迷茫的一切该如何整理出一个头绪,不知道该如何按照恰当的时间和逻辑顺序写出来。我想起很多年前,曾有一位教美学的教授对我说,不要急着去寻找答案,不要用自己的思维模式去强行梳理纷繁错落的事物现象,你只要关注你的课题,虔诚地,用心灵去观照,足够长的时间后,答案会自己浮现出来。

  奇怪的是,无数次的失败与尝试后,我竟然发现他说的是对的。

  然而这个故事终于结束了,在附件中,一切谜底即将揭晓,我不知道想说的一切是否终于说了出来,不知道您是否明白,无论如何,结束了,此时此刻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写完一篇小说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希望您喜欢这个故事。

  X 敬上

  2007-5-13

  【附件6】:

  “时间不多了。”G-56双手轻按着巨大的玻璃砂漏,指尖和面颊都泛出淡淡的红色,洁白的细沙从她面前淌下,如一线游丝。

  “只剩最后一次了?”

  “或许,最后一次。”

  “好吧,我走了。”柏羊叹一口气,“再祝我一次好运吧。”

  G-56低下头,指尖交叉:“好运,哈里·谢顿与你同在。”

  最后一次出场,他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江岸上,等待。

  “早,我们又见面了。”他牵动干涩的嘴角急匆匆地说着,声音因为疲惫而粗哑得如同沙砾,“也许你会奇怪我为什么要说‘又’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现在听我说,我们时间有限,不管你当我神也好,鬼也好,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着,从第一次踏上这片命运注定的空间开始,每一次相遇,每一次对话,每一个小细节,一字一句清晰而详细地描述。

  我是始,我是终,我是阿尔法,我是欧米伽,我是楚怀王,我是海明威,我是最初的皇帝和最后的人子,我是你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普普通通的渔夫,昔在,今在,将来永在。

  一切都结束后,他就此消失了,如同来时一样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算什么?”G-56睁大眼睛望向岸边,那个高大寂寥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柏羊靠在角落里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我累了。”他说,“很累。”

  “解释一下,否则我没法写报告。”

  “让报告见鬼去吧。”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柏羊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说,“对不起。”

  “可以理解。”G-56说,“我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只是,为什么,我想知道。”

  “每个人在穿越时空的过程中都会多少保留模糊的记忆碎片。”柏羊缓慢而疲惫地回答,“Deja Vu,或者别的什么称呼,你觉得眼前的情景似乎曾发生过,在一瞬间,那是因为在不同的时空中曾经历过。这是真实的人才会有的特质,和可以反复使用的磁带,和虚拟游戏存档所不同的地方。我把那个人经历过的一切重新告诉他,他就回忆起了更多,过去的,未来的,真实的,虚幻的,人的大脑永远是最奇妙不过的东西,在那一瞬间,他已经领悟了太多,远远超越他所属于的时代。”

  “结果呢?”

  “他在思考,你看不到么。思考这一切背后的秘密,所有终极问题的答案,关于时间,空间,历史,未来,生存,死亡,或许一辈子就这么思考下去。”柏羊年轻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毕竟,这些问题永远没有一个完整的答案。”

  G-56垂着头沉默了一阵,最后一点细沙在她面前的沙漏里缓缓流淌,然后静止,宛如一声洁白的叹息。

  “好吧。”许久她点了一下头,“还是要恭喜你,通过了考试。”

  “那又怎么样!”柏羊像个小孩子般握紧了拳头,“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们做了些什么,你真的明白么?!我们凭什么决定别人的命运,活着或者死去,真的可以选择么?!”

  “冷静点……”

  “不要跟我说这些!”柏羊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直视着G-56清亮的眼睛。“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超越自己的时代孤独地活下去,未必是幸运。”

  “也许你说得对。”G-56避开他的视线,“不过又怎样呢,都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柏羊呆了一会儿,低声说,“在既定的历史时空中,他的命运还是一样的,对么?当我们回到原点,一切仍像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时间。”

  “你想得太多了。”G-56指尖交叉支着下巴,说,“记着,这只是开始,以后你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来思考这一切。现在,我们回去吧。”

  柏羊低下头,重重地闭上眼睛。

  三声清脆的拍手声响起,在潮湿凝重的雾气里留下最后一丝细微的震颤,随着被惊动的灰白色鸟群一同绵延四散开来,滑过波澜不惊的水面。

  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远远地,那伫立在江边的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完】

  【11】

  X你好:

  恭喜你最终完成了它,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虽然你还有很多机会修改,让它更精美,更细致,但故事本身已经足够有趣,有趣,而且意味深长。

  试着拿去给你认识的编辑看看吧,这样你就又前进了一步,写小说就是这样,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慢些,但重要的是,你要一直鼓足勇气向前走,哪怕每天只走半步。

  我没有什么更多话留给你了,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感谢你如此信任我,跟我分享你的创作历程,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这种分享都是弥足珍贵的,谢谢。

  最近要离开一段时间,短期之内或许没办法回信,希望我回来后,能看到你的文章发表。

  遗憾的是,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想起你的名字,或许在今年的笔会上还能再见面,到时候一定多说几句话。

  祝 好运

  小丁

  2007-5-28

  【12】

  丁先生,您好:

  这是我写给您的第七封信,或许也是最后一封。

  不,我还是不能亲口说出这个结局,即使没有管理员的监察,没有系统过滤和屏蔽关键字段,我脆弱的心脏也无法承受说出那些话时的沉重。

  我想现在您的病情大概已十分严重了,也许连看到这封信的机会也很渺茫。有什么关系呢,眼下我只想继续写,把想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的一切都写下来。至少现在,我还有时间。

  人是多么容易忘记过去啊。

  在那件事,那件令所有人震惊和心痛的事发生之后不久,我曾做过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想要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之前救回你的生命,我回到过去,突然间发现这一切都是某个邪恶组织的阴谋,于是我在梦中跟他们搏斗,拼死搏斗,上天入地,最后从几千米的高空跳进水里,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当我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看见你就躺在我旁边不远处的另一张病床上,脸上蒙着纱布,沉默苍白,却依然活着,是的,我做到了,挽救你的生命,让你活下来。于是我决定留下来,留在过去的时空里照顾你,梦的结尾是一间充满阳光的洁白病房,你静静地躺着,我坐在旁边,读一本书给你听。

  梦醒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宁愿梦中的世界才是真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没有办法亲口向第二个人讲述我的梦境,只要一开口,泪水就会掉下来。

  某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整理年少时留下的日记,居然重新看到那个梦的纪录,那个在我心中深深埋藏近乎一生的梦。于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我自己,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坐在我面前,二十岁,眉间有一缕无法洞穿时间的忧郁。我上前抱紧她,用颤抖的声音向她发誓,在剩下的斑驳岁月里,我会尝试完成她当年的愿望。

  在这个时代,时空旅行技术还尚未出现,但是有一样东西您早已猜到了,是的,T-mail,可以向不同时间点上发送邮件的系统,这中间的原理与操作规则十分复杂,关于“外祖父悖论”,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确定性,直到现在仍在束缚着我们的言行,我并不奢望我的信可以改变那早已发生的结局,但又不能不奢望。

  此刻,您看到的这封信来自2077年,一个九旬老人枯槁嶙峋的双手,从去年的8月至今,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和您保持联络,六封邮件,一个拙劣的科幻故事,像是一线细而韧的蛛丝,将时空的两端粘合在一起。

  其实,第一封信的开头是我在2006年的夏天写的,而小说的开头则要更早些,一堆属于遥远过去的,未完成的文字,和当年的日记一起存放在陈旧的硬盘里。我曾以为自己的懒惰懈怠将令他们永远沉寂下去,慢慢腐烂慢慢被遗忘。而现在,许多年之后的现在,我这个垂暮之人,却重新拾起那些碎片,一丝一缕编织起来,用尽最后一点心血。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造化。

  和您通信是一段愉快的经历,我仿佛重新回到二十多岁的青涩岁月里,那时候未来还很漫长,一切都在未知中显出迷人的轮廓,如同永恒的夏夜。连死亡也不过是夜空里偶尔划过天际的一颗流星,那么遥远,遥远而又凄美。

  第一次收到您的信时,激动得彻夜未眠,时间,你的未来我的过去,像一道江水的两岸,隔着浓重的晨雾遥遥相望。我努力写信,一封又一封,有时满心欢悦,有时沉郁迷茫,有时突如其来地泪流满面。

  然而这一切对你,对我而言,又究竟有何意义呢,已经发生的能否被改变,我没有答案。在流淌的时光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如同那涉江的人,一次又一次踏入冰冷的波涛中,面对的却不再是同一道江水。

  如此一来,还剩下什么呢。

  大概只为了越过无尽波涛,远远瞥一眼岸上那个人的身影。

  此时心中千言万语,无法再一一付诸笔端。

  记忆总是带我回到2006年的那个夏天,热闹的笔会上,你在我旁边坐下,谦逊地点头微笑。

  短暂的,却是永恒的微笑。

  多年之后,在生命最后岁月里能和您重逢,共同分享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时光,深感荣幸。

  若是您能看到这封信,请记得千万保重身体,未来的世界还有很多精彩的事,比科幻更科幻,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美妙。

  期待您的回信。

  非常,非常期待。

  X 敬上

  2077-6-4

  我用颤抖的手输入地址:[email protected],点下发送键,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等待。

  夏夜是如此漫长。

  【13】

  整个六月都在等待中度过,我始终没有等到回信。

  或许因为违反某些时空信息条例而被管理员拦截了,或许在蛛网般复杂的系统传递中遭到损坏,又或许跟太多邮件一起堆积在2007年的某个邮箱中,还没有等到拆封的那一天。

  雨整整下了半个多月,七月里的某一天,天气终于放晴,窗外的石榴树间又响起了蝉鸣,一簇簇艳红的花朵争相盛开。我就着窗口明媚的天光,开始翻捡七十年前的新闻资料。

  这并不容易,网络资源经过那么多年更新换代,被破坏,资料遗失,病毒侵蚀,碎片整合然后重建,所剩下的陈年资料已经寥寥无几,漫长的搜索之后,我竟然找不到任何资料来证明历史是否曾经被改变过。

  也许这是好事,我默默幻想着,或许在我的观察下,世界已经一分为二,我的这个世界里,那个曾经圆脸微胖的中年男人已经跳过了2007年7月那个生死攸关的时刻,继续过着幸福的日子,工作,赚钱,写作,偶尔留下几篇脍炙人口的小文章,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又或者他变成了薛定谔的猫,在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中摇摆不定,等着更强的观察者出现。

  不,那些只是科幻罢了,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时间是个迷题,你用一辈子也无法解开它。

  死亡也一样。

  我重新坐回电脑前,打开T-mail邮箱,收信人一栏里填上:[email protected]

  汨罗江的江水在我周围流淌,携卷一切回忆涌向遥远的过去,我像一枚孤零零的礁石般立在江心,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雾。

  敬爱的小丁先生,您好:

  我用颤抖的手指敲下这几个字。

  霍斯曼的诗在耳边响起。

  来自远方,

  来自黄昏和清晨,

  来自十二重高天的好风轻扬,

  飘来生命气息的吹拂:

  吹在我身上。

  快,

  趁生命气息逗留,

  盘桓未去,

  拉住我的手,

  快告诉我你的心声。

  “时间。”望着窗外在阳光中摇曳的石榴树影,我喃喃自语道,“还剩下这么多时间。”

  “这就够了。”他在遥远的地方微笑着回答。

  【完】

  2007年8月

《汨罗江上》 作者:夏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