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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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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前言 《美国众神》简介

  风暴逼近,新旧神灵大战爆发

  影子刑满获释了。他的理想很简单:回到妻子身边,重拾旧日的工作和生活。但妻子死了,过去的生活也随之化为泡影。

  就在他彷徨无计的时候,一个陌生人来到他身边。他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星期三,而且似乎对影子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向影子提供了一份工作,充当他的保镖,陪他漫游美国。

  影子上路了。但他渐渐发现,星期三所游历的美国并不完全是现实中的美国。他似乎有一种神力,能深入现实背后,进入“后台”,显示出支配美国社会生活的种种力量,见识种种奇异的人物。

  他们是神灵。他们的历史就是美国的历史,他们造就了美国。...

作者简介

  尼尔·盖曼NeilGaiman(1960-----)

  尼尔·盖曼是近十年来欧美文坛崛起的最耀眼的明星,被视为新一代幻想文学的代表。其创作领域横跨幻想小说、科幻小说、恐怖小说、儿童小说、漫画以及歌词。他的作品不但部部畅销,更获奖无数。恐怖小说大师斯蒂芬·金称赞他是一个“装满了故事的宝库”。《文学传记辞典》将他列为十大后现代作家之一。

  《美国众神》是尼尔·盖曼的代表作,也是幻想类文学作品的奇葩。这部作品别出心机,将神灵设定为主宰美国发展的力量。从人类初生的远古开始,人们从世界各地汇聚北美,随身带来了他们所信奉的各种神灵。在这些神灵的庇护下,一代代移民在这片新大陆扎下根来,繁衍生息。但是,世易时移,新一代神灵崛起了。他们是高科技之神、媒体之神、汽车之神……人们纷纷转而信奉他们,冷落了旧时代的神灵。

  神灵的力量来自信徒的献祭。没有了信徒,旧神丧失了神力,从高高在上的神坛堕入社会底层。他们不甘于自己的失败,决心挑起战争,与不可一世的新神灵争夺美国。

  《美国众神》描述了这场扣人心弦的争夺战,但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深入下去,以各个时代的神灵为引子,以诸神汇聚的形式,描述了美国的形成和发展。

  尼尔·盖曼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他创造了一部超越性的现代神话,为世界文学之林增添了从未有过的奇异光彩。

  尼尔·盖曼获的主要奖项:

  《睡神》系列《仲夏夜之梦》1991年获世界奇幻奖。

  《美国众神》2002年获雨果奖、星云奖,2001年获布拉姆·斯托克奖。

  《卡罗琳》2003年获雨果奖以及布拉姆·斯托克奖。

  《绿字的研究》2004年获雨果奖。

  世界奇幻奖:由世界奇幻大会创立,由大会评委选出获奖者。该奖是最著名的世界性奇幻文学大奖之一。

  雨果奖:由世界科幻大会创立,由大会的成员选出获奖者。该奖项是最著名的世界科幻、奇幻文学大奖之一。

  星云奖:由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协会创立,由该协会的作家选出获奖者。该奖项是最著名的世界科幻、奇幻文学大奖之一。

  布拉姆·斯托克奖:由恐怖小说作家协会创立,由该协会的成员选出获奖者。该奖项是最著名的世界恐怖文学大奖之一。

  尼尔·盖曼作品年表

  1987《睡魔》获世界奇幻奖

  1996《好兆头》获世界奇幻奖提名

  1997《乌有乡》

  1999《星尘》获创神奖

  2001《美国众神》获雨果奖星云奖布拉姆.斯托克奖

  2003《卡萝琳》获雨果奖星云奖

  2004《绿字的研究》获雨果奖

  2005《蜘蛛男孩》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美国众神》题记

读《美国众神》是一种享受

  《美国众神》讲的是主人公——影子从监狱释放后,穿越美国大陆的旅行过程中的一系列奇遇。讲他与生活在美国土地上的各种神祇相遇,由此引发了出许多精彩动人、奇诡绚丽的故事。其主线是影子为一个叫做星期三的老头跑腿当差使,而星期三其实是一个名叫奥丁的老神仙。奥丁是在9世纪的时候,搭乘怀着早期维京探险者的挪威梦想来到北美的。他不过是美国的无数神祇之一。影子随后还遭遇了主神奥丁的兄弟、狡诈之神洛奇,来自埃及的圣猫女神巴斯特,斯拉夫的黑暗与死亡之神岑诺博格,来自西非的骗术之神南西,印度教的毁灭之神伽梨,埃及神话中的冥界之神阿努比斯,盎格鲁-撒克逊神话中的黎明之神伊斯特,等等。由此,《美国众神》描绘出了一幅人神共舞的当代美国世俗生活图,帮助读者从一个侧面去理解美国精神。

  《美国众神》有两个神仙系统。一个是以奥丁为代表的旧神系统,他们在历史上曾显赫无比,象征美国的开国先父。在两百多年前,他们登陆北美大陆的时候,是威力巨大的。随“五月花”号来到的第一批拓荒者,开辟了新鲜的文明,创立了先进的制度,最终使一个年轻的美国成为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然而,在盖曼笔下,这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在星期三所处的当代美国,人们早已停止了对这些旧神的崇拜和祭祀,他们都变得相当虚弱,仅能引导那些微贱的生命,自己则和凡人没有什么区别,要靠做屠夫、开殡仪馆等谋生,犯罪后也要被抓进监狱坐牢。

  而站在旧神对立面的是另一个神仙系统,也就是新生的美国众神,他们发源自一些现代仪式和人们对高科技用品的依赖,看上去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包括电视之神、信用卡之神和互联网之神等等,因此似乎也拥有更众多的信徒,他们与旧神们争夺着领导权。

  这个新神系统,正是当代美国的象征:丰裕的财富、强大的军事、先进的科技,当然也包括美国的“软力量”,那个不时出现的电视之神就是一个暗喻。而实际上,崇拜这些新神的,已不仅仅是美国人,同时还有全球各地不同文化不同种族的人们。这使《美国众神》超越国界而具有了一种世界性。为了崇拜这些新神,新移民们源源不断来到美国,寻找新的美国梦。

  读《美国众神》是一种享受,有时候,甚至感到像在读村上春树的小说,字里行间洋溢着聪明和有趣的感觉。作者塑造了影子、劳拉、星期三、岑诺伯格、赫因泽曼恩、城先生、世界先生等一大批栩栩如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神,有时让人看得回肠荡气。当然这种浪漫也充满了诡异感和异样感,是一种反传统的浪漫,比如,我们看到了各种骗局、解剖少女尸体、奇异的性交场面、少女被谋杀并被沉入湖中、人神滥交、活人与死人的交合、一系列血腥的画面等等,可以说骇人听闻,不是一般人能够写出来,或一般人能够理解的浪漫。

  就文体上讲,这既是一部悬疑小说和一部侦探小说,同时也是一部惊悚小说和一部恐怖小说;这既是一部爱情小说和一部历史小说,同时还是一部奇幻小说和一部科幻小说;它既像漫画书,又像动作电影;它既是通俗文学,又是主流文学。

  《美国众神》的语言奇妙,对话传神。小说的成功之道,在于首先铺陈了一个非常好看的故事,而不是从先验和概念出发,这一点十分重要。许多描述和对白堪称经典,细节精彩纷呈。比如,那段描写人与神骑上旋转木马飞向山头的情节,就让读者同时感知到了缤纷的色彩、喧嚣的声音、复杂的气味和尖锐的触觉,传神地刻画出了一个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片段美国。

  《美国众神》是一部现代神话,而这也不是盖曼第一次写这类作品。他早在上世纪80年代便凭借《睡魔》的成就赢得了巨大声望。实际上,神话是所有小说的源泉,或者说,它就是人类最初的小说。伟大的作家往往都会耽迷于神话的创造与再创造。盖曼对此作出了新的贡献。如今,全世界的作家们面临的一大问题,就是现实往往比小说更加精彩,传统的小说叙事已经陷入困局。那么,面对这样的压力,身陷这样的困境,回归神话就逐渐成为了一股文学潮流。一些作家从神话中,重新拾回了想象力,发现了超越现实的可能,找到了对抗科技时代和消费社会的法术。


名家名刊精短评介

  如此畅销的理由

  机锋叠出,幽默风趣,间以惊悚,而且移步换景,不断发展,始终紧紧抓住读者的心。《美国众神》中充斥着神异和魔幻场景,每一个人,只要他曾经思索过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它理应的样子,都会被这部作品的魅力攫住。这是一部强有力的小说,一方面使读者不忍释卷,另一方面,它又迫使读者不断停下来,惊叹一声:“哇!”

  ——《今日美国》

  让读者一口气读下去、无法放弃的作品。

  ——《华盛顿邮报》

  盖曼有一枝无比灵活的笔,最善于以神话撩拨、刺激读者,是杰出、风趣的说书人。

  ——《纽约时报》

  尼尔·盖曼拥有罕见的洞察力和无尽的想像力,是英国的瑰宝,而现在,又同样成为美国的瑰宝。

  ——威廉·吉布森,著名科幻作家,《神经浪游者》的作者。

  神异、嘲讽、性、恐怖,加上诗歌一般优美的文字,以这些手段,《美国众神》让读者一捧读便不忍释手。

  ——《华盛顿邮报书评版》

  《美国众神》近于奇迹。在这部小说中,盖曼讲述了一个最不可思议、最离奇的神话故事,采用的偏偏是最能取信于人的叙述方式。一部杰作。

  ——乔纳森·卡洛尔,美国著名奇幻作家。

  最锋利的洞察力,优美如诗歌的文体——以此为工具,尼尔·盖曼无情地掘进,把死去的神灵、死去的金钱和死去的感情暴露在我们眼前。这部小说为我们展开了一幅从人类初生的时代直至今天的地图。

  ——史蒂夫·埃里克森,美国著名奇幻作家

尼尔·盖曼访谈

这部书让我十分骄傲

  “嗯,这是一本讲谋杀案的小说。”“什么?不是奇幻小说?”“如果你愿意那么看的话,它也是本奇幻小说。”“惊悚小说呢?”“我当然希望它够惊悚。”“能不能说这是一部恐怖小说?”“对,而且,它还是一本主流文学作品。”其实整部书所写的是一个大骗局。

  记者:我注意到,这本书的内容很杂。它描写的是一次公路旅行,可里面又有小镇谋杀案,而且写得那么棒。我得承认,这本书以前,我还不知道你能写侦探小说。你怎么会想起写谋杀案的?

  盖曼:按“侦探悬疑小说”的定义,《美国众神》里有不少悬疑。我写得很高兴,感觉有点像在舞台上玩魔术。书里有不少地方,初看不起眼,接着看下去才发现大有玄机。你盯着这个地方,真正的奥妙却在别处。球就藏在茶杯里,但你不知道,以为那个杯子是空的。可你等着看,我把杯子一掀,让你大吃一惊。

  说到庞杂,有件事很有趣。《今日美国》有位女士,她没读过《美国众神》。她问我这到底是本什么小说。我说:“嗯,这是一本讲谋杀案的小说。”“什么?不是奇幻小说?”她问。我想了想,说:“如果你愿意那么看的话,它也是本奇幻小说。”“惊悚小说呢?”她又问。我说:“我当然希望它够惊悚。”她接着问:“能不能说这是一部恐怖小说?”我告诉她:“对,而且,它还是一本主流文学作品。”

  应该说这是一本能带给你回报的书,你下的功夫越大,你的回报越多。不过,它虽然庞杂,但并不芜杂。情节发展是相当单纯的。

  记者:这本书大受好评,读者的这种反响让你吃惊吗

  盖曼:《美国众神》刚推出的时候,我对读者会有什么反应很没把握。这也是写作的乐趣之一。但有些收到先期推出样书的评论家读了以后很喜欢,所以我想,这次我大概是弄对了。也有人反感这本书里的性描写。这些人可能会拿起这本《美国众神》,说:“噢,那个尼尔·盖曼!我读过他的东西,写的那些童话故事挺可爱。”接着看下去,看到所谓的性描写,他们就不满意了。对这些读者,我只能说抱歉,浪费了他们的时间。

  记者:但我觉得,这本书里的所谓性描写,实在很瘆人。

  盖曼:对,对,让人后背直起鸡皮疙瘩。我最喜欢旅馆房间里那一幕。它不算恐怖,但要说让人后背起鸡皮疙瘩,那是我写的东西中最招鸡皮疙瘩的几段之一。

  记者:我们再来谈谈这本书里的公路旅行吧,这本书里的大多数动作场面都和公路旅行有关。身为英国人,你觉得美国中部什么最吸引你?美国成年人回忆起小时候这类旅行时,想到的都是难吃的便当,稀奇古怪的路边景点。只有小孩子才会觉得那些景点里有魔法。可你似乎觉得那些地方挺有意思,而且可以像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小孩子一样,看出其中的神异之处。

  盖曼:我希望自己有这个本事。在写作《乌有乡》时,有一件事是我最得意的:我能让我笔下的伦敦现出某种魔力(对某些读者而言)。有些读了那本书、又头一次去伦敦的读者告诉我:看到真正的伦敦时,他们觉得它的种种名胜背后隐藏着什么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他们觉得这种感觉很棒。我自然想在《美国众神》中再使上这一招。还有,我想尽量避免人人皆知的地方,所以纽约只有短短的一幕,还有一幕背景设在洛杉矶。除此之外,《美国众神》中的所有事件都发生在纽约人、洛杉矶人所谓“只有坐飞机才会经过的地方”。

  有的读者恭维我,说我实在了不起,竟能想像出山崖石屋这种地方。其实,山崖石屋是真实存在的。我在这里那里作了些小改动,以配合情节,但其他的一切,从那个地方本身到它里面的种种怪事,都是真实存在的。

  记者:能不能请你谈谈这本书里的几个人物。先说影子吧。这个人物可以从几个层面来分析。他首先让人联想起耶稣基督,比如他的自我牺牲,钉在树上的三天,死而复生,获得救赎,等等。但同时,他的经历也是一个人寻找自我、发现自己是谁的历程。你是怎么塑造这个人物的?受了打斗片明星的启发?对不起,开个玩笑。

  盖曼:我不能作人物分析,尽管我很想彻底分析一番,非常想。但不能。这么做就破坏规则了。不过我可以说说我是怎么写这个人物的。写作这个人物时,我觉得他很难把握。你刚才说过,他的某些层面很像耶稣基督,有的评论家肯定会这么说:“典型的英雄崛起之路。”但是,这并非我的本意。写作这个人物让我得到了很大的乐趣,我喜欢写这么一个人物。从前写小说的时候,我时常想起C·S·刘易斯的一句话:怪事发生在怪人身上,未免有点怪得太过分了。写《睡魔》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想法,但写《美国众神》时,我很想摆脱这种做法。我觉得,只要深入一个人的内心,你就会发现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怪异的。

  记者:嗯,这倒是真的。

  盖曼:所以我想,我要仅仅写出某些事件发生在某个人身上,它们又是如何改变了他。写这个人物时,有一个地方让我觉得相当棘手,就是他的名字。

  记者:这个名字非常好。他确实有点像个影子,同时又像一面镜子,能够反映出他身边的人的各种不同侧面。

  盖曼:正是。我有一个朋友,她给我写了封信,信上说“我不喜欢影子,更喜欢影子所假扮的迈克·安塞尔。为什么不干脆把影子写成迈克·安塞尔呢?”影子这个人物有一点非常怪。只要不跟别人在一起,他就没有自我。和别人在一起时,他才拥有自我,或者干脆像镜子一样模仿别人的自我。连说话都是这样。

  我自己也很喜欢他模仿别人的时候。假冒别人搞诈骗,真是有意思极了。

  记者:这本书里涉及了不少骗局,有些经典骗局简直成了我们文化传统的一部分。

  盖曼:其实整部书所写的都是一个大骗局。正因为这样,我才说《美国众神》可以视为一部悬疑小说。我觉得写这种骗局很来劲。在观众意识到之前,把球藏进茶杯,到时候一揭开!写这本书有个最困难的地方:只要不看完,你永远猜不出这个骗局到底是怎么回事。做到这一点才够酷!

梦的主人尼尔·盖曼

马骁编译

  他是谁?他是当今最重要的畅销漫画作者;是最著名的幻想小说作家和无数奖项获得者,被《文学传记辞典》(DictionaryofLiteraryBiography)誉为十大后现代作家之一。他是记者、诗人、词作者、影视编剧、制片人和导演;是生活在明尼苏达州某所歌德式宅院中的英国人;是顶着一头黑色乱发、只穿黑色阿玛尼、喜欢戴墨镜的英俊男子;是妻子的丈夫,三个孩子的父亲和七只猫的主人。

  他,是尼尔·盖曼。

  1960年11月10日,盖曼出生在英国汉普郡。尽管有犹太血统,但他却在几所英国国教学校就读,学习普通课程和宗教科目,这为他打下了广博的神学和宗教学基础,也成为日后的创作源泉之一。

  成长在拥有独特幽默感和浓郁魔幻氛围的英国,盖曼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J·R·R·托尔金和C·S·刘易斯笔下的奇幻世界,进而又成为铁杆科幻迷。和许多热爱书籍的孩子一样,他有着成为作家的梦想;但也和许多孩子一样,他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动笔。盖曼在一次访谈中说:“我二十岁出头时,遇到了一个漆黑漫长的深夜,是那种你一生中只会遇到一两次的、连灵魂都随之暗淡的夜晚。我睡不着觉,脑袋里始终在想,‘我老觉得自己能写出好东西,但却完全没有尝试’。这还不算糟,更糟的是再过五六十年,我可能会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对自己说:‘我本可以成为一个作家’。但到了那时,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在撒谎。”

  盖曼开始写作,但结果并不理想,稿子都被退了回来;于是他决定转变方式,先从了解出版业入手,记者和自由撰稿人成为了他新的目标。在其后几年中,盖曼为许多杂志撰写了访谈、书评、影评等大量稿件,甚至给被奉为传世经典的幽默科幻小说《银河搭便车指南》写了一本解读书。

  此后不久,盖曼结识到美国漫画界的顶尖剧本作者艾伦·摩尔,随即开始了自己的漫画生涯。经过数年的历练和积累,27岁的他着手创作《睡魔》(Sandman)系列漫画,并一炮打响。在这个系列中,盖曼以掌管世人梦境的摩尔甫斯神为主角,创作出一个个引人入胜的小故事。背景时而在中国西域大漠,时而又下到地狱冥府,有时甚至在其他文学或漫画作品的背景中遨游,时空跨度之广令人叹为观止。甚至曾与日本画家天野喜孝合作,出版了一本以日本鬼狐传奇为脚本的绘图小说《睡魔:捕梦》。而更重要的是,他打破了美式英雄漫画的模式,以深沉黑暗的基调,旁征博引的对白和曲折离奇的情节,吸引到大量知识分子和女性读者群,对整个漫画工业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在1987到1996年间,盖曼一共创作了七十五期漫画,由此得到的漫画奖项不计其数。其中第十九期《仲夏夜之梦》——讲述了摩尔甫斯与莎士比亚相遇,并达成合作关系的有趣故事——更赢得世界奇幻奖的殊荣,成为了头一个获取文学奖项的漫画作品。

  在这十年中,盖曼也创作了许多其他漫画和小说。其中和《碟形世界》的作者、幽默奇幻大师特里·普拉切特合作撰写的《好兆头》(Good Omens)最为抢眼。在这本书中,11岁的撒旦之子亚当、相交4000多年的一对天使与恶魔、女巫后裔、工薪族兼职猎巫人等离奇吊诡的角色,在两位精擅英式幽默的作家笔下,演出了世界末日来临前的爆笑戏码。也获得了世界奇幻奖等多项提名。

  其后几年中,他逐渐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小说和剧本上来。1997年,他与英国BBC电视台合作,为6集系列剧《无有乡》(Neverwhere)撰写剧本,并很快将其改写为小说。同年又出版了美轮美奂的绘图小说《星尘》(Stardust),并在1999年以纯小说形式再版,获得了当年的创神奖(My thopoeic Award)。

  2001年对尼尔·盖曼来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他精心撰写的长篇小说《美国众神》(American Gods)堂皇登场。这部被读者戏称为“神话黑暗都市奇幻哥特恐怖浪漫幽默公路小说”的跨类型之作,讲述了以奥丁为首的旧时代诸神,和以“媒体”、“高科技”为首的新生代神祇之间的激烈斗争,体现出当代美国的真实面貌,和世界观价值观的激烈冲突。该书在许多排行榜上逗留许久,在美国乃至世界范围内造成不小的轰动,进而一举囊括当年所有幻想类小说大奖。

  2002年出版的童书《卡萝琳》再次获得幻想文坛最高荣誉雨果、星云两项大奖,以及恐怖小说大奖布拉姆·斯托克奖。

  而在2005年,他的新书《蜘蛛男孩》(Anansi Boys)出版发行,随即登上众多畅销排行榜。其中借用了《美国众神》中的配角蜘蛛神阿纳西,以他的两个儿子为主角,书写了一篇真正意义上的成人童话,精彩程度丝毫不逊于前者。

  与此同时,盖曼开始与电影界大量合作。他和老搭档漫画家戴夫·麦克基恩合作指导了儿童片《镜面具》(Mirrormask),令人惊讶的想象力和精美绝伦的画面碰撞出了美妙的火花。由他根据英国古典史诗《贝奥武甫》撰写剧本的同名奇幻大片,预计将在2007年上映。而动画片《卡萝琳》和有影星罗伯特·德尼罗参演的《星尘》也都在紧张制作中。

  就像笔下的摩尔甫斯一样,尼尔·盖曼仿佛有能力行走在人们的梦境和幻想之中,把它们变成一个个让人啧啧称奇的故事,为读者带来无可比拟的阅读享受。


《美国众神》之众神

  奥丁Odin:挪威神话中的主神,是战神、智慧之神和死亡之神。在维京时代的古挪威语中,奥丁一词的意思是“激励”、“愤怒”和“疯狂”,显示出这位神灵复杂的性格。他将自己的一只眼睛奉献给智慧泉,以此获得智慧,还让人间的伟大诗人们饮下由矮人酿造的蜜酒,以刺激他们的灵感。

  关于奥丁智慧的来源,还有另一种说法:他用自己的长矛刺穿身体,将自己吊在世界之树上,长达九天九夜,从而获得了智慧。

  身为死亡之神,他的殿堂接纳战死者的英灵;身为战神,他战无不胜。许多挪威传奇故事将他描绘成一位战争的煽动者,只要他掷下长矛,就能挑起一场战争。他的侍女们名为瓦尔基里,常在战斗中飞临战场,使战斗的发展符合奥丁的希望。她们还有一项任务:挑选最英勇的战死者,让他们在奥丁的神殿中宴饮,准备参加最后的决战。

  奥丁拥有强大的变形能力。在传说中,他常常化身为一位独眼老者,灰色胡须,手持拐杖漫游世界。

  洛奇Loki:挪威神话中的狡诈之神,主神奥丁的奶兄弟,被称为“一切欺诈手段的发明者”。他用唯一一种没有发誓绝不伤害奥丁之子巴尔德的植物槲寄生削制了一枝长矛,诱骗巴尔德的盲兄弟掷出长矛,刺杀了巴尔德。

  洛奇也出现在尼尔·盖曼的另一部作品《睡魔》系列中。正是因为他犯下的罪行,最后导致梦神之死。

  岑诺伯格Czernobog:在古斯拉夫语中,这个词意为“黑色神灵”。在古斯拉夫神话中,他是一位被诅咒的神灵。古斯拉夫人认为,每件好事背后都有一位善良之神,每件坏事背后都有一位邪神,其代表就是黑色神灵岑诺伯格。

  安纳西:又名南西,西非最重要的神祇之一,是一位骗术之神,喜欢捉弄他人。他有时化身为蜘蛛,有时化身为人,还有的时候同时兼有蜘蛛和人的形象。

  这个人物还出现在尼尔·盖曼的另一部作品Anansi Boys中。

  伊斯特Eostre,Easter:月神,丰收之神,能使万物生长。在盎格鲁-撒克逊神话中,她是黎明之神。

  伽梨Kali:印度教主神之一,毁灭之神。梵语中,伽梨的意思是“时间”,“黑色”,转意为“时间之母”,或“吞噬时间者”。她有四只手臂,一只持剑,另一只拿着人头,表示无人能逃避死亡。另两只手做祈祷姿势,表示信奉者能获得救赎。她戴着由五十一颗头骨组成的项链,这是梵文字母的数字。印度教认为梵文字母中蕴藏着神力,每一个字母代表着一种力量,或表示伽梨的一种化身。因此,伽梨也被视为语言之母。

  透特Thoth:埃及诸神之一,计算、智慧之神。人身朱鹭头,拥有仲裁的神力,掌握着善恶之间的平衡。在冥界,他用天平称量死者的心脏,天平另一头是一根羽毛,以此裁定善恶高下。

  阿努比斯Anubis:埃及神话中的冥界之神,也是制作木乃伊的保护神。常常化身为狗或豺。也有人认为他只是冥界的使者与守护者,负责护送死者的灵魂。于是,他又成为濒死者之神,主宰与殡葬有关的事务。

  荷露斯Horus:埃及神话中天空与太阳之神,化身为鹰,或鹰头人身。传说中,他的一只眼睛是太阳,另一只是月亮。当天空中既无太阳也无月亮时,荷露斯便成为盲者。

  巴斯特Bast:埃及女神,常化身母狮或猫,或猫头人身的女人。埃及的保护神之一。

  卓娅Zorya:卓娅是古斯拉夫民族的天空和光明女神,尤其在俄罗斯最受崇拜。她通常被描绘成一组三位女神。三位女神有各自的名字。乌特恩亚亚:启明之星,维切恩亚亚:晚间之星,以及午夜之星波鲁诺什娜亚。三位女神有着相同的工作,努力保卫大熊星座,让它不被一只天狗吃掉。而大熊星座又控制着宇宙的运行和时序轮转,因此卓娅们可以视为世界的守护女神。


如何把当代生活写神?

王化桥

  无论对读者还是作者来说,一个野心勃勃的小说书名都是比较冒险的。《美国众神》这本书容易让人想起那些鸿篇巨制的史诗,现在这年头,你除了准备上央视的《百家讲坛》,谁还有心思把《神曲》读完。

  小说的本质就是小,以小见大,以小博大,在生活的质感和细节之中,掀起震人的故事和目不转睛的传奇。作为一个写作者,《美国众神》这样的书名让我一时难以进入,但作为阅读者,我习惯性地翻了翻它的开篇。

  它太容易让人进入了,如果没有出版商那些多余的广告语,可能会更好。因为任何一部优秀小说的第一段就是广告,开篇一百多来字,交待的细节很饱满,没一个多余的词,为后面的情节暗伏了两个线索。当我一口气读完最后一章,对我来说,这一场冒险之旅绝对不是国内旅行社安排的欧州十四国游“上车就睡觉,下车就屙尿。”它是一场探索发现之旅、感官愉悦之旅。多谢这位导游,哦,对了,他叫尼尔·盖曼,照片上看起来很年轻,很帅气,就这一点比较让我沮丧。

  现在,我很难对这部小说进行归类,盖曼的叙述文字简洁平实,却机锋迭出,冷幽默用得极妙,用四川话来说,玩笑开得很大,咋一看像是冯内古特那一派的黑色幽默。但小说情节充满惊悚,奇异玄幻,因为中国图书市场的功利使然,它理所当然地被归为“奇幻文学”,正如封面上所写:“幻想文学的最高荣誉,雨果奖、星云奖双奖作品。”

  也就是说,它被归为通俗小说了(这就让中国作协的很多朋友们松了一大口气)。当然,这可能会因此失去一部分专业读者(比如我就差点错过)。但是,我认为这也许不是坏事,还有可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那就是,沉痛地打击一下中国奇幻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创作者们,让他们知道,锅儿是铁铸的,幻想文学究竟可以写到什么样的程度——现在,中国人的想像力还是围绕着一只猴子和几个和尚打转转,连沙僧的日记和传记这几年也出了不下十本。

  可能会有读者用金庸、黄易说事,说我们的作品也如何如何。金庸的武侠我也很喜欢,但他的所有作品都有一个“基督山模式”:少年负血海深仇,最终成为大侠。

  和西方的通俗大师一样,尼尔·盖曼不会去创作一劳永逸的类型小说,他们从不故意设置悬念,情节推动往往在平淡的叙事中埋下线索,读者总是会读到某处恍然间领悟,并发出“哦!怪不得……”这样的感慨。

  而我们的通俗小说的悬念设置除了有固定的模式外,还常常会经不起推敲,比如《天龙八部》,事先隐藏小说的节点——雁门关外的那一场伏击,萧峰和中原武林的所有恩怨,以及小说的悬念都由此而生,情节高潮时,当玄慈临死前完整地交待了这一事件后,有的读者会像我一样,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挑衅,因为这个事情不附合人性逻辑,它不成立,凭什么一个德高望众的方丈听说有人来偷东西,就像毛头小伙子一样冲动,不远千里,组织一帮人伏击,先动手杀了萧峰“不会武功的娘”。

  其实,把想像力放在宋朝、放在古代的猴子身上,应该还有空间把小说写得更好的。因为那些年代大家都没经历过。而用当代生活写出想像力,把当下的生活材料、甚至包括小说中的性爱描写也处理得很“神”,很魔幻,就不太容易了。而这,正是西方的尼尔·盖曼们给予我们的启示。

  但愿这样的小说多多益善。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一部 影子 第一章

  你问我们国家的疆界,先生?这个嘛,先生,在北部,我们紧靠着北极光;在东部,我们紧靠着东升的朝阳;在南部,我们紧靠着昼夜平分点;而在西部,我们紧靠着最终审判日。

  ——摘自:《美国人乔·米勒的笑话书》

  影子在监狱里服满了他的三年刑期。他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总挂着一副“别来惹我”的表情。所以,他在牢里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如何消磨时间。他花了不少时间健身,保持体形,还自学用硬币变戏法,除此之外就是不停地思念他心爱的妻子。

  在影子看来,被关在监狱里最大的好处,也许是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真正的解脱之感。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他再也不必为有人要抓他而担心,因为他已经被抓住了;他再也不必为明天将发生什么事而恐惧,因为明天肯定过得和昨天一模一样。

  至于你究竟干没干给你判罪的事,这倒不打紧,影子想。以他的经验,监狱里遇见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因为某些事愤愤不平。全是老一套:执法机构弄错了,他们说你做了什么事,其实你没做;或者你干的事和他们说的不太一样。但是,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他们抓到你了。

  进来的最初几天,他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候,从监狱本身到牢里的饭菜,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尽管因为失去自由而无比痛苦,全身上下流淌着恐惧,他仍然有一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感。

  影子尽力别说得太多。但到了第二年年中的时候,他还是对他的同室狱友洛基·莱斯密斯提到了这种解脱之感。

  洛基是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骗子,他咧开带着伤疤的嘴,露出笑容。“没错,”他说,“你说得对。如果被判了死刑,解脱得就更彻底了。那时你就会想起那类笑话,比如,绞索套住脖子的时候,那些家伙为什么总是拼命踢来踢去,恨不得把鞋子踢掉?因为他们的朋友总说他们会穿着鞋子送命。”

  “这算什么笑话?”影子问。

  “当然是了,关于绞刑架的笑话才是最棒的笑话。”

  “这个州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处死犯人的?”影子问。

  “见鬼,我怎么知道?”莱斯密斯一头橙金色的头发剃得短短的,短得可以看见头骨的轮廓。“告诉你吧,只要停止吊死犯人,这个国家就离完蛋不远了。没有绞刑架带来的恐惧,就没有绞刑架带来的公正。”

  影子耸耸肩,他可看不出死刑有什么浪漫的地方。

  只要没判死刑,他想,监狱就只是生活的暂时中止。这么说有两个原因;第一,在这里,生活不是前进,而是向下爬行。够你爬一气的,你就爬着活下去吧。第二,只要你在里头撑住不垮掉,他们总有一天会放你出去的。

  服刑最初的日子里,未来的自由生活对影子来说实在太遥远,根本无法聚焦、想象。后来,自由慢慢变成来自远方的一束希望之光。他学会了一招,每当遇到什么狗屁恶心事时(监狱里总少不了这种事),他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有一天,那道通向自由的充满魔力的大门将在他面前敞开,让他通过。他在自己的北美鸣禽日历(监狱商店只卖这种日历)上一天天划掉度过的日子,完全不注意日出日落。他从监狱图书馆的废书堆里翻出一本书,跟着上面教的自学用硬币变戏法。他还在心里列了个清单,排列出出狱后打算做的事。

  随着时间推移,影子的清单越来越短。两年之后,他的清单缩减到只剩下三项内容。

  首先,他要好好洗上一个热水澡。一个真正的、长时间的、在浴盆中彻底浸泡的泡泡浴。洗澡的时候也许还要读上一份报纸,也许什么都不做。有时候他想象用某一种方式洗这个澡,过几天又换了另一种方式。

  然后,他要把自己全身擦干净,穿上一件浴袍,也许还要穿上一双拖鞋。穿拖鞋这个想法他很喜欢。如果他抽烟的话,这个时候就要点上一支雪茄,可惜他从不抽烟。他会轻轻抱起妻子。(“狗狗,”她会假装害怕地尖叫,其实心里很高兴,“你干什么呀?”)他会把她带进卧室,关上房门不出来,饿了的话打电话订比萨饼吃。

  最后,几天之后,和劳拉从卧室里出来之后,他会低下脑袋,老老实实做人,耐着性子,老老实实过日子,在他的余生里永远远离任何麻烦。

  “然后你就会快快乐乐的?”洛基·莱斯密斯问。那天他们正在监狱工厂里做事,组装庭院里用的自动喂鸟器。这份工作只比给信封贴邮票有意思一点点。

  “没有人会真正感到快乐,”影子回答说,“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永恒的快乐。”

  “希罗多德。”洛基说,“嘿,你开始学聪明了。”

  “他妈的谁是希罗多德?”埃斯曼插嘴问。他负责把喂鸟器的两片外壳拼装在一起,递给影子,影子则负责替它拧紧螺丝。

  “一个死了的希腊人。”影子回答说。

  “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希腊人,”埃斯曼说,“她们全家吃的都是狗屎。你绝对不会相信的。比如包在叶子里的米饭,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埃斯曼的身材和形状像一台可乐机,长着一双蓝眼睛和淡得近乎白色的金发。有个家伙在酒吧里趁他女朋友跳舞的时候摸了她一把,结果他把那家伙打得屁滚尿流。那家伙的朋友叫了警察,逮捕了埃斯曼,查了查他的案底,发现埃斯曼十八个月前违反了假释条例。

  “我能怎么办?”埃斯曼曾经满肚子委屈地向影子完完整整讲述了这个悲伤的故事,“我警告过他,说她是我的女朋友。难道我非得忍受那种侮辱不可吗?我是说,他的臭爪子几乎把她全身上下都摸遍了。”

  影子当时只回答他说:“应该怎么办,这是你自个儿的事。”然后就走开了。他早就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监狱,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别人的事不要乱掺和。

  低下脑袋,忍耐着熬日子。管好自己的事。

  几个月前,洛基·莱斯密斯借给影子一本破旧的简装本的希罗多德的《历史》。“这个一点也不闷,简直太酷了。”影子说自己从来不看书时,他坚持对他说,“先看几页,再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它棒极了。”

  影子做了个无奈的鬼脸,但他确实开始看那本书,而且发现他竟然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被那本书给迷住了。

  “希腊人,”埃斯曼一脸厌恶的表情,接着说,“他们做的跟说的完全是两码事。我要跟我女友换个方式亲热一下,她竟然发起脾气来,几乎抠出我的眼珠子。”

  某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莱斯密斯突然被转到另外一个监狱去了。他那本希罗多德的书留给了影子,书页中间还夹藏着一枚五美分的镍币。在监狱里,私存硬币是违法的。你可以用石头磨尖硬币,打斗时划开对手的脸。影子并不想要一件武器,但他想给自己这双手找点事做。

  影子并不迷信,他从不相信自己没有亲眼看到的东西。但在服刑快要期满的最后几周里,他的的确确地感觉到,灾难的阴影正在监狱上空盘旋。和那次抢劫前几天他的预感一模一样。他的胃部深处觉得空落落的,他安慰自己说,只不过是对于即将回到外面世界的担忧和恐惧罢了。但他说不准。跟平时相比,他似乎患了妄想狂,而在监狱,大家平时已经够妄想狂的了,这是生存必须的技能之一。影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阴郁。他发现自己开始注意看守的肢体语言,关心其他狱友的举止,一门心思想找出即将发生什么糟糕事的线索。他确信,有什么事情真的就要发生了。

  即将获释前的一个月,影子坐在一间冰冷的办公室内,面对一个身材矮小、前额长着一个酒红色胎记的男人。两人座位的中间隔着一张办公桌,男人的面前摊开影子的档案。他手中拿着一支圆珠笔,笔的上端被牙齿啃得惨不忍睹。

  “冷吗,影子?”

  “有点冷。”影子回答说。

  那人耸耸肩。“这就是体制的问题。到12月1日才能开暖气,3月1日就必须关掉。真搞不懂这种制度。”他的食指在纸上划来划去,然后指着档案左边的一处记录。“你今年32岁?”

  “是的,先生。”

  “你看起来很年轻。”

  “简单生活带来的好处。”

  “听说你在这里是模范犯人。”

  “我学会了只管好自己的事,先生。”

  “真的吗?”他专注地凝视着影子,额头上的胎记颜色暗了下去。影子本想把自己关于监狱的看法和体会告诉这人,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然后集中精力表现出一副彻底悔恨的表情。

  “听说你有妻子,影子。”

  “她叫劳拉。”

  “她怎么样?”

  “很好。虽说路程很远,可她一有机会就来探望我。我们通信,只要有机会,我就打电话给她。”

  “你妻子做什么职业?”

  “她是旅行社代理,负责把人们送到各地去旅游。”

  “你怎么遇见她的?”

  影子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问这些。他本想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可还是老实回答了。“她是我好朋友的妻子的最好的朋友。他们帮我们俩约会,结果我们一见钟情了。”

  “你出去后还有一份工作等着你?”

  “是,先生。我的好朋友,罗比,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他拥有一家健身房,我在那里训练过。他说我原来的职位还等着我。”

  他的眉毛一挑。“真的?”

  “他说我会招来大批客人。不仅能带回老顾客,还能吸引那些想让自己更强壮的人过来。”

  那人看样子满意了。他啃着圆珠笔的笔端,又翻过一页档案。

  “你对自己犯的罪怎么看?”

  影子耸耸肩,“我很蠢。”他真心实意地说。

  长着胎记的男人叹息一声。他在表格上勾画了几笔,然后很快翻动影子的档案。“你从这里怎么回家?”他问,“搭灰狗长途巴士?”

  “飞回家。有个做旅游代理的妻子的好处。”

  男人皱起眉头,胎记也跟着皱起来。“她送你一张机票?”

  “不是机票。她只给了我一串确认数字,是电子机票。我只要在一个月内到机场,给他们看我的身份证,然后就可以坐飞机回家了。”

  男人点点头,在最后一项内容上打勾,然后合上文件,放下圆珠笔。他把一双苍白的手放在灰色办公桌上,好像那是一对粉色的动物。他双手合拢,指尖相对,用一双水蒙蒙的褐色眼睛凝视着影子。

  “你很幸运。”他开口说,“有要回去陪伴的家人,有等待着你的工作。你可以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抛在身后。你的人生还有第二次机会。好好珍惜吧。”

  起身离开时,他没表示出要和影子握手的意思,当然影子也不希望和他握手。

  获释前的最后一周是最难熬的,甚至比过去三年所有时间加在一起还难熬。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天气沉闷、寂静、阴冷,似乎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暴风雨并没有来。他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紧张过度,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预感到某些事情已经失控了。寒风在监狱放风的院子里呼啸,影子觉得自己甚至从空气中嗅到了雪的味道。

  他打对方付费电话给妻子。影子知道电话公司会对每一通从监狱里打出的电话收取三美元的额外费用,所以接线生总是对从监狱里往外打电话的人特别客气。影子想,他们准是明白他们的工资是谁付的。

  “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他对劳拉说。当然,这不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能把自己心里的感觉说出来很好,影子自然会这样做。

  “你好,”劳拉说,“我也爱你。什么让你感觉不对劲了?”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感觉好像就要来一场暴风雨了,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这里天气不错,”她说,“树上的叶子还没掉光呢。没有风暴的话,你回家时还能看到树叶。”

  “还有五天。”影子说。

  “还有一百二十个小时,然后你就可以回来了。”她说。

  “你那边一切都好吧?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切都好。我今晚去见罗比,我们正计划为你举办一个惊喜派对。”

  “派对?”

  “当然,你得假装不知道这件事,行吗?”

  “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真是我的好老公。”她说。影子听出她在微笑。他在监狱里三年了,可他还是能让她开心微笑。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劳拉回答说。

  影子放下电话听筒。

  刚结婚的时候,劳拉说她想养一只小狗,可他们的房东说出租房里不允许养宠物。“嘿,别伤心,”影子当时说,“就让我当你的小狗吧。你想让我怎么做?咬你的拖鞋?在厨房地板上撒尿?舔你的鼻子?嗅你的大腿根?我看,没有什么小狗能做而我做不到的事!”然后他抱起她,仿佛她轻得像一根羽毛,开始舔她的鼻子。她痒痒得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尖叫。接着,他把她直接抱到床上。

  在监狱食堂吃饭的时候,萨姆·菲特士偷偷溜到影子身边,满脸微笑,露出他那一口陈年老牙。他坐在他身边,开始吃他那份芝士通心粉。

  “咱们得谈谈。”萨姆·菲特士说。

  萨姆·菲特士是影子见过的肤色最黑的黑人。他的年纪可能是60岁,也有可能是80岁。影子遇见过虽然只有30岁,但看起来比萨姆·菲特士更老的人。

  “什么?”影子问。

  “风暴快来了。”萨姆说。

  “好像是吧。”影子说,“也许快要下雪了。”

  “不是那种普通的风暴,是更猛烈的风暴。我告诉你,小子,风暴来的时候,你最好留在这里,别到外面大街上去。”

  “我刑期满了,星期五就能离开这儿了。”影子说。

  萨姆·菲特士盯着影子看了一阵,“你从哪儿来?”他最后问。

  “印地安那州,鹰角镇。”

  “你这骗人的混蛋。”萨姆·菲特士不满地说,“我问的是你的原籍。你的家族是打哪儿来的?”

  “芝加哥。”影子回答说。他妈妈年轻时住在芝加哥,十几年前也死在哪里。

  “我说过,大风暴就要来了。低下脑袋,忍耐,影子伙计。这就好像……那些扛着这些大陆的玩意儿,他们是怎么叫的?叫什么板块来着?”

  “地质构造板块?”影子冒昧地说。

  “没错,地质构造板块。这就好像大陆骑在板快上晃来晃去、北美洲撞上了南美洲的时候。你不会希望待在两块大陆中间的。懂我的意思吗?”

  “完全不懂。”

  他轻轻眨了眨一只棕褐色的眼睛。“别说我没事先警告过你。”萨姆·菲特士说着,舀起一块颤巍巍的吉露果子冻,塞进嘴里。

  “我不会的。”

  那一晚影子几乎没有睡觉,他半睡半醒,聆听着他的新室友在下铺打呼噜的声音。相邻的几间囚室之外,有人正像野兽一样呜咽、嚎叫、抽泣。时不时的,有人会对他咆哮一通,让他闭上他妈的臭嘴。影子极力不去理会这些噪音,让时间安安静静缓缓流过,独自一人沉浸其中。

  还剩下最后两天,四十八小时。这天的早餐是麦片和监狱里的咖啡。吃饭时,一个名叫威尔森的看守突然用力拍拍影子的肩膀。“你是影子吗?跟我来。”

  影子检查了自个儿的良心。良心很安宁,但在监狱里,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惹上大麻烦。两个人差不多并肩走着,脚步在金属和混凝土的地面上发出一阵阵回声。

  影子感到喉咙里涌起一股恐惧的味道,和苦咖啡一样苦涩。不幸的事就要发生了……

  在他脑子里面,一个声音在悄悄说话,说他们会给他增加一年刑期,要把他关进禁闭室,要切掉他的双手,割掉他的脑袋。他安慰自己说,这么想实在太愚蠢了,但他的心仍旧跳得几乎蹦出胸膛。

  “我搞不明白你,影子。”两人走路时,威尔森突然说。

  “什么不明白,先生?”

  “你。你他妈的太安静了,太有礼貌了。就像那帮老家伙。可是你才多大年纪?25岁?28岁?”

  “32岁,先生。”

  “你是什么种族的?西班牙人?吉普赛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吧,先生。”

  “也许你血管里还有黑鬼的血。你有黑鬼的血统,是不是,影子?”

  “有可能,先生。”影子挺直腰板,眼睛凝视前方,集中精力不让自己被这个人激怒。

  “真的?反正我觉得你他妈的有点瘆人。”威尔森有一头沙金色的头发,沙金色的面孔,还有沙金色的傻笑。“好在你马上就要离开我们了。”

  “希望如此,先生。”

  他们穿过几个检查关卡,每次威尔森都要出示他的ID卡。上了几层楼梯后,他们终于来到典狱长办公室门前。门上悬挂着用黑色字母拼写出的典狱长姓名牌——G·帕特森。门旁是一个微型指示灯。

  上面的红灯亮着。

  威尔森按了指示灯下面的一个门铃。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影子试图安慰自己说一切都很正常,到星期五早晨,他就可以搭飞机回到家乡鹰角镇。但在内心深处,他并不相信这种想法。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威尔森打开门,两个人走了进去。

  过去三年里,影子只见过典狱长几次。一次是他带领一个政客参观监狱,一次是在一级防范禁闭期内,典狱长面对他们几百号犯人讲话,告诉他们说监狱已经人满为患,但既然超员的状况要维持下去,他们就要学会适应这一切。

  近距离接触之下,帕特森看起来更加憔悴。他长着一张长方脸,灰色的头发修剪成军人式样的短寸头,身上带着一股陈腐的香水味道。他身后是一排书架,上面所有书的书名里都带着“监狱”两个字。办公桌上整洁干净,除了一部电话和一本撕页式台历外,空无一物。他的右耳上还戴着一个助听器。

  “请坐。”

  影子坐下来,威尔森站在他背后。

  典狱长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档案,在他的办公桌上摊开。

  “档案说你因为恶性攻击和殴打他人被判刑6年。你已经服刑3年,星期五就将获得假释出狱。”

  真的吗?影子感到自己的肠胃缠成一团。他想知道他们给他增加了多长刑期——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但开口回答时却变成了:“是的,先生。”

  典狱长舔舔嘴唇。“你说什么?”

  “我说:‘是的,先生。’”

  “影子,今天下午,我们会提前释放你,比原定日期提前几天。”影子点点头,他等着典狱长的下一击。典狱长低头看看他桌上的文件。“这是从鹰角镇约翰纪念医院传来的……你妻子,她今天凌晨去世了,死于车祸。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

  影子再次麻木地点点头。

  威尔森押送他回牢房,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他打开牢房的锁,让影子进去,这才说:“这就像那个‘好消息坏消息”的玩笑,是不是?好消息是,我们提前释放你了;坏消息是,你老婆死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像真的很好笑似的。

  影子依然沉默不语。

  他麻木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留下了大部分私人物品。他留下了洛基的希罗多德和那本教人玩硬币魔术的书。留下从监狱工厂里偷带出来的空白金属片时,他心里有一瞬的伤感。那是他用来代替硬币练习戏法用的。但外面有的是硬币,真正的硬币。他刮干净胡须,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然后穿过一道又一道监狱牢门。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时,他居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

  天空阴沉沉的,开始下雨,寒冷刺骨的雨。小冰雹打在影子脸上,雨水淋湿了他单薄的外套。他们一群获释的囚犯走向一辆曾经是校车的黄色巴士,坐车前往附近的城市。

  上到车里时,所有人都被淋湿了。一共有八个人获释离开,但还有1500个囚犯留在背后的监狱里。影子坐在巴士里瑟瑟发抖,直到暖气开始让他暖和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脑海中充满了古怪的景象。在他的想象中,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他正在离开另外一座监狱。

  想象中的他被关押在一个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关押了很久。他满脸胡须,头发也乱蓬蓬的。看守们押着他走下一条灰色的石头台阶,来到外面一个充满明亮色彩的广场上,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行人和色彩鲜亮的物品。这是集市日,声音和色彩弄得他眼花缭乱。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洒满整个广场的明媚阳光,呼吸着潮湿的充满海盐味道的空气和集市上所有货品的味道,在他身体的左侧,太阳正在海面上闪闪发光……

  巴士在红灯前摇摇晃晃停了下来。外面的寒风呼啸着从巴士旁擦身而过,前窗上的雨刷沉重地摇摆着。车窗上湿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城市模糊成一片红黄相间的霓虹色块。现在不过刚到下午,但透过窗户看出去,天色却仿佛已是深夜。

  影子吞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识到他至今都没有哭出来。说实话,他没有感到任何伤感。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发觉自己正在回忆一个叫尊尼·拉什的家伙,他刚被关进来时曾和拉什分享同一间牢房。拉什告诉影子,他曾在服刑5年后获释,口袋里装着100美元和一张去西雅图的机票。他妹妹住在西雅图。

  尊尼·拉什来到机场,把他的机票递给柜台后面的女人。她要求查看他的驾驶执照。

  他把驾照给她看。不过驾照几年前就过期了。她告诉他说这驾照不能用做身份证明。他对她说这也许不是有效的驾驶执照,但肯定可以用作身份证明。见鬼,如果他不是他本人的话,她以为他是谁?

  她请他说话小声一点。

  他警告她快点让他上飞机,否则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不能容忍她对他不敬,在监狱里,你绝对不能容忍其他人对你不敬。

  结果那女人按了一个警报器,机场保安很快出现。他们试图说服尊尼·拉什安静地离开机场,而他当然不肯离开。双方开始争执起来。

  结果自然是尊尼·拉什不能飞到西雅图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只好待在城里的酒吧里。身上的一百美元花光以后,他带着一把玩具手枪抢劫了一家加油站,好让自己有钱买酒喝。警察趁他在街上小便时抓住了他。很快他又被押回来继续服刑,还因为抢劫加油站多判了几年。

  在尊尼·拉什看来,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就是:不要招惹机场工作人员。

  “我看教育意义应该是,‘某种行为在特定环境下,例如监狱里,可以奏效,但在外面的环境中不仅失效,并且有害。’你觉得呢?”听了尊尼·拉什的故事后,影子问。

  “不对,听我说,我告诉你吧,老兄。”尊尼·拉什说,“千万别招惹机场那些婊子!”

  想起这段往事,影子忍不住露出笑容。幸好他的驾照还有几个月才到期。

  “车站到了。所有人都下车。”

  车站里充满尿臊味和酸腐的啤酒味。影子钻进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机场。他还告诉司机说如果他能安静开车不说话,就多给他5美元小费。20分钟后他们到达机场,司机一路上果真一句话都没说。

  影子磕磕绊绊走过机场候机楼灯光辉煌的大厅。他有点担心自己的电子机票。他知道机票上的日期是星期五,不知能否改到今天提前起飞。影子觉得,任何电子的东西似乎都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随时可能消失无踪。

  三年来,他的裤袋里第一次装着钱包,里面有几张过期的信用卡和一张VISA卡,他又惊又喜地发现那张VISA卡的有效期是明年一月底。他有一个预定的机票号码。而且他还意识到,他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一旦回到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正常起来,劳拉也会安全无恙。也许这不过是他们为了让他提前出狱而耍的一个诡计。或者可能是事情搞混了:在高速公路上撞车死掉的是另外一个也叫劳拉·莫恩的女人。

  透过玻璃幕墙,机场外面的灯光闪烁着。影子突然意识到他一直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远处传来轰鸣的雷声。他终于吐出一口气。

  一个看上去很疲倦的女人站在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后面,注视着他。

  “你好,”影子冲她打招呼。你是我三年来第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活生生的陌生女人。“我有一个电子机票的电子号码。我本应该在星期五搭乘飞机,但我今天有事,必须提前飞。我家里有人去世了。”

  “很遗憾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她敲打着键盘,盯着电脑屏幕看,然后又敲打几个键,“没问题,我把你安排在3点30分的那班飞机上。不过飞机可能会因为暴风雨延迟起飞,所以请注意屏幕上的通知。要检查和托运行李吗?”

  他举起自己的背包给她看。“这个不需要吧?”

  “不必了。”她说,“你有没有带照片的身份证明?”

  影子掏出自己的驾照给她看。

  这个机场并不很大,但还是有不少人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影子觉得这相当有意思。他注视着人们随随便便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们随随便便地把钱夹塞进口袋里,看着他们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费心照看。这一切都让他意识到,他已经离开监狱了。

  离登机还有三十分钟,影子买了一片比萨吃,结果不小心被上面的热芝士烫了嘴唇。

  他掏出零钱,走到公用电话旁,给筋肉健身房的罗比打电话,接通的却是自动答录机。

  “嘿,罗比。”影子说,“他们告诉我说劳拉死了,让我提前出狱。我在回家的路上。”

  人们常常会出错,他见过这种事,所以他接下来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很快便听到了劳拉的声音。

  “嗨,”她的声音说,“我现在不在家,或者暂时不能接电话,请留下口信,我会及时回复。祝您愉快!”

  影子无法对机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机口前的塑料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忆第一次遇见劳拉的情形。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奥黛丽·伯顿的朋友。当时他和罗比坐在奇齐酒吧的椅子上,劳拉和奥黛丽一起走进来时,他发现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劳拉。她有一头栗色的长发,迷人的双眸是如此湛蓝,影子还以为她戴着一副彩色隐形眼镜。她点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鸡尾酒,而且坚持要影子也尝一口。他听话地喝了之后,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劳拉喜欢和别人分享她喜爱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互道晚安,吻别。她嘴唇上带着草莓台克利鸡尾酒的甜味。从此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

  一个女人走过来,告诉他开始登机了,他待机的那排是最先被通知的。他坐在黑暗的机舱内,旁边是一个空座位。外面的大雨击打着飞机外壳:他想象那是无数小孩子正从天上往下撒干豌豆。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睡着了。

  在梦中,影子来到一个黑暗的地方,一个长着毛茸茸水牛头的生物静静地看着他。他有一双湿漉漉的巨眼,但身体却是人类的身体,肌肤顺滑,油光光的。

  “变革即将来临。”水牛头嘴唇不动地说,“必须作出抉择。”

  潮湿的洞穴岩壁上闪烁着点点火光。

  “我在哪里?”影子问它。

  “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水牛人说,“你在被遗忘者的等待之处。”他的眼睛仿佛流动的黑色大理石,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世界深渊的隆隆雷鸣,他的身上散发出潮湿的牛的味道。“相信。”隆隆的低沉声音继续说,“想幸存下去,你必须相信。”

  “相信什么?”影子追问道,“我必须相信什么?”

  水牛人凝视着影子,他的身体迅速增大,眼睛中燃烧着火焰。他张开喷出火焰的水牛嘴巴,影子看到某种红色的东西正在他身体深处的烈焰中熊熊燃烧。

  “一切。”水牛人咆哮着。

  周围的世界开始倾斜、旋转。影子发现自己又回到机舱内,但倾斜的感觉却没有消失。机舱前部,一个女人正在尖叫。

  外面,闪电正在机身旁边炸开。机长通过麦克风安慰大家,说飞机正在拉高飞行高度,脱离风暴云层。

  飞机开始摇晃颠簸。影子在思考,既冷静,又傻乎乎地。他在想自己是否就要死了。他觉得虽然很有可能,但并不现实。他看着机窗外面,看见闪电在天空中灿烂绽放。

  然后他又开始打瞌睡,梦见自己又回到监狱里,洛基在排队打饭的时候对他悄悄耳语,说有人开了个价,想要他的命。但影子无法知道谁要想他的命,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再次醒来时,飞机正准备着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飞机舷梯,眨巴着睡眼惺忪的眼睛。

  所有机场看上去都差不多,他想,你在哪里无所谓,反正在机场。同样的地砖、走廊和休息室,同样的登机口、报纸架和荧光指示灯。这个机场的模样倒像个机场,但麻烦的是,这并不是他要到达的机场!这一个规模更大,有更多的旅客,更多的登机口。

  “对不起,太太。”

  女人从带纸夹的记事板上抬起头。“什么事?”

  “这是什么机场?”

  她一脸迷惑地看着他,想搞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最后她还是回答了:“圣·路易斯。”

  “可我的飞机应该飞到鹰角镇的。”

  “本来是的,因为风暴,飞机在这里迫降。他们没有通知你吗?”

  “也许有,可是我睡着了。”

  “你应该找那边那个男人,就是穿红色外套的那个。”

  那人几乎和影子一样高,长相活脱脱是从一部70年代的连续剧里走出来的父亲形象。他把信息敲进电脑,然后告诉影子赶紧跑,快跑,赶到机场尽头的一个登机口。

  影子穿过整个侯机大厅,一路狂奔。等他终于到达登机口时,机舱门已经关闭。他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飞机驶离登机口。

  乘客服务柜台的那位女人(这是一个身材矮小、棕发、鼻翼上有一块胎记的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商量片刻,然后打了个电话。(不,那一班不行,已经取消了。)接着她打印出另外一张登机牌。“拿着它去那边,”她告诉他,“我们会通知登机口,说你正在赶过去。”

  影子觉得自己仿佛是一颗豌豆,正被人在三个杯子之间倒来倒去,或者是牌桌上洗牌掉出来的一张扑克牌。他再次跑着穿越候机大厅,来到他最初出发的地方。

  登机口处,一个小个子男人检查他的登机牌。“我们正等着你呢。”他说着,撕下登机牌的存根,上面有影子的座位号码,17D。影子匆忙走进机舱,他们在他身后关上舱门。

  他穿过头等舱,这里只有四个座位,已经坐满三个。前排空座位旁边就座的一个穿浅色西服、留胡须的男人冲他一笑。影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抬起手腕,敲敲手表。

  知道,知道,我耽误你的时间了。影子心想。但愿你此生最大的担心不过是迟到而已。

  前往机舱后部的一路上,他发现这班飞机似乎坐得很满。事实上,普通舱完全坐满了。17D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影子给她看他的登机牌存根,她也把自己的给他看:两张票一模一样!

  “请您坐到座位上,谢谢。”空姐跑过来。

  “恐怕我没有座位。”影子说。

  她检查他们的登机牌,啧啧连声,然后把他领回飞机前舱,让他坐在头等舱空着的那个位置上。“看来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她开玩笑说,“需要喝点什么?距离起飞还有一点时间,您肯定需要来点儿什么。”

  “请给我拿杯啤酒,谢谢,什么牌子的都好。”影子客气地说。

  空姐转身走开了。

  坐在影子身旁、穿浅色西服的男人又冲着他用手指敲敲手表。那是一只昂贵的黑色劳力士。“你来晚了。”男人说着,冲他一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却一点温暖的感觉都没有。

  “你说什么?”

  “我说你来晚了。”

  这时空姐递给他一杯啤酒。

  有那么一阵子,他怀疑这个男人有些神经不正常,然后才明白他一定是指全飞机的人都在等他这最后一位乘客。“抱歉我耽搁你了。”他礼貌地说,“你赶时间?”

  飞机驶离登机口。空姐过来拿走影子的啤酒。穿浅色西装的男人冲她笑笑,说:“别担心,我会抓紧杯子的。”她只好让他继续保留他手中的那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同时软弱地抗议说这种做法违反飞行规则。(“我会把握好的,亲爱的。”)

  “时间当然很重要,”那人说,“但我在乎的不是时间。我在乎的只是你能不能赶上这班飞机。”

  “你真是太好心了。”

  飞机停在跑道上,发动机颤抖着,准备起飞。

  “我就是这种好心人。”穿浅色西装的人接着说,“我有份工作给你,影子。”

  发动机轰鸣起来,他们搭乘的这架小飞机猛地向前冲去,影子被惯性猛压在座椅上。瞬间之后,他们升空了,把机场的灯光远远甩在下面。影子仔细看着他身边的这个男人。

  他的头发是微带红色的灰白,胡须只比胡茬长一点点,也是灰红色的,一张满是皱纹的长方脸上长着一双灰眼睛。他穿的那身西装看起来似乎很昂贵,是融化后的香草冰淇淋的颜色。他的领带是深灰色的丝质领带,银质领带夹是一棵树,有树干、树枝、树根,栩栩如生。

  起飞的时候,他手中稳稳地拿着那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没有溅出一滴。

  “不打算问问我向你提供的是什么工作吗?”他问。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人吃吃地笑起来。“哦,一个人怎么称呼自己,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打听这个更简单的了。只要动一点脑筋,加上一点运气,还有一点好记性,就行。问我向你提供是什么工作吧。”

  “不必了。”影子回答说。这时空姐又为他送上一杯啤酒,他慢慢啜饮着。

  “为什么?”

  “我要回家,老家有一份工作正等着我。我不需要其他工作。”

  从表面上看,那人堆满皱纹的笑容一点儿没变,但影子感到他笑得更愉快了。“你老家没有工作等着你。”他说,“那里没有任何等着你的东西了。而且,我提供给你的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合法工作,薪水高,风险不大,还有相当多的额外收益。嘿,如果你活得够长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提供养老金。你觉得怎么样?”

  影子说:“你一定是看见我背包上面的名字了。”

  那人没有回答。

  “不管你是谁,”影子说,“你不可能知道我会搭乘这架飞机。如果我原来乘坐的飞机没有转飞圣·路易斯,我自己都不会知道我会搭乘这架飞机。我猜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或许想玩什么坑蒙拐骗的花招。不过我觉得,如果我们之间的谈话到此为止,我们俩都会过得更愉快。”

  那人耸耸肩膀。

  影子拿起飞机上的飞行杂志翻看。小飞机在空中颠簸着飞行,让人很难集中精神看东西。他看到的字像肥皂泡一样在眼前飘来飘去,眼睛在看,但字句转眼间就不知上哪儿去了。

  那人安静地坐在旁边的位子上,小口啜饮他的杰克·丹尼尔威士忌,眼睛安详地闭着。

  影子读了一会儿杂志上的国内航班上播放的音乐节目单,又看了一会儿世界地图,上面用红线标出飞机的航线。最后,他结束了阅读,不太情愿地合上杂志,把它塞回到椅背的袋子里。

  那人突然睁开眼睛。影子觉得他的眼睛有点古怪,其中一只比另一只颜色更深一点。他注视着影子。“顺便说一句,”他说,“很遗憾听到你妻子的事,影子,真是巨大的不幸。”

  影子几乎想揍那人一拳。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记住我的话,千万别惹机场里的那些婊子。”尊尼·拉什的话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要不然,你还没来得及啐一口,你的屁股已经回到牢里蹲着了。”)影子默默地从一数到五。

  “我也很遗憾。”他说。

  那人摇摇头。“如果可能,真希望不是这种结局。”

  “她是出车祸死的,比这更不幸的死法多着呢。”影子说。

  那人又慢慢摇摇脑袋。片刻间,影子觉得那人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的,飞机本身似乎变得更加具有真实感,而那人却变得虚无飘渺起来。

  “影子,”他开口说,“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什么花招。我为你提供的工作比你自己能找到的任何工作待遇强得多。你是有前科的人,不会有人排队争着要雇佣你的。”

  “先生,不管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影子抬高嗓门,压过飞机发动机的声音,“给我世界上再高的薪水,我也不愿为你做事。”

  那人脸上的微笑慢慢扩大。影子想起了自己在美国公共广播公司电视节目上看到的黑猩猩。那个节目说,猿猴和猩猩只会因为仇恨、进攻或恐吓对方等原因,才扭曲面孔露出牙齿。猩猩的笑其实是一种威胁。

  “为我工作,当然会有一点危险。但只要你侥幸活下来,你就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你甚至可以成为美国的下一任国王。”那人说,“想想看,谁会给你提供这么好的条件?呃?”

  “你是谁?”影子问。

  “是啊,现在是信息时代——啊,年轻的小姐,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少加点冰块——当然,除了信息时代,世上从来不曾有过别的什么时代。信息和知识,这是两大潮流,从来没有过时。”

  “我在问,你到底是谁?”

  “让咱们瞧瞧,哦,既然今天是我的幸运日——为什么不称呼我为星期三呢?星期三先生。尽管加上时区计算,今天可能已经是星期四了,是不是?”

  “你的真实名字是什么?”

  “为我工作的时间足够长,而且做得好的话,”穿浅色西装的男人说,“我也许会告诉你。现在,我提供一份工作给你,好好想想。没人期望你马上同意,毕竟你还没搞清状况,连前面是食人鱼聚居的水塘还是熊窝都不知道。慢慢考虑吧。”他闭上眼睛,躺回座位里。

  “我看还是算了吧。”影子说,“我不喜欢你,我不想为你工作。”

  “我刚说过,”那人闭着眼睛说,“别急着决定。好好考虑一下。”

  飞机猛地颠簸一下,着陆了。一些乘客下了飞机。影子望向机窗外,这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小机场。在抵达鹰角镇之前,途中还要经停两个小机场。影子把目光转到身边那个穿浅色西装的男人——是叫星期三先生吗?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仿佛有什么在推动着他,影子突然踮着脚尖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包,踩着舷梯走下飞机,来到外面光滑、湿漉漉的停机坪上。他向着机场候机大厅的灯光走去,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脸上。

  正要走进机场候机楼时,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其他人下飞机。地勤人员正收起舷梯,关上舱门,然后飞机就起飞了。影子走进机场大厅,租了一辆车,来到停车场找车时才发现那是一辆很小的红色丰田车。

  影子打开租车公司的人给他的地图,摊开放在助手席上。鹰角镇距离这里还有250英里。

  暴风雨已经过去,也可能它压根儿没覆盖这么远。这里的天气晴朗而寒冷,一朵朵浮云在月亮下飞快飘过,有那么一瞬,影子说不清移动的到底是云还是月亮。

  他开车向北,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已经很晚了。他开始觉得饿起来。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饥饿时,他在道路的下一个出口转出去,驶进诺他姆镇。他在加油站加满汽油,然后向收银台后面那个一脸厌烦表情的女人询问哪里可以找到吃的。

  “杰克的鳄鱼酒吧,就在镇公路的西边。”她告诉他。

  “鳄鱼酒吧?”

  “没错。杰克说鳄鱼能给酒吧增添色彩。”她抽出一张紫红色的传单——上面是为一个需要换肾的小女孩义卖烤鸡的捐款广告——在背面给他画了张如何过去的地图。“他了几条鳄鱼,一条蛇,还有一条蜥蜴什么的。”

  “是鬣蜥吗?”

  “没错,就是那个。”

  穿过镇子,过了桥,又开了几英里,他在一个矮矮的、带有一个醒目的酒吧标志的长方形建筑前停了下来。

  停车场的车位一半空着。

  他走进酒吧,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烟草味道,自动唱片点唱机正播放着《午夜漫步》的歌曲。影子环视四周,想看看鳄鱼在哪里,结果没有找到。他不知道是不是加油站的那个女人在骗他。

  “想来点什么?”酒保问他。

  “家酿啤酒,全料的汉堡包,还有炸薯条。”

  “要不要先来一碗墨西哥辣味牛肉末?本州味道最好的辣味牛肉。”

  “听上去不错。”影子说,“洗手间在哪儿?”

  酒保指指酒吧角落的一个门。门上挂着美洲鳄鱼头标本。影子从那个门出去。

  洗手间很干净。影子先习惯性地环顾一圈(“记住,影子,撒尿的时候你没办法还手。”洛基对他这么说过。洛基说过的话总会出现在他脑子中),然后挑了左边那个小便池,解开裤子开始撒尿,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他看着挂在小便池上方视线高度的黄色剪报,上面是杰克本人和两条鳄鱼的合影。

  右边的小便池方向传来一声礼貌的咕哝,可他没听到有其他人走进来。

  穿浅色西装的男人站在他旁边,感觉比在飞机上坐在身旁时高大些。影子自己就是个大块头,而他居然和影子几乎一样高。他目视前方,小便之后晃了晃,拉上拉链。

  然后,他像只从荆棘铁网里偷到美味的狐狸一样得意地笑起来。“嘿,”他开心地打着招呼,“这么长时间,应该考虑好了,影子。你想要工作吗?”

  美国某处

  洛杉矶。晚上11:26分

  这是一间暗红色的房间,墙壁是近似肝脏的颜色。一个高个子女人,穿着颇为卡通化的紧身丝绸短裤,胸部被黄色束胸内衣挤得高高耸立。她的黑发束着,在头顶打了一个马尾。她身边站着一个矮个子男人,穿着橄榄绿T恤和昂贵的名牌牛仔裤。他右手拿着钱包,还有一个红白蓝三色面板的诺基亚手机。

  这间红色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白色绸缎床单和深红色被罩。床角有一张小小的木头桌子,上面摆着一尊小小的大屁股女人的石头雕像,还有一个烛台。

  女人递给男人一只小红蜡烛。“接着,”她吩咐道,“点上。”

  “我?”

  “当然是你,”她说,“如果你想要我的话。”

  “我真该在车上就干了你。”

  “也许吧。”她挑逗地说,“难道你不想要我?”她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从大腿抚摩到胸部,摆出诱惑的姿势,仿佛正向别人展示一件新产品。

  房间角落里的灯罩着红色的丝灯罩,灯光也成了红色。

  男人用饥渴的眼光盯着她,然后从她手中接过蜡烛,插到烛台上。“你有火吗?”

  她递给他一盒纸板火柴。他撕下一根,点燃烛芯。火苗闪烁了一下,然后平稳地燃烧起来。烛光照在旁边那尊没有面孔的雕像上,摇曳的烛光中,它的胸部和臀部仿佛动了起来。

  “把钱压在雕像下面。”

  “50块。”

  “没错。”她说,“现在,来和我亲热吧。”

  他解开自己的蓝色牛仔裤,脱下橄榄绿色T恤。她站在他背后,用棕色的手指轻轻按摩他的白肤色肩膀,然后把他的身体转过来,用自己的手、手指和舌头和他做爱。

  他觉得这间红色房间里的灯光似乎黯淡下来,那只蜡烛仿佛成了唯一的光源。蜡烛的火苗燃得正旺。

  “你叫什么名字?”

  “比奇丝。”她抬高脑袋告诉他,“奇异的‘奇’。”

  “什么?”

  “没什么。”

  他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让我和你干吧,我要和你做爱。”

  “好的,亲爱的。”她说,“我们可以做。不过,在你做的时候,可不可以为我额外做点事?”

  “喂!”他突然发脾气了,“要知道,是我付钱给你。”

  她跨骑到他身上,动作轻柔流畅,同时悄声低语:“我知道,宝贝儿。我知道是你付钱给我。我是说,和你做爱,我真是太幸运了,真该由我付钱给你才是……”

  他一撇嘴,想表明这套妓女的把戏骗不了他,他可不是那么好蒙的。她不过是个站街的妓女,而他则是一名电影制片人,对她们这些女人的伎俩一清二楚。但她的要求却出乎意料,并不是钱。她对他说:“亲爱的,和我做爱时,你会不会崇拜我?”

  “我会什么?”

  她在他上面前后摇动着,“你会不会叫我女神?你会不会向我祈祷?你会不会用你的身体向我礼拜?”

  他笑了。她想要的就是这个?说到底,怪癖人人都有。“当然可以。”他同意说。她把手放在自己两腿间,让他进入她的身体。

  “真棒,是不是,女神?”他喘息着说。

  “崇拜我吧,宝贝儿。”名叫比奇丝的妓女要求说。

  “好的。”他说,“我崇拜你的胸部、你的头发和你的阴道,我崇拜你的大腿、你的眼睛和你樱桃红色的嘴唇……”

  “很好……”她低吟着,在他身上摇摆。

  “我崇拜你的乳房,生命之乳从这里流淌。你的亲吻如蜜糖般甜美,你的触摸如火焰般灼人,我崇拜你。”随着他们身体的碰撞,他的语调变得充满节奏,“请在清晨将你的旺盛欲望带给我,请在夜晚将你的安慰和祝福带给我。让我在黑暗中无所畏惧地行走,让我再次回到你的身边,与你共眠与你做爱。我用我的全部身心崇拜你,我用我的全部思想崇拜你,无论走到何方,我都将崇拜你,在我的梦中……”他突然停了下来,气喘吁吁,“你做了什么?这感觉实在太奇妙了。太神奇了……”他低头想看自己的下身,看两个人交合的地方。但她用拇指轻轻托起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推回去。他的视线只能再次回到她的脸上和上面的房顶。

  “接着说下去,亲爱的。”她说,“不要停。是不是感觉很棒?”

  “从没有过这么棒的感觉。”他真心实意地坦白说,“你的双眸亮如明星,在夜空中璀璨闪烁;你的嘴唇如同温柔的波浪,亲吻着沙滩;我崇拜你。”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深地进入她体内,感到自己仿佛充了电一般,欲仙如死,直入云端。

  “请把你的礼物赐予我,”他喃喃地说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你真正、唯一的礼物,让我永远……我企求……我……”

  紧接着,他达到了高潮,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无论是他的思想、意识还是身体,都变成一片空白。他只努力更深地深入她体内……

  他闭着眼睛,浑身痉挛,沉溺在这幸福的一刻。突然间,他觉得周围似乎倾斜起来,仿佛他被人头朝下倒吊起来。但是,欢愉的感觉仍在继续。

  他睁开眼睛,头脑重新开始运转。他仿佛正在重新经历出生的感觉。真是太奇妙了,没有丝毫恐惧。他的大脑一片澄澈,但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幻。

  他所看到的是:

  他的身体被她吸了进去,直到胸部。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与此同时,她的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把他往里塞。

  一点点地,他被吸入她的体内。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在问,但问题也许仅仅出现在他头脑中。

  “是你自己做到的,亲爱的。”她悄声说。他感到她的阴道紧紧包围着他的前胸,不断收缩、包围着他。如果有人看到他们俩现在的样子,不知他们会怎么想。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还不觉得害怕。就在这时,他明白了。

  “我用我的身体崇拜你。”他小声说,而她更加用力地把他推进自己体内。她的阴唇顺畅地将他的头部完全吞进去,他闭上眼睛,沉浸在黑暗中。

  她摊开四肢,躺在床上,好像一只大猫。然后,她打了个哈欠。“是的,你做到了。”她满足地说。

  诺基亚手机的铃声突然高亢地响起来。她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贴到耳边。

  她的腹部扁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前额和上唇闪着细密的汗珠。

  “喂,哪位?”她对手机说,“不,亲爱的,他不在这里,他已经走了。”

  她关掉电话,重新躺倒在这间暗红色房间的大床上,舒服地摊开四肢,闭上眼睛,睡了。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二章

  他们带她到墓地

  乘坐一辆大卡迪拉克

  他们带她到墓地

  可是不再把她带回来

  ——摘自一首老歌

  “恕我冒昧,我点了菜,让他们送到你的座位上。”在鳄鱼酒吧洗手间里洗手时,星期三先生说,“毕竟我们俩有许多事情要谈。”

  “我可不这么想。”影子说。他用纸巾擦干手,把纸团成一团,丢进垃圾筒。

  “你需要一份工作,”星期三说,“人们不会雇佣有前科的人。你们这种人会让大家感觉不舒服的。”

  “我有份工作等着我,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在筋肉健身房?”

  “差不多吧。”影子说。

  “你不会得到那份工作了。罗比·伯顿死了。没有他,筋肉健身房也就不存在了。”

  “你是个骗子。”

  “当然,而且是个优秀的骗子,是你见过的最出色的。不过,恐怕这次我没对你说谎。”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递给影子。“在第七版。先回酒吧,你可以坐下看报纸。”

  影子推开门,走回酒吧。室内烟雾缭绕,空气也变成了蓝色,迪西杯子乐队正在自动点唱机里唱着《哎哦哎哦》。影子忍不住笑了,这是一首很老的儿歌。

  “看我的国王穿着一身红,

  “哎哦哎哦穿了一整天,

  “我赌5块钱他要处死你,

  “杰克玛菲娜娜。”

  影子在桌边坐下,把报纸放在一旁。“这是我作为自由人的第一顿正式晚饭,我吃完再看你说的第七版新闻。”

  汉堡包的味道比监狱里的好吃,墨西哥辣味牛肉尝起来也很不错。不过他觉得,只要再过几个月,这就不是他在本州吃到的最好吃的牛肉了。

  劳拉做墨西哥辣味牛肉最拿手。她用的是瘦肉、黑腰豆、切成小丁的胡萝卜,大约一瓶黑啤酒,还有切成薄片的新鲜辣椒。她会先把牛肉煮上一阵,然后加入红酒、柠檬汁和一撮新鲜莳萝,最后装盘时撒上辣椒粉。影子不止一次要求她给自己演示到底是怎么的他仔细观察她的每一个步骤,从切洋葱片到把洋葱撒进加了橄榄油的锅子里。他甚至还写下了食谱,记录下每一种材料的份量。有一个周末,劳拉出城办事的时候,他还亲手做过一次墨西哥辣味牛肉。味道尝起来还不错,但却没有劳拉做的美味。

  报纸第七版的头条报道。这是影子第一次读到有关妻子死亡的报道。劳拉·莫恩,文章里说她27岁,还有罗比·伯顿,39岁。两人乘罗比的车,在州际公路上突然转向,撞上一辆三十二轮载重卡车。卡车把罗比的车子撞得翻滚着冲出公路。

  救援人员从撞毁的车内救出了罗比和劳拉,但送抵医院时,两人已经不幸身死。

  影子重新折好报纸,从桌面上推回给星期三。后者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块血淋淋的、似乎压根儿没有烹调过的牛排。

  “给你,拿回去。”影子说。

  开车的是罗比。尽管报纸上没有提,他一定是喝得醉醺醺的。影子发现自己正幻想出劳拉惊恐的表情,因为她看到罗比已经醉得无法开车了。当时的场景在他的意识中缓缓展开,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劳拉冲着罗比大叫,叫他靠边停车。接着汽车猛地撞上卡车,然后方向盘开始失控……

  ……汽车停在公路旁边,破碎的玻璃洒满地面。在车前灯的照射下,好像闪烁的冰块或钻石。鲜血在路面上流溢,如红宝石般夺目。两人的尸体从撞毁的车里拉了出来,或者正姿势优美地躺在路面上……

  “怎么样?”星期三问。他像饿痨鬼一样吞完了牛排,这会儿正大口咀嚼着炸薯条,用叉子叉着往嘴里填。

  “你说得对,”影子承认说,“我没有工作了。”

  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枚25美分的硬币,背面朝上。他把硬币往高处一抛,硬币离手时手指一捻,让它晃动着,乍看上去好像在旋转。他接住硬币,倒扣在手背上。

  “猜。”影子说。

  “为什么?”星期三问。

  “我不想为运气比我还差的人工作,猜猜哪面朝上。”

  “正面。”星期三说。

  “抱歉猜错了。”影子看都懒得一眼,径直说道,“是背面。我抛硬币时做了手脚。”

  “作弊的游戏是最容易被击败的。”星期三冲着影子晃晃手指,“咱们还是看看结果吧。”

  影子低头看了一眼,居然真是正面。

  “肯定是抛的时候失手了。”他有些迷惑。

  “作弊失败,”星期三微笑着说,“而我是个最最幸运的家伙。”他抬起头,“运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疯子斯维尼,过来和我们喝一杯吗?”

  “桃子香甜酒加可乐,不加冰。”影子背后的一个声音说。

  “我去和酒保说。”星期三说着站起来,挤开人群向吧台走去。

  “怎么不问问我想喝什么?”影子叫住他。

  “我知道你喝的是什么。”星期三说着挤到吧台前。点唱机里的派特西·塞琳又开始唱那首《午夜漫步》。

  点桃子香甜酒加可乐的家伙在影子身边坐下。他留着短短的姜黄色胡须,穿一件粗斜纹棉布夹克衫,上面缀着亮闪闪的补丁,夹克衫里面是一件脏兮兮的白色T恤,上面印着一行字:

  不能吃它、不能喝它、不能抽它、不能吸它——干死它!

  他还戴着一顶棒球帽,上面也印了一行字:

  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是另一个男子的妻子……我母亲!

  他用肮脏的拇指指甲揭开一盒软包装的好彩牌香烟,抽出一支烟,还递给影子一根。影子差点下意识地接过来——他不抽烟,但在监狱里,香烟是相当好的交易品——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狱了。他摇头拒绝。

  “这么说,你为我们那位干活了?”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问他。影子觉得他的神智不十分清醒,但也没有喝醉。

  “差不多吧。”影子说,“你是做什么的?”

  络腮胡子点起香烟。“我是矮妖精。”他笑着说。

  影子没有笑。“真的?”他问,“那你应该喝爱尔兰健力士黑啤酒才对,不是吗?”

  “陈规俗套。你得学会跳出框框看问题才行。”络腮胡子说,“爱尔兰可不仅仅只有健力士黑啤酒。”

  “你说话没有爱尔兰口音。”

  “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他妈长了。”

  “这么说,你的家族来自爱尔兰?”

  “我告诉你了,我是矮妖精。我们当然不是从该死的莫斯科来的。”

  “我猜也不是。”

  这时候星期三回来了,爪子一样的大手轻轻松松拿着三杯酒。“桃子香甜酒加可乐是你的,疯子斯维尼,我的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这一杯给你,影子。”

  “这是什么酒?”

  “尝尝看。”

  酒的颜色是暗金黄色。影子喝了一小口,舌头尝到一种奇怪的酸酸甜甜的味道。他可以分辨出里面的酒精味,还有某种古怪的混合味道。这种味道让他回想起监狱里的私酿酒,那是在垃圾袋里,用腐烂的水果、面包、糖和水酿造的酒。但这杯酒感觉更甜,味道更古怪。

  “好了,”影子说,“我尝过了。这酒叫什么名字?”

  “蜜酒。”星期三告诉他,“用蜂蜜酿的酒。是英雄们喝的酒,也是神喝的酒。”

  影子又喝了一小口。是的,他觉得自己辨出了蜂蜜味道,但那只是诸多味道中的一种。“尝起来有点像腌醋汁。”他说,“酸甜醋汁酒。”

  “味道像喝醉的糖尿病人的尿。”星期三赞同地说,“我痛恨这东西。”

  “那为什么还让我喝?”影子问。

  星期三用他那不对称的眼睛凝视着影子。影子觉得其中一只眼睛是玻璃假眼,但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只。“我拿蜜酒给你喝,因为这是传统。而现在,所有的传统我们都得用起来。喝下这杯酒,我们之间的契约就敲定了。”

  “我们还没有订立契约呢。”

  “我们当然订立了。你现在为我工作。你负责保护我,负责开车送我到各地,负责替我跑腿。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还要负责揍那些应该挨揍的人。在我不幸死亡的时候,你负责为我守灵。作为回报,我可以确保你的所有需求都可以得到充分的满足。”

  “他在骗你。”疯子斯维尼突然说,他摩挲着络腮胡子,“他是个骗子。”

  “该死的,我当然是个骗子。”星期三说,“所以我才需要有人来照顾我,维护我的利益。”

  点唱机里的歌结束了,酒吧里安静下来,所有谈话都暂时中止。

  “有人告诉我,只有在整点过20分钟或者差20分钟到整点的时候,所有人才会同时闭上嘴巴。”影子说。

  斯维尼指指吧台上方挂在一大堆鳄鱼脑袋中间的钟表。上面的时间恰好是23:20。

  “看到了吧?”影子说,“见鬼,真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知道为什么,”星期三说,“先喝完你的蜜酒。”

  影子一口喝干剩下的蜜酒。“加点冰块就好了。”他抱怨说。

  “加了也一样,”星期三说,“这玩意儿难喝得要命。”

  “没错。”疯子斯维尼也跟着说,“请原谅我离开一会儿,绅士们。尿憋得慌,急需方便。”他站起来匆匆走开。这家伙居然个子高得惊人,差不多有七英尺。

  一个女侍擦干他们的桌子,拿走空酒杯。星期三告诉她给每人再上一份上一轮点的酒,影子的蜜酒里加上冰块。

  “总而言之,”星期三说,“我要你干的就是这些事。”

  “知道我想得到什么吗?”影子问。

  “没有什么比知道你的要求更让我高兴的了。”

  女侍者拿来他们的酒。影子喝了口加冰的蜜酒。但冰块并没有起作用,只是加重了酒的酸味,而且喝下去之后让味道在嘴巴里徘徊的时间更长。不管怎么说,影子安慰自己,至少喝起来没多少酒精味。他不想喝醉,至少现在不想。

  他深吸一口气。

  “好吧。”影子说,“对我来说,过去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我的人生突然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变得更加糟糕。现在我还有几件事必须料理:我想赶回家参加劳拉的葬礼,想对她说声再见,还要处理她遗留下的东西。如果你坚持要雇佣我的话,我希望开始时能拿每周500美元的薪水。”这个数字是他瞎蒙着说的,但星期三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如果合作愉快,我希望在六个月内将薪水提高到每周1000美元。”

  他停了下来。这是他这几年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你说你或许需要揍什么人。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我会去伤害他们。但我绝对不会为了好玩或是牟利而去伤害别人。我不想再回监狱,一次已经足够了。”

  “你不会再回去的。”星期三保证说。

  “不,不会了。”影子喃喃说,一口饮尽剩下的蜜酒。不知是不是蜜酒的力量让他的舌头活泛起来——但这只是他脑子深处某个地方的念头。话从他口中滔滔涌出,像夏天里破损的消防栓往外喷水一样,就算他想控制自己的舌头也控制不住。“我不喜欢你,星期三先生,不管你的真名叫什么,我们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你怎么溜下那架飞机而没有被我发现,也不知道你怎么跟踪我来到这里。但我现在反正走投无路。替你把事情办完以后,我就要离开你。如果你把我惹火了,我也会离开你。在那之前,行,我为你工作。”

  “很好,”星期三说,“这么说,我们之间的合同就算定妥了。双方达成一致意见。”

  “随你怎么说吧。”影子说。在酒吧一角,疯子斯维尼正往自动点唱机里塞硬币。星期三朝掌心啐了一口,向影子伸出手来。影子耸耸肩,也朝自个儿掌心里啐一口。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星期三加大手劲,影子也用力握回去。几秒钟后,影子的手开始疼起来。星期三多握了片刻,然后松开手。

  “很好,很好,”他说,“非常好。再喝一杯该死的臭哄哄的蜜酒,算是敲定合同,我们就算完成了。”

  “我也再要一杯桃子甜酒加可乐。”疯子斯维尼蹒跚着从点唱机那边走回来,插嘴说。

  点唱机开始播放“地下丝绒”乐队的《谁热爱太阳》。在点唱机里居然能找到这种摇滚曲子,影子觉得真他妈的怪。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晚上就有这么怪,而且越来越怪。

  影子从桌上拿起他玩硬币戏法用的硬币,手指愉快地感受到真实硬币的花纹边缘。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硬币,然后将硬币放在左手手心,动作轻柔流畅,但实际上硬币仍旧夹在右手指间。他左手迅速握拳,握住并不存在的硬币。他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又拿起一枚硬币,假装将硬币塞进握紧的左手中,却让原先就藏在右手指间的硬币落进右手掌中。两枚硬币相击的叮当声让人错以为两枚硬币都在左手中,但它们实际上都乖乖待在他的右手里。

  “硬币戏法?”疯子斯维尼问,扬起胡子拉茬的脸。“喂,要玩硬币戏法的话,瞧我露一手。”

  他从桌上拿过来一只空玻璃杯,然后一伸手,从空中拈出一枚金光闪闪的硬币。他把金币丢进玻璃杯,又从空中抓住另一枚金币,丢到杯子中。两枚金币碰在一起,叮当作响。他从墙上蜡烛的火苗中取出一枚金币,从自己的胡子里掏出一枚金币,从影子空着的左手中拿出一枚金币,一枚枚地投进杯子里。他把手放在杯子上面,用力一吹,更多的金币从他手中掉落到杯子里。他把杯子里湿漉漉的金币倒在自己衣袋里,然后翻开口袋——不出所料,金币消失了!

  “瞧见没有?”他说,“这才是硬币戏法呢。”

  影子一直侧着脑袋,专注地看着。“告诉我你是怎么变的。”

  “反正变出来了。”疯子斯维尼神秘兮兮地说,一副怀揣着特大秘密的表情,“漂亮、有格调。这就是我变的戏法。”他无声地笑起来,身体前后晃悠着,咧开牙齿稀稀拉拉的嘴巴。

  “对,”影子说,“确实漂亮。你得教我。我在《密瑟梦幻魔术》上读过所有的魔术手法。你一定是把金币藏在你拿杯子的那只手里,变戏法时让它们落下来,又用右手把金币变走。”

  “听上去,这一套可够忙活的,”疯子斯维尼说,“把它们直接从空气中取出来更简单一点。”

  星期三突然说话了,“这是你的蜜酒,影子。我还是喝我的杰克·丹尼尔威士忌,还有给这位爱吃白食占便宜的爱尔兰人……”

  “我要一瓶啤酒,黑啤酒。”斯维尼说,“吃白食的?”他举起自己喝剩的酒,向影子祝酒。“愿风暴早日离去,让我们健康平安不受伤害。”说完,他喝干酒,放下杯子。

  “祝酒词不错,”星期三说,“可惜不会应验。”

  另一杯蜜酒摆在影子面前。

  “还得喝?非喝不可吗?”

  “恐怕是这样。这是契约订立的仪式,连喝三杯才有效。”

  “该死的。”影子说着,一连两大口灌下蜜酒。蜜汁腌醋的味道弥漫在嘴巴里,久久不散。

  “好了,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星期三先生说。

  “那么,”斯维尼说,“你想知道那个戏法是怎么变的吗?”

  “当然。”影子说,“你把硬币藏在袖子里,对吗?”

  “根本不在我的袖子里。”疯子斯维尼说。他得意地咯咯笑着,又蹦又跳,好像他是一座瘦长的、长着胡子、不断喷发着洋洋得意之情的人型火山。“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戏法。你打赢我,我就告诉你。”

  影子摇摇头。“我弃权。”

  “嘿,这里有件好玩的事。”疯子斯维尼突然对整个酒吧吆喝起来,“老家伙星期三给他自个儿找了个保镖,可那家伙是个懦夫,连举起拳头都不敢。”

  “我不会和你打架的。”影子坚定地说。

  疯子斯维尼摇晃着身体,一身大汗,躁动不安地拨弄着棒球帽的帽檐。他从空中变出一枚金币,把它放在桌子上。“别怀疑,这是真金的。”疯子斯维尼说,“不管你是输是赢——你肯定会输的——只要你和我打上一场,金币就是你的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大家伙,谁会想到你居然是他妈的一个懦夫?”

  “他已经说过不会和你打。”星期三说,“走开,疯子斯维尼,拿着你的啤酒走开,让我们安静一会儿。”

  疯子斯维尼走近一步,凑到星期三身边,“你管我叫吃白食的,是吗,你这注定该死的老怪物?你这冷血的混蛋,没心没肺吊在树上的老家伙。”怒火让他的脸变成了暗红色。

  星期三伸出手挡住他,平静地说:“你太愚蠢了,斯维尼。看看你是在什么地方,居然说这些话。”

  斯维尼瞪着他,然后用喝醉之后的低沉语调说:“你雇了一个懦夫。如果我伤害你,他会怎么做?你说呢?”

  星期三转向影子,“我受够了。”他命令说,“摆平他。”

  影子站起来,仰头凝视着疯子斯维尼的脸。他很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高。“你在打扰我们,”他说,“你喝醉了,我想你应该回家去。”

  疯子斯维尼脸上慢慢浮出笑容。“看拳!”他突然一拳挥向影子。影子向后一仰。对方的拳落在他右眼下方,影子眼前顿时冒出无数金星,同时感到一阵剧痛。

  就这样,斗殴开始了。

  斯维尼出拳没有招式,没有任何章法,除了对战斗本身的狂热之外什么都没有,他那双来势凶猛的大拳头往往落空。

  影子保持防守的态势,小心地避开疯子斯维尼的拳头。他发现人群聚拢过来,桌子也被搬开,好给他们腾出地方。影子还注意到星期三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脸上挂着星期三特有的露齿微笑。很明显,这是一次测试。但到底是什么的测试?

  在监狱里的时候,影子知道一共有两种殴斗模式:“别来招惹我”式的殴斗,其过程一般都很慢,目的在于尽量给人留下不好招惹的深刻印象;还有一种私底下的搏斗,这才是“真正”的斗殴:出拳快、用力猛、非常凶残,常常几秒钟内就结束战斗。

  “嘿,斯维尼,”影子气喘吁吁地叫道,“我们为什么要打架?”

  “为了战斗本身的乐趣。”斯维尼说,现在他不再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了,“为了战斗那该死的邪恶的快感。难道你没有感到血液中流动的快感吗?如同春天的树液一样迅速流动的活力?”他的嘴唇在流血,影子的指关节也一样。

  “你到底是怎么变出金币的?”影子问。他身体向后一晃,本该击中脸部的拳头落空,打在他的肩膀上。

  “刚才已经告诉你是怎么变的了。”斯维尼哼哼着说,“听不进真话的人——哦,好拳——是最瞎的瞎子。”

  影子猛地挥出一拳,打得对手向后撞到桌子上,空酒瓶和烟灰缸滚落在地。影子完全可以就此结果对手。

  影子瞄了一眼星期三,后者点头表示同意。影子低头看着疯子斯维尼。“就到这儿?”他问。疯子斯维尼犹豫片刻,然后点点头。影子放过他,后退了几步。疯子斯维尼喘息着,突然一撑,站了起来。

  “还没打完呢,”他咆哮着,“除非我说结束才算完!”他咧嘴一笑,整个人猛扑上来扑向影子。他的脚踩到一块冰,一脚滑开,咧开嘴巴的得意笑容一下子变成了张大嘴巴、惊慌失措的表情。他向后摔倒,“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酒吧地板上。

  影子膝盖顶住疯子斯维尼的胸口。“我再问你一次,我们之间的战斗是不是结束了?”

  “我们可以结束了。”疯斯维尼从地板上抬起脑袋,“战斗的快感已经从我身上离开了,像大热天里小男孩在游泳池里撒的一泡尿。”他抹一把嘴巴上的血,闭上眼睛,轰隆隆地打起鼾来。

  有人把影子从地板上拉起来。星期三把一瓶啤酒塞到他手里。

  啤酒的味道比蜜酒好多了。

  影子醒过来,在车子的后座上伸个懒腰。清晨的阳光很刺眼,他的头开始疼起来。他笨拙地坐起身,揉揉眼睛。

  星期三在开车,嘴里哼着不知其名的曲子。杯架上有一杯纸杯装的咖啡。他们正沿着州际公路向前开,助手席空着。

  “多么美好的早晨,你觉得怎么样?”星期三没有回头,径直问他。

  “我的车呢?”影子问,“那辆车是我租来的。”

  “疯子斯维尼帮你开回去还了。这是你们俩做的交易的一部分——打完架以后。”

  昨晚谈话的记忆令人不快地涌进脑中。“你还有咖啡吗?”

  星期三的手伸到助手席下,掏出一瓶没打开过的矿泉水。“给你,你都快脱水了。这个时候,水比咖啡更管用。我们在下一个加油站停车,给你弄点早餐吃。你还需要洗漱一下,你看起来好像被山羊抓过。”

  “被猫抓过。”影子纠正他。

  “山羊。”星期三坚持说,“长着长长牙齿,浑身直冒臭气的大块头山羊。”

  影子打开矿泉水瓶盖,开始喝水。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他口袋里叮当作响。他伸手一摸,掏出一枚半美元硬币大小的硬币。很重,金灿灿的。

  在加油站,影子买了一个清洁包,里面有一把剃须刀、一袋剃须膏、一把梳子,还有附带牙膏的一次性牙刷。他走进男洗手间,在镜子里查看自己。

  一只眼睛下面有瘀伤,他试探着用手指戳了一下,瘀伤隐隐作痛。下唇也充血肿胀了。

  影子用洗手间里的洗手液洗脸,然后在下巴上涂满泡沫,开始刮脸。他还刷了牙,把头发打湿向后梳拢。清洁之后,他看上去仍然很糟糕。

  不知劳拉见到他这副样子会怎么说。然后他才想起,劳拉再也不会说什么了。他发现镜中自己的脸颤抖起来,但只颤抖了一会儿工夫。

  他走出来。

  “我看上去糟透了。”影子抱怨说。

  “当然。”星期三说。

  星期三拿着一份快餐走到收银台那边,和汽油钱一起付款。他两次改变主意,拿不准到底是用信用卡还是用现金付帐,直到坐在收银机旁嚼口香糖的年轻女人开始发火。影子冷眼旁观,看着星期三慌乱起来,向她道歉。他突然显得很苍老。女人把他的现金还给他,把购买的商品价格打进信用卡,把收据给他,接着又接过他递过的现金,然后又把现金还他,收了另外一张信用卡。星期三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完全是个被现代社会的信用卡系统弄得孤苦无助的老人家。

  他们走出温暖的加油站,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白雾。

  再一次上路。褐色的牧场土地在车子两旁快速掠过。路旁的树木叶子已经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两只黑色的鸟站在电话线上,盯着他们。

  “喂,星期三。”

  “什么事?”

  “我都看见了,你没有付汽油钱。”

  “哦?真的吗?”

  “我看见了。她被你弄糊涂了,你认为她这会儿发现了吗?”

  “她永远不会发现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二流骗子?”

  星期三点点头。“没错,”他承认说,“我想我是个骗子,但不仅仅是个骗子。”

  他一转方向盘,从右边车道超过一辆卡车。天空依旧阴沉着,灰蒙蒙一片。

  “快下雪了。”影子说。

  “是的。”

  “斯维尼真的把那个金币戏法教给我了?”

  “哦,当然教了。”

  “可我不记得了。”

  “会慢慢想起来的。昨晚发生了很多事。”

  几片小雪花刮到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很快就融化了。

  “你妻子的尸体在温德尔殡仪馆,那儿正在举行追悼仪式。”星期三说,“午饭后,他们会把她送到墓地下葬。”

  “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厕所的时候,我打电话过去问的。你知道温德尔殡仪馆在哪儿吗?”

  影子点头说知道。雪花在他们前面飘舞飞旋。

  “我们从这里进去。”影子指路说。车子驶下州际公路,经过一串汽车旅馆,开进鹰角镇的北部。

  三年过去了。这里多了许多指示灯和不熟悉的商店。开到筋肉健身房时,影子叫星期三减慢车速。“家人亡故,现已关闭。”门上挂着手写的牌子。

  行驶在镇子主干道上,他们经过一家新的文身店和军队征兵中心,然后是汉堡王快餐店,奥尔森的药店——这一家是熟悉的老店铺,没有改变——最后来到迎面是黄色砖墙的温德尔殡仪馆。橱窗上的霓虹灯写着:安息室。橱窗里堆着没有雕刻的墓碑石。

  星期三在停车场停下车子。

  “想让我也进去吗?”他问。

  “不必了。”

  “很好。”他又是咧嘴一笑,但没什么笑意,“你进去告别,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在美国汽车旅馆给我们俩开好房间,你办完事就回来找我。”

  影子钻出汽车,看着它驶走,这才走进去。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弥漫着鲜花和家具油漆的味道,还有一点淡淡的甲醛气味。走廊的尽头就是礼拜堂。

  影子意识到他正紧紧攥住那枚金币,控制不住地在掌心中一次又一次转动金币。金币沉甸甸的质感让他觉得安心。

  走廊尽头那道门上的字条写着他妻子的名字。他走进礼拜堂。礼拜堂内的人影子大都认识:劳拉的同事们,还有她的朋友们。

  他们全都认识他,从他们脸上看得出来。但没有一个人冲他微笑,或者和他打招呼。

  房间另一头有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摆着一具漆成奶油色的棺材,周围环绕着鲜花:猩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还有深紫色的花朵。他向前走了一步,可以从他站的地方看见劳拉的尸体。他不想再向前走了,可也不敢掉头走开。

  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估计是在这家殡仪馆工作的——走过来问:“先生,请问您可否在吊唁纪念册上签名?”他指给他看在小诵经台上摊开的一本皮面册子。

  他写下“影子”,在名字下面签上日期,然后又缓缓地在下面写下“狗狗”这个呢称。他放下笔,向房间对面人们待着的地方走过去。那具棺材,还有奶油色棺材里面的尸体,不再是劳拉本人了。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门口进来,站在那里犹豫了一阵。她的头发是金铜色的,衣服看起来很昂贵的样子,黑色的,是寡妇的丧服。影子和她很熟。她是奥黛丽·伯顿,罗比的妻子。

  奥黛丽拿着一小束用银色箔纸包裹着的紫罗兰。那是小孩子在六月里喜欢买的东西,影子心想,但这个季节,紫罗兰很少见。

  她穿过房间,走到劳拉的棺材旁。影子跟在她后面。

  劳拉躺在那里,眼睛安详地闭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着一件式样很保守的蓝色套裙,那件衣服他不记得曾经见过。她长长的棕色秀发拢在脑后,没有挡住眼睛。这是他的劳拉,但又不是。他发觉她安睡的姿势很不自然,劳拉平时睡觉总是很放松的。

  奥黛丽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罗兰放在劳拉胸前。她嘴巴动了一阵,突然冲劳拉脸上重重啐了一口。

  唾沫落在劳拉脸颊上,顺着脸颊流到耳朵旁。

  奥黛丽向门口走去。影子匆忙追上她。

  “奥黛丽?”他叫住她。

  “影子?你逃出来了?还是他们把你放出来的?”

  他心想,她是不是吃了镇定剂。她的声音显得飘渺遥远。

  “昨天出狱的,现在我是自由人了。”影子说,“见鬼,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下来。“你是说紫罗兰?那是她最喜欢的花。还是小女孩时,我们俩常常一起去采紫罗兰。”

  “不是紫罗兰的事。”

  “哦,那个呀。”她说着,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唾沫星。“我还以为人人都明白呢。”

  “我就不明白,奥黛丽。”

  “没人告诉过你吗,影子?”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感情,“你妻子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我丈夫的阴茎呢,影子。”

  他回到殡仪馆礼拜堂内。有人已经把唾沫擦掉了。

  影子在汉堡王吃的午饭,午饭后就是葬礼。劳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镇子边上一个非教徒的小型墓地里。墓地没有围墙,山坡草地上排满黑色花岗岩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

  他和劳拉的妈妈一起坐温德尔殡仪馆的灵车去墓地。马克卡贝太太似乎觉得劳拉的死都是影子的过错。“如果你规规矩矩待在家里,”她忿忿地说,“这种不幸就不会发生了。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你。我劝告过她,不止一次。可孩子们总是不肯听父母的话,是不是?”她停下来,凑近了仔细看看影子的脸。“你又打架了?”

  “是。”他老实说。

  “野蛮人。”她气呼呼地说,闭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着脑袋,挺着下巴,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影子感到奇怪的是,举行葬礼时奥黛丽也来了,站在人群外面。简短的仪式一结束,棺材就被放进冰冷的墓穴里。人们散开回家去了。

  影子没有离开。他双手插在口袋中,站在那里,凝视着地面上沉陷下去的那个黑暗的墓穴,浑身颤抖着。

  头顶的天空是铁灰色的,像镜面一样平滑。雪还在下,形状不规则的雪花翻翻滚滚,像鬼影一样落下来。

  他还有些话想对劳拉说。他静静等待着,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说些什么。周围渐渐黑了下来。影子的脚开始冻麻木了,双手和脸也冻得发痛。他把手深深插进口袋里取暖,手指抓住那枚金币。

  他突然走到墓穴前。

  “这个送给你。”他轻声说。

  棺材上盖着几铲泥土,但墓穴还远远没被填满。他把金币丢进墓穴和劳拉作伴,又往里面推进更多泥土,盖住金币,免得贪婪的掘墓人偷走。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喃喃说道:“晚安,劳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不起。”他把脸转向镇上有灯光的地方,向鹰角镇走去。

  他要住的汽车旅馆距离这里大概两英里,但在监狱度过三年之后,他喜欢可以不停地走下去,什么都不想,永远这样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到阿拉斯加,或者朝南,走到墨西哥,甚至更远的地方。他可以走到南美的巴塔哥尼亚,或者火地岛。

  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车窗摇了下来。

  “想搭车吗,影子?”奥黛丽·伯顿问。

  “不,不想坐你的车。”影子拒绝说。

  他继续向前走,奥黛丽在他身边,以时速3英里的速度慢慢跟着他。雪花在车前灯的灯光下飞舞。

  “我还以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奥黛丽说,“我们每天都聊天。只要罗比和我吵架,她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们俩会去奇齐酒吧喝上一杯玛格丽特,一起痛骂男人都是人渣。可是,与此同时,她却背着我和我丈夫偷情。”

  “请走开,奥黛丽。”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有绝对的理由那样对待她。”

  他什么都没说。

  “喂!”她叫起来,“喂!我在和你说话呢。”

  影子转身看着她。“你想让我告诉你你向劳拉的尸体吐唾沫是正确的吗?你想让我告诉你那么做没有伤害我吗?或者,你说的故事可以让我不再思念她,转而怀恨她?永远不会,奥黛丽。”

  她在他身边又开车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她问:“在监狱里过得怎么样,影子?”

  “很好。”影子说,“回家的感觉更好。”

  她踩下油门,发动机轰鸣起来,车子飞快地离开了。

  车子灯光远去,周围全黑了。天空中最后一点微光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影子期望继续走下去能让冰冷的双手和双脚暖和起来,可惜没有奏效。

  还在监狱里的时候,洛基·莱斯密斯有一次说,监狱医院后面的小墓地像个骷髅果园。这个说法在影子的脑子里扎下根。结果那一晚他做了个梦,梦见月光下的一个骷髅果园。果园里长着白骨树,树的枝叶末端就是骷髅的手臂,白骨树的树根深深插入坟墓。在他梦中,骷髅果园里的树上还结着果实,但梦中那些果实似乎有什么让人感觉不妥的地方。可当他醒来时,却完全不记得树上到底长着什么古怪的果子,还有他为什么觉得那些果子让人恶心。

  几辆车子从身边经过。影子希望有人能搭他一程。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黑暗中他看不清,结果手脚摊开地倒在公路边的沟渠里,右手插到几寸深的冰冷泥泞中。他慢慢爬起来,在裤子上抹掉手上的湿泥,有些笨拙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这才发现有人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口鼻就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堵住了。紧接着,他闻到了刺鼻的药味。

  这次倒下时,沟渠里似乎既温暖又舒服。

  影子的太阳穴仿佛被人狠狠压进他的头骨里,疼得要死,双手被皮带之类的东西绑在身后。他在一辆车里,坐在车内地面铺的皮垫子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视力的景深感出了问题,然后才明白过来,他面前的座椅确实距离他很远。

  有人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但他无法回头看他们。

  一个肥胖的年轻人,坐在这部加长豪华轿车另一头的座位上,从车厢酒水柜里拿出一罐减肥可乐,打开盖子。他穿着一件超长的黑色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种丝绸。他脸颊的一侧长满青春痘,年龄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看到影子醒来,他得意地笑了。

  “你好,影子。”他说,“别跟我捣蛋。”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可以让我在美国旅馆下车吗?就在快到州际公路的地方。”

  “揍他。”那小子命令影子左边的人。一拳狠狠地打在影子腹部,痛得他停止了呼吸,整个人蜷成一团。好久之后,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说过别跟我捣蛋。捣蛋就是这个下场!回答问题要简明扼要,否则我他妈的干掉你。或者不用干掉你,或许我可以让我的手下捏碎你那该死的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人体一共有206块骨头。所以,别跟我捣蛋。”

  “听明白了。”影子回答。

  车厢的顶灯从紫色转为蓝色,又转为绿色和黄色。

  “你为星期三工作。”年轻小子问。

  “是的。”影子回答。

  “这混蛋到底在找什么?我是说,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一定有个计划,他到底想怎么玩?”

  “我今天早晨才开始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只是个当差跑腿的。”

  “你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男孩敞开衣服,从里面的夹袋掏出一个银制香烟盒,打开,拿出一枝香烟递给影子。“抽烟吗?”

  影子本想要求先解开他的手,最后还是决定别提什么要求。“谢谢,我不抽烟。”他说。

  香烟显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只表面粗糙的黑色芝宝打火机点燃香烟。烟味闻起来有点像焚烧电子元件。

  男孩深深吸一口,然后屏住呼吸,让烟慢慢从嘴里冒出来,再从鼻孔吸回肺里。影子猜他一定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然后才在众人面前表演。“敢对我撒谎的话,”男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一定干掉你,懂吗?”

  “你说干掉就干掉吧。”

  男孩又深深吸一口烟。“你说你住在美国旅馆?”他敲敲他背后驾驶室的窗户,玻璃窗降了下来。“喂,去美国旅馆,州际公路边上。我们要放下客人。”

  司机点点头,玻璃窗又升上去。

  车箱里闪烁的光纤灯继续变幻着颜色,循环变成各种黯淡的色调。影子觉得男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烁,是老式电脑显示屏的那种绿色光芒。

  “你记得转告星期三。你告诉他,他已经是历史了,他被遗忘了,他老了。告诉他,我们才是未来,我们不会给他或任何像他一样的家伙任何机会。他应该被关进历史垃圾博物馆,与此同时,和我一样的人,将在属于明天的超级高速公路上驾着豪华轿车飞驰。”

  “我会转告他的。”影子说。他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但愿别感冒才好。

  “告诉他,我们他妈的已经为现实重新编制了程序。告诉他,语言是一种病毒,信仰是一种操作系统,祈祷不过是他妈的垃圾邮件。记得转告我的话,否则我干掉你。”那小子说话的声音透过烟雾轻飘飘地传过来。

  “记住了,”影子说,“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

  那小子点点头。“很高兴和你说话。”他说,香烟让他的声音变得成熟了些,“你要知道,只要我们想干掉你,我们可以立刻把你删除。你明白吗?只要轻轻一点,你就会被随机重写,一切归零。你没有选择权。”他敲敲背后的窗户。“他在这儿下车。”然后他又转向影子,用他的香烟指点着。“这是用人造蟾蜍皮做卷纸的,”他解释说,“知道吗,现在人们已经能合成蟾毒色胺了。”

  车子停下,车门打开,影子有些困难地爬出车厢。他手上的皮带被割断了。影子转过身,车里面是一团翻腾的烟雾,还有两盏灯一直在闪烁着。现在灯光转为铜色,恰好是蟾蜍眼睛的颜色。“这他妈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占有绝对优势,影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还有,很遗憾听到你老婆死了。”

  车门关上,加长豪华轿车无声无息地开走了。影子距离汽车旅馆还有几百码距离,他站在原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然后从红、黄、蓝三色的广告灯箱下走过。上面正大肆宣扬可以想象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其实不过是汉堡包罢了。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他安全抵达美国旅馆。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三章

  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的性命。

  ——俗话

  美国旅馆的前台后面,站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她告诉影子,他的朋友已经帮他办理好了登记手续,然后把他房间的长方形塑料钥匙卡递给他。她有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那张脸隐隐约约有点像啮齿类动物,尤其是当她一脸怀疑表情打量别人、然后放松下来、露出微笑的时候。她不肯把星期三的房间号码告诉他,还坚持要给星期三的房间挂个电话,通知他的客人已经到了。

  星期三从房间里出来,走进大厅,冲影子招手打招呼。

  “葬礼举行得怎么样?”他问。

  “结束了。”影子回答说。

  “不想谈葬礼的事?”

  “不想。”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笑起来,“这年头就是话太多。说说说。如果人人都学会默不作声忍受痛苦,这个国家会好得多。”

  星期三带他去他的房间,穿过走廊时路过影子自己的房间。星期三的房间里到处铺满打开的地图,有的摊在床上,有的贴在墙上。星期三用颜色鲜艳的标记笔在地图上画满记号,弄得上面一片荧光绿、嫩粉红和亮橙黄色。

  “我刚刚被一个胖男孩绑架了。”影子告诉他,“他叫我告诉你,说你应该被抛进历史的垃圾堆,而和他一样的人则乘着豪华轿车飞驰在人生的超级高速公路上。诸如此类的话。”

  “小杂种。”星期三咒骂一声。

  “你认识他?”

  星期三耸耸肩膀。“我知道他是谁。”他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什么狗屁都不知道。你还要在镇子里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也许一周吧。我要了结劳拉的身后事,照料我们公寓,处理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这么做肯定会把她妈妈气得发疯,不过,那女人活该气得发疯。”

  星期三点点他的大脑袋。“那好,只要你一处理完,我们立刻离开鹰角镇。晚安。”

  影子穿过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样,床头墙壁上挂着一副血红色的描绘日落的油画。他用电话订了一个芝士肉丸比萨,然后去沐浴。他把旅馆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倒进浴缸,搅出大量泡沫。

  他的块头实在太大,无法完全躺进浴缸,可他还是半坐在里面,舒服地享受了一个泡泡浴。影子曾对自己许诺,一旦出狱,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沫浴。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洗完澡不久,比萨就送来了。影子吃下整个比萨,又灌下一罐不含酒精的清啤。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这是我重获自由之后睡的第一张床,可惜这个想法并没有像当初想象的那样,给他带来无比的快乐。他没有拉上窗帘。玻璃窗外汽车和连锁快餐店的灯光让他很踏实,让他知道外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走进去的自由世界。

  应该躺在家里的床上才是,影子心想,住在他与劳拉居住的公寓里,躺在他与劳拉共同分享的床上。可是,那里已经没有她,周围却还萦绕着她的遗物、她的气味、她的生活……这种想法实在太难以忍受了。

  别想了,影子心想。他决定琢磨些别的,他想起了硬币戏法。影子知道自己没有成为魔术师的天赋。他没本事使出种种花招,让别人绝对相信他,也不想去表演扑克魔术,或者凭空变出纸花什么的。他只想操纵硬币,他喜欢摆弄硬币时的感觉。他开始在脑中列出能让硬币凭空消失的各种魔术手法,进而联想起了他丢进劳拉墓穴的那枚金币。然后,他又回忆起奥黛丽对他说过的话,劳拉死时的情形。又一次,他觉得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的性命。这句话在哪儿听过?

  他又想起星期三那句话:默不作声忍受痛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许多人告诫彼此,说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要让情感自然宣泄出来,让内心的痛苦流露出来。这些话,影子听得实在太多了。影子心想,其实也该好好说说怎么压制感情。他估计,只要你长期压制痛苦,压得够深的话,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觉得痛苦了。

  睡眠慢慢包围了他,不知不觉间,影子沉入了梦境。

  他在走……

  他在一间比整座城市还大的房间里走着,目光所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雕像、雕刻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乳房扁扁的,垂在胸前,腰上围着一串切断的手,她自己的两只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本该是头颅的地方,从她的脖子里却冒出孪生的两条毒蛇。毒蛇的身体拱起,互相瞪视,仿佛正准备攻击对方。这座雕像让人觉得极其不安,在它深处,有某种极其狂暴、极其不对劲的东西。影子从它旁边退开。

  他开始在大厅里漫步。一座座雕像的眼睛仿佛始终追随着他的步伐。

  在梦中,他意识到每座雕像都有一个名字,在雕像之前的地面上灼灼闪耀。那个白色头发、脖子上戴着一条用牙齿串成的项链、手里拿着一面鼓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娄克提奥斯”;那个屁股肥硕、从双腿间钻出无数只怪物的女人,名叫“胡布”;还有那个长着公羊脑袋,手捧金球的男人,名叫“荷塞夫”。

  突然,在梦中,一个清晰的声音开始对他说话,但他看不到说话的人。

  “这是被遗忘的诸神,他们已经逝去。关于他们的传说故事只能在干涸的历史长河中找到。他们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但他们的名字和形象还留在我们中间。”

  影子转了一个弯,发现他来到了另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更宽敞。举目四望,怎么也无法看到它的边际。离他最近的是一只棕褐色的猛犸象头骨,打磨得很光滑;还有一个披着毛茸茸黄褐色斗篷的身材娇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在她旁边是一组三个女人的雕像,用同一块花岗岩雕刻出来,上身分开,下身却从腰部开始连在一起,她们的脸似乎匆匆刻就,还没有完工,但她们的乳房和外阴却雕刻得非常精细。还有一只影子不认识的不会飞的鸟,大约有他身体两倍高,长着秃鹫般的鸟嘴和人的手臂。这样的雕塑还有很多、很多。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仿佛在课堂上讲课一般解说道:“这是已经从记忆中消失的诸神,连他们的名字也早已被人们遗忘。曾经崇拜他们的人与他们的神祇一样被遗忘了。他们的图腾早已破碎失落,他们的最后一任祭司没来得及将秘密传留下去就已死亡。

  “神祇也会死亡。当他们真正死去时,没有人会哀悼、纪念他们。观念比人类更难被杀死,但说到底,观念也是能够杀死的。”

  一阵悄声低语传遍整个大厅,窃窃私语的声音让影子在梦中也感觉到了一股寒冷的、莫名的恐惧。吞噬一切的恐慌紧紧攫住了他,就在这座被世人遗忘的诸神的殿堂中。这里遗留着诸神的雕像:长着章鱼脸孔的神、只遗留下干枯的双手的神——遗留下来的也可能是天上坠落的陨石、森林大火的残留物,谁也说不清……

  影子猛地惊醒过来,心脏剧烈跳动着。他的额头上覆着一片湿冷的汗水,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了。床边电子表的红色数字告诉他,现在是凌晨1:03分。旅馆外面霓虹灯招牌的灯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影子站起来,晕晕乎乎地有些辨不清方向。他走进旅馆房间的卫生间,没有开灯就直接方便,然后回到卧室。在他记忆中,刚刚做过的梦依然清晰鲜明,但是他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个梦让他感到如此恐惧。

  从外面照进房间的灯光并不很亮,不过影子的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一个女人正坐在他的床边。

  他认出了她。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万人中,他也能一下子把她认出来。她身上仍穿着那件下葬时穿的海军蓝套装。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却是他熟悉的语调。“我猜,”劳拉轻轻说,“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影子没有说话。

  他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她:“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她说,“我很冷,狗狗。”

  “你已经死了,宝贝儿。”

  “是的。”她说,“我已经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旁的位置。“过来坐在我身边。”她说。

  “不必了。”影子说,“我觉得我还是坐在这里比较好。我们俩之间还有些事情没有搞清楚呢。”

  “比如说我已经死了的事?”

  “也许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还有你和罗比的事。”

  “哦,”她轻声说,“那件事呀。”

  影子可以闻到——也许他只是想象自己能够闻到——一股混合着泥土、鲜花和防腐剂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纠正自己的叫法,应该说他已故的妻子——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凝视着他。

  “狗狗,”她说,“能不能来根香烟?能替我弄一包吗?”

  “你不是戒烟了吗?”

  “确实戒了。”她说,“不过我现在用不着再担心什么危害健康了。而且,我觉得抽烟可以让我精神安定下来。前台大厅有自动售货机。”

  影子穿上裤子和T恤,光着脚去到大厅。值夜班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看一本约翰·格里萨姆的小说。影子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盒维多利亚女士香烟,然后找值夜班的人要火柴。

  “你住的是禁烟房。”夜班职员说,“你得保证打开窗户,才能抽烟。”他递给影子一盒火柴,还有一个印着旅馆标志的塑料烟灰缸。

  “知道了。”影子说。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摊开手脚,躺在他揉乱的被子上。影子打开窗户,把香烟和火柴给她。她的手指冰凉。当她点火时,影子看到了她的指甲:过去修剪得整洁大方的指甲现在参差不齐,指甲缝下塞满泥土。

  劳拉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吹熄火柴。她又吸一口烟。“我感觉不到烟味,”她伤感地说,“看样子抽烟不管用。”

  “我很难过。”他说。

  “我也是。”劳拉说。

  她用力抽烟。烟头的火光亮起来时,他看清了她的脸。

  “这么说,”她问,“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是的。”

  烟头闪烁着橙红色的火光。“我依然很感激你。我真不该让你卷进那件事。”

  “没关系,”他说,“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本来可以拒绝的。”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害怕。一个关于博物馆的怪梦就能让他心惊肉跳,可是,面对一具会走路的僵尸,他却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

  “是的,你本来可以拒绝的。”她说,“你这个大傻瓜。”烟雾环绕着她的脸庞,在黯淡的光影下,她显得非常漂亮。“你想知道我和罗比的事?”

  “我想是吧。”

  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熄。“你关在牢里,”她说,“而我需要一个可以聊天的人,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我需要你时,你不在。那时候,我心里非常不好受。”

  “我很抱歉。”影子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他想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们两个一开始约在一起喝咖啡,谈论你出狱之后我们会做些什么,再看到你会多么好。你知道,他真的很喜欢你。他打算等你出来后就把你原来的工作还给你。”

  “没错。”

  “后来奥黛丽去探望她姐姐,离开一周。这个,呃,发生在你离开一年,不,十三个月之后。”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平平淡淡,就好像一个一个小卵石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进无底的深渊。“罗比来看我,然后我们都喝醉了。我们在卧室的地板上做爱。很棒,真的感觉好极了。”

  “这部分我就用不着听了。”

  “什么?哦,我很抱歉。死了之后,你很难对事物做出选择、筛选。你知道,生前发生的事就像一张照片,什么都无所谓了。”

  “对我来说有所谓。”

  劳拉又点上一枝烟。动作流畅自若,一点都不僵硬。有一阵子,影子怀疑她是否真的死了。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个精心布置的恶作剧。“是的,”她继续说下去,“我理解。我们两个开始私通——当然,我们并不用这个词来称呼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你准备离开我、和他一起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是我最亲爱的大熊,是我的狗狗,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等待了三年,等你回来和我团聚。我爱你。”

  他控制住自己脱口说出“我爱你”的冲动。他不会再说出那三个字了,永远不会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死的那天?”

  “对。”

  “罗比和我出去商量给你开欢迎晚会的事。生活马上就要好起来了。我告诉他,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结束了。既然你回来了,这种关系应当结束。”

  “唔,谢谢你,宝贝。”

  “没什么,亲爱的。”一抹幽灵般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当时,我们的感情都很冲动,都很愚蠢。我喝醉了,他没醉。所以他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宣布说我要给他来一个告别纪念,最后一次和他做爱。然后我就解开了他的裤子拉链。”

  “大错误。”

  “我知道。我的肩膀碰到了变速杆,罗比想把我推开重新挂挡,我们的车偏离了车道,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我还记得,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我想,‘我就要死了’。当时我很冷静。我都记得。我一点也不害怕。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一股烧焦塑料的味道。影子突然意识到是香烟已经烧到过滤嘴了。但劳拉显然还没有注意到。

  “你来这里做什么,劳拉?”

  “一个妻子就不能来看看她的丈夫吗?”

  “你已经死了。今天下午我还参加了你的葬礼。”

  “你说得对。”她停止说话,眼神恍惚起来。影子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从她手指间取下正在闷烧的烟头,丢到窗外。

  “怎么了?”

  她的眼睛搜寻着他的目光。“我现在对生命的了解并不比我活着的时候更多。虽然很多事情生前我不知道,而现在都知道了,但我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通常情况下,人们死了之后都待在坟墓里。”影子说。

  “是吗?真的都待在坟墓里?过去我也这么想,但现在却不敢肯定了。也许吧。”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户旁。旅馆广告牌的灯光映射下,她的脸和过去一样美丽动人。那是他为之进监狱的女人的脸。

  胸腔里的心脏一阵剧痛,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握紧、挤压。“劳拉……?”

  她没有看他。“你让自己卷进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里,影子。如果没有人守护你,你准会倒霉的。我会守护你。还有,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什么礼物?”

  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今天早些时候他投进墓穴里的那枚金币。金币上面还沾着黑色的墓土。“我会用项链把它串起来。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不必客气。”

  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仿佛在凝视他,又仿佛没有停留在他身上。“我认为我们的婚姻有不少问题,必须解决。”

  “宝贝,”他告诉她,“你已经死了。”

  “很显然,这是诸多问题中的一个。”她停了一下,“好了,”她说,“我得走了。我还是走了的好。”她转过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影子的肩膀上,踮起脚尖和他吻别。过去她总是这么和他吻别。

  他不太情愿地弯腰亲吻她的脸颊,但她把嘴唇凑了过来,压在他的嘴上。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

  劳拉的舌头伸进影子嘴中。她的舌头冰冷、干涩,带着香烟和胆汁的味道。如果说影子刚才对妻子是否真的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话,现在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了。

  他挣扎着退后。

  “我爱你,”她简洁地告诉他,“我会守护你平安的。”她向门口走去。他的嘴中还弥留着一股奇怪的感觉。“睡吧,狗狗,”她叮嘱说,“记得别惹麻烦。”

  她打开门走到外面走廊。走廊里的荧光灯颜色不好。这种灯光下,劳拉看起来确实像死人。话又说回来,任何人在荧光灯下脸色都像死人。

  “你本来可以叫我留下来过夜的。”劳拉用那种冷冰冰的石头一样的语气说。

  “我想我不会。”影子说。

  “你会的,亲爱的。”她说,“不等这一切结束,你就会的。”她转身离开,顺着走廊走出去。

  影子站在门口望出去。值夜班的人还在看那本约翰·格里萨姆的小说。她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她的鞋上沾着厚厚一层墓地的泥土。她走出旅馆,消失了。

  影子呼出一口气,呼得很慢很慢。他的心脏跳动得有些不均匀。他匆匆穿过走廊,去敲星期三的房门。敲门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似乎他被一对黑色的翅膀拍打了一下,好像有只巨大的乌鸦飞着穿过他的身体,飞到外面走廊,飞到更远的地方。

  星期三打开门。他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间围着一条白色的旅馆浴巾。“见鬼,你想干什么?”他问。

  “有些事情得让你知道。”影子有些慌乱地说,“也许只是个梦——但它不是——也许我吸入了那胖小子的什么合成蟾蜍皮的毒烟,也许我只是发疯了……”

  “好了,好了,闭嘴。”星期三打断他的话,“我这儿正忙着呢。”

  影子偷看一眼房间内部。有人正躺在床上,看着他,床单拉到干瘪的乳房上。他看到了淡金色的头发,还有那张有点像啮齿动物的脸。他压低声音。“我刚刚看见我妻子了,”他说,“她刚才就在我房间里。”

  “你的意思是鬼?你看见鬼了?”

  “不,不是鬼。她是实实在在的。就是她。她已经死了,但并不是什么鬼。我还碰了她。她吻我了。”

  “我明白了。”星期三说,匆忙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我很快回来,亲爱的。”他对女人说。

  他们穿过走廊,回到影子的房间。星期三打开灯,看见了烟灰缸里的烟头。他搔搔前胸,他的乳头是黑色的,老人的颜色,胸毛是灰色的。躯干的一侧有一道白色伤疤。他用力嗅了嗅空气,然后耸耸肩。

  “好了,”他说,“看样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来露面了。害怕了?”

  “有点。”

  “很明智。死人总是让我有种想尖叫的冲动。还有别的事吗?”

  “我准备离开鹰角镇。公寓那边的事和其他杂事就让劳拉的妈妈处理好了,反正她一直恨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块儿走。”

  星期三微笑道:“好消息,我的孩子。我们明早就离开。现在,你可以回去继续睡一会儿。如果需要酒精帮助你入睡的话,我房间里还有些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

  “不,我没事的。”

  “那就别再来打扰我的好事。漫漫长夜还等着我呢。”

  “晚安。”影子说。

  “太好了。”星期三说着,离开的时候关上了房门。

  影子在床边坐下。空气中还残留着香烟和防腐剂的味道。他希望他能哀悼劳拉:这么做似乎比被她骚扰更为恰当。她离开之后,他才承认他刚才有点被她吓住了。现在该是哀悼她的时候了。他关上灯,躺在床上,想着他被关进监狱之前劳拉的样子。他回忆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快乐、有些愚蠢,总是牵着对方的手。

  从影子上次流泪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为他已经忘记如何流泪了。连他妈妈过世时,他也没有流泪。

  但是现在,他却在流泪。他伤心地抽泣着,身体因痛苦而摇晃着。自从他还是很小的小孩子之后,这是第一次。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来到美国

  公元813年

  在恒星与海岸线的指引下,他们在碧蓝的大海上航行。每当远离海岸、夜空也被乌云蒙蔽的时候,他们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他们乞求全能的父将他们再次安全带回陆地。

  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们的手指冻得发麻,寒冷深入骨髓,连骨头都在打颤,甚至酒也无法使身体暖和起来。他们清晨醒来,发现胡须上挂满白霜,直到太阳升起才能暖和一些。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老人,还未衰老就已白须满面。

  终于登上西方一块绿色的土地时,他们已经齿牙摇落,眼睛深陷。他们说:“我们已经远离我们的家园,远离我们熟悉的海洋,还有我们热爱的土地。在这世界的边缘,我们将被我们的诸神所遗忘。”

  他们的首领爬上一块巨岩,嘲笑他们缺乏信心。“全能的父创造了这个世界,”他大声说道,“他用祖父伊密尔破碎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双手创造了世界。他将伊密尔的脑子丢在天空形成云,将他含有盐份的血液变成我们航行的海洋。你们明白吗?他创造了这个世界,这块土地同样是他创造的。在这里,只要我们像男子汉一般死去,同样会被他的殿堂所接纳。”

  他们开始欢呼,放声大笑。他们心中充满希望,着手用树干和泥巴建造营地和礼拜堂。他们知道,在这块新的土地上,他们是唯一的居民。尽管如此,营地外面还是用削尖的圆木围起一个小型的防御护栏。

  礼拜堂完工那天,一场风暴来临了。正当中午,天空却黑得有如夜晚,被白色的闪电撕出无数裂缝,轰鸣的雷声如此响亮,几乎震聋他们的耳朵。就连船上为了祈祷好运而带来的猫,也躲在他们泊在岸上的长船下。暴风雨猛烈而狂野,但是他们却开心大笑,兴奋地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他们说:“雷霆和我们一起来到了这片遥远的土地。”他们感激神明,人人欣喜若狂。他们开始饮酒作乐,喝得醉醺醺无法行走。

  那晚,在他们烟雾弥漫的漆黑礼拜堂中,吟游诗人唱起了古老的歌谣。唱的是奥丁,全能的父,他把自己当成祭品,呈献给自己。献祭过程中,他和此前所有被当成祭品的人一样,既勇敢又高贵。吟游诗人唱到,全能的父被吊在世界之树上,一共九天九夜,他身体的一侧被长矛刺穿,鲜血顺着伤口流淌下来。他还唱到全能的父在痛苦中学习到的所有知识:九个世界的名字、九种咒语,还有二九一十八种魔法。说到长矛刺穿奥丁的身体时,吟游诗人开始痛苦地颤抖,仿佛感受到了全能的父所经历的痛苦。所有人都颤抖起来,想象着他经历的痛苦。

  接下来的那一天,也就是属于全能的父的日子,他们发现了牺牲者。他是一个小个子土著人,长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皮肤是红色陶土的颜色。他说着他们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连他们的吟游诗人也听不懂。吟游诗人曾搭乘过一艘航行到赫拉克里斯之柱的船,通晓地中海一带贸易商人使用的混杂语言。这个陌生人身上穿着羽毛和毛皮,长头发中还插着一根小骨头。

  他们把他领到营地,给他烤肉吃,还给他解渴的烈酒喝。他喝醉后结结巴巴地唱着歌,脑袋耷拉在胸前,可实际喝下的蜜酒还不到一牛角杯。他们冲他放声大笑,给他更多的酒喝。很快他就躺倒在桌子下面,双手抱头呼呼大睡。

  他们把他举起来,双肩各一个人,双腿各一个人,把他抬到与肩膀同高的位置。四个人抬着他,好像一匹八条腿的马。他们抬着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走到俯瞰海湾的山顶上的一棵岑树前。他们把绞索套在他头上,把他迎风高高吊在树上,作为他们向全能的父、绞架之神的贡品。牺牲者的身体在风中摇摆,脸色变黑,舌头伸了出来,眼睛暴突,阴茎僵硬得可以挂上一个皮革头盔。然后他们开始欢呼、叫喊、大笑,为向天上诸神献上牺牲祭品感到骄傲。

  接下来的一天,两只硕大的乌鸦落在牺牲者的尸体上,一只肩膀各站一只。它们开始啄食死尸的脸颊和眼睛。他们知道,他们献上的祭品已经被神接受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他们都很饥饿,但他们被精神的力量鼓舞着。等春天来临,他们就可以乘船回到北部,他们会带来更多移民,带来女人。当天气变得更冷、白天时间更短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寻找牺牲者所住的村庄,希望能找到食物和女人。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只发现曾经点有篝火的地方,那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小营地。

  冬季的某一天,当太阳如同黯淡的银币一样远远升起,他们发现牺牲者的残存尸体被人从岑树上放了下来。那个下午开始下雪,厚重的雪花缓慢地从天而落。

  从北地来的男人们关上营地的大门,撤回他们的木头防护墙后。

  那天晚上,牺牲者所在部落的战士袭击了他们:五百个男人对三十个男人。他们爬过木墙,在接下来的七天里,他们用三十种不同的方法,杀死了这三十人中的每一个。这些船员被历史和他们的自己人遗忘了。

  他们建起的墙壁被部落战士推倒,他们的尸体和营地被焚烧。他们来时乘坐的长船也被焚毁。部落士兵希望这些皮肤苍白的陌生人只有一艘船,烧掉它就可以确保再也没有其他北地人可以来到他们居住的海岸了。

  直到一百多年后,红胡子艾瑞克的儿子幸运者利夫才再次发现这块土地,他将它命名为葡萄地。当他到达时,他所信仰的神祇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了:泰尔,独臂的战神;灰胡子奥丁,绞架之神;还有雷神托尔。

  他们已经在那里。

  他们等待着。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四章

  让午夜的特使

  用它的光芒照耀着我

  让午夜的特使

  用它永恒的爱照耀着我

  ——《午夜的特使》,传说故事

  影子和星期三在他们住的旅馆旁边那条街上的一家乡村餐厅吃早点。此刻刚刚早晨八点,天气雾蒙蒙的,寒气袭人。

  “你仍旧打算离开鹰角镇吗?”星期三问,“我还有几个电话要打。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五是放假的日子,是主妇的日子。明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准备好了。”影子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留下的东西了。”

  星期三在盘子里堆满了自助早餐提供的各种肉食。影子只拿了几片甜瓜、一个百吉饼,还有一小碟奶油。他们在椅子上坐下。

  “昨天晚上你一定又做恶梦了。”星期三说。

  “对。”影子承认说。早晨起床时,他发现旅馆地毯上清晰地印着劳拉沾满墓土的脚印,从他的卧室一直到前台大厅,再到门外。

  “为什么大家管你叫影子?”星期三问。

  影子无所谓地耸耸肩。“只不过是个名字。”他说。窗外雾气弥漫的世界像一副铅笔素描画,由十几种不同深浅的灰黑色调组成。不时有些模糊的红色或纯白色灯光,仿佛弄污画面的斑点。“你是怎么丢掉一只眼睛的?”

  星期三把六七块熏肉塞进嘴里咀嚼着,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流出来的油。“其实我并没有丢掉它,”他解释说,“我知道它在哪儿,知道得一清二楚。”

  “好吧。你有什么打算?”

  星期三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吃掉几块肉色鲜艳的火腿,从胡须上拣下一颗肉渣,放在盘子中。“给你说说我的计划:明天晚上我们要见几个人,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内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别被他们的怪异举止吓倒。会面地点是全国最重要的场所之一。那以后,我们要和他们一起喝酒吃饭。我必须招揽他们参加我所组织的这次行动。”

  “这个最重要的场所在哪儿?”

  “你会看到的,我的孩子。我说的是最重要的场所之一,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已经捎信给我的同事们了。这一路上,我们会在芝加哥中途停留,要在那儿弄点钱,跟玩儿似的,弄到许多现钞,比我现在有的多得多。那以后,我们去麦迪逊。”星期三付了账,两人离开餐厅,穿过街道,走回旅馆的停车场。星期三把车钥匙抛给影子,叫他开车。

  他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驶离镇子。

  “你会想念这个镇子吗?”星期三问。他在整理一个装满地图的文件夹。

  “这个镇子?不会。我并没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从童年起,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二十多岁才来到这个镇子,这儿是劳拉的家乡。”

  “但愿她留在这里。”星期三说。

  “只是个梦罢了。”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说,“这才是健康的心理态度。你昨晚和她干了吗?”

  影子深呼吸一次,这才开口说话。“不关你他妈的事。没有。”

  “你想和她干吗?”

  影子不再搭理他。他向北开车,驶向芝加哥。星期三吃吃笑着,继续翻看他的地图,把它们一一打开又重新折叠起来,还不时地用一只很大的银色圆珠笔在黄色的便条纸上做些记录。

  他终于搞完了。他放下笔,把文件夹丢在汽车后座上。“我们要去的这几个州有个最大的好处。”星期三说,“明尼苏达、威斯康辛,这几个州的女人都是我年轻时喜欢的类型。雪白的肌肤、蓝色的眼睛、金黄得近乎白金色的头发、酒红色的樱唇,还有和芝士一样美味的丰满圆润的胸部。”

  “只是你年轻的时候?”影子讥讽地问,“昨天晚上你似乎过得挺开心的嘛。”

  “没错。”星期三笑着说,“你想知道我搞女人的成功秘诀吗?”

  “给钱?”

  “别那么粗俗。当然没有,我的秘诀就是魅力,纯粹简单的男性魅力。”

  “男性魅力?这玩意儿嘛,俗话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魅力是可以学到的。”星期三说。

  影子打开收音机,调到经典老歌台,欣赏那些在他出生前就流行的经典老歌。鲍勃·迪伦在唱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什么的,影子不知道雨到底已经下了,还是没有下。前面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沥青路面上的小冰渣,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如钻石般闪烁着。

  和偏头痛一样,芝加哥慢慢出现。首先他们驶过乡村,然后,不知不觉间,一个镇子在路边冒出来,一直蔓延到很远,然后就看到了城市的边缘。

  他们在一栋又低又矮、又宽又长的褐色石头公寓楼前停下车子。路边人行道上没什么积雪。他们走进门廊。星期三按下半圆型的内部对讲机最上面的键。没反应。他又按了一次,接着试了试其他租户房间的按键,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那个坏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不能用了。我们打电话给管理员,问他什么时候来修,还有暖气。可他一点都不关心,跑到亚里桑那州过冬去了,为了养他的肺病。”说话的口音很重,影子猜她可能是东欧人。

  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卓娅,我亲爱的,再多的语言也无法表达你是多么美丽迷人。你真是容光焕发,一点儿也不显老。”

  老妇人瞪着他。“他不想见你,我也不想见你。你总是带来坏消息。”

  “那是因为如果事情不重要,我绝对不会亲自登门拜访。”

  老妇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她手里提着一个带拎绳的空购物袋,身穿一件红色旧外套,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她满脸怀疑地审视着影子。

  “这个大个子是谁?”她问星期三,“你雇的另一个杀人犯?”

  “你的话深深伤害了我,好女士。这位绅士的名字是影子。他为我工作不假,但却是为了你的利益。影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亲切可爱的卓娅·维切恩亚亚小姐。”

  “很高兴认识您。”影子礼貌地打招呼。

  老妇人像鸟一样盯着他看。“影子,”她说,“这是个好名字。太阳投下的影子拉长时,就到了属于我的时间。而你正是个很长的影子。”她上上下下端详着他,笑了。“你可以吻我的手。”她说着,伸出一只冰冷的手。

  影子弯下腰,亲吻她瘦骨嶙峋的手背。她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琥珀戒指。

  “真是个好孩子。”她说,“我正要去买吃的。你看,我是家里唯一可以赚钱的人,剩下的两个不能靠预言赚钱。因为她们只肯说真话,而真话不是人们最想听的东西。真话很伤人,让大家心里不舒服,于是再也不肯回来找我们算命了。不过我可以对他们说谎话,说他们想听的话。所以,我才能带面包回家。你想在这里吃晚饭吗?”

  “我希望如此。”星期三马上说。

  “那么你最好给我点钱去买吃的。”她说,“我倒是很清高骄傲,可我不傻。另外那两个比我更骄傲,而他是我们中间最骄傲的一个。所以给我钱后,千万别告诉他们。”

  星期三打开钱包,伸手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卓娅·维切恩亚亚一把抓了过去,然后继续等待。他只好又掏出二十美元给她。

  “这还差不多。”她满意地说,“我们会像对待王子一样喂饱你的。现在,上楼梯到最顶一层。卓娅·乌特恩亚亚已经起床了,但我们的另一个姐妹还在睡觉,所以别弄出太大的动静。”

  影子和星期三顺着黑暗的楼梯爬上去。这栋两层高的房子楼梯间堆满黑色垃圾袋,闻起来一股子腐烂的蔬菜味儿。

  “他们是吉普赛人吗?”影子问。

  “卓娅和她家人?当然不是。他们是俄国人。”

  “可她们给人算命。”

  “很多人都可以给人算命,我自己也干过。”爬上最后一级楼梯时,星期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身体不行了。”

  楼梯最上一级通向一道漆成红色的门。门上有一个窥视用的猫眼。

  星期三敲门,没有人回答。他又敲了一次,这次声音更大些。

  “好了!好了!我听见了!听见了!”里面传出门锁打开的声音、拔出插销的声音、链子的声音。红色房门敞开了一小道门缝。

  “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语气冰冷,还带着香烟的味道。

  “一个老朋友,岑诺伯格。我还有一个同事。”

  门打开到安全链允许的最大程度。影子看见一张隐没在阴影中的灰色面孔,向外窥视着他们。“你想干什么,沃坦?”

  “首先,很高兴能再次看见你们。我带来消息和你们分享。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你会知道一些对你有利的好消息。”

  房门终于敞开了。穿着脏兮兮睡袍的这个男人个子矮小,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满脸都是皱纹。他穿着灰色细条纹裤子,穿的时间太久,磨得发亮。脚上穿着拖鞋。他短粗的手指拿着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吸烟时手半握成拳形,覆在嘴巴上。影子觉得这种抽烟姿势很像囚犯或者士兵。他把左手伸向星期三。“欢迎,沃坦。”

  “这段时间大家叫我星期三。”他说着,和老人握手。

  浅浅一笑,黄牙一闪。“很有趣。”他说,“这位是?”

  “这是我的同事。影子,过来认识岑诺伯格先生。”

  “很高兴认识你。”岑诺伯格说,他和影子握了握左手。他的手掌很粗糙,满是老茧,手指尖端全部被烟草染成黄色,像被浸泡在碘酒中一样。

  “你好吗,岑诺伯格先生?”

  “不好。我老了,肠胃痛,后背也痛,每天早上咳得胸口都快炸开了。”

  “干嘛都站在门口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影子越过岑诺伯格的肩膀,看到了站在他背后的那位老妇人。她比她的姐妹更加矮小瘦弱,但头发很长,依然保持着金黄色泽。“我是卓娅·乌特恩亚亚,”她自我介绍说,“别站在过道里,进来坐。我给你们拿咖啡去。”

  他们穿过门厅,走进公寓套房。屋里充满煮烂的卷心菜、猫沙和不带过滤嘴的外国香烟的味道。他们被领着走过一条窄小的走廊。走廊通向几间房门关闭的卧室,尽头是客厅,里面摆着一张又大又旧的马毛沙发。一只灰色老猫正蜷在沙发上睡觉。他们进来打扰了它的瞌睡,它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动作僵硬地走到沙发边上重新躺下,警惕地来回瞪着他们几个人,然后闭上眼睛,重新开始睡觉。岑诺伯格在他们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卓娅·乌特恩亚亚找到一个空的烟灰缸,放在岑诺伯格身边。“你们的咖啡想要什么口味的?”她问客人们,“我们喝的咖啡都是如夜晚般漆黑,像罪恶一样甜腻。”

  “那种很好,夫人。”影子说。他望着窗外街对面的建筑。

  卓娅·乌特恩亚亚走开了。岑诺伯格看着她的背影。“她是个好女人,”他说,“不像她的姐妹们。其中一个贪婪成性,而另一个,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觉。”他把穿着拖鞋的脚搭在一张长而低矮的咖啡桌上,桌面上镶嵌着西洋跳棋棋盘,上面到处是香烟灼烧的痕迹和杯子留下的水印。

  “她是你妻子?”影子问。

  “她谁的妻子都不是。”老人安静地坐了一阵,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我们是亲戚,一起来到这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岑诺伯格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有过滤嘴的香烟。星期三立刻掏出一只狭长的金质打火机,为老人点燃香烟。“最初我们到了纽约,”岑诺伯格接着说,“我们家乡的人全都到了纽约。后来,我们搬来这里,住在芝加哥。遇上的全是倒霉事。老家的人都快忘记我了,而在这里,我只是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往事罢了。你知道我刚到芝加哥时做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影子回答。

  “我在肉食厂找到一份工作,在屠宰车间。阉牛顺着斜坡滑道过来时,我当砸脑袋的。知道为什么管我们叫砸脑袋的吗?因为我们拿着大铁锤,用它砸碎牛的脑袋。砰!胳膊有劲儿才能干这份活儿,明白吗?然后钩子工把牛的尸体用铁钩吊起来,割开它们的喉咙。他们先把牛血排干,再割掉牛头。我们这些砸脑袋的力气最大。”他拉起睡袍袖子,弯起手臂,展示在衰老的皮肤下依然可见的肌肉。“不光需要力气,那一锤还得有技术。不懂窍门的话,牛只是被砸晕,或者发怒了。后来,到了50年代,他们给我们换成钉枪。你把它举到牛的前额,砰!砰!你肯定以为,这下子,任何人都能杀牛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模仿铁钉从牛头穿过的动作,“还是需要技巧。”回忆往事让他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铁锈色的牙齿。

  “别给他们讲那些杀牛的故事了。”卓娅·乌特恩亚亚用红色的木头托盘托着他们的咖啡进来,咖啡盛在小巧的亮釉瓷杯里。她给大家每人一杯,然后坐在岑诺伯格身边。

  “卓娅·维切恩亚亚买东西去了。”她说,“很快就回来。”

  “我们在楼下碰见她了,”影子说,“她说她给人算命。”

  “是的。”她妹妹说,“天色昏黄,正是说谎的好时候。我不会说善意的谎言,所以我是个不称职的预言者。而我们的妹妹,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她更是什么谎话都不会说。”

  咖啡比影子想象的更甜、更浓。

  影子道声歉,进了卫生间。这是个像壁橱一样小的小房间,里面挂着很多发黄的带镜框的照片,照片上的男男女女摆出僵硬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姿势。现在刚到下午,但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客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他匆匆地用冷水和散发出恶心气味的香皂把手洗干净。

  影子出来时,岑诺伯格正站在客厅里。

  “你带来了麻烦!”他咆哮着,“你只会带来麻烦!我不会听你的!你马上从我家里滚出去!”

  星期三仍旧镇定地坐在沙发里,喝着咖啡,抚摸着那只灰色的猫。卓娅·乌特恩亚亚站在单薄的地毯上,一只手紧张不安地缠绕着她长长的金发。

  “有什么问题吗?”影子好奇地问。

  “他就是问题!”岑诺伯格怒吼,“他就是!你告诉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帮他的!我要让他出去!叫他立刻滚蛋!你们两个都滚出去!”

  “求求你,”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小声点,你会把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吵醒的。”

  “你喜欢他!你想让我加入他的疯狂计划!”岑诺伯格继续吼叫,看上去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一截烟灰从他香烟上落下来,掉在陈旧的地毯上。

  星期三站起来,走到岑诺伯格面前。他把手放在岑诺伯格的肩膀上。“听着,”他安详地说,“首先,这不是发疯,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其次,大家都会去。你不希望自己被甩下吧,是不是?”

  “你知道我是谁,”岑诺伯格说,“你也知道我这双手干过什么事!你需要的是我兄弟,不是我,而他已经不在了。”

  走廊里的一道门打开了,一个睡意朦胧的女人声音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的,我的好妹妹。”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回去接着睡吧。”她转向岑诺伯格,“看见没有?看看你的大吼大叫干了什么好事!过去坐下!坐下!”岑诺伯格似乎想争辩几句,可他身上那股好斗劲儿过去了。突然间,他显得很虚弱。虚弱,而且孤独。

  三个男人在破旧的客厅里重新坐下。房间里缭绕着一缕棕褐色的烟,消失在距离房顶一英尺的地方,像老式浴缸里的水印。

  “这计划没有你不行。”星期三安详地对岑诺伯格说,“你兄弟能干好,你同样可以胜任。干这个,你们这种二元一体类型的比我们其他所有人都强。”

  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

  “说到贝勒伯格,你听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吗?”

  岑诺伯格摇头。他抬头看着影子。“你有兄弟吗?”

  “没有,”影子回答说,“据我所知没有。”

  “我有一个兄弟。他们总说,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时,看上去就好像一个人。我们还年轻时,他长着一头金发,很淡的金色,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人们都说,他是我们两兄弟中的好人。我的头发是黑色的,比你现在的发色还要黑,大家说我是两兄弟中的粗野家伙,明白吗?我是两兄弟中的坏蛋。过了这么久,我的头发成了灰色。他的头发,我想也一样变成灰色了。现在你再来看我们,你不会知道谁是浅色头发,谁是深色头发。”

  “你们两个关系亲密吗?”影子问。

  “亲密?”岑诺伯格反问,“当然不,我们两个怎么可能关系亲密?我们俩性格完全不同。”

  门厅那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卓娅·维切恩亚亚走进来。“晚饭一个小时后做好。”她说完就走开了。

  岑诺伯格叹息一声。“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厨师。”他说,“她从小娇生惯养,有仆人做饭。可现在,仆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星期三插口说,“永远不会一无所有。”

  “你,”岑诺伯格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他转向影子,“你会玩跳棋吗?”他问。

  “会一点。”影子说。

  “很好,你可以和我下跳棋。”他说着,从壁炉上面拿下来一个木头的跳棋盒子,把里面的棋子倒在桌子上。“我执黑。”

  星期三碰碰影子的胳膊。“你知道,你不是非下不可。”他说。

  “没问题,我想玩玩。”影子说。星期三耸耸肩,不去管他,从窗台上一小堆发黄的杂志里拿起一本过期很久的《读者文摘》。

  岑诺伯格棕黄色的手指已经在棋盘上摆好了棋子,游戏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影子发觉自己常常回想起那盘棋,有几晚甚至做梦梦到。他自己一方扁平的圆形棋子是陈旧脏污的木头原色,名义上的白色。而岑诺伯格的棋子是黯淡褪色的黑色。影子先行。在他的梦中,他们下棋时彼此没有交谈,只有砰砰的落子声,还有棋子从一格滑行到相邻一格时木头的摩擦声。

  最初的几步里,两个人都抢着占领棋盘中间和边缘的位置,没有触及对手的后方。每走一步都要停顿很久,和下国际象棋一样观看局势,谨慎思考。

  影子在监狱里玩过西洋跳棋,用来打发时间。国际象棋也玩过,但他缺乏那种预先规划整盘棋局的棋手气质。他更喜欢在当前走出完美一步棋的那种感觉。这种下法下西洋跳棋还行——有的时候。

  岑诺伯格总是拿起黑色棋子,猛地跳到影子的白色棋子上,毫不留情地吃掉它,然后把影子的白色棋子捡起来,放在桌边。

  “第一击。你输定了。”岑诺伯格得意地说,“大势已去。”

  “还没有呢,”影子说,“才刚刚开始。”

  “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一个小小的赌注,让下棋更好玩一点?”

  “不行,”星期三突然插嘴,甚至没从杂志的幽默笑话专栏上抬起头来,“他不会和你打赌的。”

  “我没和你下棋,老头子。我在和他玩。怎么说,愿意赌一赌这盘棋的输赢吗,影子先生?”

  “你们两个刚才都在吵什么?”影子问。

  岑诺伯格挑起眉毛,额头上满是皱纹。“你的主人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帮助他实现他那个没有理性的疯狂计划。我宁可死也不愿意帮他。”

  “你想打赌?那好,如果我赢了,你就和我们一起走。”

  老人不屑地一撇嘴。“也许吧,”他说,“如果你真的能赢我的话。不过你输了呢?”

  “那怎样?”

  岑诺伯格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如果我赢了,我就要用一把大铁锤,一锤子把你脑浆敲出来。你先跪下,然后让我敲上一锤,这样你就再也不用费事站起来了。”影子仔细看着老人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他不是在开玩笑,影子对此十分肯定:老人的脸上有一种极度的渴望,那是渴望痛苦、渴望死亡、或者渴望惩罚的表情。

  星期三合上正在看的《读者文摘》。“太荒唐了。”他说,“看来,到这儿来是个错误的决定。影子,我们这就走。”那只灰猫被他扰了好梦,站起来走到棋盘旁。它看了一眼棋子,然后跳到地板上,尾巴高高竖着,昂首挺胸走过房间。

  “不。”影子拒绝道。他不害怕死亡,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努力活下去的东西了。“没问题。我接受赌约。如果你赢了这盘棋,你就有机会用你的大铁锤一锤砸碎我的脑袋。”说着,他移动自己的白色棋子,往棋盘上两军交接的地方移动一步。

  谁都不再说话了,就连星期三也没有再次拿起他的《读者文摘》。他的玻璃假眼和真眼一起盯着棋局,脸上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岑诺伯格又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影子则吃掉岑诺伯格的两个棋子。走廊里传来有些陌生的饭菜味道。味道一点也不吸引人,但影子却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是多么饥饿。

  两个人继续下棋,黑子白子依次落下,你来我往彼此争斗。一连串棋子被吃掉了,好几个子升格成了王,不必每次只能向前一步,或者左右斜走闪避对方。王可以自由前进或后退,把威胁性扩大了两倍。它们已经成功深入对方的底线,获得了自由来往的权利。岑诺伯格现在拥有三个王,影子则有两个。

  岑诺伯格用其中一个王在棋盘周围游走,吃掉影子剩下的棋子,用另外两个王对付影子的王,逼他投降认输。

  接着,岑诺伯格又升格了一个王,掉转头来一起对付影子的两个王。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吃掉了影子的两个王。游戏就此结束。

  “好了,”岑诺伯格说,“我这就要敲碎你的脑袋了,而你则要自愿跪下。太好了。”他伸出一只衰老的手,拍拍影子的胳膊。

  “晚饭准备好之前,我们还有些时间。”影子说,“想再来一盘棋吗?条件不变。”

  岑诺伯格用火柴又点上一枝烟。“怎么可能条件不变呢?难道你想让我杀你两次?”

  “现在,你只能敲一次,就这么多。你告诉过我,这份活儿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技巧。如果这次你也赢了,你就有两次机会砸烂我的脑袋。”

  岑诺伯格对他怒目而视。“我一锤就能搞定,一锤!这就是艺术。”他用左手拍拍右手上臂,显示那里的肌肉还很结实,弄得烟灰全都落在手上。

  “时间过了这么久。如果你的技巧不太熟练了,你可能只是一锤把我打伤。你最后一次在屠宰场里挥动锤子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前?四十年前?”

  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紧闭的嘴巴像在脸上划过的一道灰色疤痕。他的手指在木头桌子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然后,他把二十四枚棋子重新摆上棋盘。

  “下棋,”他说,“你还是执白,我执黑。”

  影子走了第一步。岑诺伯格也紧跟着走了一步。影子忽然想到,岑诺伯格想把这盘棋变成他刚刚赢了的上一盘的翻版。而这正是他的弱点。

  这一局棋影子不再有任何顾忌。他抓住每一次小小的机会,不再思考,完全凭本能出棋,没有一丝停顿。这一局里,影子一直自信地微笑着:岑诺伯格每走出一步棋,他的笑容就更大一分。

  没过多久,岑诺伯格落子时越来越用力,砸得木头棋桌砰砰直响,震得方格里的棋子不停抖动。

  “吃你一个子。”岑诺伯格说着,黑子砰的一落,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看见了吗?瞧你还有什么话说。”

  影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一笑,棋子连跳,吃掉岑诺伯格刚刚落下的黑子,然后再吃一个,又一个,一共吃了四个子,彻底扫清了棋盘中央的黑子。他的一个棋子触及对方底线,升格成了王。

  剩下的基本是扫尾工作了。再走几步,这局棋结束了。

  影子道:“还要玩第三局吗?”

  岑诺伯格只是瞪着他,灰色的眼睛像钢铁一样冰冷。突然间,他开心地大笑起来,用力拍打着影子的肩膀。“我喜欢你!”他宣布说,“你有种。”

  卓娅·乌特恩亚亚把头伸到门口,告诉他们晚饭准备好了,他们得清理桌面的棋子,放好桌布。

  “我们没有吃饭用的餐厅。”她解释说,“很抱歉,只好在这里吃。”

  盛着饭菜的碟子摆在桌子上,每人分到一个小小的漆托盘,放在腿上,托盘上面是已经失去光泽的餐具。

  卓娅·乌特恩亚亚拿了五个木碗,里面各放一个没有削皮的煮马铃薯,再舀进颜色浓重的罗宋汤,最后在汤上加一勺白色酸奶油。她把碗分别递给每个人。

  “我还以为有六个人吃饭呢。”影子说。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还在睡觉,”卓娅·乌特恩亚亚解释说,“我们把她的饭菜放在冰箱里。等她睡醒了自己吃。”

  罗宋汤带一点酸味,有点像腌过的甜菜。煮马铃薯太老了,煮成了粉末状。

  下一道菜是咬不动的炖肉,配着绿色蔬菜——但因为煮得过久过烂,无论怎么联想,它们都不像绿色蔬菜,变成了褐色的菜糊。

  然后是卷心菜肉卷,里面包裹着猪肉和米饭。卷心菜叶子太韧,几乎没法顺利切开而不把里面的肉末和米饭溅出来。影子把自己那份推到盘子旁边没有吃。

  “我们刚才下棋来着,”岑诺伯格说着,挖下一大块炖肉。“这年轻人和我。他赢了一局,我也赢了一局。因为他赢了一局,所以我同意跟他和星期三走,帮助他们实现那个疯狂的计划。同时因为我也赢了一局,所以等这里的事结束之后,我就要杀了他,用我的铁锤敲掉他脑袋。”

  两个卓娅都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太可怜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说,“如果我给你算命的话,我就要说你将长命百岁,生活幸福快乐,还会有很多孩子。”

  “所以你才能成为一个好的算命师。”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她看上去快要睡着了,似乎正努力打起精神,“你总是捡好听的谎话说。”

  晚饭结束了,可影子还是觉得很饿。监狱的饭菜很差劲,但还是比这一顿美味得多。

  “饭菜不错。”星期三恭维说,他带着非常明显的愉快表情,吃干净盘子里的所有食物。“我要好好感谢你们几位女士。现在,恐怕我们还要麻烦你们给我们介绍介绍附近有什么好旅馆。”

  卓娅·维切恩亚亚看上去好像被他得罪了一样。“为什么住旅馆?”她责问,“难道我们不是你们的朋友吗?”

  “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星期三说。

  “一点都不麻烦。”卓娅·乌特恩亚亚说,一只手玩弄着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金黄色秀发,她打了一个哈欠。

  “你可以睡贝勒伯格的房间,”卓娅·维切恩亚亚指指星期三,“反正也是空的。至于你,年轻人,我可以在沙发上给你铺张床,我发誓你会觉得比睡在羽绒床上还舒服。”

  “你真是太好心了。”星期三说,“我们衷心接受你的一片好意。”

  “而且,只需要付我们一点点住宿费,比旅馆的收费便宜多了,”卓娅·维切恩亚亚得意地甩了甩头发,“只要一百美元。”

  “三十。”星期三和她讨价还价。

  “五十。”

  “三十五。”

  “四十五。”

  “四十。”

  “好了,四十五。就这么定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越过桌子,和星期三握握手。她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卓娅·乌特恩亚亚打的哈欠那么大,影子甚至担心她的下巴会脱臼,她宣布说她得赶紧回房间睡觉,否则就要倒在甜品派里呼呼大睡了。然后,她和他们每个人道了晚安。

  影子帮着卓娅·维切恩亚亚把用过的盘子碟子收到狭小的厨房里。他出乎意料地发现洗碗槽下面居然还有一台老式洗碗机,于是把盘碟都放了进去。卓娅·维切恩亚亚越过他肩膀看见了,发出不满的嘘声,把木头做的罗宋汤碗拿了出来。“这些,在洗碗槽里洗。”她吩咐他。

  “抱歉。”

  “别介意。好了,来吧,我们还做了派,饭后甜品。”她说。

  那个派——苹果派——是在商店里买来的,刚刚在烤炉里加热过,非常非常好吃。他们四个人就着冰淇淋吃完苹果派。然后,卓娅·维切恩亚亚叫大家离开客厅,在沙发上为影子铺了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床。

  他们站在走廊里时,星期三和影子小声交谈着。

  “你在这里干的事,下棋的事。”他说。

  “怎么了?”

  “干得真棒。那么做实在太愚蠢了,不过真的很棒。好了,好好睡吧。”

  影子在小卫生间里用冷水刷牙洗脸,穿过走廊回到客厅,关上灯。脑袋刚沾上枕头,他就睡着了。

  影子的梦中有无数爆炸:他驾驶一辆卡车冲过雷区,炸弹在车子两旁炸开。挡风玻璃碎了,他感到温热的血从脸上淌下来。

  有人正向他射击。

  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肺,一颗子弹打碎他的脊椎骨,还有一颗子弹射中他的肩膀。他感觉到了每颗子弹射中他的痛楚,他倒在失控的方向盘上。

  最后一声爆炸后,一切都陷入黑暗。

  我一定是在做梦,影子在一片黑暗中想,我好像死掉了。他记起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曾经听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相信的一件事,那就是当你在梦中死掉时,你在现实中也会死掉。但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死了,于是极力睁开双眼。

  狭小的客厅里有一个女人,她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他的心脏停顿了一拍。“劳拉?”

  她转过身来,身影沐浴在月光下,勾勒出身体轮廓。“很抱歉,”她轻声说,“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她的语音轻柔,带着东欧口音,“我这就走。”

  “不,没关系。”影子说,“吵醒我的不是你,我刚做了个噩梦。”

  “我知道,”她说,“你在叫喊,还在呻吟。我内心的一部分想叫醒你,但后来又想,不,我还是别打扰他的好。”

  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长睡袍,高高的领子上镶嵌着蕾丝花边,下摆缀着摺边。影子站起来,完全清醒了。“你是卓娅·波鲁……”他迟疑片刻,“就是那个一直在睡觉的妹妹。”

  “你说得对,我是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叫影子,是不是?卓娅·维切恩亚亚在我醒来后告诉我了。”

  “对。你在这里看什么呢?”

  她看他一眼,然后伸手招呼他过去,和她一起站在窗边。他起身穿裤子时,她转过身。他走过去,尽管房间很小,但仿佛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她身边。

  他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眼睛黑亮,长长的睫毛,一头长及腰部的头发竟然是银白色的。月光冲淡了所有的颜色,让他们两个人都像幽灵一般。她的个子比她的两个姐姐都要高。

  她伸手指向夜空。“我正在看那个。”她说着,手指北斗七星中的大熊星座,“看见了吗?”

  “大熊星座。”他回答说。

  “在这里看,它像大熊。”她说,“但在我来的地方,它的形状有些不同。我要坐到屋顶上看它,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她打开窗户,光着脚爬出去,站在外面的消防逃生梯上。一阵冷风穿过窗户吹进来。有什么事情让影子感到很不安,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犹豫一下,然后穿上毛衣、袜子和鞋,跟着她来到外面生锈的消防逃生梯。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白雾,他看着她赤裸的双脚踏着冰冷的铁阶梯,然后,他跟着她一起往屋顶上爬。

  一阵冷风吹来,将她的睡袍吹得贴在身体上。影子不太自在地意识到,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在睡袍下面什么都没穿。

  “你不怕冷吗?”他问。这时候他们正好爬到消防楼梯顶,但一阵风把他的话吹走了。

  “你说什么?”

  她弯下腰,脸凑近他。她的呼吸带着一丝甜味。

  “我说,难道你不怕冷吗?”

  作为回答,她举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轻巧地迈过楼顶边缘,走到平坦的屋顶上。影子有些笨拙地跟着迈过去,跟着她走过楼顶,走进水塔的阴影里。那里有一张木头长椅。她坐下来,他也坐在她身边。水塔成了挡风的盾牌,让影子觉得很高兴。

  “不,”这时她才回答,“我不怕冷。这个时间是属于我的时间:我在夜晚不会觉得有一丝不安,如同鱼儿不会在水中感到不快一样。”

  “你一定很喜欢晚上。”影子说,真希望自己能说出更聪明、更深沉一点的话来。

  “我的姐姐们各有她们的时间。卓娅·乌特恩亚亚是黎明。在我们老家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起床,打开大门,让我们的父亲驾着他的——哦,我忘记那个词怎么说了。一部车子,用马来拉的。”

  “马车?”

  “他的马车。我们的父亲会驾车出去。然后,卓娅·维切恩亚亚会在黄昏为他打开大门,迎接他回到我们身边。”

  “那你呢?”

  她停了下来。她的嘴唇很丰满,但很苍白,毫无血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我一直在睡觉。”

  “你生病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难以察觉地微微耸了耸肩。“刚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什么。”

  “大熊星座。”

  她伸臂指向它。寒风再一次把她的睡袍刮得贴到皮肤上。那一瞬间,她的乳房,还有乳晕周围小小的鸡皮疙瘩,全都贴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见。影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奥丁的马车,有人这样称呼它,也叫它大熊星座。在我的家乡,我们相信,那上面有一个魔怪,它不是神,但是有点像神,是一个邪恶的怪物,被锁链捆绑着,禁锢在那个星座中。如果它挣脱锁链逃跑了,就会吞噬世上的一切。负责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们整日整夜地看守着。一旦那个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脱了,整个世界就要被毁灭。‘噗’地一声,完蛋了。”

  “人们竟然相信这种传说?”

  “他们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信。”

  “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想看你能看到星星上的怪物?”

  “差不多是吧。你说对了。”

  他笑起来。如果不是天气太冷,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周围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梦。

  “我能问你多大年纪了吗?你的姐姐们看上去都很老了。”

  她点点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卓娅·乌特恩亚亚在早晨出生,卓娅·维切恩亚亚在傍晚出生,而我,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姐妹中的午夜: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结婚没有?”

  “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车祸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礼。”

  “我很遗憾。”

  “昨天晚上她来看望我了。”说出这个秘密并不困难。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说出来却是如此自然。

  “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

  “没有。我没有问。”

  “或许你应该问问她。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卓娅·维切恩亚亚告诉我,你和岑诺伯格下棋了?”

  “是的,他赢得了用锤子敲碎我脑袋的权利。”

  “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把人带到山顶最高的地方,到高地上。他们用石头敲碎活人祭的牺牲者的后脑,向岑诺伯格献祭。”

  影子忍不住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屋顶上就他们两人。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大笑起来。“傻瓜,他当然不在这里。不过你也赢了一盘棋。这一切过去之前,他不会敲碎你脑袋的。他保证过。他要杀你的时候,你会看出来的。就像他杀掉的那些牛一样,它们总是马上明白死亡即将来临。否则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对吗?”

  “我感到,”影子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好像到了一个拥有自己的一套逻辑的世界,这个世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这就好像做梦的时候。就算在梦里,你还是知道梦也有你不能破坏的规则,尽管你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规则。我正在顺应这个世界的规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她说着,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经承诺保护你,甚至连太阳都给了你。但你丢掉了那种保护。你把它放弃了。我能给予你的保护虚弱得多。它来自女儿,而非父亲。但有点保护总比没有强,对吗?”她的白发被寒风吹起,飘拂在脸上。

  “为了得到这种保护,我必须和你打一架吗?要不还是比赛下棋?”他问。

  “你甚至用不着吻我就能得到。”她告诉他,“把月亮从我这里拿走就行。”

  “什么?”

  “拿走月亮。”

  “我不明白。”

  “看着。”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说。她举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捏住月亮的边缘。然后,手指轻柔地一动,仿佛扯了扯高挂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把月亮从夜空中摘了下来。可紧接着,影子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发出光芒。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张开手掌给他看,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枚纯银的印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硬币。

  “干得真漂亮。”影子说,“我没看到你是怎么把硬币藏在手里的,最后那一下也没看明白。”

  “我没有把它藏在手里,”她说,“我摘下了它。现在,我把它送给你,让你平安。接着,这次不要再送给别人了。”

  她把银币放在他右手掌心里,合上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它。银币在手中感觉冷冷的。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俯过身来,手指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吻了他,在他双眼的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发上醒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户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间显得更加小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个东西一直困扰着他。向外张望外面的街道时,这个东西突然清晰起来:窗户外面根本没有消防逃生梯。没有阳台,也没有生锈的金属梯子。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在白天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制造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从房门口探进头,“太好了。想喝咖啡吗?我们这就去抢一家银行。”

  来到美国

  1721年

  艾比斯先生在他的皮面日记本上写道,要了解美国的历史,你必须知道一件最重要的大事:美国历史是虚构的,是给孩子们看的用碳笔画出来的简笔画,是极其简单无聊的玩意儿。这一历史的绝大部分从来没有好好整理检查过。它没有想象力,没有脑子,只是把某个东西表示出来,而不是这某个东西本身。作为虚构,它是很不错的,他继续写道,停了一下,把笔尖伸进墨水瓶,蘸了蘸墨水,顺便理理自己的思路。这个虚构的东西——美国历史——说,美国是被朝圣者们建造的,他们希望并且相信,在这里可以找到自由。他们来到美国,迁移到各地,生下后代,填满空旷的土地。

  事实上,美国殖民地是一块逃犯投奔的土地,同时也是倾倒社会渣滓的所在,是一块被遗忘的土地。在那个年代,在伦敦,你可能因为只偷了十二便士,就被吊死在泰伯恩行刑场。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这块流放地代表着仁慈和第二次机会。但对有些人来说,与其被流放,还不如在绞架上往下一蹦,在空中双腿乱蹬,直到蹬不动为止。所谓流放,可能是五年,十年,一辈子。全由判决决定。

  你被卖给一个船长,搭乘他的船(挤得像贩奴船),就这样来到美国殖民地,或者西印度群岛。下了船,船长会把你当作契约仆人卖掉,你将用劳动偿付买主付出的价格,直到契约期满。但这样,你至少不用在某个英国的监狱里等着被吊死(在那个时代,监狱只是个中间站,不是服刑的地方。你在监狱里蹲着,直到获释、被流放,或者被吊死)。契约期满以后,你可以重新获得自由,开始新的生活。你还可以贿赂一个船长,在你流放期满之前把你偷偷运回英国。有人这样做过。但是,只要有人发现你私自从流放地返回,比如说一个旧日的敌人,或者有宿怨的老朋友,看见了你并且告发你,那么,法官眼皮都不眨一下,马上就会绞死你。

  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艾茜·特瑞格温的一生。他停顿片刻,从壁橱里拿出一个红褐色的大墨水瓶,把墨水灌进桌子上的小墨水瓶里,笔尖蘸蘸墨水,继续写下去。她来自英国西南部康沃尔郡寒风呼啸的悬崖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她的家族在那里生活了不知道有多久。她父亲是个渔民。可笑的是,他同时还是个打劫船难的家伙。每当风暴即将来临,他们把灯高高挂在危险的悬崖暗礁上,引诱船只撞上暗礁,然后夺取船上载运的货物。艾茜的妈妈则在当地乡绅家做厨娘。十二岁的时候,艾茜也开始在那儿干活,在洗碗间工作。她是一个瘦弱的小丫头,长着大大的棕色眼睛和棕黑色的头发。她干活并不积极,总是偷偷溜出来,缠着别人讲故事和传说给她听:比奇斯小精灵和保护者的故事、荒野上的黑狗,还有在河边徘徊的穿海豹皮的女人。每天晚上,厨房的人总是不顾乡绅的嘲笑,把一瓷碟最香滑的牛奶放在厨房门外,给比奇斯小精灵喝。

  几年过去了,艾茜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丫头。现在的她曲线玲珑,仿佛蓝色大海上的波涛一样起伏有致,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总是含着微笑,栗色的秀发卷曲着披在肩头。看到乡绅十八岁的儿子巴瑟罗曼时,艾茜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时他刚从拉格比市回到家中。那天晚上,她来到耸立在树林边的大石头旁,把巴瑟罗曼吃剩下的面包放在石头上面,面包外面还缠绕着她自己的一束头发。第二天,巴瑟罗曼开始借故找她说话,眼睛满意地打量欣赏着她。当时,她正在他的房间里清理壁炉,外面的天空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充满危险韵味的蓝色。

  艾茜·特瑞格温后来对人说,他有一双如此迷人而危险的眼睛。

  没过多久,巴瑟罗曼去剑桥大学上学了。当艾茜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她被开除了。但孩子仍旧被生了下来。艾茜的妈妈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厨娘,为了给她一个面子,乡绅的妻子说服丈夫,让艾茜这个前女仆回到她原来在洗碗间的位置上。

  但是,艾茜对巴瑟罗曼的爱情已经转变为对他全家人的仇恨。很快,她找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做她的新情人,那家伙名叫乔西亚,名声很差。一天晚上,乡绅全家人都睡着了,艾茜在半夜起来,打开侧门的门栓,让她的情人进来。趁着这家人睡觉,他把家里的财物洗劫一空。

  嫌疑很快落到在宅子里干活的某个人身上。很显然,这是有内贼打开了门(乡绅的妻子坚持说她亲自锁上了门闩)。肯定有人知道哪里是乡绅放银器的地方,还有他放钱币、期票的抽屉。艾茜坚决否认任何怀疑,直到乔西亚·霍尼尔被捕。他当时正在埃克塞特市的一个杂货店里,准备把乡绅的一份票据转卖给别人。乡绅认出了自己的票据,结果霍尼尔和艾茜都被送上了审判席。

  那个时代的刑法十分残忍,草菅人命。霍尼尔被当地法院判处死刑。但是法官很同情艾茜,因为她还年轻,或者是因为她有一头栗色的秀发。总之,他只判处她流放七年。她被押送到一艘叫“海王星号”的船上,船长名叫克拉克。就这样,艾茜出发前往卡罗莱纳州。在路上,她说服了船长,让他成了她的同谋,带着她一起返回英国。她要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去伦敦他母亲的家,那里没有人会认出她来。装犯人的货舱装满棉花和烟草,海王星号返航了。对于船长和他的新娘来说,这是一段平静安宁、充满快乐的航程。他们俩好像一对爱情鸟,或是比翼双飞的蝴蝶,无休无止地拥抱对方,向对方赠送表达爱情的小礼物。

  抵达伦敦后,克拉克船长把艾茜安置在他母亲家,老夫人把她当作儿子的妻子,接受了她。八周之后,“海王星号”再次出航,一头栗色秀发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在码头告别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她回到婆婆家中。老夫人正好不在家,于是艾茜自己动手,拿了一幅丝绸,一些金币,还有一个老夫人放纽扣用的银罐。把这些东西包裹好之后,艾茜消失在伦敦的妓院里。

  又过了两年,艾茜成为一个熟练的商店扒手。宽大的裙子可以隐藏许多赃物,主要是丝绸和昂贵的蕾丝花边。她过得很不错。艾茜将她的成功脱逃归功于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的所有精灵们,特别是比奇斯小精灵(她很肯定,他的影响力已经扩展到伦敦来了)。每天晚上,她都把一木碗牛奶放在窗台上。她的朋友们嘲笑她,但她无疑是笑到最后的一个。她的朋友纷纷得了梅毒或淋病,而艾茜却还是健康得活蹦乱跳。

  差一岁满二十那年,命运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坐在舰队街旁边的十字叉子酒店,就在贝尔广场不远处。这时她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坐在壁炉旁,显然是刚从大学里毕业的。太好了!飞来的肥鸽子,正好拔毛下锅,艾茜暗想。她坐到他身边,告诉他说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她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另一只动作更谨慎的手则悄悄探进了他的表袋。就在这时,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然后一沉。仿佛雷雨来临前、夏日晴空中那抹危险蓝色的眼睛,再次凝视着她的双眸。然后,巴瑟罗曼少爷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因私自从流放地逃归而被关进伦敦西门监狱。艾茜被判有罪,她没有向任何人提出申诉,恳请减轻刑罚。但是,城里负责评估减刑请求(一般来说,减刑理由都是编造出来的)的夫人们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艾茜确实已经怀孕了。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艾茜始终不肯吐露,

  她的死刑再一次改为流放,但这一次是终生流放。

  这次她搭乘的是“海洋处女号”,船上一共有200名流放犯,都被关在货舱里,像一群运到市场上贩卖的猪。流感和热病在犯人待的货舱里蔓延,货舱拥挤得几乎无法坐下,更不用说躺着了。一个女人在货舱后面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了,犯人们是那么拥挤,甚至无法把她的尸体从里面运出来。最后,她和她死掉的婴儿一起,被人们从货舱后面的一个小舷窗推了出去,直接抛进波涛起伏的大海。艾茜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她奇迹般地保住了胎儿。

  在此后的一生里,她经常在做噩梦时梦到自己还待在那个货舱里。然后,她便会在尖叫声中醒来,喉咙里仿佛还弥留着当时的感觉和恶臭。

  “海洋处女号”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港口停靠,一个小种植主买下了艾茜的卖身契。他是一个种烟草的农夫,名字叫约翰·里查德森。他的妻子在生下女儿一周后死于产后热,所以他的家里急需一个奶妈和做所有家务的女仆。

  艾茜给自己的男婴起名叫安东尼,后来她说,她最后一任丈夫就是这孩子的父亲(她知道这里没有人可以反驳她的说法,说不定她真的认识某个叫安东尼的男人)。她的儿子和费丽达·里查德森一起喝她的奶水长大。她雇主的孩子总是优先得到哺乳,所以她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高挑强壮,而艾茜自己的儿子,由于只能喝剩下的奶水,长得瘦小虚弱,像得了佝偻病。

  孩子们不仅喝她的奶水,还从她那里听来了那些传说故事:住在矿井下面的蓝帽子和诺克精灵;莆克,最爱恶作剧的精灵,它比戴着红帽子、长着短鼻子的比奇斯小精灵还危险;至于比奇斯小精灵,渔夫总是把捕捉到的第一条鱼留在岸边留给它,在收割的季节,新烤出来的第一条面包也一样要留在地里,以求能有一个好收成;她还给他们讲苹果树精的故事:老苹果树成精后就能开口说话,只有收获的第一桶苹果酒才能安抚它们,把苹果酒倒进它们的根里,它们才会保证你第二年能有好收成。她用康沃尔郡的绵软腔调给他们讲述古老的歌谣,告诉他们必须提防哪些树:

  榆树在沉思,

  橡树让人们互相仇恨,

  如果你深夜不归,

  代替你四处溜达的是柳树人。

  她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完全相信,因为她自己就坚信不移。

  农场慢慢兴旺起来。艾茜·特瑞格温开始每天晚上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房子后门外面,献给比奇斯小精灵们。八个月后,约翰·里查德森轻轻敲响艾茜卧室房门,走了进来,问她能否尽到一个好心女人的职责,安慰他这个孤独的男人。艾茜告诉他,他的言行让她太震惊了,心灵受到巨大伤害。她是一个可怜的寡妇,一个比奴隶地位好不了多少的有卖身契约的仆人,现在竟然又被人当作妓女一样对待,而这个人又是她如此尊敬的人。按照规定,有契约束缚的仆人是不可以结婚的,而他居然想折磨她这么一个可怜的被流放的姑娘,真让她无法想象。她深棕色的大眼睛含满泪水,约翰·里查德森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向她道歉。接着,约翰·里查德森激动起来。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在走廊里,他单膝跪下,主动结束了她的卖身契约,并向艾茜·特瑞格温求婚。她接受了他的求婚,但在缔结合法婚姻、从阁楼的小房间搬进前面的主人房之前,她不会和他同眠共枕。后来,约翰·里查德森的几个朋友和他们的妻子在镇子上遇到他,大家都说新的里查德森太太真是个美人。这让约翰·里查德森感觉非常得意。

  不到一年,她生了一个男孩,和他的爸爸和姐姐一样,是个白肤金发的孩子。他们给他起名叫约翰,和他爸爸的名字一样。

  星期天的时候,三个孩子到当地教堂听旅行传教士讲经。他们还进了小学,和其他小农场主的孩子们一起学习字母和算术。艾茜则让他们了解最神奇的比奇斯小精灵的魔力。这些小精灵总是戴着红帽子,眼睛和衣服的颜色像河水一样碧绿,他们长着翘鼻子,老是可笑地眯缝着眼睛。只要乐意,他们就能迷惑你,把你引上错误的道路。抵御这一招的办法是在一边口袋里放一撮盐巴,另一边口袋里放点面包。孩子们出门上学时,他们每个人都放一点盐巴在一个口袋里,另一个口袋里是面包——这是生命和土地的象征,能确保他们平安从学校回到家中。果然,他们每次都能安全回家。

  孩子们在生活舒适的弗吉尼亚群山中长大了,长得又高又强壮(只有安东尼例外,他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总是体弱多病,脸色苍白)。里查德森一家人都很幸福,艾茜也尽自己的努力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后的一天,约翰·里查德森突然牙疼,厉害得让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大家把他送到最近的镇子里,在那儿把牙齿拔掉。但是已经太晚了,血液感染让他脸色漆黑,呻吟着死去。他被埋葬在他生前最喜爱的一棵柳树下。

  里查德森的寡妇单独管理着种植园,等待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她管理着所有的契约仆人和奴隶,管理一年又一年收获种植的烟草。她在新年来临时把苹果酒倒进苹果树根下,在收获季节把新烤出炉的长条面包放在田地里,而且总是在后门门口放一碟牛奶。种植园越来越兴旺,里查德森的寡妇获得了做生意时不好对付的名声。虽然不好打交道,但她的种植园收成总是那么好,而且她从来不以次充好销售她的商品。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接踵而至的是不幸的一年。她的儿子安东尼在一次激烈争执中打死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争执的起因是种植园的未来和费丽达的婚嫁。有人说他并不是有意想杀死自己的兄弟,只不过那愚蠢的一拳打得太重。但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安东尼逃跑了,留下艾茜亲手把自己最小的儿子埋葬在他父亲身边。有人说安东尼逃到了波士顿,也有人说他跑到南方去了。他的母亲却认为他乘船去了英国,加入乔治国王的军队,镇压叛乱的苏格兰人。两个儿子离去之后,种植园空荡荡的,充满哀伤的气息。费丽达精神憔悴,仿佛她的心都已经碎掉了,无论她的继母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让她再次绽出笑容。

  伤心归伤心,她们需要一个男人来打理种植园。所以费丽达和哈里·索姆结婚了。他当过船上的木匠,厌倦了大海,梦想在陆地上讨生活,住在一个和他出生长大的林肯郡的农场一样的庄园里。里查德森家的种植园和英国农场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哈里·索姆相当喜欢这里,他感到十分快乐。费丽达和哈里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活到成年。

  里查德森的寡妇很想念她的儿子们,也想念她死去的丈夫,尽管在她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个对她体贴公道的男人。费丽达的孩子也会缠着她讲故事,她给他们讲荒野上的黑狗、红帽子和血骨人,或者苹果树精的故事,可是他们都不感兴趣。他们只喜欢杰克的故事——杰克和豆子,杀掉巨人的杰克,或者杰克和他的猫还有国王的故事。她像喜欢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喜欢这些孩子,尽管有时候她会叫错他们的名字,叫出那些很久以前死掉的人的名字。

  这是一个温暖的五月的日子,她把椅子搬到厨房后的花园里,坐在那里摘豆子剥豆壳,晒着太阳。即使在弗吉尼亚暖洋洋的日子里,寒冷还是钻进了她的老骨头。她现在已经白发苍苍,温暖的阳光是一种享受。

  里查德森寡妇用苍老的双手剥着豆荚时,她开始幻想,如果能再次走在家乡康沃尔郡的荒野和悬崖峭壁上,该是多么幸福呀。她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坐在海边卵石沙滩上,等着父亲的船从灰蒙蒙的大海上归来。她打开豆荚,把饱满的豆子剥进一个陶土碗,剩下的空豆荚丢到围裙兜里。她的手现在已经布满青筋,不太灵活了。这时,她发觉自己在回忆早已一去不复返的往事,而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忆往事了:如何用灵活的手指夹出别人的钱包,偷窃昂贵的丝绸布料……她又回忆起西门监狱里的看守告诉她,距离她的案子上庭受审还有十二周的时间,她是个漂亮姑娘,如果她能在这段时间内把肚子搞大,就可以逃脱绞刑架。她想起自己如何转身面对墙壁,勇敢地拉起裙子。她既恨自己,又恨那个看守,但是她知道他是对的。腹中的小生命意味着她又能从死神手里多骗来一点时间……

  “艾茜·特瑞格温?”一个陌生人问她。

  里查德森寡妇抬起头,五月的明媚阳光被面前这个人挡住了。“我认识你吗?”她问,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那个男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绿:蒙着灰尘的绿色紧身格子呢绒裤,绿色的夹克衫,还有暗绿色的外套。他一头胡萝卜红色的头发,正歪着嘴巴微笑着看着她。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一看着他就觉得很高兴,但还有别的某种十分危险的东西。“你可以说你认识我。”他说。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她,她也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在他那张像月亮一样圆的脸上寻找熟悉的线索。他看上去和她的外孙们一样年轻,可他却叫出了她年轻时用过的名字。还有,他声音里带着英国北方人才有的喉音,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腔调,和她熟悉家乡的岩石、沼泽一样。

  “你是康沃尔郡人?”她问。

  “是的,我是你的老乡。”红头发年轻人说,“或者说,过去是你的老乡。可现在,我来到了这个新世界,这儿的人没有把麦酒或牛奶放在外面给一个诚实汉子喝的习惯,收获季节也没有烤好的面包。”

  老妇人扶稳放在大腿上的那碗豌豆。“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她说,“那我对你完全没什么意见。”她听到了费丽达在房间里冲着某个仆人发脾气的声音。

  “我对你也没意见。”红头发的家伙说,他脸上有一点哀伤,“尽管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你和像你一样相信传统的人,把我带到这个没有魔法、没有比奇斯小精灵和其他种种精灵生活空间的地方来。”

  “有好多次,你给了我好运。”她说。

  “有好也有坏。”喜欢眯着眼睛看人的陌生人说,“我们就像风,既带来好运,也带来坏运气。”

  艾茜点点头。

  “愿意握着我的手、让我带你走吗,艾茜·特瑞格温?”他伸出手给她。那是一只长满雀斑的手,艾茜的视力已经很差了,但还是可以看清他手背上每一根橙红色的汗毛,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她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把自己青筋突起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他们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是生命早已离开她的躯体。她的身边还有一半没有剥掉豆荚的豆子。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五章

  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死亡如影随形时时跟随,

  她是房中暂时的租客,

  他却是等在楼梯上的恶棍。

  ——W·E·亨利《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星期六早晨,只有已经起床的卓娅·乌特恩亚亚和他们说了再见。她收下星期三给的四十五美元,还坚持要写一张收据给他。收据写在一张过期软饮料折扣券的背面,字很大,字母写得弯弯曲曲的。在早晨的阳光下,她显得有些像洋娃娃,苍老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金色的头发高高盘在头上。

  星期三亲吻她的手,和她告别。“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亲爱的女士。”他甜言蜜语地说,“您和您美丽迷人的姐妹们,如同天空一样光芒四射。”

  “你可真是个坏坏的老男人。”她冲他摇了摇手指,然后又拥抱了他一次。“你保重,”她叮嘱他,“我可不希望听到你离开我们的消息。”

  “那种消息同样会让我悲痛不已的,我亲爱的。”

  她和影子握手告别。“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对你的评价很高,”她说,“我也是。”

  “谢谢。”影子礼貌地说,“也谢谢您那顿晚饭。”

  她惊讶地挑起眉毛。“你喜欢吃?那你有机会一定要再来。”

  星期三和影子走下楼梯。影子把手伸进夹克衫口袋,又抽出来。一美元银币冷冰冰地躺在他手心中,比他用过的任何硬币都更大更重。他以变戏法的传统手势握着它,手掌边缘自然放松,然后把手伸直,让硬币滑到手掌前端,用食指和小指轻轻压住硬币,动作自然而流畅。

  “做得不错。”星期三说。

  “正在学,还没入门呢。”影子说,“纯技术的手法我倒是会了不少,最难的是引导观众盯着错误的那只手。”

  “是吗?”

  “是,”影子说,“这叫做‘误导’。”他把中指伸到硬币底下,轻轻一推,把硬币推到手掌后部,摸索着在那里轻轻按住它。可是硬币从他手中滑了下来,咔哒一声掉在楼梯上。星期三弯下腰捡了起来。

  “你不能这样对待别人送你的礼物。”星期三不满地说,“像这样的东西,你得把它紧紧抓在手心里才对。别再拿它到处乱抛了。”他检查一下硬币,首先看了有老鹰的那面,然后翻过来查看有自由女神头像的那面。“啊,自由女神,她很漂亮,是不是?”他把硬币抛回给影子,后者从空中一把接住,把它变没了。看似把它握在左手里,其实硬币在右手,然后又把它变回来,重新出现在左手中。最后,硬币静静躺在他右手手心里。有它在那里,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自由女神,”星期三说,“和美国人拥有的众多神祇一样,源自国外。为了照顾美国人的敏感心理,法国人遮住了这位法国女郎的丰满胸部,这才把它当礼物送给纽约。”他冲着楼梯下面一级台阶上一个用过的安全套皱了一下鼻子,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用脚尖把它踢到楼梯边上,“有人会不小心踩到上面,摔断脖子的。”他不满地嘟哝着,“就像香蕉皮一样,只有最下流、最冷血的人才会到处乱扔。”他推开楼门走到外面,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自由女神,或者说自由,”他们向车子走过去,星期三继续大声评论着,“其实是个婊子,只能在死尸铺就的床垫上和她干。”

  “真的吗?”影子好奇地问。

  “这是有依据的,”星期三说,“是一个法国人提出的根据。所以他们才把雕像竖在纽约港口:婊子总喜欢在货运垃圾上干那种事。你想把火炬举得多高都没问题,亲爱的,但你的裙子里还是有老鼠,还有冰冷的精液从腿上流下来。”他打开车锁,让影子坐在助手席上。

  “我觉得她很美。”影子说着,把银币拿近一点儿看着。银币上自由女神的脸,让他觉得有点像卓娅·波鲁诺什娜亚。

  “而这,”星期三一边开车一边说,“正是从古至今男人的愚蠢之处。追逐甜美的肉体,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不过是白骨红颜的皮囊,是蛆虫的食物。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晚上干的只是一堆蛆虫的食物而已。”

  影子从来没见过星期三这么健谈。他觉得,他这位新老板的个性已经从内向开始变为外向了。“这么说,你不是美国人?”影子问他。

  “没有人是真正的美国人。”星期三说,“原籍不是美国。这就是我的看法。”他看了下表,“在银行关门前,我们还有几个小时。顺便说一声,昨晚你对付岑诺伯格,干得相当不错。虽说我反正会把他拉进来,但你却让他心甘情愿加入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因为他想在事情办完后杀掉我。”

  “不会的。正如你很聪明地指出的那样,他已经老了,那致命的一击说不定只会让你,怎么说来着,终身瘫痪,成为一个没有任何指望的残废。所以说,就算岑诺伯格从即将来临的大麻烦中脱身了,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除此之外,我们这儿还有什么事要做吗?”影子模仿着星期三的口吻,又恨不得自己没那么做。

  “当然有。”星期三把车停在银行门口的停车场,“这里,”他说,“就是我要打劫的银行。过几个小时银行才会关门。我们先进去打个招呼。”

  他冲影子打个手势。影子不情愿地跟着下车。如果这老头真的打算做什么蠢事的话,影子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让摄像监视镜头拍下自己的脸。但是好奇心牵引着他走进银行。他一路低着头看着地板,还不断用手揉鼻子,尽量多做些小动作遮住他的脸。

  “女士,请给我几份存款单。”星期三向那个孤零零的银行职员问道。

  “在那边。”

  “谢谢。如果我需要夜间存款……?”

  “还是同样的表格。”她和蔼地微笑着,“知道夜间储存在哪儿吗?大门出去,左手边的墙上。”

  “非常感谢。”

  星期三拿了一些存款单,笑着和那位银行职员道别,和影子离开了银行。

  星期三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搔着胡须沉思片刻。他来到装在墙上的ATM自动存取款机和夜间保险库旁,仔细查看了一番。之后,他领着影子穿过马路去对面的超市,在那里给他自己买了一支巧克力奶油软糖雪糕,给影子买了一杯热巧克力。超市进门的墙上装着一部投币电话,下面是房屋出租和认养猫狗的广告海报。星期三记下投币电话的号码。两个人再次穿过马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星期三突然道,“就是一场雪。一场让人恼火的漫天大雪。为我‘想象’一场雪,行吗?”

  “你说什么?”

  “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乌云上,西边天上那些。让云层加厚加黑。想象灰沉沉的天空,寒冷的狂风从北极呼啸而来。想象下雪的情形。”

  “我不觉得会有什么作用。”

  “胡扯。别的不说,至少可以让你的脑瓜子有点事做。”星期三说着打开车门,“下面去金科图文快印连锁店,快点儿。”

  雪。影子坐在助手席上,一边啜饮热巧克力,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令人眼花缭乱,从天空纷纷飘下,在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如此纯洁雪白。舌尖轻舔,似乎可以从雪花冰冷的触感中品尝出冬天的味道。雪花轻柔地亲吻你的脸颊,却拥有冻死人的力量。十二英寸棉花糖一样的积雪,可以把整个世界妆点成一个童话般的王国,让一切变得如此美丽……

  星期三似乎在对他说话。

  “什么?我没听到。”影子问。

  “我说我们已经到了。”星期三说,“你的脑子在想什么?”

  “我正在想象一场大雪呢。”影子说。

  在金科图文快印连锁店里,星期三开始复印刚才从银行拿的存款单。他让店内的员工给他快印两套各十张名片。影子的头开始痛起来,肩胛骨之间也觉得很不舒服。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睡得不舒服,头痛可能是躺在沙发上睡觉的结果。

  星期三坐在电脑屏幕前,正在写一封信函,又在店内职员的帮助下,打印出几个大写的标志牌。

  雪。影子继续想着,在高高的大气层中,围绕一粒微小的尘埃,凝结成完美的小小水结晶,每一道花边都是不规则的六边形,雪结晶组合在一起,形成雪花,从高空落下。无数白色的细小雪花,覆盖了整个芝加哥,地上的积雪一寸一寸加厚……

  “拿着,”星期三说着,递给影子一杯金科快印店里的免费咖啡,咖啡表面还漂浮着一团没有融化的速溶脂沫。“我觉得差不多了。你觉得呢?”

  “什么差不多了?”

  “雪差不多了。我们可不希望整个城市彻底瘫痪,是不是?”

  天空现在是一片军舰的那种灰色。雪花正在飘落。没错,真的下雪了。

  “其实不是我干的,对吧?”影子有些糊涂了,“我是说,下不下雪跟我其实完全没关系,对吗?”

  “喝咖啡吧。”星期三说,“垃圾货,不过可以缓解头痛。”他又补充一句,“干得不错!”

  星期三付款给金科图文快印店的员工,然后带着标志牌、信笺和名片出来。他打开汽车尾箱,把纸张放在一个很大的黑色铁盒子里,很像银行里送钱的警卫携带的那种盒子。星期三关上尾箱,把一张名片递给影子。

  “A·海多克,A1保安服务公司的保安总监?”影子好奇地问,“这个人是谁?”

  “就是你。”

  “A·海多克?”

  “没错。”

  “A是什么的缩写?”

  “阿尔弗雷多?阿尔封索?奥古斯丁?安博斯?随便你。”

  “哦,明白了。”

  “我的名字是詹姆斯·奥格曼,”星期三说,“朋友们管我叫詹米。瞧,我也弄了张名片。”

  他们回到车里。星期三道:“如果你能和想象下雪一样,认真想象一把‘A·海多克’,我们很快就会搞到很多可爱的钞票,足够请我的朋友们今天晚上喝酒吃饭了。”

  “我可不想再被抓回监狱。”

  “你不会被抓住的。”

  “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不让我去做违法的事。”

  “不会让你做的。只要你稍稍帮我个小忙,参与一点点犯罪活动,然后就可以分到偷来的钱。尽管相信我好了,保证你像一朵纯洁的玫瑰花一样,没有一点问题。”

  “没有一点问题?你是指在你那位斯拉夫老朋友敲烂我脑袋之前还是之后?”

  “他的视力已经不行了。”星期三说,“说不定他根本砸不中你。现在是星期六,银行中午才关门,我们还有一点富余时间需要打发。你想吃午饭吗?”

  “想,”影子说,“都快饿死了。”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星期三说。他一边开车一边哼着小调,调子很轻快,但影子听不出是什么曲子。雪花纷纷落下,和影子刚刚想象的一模一样,让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自豪感。从理智的角度考虑,他当然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控制下雪,就像知道口袋里的那枚银币绝对不是月亮变成的一样。可话虽如此……

  他们在一座很大的棚屋似的建筑前停下车。一个牌子上写得明白,只要4.99美元,随你吃多少。“我爱这个地方。”星期三说。

  “饭菜很可口?”影子问。

  “不是。”星期三说,“不过这里的气氛好极了,你一定不能错过。”

  影子点了炸鸡,觉得味道很不错。吃完饭后他才明白,星期三喜欢的所谓氛围,原来是指占据建筑后面一侧的那家买卖。从横贯房间的大招贴来看,这是一家出卖破产清算抵押品的库房。

  星期三回到车子那边,带着一个手提箱回来。他把手提箱拎进男洗手间。影子心想,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很快就会知道星期三到底有什么打算。于是,他没跟进洗手间,只沿着清算货架四处逛荡,观看出售的商品:写着“仅供飞机上使用”的一盒盒咖啡;给十几岁孩子玩的忍者神龟玩具和战斗公主希拉的模型;打开开关就会演奏爱国歌曲的泰迪熊;肉罐头;橡胶套靴和其他各式各样的套鞋;果汁软糖;印着比尔·克林顿头像的手表;带装饰的迷你圣诞树;做成动物造型的胡椒瓶和盐瓶;人体模型;水果;修女像;还有影子最喜欢的全套堆雪人装备,“你只需要加上一根真胡萝卜就行”,里面甚至包括了塑料做的煤球眼睛、玉米芯的烟斗和一顶塑料帽子。

  影子心里琢磨的是,让人觉得能把月亮从天空摘下来、变成一枚一美元的银币——这一手到底是怎么玩的。还有,是什么让一个已经死掉的女人从坟墓里爬出来,还穿过整个镇子和人说话。

  “这地方是不是很棒?”星期三从洗手间里出来了。手还湿着,他用手帕擦干。“里面没有纸巾了。”他解释说。他换了一身衣服。现在的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和相配的裤子,蓝色的编织领带,还有厚厚的蓝色毛衣,白色衬衣,黑色鞋子。看上去像个保安。影子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他。

  “我还能说什么呢,年轻人?”星期三说着,拿起一个用漂浮塑料做的放在鱼缸里的金鱼,(“不会褪色,也不用你喂食。”)“只能恭喜你的敏锐眼光了。你叫阿瑟·海多克怎么样?阿瑟是个不错的名字。”

  “太平庸了。”

  “喂,那你自己想一个好了。好了,我们回城里去。现在正是抢劫银行的大好时机,然后我就能有点可以自由花费的小钱了。”

  “大部分人,”影子说,“只是规规矩矩从ATM取款机上取钱。”

  “奇怪呀,这正是我的打算——差不多算是吧。”

  星期三在银行所在街道对面的超市停车场停下车,从车尾箱里拿出铁箱子,一个纸夹本和一副手铐。他把手铐挂在左边腰带上。雪还在下,他戴上一顶带帽檐的蓝色帽子,把一个尼龙身份牌挂在夹克衫胸前的口袋上。帽子和身份牌上都写着A1保安服务公司。他把存款单夹在纸夹本上。然后,他整个人突然懒散起来,看上去活像个退休的巡警。不知为什么,居然还挺出一个啤酒肚。

  “现在,”他说,“你到超市食品柜那儿买点东西,再在电话旁等着。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在等女朋友的电话,她的车子在半路抛锚了。”

  “可她为什么要往这里给我挂电话?”

  “见鬼,我怎么知道。”

  星期三戴上一副褪色的粉红色耳罩,关上车尾箱。雪花落在他蓝黑色的帽子上和耳套上。

  “我看上去怎么样?”他问。

  “很可笑。”影子老实说。

  “可笑?”

  “或者说有点傻乎乎的。”影子说。

  “哦,傻乎乎,可笑。很好。”星期三笑起来。耳罩让他显得很让人放心,同时又傻里傻气的挺可爱。他大步走过街道,沿着街边走到银行门口。影子走进超市,开始观看他的表演。

  星期三在ATM自动存取款机上挂了一个醒目的红色“故障”牌子,在夜间存款处外面绕上一条红色带子,在上面贴了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告示。影子很感兴趣地看着。

  牌子上面写着:“正在维修改进,以便更好地为您提供服务。为暂时给您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

  星期三转过身,面对街道站着。他看上去很冷,像个低级保安员。

  一个年轻女人走过去要用ATM机,星期三摇摇头,解释说机器坏了。她诅咒了一句,然后马上道歉,走开了。

  一辆车子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拿着一个灰色的小钱袋和一把钥匙走出来。影子看见星期三向他道歉,让他在纸夹本上签名,检查他的存款条,有点吃力地开出一张收据,然后把副本存下来。最后,他打开自己的黑色大铁箱,把那男人的钱袋放了进去。

  那人在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跺着脚,不耐烦地等着这个老保安做完这一套毫无意义的规定动作,这样他才能放下他准备存的钱,逃离寒冷,赶紧走人。一拿到存款收据,他立刻钻进汽车,离开了。

  星期三带着铁箱穿过街道走过来,在超市里买了一杯热咖啡。

  “下午好,年轻人。”经过影子身边时,他像个大叔似的朝他笑笑,“天气可真够冷的。”

  他走回街对面,从人们手中接过灰色的装钱的袋子或信封。星期六下午,正是大家把一天的营业收入或者一周的工资存进银行的时候,而他是一个工作认真负责的老保安,尽管戴着可笑的粉红色耳罩。

  影子买了些杂志看,《火鸡猎手》,《人物》,还有《世界新闻周刊》——原因是封面上那张可爱的大脚兽的图片,然后继续望着窗户外面。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一个中年黑人男子问他,大概是这里的经理。

  “谢谢伙计,不需要。我在等一个电话。我女朋友的车子半路抛锚了。”

  “可能是汽车电池的问题。”那人说,“那玩意儿的有效期只有3年,或者4年,可人们老是记不住这个。这些卖汽车的,装个好电池能多花他们多少钱!”

  “没错。”影子说。

  “在这儿等吧,大个子。”经理走了。

  大雪把街景变成了一个透明雪球玩具里的世界,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影子欣赏着,被深深打动了。他听不到街对面的说话声,感觉好像在看一部很老的默片时代的电影。一出哑剧,但表情生动,看得明明白白:老保安是个有点粗鲁,但认真热心的家伙,有点装模作样,但完全是出于善意。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钱交给他,然后走开,因为认识了他而感到比刚才快乐了一分。

  就在这时,警车出现在银行门口。影子的心沉了下去。星期三冲警察抬了下帽子,慢慢走到警车旁。他打了声招呼,把手伸进打开的车窗里和警察握手,点点头,然后在衣袋里翻了一通,找出一张名片和一封信函,把它们递给车里的警察。最后,他慢悠悠喝了口咖啡。

  电话响了起来,影子摘下电话听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厌烦无聊。“A1保安公司。”他冲着电话说。

  “我可以和A·海多克先生讲话吗?”街对面的警察在电话里问。

  “我就是安迪·海多克。请讲。”影子说。

  “海多克先生,我们是警察。”街对面警车里的警察继续说,“你们是不是安排了一个保安在伊利诺斯州第一银行门口,就在市场和第二街转角处。”

  “哦,没错。是詹米·奥格曼。有什么问题吗,警长?詹米他还守规矩吧?没有喝醉吧?”

  “没问题,先生。你的人表现得很好,先生。我们只是想确定一切正常。”

  “请你转告詹米,如果再发现他在工作时间喝酒,警官,他就要被开除了。工作吹了,让他滚蛋。我们A1保安公司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

  “这些话恐怕不应该由我告诉他,先生。他现在干得不错。我们之所以关注这件事,只是因为这份工作一般来说需要两个保安同时做。现在这样太危险,一个没有武器的保安警卫,独自处理那么多钱款。”

  “跟我说没用,告诉伊利诺斯州第一银行那些吝啬鬼吧。我放在岗位上的人都是最优秀的。和你一样优秀。”影子发现自己开始慢慢熟悉起他扮演的这个人物来,他甚至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安迪·海多克:他在烟灰缸里掐灭廉价香烟,虽说是星期六的下午,可还是有一堆文件等着处理;他的家在肖姆伯格镇,还在湖畔的小公寓里养着一个情妇。“你知道,你听上去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警官,你……”

  “我叫迈尔森。”

  “迈尔森警官。如果你需要一份周末兼职的工作,或者等你离开警队之后,不管离职原因是什么,你都可以给我打个电话。我们永远需要优秀人才。你有我的名片吗?”

  “是的,先生,我有。”

  “留着那张名片,”假冒的安迪·海多克说,“记得给我电话。”

  警车开走了,星期三又冒雪走回岗位,继续应付排成一队、等着把自己的钱交给他的人。

  “她还好吧?”超市经理从店内探出头来,关心地问,“你女朋友?”

  “真是电池的故障,”影子说,“我还得接着等。”

  “女人。”经理感叹一声,“希望你的女人值得你等待。”

  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下午的光线转眼即逝,天色慢慢转为灰暗,街灯开始亮起来。更多的人把自己一周的薪水交给星期三。突然,仿佛收到某个影子看不到的信号,星期三走到墙边,把“故障”的牌子移走,有些艰难地穿过泥泞的路面,走向停车场。影子在原地等了一分钟,然后跟着走了过去。

  星期三已经坐在车子后座里了,他打开金属箱,正把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地一一放在后座上。

  “开车。”他下命令说,“去州府大街的第一伊利诺斯银行。”

  “再表演一次?”影子问,“过分了点吧?运气转向怎么办?”

  “不是。”星期三说,“我们要去办理点银行手续。”

  影子开车时,星期三坐在后座上,从厚厚一叠存款袋里取出钞票,收据仍然留在袋子里。他从信封里取出现金,放回金属箱。影子把车子停在银行门口距离路边50码的地方,避开监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星期三下了车,把信封塞进晚间存款槽。他打开夜间银行的安全门,把灰色的存款袋扔进去,然后关上门。

  他爬进车子坐在助手席上。“去I·90国道,”星期三说,“沿着去麦迪逊西部的路牌走。”

  影子开始开车。

  他们离开时,星期三扭头看了一眼后面的银行。“你看,孩子,”他开心地说,“这一手会他们搞得迷迷糊糊。不过,要想真的搞到大钱,你得在星期天凌晨4:30分干这个。那个时候,所有的夜总会和酒吧刚刚结算完他们周末晚上的收入。只要选择恰当的银行,盯着身携巨额的家伙——这些人通常是老老实实的大胖子,有时候还带着几个保镖,不过都不是什么机灵家伙——一晚上就能搞走二三十万美元。”

  “真要这么容易得手的话,”影子问,“怎么不见人人都来这一手?”

  “因为这并不是零风险的买卖,”星期三说,“尤其是在凌晨4:30分的时候。”

  “你是说警察在凌晨4:30分的时候特别警惕?”

  “才不是呢。但保镖会特别谨慎,所以事情可能会变得很棘手。”

  他点出一叠50美元的钞票,再加上一小叠20美元的,在手上掂掂重量,递给影子。“给你,”他说,“这是你头一周的薪水。”

  影子没有数,直接把钱放进口袋。“这么说,这就是你的工作,你靠这个赚钱?”他问。

  “我很少这么干,除非需要很短时间内搞到一大笔钱。总的来说,我总是从那些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被骗的人身上骗钱。这种人从来不会抱怨,等你下次再骗他们时,他们还是会乖乖排好队等着你。”

  “那个叫斯维尼的家伙说你是个骗子。”

  “他说的没错。不过我不仅仅是个骗子,我需要你也不仅仅是为了干这个,影子。”

  他们在黑暗中开车前行,雪花在车前灯的光束下飞舞,迎面扑到挡风玻璃前。这景象有一种催眠的力量。

  “世上只有这一个国家,”星期三突然打破沉静,开口说话,“关心它自己是什么。”

  “什么?”

  “其他国家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没人去探索挪威的心灵,或者莫桑比克的灵魂。它们知道自己是什么。”

  “你是说……?”

  “只是想出了声。”

  “你一定到过很多国家?”

  星期三没有说话,影子望着他。“没有,”星期三叹了口气,“我从没去过其他国家。”

  他们在加油站停车加油。星期三穿着保安的衣服,拎着手提箱钻进洗手间。出来以后,他已经换了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脚踏棕色皮鞋,还有一件长及膝盖的棕色外套,看上去像意大利货。

  “到了麦迪逊以后干什么?”

  “走十四号高速公路往西到春绿镇。我们要在一个叫山崖石屋的地方会合其他人。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影子说,“但我见过去那儿的指示路牌。”

  在美国这块地方,通向山崖石屋的指示路牌到处都是,拐弯抹角,含糊其辞。伊利诺斯州、明尼苏达、威斯康星州,都有这种路牌,影子估计哪怕远在依阿华州都有。它们告诉你有一个叫山崖石屋的地方存在。影子看着指示标志,觉得十分好奇。那屋子真的摇摇欲坠立在一座山崖上吗?那座山崖到底有什么有意思的?还有那所屋子?他过去也想过,但马上就把它抛在脑后了。他向来没兴趣参观这些所谓的路边景点。

  他们离开麦迪逊的州际公路,驶过圆屋顶的州府大楼(又是个逼真的雪球玩具世界)。接着他们驶下州际公路,转到镇公路上。开车行驶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路过几个名字类似“黑土地”之类的小镇,然后转到一条狭窄的路上,经过几个很大的、覆盖着白雪的花坛,上面盘绕着类似蜥蜴的龙。树林旁的停车场上几乎是空的。

  “他们很快就关门了。”星期三说。

  “这地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影子问。他们穿过停车场,走向一座低矮的、毫不起眼的木头建筑。

  “这是一个设立在路边、吸引人来参观的地方,”星期三说,“全美国最好的一个。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充满力量的地方。”

  “再说一遍?”

  “很简单,”星期三说,“在其他国家,经过这么多年,人们一眼就能辨出那些拥有神奇力量的所在。有时可能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方,有时是一处特殊的存在。人们知道那里一定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它们是焦点,是通道,或者是一扇窗户,通向无所不在的神。于是,他们在这种地方建造寺庙,或者教堂,或者竖立起石头圈,或者……喂,你应该明白了吧?”

  “美国也一样呀,全国各地到处都有教堂。”影子说。

  “没错,不仅每一个村镇都有,有时候甚至每一条街上都有。但要说到突出、引人注目,它们跟牙科医生诊所处于一个水平。不过,在美国,仍然有人觉得自己获得了感召,觉得超脱凡俗的虚空中有声音在召唤自己。为了回应这种召唤,他们会建起一座古怪建筑,样子像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才有的一个啤酒瓶子,或者竖起一个蝙蝠们不太可能入住的巨大的蝙蝠屋。这就是路边的参观景点。参观者们只是感到某种力量吸引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参观这个地方。换了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人们马上就会知道,一种超越凡俗的力量触动了自己。而在美国,参观者只是买上一根热狗,四处走走,看看热闹。从某种角度说,他们体会到了一种他们自己也无法描述的心满意足;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同时又感到一种极大的失望和不满。”

  “你可真有些与众不同的古怪理论。”影子说。

  “这不是什么古怪理论,年轻人。”星期三说,“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会明白的。”

  售票窗口只有一个还开着。“还有半小时我们就停止售票了,”售票的女孩说,“你看,要在里面逛一圈,至少需要两个小时。”

  星期三用现金买了他们俩的门票。

  “山崖在哪儿?”影子问。

  “在屋子下面。”星期三回答说。

  “那么屋子又在哪儿?”

  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两人向前走去。往里面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台自动钢琴正在演奏一首曲子,有些走调,估计应该是一首轻快的西班牙波利舞曲。这个地方看起来像60年代的单身宿舍,只不过在几何结构方面作了巨大的改变。里面有石头工艺品、成堆的毛毯、巨大而难看的蘑菇形状的褪色玻璃灯罩。螺旋形楼梯上面还有另外一间塞满小玩意儿的房间。

  “据说这是弗兰克·劳埃德·错误先生建造的,这个人是弗兰克·劳埃德·正确先生的邪恶的双胞胎兄弟。”星期三为自己的玩笑咯咯地笑起来。

  “我在一件T恤上见过这个地方。”影子说。

  上上下下走过许多台阶以后,他们来到一个长条形的、全部用玻璃建造的房间,房间向外突出,像根伸出去的尖针,下面几百码处是黑白相间的荒野。影子站在那里,看着外面雪花纷飞。

  “这就是山崖石屋?”他迷惑地问。

  “算是吧。这里是‘极限之屋’,是山崖石屋的一部分,不过是后来才加盖的。我的年轻朋友,这座石屋,我们连个边儿都没碰到呢。”

  “我想起了你刚才说的理论。”影子说,“照你的说法,迪斯尼世界就是这个国家最神圣的地方了?”

  星期三皱了皱眉,搔搔胡子。“沃尔特·迪斯尼在佛罗里达州中部买了一块橘子树林,在上面建造了一个游乐世界。那里没有任何魔力。最初的迪斯尼世界大概还有些真东西,有些力量也许保留下来了,只不过已经大大扭曲,让人很难接触到了。说到底,佛罗里达州的很多地方都有真正的魔力,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啊,那儿有美人鱼……跟我来,走这边。”

  到处是音乐:刺耳的、难听的音乐,非常轻的打击乐和古老过时的音乐。星期三掏出一张五美元钞票,塞进换币机器,换出来一把黄铜色的金属币。他塞给影子一枚。影子接过来,发现一个小男孩注视着他,于是把金属币放在拇指和食指中间,一下子把它变没了。小男孩奔到妈妈身边,用力拽着妈妈的外套下摆。但他的妈妈正在审视一个在这里随处可见的圣诞老人像,上面写着:此地陈列数量超过6000个。

  影子跟着星期三走出去,沿着标志往“昨日之街”走去。

  “四十年前,阿力克斯·乔丹——他的头像就印在你右手里的金属币上,影子——开始在一座高耸突出的山崖上建造房屋。这个地方并不属于他。连他本人也无法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跑来看他建造房子——好奇的人、困惑不解的人,还有另外一种人:既不好奇、也不困惑,而且绝不可能把他们前来观看的理由老实告诉你。于是,他做了在他那个年代里任何一个明智理性的美国人应该做的事:他开始向参观者收费。当然不是很贵,可能只要五美分,或者一毛钱。他继续扩建下去,来参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把那些五分、一毛的门票钱收了来,开始建造一个更大、更奇怪的建筑。他在房屋下面的地基里建造了仓库,里面摆满供人参观的东西,而人们也真的来了。每年都有几百万人来这里参观游览。”

  “为什么?”

  星期三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们走进灯光昏暗、两旁是树木的“昨日之街”。嘴唇红红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陶瓷娃娃一排排坐在布满灰尘的商店橱窗里,向外看着他们,像恐怖电影里的道具。他们脚下踩着鹅卵石,头顶上是黑暗的屋顶,耳边还有刺耳的音乐背景声。他们经过一个装满破烂木偶的玻璃盒子,走过一个放在玻璃箱里的颜色过于闪亮的金色音乐盒。他们走过牙医诊所和药店。

  街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面有一具女性人偶,穿戴得像吉普塞人的算命女巫。

  “好了。”星期三大声说,声音盖过音乐,“办大事之前,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先请教命运女神诺恩。我们假设这位女巫就是我们的命运女神,怎么样?”他把一枚黄铜色的上面印有山崖石屋图案的金属币塞进投币口。机器一阵颠簸,运转起来。吉普塞女人抬起手臂,再放下。一张小纸条从投币口弹了出来。

  星期三拿起来看了一眼,嘟哝一声,把它折好放在口袋里。

  “不把预言给我瞧一眼吗?我会给你看我的。”影子说。

  “一个男人的未来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事。”星期三表情僵硬地说,“我不会要求看你的那份。”

  影子把金属币塞进投币口,然后拿到了自己的纸条。上面写着:

  每一次结束都是新的开始。

  你的幸运号码是无

  你的幸运颜色是死亡

  箴言:

  有其父必有其子。

  影子做了个鬼脸。他把预言纸条折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他们继续往里走,走下一条红色的通道,经过很多房间,里面摆放着空椅子,上面放着乐器。所有乐器都在自动演奏,或者看上去像是在自动演奏。只要你投入一枚硬币,琴键就会压下,铙钹撞击,压缩空气进入单簧管和双簧管。影子仔细观察了一下,带着不怀好意的快乐,他发觉机器手在演奏弦乐器的时候,弓弦并没有真正接触到乐器,不是还差一段距离,就是位置偏了。不知他听到的音乐声真的是由这些乐器演奏出来的,还是播放的录音带。

  感觉走了有几公里,他们来到一间名叫“日本天皇”的房间。其中一整面墙壁上堆满了只会出现在噩梦中的19世纪的东方打扮的假人,里面有穿着甲壳虫一样棕黑色盔甲的机械人鼓手,敲打着铙钹和鼓,站在他们装饰着龙型图案的位置上,向外瞪视着众人。假人们正演奏折磨听觉的《死亡舞蹈》这只曲子。

  岑诺伯格坐在长椅上,面对天皇机器人。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音乐的拍子。笛音嘈杂,钟钹刺耳。

  星期三在他身边坐下,影子决定自己还是继续站着比较好。岑诺伯格伸出左手,先和星期三握手,然后和影子握手。“很高兴和你们会面。”说完,他坐回去继续倾听,看样子相当欣赏这段音乐。

  《死亡舞蹈》到了狂风暴雨般的高潮,在一片不和谐的音符声中走向尾声。所有乐器都严重走调,更增添了冥世的感觉。之后,一首新曲子开始了。

  “你的银行抢劫干得怎么样了?”岑诺伯格问,“进行得不错吧?”他站起来,有点不情愿地离开“日本天皇”房间和里面轰鸣的难听音乐。

  “和钻进黄油桶里的蛇一样,流畅自如。”星期三说。

  “我在屠宰场有份养老金,”史泽诺伯格说,“我没什么过分的要求。”

  “养老金维持不了多久,”星期三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他们穿过更多的走廊,经过更多的自动音乐机器。影子开始意识到他们并没有按照规定的游客参观路线前进,而是似乎按照星期三自己的计划走了另外一条参观路线。他们走下一条斜坡,影子开始迷惑起来,因为这条路似乎曾经走过。

  岑诺伯格突然抓住影子的胳膊。“快点,来这儿。”他说着,把他拖到墙边一个巨大的玻璃柜子前。里面是一套立体模型,一个流浪汉躺在教堂门前的教堂墓地里。“醉鬼的噩梦”,标签上写着说明,解释说这是一个19世纪的投币观看的机器,最初摆放在英国的某个火车站里。投币口经过改装,适合投入带有山崖石屋图像的黄铜硬币。

  “把钱放进去。”岑诺伯格催促说。

  “为什么?”影子迷惑不解。

  “听我的,你非看看这个不可。”

  影子塞进硬币。躺在墓地里的醉鬼开始举起酒瓶,喝了一口。一块墓碑弹了起来,出现一个伸出双手的僵尸。又一块墓石翻开,墓碑前的鲜花变成微笑的骷髅头。一个鬼魂出现在教堂右侧,教堂左侧则浮现出一个长着尖角和令人不安的鸟脸的东西,一转眼就不见了。一个灰白的影子,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幽灵,从墓碑石悄悄移到阴影中,然后消失。就在这时,教堂的门突然打开,神父走了出来。幽灵、鬼魂和僵尸瞬间全部消失不见,墓地上只剩下神甫和醉鬼。神甫轻蔑地低头看了一眼酒鬼,然后回到房间里,他背后的门关上了。现在只剩下酒鬼一个人。

  这个靠发条运转所讲述的故事让人极其不舒服。太不舒服了,影子想,发条启动的故事没有权力让人这样不舒服。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看这个吗?”岑诺伯格问。

  “不知道。”

  “这才是世界,真实的世界。就在那儿,那个柜子里。”

  他们穿过一间血红色的房间,里面塞满老戏院里用的管风琴和硕大的风琴管子,看起来像是从酿酒厂搬来的巨大的黄铜酿酒桶。

  “我们要去哪里?”影子问。

  “旋转木马室。”岑诺伯格说。

  “通向旋转木马室的路标早就过了,走过好多次了。”

  “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是绕着走。有时候,绕远路其实来得最快。”

  影子的脚走得开始疼起来,对岑诺伯格的话大不以为然。

  楼上一个房间里,一台自动机器正在演奏“章鱼花园”。房间中央是一头巨大的黑色鲸鱼一样的动物的复制品,那张巨大的玻璃纤维嘴巴里还有一艘船的模型,和真正的船一样大。他们从旁边绕过,走到“旅行大厅”。那里有用瓷砖做的车子,还有鲁宾·戈德堡设计的小鸡模型,墙上贴着发黄的缅甸剃须刀的广告。

  生活充满艰辛,

  辛苦操劳一生,

  保持下巴整洁,

  没有胡须烦恼。

  缅甸剃须刀。

  还有一则广告词:

  他勇敢承担压力,

  险途也在他面前屈服,

  只有同样敢于承担责任者,

  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缅甸剃须刀

  他们来到一条坡道底部,前面有一个卖冰淇淋的小店。冰淇淋店还没关门,里面正在擦洗桌面的女孩脸上却挂着一副“已经关门”的表情,所以他们只好去旁边的比萨咖啡店。咖啡店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他穿着一件亮色的格子花纹套装,戴着淡金色的手套。老人个子很瘦小,就是那种看起来仿佛被流逝的时间缩小了的小老头。他在吃一个巨大的、堆了很多雪球的圣代冰淇淋,喝一杯超大杯的咖啡。他面前的烟灰缸里,还有一只正在燃烧的黑色小雪茄。

  “三杯咖啡。”星期三吩咐影子去买咖啡,自己进了洗手间。

  影子买了咖啡,回到岑诺伯格身边。岑诺伯格已经坐到老黑人身旁,偷偷摸摸地抽着香烟,好像怕被人抓住似的。老黑人则开心地拨弄着自己的圣代冰淇淋,几乎忘记了他的小雪茄。不过等影子一出现,他立刻拿起雪茄,用力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两个烟圈。第一个烟圈大一点,另一个小些,正好从第一个烟圈里穿过去。然后他笑起来,自鸣得意到极点。

  “影子,这位是南西先生。”岑诺伯格介绍说。

  老人站起来,伸出戴着淡金色手套的右手。“很高兴认识你,”他的笑容很开朗,“我知道你一定就是那个人。你给那个独眼老混蛋做事,是不是?”他说话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可能是西印度群岛的口音。

  “我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请坐。”

  岑诺伯格继续吸烟。

  “我认为,”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中透着沮丧,“我们这类人之所以这么迷恋香烟,不过是因为香烟让我们回忆起他们曾经为我们焚烧的祭品。过去,只要他们希望求得我们的赞同、求得我们的欢心,烟雾就会袅袅升起。”

  “他们从来没给过我那种东西。”南西先生说,“最多不过是一堆新鲜水果,或者是咖喱羊肉、冰凉的饮料,加上个大奶子女人给我作伴。”他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还冲影子挤了挤眼。

  “现在全没了,”岑诺伯格接着说下去,还是那么沮丧,“什么也没有。”

  “这个嘛,我现在能弄到的水果跟过去完全没法比,”南西先生说,他的眼睛闪烁着,炯炯有神,“但只要有钱,大奶子女人还是搞得到的。没有什么比大奶子女人更棒的了。有的人会说,用钱买到的女人没什么好东西。可我告诉你,在寒冷的早晨,只有大奶子才能把我这台机器发动起来。”南西大笑起来,是那种呼哧呼哧、连咳带喘的笑法,但笑得非常开心。从理智上说,影子应该讨厌这个人,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个老头。

  星期三从洗手间出来,和南西握手。“影子,你想吃点什么吗?来块比萨,还是来个三文治?”

  “我不饿。”影子说。

  “让我教你点事吧。”南西先生说,“两餐中间可能会相隔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有人提供食物给你,一定记得说要。我不再年轻了,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永远不要对上厕所、吃东西,或者闭上眼睛打半小时瞌睡的机会说‘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可我现在真的不饿。”

  “你是个大高个儿,”南西说着,一双红褐色的老眼凝视着影子浅灰色的眼睛,“一个大块头。但我得告诉你,你看上去不太聪明。我从前有个儿子,要说他那股傻气儿之足,简直跟买一送二愚蠢大甩卖时他买了一大批囤着似的。你让我想起他来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把你的话当作恭维来听了。”影子客气地说。

  “老天爷给大伙儿发脑子时,你睡觉睡过了头,没赶上。我说你傻,你居然当作恭维?”

  “当作恭维,是因为你拿我跟你的家里人相比。”

  南西先生掐灭雪茄,拍打干净手套上并不存在的烟灰。“这么说来,你也许不是老独眼作出的最差的选择。”他抬起头看着星期三,“今晚有多少我们的人会来,你知道个大概吗?”

  “我给每一个我能找到的人都发了信。”星期三说,“很明显,不可能所有人都能赶来。还有一些,”他盯了岑诺伯格一眼,“也许根本不愿来。不过我认为我们可以确信至少有几十人会到场。见面以后谈的事会通过他们传出去。”

  他们]继续前行,经过一套展示的盔甲(“维多利亚时代的赝品。”从装在玻璃柜中的盔甲旁走过时,星期三说,“假货,17世纪复制的12世纪的头盔,15世纪的护臂……”)星期三推开出口的门,领着他们在建筑外面兜圈子。(“真受不了这些出出进进的门,”南西先生抱怨说,“我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我可是从热带地区来的。”)他们沿着一条上面有雨棚的走道,走进另一个房门。他们来到了旋转木马室。

  汽笛风琴正在演奏音乐,是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曲调轻松活泼,偶尔会冒出一两个走调的音符。他们进来的那面墙上悬挂着样式古旧的木马,足足有几百只,有些需要重新油漆,有些需要好好擦洗去污。木马上方是几十个长着翅膀的天使,样子和商店橱窗里的假人差不多,有些赤裸着她们让人分辨不出性别的胸部,有些假发已经不见了,在黑暗中呆滞无神地俯视着下方。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一座旋转木马。

  一块标志牌上说,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旋转木马:总重量是多少,在哥特式的树枝形装饰灯上悬挂了多少个灯泡(几千个),禁止任何人爬上旋转木马的基座,禁止骑上旋转木马上的动物。

  那是多么希奇古怪的动物呀!影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禁被吸引住了。几百只真实大小的动物,正在旋转木马的转盘上转动着。有真实世界中存在的动物,也有只出现在幻想中的动物,还有两者相结合的动物。每一只动物都与众不同。他看到了女美人鱼和男人鱼,半人马和独角兽,大象(一只大的,还有一只小象),斗牛狗、青蛙和凤凰,还有斑马、老虎、人头狮身龙尾兽和蛇怪,拉着马车的天鹅、白色的公牛、狐狸、双胞胎海象,甚至还有海蛇。所有的动物都色彩鲜艳,看上去和真的一样。每当一支华尔兹舞曲结束,另一支舞曲又立刻演奏起来,旋转木马永不停息地旋转着,连速度都没有减慢下来。

  “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影子问,“我是说,好吧,这个是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有几百种动物,几千个灯泡,永不停息地旋转着,而且还没有人骑上去过。既然不让骑,它是干什么用的?”

  “它可不是随便骑的,不是给人类骑的。”星期三解释说,“它在这里,是为了让人赞美它、崇拜它。它拥有魔力。”

  “这就好比一个转经轮,不停地转呀转呀,”南西先生补充说,“用来积聚力量。”

  “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会见其他人?”影子接着问,“我记得你说过在这里可以碰见他们的。可现在这儿是空的。”

  星期三又露出他那种吓人的微笑。“影子,”他警告说,“你的问题太多了。我给你工钱可不是让你来提问的。”

  “抱歉。”

  “好了,站过去,扶我们上去。”星期三说着,走到旋转木马基座一侧,旁边就是旋转木马的说明牌和严禁登上木马的警告标志。

  影子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扶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登上木马基座边缘。星期三的动作笨重极了,岑诺伯格是自己爬上去的,只扶了一下影子的肩膀保持身体平衡,而南西先生轻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三个老人都爬上木马边缘,往前走一步,单脚一跳,跳上了旋转木马的转盘。

  “喂!”星期三冲他叫喊,“你怎么还不上来?”

  影子犹豫了一下,他匆忙瞥了外面一眼,看是否有山崖石屋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他们,然后才用手在基盘上轻轻一撑,登上了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的台阶。影子感到很愉快,还有一点迷惑,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在乎打破禁令登上木马,就和下午帮助星期三打劫银行的感觉一样。

  每个老人都挑选了一只怪兽。星期三骑到一头金色的狼背上,岑诺伯格骑上一匹穿着盔甲的半人马,它的脸隐藏在金属头盔后面。南西咯咯笑着,跨上一头巨大的、正准备跃起的狮子背上,雕刻师把狮子塑造成咆哮的姿态。他拍拍狮子的身体。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带着他们庄严地旋转起来。

  星期三在微笑,南西开心地哈哈大笑,是那种老人的开怀笑声,连总是阴沉着脸的岑诺伯格看上去也相当开心。影子觉得仿佛突然间放下了一副重担。三个老头骑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上,玩得很开心。可要是他们被人从这里赶出去呢?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为了能骑上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在这些宏伟漂亮的怪兽中穿行,值得为此付出代价吗?哪怕只是很小一点代价?

  影子看了看一只斗牛狗、一个人鱼怪物和一头背着金色象轿的大象。最后,他爬上一只鹰头、虎身的怪物背上,紧紧抓住它。

  “蓝色多瑙河”的华尔兹舞曲在他脑海中回荡着,枝形吊灯上数千盏灯一同照耀着,灯光互相折射,令人目眩神迷。在一次心跳的短短一瞬间,影子再次变回一个孩子,只要能骑上旋转木马就万分开心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骑着他的鹰头虎身有翼兽,感觉自己就在世界的中央,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他旋转。

  影子听到自己在放声大笑,笑声盖过了音乐。他感到很快活。仿佛过去的36个小时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过去的三年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他的一生都消失在一个小孩子的白日梦里。他仿佛骑在旧金山金门公园的旋转木马上,那还是他第一次出门旅行、刚回到美国的时候,之前是一场马拉松式的长途跋涉,汽车、轮船,换了无数交通工具。他的妈妈站在他身边,骄傲地看着他,而他吮吸着快要融化的冰棒,紧紧抓着木马,希望音乐永远不要停下来,旋转木马永远不要慢下来,旅程永远不要结束。就这样转呀转呀转呀……

  然后,灯光突然间全部熄灭,影子看见了众神。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六章

  我们的门无人看守敞开着,

  野蛮混杂的人群穿过大门,

  来自伏尔加河的人与鞑靼人走了进来,

  还有来自黄河两岸面孔扁平的人,

  马来人,塞西亚人,条顿人,凯尔特人和斯拉夫人,

  他们带来旧世界的贫穷与藐视;

  一起带来的还有他们无人知晓的神与习俗,

  这些猛虎一样的人们张牙舞爪,

  大街小巷都能听到奇怪的语言,

  我们的耳中充满威胁的腔调,

  那是只有传说中的巴别塔才存在过的语言。

  ——托马斯·巴雷·阿德里奇《无人看守的门》,1882年

  一瞬间之前,影子还骑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上,紧紧抓住他的鹰头虎身有翼兽。可突然间,旋转木马上红白相间的灯光闪烁一下之后全部熄灭。他从一片星光的海洋中向下坠落,机器演奏的华尔兹舞曲也变成沉重而有节奏的隆隆声,仿佛从遥远的大海对面传来的铙钹或者海浪的声音。

  唯一的光源来自星星,冷冷的星光照亮一切。在他身下,他的怪兽渐渐变成活生生的动物,伸展开它的四肢。他的左手可以触摸到它身上温暖的皮毛,右手则抚摸着它颈上的羽毛。

  “这趟旅程真不错,是不是?”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同时回荡在他耳中和脑海中。

  影子慢慢转过身去。移动的时候,他的动作变成一格格的慢放影像,一连串几分之一秒的定格,每一个细微动作仿佛都被无限地延长拉大。通过眼睛传送到大脑的图像稀奇古怪,仿佛他是透过蜻蜓的多菱形复眼看着这个世界,但复眼的每一个棱面所看到的事物都是完全不同的。他无法把眼睛看到的事物——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事物——组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

  他现在正在看着南西先生,一个留着铅笔般笔直胡须的黑人老头,他穿着格子纹运动衫,戴着柠檬黄的手套,骑在旋转木马的一头狮子上,在高高的空中上下翻舞。可是,与此同时,在同样的位置上,他还看到一只和马一样巨大的镶嵌着宝石的大蜘蛛,它的眼睛是翡翠色的,正神气十足地居高临下看着他。同时同地,他还看到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人,长着柚木色的红棕色皮肤和三对手臂,戴着一副用鸵鸟毛做的飘逸的头饰,脸上画着红色的条纹,他骑坐在一头暴躁的金色狮子背上,六只手臂中的两只紧紧抓住狮子的鬃毛;此外,他同时又看到一个年幼的黑人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整只左脚都肿胀起来,上面爬满了黑色的蚊虫;而最后,在所有这些影像的背后,影子看到一只小小的褐色蜘蛛,躲藏在一片枯萎的黄叶下面。

  影子看到了所有这些影像,而且他知道,这些影像都是同一个事物。

  “如果你再不闭上嘴巴,”属于南西先生的那些影像一起说道,“就会有东西飞进去了。”

  影子闭上自己因惊讶而张大的嘴巴,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山顶上有一座木头搭建的礼拜殿堂,距离他们还有大约一英里远。他们分别骑着自己的坐骑向殿堂跑去,那些怪兽的身体在继续长大,脚爪悄然无声地踩在海边干燥的沙滩上。

  岑诺伯格骑在他的半人马背上,他拍拍坐骑的人类胳膊。“这一切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他安慰影子说,声音低沉而压抑,“这一切只发生在你的大脑中。你最好什么都别想。”

  在影子眼中,他看到的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年老的东欧移民,穿着破旧的风雨衣,一口烟渍斑斑的牙齿,真实可信。但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一个蹲坐着的黑色活物,比围绕在它周围的黑暗更加黑暗,它的眼睛仿佛是两块燃烧的煤炭;他同时还看到一位王子,他有一头长长的飘逸黑发,留着黑色的长须,双手和脸上沾满鲜血,全身赤裸,只在肩膀上披了一张熊皮。他的坐骑是一头半人半兽的怪物,他的脸上和身上刺着蓝色的螺旋状花纹的文身。

  “你是谁?”影子问,“你是什么?”

  他们的坐骑在海岸边行走,海浪猛烈拍击着夜晚的海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星期三胯下的坐骑狼已经成了一头长着绿眼和炭灰色毛皮的庞然巨兽,他引导着坐骑,来到影子身边。影子的坐骑不安地扭动着,想从狼的身边逃开,虎尾飕飕地挥动着,摆出一副好斗的姿态。影子抓住它的脖子,不住安慰它。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应该还有另外一只狼,和星期三骑的那只狼本来是一对,在后面的沙丘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们,可是一转眼又不见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影子?”星期三问。他骑在狼背上,高傲地仰着头,右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左眼却呆滞无神。他穿着一件斗篷,是深色的僧侣式带兜帽的斗篷,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凝视着影子。“我告诉过你,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真名。听着,人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名字:我被人尊称为战神、严酷之神、袭击者,还有第三大神。我是独眼之神。我还被称为最高主神、真理探询者,我是严峻之父,是斗篷遮蔽的神。我是全能的父,我是权杖之王。我有无数个名字,正如风有无数个称呼,死亡有无数种方式。我宠爱的乌鸦叫胡因和穆因,意思是思想和记忆。我的宠狼叫弗来瑞和盖瑞,我的爱马叫绞架。”两只幽灵般的灰色乌鸦站在星期三的肩膀上,像披着透明鸟羽外衣的两个鬼魂,它们把鸟嘴伸进星期三的头发里,似乎正在探询他的思想。然后,它们拍打着翅膀,再次飞到遥远的世界中去。

  我该相信什么?影子暗自想。这时,一个隆隆的低沉声音从地底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回答他的问题:相信你眼前的一切。

  “奥丁?”影子轻声问,一阵风从他嘴边刮走了这个名字。

  “奥丁。”星期三低声说,但海浪拍击海岸的轰响也无法压住他的低语。“奥丁。”星期三再次说道,声音变成胜利的呐喊,在天地间轰鸣回荡。这个名字的回声不断增大,轰鸣声仿佛充斥天地,影子的耳朵几乎被震出血来。

  然后,仿佛一切都在梦中,他们已经不在骑往遥远殿堂的途中了。他们来到殿堂门前,坐骑也被栓在殿堂门前的马棚里。

  殿堂宏伟高大,但是略显粗糙。屋顶是茅草搭建的,四壁以粗木拼造。殿堂的中央燃着一团篝火,烟雾弥漫,刺痛了影子的双眼。

  “真应该在我的脑子里做这些事,而不是在他脑子中。”南西先生嘟哝着对影子说,“那样的话,我们这会儿就会暖和多了。”

  “我们是在他的头脑中?”

  “差不多吧。这里是瓦拉斯卡弗,他旧日的祭祀殿堂。”

  影子放心地看到,南西又恢复成了那个戴着黄色手套的老头,但他身后的影子在火焰照耀下不断地晃动、摇摆、变幻,变幻成种种非人形的阴影。

  靠墙边是几排木头做的长凳,大约有十来个人或坐或站,相互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显然是临时聚在一起的。其中有一位皮肤黝黑、穿着红色印度沙丽的威严妇人,几个看上去很邋遢的商人,还有别的几个人,因为距离火堆太远,影子无法一一看清他们。

  “他们都在哪里?”星期三声音刺耳地冲着南西发问,“喂,他们都在哪儿?这里本应该有几十个。几十个!”

  “要说邀请,你全都邀请了。”南西说,“要我说,你能招来这么多人,已经是个奇迹了。要不我先讲个故事,当个引子?”

  星期三摇摇头。“绝对不行。”

  “他们看上去可不怎么友好。”南西说,“讲故事是个好办法,能把大家争取到你这边来。再说你现在也没有吟游诗人给他们吟唱传奇。”

  “不要故事,”星期三说,“现在不要。等一下,会有时间让你给大家讲故事的,但不是现在。”

  “不讲就不讲吧,我来给大伙儿热热身。”南西先生说着,大步走到篝火的火光中,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

  “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他开口说道,“你们在想,安纳西老伙计到底在做什么?邀请你们来这里的是全能的父,但却是我跑出来和你们讲话,好像是我把大家邀请来似的。好了,你们都知道,有时候人们需要被别人提醒一下。进来的时候,我四下瞧了瞧,然后我就想,我们中的其他人都在哪儿?我又想,因为我们人数稀少,而他们势力强大,所以我们是弱者,他们是强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完蛋了。

  “有一次,我在湖畔看到了老虎。动物中间,他的睾丸最大,爪子也最尖,还有两只像匕首一样长、像刀锋一样锐利的虎牙。他对自己的睾丸相当骄傲。我对他说,老虎兄弟,你下去游泳吧,我来为你照看你的睾丸。于是他就下湖去游泳,而我把他的睾丸安在自个儿身上,把小小的蜘蛛睾丸留下来给他。接下来,你们知道我做什么了吗?我溜号了。我伸出自己所有的腿,用最快的速度跑掉了。

  “我一路不停地跑到临近的镇子,在那儿看见了老猴子。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安纳西,老猴子跟我打招呼。我对他说,你知道旁边镇子上的人都在唱什么歌谣吗?他们在唱什么?他问我。他们在唱一首有趣的歌,我告诉他。然后我就跳起舞来,边跳边唱:

  老虎的睾丸,嘿嘿,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

  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

  谁也不能把我逼进墙角,

  因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风,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

  “老猴子笑得捶胸顿足,浑身哆嗦,然后他也开始唱起‘老虎的睾丸,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一边唱还一边拧响指,两脚交替地在地上踩着拍子。这是一首好歌,他说,我要把它唱给我所有的朋友听。你尽管唱给大家听吧,我对他说。然后我掉头跑回湖边。

  “老虎正在湖边焦急地走来走去,尾巴嗖嗖地甩来甩去,耳朵和脖子上的毛也不安地竖起来。他用巨大的军刀一样的牙齿咬死所有从他身边飞过的昆虫,眼睛里冒出黄色的愤怒火焰。他看起来非常羞愧、惊慌失措。尽管他身材高大,但是,在他两腿之间摇摆的却是你所见过的最小的黑蜘蛛身上最小最皱的睾丸。

  “嘿,安纳西,他看见我后,立刻责问道,你应该在我游泳的时候好好守护我的睾丸,可当我从水中出来,岸上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你这副小小的、皱巴巴的、黑乎乎的、毫无用处的蜘蛛睾丸。

  “我已经尽力了,我对他说,可那些猴子,他们跑来把你的睾丸全部吃掉了。我走过去想劝他们离开,可他们甚至把我的小睾丸也揪了下来。我实在太羞愧了,于是就逃跑了。

  “你在撒谎,安纳西,老虎生气地说,我要吃掉你的肝脏。可就在这时,猴子们从他们的镇子来到湖边。几十只快乐的猴子走在路上,拧着响指,扯开嗓门唱着歌:

  老虎的睾丸,嘿嘿,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

  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

  谁也不能把我逼进墙角,

  因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风,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

  “老虎顿时咆哮起来,他怒吼着冲进树林追杀猴子。猴子们惊恐地尖叫着,纷纷逃到最高的树枝上。而我则抓起我崭新漂亮的大睾丸,它们挂在我瘦得皮包骨头的大腿间的感觉真不错,然后我就回家了。直到今天,老虎还在继续追杀猴子。所以,你们都要记住:你们弱小,但并不意味着你们没有力量。”

  南西先生微笑着点头鞠躬,伸开双臂,接受听众的掌声和笑声,表现得像个专业演员。他转过身,回到影子和岑诺伯格站立的地方。

  “我记得我说过不要讲故事。”星期三说。

  “你管那个叫故事?”南西说,“只不过刚清了下嗓子罢了,调动一下大家的情绪,准备听你演讲。现在上去吧,把他们震了。”

  星期三走出来,站在火光中。他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穿着灰色西装和阿玛尼旧外套、戴一只玻璃假眼的高大老者。他站在那里,凝视着坐在木头长凳上的人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时间久到影子都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你们认识我,”他说,“你们全都认识我,你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不怎么喜欢我。但不管喜不喜欢我,你们全都认识我。”

  长凳上的人发出一阵沙沙的低语。

  “我来到这里的时间比你们大多数人都久。和你们一样,我曾以为,凭着过去的老底子,我们也能继续过下去。虽然不足以让我们开心快活,但总还是过得下去的。

  “但现在恐怕不是这样了。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且不是由我们造成的风暴。”

  他停了下来,向前迈出一步,双手交叉叠放在胸前。

  “人们来到美国的时候,他们将我们一同带来这里。他们带来了我,还有破坏神洛奇和雷神托尔,蜘蛛神安纳西和狮王;他们带来了矮妖精、家神和班西女妖,还有财神俱吠罗、风雪婆婆和堕天使亚斯他录。他们把你们也带来这里。我们寄居在他们的精神意识里,和他们一起旅行,来到这里,在这里生根定居。我们和移民们一起穿越海洋,来到这片崭新的土地。

  “这块土地十分广袤。但是不久之后,我们的人民开始抛弃我们。他们只记得我们是老家的神怪,以为我们没有和他们一起来到这个新世界。我们真正的信仰者纷纷去世,或者停止了对我们的信仰。我们被他们遗弃了。我们惶恐不安,无依无靠,只能找到极其稀少的祭祀品和信仰者。我们只好依靠自己继续生存下去。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苟延残喘,挣扎在社会的边缘,没有人关注我们的存在。

  “还是承认现实、有话直说吧:我们在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但我们依然需要依靠他们来摄食生存,从他们身上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们混日子,一天天活下去;我们打劫、卖淫,我们拼命喝酒麻醉自己,我们吸毒、我们偷东西、我们诈骗,我们在社会的边缘生存下来。在旧世界,我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但是在这个新世界,却没有我们神存在的位置。”

  星期三停顿下来,一个一个地看着他的听众,表情严肃,像个政治家。他们冷漠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仿佛戴了面具,读不出任何表情。星期三清清嗓子,冲着火堆重重啐出一口唾沫。火焰猛地跳跃起来,照亮了整个殿堂内部。

  “你们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现在,在美国,新一代众神已经成长起来。人们信仰他们,对他们坚信不疑。他们是信用卡之神、高速公路之神、互联网之神、电话之神,还有收音机之神、医院之神、电视之神、塑料之神、BP机之神和霓虹灯之神。那些高傲的神明,其实是一伙肥胖而愚蠢的家伙,仅仅因为比我们更新、在这个时代具有重要性,于是不断膨胀起来。

  “他们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他们害怕我们,他们憎恨我们。”奥丁继续演说,“不相信这一点,你们就是在自我欺骗。如果他们有能力的话,他们一定会毁灭我们。现在是我们大家联合起来的时候了,是我们必须有所行动的时候了!”

  穿红色印度纱丽的老妇人走到火光中,她的前额上有一枚小小的深蓝色宝石。她说道:“你叫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听你的一派胡言?”她冷哼一声,声音里混合着嘲讽和愤怒。

  星期三脸色一沉。“是我召唤你们来的,这没错,但这件事是有意义的,玛玛吉,不是什么一派胡言。哪怕是个孩子也能看得出来。”

  “你是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啰,是吗?”她冲他摇晃着手指,“在印度众神中,我的历史悠久,比你古老多了,远在你被想象出来之前我就存在了,你这个白痴。我是个孩子?好吧,就算我真是个孩子好了,反正我在你的白痴演说里没听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来。”

  这一次,又有两个重叠的影像同时出现在影子面前:他看见一个老妇人,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但在她背后,他还看到了某种极其巨大的事物,是个赤裸的女人,肌肤像崭新的皮衣一样黝黑闪亮,嘴唇和舌头是鲜艳的血红色。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骷髅头项链,无数双手臂分别拿着匕首、刀剑和割下来的人头。

  “我并没有说你是孩子,玛玛吉。”星期三心平气和地说,“但是,这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唯一不言而喻的事,”老妇人伸手指点着他(在她背后,在她身体里,在她之上,一只黑色的、指甲尖锐得像爪子的手指,也同样指点着他),“就是你自己对荣耀的渴望。我们在这个国家平安地生活了很长时间。我承认,我们中的一些人做得很出色。我就过得很不错。在印度,我的另一个化身过得更好。但这没什么,我并不嫉妒。我亲眼看着一代代众神成长起来,也看着他们一个个衰落下去。”她的手放了下去。影子发现其他人都看着她,眼神中混合了不同的表情——尊敬、嘲笑和困窘。“就在这片土地上,不久之前,他们还崇拜过铁路呢。但现在,那批钢铁众神已经被人遗忘了,跟翡翠猎神一样……”

  “说出你的看法,玛玛吉。”星期三说。

  “我的看法?”她的鼻孔气愤地张大,嘴角往下一撇。“我?我这个显然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说我们应该观望,什么也不做。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想对付我们。”

  “这么说,你打算继续观望等待,直到某天晚上他们闯进来杀死你,或者把你永远带走?”

  她的表情十分轻蔑,同时又好像被这话逗乐了。她的表情仅限于嘴唇和眉毛,还有鼻子的微微一皱。“如果他们真的打算这么做的话,”她说,“他们会发现我很难抓住,更难杀掉。”

  坐在她背后长凳上的一个矮壮的年轻人嘘了一声,引起大家注意。他开始说话,话音里带着轰轰作响的低沉鼻音。“全能的父,我的族人们生活得相当舒适,尽力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可能好好过日子。如果你的这场战争不顺利,我们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星期三说:“你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我现在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能夺回点什么来。”

  他说话时,火焰高高窜升起来,照亮了听众的脸庞。

  我其实并不相信,影子心想,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也许现在我还是十五岁,妈妈还活在世上,我还没有遇见劳拉。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这只不过是一个特别有真实感的梦罢了。但他也同样不相信自己的这个想法。我们必须相信我们的感知能力:我们的视觉、我们的触觉和我们的记忆,这是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工具。如果连自己的感知能力也对自己撒谎,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信赖的东西了。即使我们不相信,我们仍然无法脱离我们的感知所指引的方向,我们必须沿着感知指引的道路走下去。

  火焰突然熄灭。奥丁的神殿,瓦拉斯卡弗,陷入一片黑暗。

  “现在怎么办?”影子悄声问。

  “现在我们回旋转木马室去。”南西先生小声说,“老独眼请我们大家吃晚饭,贿赂某些人,再和某些人拉拉关系,别再神呀神呀的了。”

  “神呀神呀?”

  “就是别再提起众神的话头了。给大家分发脑子那天,你干吗去了?”

  “那天正好赶上有人在讲一个怎么偷老虎卵子的故事,所以我没去分发脑子的地方,专心听故事去了。”

  南西先生咯咯笑了起来。

  “说到底,还是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没得出任何一致意见。”影子说。

  “他正慢慢对他们下工夫呢。他会一个一个地说服他们的。瞧着吧,到头来,他们会转过弯子的。”

  影子感到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风。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拂着他的脸,还用力推拉着他。

  转瞬之后,他们已经重新站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的房间里,听着“皇帝华尔兹”舞曲。

  房间里还有一群人,看样子像是游客,正在房间那头和星期三交谈着。数数人数,和在星期三的殿堂里见过的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一样多。“这边来。”星期三大声道,带领大家穿过唯一的出口。出口做成庞然怪兽张大的嘴巴,它的尖齿仿佛正准备把众人撕成碎片。星期三站在众人中间,像个标准的政客,满嘴甜言蜜语,时而鼓励怂恿,时而微笑,温和地表示不同意,耐心安抚着其他人的情绪。

  “真的发生过吗?”影子追问。

  “发生过什么,没脑子的笨蛋?”南西先生反问。

  “殿堂,篝火,老虎的睾丸,骑旋转木马。”

  “哎呀,这儿的旋转木马不让人骑的。没看见警告牌吗?别说傻话了。”

  怪兽的嘴巴通向风琴室。影子被弄糊涂了——他们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吗?可怎么第二次走过时还是这么陌生呢?星期三带领大家登上几层台阶,经过从房顶悬挂下来的真人一样大小的四个骑手的雕像,沿着路标指示的方向找到了出口。

  影子和南西走在队伍最后面。他们和众人一起走出山崖石屋,经过礼品店,朝停车场的方向走过去。

  “可惜必须在关门前离开,”南西先生惋惜地说,“我还挺想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管弦乐队呢。”

  “我看过,”岑诺伯格突然说,“不怎么样。”

  餐厅距离这里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星期三告诉每位他邀请来的客人,说今晚的晚餐由他请客,还给几个没有自己开车来的人安排了车,送他们去餐厅。

  影子觉得很奇怪。这些人没有开车,怎么能来到山崖石屋?又准备怎么离开这里?但他什么都没说。这个时候,最聪明的选择就是什么都别说。

  影子载了满满一车星期三的客人去餐厅:穿红色印度纱丽的女人坐在助手席上,后座还有两个男人:那个长相奇特的矮壮年轻人,他的名字影子怎么都无法准确拼出来,跟猫王艾尔维斯有点接近;而另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的名字影子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那个男人钻进汽车时,影子就站在他旁边,还为他打开车门、关好车门,可现在却一点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坐上驾驶座以后,他还转身看了他一眼,仔细记住他的脸部特征、发型和衣服,以便下次再见到时可以认出来。可当他转回身发动汽车,却发现那人的相貌再次从他记忆中消失了,除了依稀记得他的模样好像比较有钱之外,其他什么都不记得。

  我实在太累了。影子心想。他瞥了右边一眼,偷偷看那位印度女人。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环绕着一条由细小的骷髅头组成的银项链,手镯上悬吊着头颅和断手形状的吊饰。只要她一动,那些小吊饰就叮当作响,好像小小的铃铛一样。一块深蓝色的宝石悬挂在她的额头上。她身上有一股混合着咖喱、豆蔻、肉豆蔻和鲜花的味道,她的头发早已变成灰白色。她发现他在偷看她,微笑起来。

  “你可以叫我玛玛吉。”她说。

  “我叫影子,玛玛吉。”影子回答。

  “你怎么看你老板的计划,影子先生?”

  他减慢车速,让后面的一辆黑色大货车超车过去,货车车轮扬起一堆烂泥。“我不问,他也不说。”他回答说。

  “你问我的话,我认为他想最后昂扬一把,想让我们热血沸腾,为荣耀而战。他要的就是这个。我们太老了,或者说太愚蠢了,所以,有些人说不定会赞同他的观点。”

  “我的工作不是问问题,玛玛吉。”影子回答说。车厢里立刻响起她清脆的笑声。

  坐在后排的男人——不是长相古怪的那个,而是另外一个——说了些什么,影子也回答了他。可是转眼之后,他再怎么使劲,也回想不起到底说了些什么。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什么都没说,没过多久,他开始哼唱起曲子来。那是一种低沉的、旋律优美的男低音哼唱,车子内部都开始随着节拍嗡嗡震动起来。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只是中等身高,身材比例却非常古怪:影子听人说过胸膛宽阔得像酒桶的人,但他对这种比喻没有任何实际体验,直到现在。这个人就是胸膛宽得像酒桶,双腿粗得像树干,手掌像火腿(千真万确)。他穿了一件带兜帽的黑色皮衣,里面是毛衣和粗棉布衬衣。穿了这么多冬天的衣物之后,他脚下居然极其不协调地穿了一双白色网球鞋,鞋的尺寸和形状更像是只鞋盒子。他的手指粗得像香肠,指尖方墩墩的。

  “你在哼什么?”影子坐在驾驶座上问。

  “抱歉。”长相奇特的年轻人说,他的嗓音非常非常低沉,有些发窘。他立刻停止哼唱。

  “不,我很喜欢。”影子说,“别停下来。”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再次开始哼唱起来。声音和刚才一样低沉,在车厢内回荡着。不过这次还加入了歌词,“当当当,”他唱着,声音低沉得让车窗都随之微微颤动,“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路边的每一栋住宅和建筑物都在屋檐下装饰了圣诞节的彩灯。金色小灯泡从房檐上小心翼翼地悬挂下来,闪闪发光,组成雪人、泰迪熊和多彩的星星等各种图案。

  最后,影子在餐厅前停下车子,这是一座巨大的、谷仓般的建筑。他让他的乘客在餐厅正门下车,然后把车子开到后面的停车场。他想独自一人散一小会儿步,走回餐厅,让寒冷的空气稍微清醒一下他的头脑。

  他把车子停在一辆黑色卡车旁边,心中猜想这是不是刚才在路上超过他的那一辆。他关上车门,站在停车场里,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影子想象着餐厅里面的情形。星期三和他的客人们围坐在包间里的一张大桌子旁,整个房间人声鼎沸。影子不知道自己的车前座上是不是真的刚刚载过伽梨女神,也不知道坐在车子后座上的到底是谁……

  “嘿,伙计,有火柴吗?”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影子本想转身说抱歉没有,但已经动弹不得了。枪管重重击打在他的左眉上方,他倒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撑住地面。有人把某种柔软的东西塞进他嘴里,阻止他喊出声来。那人的动作非常迅速,显然受过专业训练,对付他就像屠夫对待小鸡一样轻而易举。

  影子想大声叫喊,警告星期三,警告他们所有的人,但嘴里除了压抑的呜咽,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目标全在里面。”有些耳熟的那个声音说,“所有人都就位了吗?”一阵电子信号的劈啪声,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声音,“咱们冲进去,把他们抓起来。”

  “这个大家伙怎么办?”另一个声音问。

  “绑起来带走。”第一个声音说。

  他们把一顶像只口袋似的兜帽套在影子头上,用胶带绑住他的手腕和脚踝,把他扔进货车后箱,开车走了。

  他们关押影子的那个小房间没有窗户。里面只有一把塑料椅子,一张轻便折叠桌,一个带盖子的桶,估计是给影子做临时马桶用。地板上还有一张六英尺长的黄色海绵乳胶床垫和一条薄毯子,毯子正中央有一块已经凝成硬皮的棕色污渍,可能是血、粪便或者食物。影子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也没兴趣搞清楚。屋顶有一个铁格子通风口,下面是个光秃秃的灯泡,但影子找不到灯泡的开关在哪里。灯一直亮着,他这面的房门上没有门把手。

  他觉得饿了。

  那些特工把他推进房间,撕掉绑住脚踝、手腕和嘴巴的胶带,留下他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仔细查看一切。他敲敲墙壁,墙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屋顶有一个很小的通风栅格,门听上去是在外面反锁了。

  他的左眉上方在缓缓渗血,头也很疼。

  地板上没有铺地毯。他敲敲地板,结果发现地板和墙壁一样,都是金属的。

  他揭开桶盖,在里面小便,再把盖子盖回去。他的手表显示,自从他在餐厅外被袭击,到现在已经四个小时了。

  他的钱包不见了,不过他们没有拿走他的硬币。

  他坐在折叠桌旁的椅子上,桌上覆盖着有烟洞的绿色台面呢。影子准备练习让硬币穿过桌面的魔术。他掏出两枚25美分的硬币,开始玩起来。

  他在右手里藏了一枚硬币,用左手食指和拇指夹着另一枚硬币,展示出来。然后,他做出把左手里的硬币拿走的动作,实际上却让这枚硬币悄悄落回左手手心里。他张开右手,露出一直藏在右手里的硬币。

  硬币戏法可以让影子集中精神,换句话说,如果感到愤怒或不安,硬币戏法就玩不成。所以,虽然他花了大量精力,表演把一枚硬币从一只手变到另一只手里(真的表演其实不用这样大费周折),这一套其实只是个幌子,让他可以借此平静下来,把他的头脑从混乱和恐惧中解脱出来,清醒下来。

  他开始变一个新的戏法,用一只手把一枚五十美分的硬币变成一美分。表演过程中,这两枚不同面额的硬币时而显露,时而隐匿。问题是他只有两枚25美分的硬币,所以这套戏法完全没有意义。一开始,他先显露出一枚硬币,藏起另一枚。他把手举到嘴边,朝那枚暴露在外的硬币轻轻吹了口气,然后让硬币滑落在后掌部位,同时用两根手指把最初隐藏的那枚硬币拈出来,暴露在外。但由于他只有两枚相同面额的硬币,所以看上去他只是朝同一枚上吹一口气,然后再次展示这枚硬币。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戏法。

  不知他们会不会杀他。他的手颤抖起来,虽然只是微微一颤,但一枚25美分硬币从指间掉下,落在桌子脏兮兮的绿色台面呢上。

  他无法继续玩下去了,索性把硬币放在一边,拿出卓娅·波鲁诺什娜亚送给他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他紧紧地把硬币握在手心里,等待着。

  他的手表显示凌晨三点的时候,特工们回来审问他。两个人,都穿着黑色套装和闪亮的黑色皮鞋,一头黑色的头发。其中一个是方下巴,宽肩膀,头发浓密,看上去似乎在高中时代是打橄榄球的,手上的指甲被啃咬得很难看。另一个人发际有点微秃,戴着银丝边的方框眼镜,指甲修整得很干净。这两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但影子怀疑,在某个层次,可能是细胞水平,这两个人的本性是完全相同的。他们各站在桌子一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先生,你为卡格工作多久了?”其中一个问他。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影子回答。

  “他还称呼自己为星期三、格林、奥父、老头子。你过去一直和他在一起,先生。”

  “我只为他工作了几天。”

  “别对我们撒谎,先生。”戴眼镜的特工说。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撒谎。可我真的只为他工作了几天。”

  方下巴特工突然弯下腰来,手指夹住影子的耳朵用力一拧,同时使劲挤压。一阵剧痛从耳朵上传来。“我们警告过你,不要撒谎,先生。”他和气地说,然后放开手。

  每个特工的外套下面都有手枪凸出的轮廓,影子不想贸然反击。他就当自己又回了监狱。管好你自己的事,影子对自己说,他们还不知道的事,一件也别说。绝不问问题。

  “和你在一起的是一群非常危险的家伙,”戴眼镜的特工说,“你应该为了国家的利益尽到公民的职责,坦白和他们的关系。”他一脸同情地微笑着,笑容仿佛在说:我是唱红脸的。

  “我懂了。”影子说。

  “如果你不想帮助我们的话,先生,”方下巴特工接着说,“你就会知道我们不高兴时会发生什么了。”他大大方方地一拳打在影子腹部,让他顿时痛得无法呼吸。这不是拷打,影子想,只是点明:我是唱白脸的。他干呕起来。

  “我当然愿意让你们高兴。”终于能重新说话时,影子回答道。

  “我们要求的不过是你的合作,先生。”

  “我能问……”影子突然收声(绝不问问题,他想,可惜已经太迟了,话已经脱口而出),“我能问一下,我到底在和谁合作吗?”

  “想让我们把名字告诉你?”方下巴特工问,“你脑子有毛病吗?”

  “不,他问得有理。”眼镜特工说,“知道我们是谁有利于和我们交流。”他端详着影子,笑得好像在做牙膏广告。“我是石先生,我的同事是木先生。”

  “其实,”影子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属于什么机构?CIA?FBI?”

  石先生摇摇头。“哎呀,这就难了,先生,告诉你不合适。”

  “有秘密部门,”木先生说,“也有公开部门。你知道,两者之间相互影响。”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石先生说,再一次露出灿烂迷人的微笑,“我们是好人。你饿了吗,先生?”他的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块花生巧克力棒。“给你,一个小礼物。”

  “谢谢。”影子说着,打开糖果包装吃起来。

  “我猜你一定想喝点东西。咖啡,还是啤酒?”

  “请给我水。”影子说。

  石先生走向门口,敲敲门,对门外的警卫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一分钟后警卫返回,手里拿着一个装满冷水的塑料杯子。

  “CIA,”木先生说着,悲伤地摇摇头,“那帮没脑子的家伙。嘿,石头,我新听到一个关于CIA的笑话,是这样的:我们怎么能确保CIA不卷入肯尼迪总统的暗杀案中?”

  “我不知道,”石先生说,“怎么确保?”

  “他已经死了,不就确保了吗?”木先生说。

  两个人都笑起来。

  “感觉好点了吗,先生?”石先生问。

  “我想是吧。”

  “那么,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我们,好吗,先生?”

  “我们参观游览,去了山崖石屋,然后出来准备吃饭,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

  石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木先生摇着脑袋,仿佛很失望,然后一脚踢在影子的膝盖上。疼得钻心。接着,石先生把拳头顶在影子后背大概是右肾的位置,用指关节猛顶。比膝盖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

  我的个子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高大,他心想,我可以打倒他们。但他们带着枪。还有,就算他不管用什么手段把他们两个全部干掉或者打倒,他仍旧被锁在这个小牢房里。(不过那时候他手上就有枪了,他可以有两把手枪。)(不,不行。)

  木先生的手一直不碰影子的脸。不留伤痕,也没有永久的伤害,只对他的躯体和膝盖拳打脚踢。疼得要命,影子手心里紧紧攥住自由女神像的银币,等待拷打结束。

  似乎过了很久,拷打终于告一段落。

  “我们一两小时以后再见,先生。”石先生说,“你知道,木先生相当痛恨拷打别人。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我说过,我们都是好人。你站在了错误的一边。闲下来的这段时间,你稍稍睡一会儿。”

  “最好别不把我们当回事儿。”木先生警告说。

  “木先生的话有道理,先生。”石先生劝说道,“好好想想吧。”

  房门在他们背后关上了。影子本以为他们会关掉房间里的灯,但他们没有。灯泡像一只冰冷的眼睛,照亮整个房间。影子艰难地爬过地板,爬到黄色海绵乳胶的床垫上,把薄毯子拉起来盖在身上,然后疲倦地闭上眼睛。坠入虚空,坠入梦境。

  时间流逝。

  他15岁,妈妈快死了,她想告诉他某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但他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在睡梦中挪动一下身体,全身上下的疼痛让他从半睡眠状态进入了半醒的状态。他痛得畏缩地颤抖一下。

  影子在薄毯子下面颤抖着。他的右臂挡在眼睛上,遮住灯光。他不知道星期三和其他人是不是都还自由,是不是都还活着。他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左手中的银币仍旧冷冰冰的,他可以感觉到银币就在那里,和他被殴打时一样。他恍恍惚惚地想,为什么银币在他的体温下一直没有变暖。他又进入了半睡眠状态,半睡半昏迷。隐约之中,银币、自由女神、月亮,还有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不知何故都缠绕在一起,组成一道从地底深处直达天空的银色光带,而他乘着光带高高升起,将身体的疼痛、心灵的伤痛和恐惧远远抛下,他远离痛苦,再次进入甜蜜的梦境……

  从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什么声音,但已经太晚了,来不及去琢磨这些声音了,他已经沉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他希望那些人不要再来叫他起床,然后继续殴打他、冲他大声叫喊。然后,他高兴地发现,他真的睡着了,不再感到寒冷了。

  有人在某处叫嚷救命,声音很大。也许他是在做梦,也许不是。

  睡梦中,影子在海绵乳胶床垫上翻一个身,发觉身体上又出现了几处疼痛的地方。

  有人在摇晃他的肩膀。

  他想告诉他们别吵醒他,让他继续睡下去,别来打搅他。结果只发出一声梦呓。

  “狗狗?”是劳拉在说话,“你必须醒来了。快点起来,亲爱的。”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好像他刚刚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到了监狱、囚犯和接踵而来的众神,而现在劳拉叫他起床,告诉他上班的时间到了。也许上班之前他还有时间来杯咖啡,来个热吻,或者不只是热吻。他伸出手摸她。

  她的肌肤冷得像冰,而且黏乎乎的。

  影子顿时睁开眼睛。

  “这些血是打哪儿来的?”他问。

  “别人的血,”她说,“不是我的。我身体里装满了甲醛,还混合了甘油和羊毛脂。”

  “别人是谁?”他继续问。

  “警卫们。”她说,“没事了,我杀了他们。赶紧动起来。我想他们没人来得及发出警报,从外面那儿拿件外套穿上,要不会冻坏的。”

  “你杀了他们?”

  她耸耸肩,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的手看起来仿佛刚刚在画手指画,而且只用了一种颜料:深红色。她的脸上衣服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红颜色(她仍旧穿着下葬时的那套蓝色套装)。影子联想起了杰克森·波洛克。想到杰克森·波洛克的画,比接受血淋淋的事实让人舒服得多。

  “死了以后,你会发现杀人更容易接受些。”她告诉他,“我是说,消除偏见以后,死其实没什么了不起。”

  “对我来说可是大事。”影子说。

  “你想留在这里等早班警卫?”她说,“喜欢的话就留下好了,我还以为你想离开这儿呢。”

  “他们会认为是我杀的人。”影子呆呆地说。

  “也许吧。”她说,“穿上外套,亲爱的,否则你会冻僵的。”

  他走到外面走廊里,走廊尽头是警卫室,里面躺着四具尸体:三个警卫,还有那个自称石先生的家伙。他的搭档不知道去了哪里。从地板上拖拉的长条血痕来看,其中两个人的尸体是被拖到警卫室,然后丢在地上的。

  他自己的外套挂在衣架上,钱包还在口袋里,显然没有人动过。劳拉撕开两个装着糖果的纸盒。

  直到现在,影子才能好好看看那几个警卫。他们穿着深色迷彩装,上面没有任何官方标志,让人无法辨别他们到底为哪个政府部门工作。光看打扮,他们完全可能是周末来打野鸭的猎手,为了打猎特意穿的迷彩服。

  劳拉伸出冰冷的手,把影子的手抓在手心里。影子送她的那枚金币,她已经用一根金链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了。

  “很漂亮。”他说。

  “谢谢。”她甜甜一笑,美丽动人。

  “其他人怎么样了?”他问,“星期三和其他那些人?他们在哪里?”劳拉递给他一把巧克力棒,他揣进衣服口袋里。

  “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很多空牢房,其中一间关着你。哦,对了,有个警卫去一个空牢房看杂志手淫,被我吓了一跳。”

  “你在他手淫的时候杀了他?”

  她耸耸肩。“我想是吧。”她有些不太自在地说,“我担心他们会伤害你。得有人保护你才行,而我说过我要守护你,是不是?给你,拿着。”她递给他一些内含化学药品的手脚保暖垫:薄薄的衬垫,只要拆掉封条,它们就会自动升温,能保暖好几个小时。影子把它们也都装到口袋里。

  “守护我?对,你是在守护我。”他说。

  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摩他左边眉毛上方的伤口。“你受伤了。”她说。

  “我没事。”他说。

  他打开墙上的金属门,门缓缓打开,门口距离外面的地面还有四英尺高度。他跳了下来,感觉下面的地面铺着一层沙砾。他抱住劳拉的腰,把她抱下来,像过去一样,想都没想就把她抱下来了……

  月亮从厚重的云层后面露出来,低低悬挂在夜空中。月亮快落下去了,但洒在雪地上的月光还是很亮,周围看得很清楚。

  他们出来的地方原来是长长一串涂成黑色的货运火车的一节车厢,火车停在或是被遗弃在一片树林旁边。很多节车厢一直伸展到树林里,超出他的视力范围。原来是被关在火车车厢里,他早该猜到的。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他死去的妻子。

  她缓缓摇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你跟黑暗世界中的灯塔一样闪闪发亮。”她告诉他,“找到你一点儿也不难。好了,快点走吧。尽可能走得远远的,越快越好。只要别用信用卡,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我该去什么地方?”

  她一只手插进她纠结成团的头发,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拨开。“公路在那个方向,”她告诉他说,“该做什么尽管做,别有什么顾忌。办得到的话,偷辆车子。向南边走。”

  “劳拉,”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人吗?你杀的人是谁?”

  “是的,”她说,“我想我都知道。”

  “我欠你一份情。”影子说,“要不是你,我还得被关在这儿。我可不觉得他们对我有什么好打算。”

  “是的,”劳拉说,“他们不会对你打什么好主意。”

  他们离开空荡荡的火车车厢,影子想起他见过的另外的列车,没有任何标志,没有车窗,汽笛鸣响,孤零零地穿过夜色。手指在口袋里碰到了那枚自由女神银币,他想起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还有她在月光下凝视着他的样子。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

  “劳拉……你想要什么?”他终于开口问。

  “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告诉我吧。”

  劳拉抬起头,用一双死滞的蓝色眼睛凝视着他。“我想重新活过来。”她说,“不是这种半死的状态。我想真正地活着。我想再次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我想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动——温热、腥咸,真正的血液。你可能觉得很怪,觉得不可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动。相信我吧,等你的血液也停止流动时,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她揉揉眼睛,手上沾染的血迹弄污了她的脸。“知道吗,当个死人是很难受的。知道为什么死人只在晚上出来活动吗,狗狗?因为在黑暗中,它们更容易被别人看作活人。我不想只被别人误认为活人,我想真正活过来。”

  “我不明白你想要我做什么。”

  “让我活过来,亲爱的。你会想出法子的,我知道你会。”

  “好吧,”他说,“我会尽力。如果我真的想出办法,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但她已经离开了,树林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天边淡淡的一层灰白色,提醒他那里是太阳东升的方向。十二月凛冽的寒风中传来几声孤独的悲啼,可能是睡得最晚的夜鸟,或者是起得最早的晨鸟。

  影子把脸转向南方,向前走去。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七章

  印度诸神的所谓“永生”非常独特,不同于其他神祇。他们既会诞生,也会死亡,会经历凡人的大多数苦恼。他们常常只在一些细枝末节方面不同于凡人。神与魔的差别更加微不足道。尽管如此,在印度人看来,神仍旧截然不同于凡人。他们是一种崇高的象征,而凡人的生活无论多么伟大,都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他们的种种俗世特性只是为我们上演的一出戏。在戏中,透过他们的神明面具,我们看到的是我们自己的脸。

  ——温迪·多尼哥·奥富拉狄,《引言》

  摘自《印度神话传说》(企鹅丛书,1975年)

  向着南方,或者说他希望是南方的方向,影子走了几个小时。他沿着树林里一条既不知从何处开始、也没有标明方向的狭窄林间道路步行。至于树林本身所在的地方,他估计是威斯康星州南部。几辆越野车从他背后驶来,车前灯明晃晃地亮着。他匆忙躲进树丛,车子驶远才出来,回到路上。清晨的雾气浓密厚重,白雾一直弥漫到他的腰部。那几辆越野车都是黑色的。

  接着,大约三十分钟后,西边远处传来直升飞机的轰鸣。他立刻逃离这条运输木材用的道路,匆匆钻入树林深处。一共有两架直升飞机。他蜷缩身体,蹲伏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树后的浅坑里,听着直升飞机从头顶上方飞过。直升机离开后,他查看动静,抬头瞥了一眼灰蒙蒙的冬日天空,满意地看到直升机在空中留下的一条黑色烟雾带。他在树干下面继续躲了一阵子,直到直升飞机的声音完全消失。

  树下的积雪不是很多,踩在脚下嘎吱作响。那些化学的手脚保暖垫让他感激不尽,幸好有它们,他的手脚才没有彻底冻僵。但手脚之外,他冻得全身麻木:心脏麻木、思想麻木,就连灵魂也麻木了。他知道,麻木之感将长时间陪伴着他。

  我想要的是什么?他问自己。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继续走下去,一次一步,一步一步地在树林中向前走。所有树木看上去都似乎一模一样,所有景致都似曾相识。他会不会一直在树林里绕圈子?也许他就要这样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直到保暖垫和巧克力棒耗光吃尽,然后筋疲力尽地坐下去,再也不会站起来了。

  他走到一条很大的小溪旁,决定顺着溪流走下去。溪流会汇入河流,河流则流向密西西比。只要一直走下去,或许他还可以在途中偷到一条船,或者自己造一个木筏,最后到达温暖宜人的新奥尔良。温暖宜人——这个想法既让他感到高兴,又让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实现。

  再也没有直升飞机来追踪他了。他有种感觉,从头上飞过的那两架直升机是清理货车那个烂摊子的,不是来追他的。否则的话,他们肯定会折返回来,还会有警犬、刺耳的警报声,铺开全套追踪场景。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到底想要什么?不要被人抓住,别把货车里那些人的死揽到自己头上。“不是我干的,”他仿佛听到自己在分辩,“是我死去的妻子干的。”他可以想象执法人员脸上的表情。他会被推上电椅,而人们会争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不知道威斯康星州有没有死刑,有没有都不重要,他只想搞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再明白这一切将如何收场。最后,他挤出一个有点悲伤的笑容。他意识到,其实他最想要的,就是让一切重新恢复正常。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被关进监狱,劳拉也好好地活着,他这几天所经历的一切压根儿没有发生过。

  “恐怕没有这个选项,我的孩子。”脑海中,星期三粗声粗气地说,而他自己也同意地点点头。没这种可能性,后面的退路已经被你自个儿断掉了。所以,你就接着走吧,接着熬吧……

  远处有只啄木鸟,正的的笃笃啄着一段朽坏的树干。

  影子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窥视他:光秃秃的矮树丛中,几只北美红雀盯着他,又低下头去,继续啄食黑色接骨木树上的一串串果实。它们的模样跟《北美鸣禽月历》上画的丝毫不差。周围一片鸟叫声,各种各样。有的啭鸣低吟,有的咝咝尖叫,有的高昂清脆。影子觉得自己好像在听立体声音乐。沿溪而行的一路上,鸟叫声始终伴随着他。但突然间,鸟鸣声蓦地消失。

  一只死掉的小鹿躺在山峰阴影下的林间空地上,一只黑鸟,体型大得像只小狗,正用巨大、邪恶的黑色鸟喙啄食着死鹿,从尸体上撕碎、拉扯下一片片红色的鹿肉。小鹿的眼睛已经不见了,头部还完好无损,它的尾巴上还长着幼鹿带白斑点的黄褐色鹿毛。影子心想,不知这只鹿是怎么死的。

  黑色大鸟把头一偏,开口说话了,声音像岩石相击。“你影子人。”

  “我叫影子。”影子回答说。鸟跳上鹿的臀部,昂起头,竖起鸟冠和脖子上的羽毛。好大的鸟,眼睛像两只漆黑的珠子。这么大的鸟,距离又这么近,让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说他在卡罗见你。”这只大乌鸦嘎嘎地说。影子不知道这是奥丁的哪只乌鸦,是胡因还是穆因,记忆还是思想。

  “卡罗?”他问道。

  “在埃及。”

  “可我怎么到埃及去?”

  “沿着密西西比河。向南。找杰奎尔。”

  “听着,”影子说,“我不想让自个儿显得像个——耶稣啊,听着……”他停了下来,重新组织一下自己想说的话。他很冷,孤零零地站在树林里,正和一只拿小鹿班比当早餐的大黑鸟说话。“好了,我想说的是,这一套神神秘秘我已经受够了。”

  “神秘。”乌鸦同意地说。它倒挺帮忙的。

  “我想要的是解释。卡罗的杰奎尔。一个名字,一个地址,对我没有帮助。这种无聊线索,只配用在二流间谍惊险片里。”

  “杰奎尔,朋友,嘎,卡罗。”

  “随你怎么说好了。我想得到的信息,得比这几个字眼稍稍多那么一点才行。”

  乌鸦半转过身,从鹿的肋部又撕下一条肉。接着,它飞了起来,飞进树林。红色的鹿肉摇摇晃晃悬在嘴边,像一条很长的血淋淋的虫子。

  “喂,至少把我带上一条正正经经的路呀!”影子大叫道。

  乌鸦飞远了。影子看着地上的小鹿尸体,心想,如果他是个懂得如何在森林里讨生活的人,一定会从鹿身上割下一大块肉,生起一堆篝火烤着吃。他没有这么做,只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坐下,吃起花生巧克力棒来。他心里明白,他压根儿算不上什么林中居民。

  乌鸦在林中空地那边叫了一声。

  “你想让我跟着你走?”影子问它,“还是有人掉井里去了?”乌鸦不耐烦地又叫了一声,影子朝它走去。它等着他走近,然后重重地拍打翅膀飞到另一棵树上。瞧它的方向,比影子最初选择的路线偏左一些。

  “喂,胡因还是穆因,随便什么名字都好,喂,你!”

  黑鸟转过身,脑袋怀疑地偏在一侧,闪闪发光的眼珠子打量着他。

  “说‘我下次再也不这样做了’,说!”影子说。

  “日你妈。”乌鸦说。一人一鸟一起穿过树林,它再也没说一个字。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紧邻一个镇子的柏油公路上,乌鸦飞回树林。影子看到一个黄油汉堡包店的标志牌,旁边还有一家加油站。他走进汉堡店,里面空荡荡的没有顾客,收银台后坐着一个剃着光头、态度热情的年轻人。影子点了两个黄油汉堡包,一份炸薯条,然后钻进洗手间去洗脸。镜子中的他看上去简直脏透了。他翻了一下自己的口袋:里面有几枚硬币,包括那枚自由女神银币,便携式牙刷和牙膏,三根花生巧克力棒,五个化学保暖垫,还有他的钱包(里面除了一张驾驶执照和一张信用卡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他不知道那张信用卡的有效期还有多久)。外套内侧的夹袋里却还有一千美元现金,全是50美元和20美元一张的钞票。这是昨天晚上打劫银行搞来的钱。他用热水洗干净手和脸,打湿他的黑色头发,弄平整,再到外面的餐厅里吃他买的汉堡包、薯条和咖啡。

  他回到柜台前。“想来一份奶油冻吗?”态度热情的年轻人问。

  “不用了,谢谢。附近有没有地方可以租到车子?我的车在那边路上熄火了。”

  年轻人抓抓光脑袋上的发茬。“附近没有,先生。如果你的车坏了,可以打电话给3A急救,或者到旁边的加油站借一部拖车。”

  “好主意,”影子说,“非常感谢。”

  他踩着半融化的积雪,从汉堡包店的停车场走到旁边的加油站。他在加油站的超市里买了巧克力棒、牛肉干和更多的化学保暖垫。

  “这附近哪儿能租到车子?”他问收银台后面的女人。她体态丰满,戴着眼镜,一副乐于和别人说话的样子。

  “我想想看,”她说,“我们这里太偏僻了点儿,麦迪逊市内才有这种业务。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卡罗,”他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她高兴地说,“从那边架子给我拿张伊利诺斯州的地图过来。”影子把压膜地图递给她,她打开地图,得意地指着该州最底部的一个角落。“就在这儿。”

  “开罗?”

  “在埃及才叫开罗,但在小埃及,他们管那个地方叫卡罗。那儿还有一个叫底比斯的城市呢。我嫂子就是底比斯人。我向她打听埃及的底比斯,结果她却盯着我,像我脑子里哪根弦松了似的。”这女人滔滔不绝地说着。

  “那里有金字塔吗?”那个城市距离这里还有五百英里的路程,几乎在正南方。

  “反正他们没跟我提过。他们管那儿叫小埃及,是因为大约一百,哦,一百五十年前,发生了一次大饥荒,庄稼没收成。但那个地方的庄稼却没事,所以大伙儿都上那儿买粮食。跟圣经里的故事差不多,约瑟夫和梦幻彩衣,从埃及跑出去,等等。”

  “要是换了你,又非去那儿不可,你会怎么走?”影子问。

  “开车过去。”

  “我的车坏在几英里外的路上了。一堆狗屎货色,请原谅我的粗话。”影子道歉说。

  “狗屎货色?”她说,“得了,我姐夫就这么叫的。他是买卖车辆的,小生意。他常会打电话给我,说,玛蒂,我又卖出去一辆狗屎货色。对了,他可能会对你的旧车感兴趣,能拆下点儿有用的零件什么的。”

  “车是我老板的,”影子说。谎话来得这么自然流畅,让他吃了一惊。“我得打电话给他,让他过来把车拖走。”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好主意,“你的姐夫,他住在附近吗?”

  “他住在莫斯科达镇,离这里往南大约十分钟,就在河对面。有什么事吗?”

  “这个,他手头上有没有一辆狗屎货色可以卖给我?我可以出五百,不,六百块。”

  她甜甜地笑起来。“先生,他后院里的车子,加满油也值不了五百块。不过别对他说是我告诉你的。”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吗?”影子问。

  “我正想打呢。”她说着拿起电话听筒,“亲爱的?是我,玛蒂。你马上来我这儿一趟,这边有个人想买辆车。”

  他买的这辆狗屎货色是辆1983年的雪佛兰,只花了四百五十块,油箱里还加满了油。里程表显示车子已经跑了大约25万英里,车厢里一股子淡淡的波旁威士忌、烟草和更加强烈的、像是香蕉的味道。车子蒙着厚厚一层灰土和积雪,让他看不出车子原本的颜色。不过在玛蒂姐夫的车场里,这是唯一一辆看起来还能载着他跑五百英里的车。

  现金交易。玛蒂的姐夫只管收钱,根本没问影子的名字,也没要他的社会保险号码或别的身份证明。

  影子先开车向西走了一段,然后转而向南,离开州际公路。他口袋里只剩下五百五十美元。这辆烂车上有一部收音机,打开后却没有任何声音。路边一块路牌告诉他已经离开威斯康星州,进入伊利诺斯州。他经过路边的一个露天采矿场,巨大的蓝色弧光灯照亮了黯淡的冬日。

  他在一家叫妈妈餐厅的地方停下来吃些东西,正好赶在他们下午休息关门前。

  路上经过的每一个村镇都在镇名标牌旁悬挂了另一个牌子,要么声称该镇十四岁以下少年队是州际篮球联赛的第三名,要么夸口说本镇是伊利诺斯州十六岁以下女子摔跤半决赛选手的家乡。

  他继续开车前行,脑袋一点一点,越来越困。他闯了一处红灯,一个开道奇车的女人差点一头撞上他的汽车侧面。一开出镇子,他立即驶上一条没人的机耕道,把汽车停在覆盖着一团团积雪的收过庄稼的田地里。田里有一群肥胖的黑色野火鸡,像一群送葬者一样慢吞吞走着。他关掉发动机,在车子后座上躺下来,很快便睡着了。

  一片黑暗,一种向下坠落的感觉。他仿佛成了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一头掉进一个深深的窟窿里。黑暗中,他向下坠落了一百年,无数张面孔从他眼前掠过,在周围的黑暗中浮游。他想伸手触摸那些面孔,可它们却纷纷裂成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一点过渡都没有,他不再坠落。现在他身处一个洞穴中,而且不是独自一人。影子凝视着那双他熟悉的眼睛:巨大、湿润的黑色眼睛。它们对他温和地眨了眨。

  他在地下深处。没错,他回忆起这个地方来了。散发出体臭的湿漉漉的牛,火光在潮湿的洞穴墙壁上闪烁着,照亮了水牛头、人类身体和黏土色的皮肤。

  “你们这些家伙就不能别来烦我吗?”影子道,“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水牛人缓慢地点点头。他的嘴唇没有动,但影子的头脑中却响起一个声音。“你要去哪里?影子。”

  “开罗。”

  “为什么?”

  “我还能去哪儿?星期三要我去那儿。我喝了他的蜜酒。”梦中自有梦中的逻辑,在影子的梦中,他的职责清清楚楚:他喝了星期三的三杯蜜酒,所以他们之间订立的契约牢不可破——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听星期三的吩咐。

  水牛人把一只手伸进火堆中搅了搅,火烧得更旺了。“风暴快来了。”他说。他把沾满烟灰的手在光滑无毛的胸部擦了擦,胸口留下一条条烟灰。

  “你们这些人总是这么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水牛人顿了顿。一只苍蝇停在他毛茸茸的额头上,他挥手把它轰走。“问。”

  “那伙人真的是神吗?这简直太……”他停了下来,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太不可能了。”这并不是他打算说的话,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表达方式。

  “什么是神?”水牛人问。

  “我不知道。”影子回答。

  响起一阵敲打声,单调,持续不懈。影子等着水牛人开口,解释到底什么是神,解释他的生活所陷入的这个混乱不堪的噩梦。他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哒、哒、哒。

  影子睁开眼睛,头晕眼花地坐了起来。他快冻僵了。车窗外的天空呈现出深沉的亮紫色,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哒、哒。有人在说话。“嗨,先生。”影子转过头,见有人站在车子外面。昏暗的天空映衬下,只看得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影子伸手把车窗摇下几英寸,发出一阵刚睡醒的人的哼哼声,这才开口打招呼。“嗨,你好。”

  “你没事吧?你病了吗?喝醉了?”声音很尖,可能是女人或者小孩。

  “我没事。”影子回答说,“等一下。”他打开车门走出来,伸展一下腰身,顺便活动活动酸痛的四肢和脖子,然后他摩擦双手,让血液加速循环,让手暖和起来。

  “喔,好个大高个儿。”

  “大家都这么说。”影子说,“你是谁?”

  “我叫萨姆。”那个声音说。

  “是男孩还是女孩的萨姆?”

  “女孩萨姆。我原来的名字叫萨米,我总喜欢把‘米’字画成一个笑脸,可后来我讨厌那个名字,讨厌得要命,因为所有人似乎都取这个名字。于是我就不再用它了。”

  “好了,女孩萨姆,到那边去,看着路。”

  “为什么?你是变态杀手还是怎么?”

  “不是。”影子说,“只是我现在要方便一下。我希望能有一点点隐私空间。”

  “哦,好的,没问题,我明白了。我和你一样,哪怕卫生间隔壁的格子里有人,我都尿不出来。这叫膀胱羞涩综合症。”

  “一边儿去,拜托。”

  她走到车子的另一边,转头避开。影子向路边的荒地里多走了几步,解开牛仔裤拉练,冲着一根栅栏柱撒了长长的一泡尿。他回到车旁。黄昏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夜幕已经降临。

  “你还在吗?”他问。

  “在。”她说,“你的膀胱准跟艾里可湖一样大。在你撒尿的这段时间里,国王都换了好几轮了。这么长时间,哗哗的没停过,我一直听着呢。”

  “多谢夸奖。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哦,想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死了,或者发生什么状况的话,我可以打电话报警。但车窗上蒙着呼出来的雾气,所以我想,兴许你还活着。”

  “你住在附近?”

  “不是。我从麦迪逊市一路搭便车过来的。”

  “那可不太安全。”

  “我每年至少搭五次便车,已经这么干了三年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要去什么地方?”

  “很远,我去开罗。”

  “太好了,”她说,“我去艾尔帕索,和姨妈在那儿过圣诞节。”

  “我不可能送你到艾尔帕索去。”影子说。

  “不是德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是另外一个同名的城市,在伊利诺斯。这里往南只要几小时车程。你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影子说,“完全没概念。52号高速公路上的某处?”

  “下一个城镇是秘鲁,”萨姆告诉他,“不是叫秘鲁的那个国家,而是伊利诺斯州的秘鲁市。让我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弯下腰来。”影子只好弯下腰,那女孩仔细嗅了嗅他脸上的味道。“好了,我没有闻到酒味,你可以开车。我们出发吧。”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让你搭便车?”

  “因为我是身处困境的可怜小姑娘,”她说,“而你是一位骑士。你的车可真脏。你知道吗,有人在你的车后窗上写了‘洗我’两个字?”影子钻进车内,打开乘客座位那边的车门。一般的车子,前门打开时,车内都会亮灯。这辆车没有。

  “不知道,”他说,“没看见。”

  她爬进车子。“是我干的,”她坦白说,“我写上去的。那时侯天色还亮,还能写字。”

  影子发动汽车,打开车前灯,重新回到公路上。“向左,”萨姆提示说。影子将车转向左侧,顺着公路开下去。好几分钟后,暖气才开始工作。很快,幸福的温暖充满车厢。

  “你还什么都没说呢。”萨姆说,“随便说点什么吧。”

  “你是人类吗?”影子问,“一个善良诚实、父母所生、活生生会呼吸的人?”

  “当然是。”她回答说。

  “好了,只是想检测一下。那么,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些可以让我感到安心的话。我突然有一种‘哦,该死,我可能错上了一辆疯子的车’的可怕感觉。”

  “没错,那种感觉我也有过。”影子说,“好了,什么才能让你安心?”

  “只要告诉我你不是逃犯、连环杀手或别的什么危险人物就可以了。”

  他仔细想了想。“你知道,我真的不是那种人。”

  “你自己都要先考虑一下再说,是不是?”

  “我蹲过监狱,但我从来没杀过人。”

  “哦。”

  他们驶进一个小镇,镇子被路灯和圣诞节的装饰灯照得通亮。影子偷偷瞥了一眼右边。女孩有一头乱糟糟的黑色短发,长着一张既有诱惑力——他想了一下——又有点像男人的脸:她的五官真像石头雕刻出来的。她也正在偷窥他。

  “你为什么进监狱?”

  “打了几个人,把他们打成重伤。我当时很生气。”

  “他们活该挨揍吗?”

  影子琢磨了一阵子。“那个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现在你还会那么做吗?”

  “当然不会。我这辈子的三年好时光都扔在大牢里了。”

  “唔。你有没有印第安人血统?”

  “据我所知没有。”

  “你看起来有点像印第安人。”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啦。你饿吗?”

  影子点点头。“我还没吃饭。”他说。

  “就在下一个交通灯后不远,有家很不错的地方。好吃又不贵。”

  影子把车开进停车场,两个人从车里出来,他甚至懒得锁车,只把钥匙装在口袋里。他掏出几个硬币买了份报纸。“你有钱在这儿吃饭吗?”

  “当然,”她说着,下巴一抬,“我自己买单。”

  影子点点头。“告诉你,咱们这么办。抛硬币猜正负决定谁买单。”他说,“正面朝上你为我买单,背面朝上我替你买单。”

  “我先看看硬币。”她怀疑地说,“我有个叔叔,他有一枚两面都是正面的二十五美分硬币。”

  她仔细检查一番,满意地发觉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没有任何问题。影子把硬币正面朝上放在大拇指上,假装往上一抛,硬币只晃了晃,但看上去好像在旋转。他抓住硬币,倒扣在左手手背上,接着当着她的面张开覆盖硬币的右手。

  “是背面!”她兴奋地大叫起来,“晚饭你买单。”

  “好吧。”他说,“不过你甭想每次都赢。”

  影子点了夹肉长面包,萨姆则点了肉酱意粉。然后影子开始翻报纸,寻找是否有死在货运列车里的人的新闻。唯一让人感兴趣的消息是头版报道:破记录数量的乌鸦出没该镇。当地农民想在镇子周围的公共建筑上悬挂死乌鸦,用来吓退其他乌鸦。鸟类学家说这种办法毫无作用,活着的乌鸦会把死乌鸦同样当食物吃掉。但当地居民不肯就此罢休。“看到死掉的同伴的尸体时,”一位代表说,“它们就会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不希望它们来这里。”

  食物端上来了,每份都装得满满一盘,远远超过一个人的饭量。

  “你到开罗做什么?”萨姆塞了满满一嘴食物,问他。

  “不知道。我接到我老板给我的消息,说他要我到那里去。”

  “你做什么工作?”

  “给人家跑腿当差。”

  她笑了起来。“嗯,”她说,“你不可能是黑手党,你一点都不像那种人,再说还开着那种破烂车子。你的车为什么闻起来有一股子香蕉味道?”

  他耸耸肩,开始吃东西。

  萨姆眯起眼睛。“也许你是香蕉走私犯,”她猜测说,“你还没有问我是做什么的呢。”

  “我估计你还在学校上学。”

  “麦迪逊大学。”

  “毫无疑问,你会选择艺术史专业,那是女人最喜欢的专业。也许你还会自己铸造一尊青铜像。你还可能在咖啡店里打工,帮忙补贴学费。”

  她放下刀叉,鼻孔张开,眼睛瞪得大大的。“见鬼,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猜中了?你现在应该说,不,实际上,我的专业是拉丁语和鸟类学。”

  “你是说你只是碰巧猜中的,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别的什么?”

  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盯着他。“你可真是个怪人。先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大家都叫我影子。”他说。

  她撇了撇嘴,好像尝到了什么不喜欢吃的东西。她不说话了,埋头吃完她那份肉酱意粉。

  “知道那边为什么叫埃及吗?”等她吃完东西,影子问她。

  “开罗那边?知道,那是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冲积三角洲,跟尼罗河三角洲的开罗一样。”

  “有道理。”

  她坐回去,点了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派,一只手插进头发里。“你结婚了吗,影子先生?”见他犹豫,她马上说,“哎呀,看来我又问了一个敏感问题,是不是?”

  “上周四她刚刚下葬,”他小心地选择字眼,“死于车祸。”

  “哦,天呀,真可怕,我很难过。”

  “我也是。”

  接下来是难堪的沉默。“我的同父异母姐姐的一个孩子死了,我外甥,就在去年年底。真是太可怕了。”

  “没错,是很可怕。他怎么死的?”

  她喝了一口咖啡。“我们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失踪了。可他只有十三岁呀。去年冬天的事。我姐姐整个人都差不多垮了。”

  “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说话的腔调好像电视剧里的警察,于是他重新问了一遍,“怀疑其中有什么不当行为吗?”这次问得更像警察了。

  “他们怀疑我那个没有监护权的混蛋姐夫,那孩子的父亲。那家伙是个大混蛋,做得出拐走孩子的事,说不定他真的这么干了。可那只是个小镇,在北伍德区,非常小,又安宁又可爱,居民连房门都不锁。”她叹了口气,伤感地摇头,双手紧紧握住咖啡杯。“你真的肯定你没有任何印地安血统?”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也有可能。我也不太清楚我父亲是谁。不过我猜,如果他真的是美洲土著,我妈妈一定会告诉我的。”

  她又撇了撇嘴。萨姆放下只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奶油派。那块蛋糕几乎有她脑袋的一半大。她把盘子从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你想吃吗?”影子笑着说,“当然。”他把蛋糕吃完了。

  女侍应递给他们帐单,影子掏钱买单。

  “谢谢。”萨姆说。

  天气更冷了。车子打了几次火才发动起来。影子把车驶回干道,继续向南。“你读过一个叫希罗多德的家伙写的书吗?”他问。

  “老天,你说谁?”

  “希罗多德。你没有看过他的《历史》?”

  “知道吗?”她说话的声音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我不明白你这个人,不明白你的话,也不明白你用的字眼。有时候你只是一个傻大个儿,可你却能看透我的想法,转眼功夫,你居然谈起希罗多德来。我听说过他,也许是在电台广播里。他是不是被人称为骗子之父?”

  “我还以为魔鬼才被人称为骗子之父呢。”

  “对,魔鬼也是。他们说,希罗多德的书上记载了巨大的蚂蚁、看守黄金矿的狮鹫,统统是他编出来的。”

  “我不这么想。他只是记下别人告诉他的故事罢了。他写的是历史,绝大多数部分写得非常棒。里面记载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儿。比方说,你知道吗,在埃及,如果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或者君主之类人物的老婆死掉了,他们不会马上给她的尸体涂防腐香料,而要等待三天,先让她的尸体在热天里腐败变坏。”

  “为什么?哦,等等,好了,我想我知道原因了。哎呀,真恶心。”

  “里面还写了不少战争。一开头什么都很正常,可用不了多久,神灵出现了。有个人跑回自己的国家报告战争的结果,跑呀跑呀,突然在一片林中空地里看到了潘。潘对他说,‘告诉他们,在这儿给我建一座神庙。’那人答应了,然后接着跑完剩下的路。他把战争的消息报告给国王,最后补充说,‘哦,顺便说一声,潘想让你为他建一座神庙。’懂吗,说起神的事一点儿也不大惊小怪。”

  “这样说来,这本书里写了不少神灵的故事。你怎么看的?这些人全都产生幻觉了?”

  “不,”影子说,“不是这么回事。”

  她啃着指甲。“我读过一本关于大脑的书,”她说,“那本书是我室友的,她到处借给别人看。书里好像说,五千年前,人类大脑的左右脑叶还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只要那时的人们想象什么东西,大脑的右脑叶就让人感到自己仿佛真的听到神在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大脑造成的错觉罢了。”

  “我还是更喜欢我的理论。”影子坚持说。

  “你的什么理论?”

  “在过去的年代里,人们经常会跟神祇打照面。”

  “哦。”两个人都沉默了,安静得只听见车子零件哗啦作响,还有发动机的轰鸣,排气管的振动声(排气管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最后,她终于打破沉默。“你觉得神现在还在那儿吗?”

  “在哪儿?”

  “希腊、埃及、西印度群岛……诸如此类的地方呗。如果你到过去那些人碰上神灵的地方去,你会见到神吗?你觉得呢?”

  “也许吧。但我想,人们恐怕不会知道他们见到的到底是什么。”

  “我敢说,其实神就是外星人。”她说,“现在大家知道是外星人,过去的人却把他们看成了神。也可能,外星人同样是人类大脑的右半叶幻想出来的。”

  “照我看,做直肠检查的肯定不是神,”影子说,“亲自动手屠宰牲口的也不是。这些事儿都是人类代劳。”

  她咯咯笑起来。他们安静地开了几分钟车,然后她又忍不住开口。“对了,我想起了一个我最喜欢的天神的故事,是从101比较宗教学课堂上听来的。你想听吗?”

  “想听。”影子道。

  “那好。这个故事讲的是奥丁。你知道,他是北欧的神。从前有一艘维京海船,上面有一个维京国王——一听就知道,这是个维京时代的故事。没有风,船动不了。于是国王说,如果奥丁送给他们风,让他们返回陆地,他就将他手下的一个活人献祭给奥丁。好了,很快就起风了,他们成功登上陆地。到了陆地以后,他们用抽签的办法决定谁将被献祭。不幸抽中的竟然是国王本人。当然,他很不开心,不过他的手下出主意说,他们可以对他来一次模拟的假绞刑,绝对不会伤害到他。他们找来一根牛肠,松松地挽成一个绳套,挂在他的脖子上,把另一端悬挂在一根细树枝上。他们又找来一根芦苇,假装是枝长矛,刺在他身上。最后,大伙儿大喊着:‘好了,你已经被处以绞刑了,’——还是即将被处以绞刑?管他呢——‘你被献祭给奥丁。’”

  道路开始转弯,经过安阿则镇,这里是十二岁以下级别速滑锦标赛入围选手的家乡。道路两旁,分别耸立着两家隶属巨型连锁集团的大型殡仪馆。影子真搞不明白,一个只有三百人的小镇,干嘛需要那么多殡仪馆……

  “好了,他们刚刚提到奥丁的名字,芦苇立刻变成一根锋利的长矛,刺中那家伙的身体侧面,细细的牛肠也瞬间变成一根粗绳子,小树枝变成粗壮的树枝,树本身也不断升高变粗,地面则陷落下去。国王挂在树上吊死了,身侧有一个伤口,脸色变得黑黢黢的。故事讲完了。你看,白人有那么多脾气古怪、不肯吃亏上当的神,影子先生。”

  “是啊。”影子说,“你不是白种人?”

  “我是切诺基印第安人。”她说。

  “纯血的?”

  “不是,只有四品脱印第安人的血。我妈妈是白种人,我爸爸则是真正的保留地的印地安人。他从保留地里出来了,和我妈妈结婚,有了我。他们离婚后,他回了俄克拉荷马州。”

  “回到印第安人保留地?”

  “没有,他借钱开了一家卖墨西哥玉米面豆卷的小店,生意很不错。他不喜欢我,总说我是杂种。”

  “真替你难过。”

  “他是个怪人。不过,我对拥有印第安人血统还是感到很骄傲,它可以帮我减免学费。如果有一天,我的青铜雕像卖不出去,我的印第安人血统还能帮我找到工作。”

  “是这样。”影子说。

  他在伊利诺斯州的艾尔帕索镇停下,让萨姆在镇子边上一栋房子前下车。房子前院里有一个巨大的用铁丝做成的驯鹿模型,周围缠绕着无数闪烁的彩灯。“想进来坐坐吗?”她问,“我姨妈可以给你煮杯热咖啡。”

  “不必了,”影子说,“我还要继续赶路。”

  她微笑着看着他,突然头一次显得有些脆弱。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日子真是一团糟,先生。不过你这人还行。”

  “按大家的说法,人就是这样。”他说,“谢谢你陪我。”

  “不客气。”她说,“如果你在去开罗的路上碰上了神什么的,一定记得替我问声好。”她下了车,走到房子的前门,按下门铃。她站在门口等着,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影子坐在车里等着,一直等到房门打开,她安全地进去之后,他才踩下油门,重新掉头回到高速公路。他一路开车经过诺莫镇、布鲁明顿镇和劳恩达镇。

  那天晚上十一点,影子突然全身哆嗦起来。这时,他刚刚进入中部镇。他觉得自己需要睡上一觉,反正不能再开车了。他把车开到一家旅馆前,预先付了35美元现金的房钱,然后走进位于一楼的房间,直接进了浴室。一只黑蟑螂仰面朝天躺在瓷砖地板中央。影子拿一条毛巾擦干净浴缸内部,打开水龙头。他回到卧室脱掉衣服,放在床上。身上的瘀伤已经变成蓝黑色,很显眼。他坐在浴缸里,看着水的颜色缓缓变化。然后,他赤裸着身体,在水槽里洗干净他的袜子、内裤和T恤衫,拧干,挂在浴缸上方从墙壁上拉出来的一根晾衣绳上。出于对死亡的敬意,他没收拾地上的蟑螂。

  影子爬到床上。本想看一部成人电影,但打电话看付费电视节目需要信用卡,这么做太危险。再说,看着别人在电视里作爱,却没有他的份儿,他觉得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他打开电视,把遥控器上的睡眠定时按了三次,这样电视机就会在45分钟后自动关闭。现在是差十五分钟到午夜十二点。

  电视效果很差,颜色闪来闪去。他不停地啪啪换台。现在是电视台的垃圾时段,他从一个夜间谈话节目换到另一个夜间谈话节目,无法集中精神看进去。有人在厨房里示范做什么菜肴,其间更换了大约一打不同种类的厨具,没有一件是影子曾经拥有过的。啪,又换一个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在演说,说现在是募捐的最后时刻,只要影子肯捐款,耶稣就可以让影子的生意更加成功,兴旺发达。啪,继续换台。M*A*S*H刚放完一集,《迪克·凡达西》开始了。

  影子已经好几年没看过《迪克·凡达西》这套电视剧集了。这部1965年的黑白电视连续剧让他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于是他把电视遥控器放在床边,关掉床头灯。他看着电视,眼睛慢慢闭上,心中却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他没看过多少集《迪克·凡达西》,所以不记得以前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剧中人说话的声音。

  剧中所有人都在关心罗比的酗酒问题,他已经旷工几天没上班了。大家到他家里找他,他却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出来。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但人还是那么幽默可爱。他的朋友们,由莫瑞·阿姆斯特丹和罗丝·玛丽扮演,插科打诨一阵后离开他家。然后,当罗比的妻子数落他的时候,他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她立刻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但哭声并不是人所皆知的玛丽·泰勒·摩尔式的号啕大哭,而是小声的、无助的抽泣,她双臂抱着自己,小声说:“不要打我,求求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不要再打我了。”

  “见鬼,这是什么玩意儿!”影子忍不住说出了声。

  电视画面变成了一片雪花,等到恢复正常时,《迪克·凡达西》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变成了《我爱露西》。露西想说服瑞克,让她把家里那台老式冰柜更换成新冰箱。他离开家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走过去坐在沙发里,双腿交叉,把手放在大腿上,穿过几十年时光,从黑白电视屏幕里默默凝视着外面的世界。

  “影子,”她突然开口说话,“咱们得谈谈。”

  影子惊讶说不出话来。她打开手袋,掏出香烟,用一个很昂贵的纯银打火机点燃,把打火机放在一边。“我在和你说话呢,”她说,“喂,你听到了吗?”

  “这简直发疯了。”影子说。

  “难道说你这辈子其余的时间都是正常的?你他妈给我省省吧。”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好了,露西·芭尔从电视里跟我说话,这事儿可实在太古怪了,比我经历过的其他任何事更怪了好几个档次。”影子说。

  “不是露西·芭尔,是露西·里卡多——但我并不是露西·里卡多。我只不过找个方便的方式和你见面,找个你熟悉的环境作背景罢了。就是这么回事。”她在沙发上挪了挪,看样子坐得不太舒服。

  “你是谁?”影子问。

  “很好,”她说,“总算问了个好问题。我就是这个白痴盒子,我就是电视。我是可以看到一切的眼睛,是阴极射线的世界。我就是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崇拜供奉的小小的神殿。”

  “你是电视?还是电视里的某个人?”

  “电视机就是祭坛,而我就是人们奉献牺牲和祭祀品的对象。”

  “他们奉献的是什么?”影子问。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奉献出自己的时间。”露西说,“有时候是别的东西。”她扬起两根手指,比划成手枪状,吹了吹假想的枪口上的烟。接着,她调皮地眨眨眼,是大家熟悉的《我爱露西》式的眨眼。

  “你是神?”影子问。

  露西得意地笑了,用女士优雅的动作吸了口烟。“你可以这么说。”她说。

  “萨姆向你问好。”影子说。

  “什么?谁是萨姆?你到底在说什么?”

  影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午夜过二十五分。“没什么,”他说,“那么,电视上的露西,我们要谈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很多人都要和我谈话,但最后往往变成了对我的一顿痛打。”

  电视画面转为特写镜头,露西一脸关心的表情,撅起嘴唇。“我痛恨有人那么做,我痛恨那些殴打你的人,影子,亲爱的,我永远不会那样待你。我想给你一份工作。”

  “做什么?”

  “为我工作。我听说了你和特工之间的麻烦,你最后解决问题的方式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高效率、没有废话、简单有效。你竟有这种本事,谁想得到?他们现在相当恼火。”

  “真的?”

  “他们低估了你的能力,甜心。但我不会犯这种错误。我想让你加入我的阵营。”她站起来,冲着镜头走近几步。“看看吧,影子。我们是属于未来的新生力量。我们是大型购物中心,你的朋友只是路边惹人讨厌的小摊贩;我们是互联网在线购物,而你的朋友们则坐在公路旁,推着手推车叫卖自家种出来的东西。不,他们连水果商都算不上,只是一帮子小贩,修理鲸鱼骨束胸的过时角色。我们属于现在和未来,而你的朋友们,甚至连昨天都不属于他们。”

  很奇怪,她说话的口吻中有一种熟悉的腔调。影子问她:“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坐加长豪华轿车的胖男孩?”

  她摊开双手,滑稽地转转眼珠。现在的她又成了电视剧里那个有趣的露西·里卡多,急于撇清自己和任何不干不净之间的关系。“高科技小子?你见过高科技小子?瞧,他是个好孩子,是我们中的一员。不过在他不怎么喜欢的人面前,他的表现就不太好了。如果你为我们工作的话,你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了。”

  “如果我不想为你工作呢?我爱露西?”

  露西所在的公寓突然传来敲门声,可以听到瑞克的声音在楼下叫她,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她耽搁了那么久。下一场戏里,他们还得赶到俱乐部去。露西卡通般可爱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恼怒的神情。“喂,”她说,“听着,不管那帮老家伙付给你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两倍、三倍的价钱,一百倍都行。不管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我可以给得更多。”她微笑着,完美无暇、调皮可爱的露西·里卡多式微笑。“只要你开出价来,亲爱的。你想得到什么?”她开始解开上衣的纽扣。“嗨,”她诱惑地说,“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吗?”

  电视屏幕突然变成一片黑暗,睡眠遥控生效,自动关掉了电视。影子看了一眼手表。午夜12点半。“这不是真的。”影子喃喃自语。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与敌对一方相比,他更喜欢星期三、南西先生和那一伙里的其他人。他突然明白了原因。其实非常简单:他们也许看上去邋遢肮脏、贫穷,他们的饭菜更是难吃透顶,但至少他们说话挺有意思,绝不会满口陈词滥调。

  他估计他有一天也会光顾路边摆摊,哪怕那里的货色全是假冒伪劣。总比大型购物中心有趣得多。

  第二天一早,影子开车继续上路。他驶过一片微微起伏的棕色大地,地里长满了冬天枯黄的草和光秃秃没有叶子的树木。最后的积雪已经融化消失了。他在一个路过的镇子为这辆破车加油。顺便提一句,这个小镇是本州十六岁以下级别女子三百米短跑选手的家乡。为了让车子看上去不是那么破烂,他把车开进加油站的洗车房。车子洗干净以后,他吃惊地发现——虽说看似不太可能,但它居然是白色的,而且上面并没有多少锈斑。之后,他开车继续前行。

  天空是不可思议的蓝色,白色工业废气从工厂的烟囱里冒出来,滞留在天空中,仿佛一幅摄影作品。一只鹰从一棵死树上飞起,冲着他的方向飞过来,翅膀在阳光下缓缓扇动,仿佛一系列静止动作的摄影照片合集。

  走着走着,他发现他是在朝东圣路易斯的方向行驶。他想换一条路,却发现驶进了当地工业区内一个显然是红灯区的地方。十八轮重型货运卡车和大型拖拽货车纷纷停在样子像临时仓库的一排建筑物外面,建筑上面写着“24小时夜总会”,其中一个还挂着“本镇最佳秀场”的牌子。影子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开车。劳拉喜欢跳舞,不管是穿着衣服还是赤裸着身体(在几个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晚上,她还会从一种状态跳到另一种,为他表演脱衣舞)。他是多么喜欢看她跳舞呀。

  他的午饭是在一个叫红芽的镇子里吃的,内容是一块三文治和一罐可乐,

  他经过一个山谷,里面堆了几千辆黄色推土机、拖拉机和履带车的残骸。估计这里是推土机的墓地,所有推土机都开到这里,死在这里。

  他开车经过珀帕托普·朗奇镇,经过切斯特镇(“大力水手的家乡”)。他注意到两边的建筑开始出现了前门廊柱。有了白色的廊柱,即使是最破烂、最小的房子,也极力在外人眼前显出府邸的模样。他还经过一条很大的、泥土颜色的河。看到路牌上的河流名称时,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条河居然就叫“大泥河”。他还看见三棵死在冬季里的树,树身上缠绕着棕色的野葛,把树勒成奇怪的、好像是人的形状。乍看上去,这三棵树就像三个巫婆,三个弯腰驼背的干瘪老太婆,正为他预算未来。

  他沿着密西西比河驱车向前。影子没有见过尼罗河,但是,下午时分的昏暗阳光照在这条宽阔、棕色的河面上,让他想到了尼罗河流域的泥泞地带。不是现在的尼罗河,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如同古埃及的动脉一样流淌的尼罗河。两岸是长满纸莎草的沼泽地,眼镜蛇、豺狗和野牛的家……

  一块路牌指出底比斯的方向。

  那条路比他现在所在的大路高出12英尺,他只好开车经过沼泽地绕过去。周围都是灌木丛,一群群鸟在天空中来回飞翔搜寻,像天空背景上的无数小黑点。

  下午晚些时候,太阳开始西沉,精灵国度般的微弱光芒照耀整个世界。这是一种厚重、暖和、奶油蛋羹颜色的光线,让整个世界有了一种超凡脱俗、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在这光线沐浴下,影子经过一块路牌,告诉他“欢迎来到历史名城开罗”。他从桥下驶过,发现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港口镇。开罗市议会是一栋很大的建筑,更大的是海关大楼,形状看上去像一块新鲜出炉的巨型饼干,被黄昏的晚霞染上了一层糖浆似的金色。

  他把车子停在街道旁,走到河边的堤岸,弄不清他注视的到底是俄亥俄河还是密西西比河。一栋建筑后面的垃圾桶旁,一只灰褐色的小猫嗅着、跳着。黄昏的光线甚至给垃圾堆也涂上了一层魔法的色彩。

  一只孤独的海鸥沿着河岸飞行。一个小女孩站在河岸边的人行道上,距离他大约十英尺。她脚上穿着旧网球鞋,身穿一件男人的灰色羊毛毛衣当长裙,正用六岁小女孩严肃而忧郁的眼神看着他。她的头发又黑又直,长长垂下来,皮肤和河水一样是褐色的。

  他冲她微笑,可她却挑战似的瞪着他。

  水边传来一声尖叫和一声号叫。那只褐色小猫挨了一枪似的,从一只满得溢出来的垃圾桶旁跳开。它被一只长嘴巴黑狗追逐着,一头钻进一辆汽车底下。

  “嗨,”影子冲小女孩打招呼,“你听说过消失魔粉吗?”

  她犹豫着,然后摇摇脑袋。

  “好了,”影子说,“看这里。”影子左手掏出一枚25美分的硬币,举起来展示给她看,然后他让硬币弹起旋转,做出把硬币投到右手里的假动作,右手紧跟着握拳,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把右手伸到女孩面前。“现在,”他说,“我这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些消失魔粉……”说着,他把左手伸进衣服里面贴胸的口袋,同时把硬币留在那儿,“……把魔粉洒到握着硬币的手上……”他假装洒了魔粉,“……好了,硬币现在已经消失了。”他张开右手,里面空无一物。为了增加惊奇效果,他还张开左手,里面也是什么都没有。

  小女孩仍旧瞪着他。

  影子耸耸肩,把双手插进口袋,一只手抓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一只手拿了一张折叠起来的五美元纸币。他准备把它们从空气中凭空变出来,再把这五块钱送给小女孩。看她的模样,她很需要这五块钱。“嗨,”他接着说,“我们来新观众了。”

  黑狗和褐色小猫也在看他的表演,它们站在小女孩的侧面,专心凝视着他。狗硕大的耳朵向上竖立着,有一种滑稽可笑的警觉神情。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长得象鹤的长脖子男人也沿着人行道朝这边走来,他左右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狗的主人。

  “你觉得怎么样?”影子问那只狗,想让小女孩放松些,“是不是很棒?”

  黑狗舔舔自己的长嘴巴,然后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干涩。“我看过一次魔术大师哈里·霍迪尼的表演。相信我的话,伙计,你不是哈里·霍迪尼。”

  小女孩看了一眼动物们,又抬头看了一眼影子,接着转身逃掉了。她的脚在人行道上踏得砰砰直响,仿佛地狱里的妖怪正在后面追赶她。两只动物看着她逃开,长得像鹤的男人走到狗身边,弯腰抓抓它耸起的尖耳朵。

  “得了吧,”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对狗说,“不过是硬币小戏法而已,表演的又不是水下逃生魔术,拿他跟霍迪尼相比干什么。”

  “这会儿表演的当然不是水下逃生,”狗说,“但他会表演的。”夕阳的金色光线消失了,天色变得灰蒙蒙的。

  影子把手里的硬币和纸币放回口袋。“好了,”他说,“你们两位哪位是杰奎尔?”

  “用用你自个儿的眼睛吧。”长嘴巴黑狗说,然后跟在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背后,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开。犹豫片刻之后,影子跟了上去。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走到一栋位于一排木板房中间的很大的旧建筑前。门旁的牌子上写着“艾比斯和杰奎尔。家族经营殡仪馆,源自1863年。”

  “我是艾比斯先生。”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说,“我想我应该请你吃顿晚饭,至于我这位朋友,他还有些工作要做。”

  美国某处

  纽约这个城市把萨立姆吓坏了,他用双手紧紧保护着自己的样品箱子,把它搂在胸前。他很害怕黑人,害怕他们瞪着他看的样子;他还害怕犹太人,他们全身上下都是黑色,戴着帽子,留着胡须和一缕卷发。犹太人可以通过衣着打扮辨认,还有很多他分辨不出是什么种族的人。他害怕熙熙攘攘的人流。所有不同外貌、不同种族的人,都从他们高高的、肮脏的大厦中涌出来,拥挤在人行道上。他还害怕车辆发出的喧嚣吵闹声。他甚至害怕空气,闻上去既污浊又香甜,和阿曼的空气味道完全不同。

  萨立姆在美国纽约已经待了一周。每一天,他都要上门拜访两到三家不同的客户,打开他的样品箱,向他们展示铜制的小装饰品和小摆设,包括各种各样的戒指、瓶瓶罐罐和迷你手电筒,还有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和埃菲尔铁塔的模型,全都闪烁着铜的金属光泽。每天晚上,他都要写一份传真,发给家乡马斯喀特的姐夫福劳德,告诉他这一天他没有获得任何订单,或者,在某一个让人高兴的日子里,他获得了几份订单。(但是,萨立姆痛苦地意识到,订单的利润甚至远远不够支付他的机票和旅馆帐单)。

  因为萨立姆无法理解的某些原因,他姐夫的生意合作伙伴帮他预订了纽约42街的派拉蒙酒店。那家酒店让他晕头转向,让他产生幽闭恐惧症,与他格格不入。另外,酒店非常昂贵。

  福劳德是他姐姐的丈夫,他并不是很有钱,但却是一家小装饰品工厂的合伙人。工厂生产的所有东西都是出口的,出口到其他阿拉伯国家、欧洲和美国。萨立姆已经为福劳德工作了六个月,有点怕福劳德。传真上,福劳德的语气越来越难听。晚上,萨立姆坐在他的酒店房间里,诵读他的可兰经,安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待在这个陌生世界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

  他的姐夫给了他一千美元,用来支付旅途中的各种费用。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时,他觉得这简直是一笔巨款。但是,花钱的速度比萨立姆想象的快得多。刚抵达纽约时,因为害怕被人看作贫穷的阿拉伯人,他向每个人塞小费,给他遇见的每个人付钱;后来他意识到,尽管他从小费中得到了好处,但也许别人在背后会更加笑话他,于是他就完全停止付小费了。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地铁时,他迷路了。他辨不清方向,甚至错过了约会。现在,迫不得已时,他乘出租车,其他时间走路。他蹒跚着走进暖气过热的办公室,脸被外面的寒冷空气冻得发麻,外套里面却汗流不止,脚上的鞋子沾着泥泞。当凛冽的寒风沿着大道吹过来时(在纽约,大道是从北到南,而大街则从西到东,就这么简单,因此萨立姆很容易就知道朝拜麦加应该朝哪个方向),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冷得要命,仿佛被鞭子抽打一样。

  他从来不在酒店里吃东西(酒店的住宿费用是福劳德的生意合伙人出的,吃饭的费用则必须由他自己支付),他在外面卖三文治的小店和其他小食品店里买些吃的,藏在外套底下偷偷带进酒店。这样过了几天之后,他才发现这种事根本没人管。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带着装满食物的袋子走进昏暗的电梯很不自在。萨立姆总是不得不弯下腰,眯起眼睛,寻找电梯楼层按键,按下他住的那一层。就这样一路不自在着,最后才能回到他住的那间小小的白色房间。

  萨立姆感到很不安。这天早晨收到的传真很简短,里面却充满斥责和失望。上面说萨立姆让他们大家都失望了——他的姐姐、福劳德、福劳德的生意合伙人,连阿曼的苏丹和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因为他而失望了。除非他能得到订单,否则福劳德不再认为他有义务继续雇佣萨立姆,大家都要靠他福劳德养活,而他的酒店帐单实在太昂贵了。萨立姆到底在怎么浪费他们的钱?非要奢侈得像住在美国的苏丹国王不可吗?萨立姆在他的房间里看完了传真(他的房间总是感觉太闷热,所以昨天晚上他打开了一扇窗户,结果现在却感觉太冷了),然后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凝固成彻底的忧愁和苦恼。

  之后,萨立姆步行去市区。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样品箱,仿佛里面装满了钻石和红宝石。他顶着寒风,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艰难跋涉,一直走到百老汇和19街交叉处,找到位于一家熟食店上面的矮矮的建筑。他沿着楼梯走到四楼,来到潘氏环球进口公司门前。

  办公室里肮脏阴暗,但是他知道,这家潘氏环球公司控制了几乎一半从远东进口美国的装饰纪念品的份额。只要从潘氏环球公司得到真正的订单,一份大订单,就可以补偿萨立姆这次旅程的全部费用。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萨立姆在办公室外间一张很不舒服的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把样品箱平放在大腿上,看着那个坐在前台后面的中年女人。她的头发染成太过鲜艳的红色,正不停地用一张又一张舒洁纸巾擤鼻子,擤完后再擦一下,这才把纸巾丢进垃圾篓。

  他是上午10:30分到达办公室的,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他坐在那里,脸色有些发红,全身微微颤抖着。他担心自己可能发烧了。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

  萨立姆看了一下手表,清清喉咙。

  坐在前台后面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事?”她问,但说的声音有点像“舍么四”。

  “现在已经十一点三十五分了。”萨立姆提醒她。

  那女人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是,”她说,“我知道。”

  “我约定的会面时间是十一点。”萨立姆说着,露出安抚的微笑。

  “布兰丁先生知道你来了。”她用责备的口吻说。(“布拉丁先身字道你来了。”)

  萨立姆从桌上拿起一份过期的《纽约邮报》看。他的英语阅读水平比口语差得多,他艰难地看着上面的文章,仿佛在做填字游戏。他继续等待着,这个胖乎乎的、有着受过伤害的小狗一样眼神的年轻人,目光不时地在自己的手表、报纸和墙上的挂钟之间移动着。

  十二点三十分,几个人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出来。他们说话声音很大,用美国英语含混不清地快速交谈着。他们中有一个身材高大、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雪茄,出来时瞥了萨立姆一眼。他告诉坐在前台的女人应该试试柠檬果汁,补充锌元素,他姐姐发誓说维他命C和锌可以保持健康。她向他保证说她会试试的,然后递给他几个信封。他把信封装进口袋,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走了出去。他们的笑声一直到楼梯间才消失。

  已经下午一点了。前台后面的女人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褐色的纸袋,从里面掏出一块三文治、一个苹果和一盒牛奶,还掏出一小塑料瓶鲜榨橙汁。

  “对不起,”萨立姆说,“不过,能不能麻烦你打电话给布兰丁先生,说我还在这里等着他?”

  她抬起头看他,仿佛很惊讶他居然还在这里,好像过去的两个半小时内没有和他相距五英尺距离坐在同一间房间里。“他在吃午饭。”她说。他在次午饭。

  萨立姆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布兰丁就是刚才那个叼着没有点燃的雪茄的人。“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耸耸肩,咬了一口三文治。“今天他很忙,还有很多约会。”她说。基天他很绵,还有很多邀会。

  “那么,他回来后,还会见我吗?”萨立姆接着问。

  她耸耸肩,又撸起鼻子来。

  萨立姆很饿,饥饿感不断增强。同时增加的还有挫败感和孤立无助的感觉。

  下午三点时,那女人看了他一眼,说;“他五会亏来了。”

  “什么?”

  “布拉丁先身,他今天五会亏来了。”

  “那我可以约明天的时间吗?”

  她擦擦鼻子。“你必须达电挖,电挖约寺间。”

  “我明白了。”萨立姆说着,露出微笑。离开马斯喀特之前,福劳德无数次告诉过他,在美国,作为一个推销员,脸上不带笑和没穿衣服一样无礼。“明天我会打电话预约的。”他说,然后拿起样品箱,走下楼梯,来到大街上。外面下着冰冷刺骨的雨雪,萨立姆凝视着通往位于46街的酒店的那条长长的寒冷街道。样品箱实在太沉重了,他只好走到人行道边,冲着从旁边驶过的任何一辆黄色出租车挥手,也不管上面亮没亮着空车灯。所有出租车都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其中一辆出租车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加速,一个轮子开进水坑中,把冰冷的泥水溅到他的裤子和外套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冲到一辆开得比较慢的出租车前。但他想到,他姐夫只会关心样品箱的命运,而不是他本人。除了他最爱的姐姐,也就是福劳德的妻子,没有人会为他感到悲伤(在他父母眼中,他始终是那个给家人带来难堪的孩子。他的浪漫史则总是十分简短,悄没声地便结束了)。再说,他怀疑这些车子的速度是否快到可以撞死他。

  一辆车身上撞扁一块的黄色出租车停在他身边,让他心怀感激地结束胡思乱想。萨立姆钻进车里。

  出租车的后座用灰色的胶带修补过,车厢里的隔离栅栏上贴着警告,提醒他不要抽烟,还告诉他去不同的机场要付多少钱。录音机里,某个著名的、但他从来没听过的明星的声音告诉他系好安全带。

  “请到派拉蒙酒店。”他告诉司机地址。

  出租车司机哼一声,发动车子离开路边,汇入车流。他没刮胡子,穿着一件很厚的灰色毛衣,戴着黑色太阳镜。外面是阴天,夜晚即将到来,萨立姆不知道这个司机是不是眼睛有什么问题。雨刷把外面的街景模糊成一团灰色的脏污光影。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辆货车,从他们面前冲过。出租车司机以先知的胡子的名义诅咒起来。

  萨立姆盯着车子仪表盘前的司机名牌,但从上面看不出什么来。“你开出租车多久了,我的朋友?”他用自己的母语问那个男人。

  “十年了。”司机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你从哪里来?”

  “马斯喀特,”萨立姆说,“阿曼。”

  “你从阿曼来呀。我也在阿曼待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听说过一个叫‘尤巴’的城市吗?”出租车司机问。

  “当然听说过,”萨立姆说,“失落的群塔之城。他们在沙漠中掘出了它的遗址,大约是五年,或者十年前。我记不太清了。你跟探险队挖掘过那个遗址?”

  “差不多吧。是个相当不错的城市。”出租车司机说,“大多数夜晚,会有三、四千人在那里宿营搭帐篷。每一个旅行者都会在尤巴休息。有音乐,美酒像水一样流淌。水从井里流出,源源不断。正是因为那些井,那个城市才存在。”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萨立姆说,“但它最后毁灭了,1000年前?还是2000年前?”

  出租车司机没有说话。他们在红灯前停下。交通灯转为绿色,司机却没有启动车子。后面立刻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萨立姆犹豫了一下,然后透过隔离栅栏上的洞,碰了碰司机的肩膀。那人的头立刻仰起来,发动汽车,一脚踩下油门,蹒跚着冲进车流。

  “该死的,该死该死。”他用英语咒骂着。

  “你一定很疲劳了,我的朋友。”萨立姆安慰说。

  “这辆被安拉遗忘的出租车,我已经连开了三十个小时。”司机说,“实在太久了。在那之前,我只睡了五个小时,再之前,我连续开车十四个小时。圣诞节前人手不足。”

  “我希望你赚了不少的钱。”萨立姆说。

  司机叹了口气。“并不多。今天早晨,我开车送个人从51街到机场。到了之后,他居然直接跑进机场,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五十美元的车钱没了,我还得自己付回来的过路费。”

  萨立姆同情地点头。“我今天也不得不浪费时间等着会见一个根本不想见我的人。我的姐夫恨我。我在美国已经一周了,除了浪费钱之外一事无成,什么产品也没卖出去。”

  “你卖什么东西?”

  “一堆垃圾。”萨立姆说,“不值钱的便宜货,小玩意儿,还有旅游装饰品。讨厌、廉价、愚蠢、难看的一堆垃圾货。”

  “你卖垃圾?”

  “是的。”萨立姆说,惊恐地发现他居然把姐夫的样品的真相说了出来。

  “而他们并不打算买?”

  “不买。”

  “不对吧,你看看这些商店,他们专卖垃圾。”

  萨立姆有些紧张地笑起来。

  一辆货车停在他们前面的街上,一个红脸膛警察站在车子前面,挥手叫嚷着,指着让他们从旁边最近的一条大街走。

  “我们先绕道第八大道,从那条路过去。”出租车司机说。他们开到那条街上,结果那里的交通完全堵塞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连成一片,没有任何车子能移动。

  司机在他的座位里摇晃着,他的下巴开始慢慢垂到胸前,一次,两次,三次。他开始轻轻地打起呼噜来。萨立姆伸手推醒那人,心里希望这是正确的选择。摇晃他肩膀时,司机动了一下,萨立姆的手触到那人的脸上,碰落了他的太阳镜。

  出租车司机睁开眼睛,找到太阳镜,重新戴上黑色的塑料眼镜。太迟了,萨立姆已经看到了他的眼睛。

  出租车在雨中缓缓向前蠕动着,计价表上的数字不断增加。

  “你要杀死我吗?”萨立姆问。

  出租车司机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萨立姆在司机后视镜中观察他的脸色。

  “不会。”司机平静地说。

  车子再次停下。雨水纷纷击打在车厢顶上。

  萨立姆说:“我祖母发誓说在某天傍晚,她见过一个伊夫里特,就在沙漠边缘。我们告诉她,那不过是沙暴,是一阵风,但她坚持说看到了。她看到了它的脸,还有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是燃烧的火焰。”

  司机微笑起来,但他的双眼仍旧隐藏在黑色的塑料墨镜后面,所以萨立姆无法分辨那个微笑中有没有真正的笑意。“当祖母的也纷纷到这个地方来了。”他说。

  “纽约有很多神怪吗?”萨立姆问。

  “不多,我们人数很少。”

  “世上有天使,也有安拉用泥土塑出的人类,还有生于火焰的神怪。”萨立姆说。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神怪的事。”司机说,“他们认为我们可以帮助凡人实现他们的愿望。真有这种本事的话,你以为我还会开出租车维生吗?”

  “我不明白。”

  出租车司机看上去有些悲伤,当他开口说话时,萨立姆从司机后视镜里凝视着他的脸,看着伊夫里特黑色的嘴唇。

  “人们相信我们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为什么他们会相信那个?我住在布鲁克林区一个臭烘烘的房间里,我开这辆出租车。只要有钱,随便哪个臭气熏天的混蛋都可以坐我的车,还有人连钱都不给。我把他们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有时候他们会给我小费,有时候他们只按计程表上的价格给钱。”他的下唇哆嗦起来。这个伊夫里特似乎已经快到精神崩溃的边缘了。“有一次,有个人居然在后座上大便。还车给公司之前,我不得不亲手擦洗干净。他怎么可以那么做?我不得不清理干净座位上的那泡稀屎。怎么能这么做?”

  萨立姆伸出手,拍拍伊夫里特的肩膀。透过毛衣,他感受到了他结实的肉体。伊夫里特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放在萨立姆的手上,就这样静默了一阵。

  这时,萨立姆想起了沙漠。在他的想象中,红色的沙子卷起沙尘暴,无数猩红色的丝绸帐篷围绕着失落的城市尤巴。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飞翔翻涌着。

  他们开到了第八大道。

  “坚守传统的老一辈人相信我们的存在。他们不会冲着洞穴小便,因为先知告诉他们洞穴中住着神怪。他们知道如果偷听天使的谈话,天使会向他们投掷燃烧的星星。但即使是老一辈人,来到这个国家以后,也觉得和家乡离得太远,于是不再在乎我们了。在老家,我哪儿用得着开什么见鬼的出租车。”

  “我为你难过。”萨立姆说。

  “这是个艰难的时代,”司机说,“风暴就要来了。我被吓坏了。只要能离开这里,做什么我都愿意。”

  之后,车子开到酒店门前这段时间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萨立姆下车时给了伊夫里特一张二十美元钞票,告诉他不用找零。然后,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勇气,他把自己的房间号码告诉了他。出租车司机什么都没说。一个年轻女人钻进出租车后座,车子驶回寒冷的大雨中。

  晚上六点钟的时候,萨立姆还没有写好给姐夫的传真。他冒雨走出去,给自己买了当作今晚晚餐的烤肉串和炸薯条。只过了一周,但他已经觉得自己在纽约这个地方变得更胖、更圆,筋骨也软化了。

  回到酒店时,他惊讶地看到出租车司机站在前台,双手插在口袋里等着他,眼睛盯着架子上的黑白明信片。看见萨立姆后,他有点不太自然地笑起来。“我给你房间打电话,”他说,“没人接。所以我想我应该等你一会儿。”

  萨立姆也笑起来,碰了下那人的胳膊。“我在这里。”他说。

  他们一起走进昏暗的、亮着绿灯的电梯,手拉着手,一路升到十五楼。伊夫里特问他能否用用浴室。“我觉得很脏。”他解释说。萨立姆点头同意了。他坐在占据了这个白色小房间大部分空间的床上,听着浴室里淋浴的水声。萨立姆脱下鞋子、袜子,脱光所有衣服。

  出租车司机从浴室走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只在腰上围了一块浴巾。他没有戴墨镜,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睛燃烧着猩红色的火焰。

  萨立姆眨眨眼,忍住眼泪。“真希望你也能看到我看到的景象。”他说。

  “我不会替别人实现他们的愿望。”伊夫里特悄声说。他丢下浴巾,轻柔地,但也是不可抵抗地,将萨立姆推倒在床上。

  他们拥抱在一起做爱。有一刻,萨立姆意识到自己在哭。伊夫里特用灼热的嘴唇把他的眼泪轻轻吻干。“你的真名是什么?”萨立姆问出租车司机。

  “我的驾驶证上有一个名字,但不是我的真名。”伊夫里特回答说。

  之后,萨立姆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结束做爱,什么时候沉入梦乡。

  萨立姆醒来时,冰冷的阳光照进这间白色房间。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发现他的样品箱也不见了。所有瓶瓶罐罐、戒指、装饰用的铜手电筒,全都不见了。除此之外,消失不见的还有他的西装、钱包、护照和回阿曼的机票。

  他只找到抛在地上的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还有一件灰色毛衣。在衣服底下,他找到了一张驾驶执照,上面的名字是艾伯拉罕·本·艾里姆,还有同名的出租车准驾证。他还找到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纸条,用英文写着一个地址。驾驶执照和准驾证上的照片并不很像萨立姆,但也不像伊夫里特。

  电话铃声响起,是前台打来的,通知说萨立姆本人已经结帐离开酒店,请他的客人朋友尽快离开,以方便清洁房间,留待后面的客人入住。

  “我不会替别人实现他们的愿望。”萨立姆说。这句话仿佛自己成形,从他嘴里吐出来。

  穿上衣服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脑袋轻飘飘的。

  纽约的道路很简单:所有大道都是从北到南,所有大街都是从西到东。有什么困难的?他自问。

  他把出租车钥匙抛起来,然后接住,戴上从口袋里找到的塑料墨镜。他离开酒店,出去找他的出租车。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八章

  他说亡灵也有灵魂。

  我问他那种事情怎么可能——亡灵本身不就是灵魂吗?

  他一语点破我的困惑: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亡灵为什么总因为某些原因重回人间?

  是啊,他说得对,亡灵总因为某些原因重回人间。

  ——罗伯特·弗罗斯特《两个女巫》

  圣诞节前的一周通常是殡仪馆里最安静的一周。这是影子吃饭时从艾比斯先生口中得知的。此刻,他们正坐在一家小餐厅里,距离艾比斯与杰奎尔殡仪馆仅两个街区。影子点的饭菜是全天都供应的早餐套餐(和炸面包球一块儿端上来的)。艾比斯先生一边一点儿一点儿啄着一块咖啡蛋糕,一边跟他解释:“快咽气儿的人中间,有些人会一直咬牙挺着,非挺过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不可,”艾比斯先生说,“有时候甚至能挺过新年。另外一些人却恰好相反。对他们来说,看着别人高高兴兴准备过节,实在是太痛苦了,于是干脆提前下课,省得看圣诞剧的最后一幕,不至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对了,不是稻草,应该说最后一根压断圣诞驼鹿脊背的圣诞树枝。”说着,他嘴里冒出一串怪音,将得意的笑声和鼻子哼哼声糅合在一起。显然,刚刚发表的这通言论,是他反复习练、特别中意的一段话。

  艾比斯和杰奎尔殡仪馆是一家小小的、家族经营的殡仪馆,也是这个地区最后一批真正独立经营的殡仪馆之一。至少艾比斯先生是这么说的。“在人类从事商业活动的绝大多数领域中,全国性的统一大品牌都是极受重视的。”艾比斯先生用解释的口吻讲解道,语调温和、态度认真,让影子忍不住想起当年到筋肉健身房来健身的一个大学教授。那个人从来不会用随和的语气和别人闲聊,只会用演讲、解说或解释的语气说话。刚认识艾比斯先生几分钟,影子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很明显,在与这位殡仪馆负责人的所有谈话中,他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做个好听众,尽量少说多听。“……我认为,这是因为人们喜欢提前知道他们能买到什么、享受到什么样的服务。麦当劳、沃尔玛、伍尔沃斯连锁店……这些品牌连锁店就是这样。它们遍布全国,随处可见。不管你到哪儿去,除了些许地区特色之外,你买到的总是几乎完全相同的东西。

  “然而,殡葬业的情形却也许有所不同。你有一种需要,需要感到自己得到了小镇上才有的那种个性化服务,某个精通这一行、热爱这一行的人专门为你提供的服务。承受如此巨大的损失以后,你需要这个人悉心照料你和你所爱的死者。你希望把你的悲痛局限于当地,你不愿把这种私人的悲痛变成全国喧嚣的大事件。但是,所有大企业都是靠优惠的批发价格、批量购买、集中管理,再把产品销售给买方而获利的。死亡是大企业,我年轻的朋友,千万别忘了这一点。真相让人不舒服,但真相毕竟是真相。问题在于,没有人想知道他们最亲爱的那个人被冷藏车运到了某个巨大的改装仓库里,那儿还有二十、五十、甚至一百具尸体等着呢,等积攒到一定数量以后批量处理。不,先生,死者亲属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给一个熟人开的小殡仪馆,那种地方的人会带着敬意处理死者;他们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给一个在街上见了面会朝他们抬抬帽子打个招呼的朋友。”

  艾比斯先生本人就戴着一顶礼帽,一顶朴素的褐色帽子,与他朴素的棕色上衣和庄重的棕色面孔十分相配。他的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小小的金丝边眼镜。在影子的印象中,艾比斯先生似乎是个小矮个儿,每次站在他身边时才发现,艾比斯先生至少有六英尺高,只不过他总是像鹤一样弯着腰。影子这会儿坐在他对面,隔着闪亮的红色桌面,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个男人的脸。

  “所以,大型殡葬公司进入一个地区以后,会买下当地殡仪馆的名字。他们会付钱给殡仪馆的负责人,留用他们,制造出人性化、差异化服务仍然存在的表象。但那不过是墓碑石上的顶尖儿罢了。事实是,大殡葬公司的所谓本地化,跟麦当劳的本地化完全是一回事。但我们却是真正的独立经营的殡仪馆。我们自己做全套的尸体防腐处理,而且是国内尸体防腐做得最好的一家。当然啰,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一事实。我们从来不接火葬业务。如果有自己的火葬炉,生意会好很多。但我们有自己精通擅长的东西,火葬与之格格不入。我的生意合作伙伴总是说,主给了你一份天赋或技能,你就有义务去使用它,还要把它用得最好。你赞成这个观点吗?”

  “我觉得很对。”影子说。

  “主将统治死者的力量赐予我的生意合伙人,正如他将驾御文字的技能赐予我一样。文字,好东西呀。知道吗?我自己也写故事,不是什么文学作品,只是自娱自乐,人生的一些记录而已。”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影子正想问自己是否可以有幸阅读其中的一本记录时,他又接着说下去,“不管怎么说,我们给人们提供的是具有连续性的服务:艾比斯和杰奎尔殡仪馆在这里存在已经超过二百年了。当然,我们两个并不总是顶着殡仪馆经理这个头衔。早些时候,我们被人称为殡仪业者,再早一些时候,我们被叫做掘墓人。”

  “在那之前呢?”

  “这个嘛,”艾比斯先生笑了,笑容中只有一点点自鸣得意,“我们两个的合作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不过,直到南北战争以后,我们才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个时候,我们的殡仪馆专门为附近的有色人种家庭服务。在那之前,没有人认为我们是有色人种,只觉得我们是外国人,有点异国情调,肤色比较深,但没人觉得我们是黑人。但是,战争结束之后,没过多久,人们就不再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被人当作黑人。我的合伙人,他的皮肤颜色比我更黑,但这个观念的转变还是很容易。真的,别人把你看做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现在,他们又管黑人叫非裔美国人了。这个词儿我感觉真怪,让我想起那些从奥斐、努比亚等地来的人。其实我们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非洲人——我们是尼罗河人。”

  “这么说你是埃及人喽。”影子说。

  艾比斯先生撅起下唇,来回摇头,仿佛脑袋安在弹簧上,正有节奏地来回摆动,摆到这边,就从这个角度看问题,摆到那边时又换了个角度。“你的话,既正确又错误。在我看来,‘埃及人’这个称呼指的是现在居住在那里的人,那些在我们的陵墓和宫殿之上建造城市的家伙。他们长得和我很像吗?”

  影子耸耸肩,没有回答。他见过长得和艾比斯先生很像的黑人,也见过晒黑肌肤后、和艾比斯先生的相貌没什么区别的白人。

  “咖啡蛋糕味道怎么样?”餐厅女侍走过来为他们加满咖啡。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蛋糕。”艾比斯先生客气地说,“请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我会的。”她说着,急匆匆走开。

  “如果你是殡仪馆经理的话,别问候任何人的健康。他们会以为你也许是在寻找生意机会呢。”艾比斯先生压低声音说,“好了,我们去看看你的房间收拾好没有。”

  饭后,他们并肩走在夜色中,呼吸在空中凝成白色的雾气。经过的商店橱窗里,圣诞节的装饰灯闪闪发光。“你们真好心,收留我住下来。”影子说,“真是谢谢你们。”

  “我们欠你的雇主一点人情。再说,主知道,我们的确有空房间。那是一栋很大的老房子。你知道,过去我们有很多人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了。多你一个人没什么麻烦的。”

  “你知道我要留下来和你们一块儿住多久吗?”

  艾比斯先生摇头。“他没有说。不过我们很高兴你能住在这里,还能帮你找些活儿干。只要你没有什么洁癖,又肯尊敬死者的话,你可以帮忙给我们做事。”

  “那么,”影子问,“你们的人在开罗市做什么?是因为这个城市的名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不,完全不是这些原因。事实上,这个名字来源于我们这些人,只不过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罢了。在遥远的过去,这里是一个贸易港口。”

  “你是说开拓新边疆的时代?”

  “你也可以那么说。”艾比斯先生说。“晚上好,西蒙斯女士!也祝您圣诞节愉快!带我到这里来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就航行到了密西西比河。”

  影子突然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是想告诉我,五千年前,古埃及人就来这儿做生意了?”

  艾比斯先生没有说话,但他得意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艾比斯先生重新开口道:“三千五百三十年前,大致是这个时间。”

  “好吧,”影子说,“我权且相信你的话。他们都做些什么生意?”

  “算不上什么大生意。”艾比斯先生说,“动物的毛皮,一些食物,还有从现在位于密歇根州的东半岛上的矿山里开采出来的铜。这个所谓的生意让人失望透了,根本不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来到这里。他们在这儿待了一段时间。他们信仰我们,并向我们献上祭祀品。来这里的途中,只有几个船员发高烧死掉,并被埋葬在这儿。后来,他们把我们留在这里,自己离开了。”他突然在人行道中间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来,张开双臂。“这个国家成为全球性大市场已经有一万年之久了。你倒是跟我说说,哥伦布算什么?”

  “是啊。”影子轻轻地说,“照你看,他算什么?”

  “哥伦布只不过做了一件几千年来人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到美洲来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纪念的。我一直在写这方面的故事,断断续续地写。”他们继续沿着街道走下去。

  “真实的故事?”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真实的。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让你看其中的一两篇。其实事实全都摆在那儿,只要长着眼睛,谁都能看见。至于说我本人——告诉你,本人可是《科学美国人》的撰稿人之一哦——我为那些专家感到遗憾。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找到某个让他们大惑不解的头骨化石:这个头骨的人种不对呀,怎么会这样?要不就是又挖出了什么让他们摸不着头脑的雕像或者艺术品。他们只知道喋喋不休地探讨那些遗迹的古怪之处,真正的事实却被他们看成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这就是我替他们感到遗憾的地方。只要你把某件事视为完全不可能,这件事就会从你的视野中彻底消失,哪怕它其实是事实也罢。我的意思是,比如说这里有个头盖骨,显示阿伊努人,也就是日本的土著人种,九千年前就生活在美国。还有另外一个头盖骨,显示玻利尼西亚人七千年前曾住在加利福尼亚。但所有的科学家只会在谁是谁的后裔的问题上纠缠不休,完全错过了真正的关键。要是哪一天他们当真找到了印第安霍皮族人的地洞,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到了那一天,他们认定的好几条真理又会破绽百出,你就等着瞧吧。

  “如果你问我,爱尔兰人是不是早在中世纪就来到了美国?他们当然来过!来过的还有威尔士人、维京人,当时住在西海岸的非洲人——后来被称为奴隶海岸,或者象牙海岸的地方,他们当时和南美洲的居民有过贸易往来。还有中国人,也多次到达了今天的俄勒冈州,他们管那里叫‘福山’。早在一千二百年前,巴斯克人就在加拿大纽芬兰岛海岸建起了鱼类捕捞据点。我估计你会反驳说:哎呀,艾比斯先生,那些可都是原始人啊,他们没有无线电,没有维他命药丸,更没有喷气式飞机。”

  影子什么都没说,也没打算说什么,但他觉得似乎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只好问:“那些东西,他们确实没有嘛。”冬天里的最后一批落叶在他们脚下纷纷踩碎,感觉干枯而松脆。

  “人们普遍的误解就是:哥伦布时代以前的人类,决不可能坐船航行那么远。其实,新西兰、塔希提岛和其他太平洋岛屿上的土著人,最早都是乘船航行到那些岛上定居的,他们的航海技术,完全可以让哥伦布感到羞愧。非洲的财富也早就用于贸易了,只不过最初是运到东方,运往中国和印度。还有我的人民,来自尼罗河流域的人们。我们早就发现,用芦苇做成的船可以带你航行到全世界,只要你有充足的耐心和足够多的装满清甜淡水的罐子。你看,在过去,航行到美国的最大问题,就是这里并没有多少货物,没多少可以交易的东西,而且距离也实在太远了些。”

  他们走到大房子前,房子的造型被人们称为安妮女王风格。影子不知道安妮女王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电影《亚当斯一家》里那群怪人们住的那种外表阴森森的房子。这是本街区唯一一栋宽宽的窗户大敞着的房子。他们走进房门,绕到屋后。

  艾比斯先生从钥匙串上检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巨大的双扇门,他们走进一个巨大的、没有暖气的房间。房间里面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身材很高、皮肤黝黑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金属解剖刀。另外一个是死掉的十几岁年轻女孩,她躺在一张长长的、既像停尸台又像水槽的瓷面台子上。

  尸体上方墙壁的软木板上钉着好几张死去女孩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高中生的大幅头像,照片上的她正在微笑。另外一张照片上,她站在一排三个女孩中间,穿着参加舞会的裙子,浓密的黑发在头顶上盘成一种极其复杂的式样。

  现在,她全身冰冷地躺在瓷面台子上,一头黑发垂了下来,耷拉在肩膀旁,沾满了凝固的鲜血。

  “这就是我的合伙人,杰奎尔先生。”艾比斯介绍说。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杰奎尔说,“原谅我现在不能和你握手。”

  影子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女骇。“她是怎么死的?”他问。

  “选男友的品味太差。”杰奎尔说。

  “一般来说,这个错误并不致命。”艾比斯先生叹息着说,“可这一次却是。他喝醉了,身上还带着刀子。她告诉他说她觉得自己怀孕了,而他不相信那是他的孩子。”

  “她被刺了……”杰奎尔先生说着,开始计算刀伤的数目。他踩下脚控开关,启动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小录音机。“一共五刀。左前胸上三处刀伤,第一刀刺入第四和第五肋骨之间的缝隙,就在左胸中央边缘,刀伤深度二点二厘米;第二和第三刀从左胸中央部位下方刺入,穿透到第六肋骨,两处伤口交叠在一起,测定刀伤深度为三厘米。另有一处两厘米长的伤口位于左前胸上方第二肋骨处;还有一处五厘米长、最深处一点六厘米的伤口,位于身体中前部的左三角肌,属于挥砍划破伤。胸部的所有刀伤都是深度穿透性伤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见的伤口。”他抬起脚,松开开关。影子注意到有一个小麦克风用绳子吊着,悬挂在台子上方。

  “你同时也是验尸官?”影子问。

  “在我们这个地方,验尸官是政客任命的。”艾比斯先生说,“他的工作就是踢尸体一脚,如果尸体不踢回他,他就签署死亡证明。杰奎尔则是所谓的解剖员,他替镇上的验尸官做尸体解剖,然后保留组织样本以供分析检查。他还负责为伤口拍照。”

  杰奎尔完全无视他们俩的存在。他拿起一把大解剖刀,从她的两肩肩胛骨开始,一直到胸骨,切了一个很深很大的“V”型切口,又从胸骨开始一直向下切到耻骨,将“V”扩大成一个巨大的“Y”。接着,他拿起一个沉重的、好像小型铬合金钻机的东西,那玩意儿顶端有一个奖章大小的圆齿轮锯。他开动电锯,先试了一下,然后用电锯锯开肋骨。

  女孩的身体像一个钱包,转眼间全部打开了。

  影子闻到一股很淡的、令人有些不快的味道,是一种具有穿透力的、有些刺激鼻孔的肉类的味道。

  “我还以为闻起来会更糟糕呢。”影子坦白地说。

  “她很新鲜,”杰奎尔说,“连肠子都没被刀刺穿,所以不会有屎尿的恶臭。”

  影子发觉自己移开了目光,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会恶心反胃,而是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给那个女孩留下一点隐私。要说赤身裸体,很难有比这具开膛破腹的尸体更赤裸的了。

  杰奎尔把胃部以下、骨盆以内的肠子打上结。肠子在她的腹内闪着光泽,感觉像蛇一样滑溜。他用手指抻着肠子,一英尺一英尺地丈量检查,然后对着麦克风说一声“正常”,接着就把所有肠子放进地上的一个桶里。他用真空泵抽干她胸腔内的血液,然后测量重量。接下来,他开始检测她的胸腔内部,并对着麦克风记录观察结果。“心包膜上有三处破损,充满凝固及流动的血液。”

  杰奎尔抓住她的心脏,从顶端切割下来,在手心中翻转一圈,仔细审查。他踩下录音机开关,口述记录:“心肌上可见两处损伤,右心室上有一处一点五厘米的损伤,左心室上有一处一点八厘米的穿透性损伤。”

  接着,杰奎尔切下两侧的肺,左肺被刀刺中,几乎有一半全部坏死。他称量了肺的重量,然后是心脏的重量,接着为器官上的伤口拍照。随后,他从每一侧肺叶上切下一小块组织,放进一个罐子里。

  “里面装的是甲醛。”艾比斯先生在一旁解说。

  杰奎尔继续对着麦克风讲话,描述他手上进行的尸检工作、他观测到的情况,与此同时,他逐一切下女孩的肝脏、胃、脾脏、胰腺、肾脏、子宫和卵巢。

  他为每一个器官称重,并口述记录器官正常没有任何损伤。他还从每一个器官上切下一小片组织,放在装满甲醛的罐子里。

  他分别从心脏、肝脏和一个肾上多切下一片组织,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一边嚼,一边继续手里的活儿。

  但不知为什么,影子觉得他这么做很好,做得很对:对死者充满尊敬,没有一丝一毫的猥亵。

  “你想留在这儿,和我们一块儿干一段时间吗?”杰奎尔问他,同时继续咀嚼女孩的那片心脏。

  “如果你们想要我的话。”影子说。

  “我们当然想要你。”艾比斯先生说,“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你的理由,留下你的理由却太多太多了。留在这里的期间,你受我们的保护。”

  “希望你不介意和死人睡在同一屋檐下。”杰奎尔说。

  影子突然想起碰触劳拉嘴唇的感觉,想起那抹苦涩与冰冷。“不介意,”他说,“只要他们是真真正正的死人就行。”

  杰奎尔猛地转过身来,用棕黑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眼神好像一只沙漠里的狗,探询而冷淡。“在这里,他们是真正的死人。”他说。

  “看起来是,”影子说,“不过在我看来,死人复活似乎是很容易的事。”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艾比斯说,“要知道,即使僵尸都是用活人制成的。一点儿魔粉、一点儿咒语,最后再推上一把,你就能制造出一个僵尸。他们其实是活人,只不过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但是,要真正复活一个死者,而且继续沿用他自己的躯壳,那可需要极大的法力。”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但在旧大陆,在过去,让死人复活要简单一些。”

  “你可以将一个人的灵魂,‘卡’,禁锢在他体内,时间长达五千年。”杰奎尔说,“但一旦禁锢失效,灵魂就会失散。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恭恭敬敬地把刚才切割下来并移走的器官重新放回女孩的胸腔,肠子和胸骨也一一放回原处,并把切割开的皮肤边缘压在一起。接着,他取出粗大的针和线,灵巧敏捷地把尸体切口一针一线地缝合起来,感觉像在缝补棒球。尸体从一堆肉再度变回一个女孩。

  “我要去喝瓶啤酒。”杰奎尔说着,摘下橡皮手套,丢在垃圾桶里,再脱下棕黑色的罩衣,丢进洗衣篮。最后,他拿起带纸托的罐子,里面装着红的、紫的、褐色的各种器官组织。“一起来吗?”

  他们沿着后面的楼梯走到厨房。这是一间褐色与白色相间、朴素体面的房间。至于装饰风格,影子觉得它上一次装修大概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而且装修之后没有作过任何改动。厨房一侧墙边是一个很大的咯咯作响的冰箱。杰奎尔打开冰箱门,把装着脾脏、肾脏、肝脏和心脏的塑料罐子放进去,又取出三个棕色瓶子。艾比斯打开玻璃门的酒杯柜,取出三个高高的玻璃杯,挥挥手,示意影子在餐桌旁坐下。

  艾比斯倒出啤酒,先递给影子一杯,然后递给杰奎尔。啤酒的味道很不错,微微有点苦,颜色很深。

  “好啤酒。”影子忍不住称赞说。

  “我们自己酿的。”艾比斯说,“在过去,酿啤酒的一直是女人,她们的技术比我们好得多。但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了,我,他,还有她。”他指指那只蜷在墙角猫篮里呼呼大睡的褐色小猫,“最初我们本来有很多人。可是塞特离开了我们,出门探险去了,那是……两百年前?一定是的,到现在已经两百年了。我们接到过他从旧金山寄来的明信片,那大概是在1905年或1906年,然后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还有可怜的荷露斯……”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变成一声叹息,伤感地摇着头。

  “我偶尔还能看到他,”杰奎尔说,“出去接尸体的时候。”他啜了口啤酒。

  “我会努力工作,补偿住在这里的费用。”影子说,“你们告诉我要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我们会帮你找到事情做的。”杰奎尔同意说。

  褐色小猫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她轻轻走过厨房地板,用脑袋顶了顶影子的靴子。他垂下左手,抓抓她的额头、耳朵后面,还有脖子。她陶醉地弓起身子,然后跳到他大腿上,趴在他胸前,用冰冷的鼻子碰碰他的鼻子。接着,她在他大腿上舒服地蜷成一团,继续睡觉。他伸手抚摩着她柔软的毛皮。她在他腿上睡得温暖而愉快,好像躺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一样。影子觉得很高兴。

  啤酒让影子的脑袋晕乎乎的,很舒服。

  “你的房间在楼梯顶,紧挨着浴室。”杰奎尔说,“你的工作服挂在衣柜里——你会看到的。我猜你也许会想先洗个澡,刮刮胡子。”

  影子确实很想洗澡。他先在铸铁的浴缸里洗好澡,再刮胡须。他很紧张,因为用的是杰奎尔借给他的一把老式剃刀。剃刀极其锋利,刀柄是珍珠贝的。影子怀疑这把剃刀平时是不是给死人最后一次刮胡子用的。他过去从来没用过这种直柄剃刀,不过他一点儿都没有割破自己。他洗掉剃须膏,在浴室镜子里凝视着自己的裸体。身上到处是瘀伤,胸前和胳膊上的崭新瘀伤,和疯子斯维尼留给他的瘀伤重叠在一起。镜子中的他用极度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审视地盯着影子。

  然后,仿佛有人握着他的手一样,他下意识地举起那把直柄剃刀,将刀锋抵在自己的喉头。

  也许这是个解脱的好办法,他想,简单而有效。要说有谁能冷静地料理好他的后事,把现场清理干净,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那就是这会儿正坐在楼下喝啤酒的那两个家伙了。一了百了,从此不再有任何烦恼,不再有任何关于劳拉的问题,不再有任何神秘兮兮的事件与阴谋,不再有噩梦。只有安宁与平静,以及永远的安息。只要轻轻一划,从一边耳根到另一边耳根,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站在那里,手持剃刀顶着喉咙。一缕鲜血从刀锋接触肌肤的地方流下来,他却甚至没注意到。瞧,他对自己说,几乎可以听到耳边的悄悄话,没有痛苦的。锋利得让人不会有任何感觉。没等我意识到,我就已经死了。

  浴室的门突然弹开了,虽然只有几英寸宽,但已经足够那只褐色小猫把脑袋从门缝钻进来,冲着他好奇地“喵”了一声。

  “嗨,”他冲着小猫说,“我还以为我锁上门了呢。”

  他合拢那把可以割断喉咙的剃刀,把它放回洗脸池旁,用卫生纸擦干净小伤口上的血。然后,他把浴巾裹在腰间,回到隔壁的卧室。

  和厨房一样,他的卧室似乎也是1920年装修的:房间里有一个放洗脸盆的架子,柜子抽屉和镜子旁边还摆放着一个大水罐。有人已经把他的衣服放在床上了:黑色西装、白色衬衣、黑色领带、白色内衣内裤,还有黑色的袜子。床边破旧的波斯地毯上还放着一双黑色的鞋子。

  他穿好衣服。尽管没有一件是新的,但衣服的质地都非常好。他很想知道这些衣服到底是谁的,他是不是正在穿上一双死人的袜子?他是不是就要踏进一双死人的鞋子?他冲着镜子检查领带。镜子中的他正对着自己微笑,满脸嘲讽的味道。

  现在的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刚才他居然想用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打领带的时候,镜中的倒影依然微笑着。

  “嗨,”他跟自己的影子说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刚说完,他立刻觉得自己太傻了。

  门吱地一声打开,那只猫从门框和门之间的缝隙溜了进来,轻轻走过房间,跳到窗台上。“嗨,”他冲猫咪说,“我这次确实关上门了。我知道我关上了。”她看着他,一副感兴趣的神情。她的眼睛是深黄色的,和琥珀的颜色一样。接着,她从窗台跳到床上,在床上蜷成一个毛茸茸的毛团。蜷成一团的猫开始在陈旧的床单上打盹。

  影子离开房间时把门敞开着,让猫可以离开,顺便也换换房间里的空气。他走下楼梯,楼梯吱吱作响,似乎在抗议他的体重,好像它们只想安静待着,不受任何打扰。

  “哦,见鬼,你看起来样子很不错啊。”杰奎尔夸奖说。他正在楼梯底下等着他,也穿着一套类似影子身上的黑色西装。“开过灵车吗?”

  “没有。”

  “凡事都有头一遭,”杰奎尔说,“车子就停在前门。”

  有个名叫丽拉·古德切德的老妇人死了。在杰奎尔先生的指点下,影子携带折叠的铝担架车,穿过狭窄的楼梯,走进她的房间,把担架在床边打开。他掏出一个蓝色半透明的塑料裹尸袋,在床上死去的女人身边摊开。她死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外面套着夹棉的晨衣。影子把她抱起来,用毯子裹好。她轻得仿佛没有一点重量。他将她放进裹尸袋,拉上拉链,再将裹尸袋抱到担架车上。影子忙着做事时,杰奎尔和一个年纪非常大的老头子说话(她还在世时,婚姻将他们结合在一起)。老人说,杰奎尔站在一旁耐心地听,直到影子把古德切德太太尸袋的拉链拉上,老人还在唠唠叨叨地跟他解释,说他的子女是多么忘恩负义,孙子那一辈也同样如此——当然,那不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父母的错,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苹果不会落到远离苹果树的地方。他以前还以为,在他们的抚养教育下,子女们不会这样呢。

  影子和杰奎尔将带轮子的担架推到狭窄的楼梯口。老人跟在他们后面,脚上穿着卧室里穿的拖鞋,依然啰啰嗦嗦说个不停,话题大多是关于金钱的,还有人性的贪婪和子女的忘恩负义。影子负责抬担架比较重的靠下的那端,就这样一直抬到外面街道上。然后,他独自推着担架车,沿着结冰的人行道走到灵车旁。杰奎尔打开灵车后门,影子犹豫了一下。杰奎尔吩咐他:“尽管推进去好了,支撑架会牢牢扣住的。”于是,影子把担架向车厢内推进去,支撑架一下子被车厢边缘咬住,担架下面的轮子旋转着折叠起来,担架平稳地推进灵车的后车厢。杰奎尔演示给他看如何才能牢靠地把担架固定在车厢内。影子关上车厢门时,杰奎尔还在听那个娶了丽拉·古德切德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诉说。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天气的寒冷,只穿着拖鞋和睡袍,就这样站在外面天寒地冻的街道上,向杰奎尔痛诉他的子女们是多么贪婪,比快饿死的秃鹫好不了多少,紧紧盯住他和丽拉的小小的财产不放。他还诉说他们夫妻俩是如何一路从圣路易斯、孟斐斯、迈阿密搬家到这里,还有他们如何最后定居在开罗市,丽拉最终没有死在老人院,这让他多么宽慰,而他自己又是多么害怕会死在老人院里。

  他们只好又陪老人走回他住的房子,送他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双人卧室的角落里,一台小电视机开着,嗡嗡作响。影子从旁边经过时,发现新闻播报员微笑着冲他挤了挤眼睛。他确信没有人注意他这个方向,于是立刻关掉电视。

  “他们没有钱。”终于坐回灵车里以后,杰奎尔告诉他,“他明天就会过来找艾比斯,选择最便宜的葬礼。不过我认为,她的朋友们会说服他给她办一个好点的葬礼,在殡仪馆前部的房间里举办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他肯定会抱怨,说自己穷没有钱。这段时间,这附近的人都没有什么钱。不管怎么说,六个月后他就会死了,最多不超过一年。”

  雪花在车前灯的光圈里飞舞,大雪已经朝比较南部的这里飘移过来了。影子好奇地问:“他有病吗?”

  “不是那个原因。女人能拯救她们的男人。而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他们的女人一旦死掉,他们也不会再活很长时间了。你会看到的。用不了多久,他开始变得神情恍惚,熟悉的一切都随着她的离开而离开。他开始对生命感到厌倦,整个人憔悴下去,他放弃对生的追求,然后,他死了。最后夺去他生命的也许是肺炎,也许是癌,或许是心脏停止跳动。等你上了年纪,所有的激情斗志都离你而去之后,你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影子想了想:“喂,杰奎尔?”

  “什么。”

  “你相信灵魂吗?”他吃惊地听到这个问题从自己嘴巴里跳了出来。其实他并没打算这么问。他本想先说些不那么直接的问题,但却找不到什么转弯抹角的话题。

  “这得看情况。回溯到我的那个时代,我们全都有灵魂。当你死后,你要在阴间排队等候,你必须回答出你一生所做的所有善事和坏事。如果你做的坏事的重量超过一根羽毛,我们就会把你的灵魂和心脏喂给阿穆特——灵魂吞噬者。”

  “那它一定吃过很多人。”

  “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那可是一根相当沉重的羽毛,我们把它打造得有点特殊。除非你特别邪恶,分量才会超过那个宝贝儿。喂,在这里停车,加油站,我们得加些汽油。”

  街上很安静,是那种刚下完第一场雪后的安静。“今年会有个白色圣诞节。”影子加油的时候说。

  “没错。该死的,那小子真是个幸运的混蛋,不,应该说幸运的处女蛋。”

  “你是说耶稣?”

  “非常非常幸运的家伙。就算他摔倒在粪坑里,爬起来以后,闻上去还是跟玫瑰花一样香喷喷的。对了,你知道吗?其实圣诞节并不是他的生日。他这个生日是从蜜特拉那儿借用的。你见过蜜特拉吗?爱戴红帽子,挺不错的小伙子。”

  “没有,我没见过。”

  “哦……我在附近从没见过他。他是部队家庭的孩子,也许现在回中东了,那边的日子好过些。不过我估计那边的人也早就把他忘光了。常有这种事儿,头一天,帝国的每一个军人都要在自个儿身上涂抹献祭给你的公牛的血,可到了第二天,他们连你的生日是哪一天都记不住。”

  雨刷发出嗖嗖的声音,把车窗上的积雪推到一边,把雪花挤压成细碎的雪块和冰渣。

  交通灯上的黄灯闪烁几次,变成红灯。影子把脚踩在刹车上,灵车摇摆着,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滑了一段,停了下来。

  绿灯亮了。影子重新发动灵车,以每小时10英里的速度缓缓开行。覆盖冰雪、滑溜溜的路面上,这个速度足够了。车子似乎很高兴以二挡的速度慢慢开着,他猜这辆车的大部分时间恐怕都是用二挡开的,所有车子都得跟在它后面慢慢爬行。

  “你车开得很好。”杰奎尔接着说,“对了,耶稣在这儿混得挺不错。但我遇见一个家伙,他说他曾经看见耶稣在阿富汗的马路边上想搭顺风车,却没有一个人肯停下车子。懂了吗?全都取决于你在哪个地方讨生活。”

  “看样子,一场大风暴就要来了。”影子说的是真正的天气。

  杰奎尔开口回答,但他的话与真正的天气毫无关系。“你看看我和艾比斯。”他说,“再过几年,我们的生意就混不下去了。我们有积蓄,生意不好的年份花用。可是好多年来,这里的生意一直不好,一年不如一年。荷露斯疯了,疯得一塌糊涂,所有的时间都变身成一只鹰,吃路边被汽车撞死的动物。那是什么生活呀!至于芭丝忒,你已经见过了。就这样,我们的日子还算好的呢!我们至少还有一点信仰,可以将就着过下去。其他那些笨蛋连自个儿的信仰都差不多丢光了。这就好比殡葬业的生意——不管你愿不愿意,大公司总有一天会收购你,把你赶出局,因为他们更强大、更有效率,而且他们的做法的确有效!对抗和战斗并不能改变这个该死的事实,因为我们早就输掉了这场战争,早在我们刚刚到达这片绿色的土地之时,不管那是一百年前,一千年前,还是一万年前。早在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输掉了。我们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可美国并不在乎我们的到来。要么被收购出局,要么继续硬挺下去,要么滚蛋。你说的没错,风暴就要来了!”

  影子开车转入那条充满死寂房子的街上,这里只有他们那一栋房子还有人居住,其他所有房屋的窗户都是黑乎乎的,钉着木板。“开到后面小路上。”杰奎尔吩咐说。

  他在后院倒车,直到车子快碰上房子后面那两扇大门才停下。杰奎尔打开灵车和停尸房的门,影子负责解开担架的扣环,把它拉出来。担架从车厢里抬出来后,轮子支架立刻自动旋开,落了下来。他推着担架车走到防腐桌前,抬起丽拉·古德切德。她仿佛熟睡的孩子般安详,他抱起她的裹尸袋摇篮,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冰冷的瓷面台子上,好像担心会惊醒她一样。

  “我有一个传送板,”杰奎尔说,“你用不着亲自搬动她。”

  “没关系。”影子说,他现在说话的语调越来越像杰奎尔了,“我个子大,这点小事没什么。”

  童年时代,影子在他的那个年龄段里算个子矮小的,全身上下瘦骨嶙峋。影子小时候的照片,劳拉只有一张看得上眼,愿意把它装进镜框里。照片上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孩子,一头不受约束的乱蓬蓬的黑发,一双漆黑的眼睛,站在一张摆满蛋糕和饼干的桌子旁边。影子估计那张照片可能是在哪个大使馆举办的圣诞节晚会上拍的,照片上的他打着领结,穿着他最好的那身衣服。

  他们搬家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他母亲带着影子,最初在欧洲各国之间迁徙,从一个大使馆搬到另外一个大使馆。他母亲是在外事部门工作的通讯员,负责抄录和发送机要电报。后来,在他八岁的时候,他们回了美国。母亲因为经常生病,很难保住一份长期工作,只能在身体状况允许时断断续续打些零工。于是,他们只好经常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外一个城市,这里住一年,那里住一年。他们从来没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让影子可以结识自己的朋友,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家。那时候,影子还是一个很瘦小的孩子……

  但他长得非常迅速。十三岁那年的春天,当地的孩子们还在捉弄他,总是唆使刺激他打架,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必胜无疑。打架之后,影子会气呼呼地跑掉,常常还哭着鼻子。他会跑到男生盥洗室,抢在别人注意到之前,洗干净脸上的泥巴或血迹。然后,夏天来临了,那是一个漫长的、充满魔力的十三岁的夏天。他一直避开那些高大的孩子,在当地的游泳池里游泳,在游泳池畔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夏天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怎么会游泳。但到了八月底,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游上一圈又一圈,还学会了高台跳水。阳光和水让他的皮肤变成了黑褐色。九月份,他回到学校,发现那些曾经让他的生活无比悲惨的孩子居然是如此矮小、软弱的家伙,他们不会给他惹麻烦了。其中有两个孩子还想撩拨他,很快就被他好好修理了一番,无情、迅速,让他们痛苦地学会了礼貌。影子发现他必须调整自己的生活:他不再可能安安静静地躲在别人背后,保持不起眼的状态了,因为他已经长得实在太高大、太魁梧,太醒目了。那年年底,他加入了学校的游泳队和举重队,教练还殷勤邀请他加入三项全能运动队。他喜欢做个高大强壮的人,大块头让他成了一个全新的人物。过去的他是个害羞、安静、书呆子一样的孩子,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经历;而现在,他变成了一个迟钝的大个子,除了把沙发搬到另一个房间,没有人期望他会做别的什么事。

  没有人。直到劳拉出现。

  艾比斯先生准备了晚饭:米饭和煮青菜是给他自己和杰奎尔先生的。“我不吃肉,是素食者,”他解释说,“而杰奎尔在工作过程中得到了他需要的全部肉食。”影子面前摆着一大桶肯德基炸鸡块和一瓶啤酒。

  鸡块很多,超过了影子的饭量。他把吃剩下的鸡肉分给猫,撕掉鸡皮和油炸的硬壳,然后用手指把肉撕碎,喂给她吃。

  “监狱里有一个叫杰克森的家伙,”他吃炸鸡的时候说,“他在监狱图书馆里干活。他告诉我说,肯德基把名字从肯德基炸鸡改为KFC肯德基,是因为他们的鸡肉已经不是真正的鸡肉了。肯德基的鸡是基因突变的异种,像一只没有头的大蜈蚣,身上只有一段一段的鸡腿、鸡胸和鸡翅。那种怪物是通过营养管进食的。那家伙说,就是因为这个,政府才不让他们用‘鸡’这个词做快餐店的名字。”

  艾比斯先生眉毛一挑。“你认为是真的?”

  “当然不是。我还有个旧狱友洛基,他说他们之所以改名字,是因为‘炸’已经成了个骂人的字眼。也许他们想让人们以为那些鸡是它们自个儿烹调出来的。”

  吃过晚饭,杰奎尔道声歉,下楼去停尸间工作。艾比斯则继续他的研究和写作。影子在厨房里多待了一阵子,一边把鸡胸的碎肉喂给褐色小猫吃,一边喝啤酒。啤酒和鸡肉都消灭掉之后,他洗干净碟子和餐具,放在架子上晾干,然后上楼回自己房间。

  等他回到卧室,发现褐色小猫又一次躺在他的床尾,蜷缩成一个月牙形的毛团。他在梳妆台中间的抽屉里找到几件有条纹的棉睡袍。它们看上去都有些年代了,但闻起来气味还很清新。他穿上其中的一件。就像那套黑色西装一样,这件睡袍仿佛也是专门为他裁剪的,贴身而舒适。

  床头柜上有一小叠《读者文摘》,每一本的日期都不早于1960年3月。杰克森,就是监狱图书馆的那个家伙,也是发誓告诉他肯德基变异鸡的人,曾给他讲过黑色火车的故事。他说政府常用火车运送政治犯前往秘密的北加利福尼亚州集中营。死寂的夜晚,火车悄悄穿过全国。杰克森还告诉他,国家安全局利用《读者文摘》做他们在世界各地分支机构的幌子。他说每个国家的《读者文摘》办公室,实际上都是国家安全局的秘密部门。

  “开个玩笑,”已故的木先生曾经说,“我们怎么能确保CIA不卷入肯尼迪总统的暗杀案中?”

  影子把窗户打开几英寸,足够让新鲜空气进来,也能让小猫出去到外面阳台上。

  他打开床边的台灯,爬到床上,看了一会儿杂志,想让自己的思绪停顿下来,将过去几天发生的事从脑海中剔出去。他在看上去最无聊的《读者文摘》里挑选最无聊的文章看。在看《我是胰腺》这篇文章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睡着一半了。没等他关掉床头台灯,把脑袋放在枕头上,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事后,他无法理清那个梦的次序和细节。努力回忆只会制造出更加混乱的影像。梦中有一个姑娘,他在某处遇见过她,现在他们正一起走过一座桥。桥横跨在一个位于城镇中央的小湖上。风吹拂着湖面,荡起鱼鳞般的微波。影子觉得那是无数双想触摸他的小手。

  到这里来。那女人对他说。她穿着一件印着豹皮花纹的裙子,裙边在风中飞舞摇曳。她的长袜顶端和裙子之间露出一抹肌肤。在他的梦中,肌肤如奶油般细腻柔滑。在桥上,当着上帝与整个世界的面,影子跪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的大腿间,吮吸着她醉人的女性芳香。在他的梦中,他意识到自己在真实世界中也勃起了,那种坚硬的、血脉跳动的、令人惊讶的勃起,和刚刚进入青春期时的感觉一样,坚硬而疼痛。

  他起身抬起头,但依然无法看到她的脸。他的嘴在她身上寻觅着,她用柔软的唇回吻着他。他的双手覆盖在她双乳上,在她缎子般光滑的肌肤上游走,最后伸进她腰间的皮裙,进入她身体奇妙的裂缝中。那里温暖而湿润,为他打开,就像一朵鲜花为他的手开放。

  女人心醉神迷,发出猫咪一样呼噜呼噜的叫声,她的手向下寻找,然后开始挤压他。他推开床单,翻身骑在她上面。他的手分开她的大腿,她用手引导他进入自己双腿之间,然后猛地一推,充满魔力的一推……

  他又回到过去住过的监狱牢房,和她一起。他深深吻着她。她的双臂紧紧环绕着他,双腿紧紧夹住他的双腿,让他无法抽身离开。其实他自己也根本不想离开她。

  他从未亲吻过如此柔软的嘴唇,也不知道世上居然存在着这么柔软的嘴唇。但她的舌头滑入他口中时,却像砂纸一般粗糙。

  ——你是谁?他问。

  她没有回答,只在他背上一推,然后跨骑到他身上。不,不是骑乘他,而是和他一起波动,每一次动作都比上一次更加有力。一波又一波富有节奏感的搏动和撞击,不仅震撼他的意识,更震撼他的身体,仿佛湖面上一波波荡漾的波涛拍打着岸边一样。她的指甲很尖,刺入他的身体两侧,从他皮肤上划过,但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极度的欢愉。一切都仿佛被某种魔法改变了,让他得到了无比的快感。

  他挣扎着想找回自我意识,挣扎着想说话,他的头脑中突然充满了沙丘与沙漠上的风。

  ——你是谁?他再次询问,气喘吁吁地吐出声音。

  她用深琥珀色的双眸凝视着他,然后低下头,用嘴唇热烈地亲吻他,亲吻得如此激烈深沉,在横跨湖面的桥上,在他监狱的牢房里,在开罗市殡仪馆的床上,他几乎就要达到高潮。他极力掌握自己的知觉,仿佛飓风中的风筝想把握自我。他把自己的思绪和理智拉了回来,他必须警告她。

  ——我的妻子,劳拉,她会杀了你的。

  ——我?不会。她说。

  一个荒谬的记忆片段在他意识的某处升起。中世纪有一种说法:如果一个女人性交时在上面的话,她就会怀上一位主教。所以人们才说:试试主教体位……

  他很想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不敢再问她第三遍。他被加速,被旋转,被翻腾,他身体拱起,深深进入她体内,仿佛他们两个是同一生命的两部分。他们一同品尝着、痛饮着、拥抱着、渴望着……

  ——来吧。她说,声音如同猫咪咆哮的喉声,爆发吧。

  他全身一阵痉挛,头脑意识仿佛全部溶解,慢慢升华到另一个境界。

  结束的一刹那,某一个瞬间,他深吸一口气。他可以感到清新的气流进入肺部深处。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一直在屏住呼吸。三年了,至少三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也许时间更长。

  ——现在休息吧。她说,然后,她柔软的嘴唇轻轻吻了他的眼皮。忘记吧,忘记一切不快。

  接着,他睡着了。他的睡眠深沉无梦,感觉无比舒适。影子潜入深深的睡眠中,拥抱着甜蜜的熟睡。

  光线有些古怪。他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早晨6:45分。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不过房间里已经蒙上一层浅蓝色的微光。他从床上爬起来。他很确定,自己昨天晚上上床时穿着睡袍,但现在却赤身裸体,皮肤感到空气的寒冷。他走到窗边关上窗户。

  昨晚下了一场暴雪,一夜之间积雪六英寸,甚至更厚。窗户外面的这个城镇角落本来肮脏而破落,现在却呈现出一片洁净而奇妙的景象:房屋不再是被人遗忘、无人居住的破屋,冰雪让它们变得高雅美丽起来。街面被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下面,消失不见了。

  某个想法从他意识的边缘盘旋而过,只存在了短暂的一瞬,闪烁一下,然后消失不见。

  他居然可以和白天一样,看清黑暗中的事物!

  在镜子中,影子注意到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他走近一点看着镜子,整个人都呆住了。身上所有瘀伤竟然全部消失了!他摸摸肋部,手指尖按了一下,寻找那个颜色很深的瘀伤,那是他遭遇石先生与木先生之后留下的纪念,还有疯子斯维尼作为礼物送给他的那块青色瘀伤,结果却什么都没找到。他的脸上也是干净平滑,没有一丝伤痕。然而,身体侧面和背后(他是转过身检查时才发现的)却布满抓痕,看上去像猫的抓痕。

  这么说,他并不是在做梦,不完全是梦。

  影子打开抽屉,穿上他找到的衣服:一条很旧的蓝色李维牛仔裤、一件衬衣、一件厚厚的蓝色毛衣,他还在房间后面的衣柜里找到一件挂着的殡葬工黑色外套。

  他穿上自己原来的鞋子。

  屋里的人还在睡觉。他轻轻走出去,希望地板不要发出响声。他来到室外,在积雪中散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深陷的脚印。外面比从房间里看到的更明亮一些,积雪反射着天空的光线。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影子来到一座桥前,桥边上一个醒目的标志牌警告他正在离开历史名城开罗市。桥下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一边吸烟,一边不停地哆嗦。影子觉得自己似乎认识那个人。

  他走近了些,在桥下冬日的黑暗里,近得可以看见那人眼睛上的紫色瘀伤。他开口打招呼:“早上好,疯子斯维尼。”

  周围的世界是如此安静,甚至没有车子经过,打扰大雪带来的宁静。

  “嘿,老兄。”疯子斯维尼嘟囔说。他没有抬头,抽的香烟是手工卷的。

  “疯子斯维尼,你一直待在桥下的话,”影子开玩笑说,“人们会以为你是传说中的巨怪呢。”

  疯子斯维尼抬起头来,影子可以看清他瞳孔周围的眼白。他看上去极其惊恐。“我正在找你,”他说,“你得帮我,老兄。我这次可闯了大祸了。”他用力吸了一口他的手卷烟,然后把烟从嘴上扯开。烟纸还沾在他的下唇上,烟身却扯破了,里面的东西洒落在他姜黄色胡须和肮脏的T恤前胸上。疯子斯维尼伸出变黑的手掸掸烟丝,动作有些痉挛,好像烟丝是什么危险的虫子。

  “以我现在的能力,恐怕帮不了你,疯子斯维尼。”影子说,“不过,还是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要我帮你买杯咖啡吗?”

  疯子斯维尼摇摇头。他从粗斜纹棉布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烟草袋和一些烟纸,给自己另外卷了一根烟。做这些事时,他的胡子竖立着,嘴巴也不停地蠕动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舔舔烟纸一侧,用手指卷了起来,结果成品只是看起来略微有点像香烟。接着,他开口了:“我不是巨怪,该死的。巨怪是混蛋。”

  “我知道你不是巨怪,”影子温和地说,“要我做什么?”

  疯子斯维尼打着他的黄铜打火机,结果手卷烟前面一英寸都被突然蹿出的火苗点着了,变成灰烬。“还记得我教你怎么变出一枚金币吗?你还记得吗?”

  “是的,”影子说。他仿佛又在脑海中看到了那枚金币,看见它在空中翻滚了几圈,落到劳拉的棺材上,看见它挂在劳拉的颈中。“我记得。”

  “你拿错金币了,老兄。”

  一辆车子朝黑暗的桥下开来,刺眼的车灯让他们睁不开眼睛。车子在他们身边减速,然后停下,一扇车窗摇了下来。“这儿没什么事吧,先生们?”

  “一切都很好,谢谢,警官。”影子说,“我们只是早晨出来走走。”

  “那好。”警察说。不过他似乎不太相信这里一切正常,仍在旁边等着。影子把手放在疯子斯维尼的肩膀上,推着他一起往前走,走出城镇边缘,走出那辆警车的视线范围。他听见背后传来车窗关闭的声音,但警车还是停在原地没动。

  影子慢慢走着,疯子斯维尼也跟着走,偶尔蹒跚一下。

  警车从他们身边缓缓开过,然后调头返回市区,在雪地上逐渐加速离开。

  “好了,告诉我你有什么烦心事。”影子问。

  “我按他说的做了,完全按他说的做。可我给错金币了。不应该是那一枚,那枚是神圣的。你明白吗?我甚至不该碰它。那一枚是应该给予美国之王的金币,不是像你我这样的混蛋可以随便碰的。现在我惹了大麻烦了,快点把金币还给我,老兄。你不会再见到我了,如果你再见到我,我就是他妈的大混蛋。好不好?我发誓,从此以后,我只待在该死的树林里,绝不出来。”

  “你照谁说的话做了,斯维尼?”

  “吉密尔。就是你叫做星期三的那个家伙。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的真正身份?”

  “是的,我猜我知道。”

  这个爱尔兰人疯狂的蓝眼睛里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让我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总之你能应付——不是什么坏事。他只是告诉我,那天那个时候到那家酒吧,和你打上一架。他说他想看看你的身手怎么样。”

  “他还要你做别的什么事吗?”

  斯维尼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还不时地抽搐一下。影子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觉得冷,然后才明白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种战栗式的抽搐。是在监狱里,那是吸毒者毒瘾发作时的颤抖。斯维尼似乎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影子打赌一定是海洛因。一个吸毒上瘾的妖精?疯子斯维尼扯下燃烧的烟头,抛在地上,把剩下没抽完的黄色烟丝放回口袋里。他摩擦着脏得发黑的手指,冲着手指哈气,然后继续摩擦,想让手指暖和起来。他的声音透出一丝抱怨和呜咽。“听着,还给我那枚该死的金币,老兄。我会给你另外一枚的,和原来那个一样好。嘿,我会给你一大把金币。”

  他摘下油腻腻的棒球帽,右手一伸,在空中抓出一枚巨大的金币。他把金币丢进帽子里,又从呼吸的雾气中抓出一枚金币,又抓出一枚。他不停地从寂静的早晨空气中变出金币,直到棒球帽里的金币多得溢了出来,斯维尼不得不用两只手捧住帽子。

  他把装满金币的棒球帽递给影子。“给你,”他说,“全部收下,老兄。只要你还给我当初我给你的那一枚。”影子低头看着帽子,想知道里面到底盛着多大一笔财富。

  “我在哪里可以花这些金币,疯子斯维尼?”影子问,“有多少地方能把金币兑成现钞?”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个爱尔兰人可能会给他一拳。但那一瞬间过去了,疯子斯维尼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拿着他盛满金币的帽子,就像《雾都孤儿》里的奥利佛·退斯特。接着,眼泪从他蓝色的眼睛里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拿起帽子,把它——现在里面除了油腻的汗渍,什么都没有了——戴回他消瘦的脑袋上。“你一定得还给我,老兄。”他说,“我不是教给你怎么变金币吗?我告诉过你怎么从密藏的宝库里拿出金币,我告诉过你宝库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只要把最初那枚金币还给我就好,它不是我的。”

  “那枚金币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疯子斯维尼的眼泪突然停住,脸颊上浮现出不正常的色斑。“你,你这个杂种——”他说。然后,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说的是实话。”影子说,“我很抱歉。如果金币在我手上的话,我一定会还给你。可我把它送人了。”

  斯维尼的脏手抓住影子的肩膀,用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眼泪在疯子斯维尼的脸上留下一条条脏印。“该死的。”他说。影子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烟草、陈腐的啤酒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你说的是实话,你这该死的杂种。送人了,而且是自愿送人了。你这该死的黑眼睛,你居然把它他妈的送人了!”

  “我很抱歉。”影子想起了金币落在劳拉棺材上发出的沉闷声音。

  “抱歉还是不抱歉,都一样。我死定了,注定要完蛋了。”他用衣袖擦拭着鼻子和眼睛,把脸抹得更脏了。

  影子有些笨拙地拍拍疯子斯维尼的上臂,想给他一点男人间的安慰。

  “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他拖着长音说,然后突然抬起头来,“你给了他金币的那家伙,他会把金币还回来吗?”

  “是个女人。我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不过,我想她不会交还金币的。”

  疯子斯维尼悲哀地叹息一声。“当我还年轻、还是个傻小子的时候,”他说,“我在星光下遇见一个女人。她让我抚弄她的乳房,还告诉我未来的命运。她说,我将在西方日落的地方完蛋,被人遗弃、遗忘,一个死去女人身上的小玩意儿将导致我的死亡。当时我大笑着灌下更多的葡萄酒,更加起劲地玩弄她的酥胸,亲吻她漂亮的嘴唇。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最初一批身穿灰衣的僧侣还没有来到我们的土地,也没有跨过绿色的海洋到西边去。而现在。”他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凝视着影子。“你不应该信任他。”他用责备的口气对他说。

  “谁?”

  “星期三。你一定不能信任他。”

  “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为他工作。”

  “你还记得怎么做吗?”

  “什么?”影子觉得他仿佛同时在和十来个不同的人说话。自称是妖精的这个人气急败坏地说着话,从一种人格跳跃到另一种人格,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仿佛他大脑里残存的几簇脑细胞都在炽烈地燃烧着,然后永远熄灭。

  “金币,老兄!金币!我教给你了,还记得吗?”他在他面前扬起两根手指,眼睛看着他,然后从嘴巴里掏出一枚金币。他把金币抛给影子。影子伸手接住时,却发现手中根本没有金币。

  “我当时喝醉了,”影子说,“我不记得了。”

  斯维尼脚步蹒跚地穿过街道。天已经亮了,周围的世界变成灰白相间的天地。影子跟在他后面。斯维尼沿着一条长长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但他的腿每次总能及时停稳,然后开始下一个蹒跚的脚步。他们走到桥边,他扶着桥上的石头转过身。“你身上有钱吗?我不要太多,只要够买车票离开这个地方就行。二十块钱就好。只要二十块,有吗?”

  “二十美元的车票能去哪儿?”影子问他。

  “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斯维尼说,“我可以在风暴来之前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鸦片成为大众信仰的世界,远远离开!”他停下来,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后在袖子上抹干净。

  影子的手伸进牛仔裤,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递给斯维尼。“给你。”

  斯维尼一把抓过去,塞进沾满油污的粗斜纹棉布外套的贴胸口袋。他点点头。“这些钱可以帮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他说。

  他倚在桥身的石头上,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找到早先他丢掉的没抽完的烟头。他小心地点上烟,注意着不要烧到手指或者胡子。“我要告诉你点儿事,”他说,好像这一天里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你正在往通向绞架的路上走,绳索已经套在你的脖子上,两边肩膀上各站着一只乌鸦,等着啄掉你的眼睛。当作绞架的那棵树有深深的根脉,那棵树从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狱,我们的世界只是垂下绞索的那根树枝。”他停顿片刻,“我要在这儿休息一阵子。”他说,蜷缩着身体蹲了下去,后背倚着黑色的砖石。

  “祝你好运。”影子说。

  “嘿,我正倒大霉呢。”疯子斯维尼抱怨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影子走回镇上。现在是早晨8:00,开罗市刚刚醒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桥那边,看到斯维尼苍白的脸色,脸上布满眼泪和脏东西,他正在目送他离开。

  这是影子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疯子斯维尼。

  圣诞节前的这段冬日时光,感觉就像间杂在漫长冬夜之间的短暂白昼。在这幢供死者居留的殡仪馆中,白昼更是转瞬即逝。

  这一天是12月23日,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为丽拉·古德切德举办追悼仪式。女人们挤满了厨房,她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桶、酱汁盘子、煮锅和装食物的塑料盒子。死者安静地躺在葬礼室前厅她的棺材里,身边堆满温室鲜花。房间的另一端还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凉拌卷心菜、豆子、墨西哥玉米卷、鸡肉、猪排和黑豌豆。到了下午,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和牧师握手聊天。在杰奎尔和艾比斯两位先生的精心组织和严密监视下,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葬礼将在第二天一早举行。

  大厅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是一部老式黑色塑胶电话,机座上还有一个旋转式拨号盘。艾比斯先生听完电话后,把影子拉到一旁。“是警察打来的,”他说,“你能去接尸体吗?”

  “当然可以。”

  “小心点。给你。”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地址,递给影子。影子看了一眼那个用漂亮的手写体写下的地址,把纸条折起来放进口袋。“那里会有部警车等你。”艾比斯又加上一句。

  影子来到后门停放灵车的地方。杰奎尔先生和艾比斯先生两个人分别向他强调过,灵车按说只应该用于葬礼,真的,至于接尸体,他们有一部专用的货车。问题是货车正在维修,已经有三周不能用了,所以只好用灵车。开那部灵车时一定得小心更小心,知道吗?影子小心翼翼地开车沿着街道走。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车清理干净了,但他还是喜欢这样慢慢开车。灵车就是该慢慢走,开快车感觉不合适。不过,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街上有灵车驶过。影子心想,死亡正从美国的道路上消失。现在,死亡只发生在医院的病房里和救护车里。影子想,不能用死亡让活人心惊肉跳。艾比斯先生曾告诉他,在某些医院里,他们用表面看上去是空的担架车来转移死者,尸体躺在被床单盖住的车里面的架子上。死者像蒙面客似的,偷偷摸摸地上路。

  一辆深蓝色警车停在一棵树旁,影子把灵车停在警车后面。警车里有两个警察,正用保温壶的盖子喝咖啡,让车子的发动机保持运转来取暖。影子敲敲警车侧面的车窗。

  “什么事?”

  “我是殡仪馆派来的。”影子说。

  “还得等验尸官来做检查。”警察说。影子不知道他是否就是那天在桥下和他说话的那个警察。这个警察是个黑人,他走出车子,把他的同事留在驾驶座上,带着影子走到垃圾堆旁。

  疯子斯维尼坐在垃圾堆旁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放着一个深绿色的酒瓶,脸上和棒球帽、肩膀上挂着脏兮兮的冰雪,眼睛紧紧闭着。

  “冻死的酒鬼。”警察说。

  “看样子是。”影子说。

  “什么都别碰,”警察说,“验尸官随时会到。照我看,我说这家伙喝醉后昏迷了,然后就坐在这儿,冻他的屁股。”

  “是,”影子同意说,“看起来显然是这么回事。”

  他蹲下来看看斯维尼腿上的酒瓶,是一瓶詹姆森牌爱尔兰威士忌。这就是斯维尼离开这个世界的车票,花二十块钱买的。一辆绿色小尼桑车停下来,一个满脸厌倦神情、沙色头发、沙色胡子的中年男人下车走过来。他碰碰尸体的脖子。他的工作就是踢尸体一脚,影子想起艾比斯先生的话,如果尸体不踢回他……

  “死了。”验尸官说,“有身份证明吗?”

  “是个无名氏。”警察说。

  验尸官看了影子一眼。“你在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工作?”他问。

  “是的。”影子回答。

  “告诉杰奎尔留下齿模和指纹,用来查证身份,还要拍大头照。用不着解剖,抽血做毒物鉴定就行。你都记住了吗?要不要我写下来给你?”

  “不用了,”影子说,“这样就行,我记得住。”

  那人很快地皱了皱眉,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名片,在上面草草写了几笔,递给影子,说:“把这个交给杰奎尔。”验尸官对每个人说了一句“圣诞快乐”,然后走了。警察拿走了空酒瓶。

  影子签字为无名氏收尸,把他放在担架车上。尸体冻得硬梆梆的,影子无法将他从坐姿改变成其他姿势。他胡乱摆弄着担架车,发现可以把它的一端升起来,做个支撑。他用皮带绑好在担架车上坐着的无名氏,把他塞进灵车后车厢。影子让他面朝前坐着,或许这样可以让他坐得舒服些。他关上车尾厢,开车回殡仪馆。

  灵车在交通灯前停下。就在这时,影子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我想要个守灵仪式,具体是这样的:一切都要做到完美无缺——漂亮的女人为我哀伤流泪,撕扯着她们的衣服,悲痛不已;英勇的男人为我哀悼恸哭,讲述着我最辉煌的日子里的故事。”

  “你已经死了,疯子斯维尼。”影子提醒他说,“既然死了,无论有没有守灵仪式,你都得接受。”

  “唉,是呀。”坐在灵车后面的男人叹息说。毒瘾发作的呜咽声已经从他的声音中消失了,变得平板单调,听天由命,每个字都像来自很远很远处的无线电波。这是从死亡的频道上传来的死亡的语言。

  绿灯亮了,影子轻轻踩下油门。

  “不管怎么说,反正得给我办一个守灵仪式。”疯子斯维尼要求道,“把我放在台子上供人瞻仰,醉醺醺地守灵。是你害死了我,影子,你欠我的。”

  “我从来没害死过你,疯子斯维尼。”影子反驳道。是那二十块钱,他想,二十块钱买了一张离开这里的票。“是酗酒和寒冷害死了你,不是我。”

  死人没有回答。开回殡仪馆剩下的路途中,车子里一直保持着安静。影子把车停在后门,把担架车从灵车里推出来,一直推进停尸房。他把疯子斯维尼扛上防腐工作台,像扛半扇牛肉一样。

  他用一张白床单盖住疯子斯维尼,把他独自留下,文件也留在他身边。走上楼梯离开停尸间时,他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声音,平静而微弱,仿佛从远处房间里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那个声音说:“酗酒和寒冷怎么可能杀死我?杀死拥有妖精血统的我?不,你丢失了那个小小的金太阳,这才杀死了我。影子,是你害死了我。这就如同水是湿的、时光很漫长、朋友到头来总会让你失望一样真实。”

  影子想告诉疯子斯维尼,说他的观点实在太悲观了。转念一想,死了以后,任何人恐怕都会变得悲观起来。

  他上楼回到主厅。主厅里,一群中年女人正忙着把保鲜膜盖在装菜的盘子上,把盖子盖在装满放凉了的炸土豆、通心粉和芝士的塑料餐盒上。

  古德切德先生,也就是死者的丈夫,把艾比斯先生逼到墙边,仍在滔滔不绝地告诉他,说他如何早就知道子女们没有一个会来出席葬礼,表示一下他们对母亲的尊敬。上梁不正下梁歪,苹果不会落到远离苹果树的地方,他抓住任何一个肯听他讲话的人反复抱怨,苹果不会落到远离苹果树的地方。

  那天傍晚,影子在餐桌上多摆了一份餐具。他在每个人的位置上摆上一只玻璃杯,把一瓶詹姆森金装威士忌放在桌子中间。那是酒店里卖得最贵的爱尔兰威士忌。晚饭后(那些女人给他们留下了一大堆没吃完的饭菜),影子往每只杯子里斟满烈酒,他的杯子,艾比斯的杯子,杰奎尔的,还有疯子斯维尼的。

  “他这会儿正坐在地下室的担架车上,”斟酒时,影子说,“即将踏上前往贫民墓地的道路。今晚我们为他祝酒,给他守灵。他希望有一个守灵仪式。”

  影子对着桌上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举起杯子。“疯子斯维尼活着的时候,我只见过他两次,”他说,“第一次见面时,我认为他是一个超级怪人,像魔鬼一样精力十足。第二次见面,我认为他是个彻底垮掉了的废物,我还给了他钱,让他害死自己。他曾教给我一个硬币戏法,但我不记得怎么变了。他在我身上留下瘀伤做纪念,还声称自己是个矮妖精。”他喝下一口威士忌,口中弥漫开一股烟熏的味道。另外两个人也喝了酒,并朝空出来的椅子举杯祝酒。

  艾比斯先生把手伸进衣服内口袋,掏出一个笔记本。他翻了翻本子,找到正确的那页,然后朗读出疯子斯维尼一生的概要经历。

  根据艾比斯先生的记录,疯子斯维尼的一生,是从为爱尔兰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里的一块神圣岩石做守护者开始的,那是3000年前的事了。艾比斯先生向他们讲述了疯子斯维尼的爱情、他的仇敌,还有赋予他力量的疯狂(“他的故事至今还流传着,但现在流传的故事中却没有讲述他的神性,他的古老。那些内容早就被人遗忘了。”)他告诉他们,在斯维尼的故乡,人们过去是多么崇拜、喜爱他,但很快,这种崇拜和喜爱变成了一种心怀戒意的尊重。到最后,他变成了人们取笑的对象。他还告诉他们,一个出生在班特瑞的女孩如何来到美国这个新世界,如何随身带来了她所信仰的矮妖精疯子斯维尼。她曾在一个夜晚看见过他,他还冲她微微一笑,叫出了她的名字。后来,她成了难民,登上一艘前往新大陆的船,船上的人们都曾眼看着自己种植的马铃薯在地里烂成一堆烂泥,看着朋友和所爱的人因为饥饿而死。她渴望在新大陆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这个来自班特瑞海湾的女孩最大的梦想是去到一个城市,单凭她一个女孩子就能赚到足够的钱,把全家人都接到这块新大陆来。很多到达美国的爱尔兰移民对教义问答一无所知,但他们却认定自己是天主教徒。实际上,他们真正知道的只有爱尔兰的神话传说。他们知道班西女妖的故事(如果她们在一栋房子的墙边悲号,死亡很快就会降临到房子里的某人身上);还有神圣新娘的故事——她是两姐妹中的一个,叫布里奇特(后来有三姐妹都被人称为圣布里奇特,三个人其实是同一个女人);还有费因的传说,奥森的传说,野蛮人科南的传说,还有矮妖精的传说(这恐怕是爱尔兰最大的笑话了,因为那段时间里,矮妖精们其实是个子最高的)……

  那天晚上在厨房里,艾比斯先生给他们讲了所有这些故事。他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伸展开来,仿佛是一只鸟。影子灌下几杯威士忌之后,他想象那个影子长着巨大的水鸟的脑袋,长而弯曲的鸟喙。喝到第二轮酒时,疯子斯维尼开始亲自讲述他的故事,其中有些细节与艾比斯的叙述完全不相干(“……那姑娘多好呀,长着奶油色的胸脯,上面点缀着点点雀斑,乳房的顶端是最红的朝阳的粉红色……”)。斯维尼开始挥舞着双手,极力解释爱尔兰神话中众神变化的历史。他们一批接一批地演变着:从高卢传入的神,从西班牙和其他鬼地方传进来的神。每一批新神的到来,都令老一批神祇发生转变,变成了巨怪、仙女或者别的什么该死的怪物。最后,基督教的圣母教堂来了,然后,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爱尔兰的所有神灵都变成了精灵、圣人、死去的国王等等……

  艾比斯先生擦擦他的金丝边眼镜,摇晃着手指解释说,他是个艺术家,他的故事不是逐字逐句复述事实,而是想象力对事实的加工和再创造,比事实本身更加真实。他的吐字发音甚至比平时更加清晰精确,影子由此得知,这个人已经喝醉了(要说喝醉的迹象,除了说话的腔调之外,只有他前额上的汗珠——这个房间可是冷飕飕的)。疯子斯维尼说:“我这就让你瞧瞧什么叫想象力对事实的加工和再创造,首先,我要用我想象中的拳头再创造你那张该死的脸。”杰奎尔先生龇出牙齿,冲着斯维尼咆哮起来,是那种个头最大的狗的咆哮。那种狗从不主动寻衅,挑起争端,但却总能一口咬断对手的喉管,从而结束争端。斯维尼听懂了警告,老老实实坐下来,给自己再斟上一杯威士忌。

  “还记得我是怎么变硬币小戏法的吗?”他笑着问影子。

  “不记得了。”

  “如果你能猜出我是怎么变的,”疯子斯维尼说,他的嘴唇成了紫色,蓝眼睛也变得浑浊起来。“我就教你怎么做。”

  “你把它藏在手掌中?”影子问。

  “不是。”

  “是不是你用了什么道具?在你的袖子里面有暗袋?或者用什么东西把硬币弹出来让你接住?”

  “也不是。还有人想加点威士忌吗?”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有一种叫‘守财奴的梦想’的技巧,用乳胶覆盖在你的手上,做出一个和皮肤颜色一样的暗袋,你的硬币就藏在里面。”

  “对伟大的斯维尼来说,这个守灵仪式可真不怎么样。本人曾经像只鸟一样飞遍了爱尔兰,发起疯来只吃水田芹过活。现在我死了,除了一只鸟、一条狗还有一个白痴,谁也不来哀悼我。不,没有暗袋。”

  “嗯,我只能猜到这个地步了。”影子说,“我看,你准是从虚无中变出那些金币的。”这本来是一句挖苦的话,但他看到了斯维尼脸上的表情。“你就是那么做的!”他说,“你的确是从虚无中把硬币变出来的!”

  “这个嘛,说虚无不太准确,”疯子斯维尼说,“不过你猜得还算靠谱。金币是从密藏宝库中取出来的。”

  “密藏宝库。”影子说,接着,他开始想起来了,“没错!就是它!”

  “你只要在脑中想着这个宝库就行,就能从里面取东西了。太阳宝藏。有彩虹的时候,宝藏在彩虹那儿,有日蚀和风暴的时候,宝藏在日蚀和风暴那儿。”

  接下来,他教影子怎么做。

  这一次,影子终于学会了。

  影子的头一阵阵悸痛,舌头感觉像粘蝇纸。他瞥了一眼外面的阳光。他居然趴在厨房桌子上就睡着了,全身衣服穿戴得整整齐齐,只有黑色领带解了下来。

  他走下楼梯去停尸房,看到无名氏还躺在防腐工作台上。他松了一口气,但对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意外。影子把詹姆森金装威士忌的空酒瓶从尸体已经僵硬的手指中撬了出来,然后扔掉。楼上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

  影子上楼后,发现星期三坐在厨房的餐桌前,正用塑料勺子吃一个塑料餐盒里剩下的土豆沙拉。他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西装,白色衬衣,打着深灰色的领带,清晨的阳光照在深灰色领带上那枚树型银制领带夹上。看见影子进来,星期三朝他微笑起来。

  “啊,影子,我的孩子,真高兴看到你起床了。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睡下去呢。”

  “疯子斯维尼死了。”影子说。

  “我听说了。”星期三说,“真是不幸呀。当然,到头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他比划出一根假想的绳索,套在他耳朵的高度,然后把脖子往一边拽过去,伸出舌头,凸出眼睛。这场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哑剧表演很快就结束了。他松开并不存在的绳子,又露出那种熟悉的笑容。“想吃点土豆沙拉吗?”

  “不想吃。”影子飞快地瞄了一眼厨房,然后看看外面的大厅。“知道艾比斯和杰奎尔去哪里了吗?”

  “我当然知道。他们出去埋葬丽拉·古德切德了。他们本希望你能搭把手,不过我让他们别吵醒你。你还得开车,开很长一段距离。”

  “我们要走?”

  “一个小时之内。”

  “我应该和他们道个别。”

  “不用道别。你很快就会再次见到他们了。我确信,在我们这件事料理完之前,你还能见到他们。”

  从第一天晚上住在这里直到现在,影子头一次发现那只褐色小猫躺在她的猫篮里睡觉。她睁开琥珀色的眼睛,毫无兴趣地看着他离开。

  就这样,影子离开了死者之家。薄冰覆盖在冬天黑色的灌木和树木上,仿佛变成了梦幻王国里的某种绝缘体。道路很滑。

  星期三在前面带路,走到影子停在路边的白色雪佛兰车旁。车子现在已经非常干净了,威斯康星州的车牌也换成了明尼苏达车牌。星期三的行李箱放在汽车后座,他用一把复制的钥匙打开车门。影子原来的那把钥匙还在他自己的口袋里。

  “我来开车。”星期三说,“恐怕还得一个小时,你才能完全清醒过来。”

  他们开车向北,密西西比河在车身左侧流淌。灰蒙蒙的天空下,这条宽阔的大河闪烁着银色波光。他们驶过路边一棵没有树叶的灰色大树。这时,影子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褐色的鹰,正用一双疯狂的眼睛低头凝视着他们。然后,它扬起翅膀,缓慢地向高空飞去,在天空中盘旋。

  影子意识到,在死者之家的这段时间只是一次短暂的休憩。离开那里还没多久,但那段生活已经像是发生在另外某个人身上的事,发生在许久之前的事。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二部 我的安塞儿 第九章

  嘘。在废墟中,千万莫提起怪物们的真名……

  ——温迪·寇普《警察的命运》

  那天晚上离开伊利诺斯州之后,影子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出一路以来的第一个问题。在看见“欢迎来到威斯康星州”的标志牌之后,他开口问星期三:“那天在停车场抓住我的那些家伙,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真的是木先生和石先生吗?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明亮的车灯照亮了冬日的夜晚。星期三吩咐不要走高速公路,因为他搞不清楚高速公路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于是影子只好一直开车走普通公路。影子倒不怎么介意,他甚至不觉得星期三这么做是神经不正常。

  星期三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不过是几个特工罢了。都是敌人阵营里的人,戴黑帽子的坏蛋。”

  “可我不这么觉得,”影子插嘴说,“他们反而认为自己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他们当然会有这种想法。真正的战争,向来发生在双方都确信自己才是正义化身的两者之间;真正危险的人,恰恰是那些坚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人,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极端危险。”

  “那么你呢?”影子追问道,“为什么你要坚持做你正在做的事?”

  “因为我想做,”星期三回答说,接着微微一笑,“对我来说,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影子忍不住又问:“你们那天到底是怎么逃脱的?所有人都安全离开了吗?”

  “我们被重重包围,可还是成功逃脱了。”星期三说,“如果他们没有停下来先抓你的话,或许他们就能捉住我们中的某些人了。不过,那件事让当时还摇摆不定的几个人坚定了信心,相信我并没有完全发疯。”

  “你们到底是怎么逃脱的?”

  星期三摇了摇头,不愿多说下去。“我付钱给你,不是让你没事儿乱问问题玩的。”他冷冷地提醒道,“我早就告诉过你。”

  影子耸耸肩膀,不再追问。

  那天晚上,他们在拉科斯市以南的超级八号汽车旅馆过夜。

  圣诞节那天,他们是在路上度过的。他们开车继续向东北方向前进,两旁的农场逐渐变成了松树林,城镇之间的距离仿佛也越来越长了。

  直到下午很晚的时候,他们才在威斯康星州中北部一家像个礼堂一样的家庭餐厅里,吃到了圣诞节的午饭。影子闷闷不乐地扒拉着干巴巴的火鸡肉,餐桌上还有红色的越橘果酱甜点、味道像木头的烤马铃薯,以及罐装的绿色豌豆。每样东西他只尝了一口,就没有兴趣再吃下去了。但星期三却显得相当满意。吃饭的时候,他又变得手舞足蹈、夸夸其谈起来。他不停地说着话,开着玩笑。每当那个服务生女孩走过来,他都要挑逗她几句。那是一个身材瘦弱的金发女孩,看她的年龄,似乎还没有高中毕业呢。

  “对不起,亲爱的,不过我能麻烦你再帮我倒一杯你们餐厅那种令人心情愉快的热巧克力吗?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太冒昧,我说,你这身衣服真是漂亮迷人,实在太适合你这种美人儿了。真的,穿在你身上显得特别喜庆,特别漂亮。”

  女服务生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红绿相间的裙子,裙边上还镶着银色的金属箔。她咯咯笑着,脸刷地红了。她开开心心地含笑走开,帮星期三再拿一杯热巧克力去了。

  “真迷人。”星期三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沉吟着说。“很适合。”他又加上一句。影子不认为他真是在评论那女孩的衣服,他还没傻到那个份儿上。星期三将最后一块火鸡肉塞进嘴里,用餐巾纸擦擦胡子,然后推开面前的餐盘。“啊,终于吃饱了。”他扭头打量一圈这间家庭餐厅,背景音乐正在播放圣诞歌曲:“小鼓手忘记带来礼物,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

  “有些事是会改变的,”星期三有些突兀地说,“可是人……人还是同样的人,不会改变。有些骗局可以一直用下去,永远不被人发现,另外一些则随着时间和世界的变化而消失,不复存在。我最喜欢的一个骗局现在就再也不能用了。不过,还是有数量惊人的骗局,没有任何时间限制。比如说西班牙囚犯骗局、鸽子屎骗局、佛尼的工具骗局(这个有点儿像鸽子屎骗局,只不过用金戒指代替钱包)、小提琴骗局……”

  “我从来没听说过小提琴骗局,”影子插嘴说,“不过其他几个诈骗手法我倒是都听说过。我过去的狱友告诉我,他就是专门玩西班牙囚犯骗局的。他是个骗子。”

  “啊,”星期三左眼一瞬间迸出兴奋的光,“要说精致漂亮,那就是小提琴骗局了。它需要两个人来完成,主要是针对贪财鬼和吝啬人设下圈套。和所有诈骗手法一样,它也是针对人性的贪婪设计的。当然啰,你也可以骗过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但那就得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努力才行。好了,假设我们现在是在一家旅馆、酒店或者昂贵的餐厅,我们在这儿吃饭,这时我们看见一个人。此人衣衫有些破旧,可身上有一种上流社会的气质,绝对不是那种破衣烂衫的流浪汉,只不过暂时不太走运罢了。我们假设他的名字叫艾伯拉罕好了。然后,到了他买单的时候了——不是很大一笔数目,你明白吧,只不过是五十,或者七十五美元吧。接着,他碰上了一件相当难为情的事!他的钱包怎么不见了?哦,天啊,一定是把钱包忘在朋友家了!幸好距离不是很远,他可以立刻回去取他的钱包。老板,我的这把小提琴放在你这里做抵押吧,艾伯拉罕说,你也看到了,是把旧琴,但我可是靠它赚钱维生的。”

  女服务生出现了。星期三的微笑立刻变成了满面堆笑,但笑容里有点捕食猛禽的味道。“啊,热巧克力!我的圣诞天使帮我拿来的!告诉我,亲爱的,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不可以给我多拿些你们美味无双的面包?”

  女服务生——影子在猜测她的年纪,16岁?还是17岁?——低头看着地板,两颊烧成了深红色。她双手颤抖着放下热巧克力,匆匆退回到餐厅边上陈列烤甜品派的地方,她在那里停下来,偷偷瞄了一眼星期三,然后溜回厨房,帮星期三取面包去了。

  “然后,那把小提琴——非常陈旧,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也许琴身还有一点破损——被放在琴盒里,而我们暂时身无分文的艾伯拉罕先生回去找他的钱夹。与此同时,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刚刚吃完晚餐,旁观到了这场交易。现在,他对我们的店主提出一个请求:可否让他看一看诚实的艾伯拉罕抵押在这里的小提琴?

  “当然可以。我们的店主把小提琴递给他,而这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我们就称他巴瑞顿先生吧——顿时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形象,这才闭上。他以极其虔诚的态度凝视着小提琴,仿佛是一位获得特许进入圣地观瞻先知遗骨的人。‘哇!’他惊呼出声,‘这是——它一定是——不,它不可能是——可是,是的,它就是——我的上帝!真让人不敢相信!’然后,他激动地指出制造者的标记,标记就在小提琴琴身里面一张褪成棕色的纸条上。不过据他说,即使没有这个标志,光凭小提琴表面的光泽度、涡卷和造型,他也能判断出这把琴的尊贵身份。

  “现在,我们的巴瑞顿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浮雕印花的精美名片,声称他是一个颇有名气的交易商,专门从事稀有和绝版乐器珍品的买卖。‘这把小提琴很贵重?’我们的店主问。‘那当然,’巴瑞顿肯定地说,依然以敬畏的眼神崇拜地欣赏着小提琴,‘至少价值10万美元!除非我看走眼估计错了。这样一件珍品,我愿意出5万,不,至少7万5美元买下它,而且是现金。这件精美的艺术品值这个价!我有一个在西海岸的买主,不用看货,明天就肯出钱购买。只要给他一个电话,不管多高的价格他都会付钱。’就在这时,他看了一眼手表,脸色一下子变了。‘我的火车——’他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我快赶不上火车了!亲爱的好先生,等这件珍贵乐器的主人回来后,请把我的名片给他。哦,我得赶紧走了。’说完,巴瑞顿匆匆离开,他知道时间紧急,火车不等人啊。

  “我们的店主打量着小提琴,好奇心中混合着贪婪欲望,一个馊主意开始从他脑子中冒了出来。时间一分一分过去,艾伯拉罕还没有回来。然后,虽然晚了几分钟,可是从大门口进来的,正是我们的小提琴演奏家艾伯拉罕,虽然衣衫有些破旧,他身上却充满了自尊与骄傲的高贵气质。他手里拿着一个钱包,那个钱包曾经见证过他人生中的辉煌时刻,可是现在,即使是在最景气的日子里,里面的钱也没有超过100元。他从钱包里取出钱,支付他的餐费或者房租,然后要求店主归还他的小提琴。

  “我们的店主把装在盒子里的小提琴放在柜台上。艾伯拉罕像妈妈抱孩子一样温柔地抱起它。‘请告诉我,’这时候,店主突然问(他还留着那张有浮雕印花的名片,那人会付5万美元,而且是现金!名片就躺在他胸前的口袋里,仿佛在熊熊燃烧),‘像这样的小提琴大约值多少钱?我的侄女一直吵着要学小提琴,差不多再过一周,就到她生日了。’

  “‘卖这部小提琴?’艾伯拉罕反问,‘我永远不会卖掉她的。我已经和她在一起整整二十年了,我曾在每个州的交响乐团里用她演奏。跟你实说吧,当初我买她的时候,花光了我身上的全部五百美元呢!’

  “店主尽力不让脸上绽出笑容。‘五百美元?如果我现在出一千美元买它,你卖不卖?’

  “小提琴手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兴,可马上又垂头丧气起来。他说:‘可是先生,我是一个小提琴手啊,我只会做这份工作。这把小提琴,她了解我、爱我,我的手指也了解她,即使在黑暗中,我也照样能演奏。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另一个如此完美的声音呢?一千美元听上去挺不错,可这是我谋生的唯一工具。一千美元绝对不卖,五千美元都不卖!’

  “店主看到他的利润在飞快减少,可这就是做生意,你必须学会花小钱赚大钱。‘八千美元,’他开价说,‘其实它并不值那么多。可我就是喜欢它,再说我很宠爱我的侄女。’

  “想到就要失去心爱的小提琴,艾伯拉罕几乎眼泪汪汪了,但他怎么能拒绝八千美元呢?——特别是当店主走到墙边的保险柜,拿出的并不是八千,而是整整九千美元给他的时候。钱扎上还绑着纸带,马上就可以放进小提琴手破旧的衣服口袋里。‘你真是个大好人,’他对店主叫道,‘你简直是个圣人!可是,你必须先发个誓,保证你会好好照看我的姑娘!’这之后,他才不太情愿地交出了小提琴。”

  “可是,如果店主只是把巴瑞顿的名片转交给他,并告诉艾伯拉罕,说他交了天大的好运呢?”影子问。

  “那我们这两顿饭钱就白花了。”星期三说。他用面包把盘子里剩下的肉汤擦干净,嘴巴吧唧吧唧地响着,心满意足地全部吃完。

  “让我来猜猜下面会发生什么。”影子说,“艾伯拉罕离开那里,成为一个拥有九千美元的有钱人。在火车站的停车场,他和巴瑞顿碰面,两人平分骗来的钱,然后坐进巴瑞顿的福特车,开始去下一个镇子继续诈骗。我猜,车子尾箱里肯定有一个装满了小提琴的盒子,里面的琴只值100美元。”

  “给你一个纯属个人的忠告,那种小提琴,千万不要付多于5美元的价。”星期三说完,转向一直在旁边偷偷徘徊的女服务生。“现在,亲爱的,让我们尽情享受一下你们这里奢华美味的甜点吧,今天可是主基督的诞生日呢。”他紧紧地盯着她看——眼神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淫荡——仿佛她能提供给他的可口佳肴就是她本人。影子突然觉得很不舒服,这就像看着一只狡猾老狼慢慢潜近一只年轻得根本不知道逃跑的小羊羔一样。即使它逃跑,最后也会在一片林中空地被狼抓住吃掉,连骨头渣都被乌鸦啄干净。

  女孩再度脸红起来,告诉他们说甜点有加冰淇淋的苹果派——“上面加了一勺香草冰淇淋”——还有加冰淇淋的圣诞节蛋糕,以及红绿双色的鸡蛋布丁。星期三凝视着她的双眼,告诉她,他想尝尝加冰淇淋的圣诞蛋糕。影子什么甜品都没点。

  “现在接着说诈骗的事。”星期三继续说下去,“早在300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小提琴骗局就出现了。如果你能选好诈骗对象的话,在美国的任何一个地方,明天你都能继续使用这一招。”

  “我记得你提过,说你最喜欢的那个骗局,现在已经不能用了。”影子说。

  “我确实说过。不过,小提琴骗局并不是我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一招叫主教骗局,里面包含了所有诈骗元素:刺激、密谋、简洁、惊喜。我认为,即使时间推移,也许只要加一点点的修改,就可能……”他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行,它已经过时了。在这一招还管用的年代,就算是1920年吧,地点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或者大都市,比如说芝加哥、纽约,或者费城。我们在一家珠宝店。有个男人,穿着打扮像个教士——不是那种普通的教士,而是一位主教,身穿紫色的主教长袍。他走进店里,挑了一串项链,华丽的镶嵌着钻石和珍珠的项链,用十二张崭新的百元美钞付了款。

  “钞票的上端有一个绿色墨水的污痕,于是,店主向客人诚恳地道歉,但还是坚持把这一叠钞票送到街角的银行去鉴定。很快,珠宝店的店员带着钞票回来,银行说里面没有伪造的假钞。店主又一次诚恳道歉。不过主教倒是很通情达理的一个人,他说他很理解这种事,因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合法与不虔诚的事实在太多了。不道德的事物与邪恶充斥世界——还有那些不知道羞耻的女人!社会底层的犯罪分子从阴沟里爬出来,居然上了电影,在银幕上耀武扬威。这样的时代,你还能指望什么?最后,项链被放在首饰盒里。店主尽量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教堂的主教为什么会买一条价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钻石项链?为什么用现金支付?这些事跟他有什么相干。

  “主教衷心地向他告别,刚刚走到外面街上,突然间,一只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啊哈,索皮,你这无赖,又开始玩你的老把戏了,是不是?’紧接着,一个身材魁梧、长着一张诚实可靠的爱尔兰面孔的巡警押着主教,重新回到珠宝店里。

  “‘抱歉打扰您了,不过,这个人刚才有没有在您这里买东西?’警察问道。‘当然没有。’主教矢口否认,‘快,告诉他我什么都没买。’‘他买了。’珠宝商坦白说,‘他从我这里买了一条镶嵌钻石和珍珠的项链——而且全部是用现金付账。’‘您手头还有那几张钞票吗,先生?’警察问。

  “于是,珠宝商把那一千二百美元的钞票从收银机里取出来,递给警察。警察把钞票举起来,对着光仔细查看,赞叹地摇晃着脑袋。‘哦,索皮啊,索皮!’他说,‘这是你伪造过的最逼真的假钞了。你可真是个伪钞艺术家!’

  “主教的脸上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你什么都证明不了,’主教说,‘银行里的人都说它们是真的。这是真正的绿色美钞。’‘他们认为这是真钞,这我相信。’警察倒是赞同他的说法,‘不过我怀疑银行还没有接到警告,通知他们索皮·塞尔维斯特已经流窜到了本市,而且那些钞票也没有送到丹佛或圣路易去检验。’说着,他伸手进主教的口袋,掏出项链。‘价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钻石珍珠项链,只换来价值五十美分的纸和墨水。’警察说。很显然,在他内心深处,他还挺像个哲学家。‘别再假扮教堂的神职人员了,你真该感到羞愧才是。’他说着,给主教戴上手铐——当然啰,他不是什么真正的主教——然后押着他离开。警察离开之前,填写了一张接收项链和一千二百美元钞票的收据,交给珠宝商,以备查案举证之用。”

  “那些钱真的是伪钞吗?”影子问。

  “当然不是!全是崭新的钞票,刚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只在其中几张上面加了一个手指印和一点绿色墨水痕迹,让它们看上去真假难辨,更好玩一点。”

  影子喝了一口咖啡,味道简直比监狱里的还差。“如此说来,那个警察显然也不是真警察。还有项链呢?”

  “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项链。”星期三说。他旋开盐瓶塞子,把一点盐倒在桌上。“不过,珠宝商得到了一张警方收据,保证说一旦索皮被送进监狱,他很快就能拿回他的项链。警察夸赞他是一个好市民,他也为此感到很自豪,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在第二天晚上的老友聚会上把这个故事讲给大家听。而此时,警察押着那个假扮主教的家伙大步走了出去,衣服一侧的口袋里放着一千二百美元,另一侧口袋里放着价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项链。他们朝警察局的方向走去。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看到他们两个的踪影了。”

  女服务生回来清理桌面。“告诉我,亲爱的,”星期三对她说,“你结婚了吗?”

  她摇摇头。

  “像你这么可爱迷人的年轻女士,居然还没有被人抢到手!这可真是太让人吃惊了。”他用手指尖在盐上胡乱画着,画出短粗的方块形字母,看上去仿佛是北欧的古文字。女服务生温顺地站在他身边。影子觉得她不像一只小羊羔,更像一只被十八轮载重卡车的探照灯照得发呆的小兔子,恐惧和犹豫让它动弹不得。

  星期三突然压低嗓门,坐在桌子对面的影子都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你几点下班?”

  “九点。”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最晚九点半。”

  “附近最好的旅馆是那家?”

  “六号旅馆,”她回答说,“而且房租也不很贵。”

  星期三用指尖飞快地碰碰她的手背,在她皮肤上留下少许盐粒。她没有试图把盐抹掉。“对我们两个来说,”他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不可闻了,“那将是一个快乐的殿堂。”

  女服务生看着他,犹豫地咬了咬薄薄的嘴唇,然后点点头,又逃回厨房去了。

  “哎呀,你算了吧,”影子插嘴说,“她看上去还不到合法年龄呢。”

  “我从来不考虑什么合法不合法的。”星期三告诉他,“再说我需要她。不是要玩弄她,而是用她来唤醒我。有一个老方子,很简单,能让老头子的血暖和起来。这个秘密就连大卫王都知道:早晨叫一个处女来唤醒我。”

  影子有些好奇,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在鹰角镇值夜班的女孩是不是也是处女。“你难道从不担心会染上什么病吗?”他问,“如果你让她怀孕了怎么办?如果她有个严厉的哥哥怎么办?”

  “不用担心,”星期三轻松地说,“我从来不担心疾病问题。我不会得病。不幸的是,大多数时候,像我这样的人都是打空弹的,所以我们不会有繁育后代的机会。在过去,我还会留下一些后代,现在却不太可能了。所以这方面也不用担心。很多女孩都有兄长父亲,这也不成问题。一百次里有九十九次,我都可以在他们发现之前安全离开。”

  “这么说,我们今晚留在这里过夜?”

  星期三抓了抓下巴。“我留在六号旅馆。”他说着,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一把黄铜色的房门钥匙,上面还附带着一张写有地址的卡片:北山路502号,3号公寓。“而你呢,这间公寓正等着你去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另一个城市。”星期三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灰色眼睛闪闪发光,两只眼睛颇不协调。他接着说:“灰狗长途巴士二十分钟后到这个镇子,停在加油站。这是你的车票。”他掏出一张折叠的巴士票,和钥匙一起从桌面上推过来。影子拿起票看了一眼。

  “谁是迈克·安塞尔?”他忍不住问。票面上写着的正是那个名字。

  “就是你!圣诞快乐。”

  “还有,哪里是湖畔镇?”

  “你下个月要居住的幸福的家。最后一件事,好事要成三嘛……”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用丝带绑着的礼物盒,把它从桌面上推过来。盒子停在调味蕃茄酱瓶子旁(瓶口上沾着一块干涸的番茄酱的黑色污渍)。影子没碰那个盒子。

  “喂,怎么啦?”

  影子很不情愿地撕开红色包装纸,发现里面是一个浅黄褐色的小牛皮钱夹,以前用过,磨得有些发亮。钱夹里有一张驾驶证,上面贴着影子的照片,名字却是迈克·安塞尔,住址是密尔沃基市。钱夹里还有一张署名为M·安塞尔的万事达信用卡,另外还有二十张五十美元面额的钞票。影子合上钱夹,放进衣服内袋。

  “谢谢。”他说。

  “把这些钱当作圣诞奖金好了。现在,我送你去灰狗长途巴士站,等你坐上车、离开这里向北而行时,我就可以和你挥手告别了。”

  他们走到餐厅外面。影子简直无法相信,过去短短几个小时内,天气居然变得如此寒冷。冷得甚至不会下雪了。这是侵略性的寒冷,今年的冬天将是一个难熬的冬天。

  “嗨,星期三,你给我讲的那两个诈骗的故事——小提琴的故事还有主教的那个,主教和警察——”他犹豫了一下,想让他的想法凝聚成型,聚焦到某一点上。

  “怎么了?”

  这时,他突然想到该问什么问题了。“它们都是需要两个人合作的诈骗圈套,各有一个人扮演互相对立的不同角色。你过去有搭档吗?”影子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云。他暗暗对自己许诺,一旦到达湖畔镇,他就要花掉一部分圣诞奖金,为自己买些最暖和、最厚实的衣服。

  “是的,”星期三承认说,“没错,我过去是有个搭档。手下有个小弟。不过,那段日子毕竟已经过去了。对了,那边就是加油站,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就是长途巴士。”巴士已经到了停车场,闪着信号灯在转弯。“你的公寓住址在钥匙上,”星期三嘱咐说,“如果有人问起的话,就说我是你叔叔,我很高兴使用爱默生·伯森这个名字。在湖畔镇好好休息,安塞尔侄子。我本周内就去看望你。我们会一起出门旅行,拜访那些我要拜访的人。在此之前,你要低下脑袋,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要到处惹是生非。”

  “我的车子……?”影子问。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祝你在湖畔镇过得愉快。”星期三说着伸出手来,影子和他握手。星期三的手比僵尸还冷。

  “老天,”他惊呼,“你的手真冷。”

  “我很快就能和我的餐厅少女情人在六号旅馆的房间里做爱了,那会让我暖和起来的。”说着,他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影子的肩膀。

  片刻眩晕中,影子再一次看到了一副双重景象:他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人面对着他,抓住他的肩膀;但与此同时,他还看到另外一幅画面:在无数个冬季,成百上千个冬季里,一个戴着宽边帽子的灰衣男人,从一个定居点走到另一个定居点,他拄着拐杖,透过别人家的窗户,看着里面熊熊的炉火和幸福快乐的生活,那是他永远无法触摸到,永远无法感受到的东西……

  “走吧。”星期三的话打断他的幻象,他的声音仿佛在咆哮,但让人觉得安心可靠。“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影子把票交给司机验票。“今天可是旅行的坏日子,”她抱怨说,然后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圣诞快乐。”

  车里的座位几乎全是空的。“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湖畔镇?”影子问她。

  “两个小时。也许还要久一点。”女司机说,“据说寒流就要来了。”她按下一个开关,车门砰的一声自动关上。

  影子走到车身中部,找个座位坐下,把座椅的靠背放到最低,然后开始思考起来。车子开动的单调节奏和热烘烘的暖气让他昏昏欲睡,没等他意识到自己就要睡着,他已经坠入了梦乡。

  在大地之间,在大地之下。洞壁上的壁画是用红色的湿润泥土画上去的,上面有手掌印、手指印,不时还有几副粗糙的动物、人和鸟的图案。

  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水牛人依然端坐在火堆对面,睁开巨大的眼睛凝视着影子,眼睛如同一潭黑泥。水牛人的唇边纠缠着褐色的绒毛,说话的时候,嘴唇一动不动。“你好,影子。现在,你相信了吗?”

  “我不知道。”影子说。他发现自己的嘴巴也没有动。无论他们俩之间的对话是如何进行的,反正不是声音交流,也不是影子所知的任何交流方式。“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要相信!”水牛人说。

  “你是……”犹豫片刻,影子还是问了出来,“你也是一位神吗?”

  水牛人的手伸入燃烧的火堆,取出一根燃烧的树枝。他抓住树枝中段,蓝色和黄色的火苗舔舐着他红色的手,但手却没有灼伤。

  “这块土地不适合神灵居住。”水牛人说。但说话的却不是水牛人。在梦中,影子知道,其实是火焰在说话。在这个地底之下的黑暗深处,是噼啪爆裂、熊熊燃烧的火焰本身在对影子说话。

  “这块土地是由一只潜水鸟从大海深处带出来的;”火焰说,“它是由一只蜘蛛纺出来的;它是一只乌鸦排泄出来的粪便;是一位倒下的父亲的身体,他的骨头变成了山脉,眼睛变成了湖泊。

  “这是一块梦想和烈火的土地。”火焰说。

  水牛人把树枝放回火堆中。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影子追问,“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还算凑合的体能训练师,一个没用的三流骗子,我甚至不是我自认为是的那个好丈夫……”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我该怎么帮劳拉?”影子突然问水牛人,“她想再次拥有生命。我说过我要帮助她,这是我欠她的。”

  水牛人什么话都没说,他向上指指洞穴顶端。影子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道细微的光线,从高高在上的洞穴顶上的一个小裂缝射进来。

  “上到那里吗?”影子问,只盼对方至少能够回答他的一个问题,“我应该上去到那里吗?”

  在梦中,想法立刻变成了现实。瞬间之后,他到达了洞穴顶端。影子在岩石和泥土中向上挤压钻爬。他像鼹鼠一样在泥土中向前推进,他像獾一样在泥土中爬行,他像土拨鼠一样把泥土从前进的道路上拨开,他像熊一样在土中钻洞。可土层实在太结实、太厚重,他的呼吸渐渐变成小口小口的喘息,很快,他再也无法多前进一步了,不能再向前挖洞和爬行了。他知道,他可能就要这样被憋死在地底之下的某处了。

  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他的努力越来越无力。他知道,他的躯体正躺在一辆暖气充足的巴士里,穿行在寒冷的树林中。可是,如果他在位于地下深处的梦境里停止呼吸,他同样会在真实世界里停止呼吸。而现在,他的呼吸已经变成了浅浅的喘息。

  他努力挣扎,继续向前推进,但他的力量更弱了,每一次动作都耗费掉宝贵的空气。他陷在上下不得的两难之境:既不能继续前进,也不能顺着来时的路退回去。

  “现在,做笔交易吧。”一个声音在他的脑中说。

  “我能和你交易什么?”影子问,“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尝到了口中泥土的味道,味道浓重、混杂着沙砾的泥土。

  影子又加上一句:“除非是我自己。我只剩下我自己了,是不是?”

  仿佛一切都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答案。

  “交易吧,我把自己交给你。”他说。

  对方的回复立刻出现。包围着他的岩石和泥土开始在影子身下纷纷被推开,那股力量挤压着他,肺里最后一口空气都被挤压出来。那股挤压前进的力量变得让人痛苦不堪,它从各个方向同时挤压着他。他被推到痛苦的顶点,盘旋在痛苦之巅,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阵轻松的感觉突然传来,影子终于可以再次呼吸了。头顶上方的光线也越来越明亮。

  他正被推升到地表!

  又一阵地层震动传来,影子试图驾驭那股震动。这一次,他真实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推升到地表。

  在刚刚结束的那阵可怕的收缩中,痛苦剧烈得令人无法相信。他感到自己仿佛正在被挤进、塞进坚硬的岩石缝隙,他的骨头被碾碎,他的肉体已经变形。嘴巴和挤压变形的脑袋刚一离开这个洞穴,他立刻放声尖叫起来,那是充满了恐惧和痛楚的凄厉号叫。

  他不知道自己在尖叫的时候,那个在真实世界中尚未醒来的他是否也在尖叫——他是不是正躺在黑暗的巴士里,在噩梦中尖叫出声。

  最后一阵悸动停止时,影子站在了地表上面,他的手指可以触到脚下红色的泥土。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泥土,抬头仰望天空。此刻正是黄昏时分,无垠的地平线上是布满紫色晚霞的暮色。星星正一颗一颗从夜空中浮现出来,比他见过和想象过的任何星星更加璀璨明亮,更加鲜明真实。

  “很快,”火焰燃烧的劈啪声从他背后传来,“他们就会坠落下来。他们即将坠落,住在星星上的人将和地面上的人相会。他们中间有英雄,还有可以徒手杀死怪物的人,带来宝贵知识的人。但是,他们中没有人可以成为神。这里不是适合神灵生存的地方。”

  一阵冰冷刺骨的风吹来,拍打着他的脸,感觉好像浸泡在冰水中。他可以听到司机说话的声音,通知他们巴士到了松树林镇。“有谁想抽烟或者活动一下腿脚的,可以下车放松放松。我们在这里停十分钟,然后继续上路。”

  影子摇摇晃晃下了车。车子停靠在另外一个乡下加油站外面,和他们刚才离开的那个差不多。司机正帮助两个十来岁的女孩上车,把她们的行李放在汽车的行李厢里。

  “嗨,”司机看到影子,和他打个招呼,“你在湖畔镇下车,是不是?”

  影子睡意朦胧地回答说是。

  “嘿,那个镇子相当不错。”巴士司机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放弃其他一切的话,我就搬到湖畔镇去住。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镇子。你在那儿住了很长时间吗?”

  “这是我第一次去那里。”

  “那你一定得帮我在玛贝尔的店里吃个馅饼,记住了吗?”

  影子决定还是不要问她太多问题。“我想问问,”他说,“我睡觉时说梦话了吗?”

  “就算你说了,我也没听到。”她看了一眼手表,“上车吧。等到了湖畔镇,我会叫醒你的。”

  那两个在松树林镇上车的女孩——他估计她们两个的年纪都没超过14岁——坐在他前排的位子上。影子没想偷听她们的谈话,但还是听到了不少。他感觉她们俩应该是好朋友,而不是姐妹。其中一个女孩对性几乎完全不了解,却知道很多动物的事,还在保护动物方面花了不少时间;另外一个女孩对动物不感兴趣,但是知道很多从互联网或者日间电视节目上看到的知识花絮,自认为对性爱了如指掌。影子有点担心被发现,但又忍不住兴趣盎然地听着。那个认为自己是万事通的女孩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知道一种很少见的偏方,服用某种药片就可以提高日常的性能力。

  影子不再注意她们交谈的内容,让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只剩下车子开在路上的单调声音。现在,只有零星的谈话片段会不时地飘进他头脑中。

  格洛迪就是一只好狗,还是一只纯种的金毛寻回犬。可惜我爸爸不明白。每次它看见我都会摇尾巴。

  现在是圣诞节,他一定会让我用雪橇车的。

  你可以用舌头在他那个地方画出你的名字。

  我想桑迪。

  是的,我也想桑迪。

  他们说今晚会下六英寸厚的雪。不过那只是他们估计的。他们总是估计天气的变化,其实根本没人让他们瞎估计……

  紧接着,响起了汽车嘶嘶的刹车声。司机吆喝一声“湖畔镇到了!”,车门哗的一声打开。影子跟在那两个女孩身后,下车来到一个被泛光灯照得雪亮的停车场。停车场旁边有一家录象机店,还有一家仍在营业的日光浴店。影子估计这里就是湖畔镇的长途巴士站。空气异常寒冷,是那种感觉很清新的寒冷,让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凝视着南边和西边方向镇子上的灯光,还有东边那个苍白宽阔的冰冻湖面。

  女孩们站在停车场里,跺着脚,夸张地冲着双手哈气取暖。她们中年龄比较小的那个偷偷打量了一眼影子。发现影子也在看她的时候,她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圣诞快乐。”影子和她打招呼。

  “谢谢。”另一个女孩说,她看起来比第一个女孩大约年长一岁。“也祝你圣诞快乐。”她有一头红发,扁鼻子上面覆盖着成百上千个雀斑。

  “你们住的这个镇子很漂亮。”影子说。

  “我们喜欢这里。”年纪比较小的那个女孩说,她就是喜欢动物的那个。她冲影子露出羞涩的微笑,也露出门牙上镶嵌的蓝色橡胶的矫正牙套。“你长得很像某个人,”她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谁的兄弟、儿子,或别的什么亲戚?”

  “你真笨,艾丽森,”她的朋友骂她,“见谁都问他是不是谁的兄弟、儿子,或别的什么亲戚。”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丽森辩解说。一道刺眼的白色车前灯的灯光照亮了他们几个。灯光来自一辆客货两用车,里面坐着一位母亲。她接走了两个女孩和她们的行李,只留下影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停车场里。

  “年轻人,要帮忙吗?”一个老人锁上旁边的录象机店,把钥匙装进口袋里。“圣诞节录像店不营业,”他愉快地对影子说,“我是专门来等巴士的,好确定没人碰上什么麻烦。如果发现有哪个可怜人在圣诞节里被风雪困住,我不会觉得心里好受的。”他走近一些,影子终于可以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苍老但是心满意足的脸,脸的主人显然品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最后终于发现,总的来说,人生这杯酒还是不错的。

  “这个,你能告诉我本地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吗?”影子说。

  “当然可以。”老人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不过,汤姆这时候可能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就算能吵醒他,恐怕你也租不到车子——我看见他今天晚上早些时候在巴克的店里喝酒,喝得可开心了,开心得不得了。你想到哪儿去啊?”

  影子把门钥匙上挂着的地址给他看。

  “哦,”他说,“到那儿大约要走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还得过桥。不过,这么冷的日子里,走路可不怎么好玩,尤其是你不知道到底要去什么地方的话,路就会显得更远。对了,你有没有注意过这个现象?第一次找路的时候,好像路特别远,可第二次再去时,好像一眨眼就到了。”

  “没错。”影子说,“我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估计你说的挺对。”

  老人点点头,咧嘴一笑。“哎呀呀,今天可是圣诞节呀。大过节的,我用泰茜带你过去好了。”

  影子跟着老人走到路边,那里停着一辆巨大的老式跑车,看上去好像风云咆哮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土匪强盗们最爱开着兜风的那种车。在钠光灯下,它的颜色显得很深,可能是红色的,也可能是绿色的。“这就是泰茜。”老人骄傲地介绍说,“是不是个美人儿?”他拍拍她靠近前轮处向上拱起的发动机盖,一脸满足。

  “什么牌子的?”影子问。

  “温迪凤凰牌。温迪公司早在1931年就破产了,名字也被克莱斯特公司购买了,不过他们不再生产温迪牌的汽车了。哈维·温迪,就是创建这个公司的家伙,他是本地人,后来去了加州,在那里自杀了。哦,那大概是在1941年或者42年。唉,真是不幸的悲剧。”

  车里有一股皮革和陈旧的烟草味道,不是很清新。在过去的岁月里,有很多人曾在车里抽香烟或者雪茄,烟草的味道于是成了车子的一部分。老人把钥匙插进点火器,只扭了一次,泰茜就启动了。

  “等到明天,”他对影子说,“她就要进车库睡觉了。我会用满是灰尘的罩子盖住她,她会在那儿一直待到春天来临。事实是,我现在不能再开她了,路面有积雪。”

  “她在雪地里不好开?”

  “好开,百分百完美。可问题是,他们现在在路上撒盐化雪,盐能毁掉这些老美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对了,你是想直接到家门口呢,还是想在月光下绕着镇子兜一圈?”

  “我不想麻烦你——”

  “一点都不麻烦。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只要能好好睡上一小觉,你都要感谢老天爷。现在,我一晚上如果能一连睡上5个小时,就算很幸运了。可等到早上起床的时候,脑子里还是转呀转呀的晕乎着呢。哦,对了,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赫因泽曼恩。我说,你可以叫我瑞奇,可这附近认识我的人都习惯直接叫我赫因泽曼恩。本应该和你握个手,不过我需要用两只手来开泰茜。不全神贯注开车的话,她会知道的。”

  “迈克·安塞尔。”影子自我介绍说,“很高兴认识你,赫因泽曼恩。”

  “那咱们就绕着湖兜上一圈吧,好好瞧瞧这个地方。”赫因泽曼恩提议说。

  他们开车所走的城镇主干道,即使在晚上看,也是一条非常漂亮的街道,而且古香古色,仿佛在过去一百年里,人们始终重视保护这条街道。这些人绝对不会匆匆丢弃任何他们喜欢的东西。

  开车经过的时候,赫因泽曼恩指出镇上的两家餐厅(一家德国餐厅,按照他的说法,那家其实是“一半儿希腊口味,一半儿挪威口味,每样菜里都要加酥饼”);他还指出面包店和书店的位置(“我早就说过,一个镇子如果没有书店,就算不上真正的镇子。它可以自称镇子,可在它有了一家书店之前,它是在糊弄别人”)。经过图书馆的时候,他把车子慢下来,好让影子看得更仔细些。图书馆前门悬挂着一盏盏煤气灯,灯光摇曳。赫因泽曼恩自豪地叫影子特别注意那些煤气灯。“它是1870年由约翰·赫宁,本地的木材大王建造的。他希望把图书馆命名为赫宁纪念图书馆。可他去世之后,人们就开始管它叫湖畔图书馆。我猜湖畔图书馆这个名字恐怕会一直沿用下去。”他说话时,语调中的那股子自豪语气,让人感觉图书馆好像就是他自己建造的一样。这建筑让影子想起一座城堡,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说对了。”赫因泽曼恩说,“还有塔楼之类。赫宁希望从外面看起来这里就像一座塔楼或城堡。在里面,他们仍然保留着当初打造的所有松木板书架。米里亚姆·舒尔兹本来想把里面的装修全部拆掉,改成更加现代化的,但这里已经登记成为有历史纪念价值的地方,这可不是她轻易就能动手改动的。”

  他们开车经过湖的南边,整个镇子绕湖而建。湖面距离路边的落差大约有30英尺,影子可以看到湖面上无数白色的碎冰。时不时地,冰面上还有一块闪烁着水光的缺口,映射着镇子上的灯光。

  “似乎湖面已经结冰了。”影子说。

  “到现在已经结冰一个月了。”赫因泽曼恩说,“那些暗淡的斑点是积雪,闪光的斑点是冰。是从感恩节后一个寒冷的晚上开始结冰的,冻得像玻璃一样光滑。你在冰上钓过鱼吗,安塞尔先生?”

  “从来没有。”

  “那可是一个人能做的最幸福美好的事。重要的不是你能不能钓到鱼,而是当一天结束之后,你回到家时还能感受到的那份平静心情。”

  “我会记住的。”影子透过泰茜的车窗,凝视着下面的湖,“现在能在冰面上行走吗?”

  “可以在冰面上走,在上面开车也行。不过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从降温到现在才过了六个星期。”赫因泽曼恩说,“不过在威斯康星州北部,结冰的程度和速度比其他任何地方更猛更快。有一次我出去打猎——是去猎鹿,那大概是,三十、或者四十年前的事了。我瞄准一只雄鹿,结果子弹打偏了,它跑出树林——就在湖的北端,距离你要住进去的地方很近,迈克。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只鹿,鹿角有二十个分叉,体形大得像只小马,我说的都是真的,不带一个假字。那个时侯,我比现在年轻多了,体力也好。那一年,从万圣节前就开始下雪,到了感恩节,地面上还有一层干净的积雪,好像从来没被谁碰过一样。我可以看见雪地上的鹿的足迹,我看出来了,那个大家伙正惊慌失措地往湖面的方向逃过去。

  “只有傻瓜才会去追一只逃跑的雄鹿,可我就是那么一个傻瓜,一个大号傻瓜。我追着鹿的足迹跑下去,最后终于看到了它。它站在湖水中,湖水大约有八到九英寸深。它也看到了我。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瞬间,一朵云遮住了太阳,寒流一下子就袭过来了——短短十分钟内,温度至少降低了30度。真的,没有一句是骗你的。而那只老雄鹿,它准备逃跑,结果根本无法动弹。它被牢牢冻在冰中了。

  “然后,我慢慢走到它身边。你看得出它很想逃跑,可它被冻住了,逃不了。可我也没法让自己朝一只没有抵御能力的畜生开枪,特别是当它已经无法逃跑的时候。如果我真的开枪了,那我成什么人了,对吧?于是我拿起我的霰弹猎枪,冲着天空开了一枪。

  “结果,枪声和惊吓让雄鹿居然从它的皮肤里跳了出来。你能看到它的腿还冻在冰里,但它确实跳了出来。它把自己的鹿皮和鹿角都留在冰面上,然后就像一只刚出生的老鼠一样,赤裸着粉红色的肉,颤抖着逃回树林里了。

  “我真的觉得有点对不住那只老雄鹿,于是我就叫湖畔镇妇女编织协会的人帮它织了件衣服过冬取暖。她们织了一件套的全身羊毛外套,这样它就不会冻死了。那些女人给我和那头老雄鹿开了个玩笑,织的居然是一件明黄色的羊毛外套,结果任何猎人都不会开枪打它了,因为在狩猎季节里,猎人们总是穿着黄颜色的外套。”他又高高兴兴地补充一句,“如果你认为我说的任何一句是编造的话,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直到今天,鹿角还挂在我的录象机店里呢。”

  影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老人也跟着微笑着,是那种艺术大师似的满足的微笑。他们在一栋砖石结构、有一个宽敞的木头平台的建筑前停了下来,门廊上悬挂着金色的圣诞节彩灯,闪烁着好客的气氛。

  “这里就是502号了。”赫因泽曼恩说,“3号公寓应该在顶楼,房子的另一面。那边可以看到整个湖景。你到家了,迈克。”

  “实在太感谢你了,赫因泽曼恩先生。我可以付你一些钱做汽油费吗?”

  “叫我赫因泽曼恩就好了。你不用付我一分钱。圣诞快乐,这是我和泰茜对你的共同祝福。”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

  老人搔搔下巴。“实话告诉你吧,”他说,“差不多下周的某个时候,我会过来找你,卖给你一些彩票。是我们镇子搞的抽彩活动,慈善捐款。现在,年轻人,你可以上床去好好睡上一觉了。”

  影子笑了。“圣诞快乐,赫因泽曼恩。”他对老人说。

  老人伸出指关节发红的手和影子握手。他的手很结实,长满老茧,感觉好像橡树树干。“上去时小心点,路挺滑的。在这儿就能看见你的房门,就在那边,看见没有?我会在车里等着,直到看见你安全进去了为止。你进去之后没问题了,就给我竖起拇指做个手势,然后我再走。”

  他的温迪跑车一直空转着,耐心等待着。影子安全地走上木头台阶,走到房子侧面,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公寓的房门。公寓的门摇摆了一下,开了。影子竖起拇指,坐在名叫泰茜的温迪跑车里的老人——想到有人居然给自己的车子取名字,影子忍不住又一次笑了起来——赫因泽曼恩,开着泰茜穿过桥回去了。

  影子关上前门。房间里很冷,有一股里面住的人已经离开去过其他生活、但房间里还充满他们的食物和梦想的味道。他找到温度调节器,调到华氏70度。他走进小厨房,检查了一下抽屉,又打开鳄梨黄色的冰箱,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一点也不奇怪。至少冰箱里面闻起来很干净,没有灰尘积存的味道。

  厨房旁边是个很小的、里面只有一张空床垫的卧室,旁边紧挨着一间更小的几乎只有淋浴隔间的浴室。马桶厕板上有一个放了很久的烟头,纸已经变成了棕色。影子把烟头弹开。

  他在柜子里找到床单和毯子,铺好床。接着,他脱下鞋子、外套夹克衫和手表,穿着衣服爬上床。他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让自己暖和起来。

  房间里的灯关掉了,周围一片宁静,只有冰箱的嗡嗡声和房子里某处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长途巴士。饥饿、寒冷、新床,加上过去几周疯狂的经历,他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安安静静睡个好觉。

  寂静中,他听到外面有东西折断的声音,像枪声一样响亮。他想也许是树枝,也许是冰。外面正在结冰。

  他不知道在星期三来找他之前,他必须在这里等待多久。一天?还是一周?不管等多久,他知道他得在这段时间内找些可以专心致志去做的事。他觉得可以再次出去找份工作,还可以练习一下变硬币戏法的手法,直到纯熟为止(练习你知道的所有戏法,有人在他脑中悄声说,但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除了其中的一个。千万不要练习可怜的死掉的疯子斯维尼教你的那个。他因为暴露秘密、寒冷和被人遗忘而死掉。千万不要练习那个戏法,不要练习那一个)。

  这是一个很好的镇子,他可以感觉到。

  他想起刚刚到达开罗市的那天晚上做过的梦,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只是个梦。他想起了卓娅……见鬼,那个午夜妹妹,她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来着?

  然后,他想起了劳拉……

  一想到她,他的脑中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户,他可以看见她。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可以看见她。

  她正在鹰角镇里,站在她妈妈家的大房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站在寒冷的夜风中,但她没有任何冷的感觉,她已经不再有任何感觉了。她站在房子外面。那房子是她妈妈在1989年用劳拉爸爸的人寿保险金买的,她爸爸哈维·马克卡贝在上厕所的时候死于心脏病。她看着房子里面,冰冷的手抚摸着窗户玻璃,呼吸没有在玻璃上留下任何雾气。她凝视着她母亲,还有从德克萨斯州赶回家过节的姐姐和姐夫、孩子们。劳拉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房子外面的黑暗中,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眼泪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于是把思绪从劳拉身上转开,转到他自己:他可以看到在他房子下面延伸开去的湖面,看到从北极吹来的寒风用比任何尸体更加冰冷的手指四处探查着。

  影子的呼吸逐渐变得浅短起来。他可以听到外面响起的风声,刺骨的冷风尖啸着从房子外面吹过。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听到风中的说话声。

  在哪里居住还不都是住,这里很好,他想。然后,他睡着了。

  与此同时,一段对话

  叮咚。

  “克罗女士?”

  “是我。”

  “萨曼莎·布莱克·克罗女士?”

  “是我。”

  “介意我们问你几个问题吗,女士?”

  “你们是警察?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名字是城,我的这位同事是路先生。我们正在调查我们两位同事的失踪事件。”

  “他们叫什么名字?”

  “什么?”

  “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想知道怎么称呼他们,你的同事们。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助你。”

  “……好吧,他们的名字是石先生和木先生。好了,我们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们这些家伙是不是见到什么就随便拿过来当名字?‘哦,你是人行道先生,他是地毯先生,过来认识一下飞机先生’?”

  “很有趣,年轻女士。第一个问题:我们要知道你是否见过这个男人。给,拿着这张照片。”

  “哇。正面照加侧面照,底下还有数字号码……照片真大呀。不过他看起来倒挺聪明挺帅的。他犯什么罪了?”

  “他几年前参与了一个小镇上的银行抢劫,他做抢劫犯的司机。他的两个同伙决定把所有战利品归为己有,利用他之后就甩了他。结果他大发雷霆,找到他们,几乎赤手空拳把他们两个活活打死。州法院与被他伤害的那两个人达成私下交易,让他们作证告发他。影子被判了6年刑,但只服刑3年。如果你问我的话,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把他们锁起来,然后丢掉钥匙。”

  “我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听人那么说的,你知道,从来没有。”

  “说什么,克罗女士?”

  “‘战利品’。这可不是一个你常常听别人提到的字眼。也许在电影里有人会这样说,但现实生活中绝对没有。”

  “这不是在拍电影,克罗女士。”

  “布莱克·克罗。我是布莱克·克罗女士。我的朋友都叫我萨姆。”

  “知道了,萨姆。现在说到这个人——”

  “不过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只能称呼我为布莱克·克罗女士。”

  “听着,你这个流鼻涕的小——”

  “好了,没事的,路先生。萨姆——抱歉,女士——我是说布莱克·克罗女士,她想帮助我们。她是一个维护法律的好市民。”

  “女士,我们知道你帮助了影子。有人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坐在一辆白色雪佛兰车里。他顺路送你回家,还给你付了晚餐钱。他有没有提到过任何有助于我们调查的事?我们的两位最优秀的同事失踪了。”

  “我从来没见过他。”

  “你见过他。请不要把我们当傻瓜,我们不傻。”

  “嗯,我一路上遇见了很多人。也许我见过他,不过我忘了。”

  “女士,你最好还是协助我们的调查。”

  “否则,你就要介绍我认识你们的朋友拇指夹先生和逼供剂先生?”

  “女士,请你不要冲动。”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还有别的事吗?因为我现在必须说‘拜拜’,然后关门了。我估计你们两个这就要去找汽车先生,然后一起开车走人。”

  “你的不合作态度会被记录在案的,女士。”

  “拜拜了。”

  砰!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十章

  我将向你坦白我所有的秘密

  但对于过去,我向你撒了谎

  请让我上床,睡到永远吧

  ——汤姆·维兹《跳到疼痛的探戈》

  来到湖畔镇的第一天晚上,影子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被黑暗与污秽所包围的孩子的一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非常遥远地方的事,在大洋对岸的一片土地上,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但在那个孩子短短的一生中,他从未见过日出的景象。他看到的,只有光线昏暗的白天和漆黑如墨的夜晚。

  没有人和他说话。他能听到外面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但却无法理解话语的意义,正如他无法理解猫头鹰的号叫声和狗的吠叫一样。

  他记得,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记得,不知多久以前,有一晚,一个大人悄悄地走进来。她没有打他,也不喂东西给他吃,只把他抱在胸前,温柔地拥抱他。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一滴滴热乎乎的水从她脸上流下来,落在他身上。他被吓坏了,吓得哭叫哀号起来。

  她立刻把他放回稻草堆上,匆忙离开小屋,在身后锁上门。

  可他还记得那宝贵的一刻,正如他记得卷心菜心甜甜的滋味,李子酸溜溜的滋味,记得苹果的松脆,还有油乎乎、香喷喷的烤鱼带来的快乐。

  而现在,他看见的是火光照耀下的无数面孔。这是他第一次被人从小屋中带出来,这也是他唯一一次离开小屋。他们所有人都在凝视着他。哦,原来人类是这样的长相。他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的面孔。对他来说,这一刻,一切都是如此新鲜,如此奇异。篝火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们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拉着他来到那个人等着的地方。

  利刃在火光中举起,群众发出欢呼。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也开始和他们一起大笑起来,因为他感到高兴和自由。

  然后,利刃猛地砍落下来。

  影子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又冷又饿,住在一套玻璃窗内层结着一层冰霜的公寓里。那层冰肯定是他呼出的水汽凝成的。幸好昨晚睡觉时没脱光,起床时不用重新穿衣服了。从窗户旁经过时,他用手指甲抓了一下玻璃,感到指甲底下积满了冰,接着慢慢融化成水。

  他努力回忆自己昨晚的梦,但除了痛苦的感觉和黑暗之外,别的都不记得了。

  他穿上鞋子,心里琢磨着。如果没记错路,他应该可以穿过湖北面的那座桥到镇中心去。他穿上薄夹克外套,想起了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打算买件暖和的冬季外套。他打开公寓房门,走到外面的木头平台上。突如其来的酷寒震得他的呼吸都暂时停止了。他吸一口气,感到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都冻得硬梆梆的。站在门廊平台,他可以欣赏到整个湖景。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白色冰冻湖面,湖岸边围着一圈不规则的灰色色块。

  寒流的确过来了,千真万确。现在的温度可能在华氏零度以下,完全不是徒步行走的好时机。不过他认为,走到镇子中心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赫因泽曼恩昨晚怎么说来着?走路只要十分钟?影子身材高大,腿脚也长,轻轻松松就能走过去。再说,步行还可以让他暖和起来。

  于是,他出发朝着南边,也就是桥的方向前进。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咳嗽起来。一开始是干涩的轻咳,因为寒冷的空气钻进了他的肺部。很快,他的耳朵、脸还有嘴唇也冻得生疼,脚也一样。他把没戴手套的双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里,合拢手指握紧拳头,好暖和一点。他想起了洛基·莱斯密斯给他讲的明尼苏达州冬天的故事。其中有一个,他记得特别清楚。那故事说的是在极其寒冷的一天,一个猎人被熊赶到树上,结果下不来了。于是他拉开裤子,撒了一泡黄色的尿,尿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冻成了冰柱。他顺着冻得比石头还结实的自己的尿冰柱,从树上滑了下来,获得自由。回忆起这个故事,他忍不住露出笑容,但就连笑容都觉得干巴巴的,紧接着又是一阵干涩痛苦的咳嗽。

  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了一阵,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公寓楼和他之间的距离,比他想象的短得多。

  他这才发现,步行进城的决定是个错误。但是他离开公寓已经三四分钟了,已经能看见湖面上的桥了。他琢磨着:到底是继续走下去,还是掉头回家(可回去之后又怎样?用没接通的电话叫辆出租车过来?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提醒自己,公寓里可是没有任何食物的)。

  他只好继续走下去,同时把对气温的估计更降低一些。现在是零下10度?零下20度?也许是零下40度。华氏度和摄氏度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温度计上的指示点罢了。也许天气并没有那么冷,只是北风刺骨。风更猛烈了,持续不断地刮着。从北极而来的寒风越过加拿大,从湖面上凶猛地刮过来。

  他有些嫉妒地回忆起那些装填化学物的手脚保暖垫,真希望现在就拥有它们。

  他估计他又走了十分钟,可桥看起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他实在太冷了,甚至冷得无法打颤,连眼睛也冻得生疼。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寒冷,简直是科幻小说中才存在的寒冷!这一切肯定是发生在水星的背阴面,也可能是岩石林立的冥王星,在那里,太阳只是一颗遥远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中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芒。

  偶尔从他身边经过的车子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像太空飞船,是用金属和玻璃制造的小小的冰冻盒子,里面居住着穿得比他暖和的人。他脑中响起一首歌,那是他妈妈喜欢的一首老歌,叫做《漫步在冬之仙境》。他紧闭嘴巴哼着调子,随着旋律节拍继续迈步走着。

  他的脚已经丧失了所有知觉。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黑皮鞋和单薄的棉袜,开始担心自己会得冻疮。

  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次徒步出行简直就是愚蠢至极。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像是渔网,冷风可以直接吹透,冻僵他的骨头和骨头里的骨髓,冻僵他的眼睫毛,冻僵他胯下最温暖的地方,让睾丸都冷得缩回到骨盆内腔里。

  继续走,他鼓励自己,继续走,等我回家之后,就可以好好享受了。他脑中又开始回荡起一首披头士乐队的歌儿,他调整自己的步伐,跟上音乐的节拍。可当他开始随着音乐哼唱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断哼唱的居然是“救命”两个字。

  他差不多就要走到桥边了。那以后,他还要过桥,过桥后再走十分钟才能到达位于湖南边的商业区——也许需要的时间还会更久一些……

  一辆黑色汽车从他身边经过,减慢速度,排气管里冒出的烟变成了一股白色浓雾。车子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一扇车窗摇下,水蒸汽从车里面冒出来,和汽车排气管的烟混在一起,仿佛巨龙喷出的鼻息。“你没事吧?”车里的警官问。

  影子的第一个直觉反应是应该说:“是的,一切都好,谢谢你长官”。可惜太迟了,他已经开口说话了:“我想我快冻死了。我打算走到湖畔镇,买食物和衣服。可我对路程距离的估计看来大错特错了。”——其实,他只是在脑子里想着说那些话,真正说出口的只是“冻——冻死”,还有牙齿打架的声音。然后,他又补充一句:“抱——抱歉,太冷,抱歉。”

  警官打开车子后座门,对他说:“你进来坐一会儿,暖和一下,怎么样?”影子感激不尽地爬进车子,坐在后座上,摩擦着自己的双手,希望手指头不会得冻疮。警官坐回驾驶座位,影子透过车内隔离用的铁格子观察着他,同时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忆起上次坐在警车后座上的情形,也不要在意后座上没有从里面开门的门把手,只管把注意力集中在让双手恢复知觉上。进入温暖的车内,他的脸在痛,冻得红肿的手指在痛,连脚趾也痛了起来。影子觉得疼痛是个好征兆。

  警官启动了汽车。“原谅我实话实说,”他没有回头看影子,只是声音大了些,“可你这么做实在太蠢了。你没有听天气预报吗?今天这里降温到零下30度。只有老天爷才知道那股寒流中心有多冷,也许零下60度,零下70度。不过我想,你要是在零下30度的天气跑出来,气温再低都不怕了——早冻死了。”

  “谢谢。”影子感激不尽地说,“谢谢你停车照顾我。非常非常感谢。”

  “今天早上,一个住在莱茵兰德的女人穿着睡袍和拖鞋出来喂鸟,结果被冻僵了,真的被冻僵在路边。这会儿正在危重病房里呢。今天早晨电视新闻里播过了。对了,你是新来的?”虽然是提问,但这个人显然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昨天晚上坐长途巴士过来的。本来计划今天先买些暖和点的衣服、食物,还有一辆车。没想到天气会突然变得这么冷。”

  “没错。”警官跟着说,“连我也吃了一惊。看这阵势,真用不着担心全球气候变暖的事儿。对了,我是查德·穆里根,湖畔镇的警长。”

  “迈克·安塞尔。”

  “嗨,迈克,觉得好点了吗?”

  “暖和多了。”

  “想让我先带你去哪儿?”

  影子把双手放在暖气出风口上取暖。手指火辣辣地疼,他只好把手移开,让它慢慢恢复正常。“你能把我在镇中心放下来吗?”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只要不是让我开车去帮你抢银行,载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没问题。你就理解为这个镇子特别殷勤好客好了。”

  “那你建议我们先从哪里开始?”

  “你昨晚才来的?”

  “是啊。”

  “吃过早餐了吗?”

  “还没有。”

  “好了,我知道哪里是最好的开始了。”穆里根说。

  他们驶过桥面,进入镇子西北角。“这里是主干道,”穆里根热心地介绍说,“这里,”他穿过主干道转右,“是镇中心广场。”

  即使在冬天,镇中心广场都让人印象深刻。影子知道,到了夏天,这里肯定更加美丽:它将成为一个五彩缤纷的广场,各种各样的鲜花竞相开放,深红色的、彩虹色的;还有角落里那一小片桦树林,将变成绿色枝叶与银色树干搭建的天然凉亭。但是现在,这里没有任何色彩,只有漂亮的轮廓,仿佛是个空壳。冬天里,喷泉也关闭了,褐色石头的城市议会厅覆盖着皑皑白雪。

  “……而这里,”穆里根结束了游览,把车子停在广场西边一栋有高大玻璃前门的旧建筑旁,“是玛贝尔餐厅。”

  他下了车,为影子打开后门。两个人低着头,顶着寒风,快步冲过人行道,冲进一间温暖的房间,里面充满了新出炉的面包、馅饼、汤和烤肉的香味。

  餐厅里几乎是空的,穆里根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影子坐在他对面。他怀疑穆里根这样做是为了摸清镇上陌生人的底细。可事实又一次证明他猜错了,这位警长的性格确实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友好、乐于助人、性格和善。

  一个女人急匆匆来到他们桌前。她不应该算肥胖,而是身材很高大,一个又高又壮的六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已经变成了青铜色。

  “你好,查德。”她打招呼说,“想好到底该吃什么之前,你可以先来一杯热巧克力。”她递给他们两本封面过塑的菜单。

  “行,不过别搁奶油。”他同意说,“玛贝尔太了解我了,”他转头对影子说,“你挑什么,伙计?”

  “热巧克力似乎不错,”影子说,“我很高兴上面能加些奶油。”

  “很好。”玛贝尔说,“亲爱的,不过,你的饮食习惯有些危险。你不打算向我介绍吗,查德?这位年轻人是新来的警官?”

  “不是。”查德·穆里根说,他微笑时露出一口闪亮的白色牙齿,“这位是迈克·安塞尔。他昨天晚上才来到湖畔镇的。请原谅。”他说着站起来,走到房间后面去,进了标有“指针”的房间,旁边的一间标着“定位器”。

  “原来住进北山路公寓的人就是你,那里是老佩尔森的房子。哦,对,”她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是谁。赫因泽曼恩今天早晨来吃馅饼时说过,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你们两个都只要热巧克力,还是你想看看早餐的菜单?”

  “我要吃早餐。”影子说,“有什么推荐?”

  “每道菜都好吃。”玛贝尔自豪地说,“都是我亲手做的。但最好的是馅饼。约皮以南以东,要说吃到真正的馅饼,只有这里了。热乎乎的,里面全是馅料,是我最拿手的一道菜。”

  影子不知道她说的馅饼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说没问题就吃那个。很快,玛贝尔端出来一个盘子,里面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对叠起来的派,下面半截用餐巾纸包着。影子垫着餐巾纸拿起来,吹了吹热气才咬下去一口:这玩意儿好烫,里面塞满肉馅、土豆、胡萝卜和洋葱。“这是我头一次吃馅饼,”他夸赞说,“味道真不错。”

  “是‘约皮’的特产。”她告诉他说,“一般情况下,你至少要跑到硬木镇才吃得到。英国康沃尔郡的人来铁矿上工作时,才把这道菜带过来的。”

  “约皮?”

  “半岛上半截,简称‘约皮’。是个小地方,在密歇根州东北。”

  警长从洗手间回来了。他端起热巧克力,响亮地喝起来。“玛贝尔,”他说,“你是不是逼着这个年轻人吃了一个你的馅饼?”

  “很好吃。”影子说。这是实话,热馅饼里的馅料实在美味。

  “它们会让你长出啤酒肚的。”查德·穆里根说着拍拍自己的肚子,“我在此正式警告你。好了,你还需要一部车?”脱下皮大衣后,他露出了真正的身材,一个瘦高个子,却长着一只圆得像苹果的大啤酒肚。他看起来显得有些疲倦,但是精明能干,更像个工程师,而不是警察。

  影子嘴里塞满馅饼,只能点头。

  “很好,我刚才打了几个电话。贾斯廷·利伯兹正在卖他的吉普车,开价四千美元,可以分三期付款。冈瑟一家要出售他们家的丰田四驱车,八个月都没卖出去。那车难看得要死,不过估计现在他们宁愿倒贴钱给你,只要你能把它从他们家车道上开走就行。如果你不介意车子难看的话,这笔买卖应该不错。我在男洗手间里已经给湖畔镇房地产所的蜜西·冈瑟打了个电话,给她留了言。可惜她不在办公室,估计可能去谢里拉的发廊做头发去了。”

  影子吃完了馅饼。真好吃,而且非常管饱。“粘在你肚子里,”他妈妈过去常常这么形容这类食物,“吃了就长肉。”

  “这么办,”警长查德·穆里根抹掉嘴上的热巧克力泡沫,“我看我们先在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停下,让你买些真正暖和的过冬衣服,再扫荡一番丹维美食店,让你塞满你家的食品柜。接着我把你载到湖畔镇房地产所。如果你能首期预付1000美元买车的话,蜜西·冈瑟准会非常高兴。也可以这么办:每月付500美元,连续支付4个月。估计她也会同意的。我告诉过你,那辆车很难看。不过,要不是那小子把它漆成了紫色,那可是一辆价值10000美元的好车,而且性能绝对可靠。像这样的寒冷冬季,你需要那样的车。”

  “你真是个大好人。”影子感激地说,“不过,你总是这样到处帮助新来的人,用不着出去抓罪犯吗?当然,我不是在抱怨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玛贝尔咯咯笑起来。“我们大家总这么说他。”她说。

  穆里根耸耸肩。“这个镇子的治安很好。”他简单地说,“没有什么麻烦。当然,总能抓到某些车速超过规定的家伙。那倒也不错,交通罚款可以付我的工资。周五周六晚上,你会抓到一些喝醉酒打老婆的混蛋。还有女人打老公的,相信我,绝对是真的,男人和女人厮打在一起。除此之外就一切太平了。有人把自个儿的钥匙锁在车里面的时候,他们就叫我来帮个忙。还有就是管管太爱叫唤的狗。每年都会逮住几个高中孩子在露天看台后面的杂草堆里胡搞。最近五年来最大的一宗案子,就是丹·施瓦兹喝醉后开枪射击自己的拖车,然后坐着他的轮椅沿着主干道冲下去,手里挥舞着他那把该死的霰弹枪,叫喊着谁敢挡住他他就冲谁开枪、谁都甭想拦着他冲上高速公路,好像还说他要去华盛顿刺杀总统什么的。一想到丹坐着轮椅朝高速公路猛冲,我就想笑。你还记得吗,玛贝尔?”

  她点点头,噘起嘴唇。看起来,她一点也不像穆里根那样,觉得那件事情很可笑。

  “你是怎么处理的?”影子问。

  “我和他谈了谈。他把霰弹枪交给我,然后在拘留所里睡了个醒酒觉。丹不是坏人,只是喝醉了有点发疯。”

  影子买单付了自己的早餐钱,然后不顾查德·穆里根的推辞,付了两杯巧克力的钱。

  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是位于镇子南边的一家仓库式建筑,销售的物品包括从拖拉机到玩具等各种物品(现在仍是圣诞节假期,所以那些玩具依然在销售)。商店里挤满了圣诞节后的购物者,影子认出了在巴士上坐在他前面的那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她正跟在她父母后面没精打采地走着。他冲着她挥挥手,她犹豫一下,然后露出微笑,也露出蓝色的牙套。影子漫不经心地想,十年之后,不知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到那时,她会和站在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收款台后面的女孩一样漂亮。收款的女孩拿着一只咔咔作响的手持扫描仪,扫描他购买的东西上的条形码。影子毫不怀疑,就算有人开过来一辆拖拉机,她也照样有本事用这家伙扫描货款。

  “十套长内衣裤?”那女孩好奇地问,“你准备囤货吗?”她长得非常漂亮,像电影明星。

  影子觉得自己变成了十四岁的少年,舌头打结,傻傻地说不出话来。他什么都没说,看着她登记保暖靴、手套、毛衣和羽绒外套的价格。

  穆里根警长在一旁看着,他不想在这里试验星期三给他的那张信用卡,所以全部用现金付账。然后,他提着衣服袋去了趟男洗手间,出来时已经全部换上了新买的衣服。

  “看起来挺不错的,小伙子。”穆里根夸奖说。

  “至少很暖和。”影子说。他们走到外面停车场,寒风吹在脸上依然很冷,但身体其他部位都很暖和。在穆里根的坚持下,他把购物袋放在车子后座,然后坐在警长旁边的乘客位上。

  “对了,你做什么工作的,安塞尔先生?”警长问,“像你这样的大高个儿可不常见。你是做哪一行的?会在湖畔镇开业吗?”

  影子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但他的声音依然很沉着。“我为我叔叔工作。他是做买卖的,全国都有他的生意。我帮他干点力气活儿。”

  “他给你的薪水高吗?”

  “我们是一家人。他知道我不会给他捅漏子,再说还可以顺便学一点贸易知识。学会之后,我想自己独立做生意。”从他嘴里说出的这番话听来振振有词,流利得像一条蛇。话刚出口的一瞬间,他便对迈克·安塞尔这个人了如指掌。他很喜欢迈克·安塞尔。迈克·安塞尔没有影子遇上的那些麻烦,迈克·安塞尔没有结过婚,迈克·安塞尔从来没有在火车车厢里被石先生和木先生审问拷打过,电视机也不会对迈克·安塞尔说话,迈克·安塞尔从来不会做噩梦,或者相信一场神秘风暴即将来临。

  他在丹维美食店里装了满满一购物篮,里面是他在加油站时梦想的一切:牛奶、鸡蛋、面包、苹果、奶酪、饼干。以后有时间的话,他会来一次真正的大采购。影子在店内四处挑选食品时,查德·穆里根和周围的人打招呼,把影子介绍给他们认识。“这位是迈克·安塞尔,他现在住在老佩尔森的那套空公寓里。”影子无法记住那么多人的名字,最后只好放弃,只和大家微笑着握手。热烘烘的店堂内穿着保暖服不大舒服,他出了一身汗。

  查德·穆里根开车送影子去湖畔镇房地产所。蜜西·冈瑟的头发显然刚刚做过,还上了发胶。她根本不需要介绍,她知道迈克·安塞尔是谁。哎呀,那个和蔼的伯森先生,他的叔叔爱默生,是多么和蔼可爱的一个人呀。他大概是六周前来这里的,不,是八周前,租下了老佩尔森的公寓。那儿的景色是不是美得要命?这个嘛,亲爱的,等春天时你再看吧。这附近很多湖泊一到夏天就长满绿色水藻,喝了湖水会拉肚子,但我们很幸运,我们的湖,直到7月4日,你都可以直接饮用。还有,伯森先生预付了整整一年的房租。说到那辆丰田四驱车,她真不敢相信查德·穆里根还记得这件事。是的,她巴不得早点处理掉那辆车。说实话,她本来已经对那辆破车不抱希望了,打算把它捐赠给赫因泽曼恩的商会,把它当破冰车,能抵销点税款也好。倒不是说那辆车真是什么破车,绝对不是,那是她儿子去绿湾上学之前开的车。呃,有一天,他突然把它漆成了紫色。哈哈,但愿迈克·安塞尔喜欢紫色。这一点,她必须预先告诉他。如果他不想要的话,她是不会怪他的……

  她的滔滔不绝进行到一半时,警长起身告辞。“看来他们要我回警察局去。很高兴认识你,迈克。”他把放在他车子后座上的购物袋转放到蜜西·冈瑟的客货两用车上。

  蜜西开车带影子回她的住所。他在车道上看见了那辆旧SUV。车身一半覆着白雪,白得耀眼,没有积雪的地方可以看到车身的油漆。那种难看的紫色,只有吸毒high到极点,而且经常high的人,才有可能喜欢那种颜色。

  难看虽难看,但点火钥匙一扭,车子就发动了。暖气也能用,尽管要让发动机转上十分钟,车内温度才能从无法忍受的刺骨寒冷提升为刺骨寒冷。汽车空调努力工作的时间,蜜西·冈瑟带影子进厨房——抱歉家里乱糟糟的,不是她不收拾,可圣诞节后,小孩子们总是到处扔玩具。他介意不介意吃些剩下的火鸡晚餐?那好,那就只喝咖啡,也省得刷锅。影子从靠窗的椅子上拿下一个很大的红色玩具车,这才坐下。蜜西·冈瑟问他见没见过他的邻居,影子说还没有机会见到。

  煮咖啡的时候,影子被告知,他所住的那栋公寓楼里一共有四户人家。打从一开始,佩尔森就出租房间。佩尔森一家住在楼下,楼上的两套租出去。现在,就连他们自己住的房间也租给了两个年轻人,霍兹先生和尼曼先生。他们两个真的是一对儿。安塞尔先生,老天,我们这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比森林里树的种类还要多。不过,那样的人大都住在麦迪逊市或者双子城。说实话,这里的人对他们倒也不会有什么看法。他们冬天住在考尔威斯特市,四月份才回来,湖畔镇是个好地方嘛。到时候他就能遇见他们了。住安塞尔先生隔壁的是玛格里特·奥尔森和她的小儿子,那是个长得很甜美的女人,真的很甜美。尽管她的生活很不如意,可还是个像甜品派一样甜美的可人儿。她为《湖畔镇新闻报》工作。那份报纸不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动的那种报,但是敢讲真话。蜜西·冈瑟认为可能这就是本地人都喜欢这份报纸的原因所在。

  她一边说,一边为他倒上咖啡。哦,她真希望安塞尔先生能看到这个镇子的夏天或者晚春,到时候丁香花、苹果花、樱花全都开了,她认为没有什么比这里更美丽的了,全世界都找不到比这里更漂亮的地方了。

  影子付给她500美元押金,钻进新买的车内,倒车离开她家的前院,开到外面的车道上。蜜西·冈瑟突然追出来,敲敲他的前窗玻璃。“这个给你。”她说,“我差点忘了。”她递给他一个浅黄色的信封。“闹着玩的玩意儿。我们几年前印刷的,你不用现在就拆开看。”

  他道谢之后驾车离开,小心谨慎地开回镇子。他选择那条靠近湖边的路走。影子真希望自己看到的是春天、夏天或秋天的湖景。毫无疑问,到时候景色一定异常美丽。

  只用了十分钟,他到家了。

  他把车停在外面街上,沿着公寓楼外面的楼梯走进他那间冰冷的公寓。他打开购物袋,把食物分别放进食品柜和冰箱,然后打开蜜西·冈瑟给他的那个大信封。

  里面装着一本护照,蓝色塑料封面,上面宣布迈克·安塞尔(他的名字是蜜西·冈瑟用端正的手写体写的)为湖畔镇公民,护照下一页是一张全镇地图,剩余的几页全是当地各个商店的折扣券。

  “我想我可能会喜欢上这里的。”影子对自己说出声来。他看看结冰的窗户外面冰封的湖面,“前提是这儿能暖和起来。”

  下午两点左右,前门突然砰地响了一声。此时影子正用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练习“消失戏法”,把硬币从一只手偷换到另一只手,而不被人发现。他的手太冷太笨,硬币总是掉在桌面上。敲门声让硬币再一次掉了下来。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

  一时间,他吓得目瞪口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戴着一副遮住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罩,正是电视上银行抢劫犯常戴的那种,廉价电影里的系列杀人狂吓唬受害者时戴的也是这种面罩。那人的上半张脸扣着一顶黑色的毛线帽子。

  不过,那人的个子比影子小很多,显然没带武器,而且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格子花呢外套。系列杀人狂一般绝对不会穿那种衣服。

  “呜赫赫呵呵恩。”来人说。

  “什么?”

  来人一把扯下面罩,露出的是赫因泽曼恩那张快乐的老脸。“我是说,‘我是赫因泽曼恩’。知道吗,这种面罩流行之前我们是怎么吓唬人的,我已经全忘了。不过我还记得怎么戴上这东西吓人。厚毛线帽子遮住整张脸,再裹上围巾。我只懂这种玩法。现在流行的新玩意儿,我觉得简直是奇迹。我虽然老了,但绝对不会抱怨新鲜事物,绝对不会。”

  结束了一番感慨之后,他把一只篮子塞给影子,里面装满当地产的奶酪、瓶瓶罐罐,还有几根意大利小腊肠,标明是用当地的鹿肉做成的夏季腊肠。他走进房间。“圣诞节后快乐。”他说着,耳朵和鼻子还有脸颊都红彤彤的。“玛贝尔的馅饼你已经吃下一整个了,我给你带了些其他东西。”

  “你真是太热心了。”影子说。

  “我才不是热心呢,只是打算下个星期向你推销抽奖彩票。是商会搞的活动,而我是商会的负责人。去年我们筹集了将近一万七千美元,都捐给湖畔镇医院的儿童病房了。”

  “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买?”

  “破冰车推上冰面的时候才卖彩票。”赫因泽曼恩说着,望了一眼窗外的湖面,“外面真是够冷的。昨晚气温一定降了有50度。”

  “降得实在太快了。”影子说。

  “在过去,我们经常祈祷,盼着这么寒冷的日子。”赫因泽曼恩说,“我爸爸告诉我的。”

  “你们盼着这种日子?”

  “是呀,当然。在过去,只有这样,居民才能活下去。这儿没有足够的食物,无法养活每一个人。当然啰,在过去,你不可能去一趟丹维美食店,买一堆好吃的,塞满你的食品柜。没那么简单。但我的祖父找到了一个对抗食物短缺的好办法。等到像这么寒冷的日子,他就会带着我祖母还有他的孩子们出门,也就是我叔叔、我阿姨和我爸爸(他是最小的),还有打扫服侍的女孩,以及一个雇工。他把他们带到小溪边,给他们每人喝一点朗姆酒和药草(方子是他从他原来的那个国家带来的)。然后,他用溪水浇透他们全身。不用说,几秒钟之内,他们全部冻僵,像冰棒一样冻得硬邦邦的,全身发青。他把他们拖到一个预先挖好、铺满稻草的坑里,把他们堆在里面,一个挨一个,像往坑里堆木材一样。然后他把稻草盖在他们身边,最后用一块2米宽4米长的木板把坑盖上,防止野兽跑进去——过去这附近有狼啦,熊啦,那么多野兽,这会儿再也看不到了。算了,威斯康星怪兽的故事就不给你讲了,反正你怎么都不会相信的——他用2米宽4米长的木板把坑洞盖上。接下来的大雪会把洞口完全盖住,所以他还得在地上插一根旗子做标志,让自己知道坑的具体位置。

  “然后,我祖父就可以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地过冬了,不用再担心食品和燃料够不够。等快到春天的时候,他会前往插着旗子的地方,挖开雪,移开木板,把他们一个一个搬回家,把全家人放在火炉前解冻。没人抱怨什么,除了那个雇工——我祖父没把木板盖严实,害得他的半只耳朵被老鼠啃掉了。当然啰,过去我们拥有真真正正的冬天,这个办法才管用。现在这种半瓶醋冬天根本不够冷,不可能再这么做了。”

  “不够冷?”影子问,脸上一本正经。老头子的故事让他听得很开心。

  “四九年之后,再也没什么像样的冬天了。那一年你可能还太小,记不得了。那才算冬天呢。对了,我看见你买了辆车。”

  “是的,你觉得怎么样?”

  “说实话,我从来没喜欢过冈瑟家的男孩。我在树林里的溪流中养鲑鱼,在我的地产后面很远的地方。那是镇上的地产,不过我在溪流中砌了些石头,围出来一个个小池塘,鲑鱼喜欢呆在里面。我抓到过一些相当大的鲑鱼,其中一条大约有六到七磅重。而那个冈瑟家的小混蛋,他把围住鲑鱼池塘的石头都踢开了,还威胁说要告发我。现在他在绿湾上学,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公正的话,他就应该当一个冬季出逃者,离开这个镇子,到世界上别的地方去。但是没有,他就像沾在羊毛内衣上的苍耳一样,沾在这个镇子上不肯离开。”他自作主张地把装满礼物的篮子放在厨房餐台上,“这是凯瑟琳·鲍德美克做的山楂果冻,她每年送我一罐做圣诞节礼物,送的年份恐怕比你的年纪都大。但不幸的事实是,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一罐。它们全都堆在我的地下室里,大概有四十或者五十瓶吧。也许我应该打开一罐,然后发现自己居然喜欢这玩意儿。我先说到这儿,这罐给你,希望你喜欢。”

  “什么是冬季出逃者?”

  “唔,”老人把他的羊毛帽子推到耳朵上面,用粉红色的食指挠挠太阳穴,“唔,这可不是湖畔镇独有的。我们这里是个好镇子,比其他大部分镇子都要好,可还称不上完美无缺。有些冬天里,天气太冷,连门都出不了,雪干得团不起来。这种时候,有些孩子会突然脑子发疯……”

  “然后离家出走?”

  老人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都怪电视,总给孩子们看那些他们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什么《豪门恩怨》啦,全是无聊的玩意儿。自从1983年秋天以后,我再也没看过电视,只在电视柜里放一台黑白电视,方便从镇子外面来的亲戚住在我这里时看比赛什么的。”

  “你要喝点什么吗,赫因泽曼恩?”

  “不要咖啡,那玩意儿让我头痛。只要水就好了。”赫因泽曼恩摇摇头,感叹说,“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问题就是贫穷。没有贫穷,我们就不会有经济萧条,也不会为人……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像蟑螂一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阴险?”

  “对了,为人阴险。伐木业完蛋了,采矿业也完蛋了,旅游者们不会去比戴尔市更远的地方,除了几个猎人和一些到湖边搭营住帐篷的孩子——而那些人偏偏又不在镇子上花钱消费。”

  “不过,湖畔镇看起来还是很繁荣的。”

  老人的蓝眼睛眨了眨。“相信我,这可是费了不少工夫的。”他说,“非常艰巨的工作。可这是一个很好的镇子,所有住在这里的人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家很穷。问问我那时候到底有多穷。”

  影子一本正经地问他:“当你还是孩子时,你家到底有多穷,赫因泽曼恩先生?”

  “只叫我赫因泽曼恩就可以了,迈克。我们那时候太穷了,甚至没钱烧木柴生火取暖。到了除夕夜,我爸爸吮一点胡椒糖,让身上发出一点热气。我们几个孩子就围着他,伸出双手,靠他身上那点热气儿取暖。”

  赫因泽曼恩戴上他的滑雪面罩,穿上厚重的格子花呢外套,从口袋里掏出车子钥匙,最后戴上厚手套。“如果你在这里呆着无聊,可以去我的店里找我聊天。我给你看我收藏的手工做的钓鱼假饵,让你厌烦到极点,觉得回家简直是一种解脱。”他的声音在面罩底下显得很闷,但还可以听清楚。

  “我会去的。”影子笑着说,“泰茜怎么样了?”

  “正在冬眠呢。春天就会出来遛弯了。保重,安塞尔先生。”他离开了,在身后关上门。

  公寓里显得更冷了。

  影子穿上他的外套和手套,套上靴子。他现在几乎无法看清窗外的景色。玻璃里面结了一层冰,把外面的湖景模糊成一幅抽象画。

  甚至在室内,他的呼吸都是一股股白霜。

  他出了公寓,走到外面的木头平台上,敲敲旁边邻居家的门。他听到里面一个女人冲着某人吼叫的声音,叫他看在老天份上关掉电视机。接受吆喝的一方准是个小孩,成年人是不会冲着另外一个成年人那样吼叫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女人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她的头发很长很黑,神情显得有些疲倦。

  “什么事?”

  “你好,太太。我是迈克·安塞尔,是你隔壁的邻居。”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什么事?”

  “太太,我公寓里实在太冷了。暖气只有一点点,房间根本暖和不起来。”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唇边漾起一丝笑意。“进来吧。进来的话,还能给这个房间里带来一丝热气儿呢。”

  他走进她的公寓。地板上到处丢着色彩鲜艳的塑料玩具,墙角是一小堆撕开的圣诞节礼物的包装纸。一个小男孩坐在距离电视机只有几英寸的地方,上面正播放着迪斯尼的动画片《大力神海格立斯》,里面一个卡通的半羊半人神正跺脚叫喊着。影子转身背对着电视机。

  “你应该这么办。”她说,“首先把窗户缝封上,你可以在赫因的店内买到这东西,有点像封箱胶带,但是用来封窗户用的。把它贴在窗户上。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用吹风机把它吹干,它可以顶整整一个冬天,防止暖气从窗户缝里流出去。然后,你买一两个电加热器。这房子的暖气系统太老了,对付不了真正寒冷的天气。之后,你就可以高高兴兴过冬了。”说完她伸出手来,“我是玛格丽特·奥尔森。”

  “很高兴认识你。”影子说着,摘下手套和她握手。“你知道,太太,我一直认为姓奥尔森的人都是一头金发。”

  “我的前夫是金发。金发,粉红皮肤,哪怕用枪顶着也晒不黑。”

  “蜜西·冈瑟告诉我,你为本地的报纸写东西。”

  “蜜西·冈瑟那个大嘴巴,什么事都说。我看有蜜西·冈瑟在这里,根本用不着什么本地报纸。”她点点头,“是的,我有时会写些新闻报道,不过大部分新闻稿由我的编辑主笔负责。我负责写本地的自然版、园艺版、每周日的评论版,还有“社区新闻”版,都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无聊琐事,比如方圆十五英里之内,谁请谁吃饭之类。后一个谁应该用被动语态吗?”

  “对,”影子没管住自个儿的舌头,“应该用被动语态。”

  她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影子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前来过这里。

  不对,她只是让我想起了某人。

  “总之,这就是让你的房间暖和起来的办法。”她说。

  “谢谢。”影子说,“等我房间暖和起来后,请你和你的小儿子过来做客。”

  “他叫里昂。”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对不起,我忘记……”

  “安塞尔。”影子说,“迈克·安塞尔。”

  “安塞尔这个姓是来自哪个国家的?”她问。

  影子对此一无所知。“说起我的名字,”他说,“恐怕我一向对自己家族的历史没什么兴趣。”

  “也许是源自挪威人的姓氏?”她问。

  “我们没有那边的亲属。”他说着,突然想起了爱默生·伯森叔叔,于是又加上一句,“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星期三上门找他的时候,影子已经用透明塑胶带封死了窗户缝隙,客厅里摆着一个电暖器,卧室里面还有一个电暖器。现在室内温度已经很舒适了。

  “见鬼,你开的那辆紫色玩意儿是什么鬼东西?”星期三劈头就问。

  “哦,”影子说,“因为你开走了我那辆白色的鬼东西。顺便问一下,它现在哪儿?”

  “在德卢斯市卖掉了,”星期三说,“小心没大错嘛。别担心,事情办完后,你的车钱会还你的。”

  “我在这儿到底做什么?”影子问,“我是说,干嘛让我待在湖畔镇,不出去办事?”

  星期三又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让影子想揍他一顿的那种笑容。“你住在这里,是因为他们不太可能上这儿来找你。只有在这儿,你才安全。”

  “说到‘他们’,你指的是那些特工?”

  “说的没错。山崖石屋现在恐怕已经不能用作联络地点了。有点棘手,但我们还是能应付过去。至于现在,我们只管休息,东游游西转转,一直等到演出真正开幕——可能会比我们原来预期的晚一点,估计得等到春天。在那之前,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为什么非得等到春天?”

  “大家都说什么虚拟现实、移形换位、平行空间。但说归说,最后还是得住在这个世界上,受制于这个世界的自然循环规律。现在这几个月是死寂的季节。在这种季节,即使取得胜利,也是死寂的胜利。”

  “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影子说。其实他说的并不完全是事实。他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但他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这个冬天会很冷。你和我必须明智地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利用这段时间召集部队,选择战场。”

  “好吧。”影子说。他知道星期三说的是事实,至少是部分事实。战争即将来临。不,不对,战争其实早就开始了,即将来临的只是决战。“疯子斯维尼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晚,他在为你工作。他死前告诉我的。”

  “我会雇佣一个连酒吧斗殴都应付不了的家伙吗?但你别担心,你已经用至少十来次事件获得了我的信任。去过拉斯维加斯吗?”

  “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

  “就是那个。”

  “没去过。”

  “今天晚上晚些时候,我们从麦迪逊市坐飞机去那儿。搭乘一架红眼航班。那是一班包机,乘客全是大赌客。我已经让他们相信,我们也有资格坐进那架飞机里。”

  “张嘴就撒谎,你就不厌烦吗?”他的语气很平和,显得不是指责,只是好奇。

  “一点也不,再说我这次并没撒谎,我们玩的游戏是赌注最大的那一种。路上不堵车,去麦迪逊市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好了,锁上房门,关上暖气。不在家时,暖气烧掉你的房子就糟糕了。”

  “我们去拉斯维加斯见谁?”

  星期三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

  影子关掉暖气,把几件衣服装进行李包,然后回到星期三身边。“你看,我觉得自己有点蠢。我知道你刚刚告诉我要去见谁了,可我一转眼就忘了。不知道我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那个名字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再说一遍那个人是谁?”

  星期三又告诉他一次。

  这一次,影子只差一点就记住了。那人的名字就在记忆的边缘上。星期三告诉他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更集中些就好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放弃。

  “谁来开车?”他问星期三。

  “当然是你。”星期三说。他们走出房子。木头台阶下面,冰冻的人行道旁,停着一辆豪华的黑色林肯房车。

  影子开车。

  进入赌场,人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所包围。除非这个人是铁石心肠、没心没肺、没有头脑、完全缺乏对贪婪的好奇心,他才可能成功拒绝这些诱惑。听:硬币翻滚着喷射出来,落在老虎机的托盘上,溢流到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咔咔作响,像连续不断的枪声;老虎机上的字母组合不停变幻,发出塞壬女妖一样充满诱惑的叮当声、喧闹声,在巨大的大厅内汇成一曲合唱。赌客走到牌桌前时,这种声音渐渐减弱为舒服的背景声,音量的大小正好刺激赌客,让他的血管里流动着刺激和兴奋。

  赌场有一个秘密,一个他们一直拥有、保护和引以为豪的秘密,是他们所有秘密中最神圣的一个。毕竟,大多数人赌博都不会赢钱,尽管赢钱是他们在广告上宣传、声明、制造美梦的卖点。“赢钱”不过是他们最容易制造的谎言,好让人们跨进这个庞大的、永远开放的、欢迎一切客人的大门。

  这个秘密就是:人们赌博是为了输钱。他们来到赌场,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感到自己活着,他们在轮盘赌和扑克牌中迷失自己,在筹码和投币口中迷失自己。赌客们会吹嘘他们赢钱那一晚的奇迹,吹嘘他们从赌场赚到钱的传奇故事,但他们却失去了另一样财宝,秘密的财宝,那就是——时间。这是一种献祭,无数献祭中的一种。

  进入赌场的钱仿佛一条永不停止奔流的绿色和银色的河流,从一只手流到另一只手,从赌客流到赌桌上的庄家、到收银台、到赌场经理、到警卫,最后流到赌场最神圣的圣所、最秘密的圣地——结算室。在这里,在赌场的结算室里,绿色的钞票被分类、分堆,然后标记。在这里,速度缓慢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越来越多、数目巨大得令人不敢想象的钱从赌场上流到这里,还有来自电子网络的钱,顺着电话线,同样流动到这里。

  在结算室里,你可以看到三个人,他们在设在明处的监视镜头下点算钞票,但同时还有他们看不见的、隐藏在暗中的微型监视镜头盯着他们,像一只只昆虫眼睛。每次当班,他们都要点算比他一辈子得到的薪水多几倍数目的钱。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连睡觉时都会梦见自己在继续点数金钱,点数数目惊人的钞票和支票,将它们分门别类之后,再与这些金钱永远分手。这三个人都有过疯狂的想法。每周至少一次,他们都会梦想自己如何才能避开赌场的保安系统,带着他能拿到的所有金钱逃跑。但是,再一次审视这个梦想时,他们不情愿地发现自己的计划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于是,他们只好老老实实继续赚他们的工资,免遭关进监狱和被人送进坟墓的双重危险。

  在这里,在这个赌场的圣所里,不仅有三个人点数钞票,还有负责监视他们并搬运钞票的警卫。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身上的炭灰色西装完美无暇,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他的面孔和举止都不会让人留下任何印象。其他的人从来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即使他们注意到他,很快也会再次遗忘他的存在。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房间的门会打开,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会离开房间,和警卫们一同穿过外面的走廊,脚步踏在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没有一丝声音。所有的钱都装在保险箱内,推送到赌场内部的停车场,在那里装进装甲车。车库的坡道闸门打开,装甲车驶入拉斯维加斯清晨的街道。而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穿过大门,闲逛着走出坡道闸门,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对身边那座仿纽约式样的建筑看都懒得看一眼。

  拉斯维加斯已经成为一个只有在孩子们的图画书里才能看到的梦幻城市——这里耸立着一栋故事书中才有的城堡,那里屹立着一座狮身人面像的黑色金字塔,金字塔尖在夜空中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仿佛是飞碟降落的指引光。到处都是霓虹灯组成的视觉奇迹,还有闪烁的荧光屏随时报告快乐的消息和某人的好运气,宣告某位歌手或者喜剧演员、或魔术师即将进行演出或者即将到来的信息。所有灯光都在闪烁着、召唤着、邀请着人们进入赌场,参加狂欢。每隔一小时,一座火山都要喷发出光束和火焰;每隔一小时,一艘海盗船都要在海战中爆炸,沉入海底。

  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沿着人行道逍遥自在地缓缓走着,感受着金钱在整个城市里的流动。如果是夏天,这里的街道将被太阳炙烤得发硬,但他经过的每家店门前却都凉爽宜人。那是室内空调传出的冷气,它们将吹走他脸上的热汗。但现在是沙漠地区的冬季,是他所喜欢的干冷天气。在他的脑中,金钱的流动组成了一个漂亮的矩阵,一幅由流动的光线组成的三维立体图。他发现,这个沙漠城市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移动的速度,钱从一个地方流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人的手中流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对他来说,这一切仿佛是一股高速奔腾的急流,吸引他上街走动,感受这股急流。他对此几乎已经上瘾了。

  一辆出租车在街上慢慢跟着他,保持着距离。他没有注意到它,也没想到要注意它。因为他自己是如此地不引人注意,所以被人跟踪这件事是难以置信的。

  现在是凌晨四点,他发觉自己来到一家带赌场的酒店。这家赌场已经落伍三十年了,但它仍在营业,直到明天早上。到了明天,人们会用定向爆破法将它炸掉,六个月内,它所在的位置上将建成一座新的欢乐宫殿,永远遗忘过去那座酒店。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记得他。大厅里的酒吧俗气而安静,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烟的蓝色烟雾。楼上的贵宾室里,某人正准备投下几百万美元赌一局扑克。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坐在吧台旁,位置正好在隔着几层楼的楼上赌局的正下方,就连女侍者都没有注意到他。酒吧里正在播放“为什么他不是你”的歌曲,但几乎听不到声音。五个猫王的模仿者,每个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舞衣,正在看酒吧电视里重播的晚间橄榄球比赛。

  一个穿着浅色西装、身材高大的人,坐在穿炭灰色西装的人的桌子旁。女侍者立刻注意到了他,却依然没有发现穿炭灰色西装的人。这个女侍者非常消瘦,显得不怎么漂亮,明显有厌食倾向。她正在默默倒数着下班的时间。她直接走过来,职业性地微笑着。他冲她咧嘴一笑。“你看上去真漂亮,我亲爱的,真高兴看到你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话中隐含着挑逗意味,她冲他笑得更加开心了。穿浅色西装的人为自己点了一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为坐在他旁边的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点了一杯拉菩酒加苏打水。

  “要知道,”酒端上来之后,穿浅灰色西装的人开口说,“在这个该死的国家的历史上,最出色的一句诗出自加拿大·比尔·约翰之口,1853年。当时他在柏顿罗兹市玩牌,结果在一场作弊的法罗纸牌赌博中被人骗了钱。他的朋友乔治·迪瓦罗把他拉到一边,说,难道他看不出那场赌局是骗人的吗。加拿大·比尔叹一口气,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知道,可这是这里唯一的游戏呀。’说完,他又回去接着玩了。”

  黑色的眼睛不信任地凝视着这个穿浅色西装的人,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回答了句什么。穿浅色西装的人(留着微带红色的灰色胡须)听完后,摇了摇头。

  “你看,”他说,“威斯康星州发生的事,我很抱歉。不过我把你们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带出来了,是不是?没有任何人受伤。”

  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喝了一口酒,品尝着。那种威士忌有一丝沼泽的味道。然后他问了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一切都变得比我预期的更快。每个人都对我雇来跑腿当差的那小伙子挺感兴趣——我让他待在外面,在出租车里等着。你愿加入吗?”

  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回答了句什么。

  留胡子的人摇头。“已经两百年没有见到她了。就算她没有死,她也从这些事中抽身离开了。”

  那人又说了句话。

  “你看,”留胡须的人一口喝干杰克·丹尼尔威士忌,“你加入进来,我们需要你时,你保证挺身而出就行。我会照应你的。你还想要什么?‘嗖玛’?我可以给你弄一瓶‘嗖玛’,保证是真货。”

  穿炭灰色西装的人瞪着他,然后不太情愿地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了句话。

  “我当然是。”留胡须的人说,笑容如刀锋一样锐利,“你还期望什么呢?你得这么看这个问题:这可是本城唯一的游戏啊!”他伸出爪子一样的手,和那人保养良好的手握了握。他起身离开了。

  瘦瘦的女侍者走过来,有点迷惑不解:角落里的桌边现在只坐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笔挺的炭灰色西装、留着黑发的男人。“你还好吧?”她问,“你的朋友还回来吗?”

  留黑发的男人叹了口气,解释说他的朋友不会回来了,也不会花钱和她找乐子,或者说给她找麻烦了。看到她委屈的表情之后,他又开始同情起她来。他查看他脑海中那些金色纵横交错的光线,查看整个矩阵,跟踪着金钱的流动,找到一个交汇的节点。然后他告诉她,如果她早晨6:00点赶到金银岛赌场门口,也就是她下班30分钟后,她会遇到一个从丹佛来的肿瘤学家,那家伙刚刚在掷骰子赌桌上赢了4万美元,正需要一个顾问,或者说一个搭档,帮他在坐飞机回家前的48小时内花掉所有赢来的钱。

  这些话在女侍者的脑子里立刻蒸发消失了,但它们让她感觉很高兴。她叹息一声,心想,角落里的那两个家伙似乎做了什么交易,却没有给她小费。她还想,下班以后,她不打算直接开车回家了,她要去金银岛赌场。但是,如果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

  “你见的那家伙到底是谁?”重新回到拉斯维加斯机场以后,影子终于忍不住发问。机场里也装着投币的老虎机,即使在凌晨这么早的时候,老虎机前也站满了人,纷纷把手里的硬币塞进去。影子有些好奇,不知这些人是否从未离开过机场,只是下了飞机,沿着通道走到机场大厅,然后一直停在那里,被老虎机上那些旋转的图案和闪烁的灯光所吸引,无法脱身,直到把口袋里最后一枚硬币也喂进机器里,这才身无分文地转头坐飞机回家。

  星期三把他们坐在出租车里跟踪的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了他。影子发现自己的思想又开小差了,再一次错过了那个名字。

  “总之,他会加入,”星期三说,“只不过要花费我一瓶‘嗖玛’做代价。”

  “什么是‘嗖玛’?”

  “是一种饮料。”他们走进班机,机舱里除了他们和三个在赌场里挥金如土之后需要立刻赶回芝加哥开始明天的生意的人之外,空无他人。

  星期三舒舒服服坐了下来,为自己叫了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我们这种人是这么看待你们这种人的……”他略一迟疑,接着说下去,“相当于把你们当作蜜蜂。每只蜜蜂只能采集一点点花蜜,需要数千只甚至几百万只蜜蜂一起工作,才能采集到你在早餐桌上吃的那一罐蜂蜜。现在想象一下,除了蜂蜜,其他什么都不能吃,你需要多少只蜜蜂。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我们以信仰为食,以祈祷为食,以爱为食。”

  “那么‘嗖玛’是……?”

  “还是用刚才那个例子的话,这么说吧,嗖玛相当于蜂蜜酿成的蜜酒。”他笑道,“是一种饮料,凝聚了祈祷者和信仰者的精神力量,蒸馏成一种具有神效的液体。”

  他们在内布拉斯加州上空的某处吃了一顿乏味的飞机早餐。这时,影子开口了。“我妻子。”

  “已故的妻子。”

  “劳拉。她不想再做死人了。她把我从火车上那些家伙手中救出来之后,亲口告诉我的。”

  “好妻子才肯为丈夫做这种事。把你从不幸的监禁中解救出来,杀掉可能伤害你的恶人。你应该好好珍惜她,安塞尔侄子。”

  “她想获得真正的生命。我们可以做到吗?这种事可能吗?”

  星期三久久没有开口,影子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那个问题,或者他听到了,却睁着眼睛就睡着了。突然,星期三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面前的某处。“我知道一道魔法,它可以治愈伤痛与病痛,让悲伤的心不再悲痛。

  “我知道一道魔法,可以靠触摸治愈一切痼疾。

  “我知道一道魔法,可以让敌人的武器改变方向。

  “我知道的另外一道魔法,可以将我从所有契约和枷锁中解脱出来。

  “第五道魔法:我可以抓住飞行中的箭,让它无法伤害我。”

  他的声音很平和,但语速很快,语气中再也没有任何虚张声势的成分,但也没有笑意。星期三仿佛在背诵什么宗教仪式的经文,或者在回忆某种黑暗而痛苦的事情。

  “第六道魔法:朝我发出的诅咒,只会落在施诅咒者的身上。

  “我知道的第七道魔法:我只需要凝视,就可以用目光熄灭火焰。

  “第八道魔法:任何仇恨我的人,我都可以赢得他的友谊。

  “第九道魔法:我可以唱歌让狂风入睡,让风暴平静,让船只安全回到港口。

  “这就是我学到的头一批九道魔法。我悬挂在一株光秃秃的树上,整整九天九夜,身体一侧被长矛刺穿。我被冷风与热风交替吹着,悬在空中摇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这是我自己对自己的献祭。然后,整个世界的秘密在我面前敞开。

  “第十道魔法,我能驱逐巫师,让他们在空中不停地旋转,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无法回到自己的家门。

  “第十一道魔法:当我吟唱起咒语,最残酷的战场上的战士们都可以不受伤害,平安地返回他们的家园。

  “我知道的第十二道魔法:看到一个吊死的人后,我可以把他从绞架上放下来,让他把他生前的所有记忆告诉我们。

  “第十三道魔法:只要我在一个孩子头上洒水,那个孩子就不会在战斗中倒下。

  “第十四道魔法:我知道所有神的名字,以及任何一个神所拥有的全部名字。

  “第十五道魔法:我拥有梦想,关于力量、荣耀和智慧的梦想,我可以让所有人相信我的梦想。”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影子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在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听清他的声音。

  “我知道的第十六道魔法:只要我需要爱情,我可以扭转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意。

  “第十七道魔法:我想要的女人,绝对不会再想念其他人。

  “我还知道第十八道魔法,是所有魔法中最强大的一个。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只有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而且是有史以来最有力量的秘密。”

  他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影子觉得皮肤上仿佛有虫子在爬。这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刚刚亲眼看着一扇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在他面前打开。在那个世界的某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一个被绞死的人在风中摇摆,在那个世界,巫婆们的尖啸回荡在夜晚的空中。

  “劳拉。”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星期三转过头,眼睛凝视着影子浅灰色的眸子。“我无法让她重生。”他说,“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真正地死掉。”

  “我猜我知道,”影子说,“是我的错。”

  星期三眉头一挑。

  “疯子斯维尼头一次教我怎么变硬币戏法的时候,给了我一枚金币。他后来说,他给错了金币,他给我的那枚比他真正打算给我的更有力量。我把它转送给劳拉了。”

  星期三哼了一声,垂下头,下巴垂到胸前,皱着眉头。很快,他又重新坐好。“那枚金币的确有那种力量。”他说,“但回答是‘不’,我帮不了你。当然,你在属于你自己的时间里要做什么,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影子问。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阻止你去寻找‘鹰之石’和‘雷鸟’。不过,我还是宁愿你安安静静待在湖畔镇,隐蔽地过日子,远离他们的视线,希望以此远离他们的关注。到了关键时刻,我们需要支援,需要能找到的一切支援。”

  说这些话时,他显得特别衰老,特别虚弱,连皮肤都似乎成了透明的,可以看到下面灰败的肌肉。

  在内心深处,影子非常非常希望伸出手来,把手放在星期三灰色的手上。他想告诉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影子的预感是一切只会越来越糟,但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安慰他。那些待在黑色火车里的家伙,那个坐豪华轿车的胖男孩,还有在电视机里说话的人——那些人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但他并没有碰触星期三的手,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事后,他很想知道,在当时,他是否真的可以改变事情的发展,他的安慰是否真的能奏效,他是否可以改变即将到来的打击。他告诉自己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无论他当时怎么做,都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但是,那以后,他仍旧希望自己当时能安慰安慰星期三,希望自己在那次慢慢飞回家的旅途中,碰触过星期三的手,安慰过他。

  星期三让影子在他的公寓前下车,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影子一打开车门就感到了寒冷刺骨的低温。和拉斯维加斯比起来,这里简直像科幻小说中的低温世界。

  “别惹任何麻烦。”星期三叮嘱说,“低下头,老实过日子。别惹出什么风波。”

  “这么多事,我都得同时做到吗?”

  “别跟我耍嘴皮子,孩子。待在湖畔镇,你就可以逃脱他们的视线。我托人帮了好大一个忙,这才把你安置在这儿。如果是在哪个大城市,不出一分钟,他们就能嗅到你。”

  “我会好好待着,不惹麻烦。”影子说的是真心话。他这辈子麻烦不断,现在只想永远避开它们。“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很快。”星期三说着发动车子,关上车窗,驶进寒冷的夜色,消失了。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十一章

  三人可以守住秘密,如果其中两个死掉的话。

  ——本·富兰克林《穷理查德的年鉴》

  一连三天,天天都是天寒地冻的日子,温度计上的水银柱一直没有升到零度以上,即使在中午温度最高的时候也没有。影子想不通在电气出现之前,在保暖面罩、超薄保暖内衣、便捷舒适的旅行工具出现之前,过去的人到底是怎么熬过漫长冬天的。

  他开车去那家卖录象机、鱼饵、钓具的商店,结果看了一大堆赫因泽曼恩收集的手工制作的鲑鱼假饵。它们比他想象中的有趣多了:各种颜色的假虫子,全都是用羽毛和丝线做成的,每一个虫子里面都藏着一个鱼钩。

  他向赫因泽曼恩提出那个关于冬天的疑问。

  “真的想听?”赫因泽曼恩问。

  “当然。”影子说。

  “好吧。”老人说,“时常发生的情况是:人们并没有熬过冬天,而是死于冬天。大批人死于寒冷,同样多的人死于漏风的烟囱、通风不良的炉灶。过去的生活难啊,整个夏季和秋季,都得用来储备过冬的粮食和木柴。最可怕的还是冬天爆发的疯狂症。收音机里说,这跟阳光有关。冬天里,日照不足。我老爸的说法是,人们就那么发疯了。大伙儿管那个叫冬季癫狂症。湖畔镇这里的情况好多了,附近其他几个镇子更严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有个笑话,一直流传到现在:如果你家的女仆直到二月份都没动过杀你的念头,那她准是个没脊梁骨的人。

  “那时候,故事书珍贵得跟金沙似的。镇子上建成可以出借图书的图书馆之前,你能读到的任何东西都是一大笔财富。我祖父住在巴伐利亚的哥哥送给他一本故事书后,镇子上所有的德裔居民都集中到市政厅里,听他朗读书里的故事给大家听。芬兰人、爱尔兰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则恳求德国人再把故事转述给他们听。

  “从这里往南二十英里,在吉布维镇,有人发现一个女人大冬天的敞着怀走路,奶头边是个死掉的婴儿。她不允许任何人把她的婴儿从她怀里拿走。”他沉思着,摇摇头,砰地一声关上装着苍蝇假饵的抽屉。“现在生意很差。你想办一张录像带租借卡吗?租借录像带的连锁店已经快开到这儿了,到那时,我们就什么生意都没得做了。不过现在,我们这儿可选择的录像带还是挺多的。”

  影子提醒赫因泽曼恩说他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录像机。他喜欢赫因泽曼恩,喜欢这个老人回忆的往事,喜欢他讲的夸张故事,还有他脸上顽皮小鬼头般的笑容。只是,影子实在不想打开电视,又不敢向老人坦白电视机对他说话的事。

  赫因泽曼恩在一个抽屉里胡乱翻找着,最后找出一个马口铁盒子。从盒子的外表来看,它曾是某年装圣诞节礼物用的,可能是那种装巧克力或者饼干的盒子。盒盖上有一个锈得斑斑点点的圣诞老人,正端着一瓶可口可乐,冲着瓶口咧嘴微笑。赫因泽曼恩打开盒子的金属盖子,掏出一个笔记本和几本空白的票根,说:“你想让我给你记多少?”

  “多少什么?”

  “破冰车的票。车子今天上冰面,所以我们开始出售彩票。每张五美元,十张优惠价四十元,二十张七十五元。每张票等于你买了五分钟的时间段。当然,我们不能保证那辆车在你买下的那五分钟里沉下去,不过距离车子破冰落水时间最近的那个人,可以赢得500块钱,如果车子恰好在你买下的那五分钟内沉下去,你可以赢得1000块钱。越早买票,越可以挑到好的时间段。想看看历年的详细记录吗?”

  “当然了。”

  赫因泽曼恩递给影子一份复印的资料单。所谓破冰车,其实是一辆拆掉发动机和油箱的旧车,它将在湖泊冰面上停泊整个冬天。等到春天来临后的某个时候,湖面上的冰开始融化,冰层太薄无法支撑车身重量时,车子就会压破冰面,沉入湖中。记录上车子沉进湖中最早的时间是二月二十七日(“那是1998年冬天。照我看,那一年的冬天根本不配叫冬天。”),最晚的是五月一日(“1950年。那一年,要结束冬天似乎只有一个办法:拿根木桩,直戳进冬天的心脏里。”)。一看就知道,车子沉入湖中,最常见的时间是四月初,通常是在下午三点左右。

  四月份所有下午三点左右的时间段已经被抢购一空,赫因泽曼恩在标有时间的笔记本里把它们划掉了。影子买了三十分钟,从三月二十三日早晨9:00到9:30。他交给赫因泽曼恩三十美元。

  “卖给你彩票真容易,镇子上其他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赫因泽曼恩说。

  “这是谢谢你在我到镇子的第一天晚上开车送我回家。”

  “不,迈克。”赫因泽曼恩纠正说,“这是为了孩子们。”他一下子严肃起来,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没有任何顽皮小鬼的表情。“今天下午过来吧,你可以帮把手,把车子推到湖面上去。”

  他递给影子六张蓝色卡片,每张卡片上面都有赫因泽曼恩用老式手写体注明的日期和时间。接着,他把每段时间的详细资料登记到他的笔记本中。

  “赫因泽曼恩,”影子问,“你听说过鹰之石吗?”

  “在莱茵兰德镇北面?不对,那是鹰之河。我不太清楚。”

  “那么雷鸟呢?”

  “唔,以前第五街有一家雷鸟农业用品店,不过早就倒闭了。看来我帮不了你的忙。”

  “看来是这样。”

  “喂,我说,为什么不去图书馆查一下呢?好多人都去图书馆,不过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被图书馆本周推出的降价售书吸引过去的。我告诉过你图书馆在哪里,是不是?”

  影子点头和他告别。他真希望自己能早点想到利用图书馆。他上了紫色的越野车,向南开上主干道,然后沿着湖边转到最南端,到达市立图书馆那栋城堡一样的建筑。他走进图书馆,一个指示牌指向地下室,上面写着“图书馆降价售书”。图书馆接待处在一楼。他掸掉靴子上的雪。

  一个长相让人难以亲近、嘴唇涂成深红色的女人,语气尖锐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我需要一张图书馆借阅卡,”他说,“还有,我想了解所有跟雷鸟有关的资料。”

  “美国本土信仰与传统”部分在城堡的一个炮楼里的独立书架上。影子取下几本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阅读。几分钟后,他就了解到雷鸟是一种神秘的巨鸟,居住在高山之巅,它们可以带来闪电,拍打翅膀时还可以制造出轰鸣的雷声。他还了解到,有些印第安部落相信是雷鸟创造了世界。他又读了半个小时,可惜没有找到更多的资料,书的索引中也找不到任何提到鹰之石的地方。

  把最后一本书放回书架上时,影子发现有人在注视他。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年纪很小的小孩,正从旁边的书架缝隙里偷看他。他转过身来看时,那张脸立刻消失了。他故意转身背对着那孩子,看他会不会再次露面。

  他的口袋里装着那枚自由女神银币。他把银币取出来,放在右手掌心,确定那孩子可以看见,然后用手指把硬币藏到左手指缝中,摊开双手表示两手都是空的。他用左手捂住嘴巴,咳嗽一声,硬币便在左右手中来回跳动。

  孩子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转身就跑,很快又回来了,还拉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玛格丽特·奥尔森。她一脸怀疑地看着影子。“你好,安塞尔先生。里昂说你在给他变魔术。”

  “不过是小戏法罢了,太太。对了,我还没有感谢你让我的公寓暖和起来的建议呢。现在我家里像烤面包一样热乎。”

  “那很好。”她冷冰冰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图书馆。”影子赞美说。

  “这是一栋漂亮的建筑。不过这个城市需要的是多一点效率,少一点美化装饰。你看过楼下的图书馆降价售书了吗?”

  “我没打算去看的。”

  “哦,你一定得去看看。那里很不错。”

  “我会记得下去看看的。”

  “你先到大厅,再下楼就到了。很高兴见到你,安塞尔先生。”

  “叫我迈克就行。”他说。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里昂的手,带着男孩去儿童图书区。

  “可是,妈妈,”他听到里昂的声音在说,“那不是变戏法。我真的看见它消失,然后又从他鼻子里变出来了。我看见了!”

  墙上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油画像俯视着他。影子走下大理石镶嵌橡木的台阶,走到图书馆的地下室。穿过一道门,迎面是一间巨大的摆满桌子的房间,桌子上堆满各种类型的书,没有任何分类,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纸皮平装书和硬皮精装书,小说和非小说,期刊杂志和百科全书,全部堆在桌子上,有的书脊向上,有的书脊向下。

  影子遛跶到房间最后面,那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满看起来很陈旧的皮封面的书,每本书的书脊上标着白色的目录号码。“你是今天第一个到那边看书的人。”坐在一堆空箱子、空袋子和打开的小型金属收银盒旁边的那个人说,“大多数人只买惊险小说、儿童读物和言情小说,比如珍妮·科顿和丹妮尔·斯蒂尔写的书,诸如此类。”那个人正在读的是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罗杰疑案》。“桌子上的所有书都是五十美分一本,一美元可以买三本。”

  影子谢过这个人,然后继续浏览。他发现了一本希罗多德的《历史》,棕色的皮封面已经有些剥落了。这本书让他想起了他留在监狱里的那本纸皮平装本。此外还有一本叫《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工场》,里面似乎有些用硬币变魔术的例子。他带着两本书到收款箱旁那个人那儿。

  “再多买一本吧,还是只要一美元。”那人说,“多拿走一本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我们需要空出来的书架。”

  影子又走回破旧的皮面书那边。他决定解救那些最不可能被其他人购买的书,结果发现他无法决定到底选择《输尿管常见疾病及内科医生专用图解》与《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中的哪一本。他翻看一下内科医书里面的图解,觉得镇上某处可能有个十来岁的孩子会用到这本书来向朋友们炫耀吹嘘。于是他拿了那本备忘录,交给门口的男人,那人收了他的钱,把所有的书装进一个丹维美食店提供的褐色纸袋中。

  影子离开图书馆。回家的一路上,他好好欣赏了整个湖景,甚至可以看到他住的那栋公寓楼,坐落在桥边,像玩具娃娃的房子。靠近桥的冰面上有人,大概四五个,正把一辆暗绿色的车子推到白色湖面的中央。

  “三月二十三日。”影子压低声音对着湖说,“早晨九点到九点半。”他不知道湖或者那辆车能不能听到他的话——就算它们听到了,他也怀疑它们会不会满足他的请求。

  寒风吹在他脸上,感觉很痛。

  影子到家时,查德·穆里根警长正等候在他的公寓门外。影子一看到警车,心脏立刻猛烈跳动起来。但那位警长只是坐在座位上写东西,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带着装书的纸袋走到警车前。

  穆里根放下车窗。“图书馆降价售书?”他问。

  “没错。”

  “我大概在两三年前买了一箱子罗伯特·鲁德伦,一直想好好看一遍。我侄子非常喜欢那家伙的书。这些日子,我总在想,如果我漂流到一个孤岛上,带着我那箱子罗伯特·鲁德伦,我就有时间好好读书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警长?”

  “什么事都没有,伙计。我只是上这儿瞧瞧你住得怎么样了。你记得那句中国的谚语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倒不是说我上周救了你一命,不过还是想过来看看你的情况。冈瑟家的紫色车子怎么样?”

  “很好。”影子回答说,“车子不错,开起来很好。”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我在图书馆看到我隔壁的邻居了,”影子说,“奥尔森太太。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那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屁股被蚂蚁咬了?”

  “如果你愿意这么比喻的话。”

  “这其中的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你要是愿意上车跟我走一段,我可以把整个故事告诉你。”

  影子稍一迟疑。“好的。”他钻进警车,坐在前排乘客位置上。穆里根开到镇子北面,然后关掉车灯,把车子停在路边。

  “达瑞恩·奥尔森在斯帝文角的威斯康星大学认识了玛吉,把她带到了湖畔镇。她主修新闻专业,而他学习,见鬼,好像是酒店管理之类的东西。他们刚到镇上时,很多人的下巴都吃惊得掉下来了。那是,十三、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她实在太漂亮了……那一头黑色的秀发……”他顿了顿,“达瑞恩负责管理卡丹市的美国旅馆,在这里西边二十英里。但是似乎没有人愿意在卡丹住宿,所以那家旅馆很快就倒闭了。他们有两个男孩。那个时候桑迪十一岁,小的那个——是不是叫里昂?——还只是个婴儿。

  “达瑞恩·奥尔森并不是个勇敢的男人。他以前是个不错的高中橄榄球队员,但那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有雄心大志的时候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勇气告诉玛吉他失业了。这样过了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他每天早晨开车离开家,晚上很晚才回来,抱怨说他在旅馆里的工作是多么辛苦。”

  “那他每天做什么?”影子追问。

  “哦,我也说不准。我猜他可能开车往北到铁木镇,或者到绿湾镇。我猜一开始他可能还在四处找工作,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酗酒打发时间,喝得醉熏熏的,多半还和妓女胡搞,可能还赌博。我只知道,他在十周内把他们两个人共同帐户里的所有钱都花光了。玛吉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嘿,我们跟上!”

  他突然发动车子,冲出来,同时拉响警报器和警灯,把一个挂着爱荷华州车牌、以70英里时速从山路上冲下来的小个子男人吓得屁滚尿流。

  爱荷华州的无赖被开了罚单。然后穆里根接着讲他的故事。

  “我讲到哪里了?哦,对了,想起来了。玛吉把他赶出家门,向法院申请离婚。事情演变成了一场争夺孩子监护权的战争。对这种事,《人物》杂志上就是这么叫的:监护权战争。达瑞恩只获得了孩子们的探视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那个时候里昂还很小,桑迪年龄大得多,他是个好孩子,那种崇拜父亲的孩子,他不让玛吉说一句他父亲的坏话。他们失去了房产,一栋漂亮房子,在丹尼尔路。她搬进了公寓,而他则离开了镇子,每六个月回来一次,好让每个人心情不愉快。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每次回来都会花钱给孩子们买礼物,可留给玛吉的只有眼泪。我们镇上大多数人都希望他再也不要回来了。他父母退休后搬到佛罗里达去住,说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威斯康星州的冬天了。去年他又来了,说想把孩子们带到佛罗里达去过圣诞节。玛吉说不可能,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事情变得非常不愉快——我不得不赶过去帮忙。家庭纠纷。我赶到的时候,达瑞恩正站在前院里大喊大叫,玛吉又哭又叫,孩子们都快吓疯了。

  “我吓唬达瑞恩,说要把他关在看守所里过夜,让他自我反省。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他要动手打我,但他怯懦得根本不敢动手。我开车把他送到镇子南边的停车场,告诉他好好反省一下。他把她伤害得够多的了……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镇子。

  “两周后,桑迪失踪了。他没有登上学校的校车。他告诉他最好的朋友说他很快就能见到他爸爸了,达瑞恩给他带来一个特别棒的礼物:让他去佛罗里达过圣诞节。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非监护人绑架案是最难办的,因为你很难找到一个不想被人找到的孩子。你明白吗?”

  影子说他明白。他同时还明白了其他一些事:查德·穆里根爱上了玛格丽特·奥尔森。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清楚自己的感情流露得有多么明显。

  穆里根再次开车出击,警灯闪烁,这次拦截下来的是几个开快车到时速60英里的青少年。他没有给他们开罚单。“只是让他们学会敬畏上帝。”他强调说。

  那天晚上,影子坐在厨房餐桌旁,极力弄清怎样才能把一美元的银币变成一分钱硬币。那是他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工场》里找到的一个硬币戏法,可是旁边的说明文字实在太让人恼火了,解释得含糊不清,对他没有任何帮助。比如说:“然后以惯用手法让一分硬币消失。”几乎每段话里都要来上这么一句。影子不知道什么是“惯用手法”,意思是法式掉落法?还是指藏在袖子里?或者大喊一声“老天,看哪,有只山狮!”,然后趁着观众转移注意力把硬币塞进口袋里?

  他把自己那枚美元银币抛到空中,然后接住。他想起了月亮,还有那个把月亮送给他的女人。他在脑子里继续书上那个戏法,可怎么想都觉得做不到。他走进浴室,面对镜子继续练习,结果证明他的设想是正确的,书上写得非常简单的那个戏法根本无法实现。他叹口气,把硬币放回口袋,坐在沙发上,将一块廉价的小毯子摊开搭在腿上,然后打开《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字号太小,几乎看不清楚。他随便翻了翻,看了看那个时期的老照片。里面还有几张湖畔镇市议会成员的合影。很多人留着长长的连鬓胡子,嘴上叼着陶土制的烟斗,戴着扁平或者闪亮的帽子,看上去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面印出来的。他毫不奇怪地发现,1882年市议会里那个胖秘书也姓穆里根。只要把他的胡子刮干净,再让他减肥二十磅,他就是另一个查德·穆里根。他是他的曾曾外孙吗?他想知道赫因泽曼恩的先祖是不是也在照片里,但书里没有任何地方提到市议会中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影子记得他刚才随意翻看照片的时候,正文里似乎有对一位姓赫因泽曼恩的人的介绍,可想找的时候反而找不到了,书里的小号字体让他的眼睛又酸又痛。

  他把书放在胸口上,意识到自己开始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地。在沙发上睡着了有点傻,他想。卧室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但从另一方面想,五分钟后再去也不迟,毕竟卧室和床不会逃到哪儿去。不过,他并不打算睡觉,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一阵……

  黑暗在咆哮。

  他站在一块开阔的平地上,身后就是他刚刚破土而出的地方,那里的大地曾经挤压过他。星星依然不断从夜空中坠落下来,落在红色的土地上,然后变成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男人留着长长的黑发,长着高高的颧骨;而女人看起来都像玛格丽特·奥尔森。这些人就是住在星星上的人。

  他们用高傲的黑色眼睛凝视着他。

  “请告诉我雷鸟的秘密。”影子恳求说,“求你们了。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妻子。”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转身背对影子。看不到他们的面孔时,他们就一个个地消失在大地中。但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人(她的头发是深灰色的,夹杂着一缕缕白色)转身离开前,她伸出手指,指向酒红色的天空。

  “你自己去问他们。”她说。夏日的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了这块土地,从地平线的这一端到地平线的那一端,漫天流动着电光。

  在他身边是高耸的岩石,岩石顶峰高耸入云。影子开始攀爬距离最近的一块岩石。岩石是陈年的象牙色。他爬上一块突出的、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感到它居然刺痛了他。这是骨头!影子突然想到,这并不是岩石。这是古老的风干的骨头。

  这是一个梦。在梦中你没有选择:也许是因为梦中没有任何需要你作出决定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所有决定早在梦开始之前就已经作出了。影子继续向上攀爬。他的手很痛,骨头在他赤裸的脚下砰砰爆裂,坠落下去,摔成碎片。猛烈的风呼啸着,扯拉他。他将身体伏低,紧紧贴在峰壁上,继续向顶端爬上去。

  高塔是由同一种骨头搭建而成,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个事实。每块骨头都是风干的,象个圆球,他想象它们是某种大鸟的蛋壳。但是,在另一道闪电的亮光中,他发现它们并不是什么鸟蛋:它们上面有空洞的眼窝,还有牙齿,毫无笑意地露齿而笑。

  不知何处传来鸟叫声。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他距离地面几百英尺,紧贴着骷髅塔的侧面向上攀爬。闪电从环绕高塔飞行的大鸟翅膀下的阴影中喷涌而出——那是巨大的、黑色的、如秃鹫一般的大鸟,每只鸟的脖子上都有白色的环状翎毛。巨大、优雅而威严的鸟,每次拍打翅膀,都在夜空中爆裂出轰鸣的雷声。

  它们环绕着塔尖盘旋。

  影子觉得,展开双翅后,它们两翼之间的距离大约有十五到二十英尺宽。

  这时,第一只鸟离开它的滑翔轨道,向他俯冲过来,蓝色的闪电在它的翅膀下劈啪作响。他把身体挤进骷髅堆中间的一条缝隙中,无数空洞的眼窝瞪着他,参差交错的一排排象牙色的牙齿冲着他微笑。可是他继续向上攀爬,奋力穿越骷髅头骨堆成的高山,骷髅尖锐的边缘割伤了他的肌肤,让他厌恶、恐惧,心中充满敬畏。

  又一只大鸟冲向他,人手一样巨大的鸟爪抓住他的胳膊。

  他伸出手来,想从它的翅膀上抓下一根羽毛——因为当他回到自己的部落,而手中没有雷鸟羽毛的话,他会觉得非常耻辱,无法成为一位真正的男子汉。但鸟重新向上飞去,令他无法抓下羽毛。雷鸟松开爪子,摇摆着飞回风中。影子继续向上爬。

  影子觉得这里肯定有一千个骷髅头,甚至有一百万个!而且,并非所有骷髅都属于人类。最后,他终于站在尖塔的巅峰,巨大的雷鸟环绕着他缓慢飞翔,翅膀的每一个细微颤动都可以操纵雷雨与风暴。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水牛人的声音。声音在风中呼唤着他,告诉他那些骷髅到底属于谁……

  骷髅塔摇晃起来。一阵雷电轰鸣中,最大的一只雷鸟向他俯冲过来,它的眼睛迸射出蓝白色的闪电。影子开始向下坠落,从骷髅塔顶跌落……

  电话铃声在响,影子甚至不知道电话已经联通了。他头晕眼花地站起来,浑身颤抖着,拿接电话听筒。

  “他妈的真见鬼!”星期三冲他大声吼叫,声音前所未有地愤怒,“你知道你他妈的在玩什么鬼把戏吗?”

  “我睡着了。”影子呆头呆脑地回答道。

  “你他妈的是怎么想的?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费劲心机把你塞进湖畔镇那种地方,让你隐藏起来,可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我梦见了雷鸟……”影子说,“还有一座塔。骷髅……”他觉得应该复述刚才那个梦,这非常重要。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梦!每个人他妈的都知道你做了什么梦!万能的基督啊,如果你总是做这种该死的广告,告诉别人你躲在哪里的话,把你隐藏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影子没有说话。

  电话的另一端也平静下来。“我天一亮就去你那儿。”星期三说。听声音,他的怒火已经熄灭了。“我们一起去旧金山,你爱怎么打扮自个儿就怎么打扮吧。”电话挂断了。

  影子把电话放在地毯上,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现在是早晨6:00,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浑身直哆嗦。外面的风从冰冻的湖面上呼啸而过,附近有人在哭,声音只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壁。他肯定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在哭。抽泣声持续不断,低沉压抑的哭声让人心碎。

  影子走进浴室小便,然后回到卧室,关上房门,把女人的哭泣声关在门外。外面的寒风仍在呼啸着,悲号着,仿佛它同样在寻找某个失踪的孩子。

  一月的旧金山出人意料地温暖,热乎乎的汗水刺痛了影子的后脖颈。星期三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像个娱乐圈里的律师。

  两个人顺着海特大街走,街上的行人、皮条客和乞丐们眼看他们走过,却没有人冲着他们伸出装满零钱的纸杯,没有一个人纠缠他们。

  星期三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影子看得出来,这个人还在生气。所以,当天早晨,黑色林肯车停在他公寓门前时,他什么问题都没问。去机场的路上,两个人也没有交谈。得知星期三坐头等舱,而他的座位在经济舱后部时,影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现在是下午快到傍晚的时候。孩提时代之后,影子再也没有来到旧金山,只在电影里看过以故事背景而出现的这个城市。他吃惊地发现,他竟然觉得这里十分熟悉,还有,那些单栋木屋的色彩是如此艳丽,山丘是如此陡峭,和其他地方是如此不同。

  “真不敢相信,这里和湖畔镇居然同属于一个国家。”他说。

  星期三瞪了他一眼,这才开口说:“不是同一个国家。旧金山和湖畔镇并不同属一个国家,就像新奥尔良和纽约,迈阿密和明尼阿波利斯一样。”

  “是吗?”影子和气地问。

  “当然。它们可能会分享某些特定的文化象征,比如钞票、联邦政府、娱乐节目等等。毕竟,它们在同一块土地上,但仅此而已。只有一些幌子表明它们属于同一个国家,比如美钞、夜间脱口秀和麦当劳。”他们俩走进街道尽头的一个公园,“对我们将要拜访的那位女士态度好一点,但也不要好得过头。”

  “我会应付过去的。”影子说。

  他们走进草坪。

  一个年轻女孩,估计还不到十四岁,头发染成绿色、橙色和粉红色,盯着他们走过去。她身边坐着一只杂种狗,狗项圈上系着一根绳子。那女孩看起来似乎比狗更饿。狗冲着他们叫了几声,然后摇摇尾巴。

  影子给了女孩一美元,她瞪着那张钞票,仿佛不明白它是什么。“买些狗粮。”影子建议说。她点点头,笑了笑。

  “说白了,”星期三说,“你必须非常小心谨慎地对待我们即将拜访的这位女士。她也许会喜欢你,但那反而可能更糟。”

  “她是你的女朋友还是别的什么?”

  “什么都不是。”星期三说。他的怒气好像已经消散了,或者只是储存起来,以备将来使用。影子心想,愤怒恐怕正是驱使星期三行动的动力。

  树下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女人,面前摊开一张纸桌布,上面放着很多装满食物的塑料餐盒。

  她——不,她不胖,远远不能说胖,只能用一个影子从来没有机会使用的字眼来形容,曲线婀娜。她长着一头近于白色的明亮金发,有一位去世已久的著名女影星就是这种头发。她的嘴唇涂成深红色,年龄看上去大概在二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

  他们走近时,她正在一个装着芥末鸡蛋的盘子里东挑西拣。星期三走到她身边,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正在挑选的鸡蛋,擦擦手。“你好,你这个老骗子。”嘴上这样说,她脸上却挂着微笑。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

  “你看上去真是太迷人了。”他说。

  “难道我还能是别的什么样子不成?”她甜甜地顶了他一句,“算了,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你是个骗子。去新奥尔良真是个错误——我增加了,哦,大概三十磅体重。真的,我发誓。我走路都开始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的,这时候,我就知道我非走不可了。现在,只要一走起路来,我的大腿根都摩擦在一起了。你相信吗?”最后那句是冲着影子说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那女人开心地笑了。“他居然脸红了!星期三,我的甜心,你居然给我带来一个会脸红的人!你可真是个让人惊讶的家伙。他叫什么名字?”

  “这位是影子。”星期三介绍说。影子的拘谨不安似乎让他觉得很高兴。“影子,和伊斯特打声招呼。”

  影子大概说了句“你好”之类的话,然后那女人继续冲他微笑。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探照灯下——就是可以将人暂时致盲的那种,偷猎者常用它定住野鹿,然后开枪射杀。从他站立的地方就能闻到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那是一种醉人的味道,混合了茉莉和金银花的气味,还有甜牛奶和女性肌肤的气味。

  “你的那些把戏,近来玩得怎么样了?”星期三问。

  那个女人——伊斯特——笑起来,是那种全身参与的大笑,充满欢乐。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拥有这种笑容的一个人?“一切都很好。”她说,“你怎么样,老狼?”

  “我希望你能加入进来。”

  “别浪费你的时间了。”

  “赶我走之前,至少听我把话说完。”

  “不可能,别烦我了。”

  她望向影子。“请坐,随便吃点东西。给,拿着这个盘子,把它装得满满的。所有东西都很好吃。鸡蛋、烤鸡、咖喱鸡、鸡肉沙拉,这边还有兔子肉,准确地说是野兔肉。冷的兔子肉很好吃,那边的碗里是炖兔子肉。我帮你盛一盘吧。”她说干就干,拿了一个塑料盘子,在上面堆满食物,这才递给他。然后,她看了星期三一眼。“你要吗?”她问。

  “我听你的安排,亲爱的。”星期三讨好地说。

  “你,”她对他说,“永远满嘴喷粪。那么多大便,你的眼睛怎么还没变成褐色的。”她递给他一个空盘子,“你自己随便吃好了。”她说。

  下午的阳光在她背后形成一道白金般的光环。“影子,”她一边叫他,一边兴致勃勃地咬着一条鸡腿,“真是个好名字。不过,他们为什么叫你影子?”

  影子舔舔发干的嘴唇。“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说,“我妈妈和我住在一起。我们,我是说她,她在一连串美国大使馆里当秘书,我们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转遍了整个北欧。后来她得病了,只好提前退休,我们返回美国。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其他孩子交谈,所以我总是找大人做朋友,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们后面到处走,什么也不说。我猜我是想有人陪着我,但我也不太清楚,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儿。”

  “你长大了。”她说。

  “是的,”他说,“我是长大了。”

  她转身面对星期三,他正在从一个装满似乎是冷秋葵的碗里往外舀东西。“这小伙子是不是就是让每个人都感到不安的那个?”

  “你听说了?”

  “我一向竖着耳朵。”她转向影子,“你最好置身事外,别掺和他们的事。这个世界上,偷偷摸摸的小集团太多,却没有半分忠诚和爱。不管是做企业的、独立开业的还是政府,其实都是同一条船上的,只是能力各有不同。有的只是刚刚称职,有的却过分有本事,到了危险的地步。对了,老狼,我听说了一个笑话,你准喜欢。‘你怎么确保CIA不卷入肯尼迪总统的刺杀案?’”

  “我已经听说过了。”星期三说。

  “太可惜了。”她的注意力又转回影子身上,“但那伙特工搞的那场把戏却不一样,就是你碰上的那些特工。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必须存在。”她在一个纸杯里倒满看上去应该是白葡萄酒的饮料,站了起来。“影子是个好名字,”她说,“我想来一杯摩卡咖啡。跟我来。”

  她抬脚就走。“这些吃的怎么办?”星期三忙问,“你不能就把它们丢在这儿。”

  她笑着指指坐在狗旁边的女孩,然后伸出双臂,面对海特大街和整个世界。“喂他们吧。”她迈步离开,星期三和影子在后面跟着。

  “别忘了,”一块儿走时,她对星期三说,“我很富有,我的日子过得很好。为什么我要帮助你?”

  “你是我们中的一个,”他回答说,“你和我们其他人一样,被人遗忘,不再被人爱戴,不再被人铭记心中。你应该站在哪一边,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他们走进人行道边的一家咖啡店坐下。里面只有一个女侍,挂着一个眉环,像印度种姓制度的某种标志。店内还有一个在柜台后面煮咖啡的女人。女侍走到他们身边,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引导他们就坐,记下他们点的咖啡。

  伊斯特把她纤秀的手放在星期三宽厚的手背上。“我告诉你,”她对他说,“我现在过得很不错。在属于我的节日里,他们依然会用鸡蛋和兔肉举办宴席,还有糖果和新鲜水果,象征重生和交配。他们在帽子上缀满鲜花,互赠鲜花。这一切都是以我的名义举行的,参加庆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都是以我的名义,老狼。”

  “于是,你因为他们的献祭变得越来越胖,越来越富足?”他冷冷地问。

  “别当浑球。”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疲惫,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这是很严肃的问题,我亲爱的。当然,我知道,数以百万的人以你的名义互赠纪念品,他们依然会在你的节日进行所有仪式,甚至还会寻找藏起来的鸡蛋。但他们中间又有多少人知道你到底是谁呢?打扰一下,小姐。”这次是对女侍说的。

  她问:“你还要一杯咖啡吗?”

  “不用了,亲爱的。我忽然想到,也许你可以帮我们解决我们的争执。我朋友和我正在争论‘复活节’这个词的意义。你知道这个词的真正意义吗?”

  那女孩死瞪着他,仿佛他嘴里蹦出了一只绿色的癞蛤蟆。她半天才开口道:“基督教的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异教徒。”

  柜台后面的女人插嘴说:“我想,可能是拉丁文或者是别的什么语言里‘基督复活’的意思。”

  “真的吗?”星期三追问。

  “当然。”那女人说,“伊斯特,东方,你知道,感觉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一样。”

  “新生的儿子。这个推测符合逻辑。”那女人笑了,继续埋头研磨咖啡。星期三抬头看着他们的女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需要再来一杯浓缩咖啡。告诉我,作为一个异教徒,你信仰和崇拜什么?”

  “崇拜?”

  “没错。我想,身为异教徒,可崇拜的对象一定非常多。你在你的房子里摆放谁的祭坛?你向谁跪拜乞求?清晨和黄昏的时候,你向谁祈祷?”

  她的嘴唇变换了几次形状,但还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才开口道:“我崇拜女性主义的神灵,你知道,她能让你拥有力量。”

  “当然。你信仰的这位女性主义的神,她有名字吗?”

  “她是存在于我们所有人心中的女神。”挂着眉环的女孩脸红了,“她不需要名字。”

  “啊!”星期三说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那么,你有没有为了向她表示敬意而纵欲狂欢?你有没有在满月时饮下血酒,在银烛台上点燃红色的蜡烛?你有没有赤裸着身体走进海水的泡沫中,心醉神迷地为你这位没有名字的女神吟唱圣歌,让海浪舔舐着你的大腿,像一千只豹子的舌头同时舔舐着你?”

  “你在拿我开心!”她生气地说,“我们从来不做你说的那些事。”她深吸一口气,影子怀疑她可能正在从一数到十,好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还有人要咖啡吗?您需要多来一杯摩卡咖啡吗,太太?”她的笑容又变成他们刚进来时她欢迎他们的那种职业性微笑。

  他们摇头谢绝。女侍者转身去迎接其他顾客。

  “这个人,”星期三说,“就是那种‘没有信仰,也无法享受信仰的快乐’的人。真是异教徒。好了,我们出去走走,我亲爱的伊斯特,再重复一遍我们刚才的练习,好吗?找出到底有多少路人知道他们的复活节源于一位名叫伊奥斯特的黎明女神。让我们来看一看——我有主意了,我们应该问一百个过路人。只要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真相的话,你就可以切掉我的一根手指头。如果手指头不够用了,还可以切掉脚趾头。攒够二十个不知道的人,你就得和我过一夜。每二十个一夜。输赢概率对你非常有利,毕竟这里是旧金山,满大街都是不信基督教的人,还有大把的异教徒和巫术崇拜者。”

  她绿色的眼眸死死盯着星期三,影子觉得那是阳光照耀在春天绿叶上的翠绿色。她什么话都没说。

  “我们可以试试。”星期三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估计,到最后,我还是十根手指十根脚趾,一个不少,还要在你的床上待满五天。所以,别跟我说什么他们还崇拜你,还记得属于你的节日。他们嘴巴上虽然念着你的名字,但实际上,那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

  她的眼中突然充满泪水。“我知道,”她轻声说,“我不是傻瓜。”

  他把她逼得太紧了,影子暗想。

  星期三低下头,显得很惭愧的样子。“我很抱歉,”他说。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真正的歉意。“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你的精力,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当风暴来临的时候,你会不会站在我们这边战斗?”

  她犹豫起来。她的左手腕上文着一串蓝色的勿忘我。

  “好的,”思考一阵之后,她终于同意了,“我想我会的。”

  老话说得好,影子暗想,只要能装出诚恳的样子,你就能赢得别人的信任。紧接着,他又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

  星期三亲吻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后轻轻碰碰伊斯特的脸。他把女侍者叫过来买单,小心地数出几张钞票,把钱折叠起来放在买单本里,交给女侍者。

  她正准备走开,影子叫住了她。“小姐,抱歉,我想你掉下了这个。”他从地板上拣起一张十美元的钞票。

  “不是我的。”她说着,看一眼她手中的钱。

  “我看见它掉下来了,小姐。”影子礼貌地说,“你应该数一下钱。”

  她数了一下手里的钱,脸上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然后才说:“老天,你说对了。真不好意思。”她从影子手中拿走那十美元钞票,匆匆走开。

  伊斯特和他们一起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白天的阳光刚开始黯淡下来。她冲星期三点点头,又碰了碰影子的手,对他说:“昨晚你梦见什么了?”

  “雷鸟。”影子回答说,“还有一座骷髅堆成的山。”

  她点点头。“你知道那些骷髅是谁的吗?”

  “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了,”影子说,“就在我梦中,它告诉我了。”

  她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他说:“那个声音告诉我,那些全部都是我的骷髅。全部是过去的我的骷髅,成千上万个。”

  她看着星期三,说:“我估计,这个人是个守护者。”她又露出明艳的笑容,拍拍影子的胳膊,沿着人行道离开了。他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试图——但还是没有成功——不去想象她走路时大腿互相摩擦的样子。

  坐出租车去机场的路上,星期三突然转向影子:“见鬼,你到底为什么要掺和那十美元的事?”

  “你少给她钱了。如果她少收了款,会从她工资里扣的。”

  “见鬼,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星期三似乎真的发火了。

  影子想了想,这才说:“因为,我不希望任何人对我做出那样的事。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吗?”星期三眼睛瞪着远处,然后说,“七岁的时候,她把一只猫关进柜子里,听着猫在里面喵喵惨叫了好几天。当猫不再喵喵叫的时候,她把猫的尸体从柜子里面拿出来,放在一只鞋盒子里,埋在后院。她只是想埋葬些什么。她总是从她工作的地方偷东西,通常钱数都不很大。去年她去她祖母待的那家老人院看望她,结果从她祖母邻床的老人桌子上偷了一块珍贵的金表,又到其他几个房间里,偷了一些数额不大的钱和一些私人物品。那些东西都是老人们在他们金色人生最辉煌的年代里的纪念品。回家以后,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偷来的东西,害怕有人会跟踪找到她,于是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只留下现金。”

  “我明白了。”影子说。

  “还有,她患了无症状的淋病。”星期三继续说下去,“她怀疑自己可能染了病,却并不去治疗。男朋友指责她把性病传染给他时,她还觉得很委屈。她为自己辩护,拒绝再看见他。”

  “这些并不重要。”影子说,“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可以对任何人下手,欺骗他们,再把他们做过的坏事告诉我,为你自己辩护。”

  “那是当然。”星期三道,“被我骗过的人,他们全都做过类似的坏事。这些人自认为手法独特,其实,大部分时候只是可怜地一遍遍重复古已有之的手法罢了。”

  “所以你从她那里偷十美元就是正确的行为了?”

  星期三付了出租车钱,两个人走进机场,向他们的登机口走去。还没有开始登机。星期三对他说:“我还能怎么办?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向我献祭公羊和公牛了,也不再向我献祭杀人者、奴隶、吊死在绞架上的人和被乌鸦吃掉的人的灵魂。他们创造了我,他们又遗忘了我。这公平吗?”

  “我妈妈总是说:‘生活是不公平的’。”影子说。

  “她当然会那么说了。”星期三说,“所有当妈的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还有‘如果你所有的朋友们都跳崖自尽了,你会不会也跟着跳?’。”

  “你少给那女孩十块钱,我补给她十块钱。”影子顽固地说,“我认为我做的是正确的。”

  有人通知说他们的飞机开始登机了,星期三站了起来。“但愿你的选择永远这么一清二楚。”他说。

  凌晨时分,星期三把影子在他公寓前放下来。寒流已经明显减弱了。但湖畔镇依然那么寒冷,只不过不再是那种超越现实的异常寒冷了。他们穿过镇子时,M&A银行侧面的灯光指示牌显示此时是凌晨3:30分,温度华氏5度。

  早晨9:30分的时候,警长查德·穆里根敲开影子的公寓房门,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女孩。

  “我想我不认识。”影子睡意朦胧地说。

  “这是她的照片。”穆里根说。那是一张高中的照片,影子立刻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女孩戴着蓝色的橡胶牙套。

  “哦,对,我认识。她坐的就是我来镇上的那辆长途巴士。”

  “你昨天在哪里,安塞尔先生?”

  影子觉得他的世界开始旋转起来,即将离他而去。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任何罪恶感(你是一个用假名生活的刚获得假释的重罪犯,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他脑中悄声说,这还不够吗?)

  “我在旧金山,”影子说,“加里福尼亚。我帮我叔叔运送一张有四根帐杆的卧床。”

  “你有没有票据存根?有没有任何类似的证明文件?”

  “当然有。”他的裤子后袋里面就有两张登机牌存根,他掏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查德·穆里根仔细检查登机牌。“艾丽森·麦克加文失踪了。她在湖畔镇慈善社团里帮忙,负责喂养动物,带狗散步之类。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去那儿待上一段时间,晚上关门后,负责管理慈善社团的多莉·诺普总是开车送她回家。可是,艾丽森昨天没有去。”

  “失踪?”

  “没错。她父母昨天晚上打电话报警了。孩子太天真了,总是搭便车去慈善社团,那地方非常荒僻。她父母告诉过她不要那么做,可这里不是会发生那种事情的地方……这里的人甚至用不着锁家中的房门,再说,那种事你也不好跟孩子们详细解释。好吧,再看看照片。”

  艾丽森·麦克加文在照片上微笑着,牙齿上的橡胶牙套在照片里是红色的,不是蓝色。

  “你可以诚实地讲,你并没有绑架她、强奸她、谋杀她,或者做过任何类似的事吗?”

  “我当时在旧金山。再说我也绝对不会做那种该死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伙计。你想过来帮我们一起寻找吗?”

  “我?”

  “就是你。今天早晨带警犬搜过了,什么都没发现。”他叹了口气,“唉,迈克,但愿她只是去了双子城,去找某个混账男朋友。”

  “你认为有那种可能?”

  “我认为有可能。你想加入搜索队吗?”

  影子想起在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里见到那女孩的情形,还有她那一闪而逝的带着蓝色橡胶牙套的羞涩笑容。他知道,某一天,等她长大之后,她会变得多么漂亮迷人。“我会来的。”他说。

  消防局大厅里聚集了二十来个男女。影子认出其中有赫因泽曼恩,还有几张看起来很眼熟的面孔。中有警察局的警官,还有一些穿着棕色制服、来自县治安官部门里的人。

  查德·穆里根告诉他们艾丽森·麦克加文失踪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大红防雪服,绿色手套,防雪服兜帽底下是蓝色羊绒帽),然后把志愿者按三人一组分成小组。影子、赫因泽曼恩和一个叫伯甘的人组成一组。他提醒他们白天很短,还有,如果不幸找到她的尸体,千万不要破坏现场的任何证据,只要用无线电报告、请求支援就可以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他们要尽力保持她的体温,直到救援人员赶到。

  他们在县警官的带领下出发搜寻。

  赫因泽曼恩、伯甘和影子沿着一道冰封的山脊边缘走。每个三人小组在出发离开前都派发了一个小型手持对讲机。

  乌云压得更低了,整个世界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过去三十六个小时内没有下雪,足迹在松脆的雪壳上清晰可见。

  伯甘看上去像个退役军官,留着一抹细长的小胡子和白色鬓角。他告诉影子,他其实是个退休的高中校长。“我不再年轻了。这些日子里我仍然上一点课,管理学校的赛事项目。比赛永远是学校里的大热门。还时间打点猎。我在匹克湖边有座小木屋。”出发后伯甘说,“一方面,我希望能找到她,另一方面,如果她真的被找到了,我希望是别人找到了她,而不是我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影子明白他的意思。

  三个人没怎么说话。他们慢慢走着,寻找红色防雪服,或者绿色手套、蓝色帽子,或者白色的尸体。手里拿着对讲机的伯甘会时不时地和查德·穆里根通话确认情况。

  午饭的时候,他们和其他搜索队员一起坐在校车上,吃热狗面包喝热汤。有人指点着说有一只红尾鹰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另外一个人则说更像只猎鹰。那只鹰飞走了,争论也就此结束。

  赫因泽曼恩给他们讲了一个他祖父的喇叭的故事。寒流到来的时候,他想吹喇叭。谷仓外面冷极了,但他祖父仍旧坚持练习,却没能吹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走进房间,把喇叭放在火堆旁边解冻。这下可好,全家人都上床睡觉了,解冻的喇叭声却突然从喇叭里冒出来,把我祖母吓得够戗。”

  下午的时光仿佛永无止境,他们徒劳无功,令人沮丧。日光慢慢消逝,远处的景物慢慢看不清了,然后整个世界转为深蓝色。寒风呼啸着,猛烈得几乎吹伤脸上的皮肤。周围太黑无法搜索的时候,穆里根用对讲机通知他们晚上停止搜索,有人会开车接他们,把他们送回消防局。

  消防局旁边的街区有一家酒馆,大部分搜索队员都上那儿治疗自己的坏心情。大家都累坏了,心情沮丧,互相谈论着天气将变得多么寒冷,艾丽森很可能会在一两天内突然出现,完全不知道自己给大家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你别因为这件事就认为这个镇子很坏,”伯丹说,“其实它是个很好的镇子。”

  “湖畔镇,”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接着说,影子忘了她的名字,也许没人介绍他们俩认识,“是北伍德县最好的镇子。你知道湖畔镇有多少人失业吗?”

  “不知道。”影子说。

  “不到二十人。”她说,“镇内和周边地区居住的人口超过五千。我们可能不是很富有,但每个人都有工作。这里不像更北边的那些矿业镇,它们很多都成了没人居住的空镇了。还有那些主要经营农场的镇子,因为牛奶价格下跌或者肉猪降价,整个镇子全完了。你知道在美国中西部地区,农场主非正常死亡的最主要原因吗?”

  “自杀?”影子赌运气地问。

  她一脸很是失望的表情。“是的,你说对了。自杀。”她伤感地摇摇头,又接着说下去,“这附近有很多镇子只为猎人和度假者存在。那些镇子赚这些人的钱,然后让他们带着自个儿的打猎战利品或者一身臭虫咬的疙瘩回家去。还有那些有大公司的镇子,似乎一切都很好,但等沃尔玛开始重新部署他们的分销区,或者3M公司不再在那儿生产CD或别的什么东西时,突然间,一大批人再也无法付清他们的银行抵押贷款了。抱歉,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你是?”

  “安塞尔。”影子说,“迈克·安塞尔。”他喝的啤酒是当地自己酿造的,用的是春天里的湖水,味道很不错。

  “我是凯丽·诺普,”她自我介绍说,“多莉的姐姐。”她的脸依然因为在外面冻过显得有些发红。“我想说的就是湖畔镇很幸运。我们这里,每样东西都有一点:农场、轻工业、旅游业、手工艺业,还有很好的学校。”

  影子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她说的所有话都有点空泛的感觉。他似乎正在听一个推销员讲话,而且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推销员。他相信自己卖的产品,而且确信当你回家的时候,你肯定会买下他卖的所有刷子或者全套百科全书。也许是因为发现了他脸上的表情,她立刻说:“真抱歉。当你实在太爱一样东西的时候,你简直无法停止谈论它。你做什么工作,安塞尔先生?”

  “我叔叔在全国范围内买卖古董,他需要我帮忙搬运大件重物。这份工作不错,只是不太稳定。”酒吧的吉祥物,一只黑猫,钻在影子的两腿之间,把前额靠在他的靴子上磨蹭。它跳上来,躺在他身边的长椅上,睡着了。

  “至少你可以到处去旅行。”伯甘说,“除了工作,你还做点别的什么?”

  “你身上有没有八枚两角五分钱的硬币?”影子问。伯甘掏出他的零钱,只找到五枚硬币,把它们从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凯丽·诺普找出另外三枚。

  他把硬币摆放好,每排四枚。然后,他手都没抖一下,顺利地表演了硬币穿桌的魔术。他让四枚硬币穿透木头桌面,从左手落到右手中。

  然后,他把所有八枚硬币都放在右手中,左手拿着一个空水杯,用纸巾盖住杯子。接着,他让硬币一枚接一枚从右手中消失,同时可以听见硬币落在盖着纸巾的杯子里的响声。最后他张开右手,展示手心里已经空无一物,然后揭开纸巾,露出所有落在杯子里的硬币。

  他把硬币归还给他们,三枚还给凯丽·诺普,五枚还给伯甘,又从伯甘手中拿回一枚硬币,只留给他四枚。他冲着硬币吹了一口气,把二角五分的硬币变成了一分币。他把钱还给伯甘。伯甘数了数钱,却目瞪口呆地发现他手中仍旧是五枚二角五分的硬币。

  “你简直是个霍迪尼。”赫因泽曼恩高兴地笑道,“魔术大师!”

  “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影子谦虚地说,“离魔术大师还远着呢。”但他心中仍然暗暗骄傲。他们是他的第一批成年人观众。

  回家的路上,他去食品店买了一盒牛奶。门口收款柜台后的那个姜黄色头发的女孩看起来很眼熟,她的眼睛哭得有些红肿,脸上长满了雀斑。

  “我认识你,”影子说,“你是艾丽森的朋友,我们在巴士上见过。希望你朋友一切都好。”

  她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我也是。”她用手绢重重地撸了一下鼻子,然后塞回衣袖。

  她胸前挂着的徽章上写着:“嗨,我是索菲,问我多长时间就减轻了二十磅?只要三十天!”

  “我今天花了一天时间寻找她,很不幸,没有任何收获。”

  索菲点点头,眨眨眼忍回眼泪。她把牛奶盒在激光扫描仪前摇晃一下。吱的一声,价格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影子递给她两美元。

  “我非离开这个该死的镇子不可。”女孩突然哽咽着说,“搬到阿什兰德市,和我妈一块儿住。艾丽森出事了,桑迪·奥尔森去年出的事,周明是前年。也许明年就轮到我出事了。”

  “桑迪·奥尔森不是被他爸爸带走的吗?”

  “是的,”女孩恨恨地说,“当然啰。周明是去了加里福尼亚,萨拉·林奇斯特是远足的时候莫名其妙消失了,再也没找到她。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要去阿什兰德。”

  她深深吸了口气,屏住一会儿。接着,她出乎意料地冲他露出了微笑,恨恨然的表情无影无踪。没什么,估计是上头的吩咐,给顾客找钱时要露出笑容。她祝他度过愉快的一天,接着转向他背后一个购物篮装得满满的女人,开始拿出商品,扫描价格。

  影子带着他的牛奶开车离开,经过加油站和停在冰面上的破冰车,穿过桥,回到自己的家。

  来到美国

  1778年

  有一个女孩子,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艾比斯先生用他那完美无暇的手写体写着。

  故事其实就这么一句,其他的只是细节。

  有的故事中有些细节,说明有这样一些人,如果我们向他们敞开心扉,就会被他们深深地伤害。比如说,这里就有这么一位好人,不仅他自己是个好人,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好人;他对妻子忠诚;他宠爱自己的孩子,对他们慷慨大方;他关心自己的祖国,他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把他的效率和好心肠用在灭绝犹太人上。他把自己欣赏的音乐当背景音乐,安抚犹太人的恐慌情绪;他提醒他们,进毒气浴室的时候不要忘记自己的号码,很多人因为忘了号码,从浴室里出来时拿错了别人的衣服。他所做的这一切安抚了那些犹太人恐惧的心,他们安慰自己,说他们还能活着从浴室里出来。然后,我们的这位好心肠先生一丝不苟地监督把尸体送进焚尸炉里的所有细节。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心里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他终究还是让这些死在毒气室里的害虫影响了他的好心情。他想,如果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那么,清除地球上这些犹太害虫时,他只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这样写下来,这件事显得非常简单。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多恩这样说过。但是他错了。如果我们不是孤岛,我们就会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们彼此隔绝孤立,隔绝于他人的悲哀之外。这是自我保护的天性。我们是一座座孤岛,其形状被所有故事一遍遍地反复描绘。孤岛的形状是不会改变的:一个人出生、长大,然后,因为这种或那种原因,死了。好了,其余细节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经历来填充。你的故事和其他人的故事一样,没有任何独创内容,但也和其他人的人生一样独一无二。生活就像雪花,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形状的雪花;生活就像豆荚中的豆子(你有没有见过豆荚中的豆子?我是说真正仔细地观察它们?近距离观察一分钟之后,你绝对不会把一颗豆子混同于另外一颗豆子),看似相同,但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没有个体的存在,我们看见的只能是总体数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万人,“伤亡人数达到一百万”。但有了活生生的个体,统计数据就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人——但这同样是谎言。数字仍旧是麻木的,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人们会因为它们而感到痛苦。看这个孩子吧,腹部肿胀,苍蝇叮满他的眼角,他瘦得皮包骨头。但是,有了这些,你就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龄、他的梦想和他的恐惧吗?你就能了解他的内心吗?如果你可以,那就让我们再对他的姐姐来一番解剖。此刻她就躺在他身后灼热的土地上,身体歪扭、肿胀。好吧,你同样能感受到她的内心。但除了这两姐弟之外,还有上千个孩子成为饥馑受害者,上千个孩子即将成为苍蝇们无数蠕动的蛆虫的食物。难道说只有那两姐弟重要,其他所有那些孩子就无足轻重吗?

  我们画出一道隔离保护线,把他们的痛苦隔离在外,安全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孤岛上,让他们的痛苦无法伤害我们。他们被我们包裹在一层光滑、安全、充满光泽的隔离膜中,仿佛珍珠一样,他们经历的苦难不会让我们的灵魂深处感受到任何真正的痛苦。

  虚构的小说允许我们进入他们的大脑,通过他们的眼睛观看外面的世界。在故事中,我们会在作为主角的我们死亡之前停止阅读,或者体验毫无痛苦的“代理死亡”,然后跳出这个故事,在真实的世界中轻轻翻过新的一页,或者合上书,继续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和其他人生既相同、又不同的生活。

  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就是: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卖掉了她。

  人们常说,在那个女孩的故乡,很难确定谁是孩子的父亲,但当母亲的是谁,这是没什么问题的。亲缘关系和财产都以母亲一系而定,但权利却掌握在男人手中。于是,一个男人对他姐妹们的孩子握有绝对的所有权。

  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战争,规模很小的战争,比两个不同部落村庄的小冲突大不了多少,几乎等于一场争吵。一个村子在争吵中获胜,而另一个村子则输掉了。

  生命就像商品,而人就是私有财产。奴隶制度是那个地方几千年沿袭的陋习。阿拉伯的奴隶贩子毁掉了东非最后几个伟大的王国,而西非的国家则互相毁灭彼此。

  这对双胞胎的舅舅把他们卖掉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不过,双胞胎向来被认为具有魔力,他们的舅舅害怕他们,害怕到不敢把他们将被卖掉的事告诉他们,以免他们伤害他的影子,从而害死他。两个孩子都是十二岁,她叫乌图图,传信鸟的名字;他叫阿加苏,一个死去的国王的名字。他们是健康强壮的孩子,而且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别人告诉了他们很多关于神的故事。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认真听了那些故事,并且全都记住了。

  他们的舅舅是个又胖又懒的人。如果他拥有的牛多几条的话,也许他就会卖掉牛而不是孩子。但他的牛没有那么多。他卖掉了双胞胎。我们说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故事里了,还是让我们来看看那一对双胞胎吧。

  他们和其他在战争中被俘虏或者卖掉的奴隶一起走,走了十几英里,来到一个很小的边区村落,在这里他们被人再次卖掉。双胞胎和其他十三岁的孩子们一起,被六个带着长矛和匕首的男人买下来,带他们走到西边的大海,然后沿着海岸线走了几英里。现在一共有十五个奴隶,他们的手被绳子松松地绑着,还用绳索把彼此的脖子连在一起。

  乌图图问她的兄弟阿加苏,问他们将遇到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他说。阿加苏是一个喜欢微笑的男孩,他的牙齿雪白整齐,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他快乐的笑容总是让乌图图感到同样快乐。可是现在他不再笑了,他试图在姐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勇敢,他的头高高地昂着,挺着肩膀,像一只小狗一样骄傲、充满威胁,但又滑稽可笑。

  队伍里走在乌图图后面的那个人吓得牙齿打颤。他说:“他们会把我们卖给白色恶魔,白色恶魔会把我们从水面运到他们家。”

  “然后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乌图图好奇地问。

  那人什么都不肯说了。

  “喂?”乌图图继续追问。阿加苏想偷偷越过肩膀看看后面。走路的时候不允许他们讲话或者唱歌。

  “他们可能会吃掉我们。”那人接着说,“我是听别人说的。所以他们才会需要那么多奴隶,因为他们总是感到饥饿。”

  乌图图哭了起来。阿加苏安慰她说:“不要哭,我的姐姐。他们不会吃掉你的。我会保护你,我们的神也会保护你。”

  但乌图图仍旧在哭,怀着沉重的心情走着。她感到痛苦、愤怒和恐惧,是那种只有孩子才能感觉到的、绝对无从抵抗的感受。她无法告诉阿加苏,说她并不担心白色恶魔会吃掉她。她会活下来的,她确信这一点。她哭是因为害怕他们会吃掉她的弟弟,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保护他。

  他们抵达了一个贸易点,他们将在这里停留十天。第十天的早上,他们被人从关押他们的小木屋里带出来(小木屋在最后几天里非常拥挤,来自各地的人都押来了他们用绳子绑成一串的奴隶)。他们被押到海湾,乌图图看见船只开来,准备将他们带走。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艘船真是庞然大物,其次想到的就是如果他们所有人都上船,那艘船就太小了。它轻巧地浮在水面上,船上的小艇来回穿梭,把俘虏们带到船上。在那里,他们被戴上镣铐,然后被船员们塞进低矮的船舱内。那些水手有些是红棕色或古铜色的肌肤,长着古怪的尖鼻子和胡须,看上去像野兽一样。还有些水手看上去像是她本民族的人,和那些带她到海边来的人一样。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被分隔开,塞进关押奴隶的船舱里的不同区域。奴隶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关在一起很不容易,所以另外几十个人被绑在甲板上面,就在船员们的吊床下。

  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们关在一起,和女人们分开。她没被戴上镣铐,只被锁在舱内。阿加苏则被迫和男人们关在一起,而且戴上了镣铐,像青鱼一样排成一串。甲板下面散发着臭味,尽管水手们运完上一批货物后彻底擦洗了一遍,但臭味早已渗透到木头里面:那是恐惧、愤怒、腹泻和死亡的味道,是热病、疯狂和仇恨的味道。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酷热中,她可以感到身边的孩子都在流汗。一阵海浪让一个小男孩重重地摔进她怀里,他用乌图图听不懂的一种方言道歉。她在黑暗中试图向他微笑。

  船开航了,现在它沉重地浮在海面上。

  乌图图想知道那些白色恶魔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其实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白色。经受过海风和阳光的洗礼后,他们皮肤的颜色都很深沉),他们真的那么短缺粮食,不得不远航到他们的土地上、购买她的人民充饥?或者因为她的肉很美味,是稀少的美食,而那些人早已吃腻了平常的食物,只有他们煮东西的罐子里的黑皮肤鲜肉,才能让他们流出口水?

  离开港口的第二天,船遇上了暴风。暴风并不很厉害,但甲板却倾斜颠簸起来,呕吐物的味道混合着尿味、稀屎味和恐惧的冷汗味。大雨从奴隶舱天花板上的通气口透进来,倾盆而下,落在他们身上。

  对俘虏们来说,这是一次漫长可怕的航行。对船上的水手来说也同样难以忍受,不过他们早已学会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假装他们只不过和农夫一样,带着自己饲养的家畜去赶集。

  他们在一个令人愉快的暖和日子里靠岸了,停靠在巴巴多斯岛的布里奇波特港口。俘虏被小艇从船上带到岸上,再被带到集市广场。在那里,有人叫喊着给他们打上印记,用短棍驱赶着他们排成一行。一声哨响,广场上立刻挤满了人,戳他们,刺他们。红脸的男人们咆哮着,检查着,叫喊着,评论着,彼此打赌。

  乌图图和阿加苏被分开了。事情发生得快极了。一个大高个男人撬开阿加苏的嘴巴,检查他的牙齿,捏捏他胳膊上的肌肉,点点头,另外两个男人立即把阿加苏拖走了。他没有和他们搏斗,只留恋地望了一眼乌图图,冲她叫了一声“勇敢点”。她点点头,眼泪立刻涌出,模糊了视线。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只要他们俩在一起,他们就是孪生子,充满魔力和力量。可一旦分开,他们只是两个感到痛苦的孩子。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有唯一的一次,而且不是活着的时候。

  下面是发生在阿加苏身上的故事。他们首先带他去了一个农场,在那里他们每天都因为他做过或者没做过的事情鞭打他。他们教会他一点英语,还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墨水杰克,因为他的皮肤像墨水一样黑。他逃跑了,但他们带着猎狗追到他,把他带回农场,用凿子凿掉他的一个脚趾,给了他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教训。他想绝食饿死自己,可当他拒绝吃东西时,他们敲掉他的门牙,把稀粥灌进他嘴里。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咽下食物或者活活窒息而死。

  在那个年代,奴隶主喜欢生来就是奴隶的人,远远胜过那些从非洲卖过来的奴隶。生来自由的奴隶总是试图逃跑,或者想自杀,让他们的利润大受损失。

  墨水杰克十六岁时,他和其他几个奴隶被转卖到圣多明哥岛的一个甘蔗种植园。他们给他改了个名字,管这个没有门牙的大个子奴隶叫海森斯。他在种植园遇到一个来自他所在村子的老女人——她过去是做家务的奴隶,但后来她的手指太粗糙,还有关节炎,于是被送进了种植园。她告诉他,白人故意把来自同一个镇子、村子,持同一种信仰的奴隶分开,以免他们联合起来起义反抗。他们不喜欢奴隶彼此用自己的语言交谈。

  海森斯学了一点法语,还被教了一点天主教教义。每天天不亮,他就要开始割甘蔗,一直干到太阳落山以后。

  他有了几个孩子。尽管被严格禁止,但他还是和其他几个奴隶在晚上属于自己的短暂时分溜进树林,跳卡林达舞,唱丹不拉·威多的赞歌(这位毒蛇之神的形象是一条黑色的蛇)。他还唱歌献给艾拉巴、给欧古、尚古、扎卡和其他众多神灵,所有这些神都是奴隶们带到这个岛屿来的,这些神居住在他们的脑中,秘密地活在他们心中。

  圣多明哥甘蔗种植园的奴隶很少能活过十年。他们有自由休息时间:每天中午最热的两个小时和晚上最黑的五个小时(从十一点到凌晨四点),但这也是他们可以种植照料自己食用的粮食的唯一一段时间(他们的主人不负责喂养他们,只给他们一小块土地种庄稼喂养他们自己),同时又是他们睡觉和做梦的时间。即使这样,他们仍旧利用这段时间集会、舞蹈,向神灵奉上赞歌。圣多明哥的土壤很肥沃,在那里,达霍梅、康古还有尼哥神让庄稼的根深深插入土地,果实长得丰饶肥大。他们还许诺给那些在夜晚崇拜他们的人以自由。

  海森斯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只蜘蛛咬了他的右手手背。伤口很快感染了,手背上的肉开始坏死。没过多久,整条胳膊都肿胀成紫色,手也抬不起来,胳膊不停抽搐着,疼痛难忍。

  他们给他劣质的朗姆酒喝,然后在火上加热大砍刀,直到刀锋变成红白色。他们用锯子把他的胳膊从肩膀处锯了下来,又用烧红的刀锋烧灼伤口。他发烧昏迷了整整一周,然后又回去继续工作。

  这个叫海森斯的只有一条胳膊的奴隶参加了1791年的奴隶起义。

  艾拉巴在森林里控制了海森斯的身体,他驾御着他,就像白人驾御马一样,他通过他的嘴巴说话。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和他在一起的其他人告诉他说,他许诺解放他们,给大家自由。他只记得自己勃起了,那里像一根巨棒,硬得疼痛难当。他还举起了双手——一只他现在拥有的手,还有另一只他永远失去的手——向着月亮礼拜。

  他们杀了一只猪,种植园里的男人女人们喝下猪的热血,宣誓他们已经结成兄弟姐妹。他们发誓他们是一支为自由而战的军队,向他们被劫来之前的故土的所有神明宣誓。

  “如果我们在与白人的战斗中牺牲了,”他们告诉彼此说,“我们将在非洲获得重生,在我们的家园,在我们的部落中再度重生。”

  参加起义的还有另外一个海森斯,于是他们称阿加苏为独臂巨人。他爱思考问题,他受人崇拜,他勇于自我牺牲,他善于谋划策略。他看着自己的朋友和爱人被一一杀害,但是他仍然继续战斗。

  他们战斗了整整十二年,这是一场疯狂的、血腥的、为自由而进行的抗争。他们与种植园主战斗,与他们从法国调来的军队战斗。他们战斗,继续战斗。最后,不可思议的,他们终于获得了胜利。

  1804年1月1日,圣多明哥获得独立。很快,全世界都知道了这次被称为海地独立战争的奴隶起义。不幸的是,独臂巨人没能活着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他死于1802年8月,被一个法国士兵用刺刀刺死。

  在独臂巨人死去的那一瞬间(他曾经被叫做海森斯,在那之前叫做墨水杰克,但是在他心中,他永远都是阿加苏),他的姐姐感到冰凉的刺刀刺进了她的肋骨(他只知道她的名字是乌图图。刚到卡罗莱纳的一个种植园时,主人叫她玛丽,后来成了家务奴隶时她被叫做戴西,被卖到新奥尔良河边一个姓拉维瑞的家庭时,她又被改名为苏琪)。在那一瞬间,她尖叫起来,痛哭流涕,无法自制。她的双胞胎女儿被惊醒了,也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她的新生儿的肤色是奶油咖啡色,不像她过去在种植园生下的那些皮肤黝黑的孩子,比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的肤色更浅。生在种植园的孩子们到了十岁、十五岁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本来她还有个女儿,死了一年了,那之后她再度被卖掉,离开了她的孩子们。

  自从上岸以后,苏琪被鞭打过很多次,有一次挨打之后还被人用盐抹在伤口里。还有一次,她被鞭打得太重太久,好几天都无法坐下,甚至不敢让任何衣物触碰她的后背。年轻的时候,她被强奸过很多次,既有受主人命令、分享她睡觉的木板的黑人,也有白人。她还被铁链穿过,但她没有哭泣。自从她的兄弟被人从她身边永远带走之后,她只哭过一次。那次是在北卡罗莱纳州,当时她看到给奴隶孩子们和狗吃的东西被倒在同一个饲料槽里,然后又看见她的小孩和狗争夺那些残羹剩饭。这一幕她从前也见过,种植园里每天都能看到,今后还会看到很多次。但那一天,她的心碎了。

  有一段时间,她很漂亮。但痛苦艰辛的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她再也不美丽动人了。她的脸上满是皱纹,那双褐色的眼睛中饱含了太多的痛苦。

  早在十一年前,那时她才二十五岁,她的右臂突然开始萎缩。没有一个白人知道其中的原因。胳膊上的肉似乎从骨头上融化了。她的右臂仍旧悬在身旁,但只比包着皮肤的枯骨好一点,几乎不能移动。在那之后,她就成了一个家务奴隶。

  她做饭的技术和做家务的能力给拥有种植园的喀斯特同家族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条萎缩的胳膊总让喀斯特同太太不舒服,于是她被卖给了从路易斯安纳搬来这里刚一年的拉维瑞家。拉维瑞先生是一位肥胖、快乐的人,他需要一个好厨子和一个打理所有工作的女仆,而且他也不怎么讨厌奴隶戴西那条萎缩的胳膊。一年之后,他们回到路易斯安纳州,奴隶苏琪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在新奥尔良时,女人开始来找她,后来男人也来了,来买治疗疾病的药物和爱情媚药,还有小偶像。其中有黑人,但也有白人。拉维瑞一家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也许他们喜欢这种声望,喜欢拥有一个让别人害怕和尊敬的奴隶。然而他们并没有卖给她自由。

  到了晚上,苏琪会溜到小河边,她在那里跳卡林达舞和邦布拉舞。就像圣多明哥和她家乡的舞蹈者一样,在小河边跳舞的人也有一条黑蛇,作为他们的伏都教信物。但即使这样,来自家乡的神明和非洲其他地区的神明却并没有像附在她兄弟和圣多明哥岛人的身体上那样,附在她的身上。她仍然坚持向他们祈求,呼唤他们的名字,祈求他们的恩赐。

  当初,白人们谈到圣多明哥岛的奴隶起义及其注定失败的结局时,她曾在一旁仔细偷听——“想想看!一个被食人族占据的岛!”——后来,她发现他们不再谈论此事了。

  很快,她发现他们假装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做多明哥岛的地方。至于海地这个名字更是从来无人提起。仿佛整个美国都觉得,只要坚决不承认,他们就可以让一个庞大的加勒比海岛屿在他们的意愿下不复存在。

  在苏琪的照料下,拉维瑞家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了。最小的那个孩子牙牙学语时不会叫“苏琪”,只叫她祖祖妈妈,这个名字就此保留下来。这一年是1821年,苏琪已经五十多岁了,但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老得多。

  她比在卡比多门前卖糖果的老萨尼缇·戴德知道更多的秘密,比自称伏都女王的玛丽·萨罗佩知道得更多。她们两个都是成为自由人的黑人,而祖祖妈妈至今还是个奴隶。正如她主人说的,到死都是个奴隶。

  那个前来找她的年轻女人想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会不会成为帕瑞斯寡妇。她有着高高的胸脯,年轻而骄傲。她体内流着非洲的血,还有欧洲的血和印第安人的血。她的皮肤是红棕色的,头发闪耀着黑色的光泽,她的眼睛黑亮而傲慢。她的丈夫杰克·帕瑞斯可能已经死了,他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统,出生在一个曾经很骄傲的家庭里,一个从圣多明哥岛搬到这里来的家庭。和他年轻的妻子一样,他们都是生来自由的人。

  “我的杰克是不是已经死了?”帕瑞斯寡妇问。她是一个专为女人做头发的理发师,从一个家庭干到另一个家庭,为新奥尔良优雅的女士们梳理发型,让她们光彩照人地参加当地的社交活动。

  祖祖妈妈用骨头占卜,然后摇摇头。“他和一个白女人在一起,在这里北面的什么地方。”她说,“那是一个长着金色头发的白女人。他还活着。”

  这不是魔法。在新奥尔良,人人都知道杰克·帕瑞斯到底和谁私奔了,也知道那个情妇的头发颜色。

  祖祖妈妈惊讶地意识到,寡妇帕瑞斯似乎还不知道她的杰克就躲在考尔非克斯市,每天晚上都把他那混血儿的小鸡鸡插进那个粉皮肤的女人体内,或者说,那些他还没有酩酊大醉的晚上。喝醉之后,他那个鸡鸡除了撒尿,什么也干不了。也许这些她都知道,也许她是为了其他原因来找她的。

  寡妇帕瑞斯每周都来看望这个老女奴一两次。一个月后,她给老女人带来了礼物:束头发用的缎带、果仁蛋糕,还有一只黑色的公鸡。

  “祖祖妈妈。”那女人说,“现在是时候把你知道的东西教给我了。”

  “是的。”善于辨别风向、判断形势的祖祖妈妈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寡妇帕瑞斯曾坦白说,她出生时长着有蹼的脚趾,这意味着她也是双胞胎,但在子宫里杀死了她的孪生姐妹。祖祖妈妈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她教给那女人把两颗肉豆蔻种子中的核仁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直到绳子断掉。那以后,她就可以用这两颗核仁治愈心脏杂音;把一只从来没飞过的鸽子切开,放在病人头上,可以让病人退烧。她还教给她怎样制作许愿袋,那是一个小小的皮袋,里面放着十三枚一分钱硬币,九粒棉花籽,还有一根黑色公猪的猪鬃。祖祖妈妈还教她如何摩擦袋子,让愿望实现。

  寡妇帕瑞斯学会了祖祖妈妈教给她的所有东西。可实际上,她对那些神灵没有任何兴趣,她的兴趣只是实用的巫术,比如把一只活青蛙放在蜂蜜里蘸一下,然后放进蚂蚁洞,接着,等青蛙肉被蚂蚁吃掉,只剩下干净的白骨时,仔细查看就会发现其中有一根扁平的心型的骨头,还有一根钩子形的骨头。这根钩子形骨头挂在某个男人的衣服上,他就会爱上你;而那根心型骨头则必须小心保存(如果遗失,你爱人的爱情就会转化为对你的憎恨)。两根骨头都处理得当的话,你中意的男人就成了你的掌中之物。

  她还学到把干蛇粉放在情敌涂脸的香粉里,可以让她双目失明。而要让你的情敌自己淹死的话,那就要拿一件她的内衣,把它反过来,午夜时分在砖墙下面烧掉。

  祖祖妈妈教给寡妇帕瑞斯如何使用世界奇根,就是征服者约翰的根须,有的大,有的小。她向她传授龙血、缬草和五指草的用法,教她如何酿造“日益消瘦茶”和“乖乖跟我走迷魂水”。

  所有这些知识,祖祖妈妈统统教给了寡妇帕瑞斯。但是,这个老女人依然很失望。她已经竭尽全力,想向她传授隐藏在表象下面的最真实、最深刻的知识,她想把莱格巴爸爸、玛乌、伏都教的毒蛇神艾多威多,还有其他所有神灵的故事告诉她。但是,寡妇帕瑞斯对那些来自遥远土地的神明没有任何兴趣。(现在我可以把她出生时的名字告诉你们了,后来,这个名字传颂四方、闻名世界:玛丽·勒弗瓦。不过这一位并不是那个著名的玛丽·勒弗瓦,也就是你们听说过的那位,而是她的母亲。她最后又成了格莱平寡妇)。如果说圣多明哥岛是一块适合非洲神明生存的富饶的黑土地,那么,这块种植玉米和甜瓜、出产小龙虾和棉花的土地,对神明来说,却是贫瘠而荒芜的。

  “她不想了解神灵们。”祖祖妈妈对自己的知己女友克莱曼汀抱怨说。克莱曼汀帮那个地区的很多家庭洗衣服,洗窗帘和床单。克莱曼汀脸上有一块绽开的烧伤疤痕,她的一个孩子就是因为熨斗翻到后烫伤而死的。

  “那就别教她了。”克莱曼汀出主意说。

  “我教她,可她看不出那些知识的真正价值——她看到的只是她能用来做什么。我给她钻石,可她喜欢的却是漂亮的玻璃珠子;我给她最好的红葡萄酒,可她却在喝河水;我给她美味的鹌鹑,可她只想吃老鼠。”

  “那你为什么还坚持教她?”克莱曼汀问。

  祖祖妈妈耸耸瘦弱的肩膀,萎缩的胳膊也随之晃了一下。

  她无法回答。她可以说她之所以教授别人知识,是因为她还活着,并且对此心存感激。这是真的,她看过太多人的死亡了。她可以说她梦想着有一天奴隶们可以得到解放,当他们在拉普拉斯的起义失败以后,她从内心深处知道,没有来自非洲的神灵的帮助,没有莱格巴和玛乌神的宠爱和帮助,他们无法战胜他们的白人奴隶主,永远无法回到他们的家园。

  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当她从梦中惊醒,感到冰冷的刺刀刺进肋骨时,祖祖妈妈的生命其实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她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是仇恨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如果你问她心中的仇恨是什么,她不会告诉你一个十二岁的女骇在一条发臭的船上的仇恨,那份仇恨早已在她心中结痂——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鞭打和殴打,经历太多被套上镣铐的夜晚,太多生离死别,太多痛苦。不过她可能会告诉你她儿子的事,只因为他们的主人发现那孩子能读书写字,结果就切掉了他的拇指。她也可能会告诉你她女儿的事,她只有十二岁,却被工头强奸,并且怀孕了八个月;还有他们如何在红土地上挖一个洞,让她大腹便便的女儿趴在上面,然后他们鞭打她,直到她的后背鲜血淋漓。尽管有那个起保护作用的洞,她女儿还是失去了腹里的孩子,还有她自己的生命。那次不幸发生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所有白人都去了教堂……

  太多的痛苦回忆,太多的仇恨。

  “崇拜他们。”午夜之后,祖祖妈妈在小河边告诉年轻的寡妇帕瑞斯。她们两个都赤裸着上身,在湿热的夜晚里流着汗。白色的月光下,皮肤的颜色更加深重。

  寡妇帕瑞斯的丈夫杰克(三年后他面目全非地死掉了,只凭几个特征才辨认出他来)曾告诉玛丽一些圣多明哥岛的神明的事,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在她看来,力量源于宗教仪式,而不是来自神灵。

  祖祖妈妈和寡妇帕瑞斯一起低声吟唱,她们跺着脚,在沼泽中痛哭。这个属于有色人种的自由女人和胳膊萎缩的奴隶女人,她们在黑蛇一样的小河中一同吟唱着。

  “除了使你自己运势兴旺、让你的敌人衰败之外,还有更多东西需要学习。”祖祖妈妈说。

  很多仪式上的语言,她曾经知道的语言,也是她兄弟知道的语言——这些语言从她的记忆中流泻出来。她告诉玛丽·勒弗瓦,语言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节和节拍。在黑蛇般的小河里唱歌跺脚,让她产生了一种回到旧日的感觉。她能看见那些歌谣的节拍,看见卡林达舞的节拍,看见班布拉舞的节拍——所有这些诞生在赤道附近的非洲音乐和舞蹈节奏,正缓缓地在午夜的土地上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整个国家。整片土地都在她所离开的那块土地上的古老神明的打击节奏之下颤抖、摇摆。

  她转身面对漂亮的玛丽,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黑色皮肤的老女人,脸上皱纹堆叠,枯骨一样的胳膊僵硬地悬在体侧。她还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一双见过她的孩子和狗一起在饲料槽里争夺食物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此时此刻,她第一次知道了那个年轻女人心中对她的厌恶和恐惧。

  她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体,用她那只完好的手拣起一条黑色的蛇。那条蛇和小树苗一样长,粗得像船上的缆绳。

  “给你。”她说,“这就是我们的伏都神。”

  她把这条毫不反抗的蛇放进玛丽带来的一个篮子里。

  然后,在月光下,可以看到肉眼无法看到的情景的第二视觉最后一次附体。她看见了她的兄弟阿加苏。他不再是她最后一次在集市上见到的那个十二岁男孩,而是一个高大秃顶的成年男子。他笑着,露出没有门牙的牙齿,后背上印满深深的鞭痕。他左手握着一把弯刀,而右臂只剩下一截残桩。

  她伸出自己依旧完好的那只左手。

  “别走,留下一会儿。”她悄声说,“我会到你那边去的。很快,我就会和你在一起了。”

  玛丽·勒弗瓦还以为那个老女人在对她说话。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十二章

  美国的宗教信仰与道德观念建立在一个共同的基础上:可靠的收入-支付体系所带来的保障。这个国家因此坚不可摧。她受到上天的赐福,因为她理应得到赐福。而她的子民们,无论他们接受或拒绝其他任何一种神学理论,都进一步巩固了这个国家坚守的信条。

  ——阿格尼斯?瑞普利《时代与趋势》

  影子开车向西而行,经过威斯康辛州、明尼苏达州之后,进入了北达科他州。在这里,被积雪覆盖的山脉看上去像巨大的正在沉睡的水牛。除了延绵无数英里的雪山之外,他和星期三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他们转而向南,进入南达科他州,向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方向前进。

  星期三卖掉了影子喜欢开的那辆林肯豪华车,换成一辆笨拙的老式温尼贝戈房车。车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公猫骚味。他一点也不喜欢开这辆车。

  他们看到的第一个拉什莫尔山指示牌离那座山还有几百英里。星期三低声道:“那里是个真正的圣地。”

  影子还以为星期三已经睡着了呢。他接口说:“据我所知,那儿过去就是印第安人的一处圣地。”

  “是个圣地。”星期三说,“但在美国,事情是这么办的:必须给人们一个借口,这样他们才会怀着崇敬之心来到这里。人们不会跑来光看一座山。因此,格曾?博格勒姆先生才在这座山上雕刻出巨大的总统脸蛋。总统像雕好了,准许卖票了,于是,大群大群的人才会驱车来到这里,亲眼瞻仰这个地方,尽管他们已经在明信片上看过这座山不下1000次了。”

  “我认识一个家伙,他几年前常来筋肉健身房锻炼减肥。他说达科他州的印第安年轻人最喜欢爬上那座山,再站在雕像的头上,冒着生命危险手挽手搭出一条人链,让人链最下面的那个人可以站在总统的鼻子上撒尿。”

  星期三狂笑起来。“哦,太绝了!真是太棒了!有没有哪位总统是他们最想在上面撒尿的?”

  影子耸耸肩,“他没说。”

  无数英里的路程消失在车轮后面。影子开始幻想他一直停留在原地没动,而脚下的美国大地正在以时速60英里的固定速度向他们身后飞快移动。冬天的薄雾让周围物体的边缘显得有些模糊。

  现在已是开车上路的第二天中午,几乎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一直在想心事的影子开口说话了。“上星期,湖畔镇的一个女孩失踪了,就在我们俩去旧金山的那天。”

  “什么?”星期三的声音中毫无兴趣。

  “那孩子叫艾丽森?麦克加文。她不是那镇子上失踪的第一个孩子,还有其他很多孩子。都是在冬天里失踪的。”

  星期三皱起眉头。“真是悲剧啊。那么多贴在牛奶盒子上的失踪儿童的脸(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的?想不起来了),还有高速公路洗手间墙壁上的寻人照片。‘你见过我吗?’大多数情况下,这句话最多不过是个形式,纯粹的形式。‘你见过我吗?’下一个出口出去。”

  影子觉得自己似乎听到头顶上有直升飞机的声音,可惜云层太低,看不清。

  “为什么你会挑中湖畔镇?”影子问。

  “我告诉过你。那是好地方,很安静,正好把你安安全全地藏起来。待在那儿,你就等于是离开赛场,脱离了对方的搜索范围。”

  “为什么?”

  “因为事实如此。好了,现在左转。”星期三命令说。

  影子转向左边那条路。

  “有什么事不太对劲。”星期三突然说,“该死!他妈的真见鬼!开慢点,但别停下。”

  “你想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有麻烦了。你知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来南达科他州。”影子说,“再说我连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在山的另一侧,有什么东西闪着红光。雾气太大,模模糊糊地看不太清楚。

  “是路障。”星期三说。他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然后又开始翻另一个口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可以停车,调头回去。”

  “不能转回去。后面肯定也被他们盯上了。”星期三说,“把车速降到时速10或15英里。”

  影子瞄了一眼后视镜。后面一英里远的地方有汽车前灯的灯光。“你确定是他们吗?”他紧张地问。

  星期三轻蔑地哼了一声。“确信无疑。”他说,“和养火鸡的人孵出第一只火鸡之后说的话一样:蛋就是蛋,准能孵出小鸡来!啊哈,找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白粉笔。

  他用白粉笔在车子的仪表板上画起符号来,仿佛正在解一道代数难题。又或者,影子想,就象一个流浪汉正用流浪汉的暗号向其他流浪汉传达消息:小心恶狗,危险的城市,有漂亮女人,有可以过夜的舒服牢房,等等……

  “好了。”星期三吩咐说,“现在加速到30英里,千万不要低于那个速度。”

  跟在他们后面的一辆车子突然打开警灯,拉响警报器,朝他们急驰而来。“别减速,”星期三又叮嘱一遍,“他们只是想迫使我们在冲过路障前慢下来。”他继续书写着那些神秘的符号,不停地写呀写的。

  他们已经到达山顶,距离路障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路边一排停着十二辆车,其中有警车,还有几辆大型黑色越野车。

  “好了。”星期三抛下手中的粉笔。现在,车子的仪表板上涂满北欧古文字一样的神秘符号。

  拉响警报器的警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它的车速比他们的慢,一个被喇叭放大的声音冲他们喊道:“靠边停车。”影子看一眼星期三,等他下令。

  “转右。”星期三命令说,“只管从路边冲下去。”

  “我不能开着这辆车冲下路面,会翻车的。”

  “没事的。转右,快!”

  影子的右手把方向盘往下猛地一拉,温尼贝戈的车身立刻猛烈摇晃起来。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刚才的判断是正确的,这辆车真的要翻车了。可是紧接着,透过车窗,他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正在慢慢消失,发出微弱的光,仿佛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时湖上荡漾的倒影。

  云层、薄雾、积雪,还有时间,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现在,他们头顶之上是一片星空,星光仿佛被冻结的光的长矛,刺穿夜空。

  “停在这儿。”星期三说,“剩下的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影子关掉发动机。他钻进温尼贝戈车的后座,穿上外套、靴子和手套,这才从车子里爬出来,说:“好了,我们走。”

  星期三有些好笑地打量他,脸上还混合着别的表情——也许是生气,也许是骄傲。“你怎么不和我争论了?”星期三问,“怎么不再宣称这一切是不可能发生的?真见鬼!你这次怎么这么老实,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而且还他妈的那么镇定?”

  “因为你付钱给我不是让我问问题的。”影子说。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完全是事实:“反正,自从劳拉的事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让我震惊的事情了。”

  “你是说自从她复活之后?”

  “自从我得知她和罗比私通之后。对我来说,那是最沉重的一击。相比之下,其他一切不过是小事一桩。我们现在去哪儿?”

  星期三指出方向,他们开始步行前进。脚下是某种岩石,光滑的火山岩,有时候竟然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人。空气很寒冷,但不是冬天那种酷寒。他们蹒跚着并肩下山。山路很陡,两个人沿着道路小心翼翼地走着。影子向山下望去。

  “那是什么鬼东西?”影子问。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很快地摇摇头,让他别出声。

  那东西像一只机器蜘蛛。蓝色的金属外壳,闪烁着荧光屏似的荧光,大小和拖拉机差不多。它蹲伏在山谷底,周围是一堆骨头,每根骨头旁边都有一点火星,比蜡烛光大不了多少,火光微微摇晃着。

  星期三冲影子打个手势,叫他小心远离那些东西。影子往边上多踏出一步,结果证明走到滑溜溜的路边是个错误决定。他的膝盖摇晃了一下,接着便沿着斜坡翻滚下去。他一路翻滚,不时在石头上弹起来。他抓住身边的一块石头,这块黑曜石仅仅暂时挡了一下跌落的势头,同时划破了他的手套,轻而易举,像划破一张纸。

  一直跌到谷底才停下,恰好落在机器蜘蛛和那堆骨头之间。

  他用手支撑着站起来,发现手掌碰到了一根似乎是大腿骨的骨头,然后……

  ……他站在阳光下,抽着香烟,低头看表。身边全是汽车,有的车里有人,有的没有。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喝最后那杯咖啡,因为他现在非常想上厕所,膀胱开始胀得不舒服起来。

  一个当地的执法人员朝他走过来,是个留着有些斑白的海象式胡须的大个子。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

  “真不明白我们到底是怎么跟丢他们的。”当地执法人员向他道歉说,一脸困惑不解的表情。

  “视觉错觉。”他解释说,“你在怪异的气象环境下追他们,迷雾让人产生错觉,有点像海市蜃楼。他们开车向下冲到别的路上了,而我们却误以为他们是在这条路上。”

  当地执法人员看上去有点失望。“哦,我还以为可能遇到了类似《X档案》之类的神秘事件呢。”他说。

  “恐怕没那么刺激。”他这会儿正忍受着偶发性痔疮的折磨,他的屁股在路上就痒得要死,从信号一闪的时候就开始了。他想回到环山公路上去。真希望这里有一棵树,可以让他躲在后面方便。想撒尿的感觉更强烈了。他丢掉烟头,一脚踩灭。

  当地执法人员走到一辆警车旁,和司机说了些什么,司机摇摇头。

  他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菜单,一页页翻下去,找到那个名字标着“洗衣店”的号码——当初输入这个名字时,他就忍不住想发笑。这个名字来自一部电视剧,《大叔家来的人》。但这会儿看着这个名字时,他忽然想到,其实它来自另外一部喜剧,最初看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呢……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哪位?”

  “我是城先生,我要找世界先生。”

  “请不要挂断,我看他是否能接电话。”

  对方没有声音。城先生交叉双腿,把肚子上的腰带费力地往上提了提——真应该减掉那十磅重量——免得压到膀胱。紧接着,一个文雅的声音对他说话:“你好,城先生。”

  “我们把他们跟丢了。”城先生报告说。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挫败感:那些混蛋,那些肮脏的婊子养的家伙!是他们杀害了木头和石头。他们都是好人,好人。他很想干木太太,想得要命。但木头刚死就行动,未免太快了些。所以,他准备每个周末带她出去吃顿晚饭,也算为未来投资。对他的关心,她会感激不尽的……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们设了路障,他们本来无路可逃的,可还是跑掉了。”

  “生活充满了小小的意外和小小的奇迹,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别担心。你有没有稳定当地警察的情绪?”

  “我告诉他们是视觉错觉。”

  “他们相信了?”

  “有可能。”

  世界先生的声音中有某种东西,听上去非常耳熟——这个想法很古怪,他直接为世界先生工作已经两年了,每天都和他通话。当然会觉得他的声音耳熟。

  “他们已经走远了。”

  “我们要不要到保留地去截击他们?”

  “用不着采取那么激烈的手段,涉及太多司法管辖权的问题,一上午我也处理不了那么多麻烦。我们的时间还富余,你回来吧。我这边正在筹备策略会议的事,忙得要命。”

  “有麻烦吗?”

  “意气之争罢了。我提出就在这里把事情解决掉,而技术派想在奥斯汀或者圣何塞解决,演员们想的是好莱坞,看不见的手中意华尔街。每个人都想选择自己的势力范围,没有人肯让步。”

  “需要我做什么吗?”

  “暂时还不需要。我会冲他们中的几个咆哮一通,吓唬吓唬其他人。你知道那套老把戏。”

  “是,先生。”

  “继续你的工作吧,城。”

  通话挂断了。

  城先生想,他真应该带一支特警队来截住那辆该死的温尼贝戈车,或者在路上埋地雷,或者使用战术性核武器。这样才能让那些混蛋知道他们是来真格的。世界先生有一次对他说,我们将用火焰书写未来。城先生想,老天,如果再不去小便的话,恐怕他就要失去一个肾了,它憋得快爆炸了。这就像过去他爸爸在漫长的旅途中说的话,那时城还是个孩子。当时他们在州际公路上开车,他的爸爸说他“憋得后槽牙都浮起来了”。城先生似乎又听到了那个浓重的纽约腔:“我非马上撒泡尿不可,我憋得后槽牙都浮起来了。”……

  ……就在这时,影子感到一只手掰开他自己的手,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把他的手从紧抓不放的大腿骨上掰开。他不再需要去小便了,那是其他人的需要。此刻,他本人正站在星空下,站在玻璃般光滑的岩石平台上。

  星期三再次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开,影子紧跟在后。

  机器蜘蛛发出一阵吱吱声,星期三立刻站住不动。影子也停下脚步,和他一起等待。绿色的光闪烁起来,沿着蜘蛛体侧,绿光一串串上下流动着。影子极力别呼吸得太响。

  他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仿佛透过一扇窗户,看进其他人的思想里。然后他想到一件事:世界先生,当时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的人是我,那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城的。他试图在脑中辨别那个声音,把它和相应的人配对,可怎么都做不到。

  我会想起来的,影子想,迟早会想起来的。

  绿色的光转为蓝色,然后是红色,最后变成暗淡的红光。金属蜘蛛趴了下去。星期三继续向前走,在星光下,他仿佛一个孤独的影子,戴着一顶宽边帽,磨损的黑色斗篷在不知何方刮来的风中飘动着,拐杖在玻璃般的岩石地面上敲击着。

  金属蜘蛛变成星光下远处的一个小亮点,远远抛在他们身后。星期三说:“现在开口说话安全了。”

  “我们在哪里?”

  “在幕后。”星期三说。

  “什么?”

  “想象这里戏院的幕后之类地方。我把我们俩从观众席中拉了出来,现在正走在后台。这是一条捷径。”

  “碰到那些骨头时,我出现在一个叫城的家伙的脑子里。他是那些特工中的一个。他恨我们。”

  “没错。”

  “他有一个老板,叫世界先生。他让我想起某个人,可我想不起到底是谁。我当时在窥视城的脑袋——也许我就在他脑子里。我也不太确定。”

  “他们知道我们在往什么地方走吗?”

  “我想他们现在停止搜索了,他们并不想跟踪我们到保留地。我们是不是要去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

  “也许。”星期三靠在他的拐杖上休息一阵,然后继续往前走。

  “那蜘蛛是什么东西?”

  “是事物规律的实体化。一部搜索机器。”

  “这种机器危险吗?”

  “老是作出最坏的估计,你会变得和我一样老的。”

  影子笑道:“那你到底有多老?”

  “和我的舌头一样老。”星期三说,“比我的牙齿老几个月。”

  “你那手牌在胸口贴得太紧了,”影子说,“我甚至连你拿的是不是真的扑克牌都不知道。”

  星期三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接下来遇到的山坡更加难以攀爬。

  影子开始感到头痛。星光中仿佛蕴涵着一种重击而下的力量,有什么东西和他的太阳穴的脉搏与胸膛里的心脏跳动产生了共鸣。在下一个山谷的谷底,他绊倒了。他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呕吐起来,事先没有半点征兆。

  星期三从衣服贴身口袋里取出一个模样时尚的小长颈瓶。“嘬一小口这个。”他说,“一小口。”

  液体的味道很刺激,尝起来一点酒精味道都没有,却在他口中像上等白兰地一样爆开。星期三拿走瓶子,装回口袋。“观众发现自己闯进了后台,感觉都不会很好。所以你才会觉得那么不舒服。得尽快把你带出这里。”

  他们加快了速度。星期三稳稳当当地跋涉着,影子则时不时绊倒在地。但喝了饮料之后,他感觉好多了,嘴里还弥留着混合了橘子皮、迷迭香精油、薄荷油和丁香的味道。

  星期三扶住他的胳膊。“瞧那儿。”他指指他们左边两块一模一样、仿佛冻结的玻璃的岩石小山丘。“从那两堆石头中间走过去,记住走在我身边。”

  他们向前走着,突然,寒冷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同时扑到影子脸上。

  下一瞬间,他们已经站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了。迷雾消失,阳光灿烂,空气寒冷,天空呈现出完美的蓝色。山下是一条沙砾山路,一辆红色货车在路面上颠簸开动,像孩子的玩具车。附近一栋建筑中飘来一股燃烧木头的青烟。那栋建筑像有人在30年前得到了一座移动拖车房子,又把它丢弃在这里一样。

  走近以后,门开了。一个有着锐利的双眼和刀锋似的薄嘴唇的中年男子注视着他们。“哎呀,我听说有两个白人男子正在路上,准备过来看望我。两个开着温尼贝戈车的白人。我还听说他们迷路了。如果不沿途到处做记号,白人总是会迷路。看看门口这两个可怜虫吧,知道你们是站在拉寇塔的土地上吗?”他的头发是灰色的,很长。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拉寇塔族的?你这个老骗子。”星期三说。此时,他穿着一件厚外套,戴着遮住耳朵的帽子。影子这会儿已经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了——刚才在星光下,他穿的还是磨损的斗篷,戴着宽边帽。“好了,威士忌?杰克,我很饿,我的这位朋友更是把他的早餐都吐光了。你不请我们进去吗?”

  威士忌?杰克搔搔腋窝。他穿着蓝色牛仔裤,汗衫和他头发一样是灰色的,脚上只穿着一双鹿皮靴,似乎一点也不怕冷。他说:“我倒喜欢站在这儿。好了,进来吧,丢了温尼贝戈车的白人。”

  拖车里面,烧木头的烟似乎更浓。车里还有一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那人穿着沾满污点的鹿皮裤,光着双脚,皮肤的颜色和树皮一样。

  星期三似乎兴高采烈。“嗨,”他打招呼说,“看来我们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反倒是件幸事。威士忌?杰克和苹果?约翰尼,真所谓一个蛋、两只鸟。”

  坐在桌边的男人,也就是苹果?约翰尼,瞪了一眼星期三,伸手朝裆下一掏。“你又说错了。我刚检查了一下,我两个蛋都在,都待在应该待的地方。”他抬头看见影子,伸出手来,“我是约翰?查普曼,你老板讲的我的任何坏话,你听都别听。他是个卑鄙的家伙,一向是个卑鄙家伙,总是要做卑鄙的事。有些人生来卑鄙,到死都卑鄙。”

  “我是迈克?安塞尔。”

  查普曼摸摸他胡子拉茬的下巴。“安塞尔,”他说,“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不过还能凑合着用。大家一般都怎么称呼你?”

  “影子。”

  “那我就叫你影子。嗨,威士忌?杰克,”影子意识到他说的并不是威士忌?杰克,他说的那个名字比威士忌?杰克的音节多得多。“找到吃的了吗?”

  威士忌?杰克拿过一只木头勺子,揭开一个黑色铁锅的盖子,里面的东西在烧木头的炉子上汩汩冒泡。“可以吃了。”他说。

  他拿过来四个塑料碗,把锅里的东西盛进碗里,再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后,他打开门,走到外面的雪地里,从雪堆中拔出一个塑料壶,带进房间,把壶里浑浊的棕黄色液体倒进四个很大的玻璃杯中,放在每个碗旁边。最后,他找出四个汤勺,和其他人一起坐在桌边。

  星期三有些怀疑地举起他的玻璃杯。“看起来像是尿。”他说。

  “你现在还在喝那玩意儿?”威士忌?杰克问,“你们这些白人都是疯子。这比你喝的尿强多了。”说着,他转向影子,“炖肉是野火鸡。约翰带来了苹果白兰地。”

  “一种口味比较柔和的苹果酒,”约翰?查普曼说,“我从来不相信烈酒,那东西让人发疯。”

  炖肉的味道很好,苹果酒也非常可口。影子强迫自己放慢吃饭速度,慢慢咀嚼,不要狼吞虎咽,可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饥饿。他给自己添了第二碗炖肉,还要了第二杯苹果酒。

  “有传言说你正在四处走动,和各种各样的人谈话,鼓动老家伙踏上征途。”约翰?查普曼说。影子和威士忌?杰克负责刷碗,把吃剩的炖肉放进塑料保鲜盒。威士忌?杰克把保鲜盒放进门外的雪堆里,再把一个装牛奶的柳条箱倒扣在上面当标记,方便下次找到。

  “你总结得很好。”星期三说。

  “他们会赢的。”威士忌?杰克平淡地说,“他们已经赢了,而你已经输了。就像白人和我们的人打仗一样。大多数战役都是他们赢,只要失手,他们就会和我们停战,订立和平条款,然后再破坏谈判协议,所以他们会再次打赢。我不会再参加另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了。”

  “你看我也没用。”约翰?查普曼说,“即使我为你战斗——当然,我是不会那么做的——我对你也没什么用处。那些混蛋早把我抛在脑后,彻底忘记了。”他顿了顿,又说了一句,“保罗?班扬。”他慢慢摇头,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保罗?班扬。”影子从来不知道,普普通通的字眼,听上去却可以如此沮丧。

  “保罗?班扬?”影子好奇地问,“他做过什么?”

  “他只存在于人们的脑子里。”威士忌?杰克说。他从星期三那里拿了一根香烟,两个人抽起烟来。

  “有些白痴以为蜂鸟也会担心体重问题,或者得蛀牙,诸如此类的无聊事。也许他们只想让蜂鸟免遭糖份毒害。”星期三解释说,“所以,他们在喂蜂鸟的喂鸟器里装满该死的木醇糖。蜂鸟来喂鸟器吃东西,然后就死掉了,因为它们的食物里没有卡路里。尽管它们小小的胃被撑得满满的,它们还是饿死了。那就是你提到的保罗?班扬。从没有人讲过保罗?班扬的故事,从没有人真正相信保罗?班扬的存在。1910年,他大摇大摆地从纽约一家广告公司里走出来,用不含卡路里的食物填满了整个国家对神话传奇的胃口。”

  “我喜欢保罗?班扬。”威士忌?杰克说,“几年前我去过美国商城,上面就塑着大块头保罗?班扬。他倒是对我的胃口。我不介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也不介意他从来没有砍倒过一棵树。当然,砍树没有种树好。”

  “你说得太多了。”约翰?查普曼说。

  星期三吐出一个烟圈,它悬浮在空中,慢慢消失,变成一股淡淡的缭绕的烟雾。“该死,威士忌?杰克,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讨论保罗?班扬,你应该知道的。”

  “我不会帮你。”威士忌?杰克说,“不过,你的屁股被他们踢肿以后,你可以回这儿来。如果那时候我还在的话,我可以再次喂饱你。秋天的时候,食物最棒。”

  星期三说:“除了战斗,任何别的选择都只能让形势更加恶化。”

  “你根本不知道别的什么抉择是什么。”威士忌?杰克说,他看了看影子,“而你,你在寻找。”他说,木头燃烧冒出来的烟和香烟把他的嗓子熏得粗糙沙哑。

  “我在工作。”影子纠正说。

  威士忌?杰克摇头。“在工作,也在寻找什么东西。”他说,“你希望偿还一笔债务。”

  影子想起劳拉青蓝色的嘴唇,还有她手上的鲜血。他点点头。

  “听我讲个故事。从前,这里首先出现的是狐狸,他的兄弟是狼。狐狸说,人类将永远活着,即使死了,他们也会很快复活。狼说,不,人类会死,人类必须死,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必须死,否则的话,他们将到处繁殖,遍布整个世界,吃掉所有的鲑鱼、驯鹿和水牛,吃掉所有南瓜和所有玉米。后来有一天,狼要死了,他对狐狸说,快点,让我复活。而狐狸则说,不,死者必须死去,是你说服我相信这一点的。说这些话时,他哭了,但他还是说了出来,那是他对狼说的最后的话。现在,狼统治着死者的世界,而狐狸总是生活在太阳和月亮之下,直到今天依然怀念着他的兄弟。”

  星期三突然说:“不想加入的话,不加入好了。我们得上路了。”

  威士忌?杰克脸上毫无表情。“我在和这个年轻人说话。”他说,“我不想帮你,但是我想帮他。”他转过来,面对影子,“告诉我你的梦境。”威士忌?杰克说。

  影子描述道:“我正在攀爬一座骷髅堆成的高塔,巨大的鸟围绕着高塔飞翔。它们的翅膀上闪耀着闪电。它们袭击我,然后高塔倒塌了。”

  “每个人都会做梦。”星期三插嘴说,“我们可以上路了吗?”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梦到雷鸟。”威士忌?杰克说,“我们在这儿都感受到了它的震荡回波。”

  “是我告诉你的。”星期三说。

  “西维吉尼亚州还有一群雷鸟。”查普曼懒洋洋地说,“至少还有一只老公鸟和几只母鸟,还可以繁衍后代。过去,他们管那片土地叫富兰克林州。老富兰克林其实从来没有得到以他名字命名的州。那个地方就在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之间。当然,即使在最鼎盛的时期,雷鸟的数量也不很多。”

  威士忌?杰克伸出颜色像红粘土的手,轻轻碰了碰影子的脸。“是的。”他说,“你的梦是真的。如果捕猎到雷鸟,你就能让你的妻子复活。但她现在属于狼,应该留在死者的世界,而不是行走在地面上。”

  “你怎么知道?”影子问。

  威士忌?杰克的嘴唇没有动。“水牛人告诉你什么?”

  “让我相信。”

  “很好的建议。你准备听从他的忠告吗?”

  “有几分吧。我猜。”两人的这番对话既不是用言语,也不是用口形或者声音。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影子猜想,这番对话可能只发生在心跳的一瞬间,或者心跳一瞬间的几分之一。

  “当你找到属于你的部落,回这里找我。”威士忌?杰克说,“我可以帮助你。”

  “我会的。”

  威士忌杰克放下手,转身面对星期三。“你要去取你的大块头?”

  “我的什么?”

  “大块头。温尼贝戈车总是这样称呼自己。”

  星期三摇摇头:“太危险了。找回那辆车子有风险,他们会四处寻找那辆车的。”

  “是偷来的车吗?”

  星期三露出一副受侮辱的表情。“当然不是。证明文件就在车厢里。”

  “钥匙呢?”

  “在我这儿。”影子说。

  “我的侄子哈里?蓝鸟有一辆81年的别克车。要不,你把你的露营车钥匙给我,你开他的车。”

  星期三生气了。“这算什么交易?”

  威士忌?杰克耸耸肩。“你知道把你的车从你抛下的地方弄回来有多困难吗?我是在帮你。开走它,或者留下它,随你的便,我不介意。”他闭上刀锋一样薄而锐利的嘴唇。

  星期三生气的表情变成了懊恼。他说:“影子,把温尼贝戈车的钥匙给他们。”影子把车钥匙交给威士忌?杰克。

  “约翰,”威士忌杰克说,“你能带这些人下山找哈里?蓝鸟吗?告诉他是我说的,叫他把车子给他们。”

  “我很乐意走一趟。”约翰?查普曼说。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拿起门边一个粗麻布小袋子,打开门走出去。影子和星期三跟在他后面,威士忌?杰克则站在门口。“嗨,”他冲着星期三说,“你!不要再来了,你不受欢迎。”

  星期三伸出手指,指着天空。“山不转水转,就算山水都不转,它也会转的。”他和气地说。

  他们冒雪下山,在积雪中艰难前进。查普曼在前面带路,他赤裸的双脚在积雪的冰壳上冻得通红。“你不觉得冷吗?”影子问他。

  “我妻子是肖克陶族的。”查普曼说。

  “她教了你什么避寒的绝招吗?”

  “不,她觉得我疯了。”查普曼说,“她总是说,‘约翰,你怎么不穿上靴子?’”山坡更陡了,他们只好停止交谈。三个人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连走带滑,不时用山坡上的白桦树干稳住身体,以免跌下山谷。路面变得稍微好走一点了,查普曼这才接着说下去。“她现在已经去世了。她死的时候,我猜我也许真的变得有点疯癫癫。每个人都可能会这样,你也一样。”他拍拍影子的胳膊,“老天,你可真是个大块头。”

  “大家都这么说。”影子说。

  他们花了大约半个小时才下了山,到达山脚的柏油路面。三个人沿着公路向前走,朝他们在山顶上看到的有房屋的地方走去。

  一辆汽车放慢速度,停在他们身边。开车的女人伸手摇下车窗。“你们几个要不要搭车?”

  “您真是太好了,太太。”星期三说,“我们想找一位叫做哈里?蓝鸟的先生。”

  “他应该在娱乐中心。”那女人说,影子估计她大概有四十多岁。“进来吧。”

  他们钻进汽车。星期三坐在前排的乘客位置,查普曼和影子钻进后座。影子的腿太长了,在后座伸不开,他只好尽力坐得舒服点。车子沿着柏油公路向前开去。

  “你们三个从哪里过来的?”开车的女人问。

  “我们刚刚拜访过一位朋友。”星期三说。

  “他就住在后面的山上。”影子接着说。

  “哪里有山?”她奇怪地问。

  影子回头从布满灰尘的后窗看出去,望向身后的山峰。可是,后面根本没有什么高山,除了漂浮在平原上空的云层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叫威士忌?杰克。”他说。

  “啊!”她说,“在这里我们都管他叫‘因克托米’,我想应该是同一个人。我的祖父过去常讲很多关于他的故事,很好听。当然了,最好听的那些故事大都有点下流。”车子撞到路上一块凸起的地方,颠簸了一下,女人咒骂了一句。“你们坐在后面的人都没事吧?”

  “我们没事,太太。”约翰?查普曼说。他双手撑在座位上,稳住身体。

  “破路一条!”她说,“你们慢慢就会习惯了。”

  “这里的道路都是这样吗?”影子问。

  “大部分都是。”女人回答说,“这里所有道路都是这样子。你肯定会奇怪,这儿的赌场怎么会挣这么多钱?有脑子的人,谁会大老远到这儿来赌博。反正,赌场挣的那些钱,一个子儿都没花在地方上。”

  “我很遗憾。”

  “用不着。”她咔嚓一声换档,汽车发出一阵呻吟。“知道吗,这里的白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无人居住的鬼镇到处都是。在电视上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以后,你怎么可能还让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农场里?再也没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了。他们占了我们的地,在这儿定居下来,现在开始离开了,纷纷迁往南部或者西部。也许,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等他们大部分人搬到纽约、洛杉矶或者迈阿密,我们不用开战,就能收回中部的全部土地。”

  “祝你们好运。”影子说。

  他们在娱乐中心的撞球台旁找到了哈里?蓝鸟,他正在一群女骇面前表演撞球。他右手手背上有一个蓝色的鸟的文身,右耳刺着很多耳洞。

  “哎嚯,你好,蓝鸟。”约翰?查普曼打招呼说。

  “滚你的蛋,你这个光脚丫子的疯子白鬼。”哈里?蓝鸟看样子很健谈,“一看见你,我全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

  房间远处的角落里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有的玩扑克,有的聊天。剩下的都是年龄和哈里?蓝鸟差不多的年轻人,正等着轮到他们玩撞球。这是一张全尺寸的撞球台,一侧的绿色台面上有个裂口,用银灰色的胶皮修补好。

  “我从你叔叔那儿带来一个口讯。”查普曼一点儿也不在乎哈里?蓝鸟的话,“他说叫你把你的车子给这两个人。”

  大厅里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个人。现在,每一个人都极度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纸牌,或者自个儿的脚丫子、手指甲,拼命假装他们没有偷听。

  “他不是我叔叔!”

  大厅里弥漫着香烟的烟雾。查普曼咧开嘴巴,笑了,露出一口影子见过的最糟糕最难看的牙齿。“你想把这些话告诉你叔叔吗?他说,只是因为你,他才至今留在拉寇塔。”

  “威士忌?杰克说过很多话。”哈里?蓝鸟说。但他说的其实并不是“威士忌?杰克”,在影子听来,他似乎说了一个发音很相似的名字,他觉得好像是“威萨克加克”。他们大家说的就是这个名字,而不是“威士忌杰克”。

  影子道:“他是说过很多话,其中之一就是,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温尼贝戈交换你的别克车。”

  “我没看见什么温尼贝戈。”

  “他会把那辆温尼贝戈带给你的。”约翰?查普曼说,“你知道他会的。”

  哈里?蓝鸟想打中球,结果打偏了,他的双手不够稳定。“我可不是那只老狐狸的什么鬼侄子。”哈里?蓝鸟说,“只盼他不要再跟别人这么说了。”

  “宁肯当一头活着的狐狸,也不要当死掉的狼。”星期三突然开口,声音十分深沉,像一声咆哮。“现在,你会把车子交给我们吗?”

  哈里?蓝鸟的身体猛地一哆嗦,人人都看出来了。“行啊,”他说,“没问题。我只是开个玩笑。我常常开玩笑。”他把球棒放在球桌上,从挂在门旁边衣钩上的一排看起来差不多的外套中拉下来一件厚外套,“我先把我的东西从车里取出来。”他说。

  他飞快地瞄了星期三一眼,好像担心这个老头子发作。

  哈里?蓝鸟的车子停在外面一百码左右的地方。大家向车子走过去,走过一间很小的粉刷成白色的天主教教堂。一个穿着神父服饰的人站在门口,盯着他们经过。那人在抽烟,但看上去并不喜欢抽烟。

  “你好,神父!”约翰?查普曼冲他打招呼,但那人没搭理他。他用鞋跟踩灭香烟,再拣起烟头,丢进门旁的垃圾筒,接着走回教堂。

  哈里?蓝鸟的车子没有后视镜。影子从来没见过车胎能磨损成这个样子:花纹全没了,只剩下光光的黑色橡胶。哈里?蓝鸟告诉他们这辆车很耗油,但只要不断灌进汽油,它就可以永远开下去,直到它停下。

  哈里?蓝鸟把车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塞进一个黑色垃圾袋(这批垃圾包括几个廉价啤酒瓶,一小袋用银箔纸包裹、随便塞在汽车烟灰缸里的大麻膏,两打西部乡村音乐的磁带,还有一本破烂发黄的旧书《异乡异客》)。“很抱歉,刚才惹你不高兴了。”哈里?蓝鸟对星期三说,递给他车子钥匙。“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那辆温尼贝戈吗?”

  “问你叔叔去。搞他妈二手车交易的是他。”星期三气乎乎地说。

  “威萨克加克不是我叔叔。”哈里?蓝鸟纠正说。他拿着黑色垃圾袋,走进最靠近的一栋房子,在身后关上房门。

  到了苏族瀑布一家食品店的门口,他们把约翰?查普曼放下来。

  一路上,星期三一句话都没说。自从离开威士忌?杰克的家,他一直怒气冲冲的。

  在圣保罗市外的一家家庭餐厅,影子拣起一份别人丢下的报纸翻看。他看了一遍,又仔细地再看一遍,接着把报纸递给星期三。

  “看这条消息!”影子说。

  星期三叹口气,看了看报纸。“我很高兴,”他说,“航空管制的争论已得到解决,没有闹到工业诉讼的程度。”

  “不是那个。”影子说,“看这儿!报纸上的日期,今天是2月14日!”

  “情人节快乐。”

  “我们是在1月哪一天出发的?20日?21日?精确日期我记不清了,不过那天是1月的第三周。我们在路上总共只花了三天时间。可为什么今天会是2月14日?”

  “因为我们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星期三解释说,“在那条糟糕的路上,在后台的路上。”

  “还说是捷径,这算什么鬼捷径。”影子说。

  星期三一把推开报纸。“去他妈的约翰?苹果籽,去他妈的保罗?班扬。在现实生活中,查普曼拥有十四个苹果果园,他开垦的土地以数千亩计。没错,边疆开拓后,他的故事仍旧流传下来了。但那些故事里没有一句是事实,除了讲到有一次他发了疯之外。不过没关系。报纸不是常说,真相不够轰动的话,刊登编造的传奇故事好了。这个国家需要属于自己的传奇,即使是没人相信的传奇也罢。”

  “但那些传奇是真的,你亲眼见过。”

  “我早就过时了。还有谁他妈的会在乎我!”

  影子轻声道:“你是一位神灵。”

  星期三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上去似乎想说什么。可接下来,他只是瘫在椅子里,低下头,盯着菜单。“又如何?”

  “做个天神很酷的。”影子安慰他说。

  “真的吗?”星期三又问。这一次是影子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在距离湖畔镇25英里的一个加油站里,影子在洗手间的墙壁上看到了家庭自制的复印传单,上面是艾丽森?麦克加文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行手写字,“你见过我吗?”照片与学校年鉴上的照片是同一张。前排牙齿上戴着蓝色橡胶牙套、长大后想从事动物保护工作的女孩在照片上自信地笑着,。

  你见过我吗?

  影子买了一条士力架花生巧克力,一瓶水,还有一份《湖畔报》。重头文章是湖畔镇记者玛格丽特?奥尔森写的,附有一张照片:一个男孩和一个成年人站在冰封湖面上一座像户外厕所似的冰上垂钓小屋旁,一起举着一条大鱼。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标题写着:父子俩打破本地北美梭鱼捕获纪录,详见内文。

  轮到星期三开车时,他说:“给我读几条你在报纸上找到的有趣消息。”

  影子仔细看着报纸,慢慢翻了一遍,可惜没找到任何有意思的新闻。

  星期三在他公寓门前的车道上让他下车。一只烟灰色的猫站在车道上盯着他。他想抚摩它时,它却飞快地溜掉了。

  影子在公寓门前的木头平台上停下来,极目眺望整个湖面,只见湖面上到处是绿色、棕色的冰上垂钓小屋。有些小屋外面还停着车子。最靠近桥的冰面上是那辆老旧的绿色破冰车,和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一模一样。“三月二十三日。”影子鼓励地说,“早晨9:15分左右。加油。”

  “绝对不可能。”一个女人的声音说,“4月3日,下午6:00。那一刻的温度才够高。”影子忍不住笑起来。玛格丽特?奥尔森穿着一件滑雪服,站在平台的另一端,正往喂鸟器里盛鸟食。

  “我看了你在《湖畔报》上的文章,打破记录的梭鱼那篇。”

  “挺刺激的,对吗?”

  “哦,也许应该说,很有教育意义。”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她说,“你出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吧?”

  “我叔叔有事要我帮忙。”影子说,“时间过得真快,简直跟逃走了似的。”

  她把最后一块板油块放进盒子,开始用一个塑料奶罐往一只小口袋里倒蓟仁。附近一株冷杉上,几只披着橄榄色冬装的金翅雀急不可耐地扑腾着。

  “我没有在报纸上看到任何关于艾丽森?麦克加文的消息。”

  “没什么可供报道的新内容。她依然下落不明。有传言说有人在底特律见过她,不过很快就证明只是一条假消息。”

  “可怜的孩子。”

  玛格丽特?奥尔森将鸟食罐子上的盖子拧紧。“我希望她死了。”她就事论事地说。

  影子震惊地问:“为什么?”

  “因为其他任何结果都比死亡更可怕。”

  金翅雀发疯似的在冷杉树枝上跳来跳去,恨不得这两个人赶紧离开。

  你心里想的不是艾丽森,影子心想,你想的是你自己的儿子,你想的是桑迪。

  他记得以前什么时候曾听到有人说“我想桑迪”。那人是谁?

  “很高兴和你聊天。”他说。

  “谢谢,”她说,“我也一样。”

  二月每天都是阴沉沉的天气,白天很短,转眼就过去了。有几天下雪,更多的日子没下雪。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最暖和的几天,气温回升到零点以上。影子一直待在他的公寓里,直到觉得房间仿佛牢房一样。于是,在星期三不需要他出门旅行的日子里,他开始外出散步。

  白天基本上都在散步,有时甚至徒步走到镇子外面。他独自一人走着,一直走到位于镇子西北部的国家森林,或者南边的玉米地和奶牛牧场。他走过木材场,沿着旧日的火车轨道步行,再转到公路上走回来。有几次他甚至沿着冰封的湖面,从北岸一直走到南岸。有时候,他可以看到当地的居民、冬季游客和慢跑者,他冲他们挥手打招呼。大多数时候,一路上什么人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有乌鸦和雀鸟。偶尔有几次,他看见鹰享用公路上被车子撞死的负鼠或者浣熊。在一次格外难忘的偶遇中,他亲眼见到一只鹰从白松河中抓起一条银色的鱼(这条河中央的河水在冬日里依然奔腾流淌)。那条鱼在鹰爪中疯狂扭动着,在中午的阳光下折射出闪闪光芒。影子想象那条鱼获得了自由,从天空中落下,游回河水。他露出一抹冷酷的微笑。

  他发现散步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这就是他喜欢上散步的真正原因。每次思考,他的思绪都会去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方,去到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地方。筋疲力尽是件好事,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就不会再去想念劳拉,不会再做那些奇怪的梦,不会再胡思乱想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散步之后,他回到家中,轻松入睡,而且一夜无梦。

  有一天,他在镇子广场上的乔治理发店里遇到了查德?穆里根警长。对于理发,影子向来抱有很高的期望,可惜每次实践的效果都不是很好。每次理发后,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稍微短了一点。查德坐在影子旁边的理发椅上,有些意外的是,他似乎极其在意自己的外貌。理发结束后,他严肃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正准备对镜中人开出一张超速驾驶罚单。

  “看起来不错。”影子告诉他说。

  “如果你是女人,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

  “我想应该不错。”

  两人穿过广场,一起去玛贝尔的店,点了两杯热巧克力。查德问:“嗨,迈克,你有没有想过在执法机构工作?”

  影子耸耸肩。“没想过。”他说,“干警察大概需要知道不少事才行吧?”

  查德摇头。“你知道警察工作的主要部分是什么吗?那就是耐住性子。有时候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人冲你大声叫喊,说发生了可怕的谋杀,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们,你确信这一切都是误会,如果他们肯安静地走出去的话,你就可以着手把案件调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你还必须相信你所说的话。”

  “真的会调查个水落石出?”

  “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到那时,你就可以把手铐铐在嫌犯手上了。不过,不管能不能查清,你都必须尽你的力量认真调查。你想找工作吗?我们正在招人,你正好是我们想要的那种人。”

  “我会考虑考虑。如果我在叔叔那边干不下去,我就来找你。”

  两个人继续喝着热咖啡,穆里根突然问:“嘿,迈克,比方说,如果你有一个表妹,是个寡妇,而且开始打电话给你,你会怎么做?”

  “打电话说什么?”

  “是长途电话,她不住在这个州。”他的脸红了,“去年我在家族某个人的婚礼上见到她了。她那时候还有家,我是说,她的丈夫那时候还活着。她跟我是同一个家族,不是血缘很近的表妹,我们是相当远的亲戚。”

  “你对她有感觉?”

  他的脸更红了。“我也不知道。”

  “那好,先不提你的感觉。她对你有好感吗?”

  “呃,她说过一些话,打电话时说的。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叫她来这里。我可以那么做,是不是?她说过她愿意来这里。”

  “你们两个都是成年人。要我说,干吧。”

  查德点点头,脸红通通的,用力点点头。

  影子公寓里的电话一直静默无声。他曾经想拨打电话,但又想不出有什么他想打电话交谈的人。一天深夜,他拿起电话听筒倾听,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呼呼的风声,还有极远处一伙人的交谈声。声音太小,无法听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对着电话说了一声“你好!”,还有“你是哪位?”但听筒里没有回答,只有突如其来的寂静。然后,远方传来一阵笑声,声音非常微弱,他无法确定那声音到底真的存在,还是他脑子里想象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周里,影子和星期三出门旅行了好几次。

  在罗德岛的一栋小别墅里,影子在厨房里等着,听星期三坐在一间黑洞洞的卧室里和一个女人争吵。那个女人既不愿意起床,又不愿意让星期三或影子看到她的脸。在她厨房的冰箱里,装着满满一塑料袋蟋蟀,还有满满一袋子幼鼠尸体。

  在西雅图的一家摇滚夜总会里,影子看见星期三大着嗓门向一个留着红色短发、纹着蓝色螺旋文身的年轻女人问好,声音大得压过了乐队的噪音。那次谈话一定进行得很不错,星期三离开时咧着嘴,开心地笑着。

  五天之后,影子在一辆租来的车子里面等待,结果星期三从达拉斯一栋办公楼的大堂里闷闷不乐地走出来。他钻进汽车,重重地关上车门,一声不响地坐着,气得满脸通红。他下命令说:“开车。”然后又骂道,“他妈的阿尔巴尼亚人,好像有谁真的在乎他们似的。”

  三天后,他们又飞到博得市,在那里和五位年轻的日本女人共进一次愉快的午餐。他们互相开着玩笑,彬彬有礼。离开的时候,影子完全不知道他们是否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决定了什么事。不过星期三看上去倒是挺开心的。

  影子开始渴望回到湖畔镇了。那里很宁静。他最喜欢的一点,就是那里的人都很好客,欢迎他这个外来者。

  每天早晨,如果不需要出门旅行,他就开车过桥到镇广场去。他在玛贝尔的店里买两个馅饼,在店里先吃掉一个,外加一杯咖啡。如果有人留下一份看过的报纸,他就会拿过来看。他对报纸上新闻内容的兴趣,还没大到可以让他自己买一份。

  他会把另外一个馅饼打包带走,用纸袋包起来,当午饭吃。

  一天早晨,他正在读《今日美国》,玛贝尔问他:“嗨,迈克,今天你打算去哪里?”

  外面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晨雾已经从树丛中消散,只剩下树枝上悬挂的白霜。“我也不知道。”影子回答说,“也许我可以再去野外的小径走一遍。”

  她重新为他倒满咖啡。“你有没有向东走到Q县?那个方向的景色非常漂亮。二十大街上的地毯店旁有条小路,可以通到那边。”

  “没有,我从来没去过。”

  “去吧,”她说,“真的很漂亮。”

  果然非常漂亮。影子把车停在镇边,沿着路边走下去。这是一条曲折盘旋的乡间道路,沿着山脉绕到镇子东边。山上覆盖着落光叶子的枫树、白色树干的白桦树、深色的冷杉,还有松树。

  一只深色小猫跟着他沿着路边走,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只猫的颜色脏兮兮的,前爪是白色。他朝猫走去,猫并没有跑开。

  “嗨,猫咪。”影子自然地冲它打招呼。

  猫歪着脑袋,用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它突然嘶嘶咆哮起来——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路另一边他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别紧张。”影子说。猫快步穿过公路,消失在一片没有收割的玉米田里。

  在道路下一个转弯处,影子遇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石都已经开始风化了,但其中几块墓碑前还摆放着一束鲜花。这个墓园没有围墙,也没有篱笆,只有低矮的桑树,种在四周的空地上。因为树枝上冻结的冰,加上树龄古老,桑树都被压弯了。影子穿过路边一堆堆的积雪和淤泥走过去。墓园门口只有两块石头作为门柱,标出入口的方位,但门柱之间没有铁门。他穿过门柱走进墓园。

  他在墓园里随意溜达着,看着那些墓碑。上面的题辞日期没有晚于1969年的。他把雪从一个看起来还算坚固的花岗岩天使雕像上扫下来,然后倚在上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打包带来的纸袋,从上面撕开纸袋,拿出里面的馅饼。在寒冷的空气里,它冒出微弱的白色热气,闻起来香喷喷的。他开始吃起馅饼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沙沙作响。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只猫,接着他闻到了香水味,香水味之下,还有东西腐烂的味道。

  “请不要看我。”她在他背后说。

  “你好,劳拉。”影子说。

  她的声音有点犹豫。他想,也许甚至还有一点恐惧。她说:“你好,狗狗。”

  他撕下一块馅饼。“你想吃点吗?”他问她。

  她离他更近了,就在他身后。“不用了。”她说,“你自己吃吧。我现在不需要吃任何食物了。”

  他咬了口馅饼,果然美味可口。“我想看看你。”他说。

  “你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的。”她告诉他说。

  “求你了。”

  她从石头天使像后面走出来。影子在阳光下仔细凝视着她。她身上有些地方变了,有些东西没变。她的眼睛没有变,还有她那有些狡诈的充满希望的微笑。但是,很明显,她现在已经非常像个死人了。影子终于吃完自己的馅饼,他站起来,把纸袋里的馅饼碎末倒空,再把纸袋折好,放回口袋里。

  在开罗市的殡仪馆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她在一起时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冰冷的手摸索着寻找他的手,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到心脏在胸膛里猛烈跳动。他很害怕,但让他害怕的却是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静平常地面对她。有她在身边,他觉得非常舒服自在,愿意就这样永远站下去。

  “我很想你。”他承认道。

  “我就在这儿。”她说。

  “每到这种时候,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会特别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只是一个来自过去或梦中的幽灵,是另外一个生命的时候,我的感觉更轻松些。”

  她捏捏他的手指。

  “对了,”他问,“死亡的感觉如何?”

  “很难。”她说,“觉得自己正不断死亡,越来越死。”

  她把头倚在他肩上,这个动作几乎让他彻底崩溃。他问:“想不想一起散步。”

  “当然。”她冲着他微笑,那张死人的面孔上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他们走出小小的墓园,手牵着手,沿着道路朝镇子的方向往回走。“你去什么地方了?”她问。

  他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儿。”

  “圣诞节之后,”她说,“我就找不着你了。有时候我能知道你在哪儿,但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或者几天。那种时候,你就在那儿,清清楚楚。可紧接着,你又会再次消失。”

  “我在这个镇子上。”他说,“这里叫湖畔镇,是个很不错的小镇。”

  “哦。”她说。

  她不再穿着下葬时那身蓝色套装了。现在她穿着几件毛衣、一件深色长裙,还有一双暗红色的高统靴。影子品评了一番。

  劳拉偏着脑袋,笑着说:“这双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里找到的。”

  “你怎么会从芝加哥一路赶到这里来?”

  “我只是在芝加哥暂时待一段时间,狗狗。我一直向着南方走。寒冷的天气让我觉得不舒服。想不到吧?你准以为我会喜欢寒冷吧。但我想,不喜欢寒冷还是跟死亡有关。死了以后,对你来说,寒冷不再是寒冷,而是虚无。我猜,死了之后,唯一能让你感到恐惧的就是虚无了。我本来准备到德克萨斯州,打算在加尔维斯敦过冬。我觉得,我小时候肯定经常在加尔维斯敦过冬,习惯了那儿的气候。”

  “我可不这么想。”影子说,“你过去从来没提过那儿。”

  “没有吗?也许那是别人的记忆?我也不知道。我还记得海鸥——把面包扔到空中喂海鸥,成百只海鸥飞来飞去,整个天空都被海鸥遮住了。它们拍打着翅膀,在空中争抢着。”她停了下来,“如果我并没有真的亲眼看过的话,我猜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见过这种场景。”

  转弯处开过来一辆车,司机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他挥挥手。这种感觉真好,平平常常,似乎他正和妻子一起散步。

  “这种感觉确实好。”劳拉说。她似乎可以读出他脑中的想法。

  “对。”影子说。

  “召唤出现的时候,我紧赶慢赶才赶回来,那时侯我刚到德克萨斯州。”

  “召唤?”

  她抬头注视着他,那枚金币在她脖子上闪闪发光。“反正我觉得像是一种召唤。”她说,“我想起了你,想起我是多么需要见到你,就像极度的渴望。”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知道我在这里?”

  “对。”她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牙齿轻轻咬住蓝色的下唇。她把头偏向一侧,说:“是的,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你在什么地方。当时我还以为是你在召唤我。其实不是你,对吗?”

  “不是我。”

  “你不想见到我。”

  “不是那样的。”他迟疑了一下,“是的,我是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受不了。”

  脚下的积雪嘎吱作响,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没有活着,”劳拉说,“一定很难吧?”

  “你是说你觉得当死人很难熬?你看,我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你完全复活。我觉得我已经找到路子了——”

  “不。”她打断他的话,“我是说,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真的能找到方法。毕竟,我做过很多坏事……”她摇摇头,“但我说的不是我,我说的是你!”

  “我还活着。”影子说,“我没有死。你忘了?”

  “你是没有死。”她说,“但我却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的活着。不敢确定。”

  这次谈话不能这样发展下去,影子想,任何情况下都不该涉及这个话题。

  “我爱你。”她冷静地说,“你是我的狗狗。不过,当你真的死去时,你会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知道吗?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跟前好像并没有人,你只是个人形的空洞。”她皱起眉头,“就连我们俩都还活着、在一起时,也是这种感觉。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你爱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可是有时候,我走进房间,以为里面没有人。直到我打开灯或者关掉灯时,我才意识到你在房间里。你独个儿坐着,既没看书也没看电视,就那样什么也不做地一个人坐着。”

  她搂住他,仿佛想用这种办法拔掉她话里锐利的尖刺。接着,她继续说下去。“罗比最好的一点就是,他是个真实存在的人。有时候他完全是个混蛋,或者是个白痴,他还有点偷窥狂的脾气,跟我做爱的时候喜欢在周围摆满镜子。但是,他实实在在活着,狗狗!他有欲望,想要某种东西。他可以填补他所在的空间,不是个空洞。”她停下来,再次抬头仰视他,头微微偏向一侧。“我很抱歉。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会出卖他,于是只简单地摇摇头。

  “好,”她说,“这就好。”

  他们俩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车的地方。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比如:“我爱你”,或者“请不要离开我”,或者“我很抱歉”之类。像这种事先毫无征兆、突然间闯进某个黑暗领域的谈话,一般都用这些话救场。但是,他说出口的却是:“我并没有死!”

  “也许没有。”她说,“但你确信你还活着吗?”

  “看看我的样子吧。”他说。

  “这不是回答。”他死去的妻子说,“但如果你真的活着,你心里会知道的。”

  “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他问。

  “这个嘛,”她说,“我已经见过你了,所以我准备再次南下。”

  “回德克萨斯?”

  “只要暖和,什么地方都行。”

  “我得在这儿等着,”影子说,“直到老板派我到什么地方去。”

  “你这样不算真正的活着。”劳拉说。她叹了口气,然后又露出笑容,还是那种笑容,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会揪住他的心的迷人微笑。每一次她冲他微笑,都能让他感到这仿佛是她第一次冲他微笑。

  他搂住她,但她摇头拒绝,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她坐在被积雪覆盖的一张户外野餐桌边,目送他开车离开。

  穿插事件

  战争开始了,可是没有人看到。风暴逼近了,可是没有人知道。

  在曼哈顿,一根从空中坠落的钢梁把一条街道堵死了整整两天。钢梁砸死了两个行人、一个阿拉伯出租车司机,还有出租车上的乘客。

  在丹佛,一个卡车司机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家里。谋杀的工具是一把带橡胶把手的羊角锤,凶器就扔在尸体旁边的地板上。他的脸没有任何损伤,但后脑却被砸烂了。浴室的镜子上用棕色唇膏写着几个外国文字。

  在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一个邮政分捡站,一个男人突然发疯,开枪打死了外号叫“巨怪”的泰瑞?艾文森。死者是一个患肥胖症、行动笨拙的人,平日独自一人住在拖车里。当晚的新闻里报道了此事。枪手还向邮局里的其他几个人开了枪,但死者只有艾文森一人。开枪者逃脱了。警方最初以为他是某个心怀不满的邮局职工。他们澄清了这个错误,但一直没有确认凶手的身份。

  “老实说,”巨怪泰瑞?艾文森的上司在五点钟的新闻报道里说,“要说有谁会发疯,巨怪发疯还差不多。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他的工作做得还行,就是人有点怪。我是说,人可真是吃不透,你说是吧?”

  晚上新闻重播时,这段话被剪掉了。

  蒙大拿州则发现一个宗教团体的全部九名隐士全体死亡。记者在报道中推测这是一次集体自杀事件,但没过多久,死亡原因便被确定为老式壁炉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

  在克威斯特市的墓地里,一个地下墓室被人故意污损。

  在爱达荷州,一辆美国铁路客运公司的客运火车撞上了一辆联邦快递公司的货车。货车司机被撞死。列车上的乘客没有任何人受到严重伤害。

  到现在这个阶段,双方的对抗仍旧是冷战,是假战争,不会带来什么真正的好处,也不会造成严重的损失。

  风在枝桠间呼啸,火星从火焰中飞出。真正的风暴就要来了。

  人们都说,希巴女王拥有源自她父亲的一半恶魔血统。她是个会巫术的女人,是个充满智慧的女人,还是一位尊贵的女王。在希巴最富有的时代,她统治着那块土地。那时候,船和骆驼将希巴的香料、宝石和香木运送到全世界的各个角落。甚至当她还在世的时候,她已经被人崇拜,被最智慧的国王视为女神。此刻,她站在凌晨两点的日落大道的人行道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路上的车流,像结婚蛋糕上的塑料新娘。她站在那里,仿佛她拥有整条人行道,拥有环绕在她周围的黑暗。

  只要有人看她,她的嘴唇就会开始蠕动,仿佛在自言自语。男人们开车从她身边经过时,她会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冲他们微笑。

  这是漫长的一夜。

  这是漫长的一周,这是漫长的四千年。

  她很骄傲,因为她谁的债都没欠。街上的其他姑娘,她们有自己的皮条客,有吸毒的毛病,有私生子,她们任由别人摆布。但她和她们不同。

  她的职业不再有任何神圣性,再也没有什么神圣性了。

  洛杉矶从一周前就开始下雨,路面湿滑,出了很多起交通事故。山体开始滑坡,泥石流把房屋冲进峡谷。大雨清洗着整个世界,把一切冲进排水沟,淹死了很多住在混凝土排水渠里的乞丐和无家可归者。洛杉矶不下雨则已,一下就是突如其来的暴雨。

  上个星期,比奇丝一直待在房间里。她无法出街,站在人行道上拉客,只好蜷缩在那间肝脏红色的房间的床上,一边倾听外面雨水打在空调窗机金属外壳上的声音,一边把自己的个人资料放在互联网上。她在“成年人找朋友”、“洛杉矶伴侣”、“漂亮娃娃”网站上留下自己的邀请,还留下她的匿名邮箱地址。她很自豪自己能进入新的领域,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长期以来,她一直极力回避任何可能留下自己踪迹的文件,甚至从来没有在《洛杉矶周报》后面刊登过小广告。她更愿意亲自挑选她的顾客,用眼睛、嗅觉和触摸找到适当的人选。当她需要被人崇拜的时候,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崇拜她,会全身心地把自己奉献给她……

  现在,浑身发抖地站在街角(尽管二月底的雨水已经过去了,但是雨水带来的寒冷空气却留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她也有一个坏习惯,相当于其他妓女吸毒的恶习。想到这一点,她不由得沮丧起来。她的嘴唇开始再次蠕动起来。如果你能靠近她红宝石般的嘴唇,你能听到她说的话。

  “我将起身,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宽阔的大街上寻找我所爱的人。”她悄声自语着,“夜晚,在我的床上,我寻找我的灵魂所爱慕的他。让他用嘴唇亲吻我的全身,我所爱的人属于我,而我也属于他。”

  比奇丝希望雨停之后,嫖客们会重新回到街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日落大道附近的一两条街上走,享受着洛杉矶冰冷的夜晚。每月一次,她会向洛杉矶警察局的一个警官交保护费,他代替了她过去交保护费的上一个家伙。那人已经失踪了,他的名字叫杰瑞?里贝克。对整个洛杉矶警察局来说,他的失踪一直是个迷案。事实是,他被比奇丝迷住了,开始盯她的梢。一天下午,她被某种噪音惊醒。她打开公寓的门,发现是杰瑞?里贝克。他穿着便衣,跪在门口,在破旧的地毯上摇晃着。他的头低垂着,等待她开门出来。她听到的声音就是他跪在那里前后摇晃时,脑袋撞在门上发出的声音。

  她抓住他的头发,命令他进来。事后,她把他的衣服放进一个黑色的塑料垃圾袋,把它塞进几条街区外的一家旅馆的垃圾桶里。他的枪和钱包被她放进一个杂货店的购物袋里,上面倒上咖啡渣和剩饭菜。她把袋子顶端折叠起来,丢进了汽车站旁的垃圾桶。

  她没有留下任何纪念品。

  西边天空出现橘红色的晚霞,与海平面远方的灯光交相辉映。比奇丝知道这意味着大雨即将来临。她叹一口气,她可不想被大雨赶上。她决定回自己的公寓去,洗个澡,再刮掉腿毛——她觉得这段时间剃毛似乎越来越频繁了——然后睡觉。

  她开始沿着旁边的一条路往上走,走上坡路,朝她停车的地方走去。

  背后突然亮起汽车头灯的灯光。车子靠近她时,速度慢了下来。她把脸转向街上,露出职业性的笑容。但看到那是一辆豪华的加长版白色大轿车时,她的笑容凝固了。坐加长豪华轿车的男人总喜欢在加长豪华轿车里干,他们不会去比奇丝那间秘密的私人圣殿。管他呢,当成一次投资好了,为了未来而进行的投资。

  比奇丝笑眯眯地走近豪华轿车,一扇单面车窗摇了下来。“嗨,亲爱的。”她说,“在找什么人吗?”

  “在寻找甜蜜的爱。”车厢后部传出一个声音。她瞄了一眼车身里面,尽可能地通过打开的车窗看到更多情况。她知道有个女孩进了一辆坐着五个喝醉的橄榄球员的加长轿车,结果被他们害惨了。她只看到一个人坐在车里,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轻。她感觉这个人不像是个膜拜者,但却很有钱,她可以从他手中搞到好多钱。钱本身也是拥有能量的好东西,她用得着。说实话,这年头儿,小钱也能派上大用场。

  “多少钱?”他问。

  “取决于你想要什么,想干多久,”她说,“还有你付不付得起。”她闻到了某种烟雾,从车窗里面飘出来,像在烧电线或者加热电路板。车门从里向外打开了。

  “无论我想要什么,我都付得起价钱。”那人说。她倚在车上,瞧了瞧车里。里面没有其他人,只有那个客人,是个长着一张胖脸的孩子,看起来似乎还不到合法饮酒的年龄。除他之外,什么人都没有。她安心地上了车。

  “有钱的小孩,是吗?”她问。

  “比有钱更加有钱。”他告诉她,沿着真皮座椅朝她挪过来。他移动的姿势有些笨拙,她冲他露出笑脸。

  “嗨,让我热乎起来吧,亲爱的。”她对他说,“你准是报上说的那种搞.com的人,对吧?”

  他得意极了,像只牛蛙般吹起了大气儿。“对,.com,还搞过其他行当。我是高科技小子。”车子开动起来。

  “好吧,”他说,“告诉我,比奇丝,让你舔我的鸡巴多少钱?”

  “你叫我什么?”

  “比奇丝。”他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唱起歌来,但那副嗓音实在不适合唱歌。“你是个非物质女孩,却生活在一个物质社会。”这句歌词听上去好像事先练过,也许是在家里冲着镜子练的。

  她不再微笑,她的表情变了,变得更加智慧、更加精明,也更加无情。“你想要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甜蜜的爱。”

  “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她说。她得想法逃出这辆轿车。她想,车子开得太快,无法跳车,但如果不能说服对方放过自己,她还是会跳车。她不知道这里在搞什么名堂,反正不是她喜欢的事。

  “这个,我想要的是,唔,”他顿了顿,舌头绕着嘴唇舔了一圈,“是一个干净的世界。我想拥有明天,我想要进化、退化和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带领我的同类走上高处,从边缘进入主流。而你们却钻到地下。这种做法大错特错。我们需要站到聚光灯下,闪闪发光,站到前排,站在中央。你们在地底下过得太久,已经丧失了视觉。”

  “我的名字是艾尔莎。”她冷静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街角另有个姑娘,叫比奇丝的是她。我们回日落大道去吧,你可以同时要我们两个……”

  “别装了,比奇丝。”他说着,戏剧性地长叹一声。“世上的信仰只有那么多,他们能向我们提供的信仰已经快耗尽了。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我们必须考虑的问题,信用差距。”他又叹了口气,用跑调的鼻音哼唱着:“你是个模拟女孩,却生活在一个数码世界。”豪华轿车在街口转弯时速度过快,他从座位上往前一跌,跌到她的座位上。开车的司机隐藏在深色玻璃后面,她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没有人在开这辆车,这辆白色豪华轿车是自己开车驶过贝弗利山的。

  这时候,这家伙伸手拍拍黑色的玻璃。

  车子慢了下来。没等它停下,比奇丝猛地推开车门,她连跳带摔地跌在黑色的路面上。这是一处山间公路,她的左侧是高耸的峭壁,右侧是陡峭的山谷。她沿着山路向山下跑去。

  豪华轿车停在原地,没有移动。

  开始下雨了。她的高跟鞋打滑,走起来跌跌撞撞的。她踢掉鞋子继续跑,雨水浇透了衣服。她四处寻找可以离开这条山间公路的地方。她非常害怕。她拥有法力,但只是与欲望相关的魔法,性的魔法。这种魔法让她在这块土地上活到现在,但其他一切问题,她只能用她精明锐利的眼睛和头脑来解决。

  右侧是高齐膝盖的栏杆,以防汽车从山边翻落。雨水冲刷着山间公路,将公路变成了一条河。她的脚底开始流血。

  在她面前铺开的是洛杉矶的璀璨灯光,一闪一闪,像一个想象中的王国的电子地图,像地上的天国。她知道,只要离开这条公路,她就安全了。

  我肌肤黝黑,但我美丽迷人,她对着夜色和暴雨喃喃说着,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求你们给我葡萄干增补我力,给我苹果畅快我心,因我思爱成病。

  一道分叉的绿色闪电划破夜空。她没有站稳,摔倒在地,在地上滑了几步,腿和胳膊都擦破了。她刚刚支撑着站起来,只见闪亮的车灯从上向下,沿着公路向她扑来。开得太快了,开得不顾一切。如果她跳到右侧,车子就会把她挤在峭壁上,挤得粉碎;如果跳到左边,车子就会把她撞下山谷。她冲过公路,想爬上湿漉漉的峭壁。白色豪华轿车沿着陡峭的山路冲来,时速肯定超过了80英里,说不定已经在湿滑的路面上失控了。她的手抓到一把野草,抠住泥土。她知道,她就要爬上山壁了。但泥土松动了,她重新跌回路面。

  车子猛地撞上她,冲撞力大得撞碎了散热前格栅,将她抛在半空,像抛起一只手套布偶。她跌落在豪华轿车后面的地上。冲击撞碎了她的骨盆和头骨,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

  她开始诅咒谋杀她的人,无声地诅咒他,因为她已经无法张开嘴唇。她诅咒他,无论她是清醒还是昏迷,无论她是活着还是死去。她恶毒地诅咒他,只有因为父亲的关系拥有一半恶魔血统的人才能发出这样恶毒的诅咒。

  车门响了一下,有人走近她。“你是个模拟女孩,却生活在一个数码世界。”他再一次没腔没调地唱起来。然后,他骂道:“该死的麦当娜,你们这些该死的婊子!”他走开了。

  车门再次关上。

  豪华轿车开始倒车,从她身体上面慢慢碾压过去,这只是第一次。她的骨骼在车轮下被碾碎。然后,车子再一次朝她开过来。

  当车子最后沿着公路向山下驶去时,留在路面上的只有公路谋杀所残留的一片血肉模糊,几乎无法辨出人形。用不了多久,这最后的遗迹也会被雨水冲刷干净。

  插曲二

  “嗨,萨蔓莎。”

  “玛格?是你吗?“

  “还能是谁?里昂说我洗澡的时候萨米阿姨打了个电话过来。”

  “我们俩聊得很开心,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没错。我想我能保护好他。”

  一时间,两个人一阵不自在,电话线里只有轻微的劈啪声。然后,“萨米,学校怎么样?”

  “给了我们一周假,锅炉出了问题。你在北伍德那边怎样了?”

  “呃,我有了一个新邻居,他会玩硬币戏法。《湖畔镇新闻报》的读者来信专栏上最近正展开一场激烈的辩论,讨论从湖南岸的旧墓地那边重新划分镇区域的事。我不得不写出一篇言辞尖锐的编辑摘要评论登在报上,却既不能冒犯谁,也不能告诉别人我们的真正立场。”

  “听起来很有意思。”

  “根本没意思。艾丽森?麦克加文上周失踪了。她是洁莉和斯坦?麦克加文家的大女儿,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她给里昂做过几次临时保姆。”

  对方似乎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是再次闭上了,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说:“太可怕了。”

  “是呀。”

  “那么……”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不会伤害到对方的。“他可爱吗?”

  “谁?”

  “你的新邻居。”

  “他叫安塞尔,迈克?安塞尔。他还不错,不过对我来说太年轻了。他很高大,看上去……怎么描述呢,用M开头的单词。”

  “普通?阴郁?高贵?已婚?”

  对方发出一阵笑声。“是的,我猜他已经结婚了。我的意思是,已婚的男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就有那种感觉。但我想说的描述语是忧郁。他的样子似乎很忧郁。”

  “而且神秘?”

  “不算特别神秘。刚搬进来时,他看起来有点无助,甚至不知道应该封住窗户来保暖。过了这么些天,他看起来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儿做什么。只要他在——他总是在这儿住几天,然后出门——他总是出去散步。”

  “也许他是个银行抢劫犯。”

  “呵呵,我也是这么想的。”

  “才不是呢,这是我的创意。听着,玛格,你现在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当然。”

  “真的吗?”

  “假的。”

  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我要过来看你。”

  “萨米,不要。”

  “就是这个周末,在锅炉修理好、学校重新开课之前。会很好玩的。你可以在沙发上帮我铺张床,再邀请那个神秘的邻居过来一起吃晚饭。”

  “萨姆,想当媒人了?”

  “谁想当媒人了?跟那个见鬼的克劳迪亚相处之后,也许我打算重新和男孩子们交往一阵子。我搭车到艾尔帕索过圣诞节的途中,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陌生男孩。”

  “这个,听着,萨姆,你一定别再随便搭车了。”

  “你觉得我搭车来湖畔镇怎么样?”

  “艾丽森?麦克加文就是在搭车途中失踪的。即使像我们这种镇子上,搭车也不安全。我给你寄钱过去,你可以坐车过来。”

  “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萨米!”

  “好了好了,玛格。寄钱给我吧,能让你安心睡觉就行。”

  “只要你别再随便搭便车,我才会安心睡觉。”

  “好了好了,我专横的姐姐。替我拥抱里昂,告诉他萨米阿姨要来看他了,这次别再把他的玩具藏在本阿姨床上了。”

  “我会告诉他的,有没有用不敢保证。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明天晚上。不用来汽车站接我,我会请赫因泽曼恩用泰茜把我送过来的。”

  “太晚了,泰茜现在闭关冬眠呢。不过赫因泽曼恩会让你搭车的。他喜欢你,你总是爱听他讲的故事。”

  “也许你可以让赫因泽曼恩帮你写评论报道。估计他会这么写:‘说到从旧墓地开始重新划分区域,我想起这么一件事:有一年冬天,我祖父在湖边的旧墓地旁射中了一只牡鹿。当时他的猎枪子弹打光了,于是他用祖母给他带的午饭里吃剩下的一个樱桃核做子弹,打中了牡鹿的脑袋,鹿却像钻出草料架的蝙蝠一样逃掉了。两年之后,他又到那里打猎,看见了当初的那只雄鹿。它头上两只鹿角之间顶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樱桃树。这次他终于打到它了,樱桃多得不仅让祖母做了很多樱桃派,他们还一直吃到下一年的7月4日独立纪念日。’”

  她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插曲三

  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凌晨2:00

  “广告上说你们在招人。”

  “我们总是缺人手。”

  “我只能上夜班,没问题吧?”

  “没问题。填好这张申请表。你以前在加油站干过吗?”

  “没有。不过我认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哦,这当然不是什么卫星科技,难倒没什么难的。嗯,太太,希望你别介意我的话,但你脸色确实不太好。”

  “我知道,是药物的影响。实际情况比看上去的还糟。不过不再性命交关了。”

  “那就好。你可以把申请表留给我。我们现在晚班很缺人手。在这儿,我们管夜班叫僵尸班。干的时候长了,你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么说……你是不是叫劳娜?”

  “劳拉。”

  “劳拉。好,希望你不介意和脾气古怪的人打交道。那种人总是夜里来加油。”

  “没问题,我能应付。”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十三章

  嗨,老朋友,

  你看如何,老朋友?

  看在多年友谊份上。

  为什么如此阴郁?

  我们的友谊走过了这么长的岁月,

  你,我,还有他——

  见证过多少人生……

  ——史蒂芬?桑坦《老朋友》

  星期六一大早就有人敲门,影子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她不肯进屋,只是站在门口,模样有些严肃。“安塞尔先生……?”

  “叫我迈克就好了。”影子说。

  “好吧,迈克。你愿意今晚过来吃晚饭吗?大约六点钟。没什么特别的饭菜,就是意大利面和肉丸。”

  “我喜欢意大利面和肉丸。”

  “当然,如果你有别的约会……”

  “我没有其他约会。”

  “那就六点钟。”

  “需要我带一束鲜花过来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不过,这次晚饭是纯社交礼节性的,不是什么浪漫约会。”

  接下来,他洗了个澡,出去散了一小会儿步,走到桥边就转回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地平线的远方露出黯淡的半个圆。回到家时,身上已经冒出了汗水。他开着四驱车到丹佛美食店买了一瓶葡萄酒。那瓶酒的价格是20美元,在影子看来,高价似乎是酒的质量的某种保证。他不懂葡萄酒,所以买了加州红葡萄酒。影子年轻的时候,人们热衷于在汽车保险杠上贴贴纸,他见过一条贴纸上写着:“人生就是一瓶红葡萄酒”。当时,那句话让他忍俊不禁。

  他还买了一盆盆栽植物当礼物,只是普通绿色的观叶植物,不是鲜花,没什么浪漫气息。

  他还买了一大盒他从来没喝过的牛奶,还有一篮他从来没吃过的水果。

  之后,他开车到玛贝尔的店里,只买了一个馅饼当午饭吃。一见到他,玛贝尔绽开了笑容。“赫因泽曼恩追上你了吗?”

  “我不知道他在找我。”

  “想找你一块儿去冰上垂钓。还有查德?穆里根,他想知道我见没见过你。他的表妹从另外一个州来这里了,是他的远房表妹。我们通常管那种表妹叫做“可以亲吻的表妹”。她可真是个甜心俏佳人,你肯定也会爱上她的。”说着,她把馅饼装进一个棕色的纸袋,折上纸袋顶端,保持馅饼的温度。

  影子开车经过湖南岸的图书馆,兜远路回家,一手开车,一手拿着馅饼吃,馅饼的碎屑掉到他的牛仔裤上和四驱车的地板上。冰雪妆点下,整个镇子都是黑白色调。春天仿佛遥远得不可想象,破冰车恐怕会一直停在冰面上,伴随它的还有那些冰上垂钓者的小屋,以及皮卡车和机动雪橇留下的车痕。

  他回到他的公寓楼前,停下车,穿过车道,走上通向公寓的木头台阶。几只金翅雀和五子雀正站在喂鸟器上吃东西,几乎懒得抬头看他一眼。他走进房间,给盆载植物浇了点儿水,考虑是否该把葡萄酒放到冰箱里。

  到六点钟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间需要打发。

  影子真希望自己能自自在在看看电视。他想娱乐一下,不动脑子去思考什么问题,只是坐在那里,沉浸在电视的声音和画面中。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吗?在他的记忆中,拥有露西嗓音的某个人对他轻轻说道。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可他还是摇了摇头。

  他发现他有点紧张。自从三年前被捕以来,这是他的第一次社交接触。真正的社交,和普通人,不是监狱里的犯人,也不是神、民族英雄,或者梦境。他必须以迈克?安塞尔的身份,找到和别人聊天的话题。

  他看了看手表。才下午二点三十分。玛格丽特?奥尔森告诉他六点钟到。她的意思是整六点吗?可不可以早到一点?或者晚一点?他最后决定,他会在六点零五分到隔壁去。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啊?”他问。

  “电话可不是这个接法。”星期三抱怨道。

  “等我的电话线正式接通之后,我会有礼貌地正常接电话的。”影子说,“有事找我?”

  “我不知道。”星期三说。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把众神团结组织起来,就好像把猫排成整齐的一行,简直困难透顶。怎么都组织不起来,不符合他们的天性。”星期三的声音了无生气,听上去疲惫不堪。影子以前从来没听他这样说话。

  “出什么事了?”

  “太困难了。真他妈太难了。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看来我们还是直接割断自己的喉咙更省事点,自己了断。”

  “你不该说这种丧气话。”

  “是呀,你说得对。”

  “嗯,你们这种人割喉倒也有个好处,”影子开了个玩笑,想让星期三振作起来,“不疼。”

  “会疼的。即使是我们这种人,伤害仍旧会带来疼痛。你在一个物质的世界中活动、生存,这个物质世界必然会对你产生一定的作用。受伤会疼痛。同样的,贪婪会让我们陶醉,欲望可以烧灼我们的内心。我们不容易死,就算死也不是那种寿终正寝的死法,但我们仍旧会死。死了以后,如果我们依然被人们爱戴、怀念,那么,类似我们的某个人将会出现,取代我们的位置,把整桩该死的事情再来一遍。但如果我们被人们遗忘,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影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劝慰他,只好换个话题。“你从哪里打电话?”

  “妈的,这不关你的事。”

  “你喝醉了吗?”

  “还没有。我一直在想念托尔。你不认识他,他是个大高个,长得跟你差不多,心肠很好。人不太聪明,但只要你开口,他可以把衬衣脱下来送给你。他自杀了。1932年在费城,把枪塞进嘴巴里,把自个儿的脑袋轰了下来。对神来说,这种死法是多么可悲呀。”

  “我很遗憾。”

  “但为这份同情心,你连该死的两分钱都不肯施舍,孩子。他和你特别像,都是不爱说话的傻大个儿。”星期三停了下来,开始咳嗽。

  “出什么事了?”影子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他们来接触了。”

  “谁?”

  “我们的对手。”

  “然后呢?”

  “他们想谈判,订立一个休战协议。和平谈判,和我们他妈的和平共存。”

  “现在情况怎样?”

  “现在我和那些现代混蛋们去喝该死的咖啡,在堪萨斯市的共济会大厅。”

  “知道了。你过来接我,还是我去那里和你碰面?”

  “你待在那儿别动,低头老实做人。千万别招惹是非。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可是——”

  咔的一声响,电话断掉了,再也没有一丝声音。没有拨号音。当然,这部电话还没联通,从来没有过拨号音。

  只好继续消磨时间。和星期三的谈话让影子觉得非常不安。他站起来,想出去散会步,但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只好再次坐下。

  影子拿起那本《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打开书页,眼睛随便扫着上面细小的印刷字体,可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是偶尔停下来,瞄一眼吸引住视线的东西。

  影子从书中得知,1874年7月,市议会统计了蜂拥来到镇上的流动的外国伐木工人数;在第三大街和主干道的交汇处将兴建一座剧院;还有人们希望能在弥勒河上建筑堤坝,将水塘变为一个大湖。议会批准支付给一位萨缪尔?萨缪尔斯先生70美元,给海克?萨勒闵先生85美元,作为征用他们土地的补偿,以及将他们的住宅迁出即将被湖水淹没的地方的费用。

  影子从未想到那个湖居然是人工湖。当时只有一个用堤坝围起来的池塘,为什么就管这个镇子叫湖畔镇呢?他继续看下去,发现湖泊工程是一位赫因泽曼恩先生负责的,此人来自巴伐利亚的霍德穆林。市议会批准拨给他370美元作为工程项目款,不足之数由公众捐款补足。影子撕下一条纸巾,夹在书页里当书签。他可以想象,赫因泽曼恩看到有关他祖父的那部分介绍时该有多么开心。不晓得那个老人知不知道他的家族曾参与建造这座湖。影子继续向后翻动书页,想找出有关建湖工程的更多内容。

  他们在1876年举行了湖泊落成仪式,还为湖题词,将其作为镇子成立一百周年纪念的重要献礼。市议会通过投票,一致表示对赫因泽曼恩先生的感谢。

  影子查看手表,现在已经5点30分了。他走进浴室,刮干净胡子,梳理头发,换了衣服。最后15分钟也消耗过去了。他拿起葡萄酒和盆栽植物,出门走到隔壁房门前。

  刚一敲门,立刻有人前来开门。玛格丽特?奥尔森看上去几乎和他一样紧张不安。她接过葡萄酒瓶和盆栽植物,说了声谢谢。房间里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绿野仙踪》的录像。电视画面是深褐色调的,多萝西还在堪萨斯城,闭着眼睛坐在马维尔教授的四轮马车里,那个老骗子则假装在读取她的思想,而改变她人生的龙卷风就要来了。里昂坐在电视机前摆弄着一辆玩具救火车。一看见影子,他立刻露出兴奋的表情,站起来撒腿就跑,结果因为太激动差点绊倒在地。他跑进房子后面的卧室,又立刻跑了出来,手里胜利地挥舞着一枚25美分的硬币。

  “看,迈克?安塞尔!”他大叫一声,然后合上双手,假装把硬币塞进右手手心,然后张开这只手。“我把它变没了,迈克?安塞尔!”

  “你确实做到了。”影子说,“等我们吃完饭,如果你妈妈同意的话,我会告诉你怎么才能变得更漂亮。”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教他。”玛格丽特?奥尔森说,“我们还要等萨曼莎。我派她出去买酸奶油了,真不知道为什么耽搁那么久。”

  这时,仿佛听到了她的话一般,外面木头平台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用肩膀推开房门。影子一开始没认出她来,接着他听到了她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想要带卡路里的那种,还是尝起来像墙纸的那种。反正我买了带卡路里的那种。”他知道她是谁了:那个在去开罗的路上搭车的女孩。

  “那种可以。”玛格丽特?奥尔森说,“萨姆,这位就是我的邻居,迈克?安塞尔先生。迈克,这位是萨曼莎?布莱克?克罗,我妹妹。”

  我不认识你,影子拼命地想,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我们完全是陌生人。他试图回忆起那次他是如何想象下雪的。那次多么轻松,而这一次简直令人绝望。他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她眨眨眼睛,抬头仔细看着他的脸,脸上一阵迷惑。然后,她眼睛中露出认出他来的神情,她的嘴角一弯,露出笑容。“你好。”

  “我得去看看饭菜怎么样了。”玛格丽特说,声音很紧张,仿佛她是那种离开厨房一小会儿,就担心饭菜会烧糊的人。

  萨姆脱下她鼓鼓囊囊的外套和帽子。“原来那个忧郁而神秘的邻居就是你。”她说,“谁想得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而你,”他说,“就是那个叫萨姆的女孩。我们可以另找时间再谈这个吗?”

  “只要你发誓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交。”

  里昂用力拽着影子的裤子。“你能现在就表演给我看吗?”他问,伸手给他看那枚硬币。

  “好吧。”影子说,“不过我教给你之后,你必须记住一件事:魔术大师永远不透露自己魔术的秘密。”

  “我发誓不告诉别人。”里昂一脸严肃地说。

  影子把硬币放在左手中,然后抓住里昂的右手,教他怎样做才能显得把硬币放在右手中,其实还留在左手里。然后,他让里昂自己练习这个动作。

  几次尝试之后,里昂掌握了诀窍。“现在你知道这个魔术的一半秘密了。”影子说,“另外一半是: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硬币应该待的地方,眼睛则注视着想让它出现的地方。只要你的神情显得硬币就在你右手里,没有人会去注意你的左手的,不管你的动作多么笨拙都没关系。”

  萨姆微微偏着脑袋,望着这一切,什么话都没说。

  “吃晚饭了!”玛格丽特叫道,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意大利面。“里昂,快点去洗手。”

  晚饭还有蒜蓉烤面包、浓厚的红色番茄酱汁和好吃的肉丸子。影子赞美玛格丽特做饭的手艺。

  “家传的老食谱。”萨姆说,“玛格的妈妈的爸爸来自科西嘉岛。”房间里只有萨姆在喝红葡萄酒。“爸爸离开她时,玛格才十岁大。然后,他搬到我们住的镇子上,六个月后我出生了。我的妈妈和爸爸结婚时,他还在和前任打离婚官司呢。等我到了十岁的时候,爸爸又离家出走了。我想,可能家庭对他只有十年的吸引力。”

  “哦,他又在俄克拉荷马州待了十年。”玛格丽特补充说。

  “我妈妈的家庭是来自欧洲的犹太人,”萨姆继续说下去,“来自一个现在乱成一团的国家。我认为,嫁给一个印第安切罗基族人的想法让她挺得意,好象把油炸面包和碎肝酱搭配在一起似的。”她又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

  “萨姆的妈妈是个疯狂的女人。”玛格丽特有些赞许地说。

  “猜得到她现在哪儿吗?”萨姆问。影子摇头。“澳大利亚!她在互联网上认识了一个家伙,那人住在霍巴特。两人见面之后,她觉得那家伙让人恶心。不过她真的很喜欢塔斯马尼亚岛,所以就在那边住下来,在一个妇女团体教当地人做蜡染布之类的东西。是不是很酷?在她那个年龄还做这种事?”

  影子表示同意她的观点,然后又拿了些肉丸子吃。萨姆告诉他们说,塔斯马尼亚岛的所有土著居民都被英国人灭绝了,他们组成了人墙,包围整个岛,来搜捕漏网者,结果最后只抓到一个老人和一个生病的小孩。她还告诉他袋狼——在塔斯马尼亚岛上,地位等同于老虎——都被农夫们杀光了,因为害怕它们会偷吃他们的绵羊。到了1930年,最后一只袋狼被杀掉之后,政客们却发布公告说要保护袋狼。她喝光第二杯葡萄酒,又为自己斟上第三杯。

  “那么,迈克,”萨姆突然问他,脸颊因为酒力已经开始发红了,“给我们讲讲你家的事吧。安塞尔一家都是什么样的人?”她在笑,笑容中带着恶作剧的神情。

  “我们都很无趣。”影子说,“一家子没有人到过塔斯马尼亚岛那么远的地方。对了,你是在麦迪逊上学?学校怎么样?”

  “你知道的。”她说,“我学习艺术史,女人们研究的专业,还有就是雕刻我的青铜像。”

  “等我长大了。”里昂突然插口,“我要做个魔术师。你会教我的吧,迈克?安塞尔?”

  “当然,”影子说,“只要你妈妈不介意。”

  萨姆说:“吃完饭以后,你带里昂上床睡觉,我想让迈克带我去巴克酒吧待一个小时左右。”

  玛格丽特没有耸肩。但她的脑袋动了一下,一边眉毛也微微抬了抬。

  “我觉得他有兴趣去,”萨姆说,“我们有很多话可以谈。”

  玛格丽特转头看影子,他正忙着用纸巾擦拭下巴上并不存在的一块红色番茄酱。“反正你们都是成年人了。”说话的腔调却暗示他们并不是,就算是成人,这种行为也太幼稚。

  晚饭后,影子帮萨姆洗碗,负责将碗碟擦拭干净。然后,他给里昂变了一个魔术。他在里昂的手心里点数分币,每次里昂张开手再数一遍硬币时,总发现比原来数的数目少了一个。至于那最后一枚硬币——“握紧了吗?”——里昂张开手时,却发现分币竟变成了一角硬币。里昂不断地嚷嚷:“你是怎么变的?妈妈,他到底是怎么变的?”声音一直伴着影子到门厅。

  萨姆递给他外套。“快点。”她催促说。葡萄酒喝得太多,她的脸红扑扑的。

  外面很冷。

  影子在他的公寓前停下,把那本《湖畔镇议会备忘录》塞进杂货店的塑料袋,带在身边。赫因泽曼恩可能会在巴克的酒馆里,他想给他看提到他祖父的那段记录。

  他们俩并肩走下车道。

  他打开车库门,她哈哈大笑起来。“哦,老天。”看到那辆四驱车时,她叫了起来,“保罗?冈瑟的车!你居然买了保罗?冈瑟的车。哦,天啊!”

  影子为她打开车门,然后转到驾驶座旁上了车。“你认识这辆车?”

  “两三年前我来这里和玛格住的时候,是我说服他把车子漆成紫色的。”

  “哦。”影子说,“终于找到可以责备的人了,太好了。”

  他把车开到街上,下车关上车库门,再回到车上。萨姆望着他上车,表情有些古怪,好像她的自信劲儿已经从她身上溜掉了一样。他扣上安全带,她说:“好了,我这是做了件傻事,是不是?和一个变态杀人狂上了同一辆车。”

  “上一回,我可是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了。”影子提醒她。

  “你杀了两个人。”她说,“联邦调查局正在通缉你。现在我又发现你用假名住在我姐姐的隔壁。难道说迈克?安塞尔是你的真名?”

  “不是,”影子回答说,随之叹一口气,“不是我真名。”他很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仿佛这样做,某种重要的东西就会离他而去。承认他不是那个人,就是放弃迈克?安塞尔的身份。感觉就象离开了一位好朋友一样。

  “你真的杀了那些人?”

  “没有。”

  “他们到我家来了,还说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其中一个家伙还把你的照片给我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帽子先生?不对,是城先生!跟那部电影《亡命天涯》的情节一模一样。不过我说我从来没见过你。”

  “谢谢你。”

  “那么。”她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替我保密,我也会替你保密。”

  “可我并不知道你的任何秘密。”影子说。

  “是这样,你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把这辆车子漆成紫色,这样一来,保罗?冈瑟就成了附近几个县的嘲笑对象,他只好离开这个镇子。当时我们都喝醉了。”她承认说。

  “这件事能算秘密吗?我很怀疑。”影子说,“湖畔镇的每个人都知道。”

  突然间,她又说话了,声音很小,说得很快。“如果你要杀我的话,请你不要伤害我。我不应该和你出来到这里的。我真是他妈的太蠢太笨了。我可以指认你的。老天!”

  影子叹了口气。“我什么人都没杀过。真的。现在我会带你到巴克酒吧,或者,只要你发话,我就会掉转车头送你回家。随便你选择。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打电话叫警察。”

  他们开车过桥,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那么,是谁杀了那些人?”她问。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我会相信的。”她生气了。他开始怀疑今晚带葡萄酒去吃晚饭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现在看来,生活绝对不像红葡萄酒那么美好。

  “这件事别人很难相信的。”

  “我,”她对他宣告说,“可以相信任何事情。你压根儿不知道我会相信什么。”

  “真的吗?”

  “我可以相信真实存在的事,也可以相信那些并不真实存在的事,还可以相信那些没有人知道它们真不真实的事。我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相信玛丽莲?梦露、甲克虫乐队和猫王都还活着;我相信人类可以更加完美,知识是无穷的,整个世界在秘密的银行联盟操纵下运转,外星人定期访问地球,好的外星人长相像满脸皱纹的狐猴,而坏的外星人把牛弄残废、还想掠夺我们的水源和我们的女人;我相信未来宇宙会坍塌、彗星会撞地球;我相信总有一天传说中的白色水牛女人会回来,狠狠踢每个人的屁股;我相信所有男人内心深处都是个头大些的孩子,无法和别人沟通,美国人性生活的衰退趋势与各州汽车电影院的衰退趋势一致;我相信所有政客都是无耻的骗子;我还相信如果不止两个政党可能会更好;我相信加利福尼亚州会沉入大海,而佛罗里达州会因为疯狂、鳄鱼和有毒废物而溶解;我相信抗菌香皂正在破坏我们对细菌和疾病的抵抗力,早晚有一天,平平常常的感冒都能杀死我们,就像《世界大战》里面的火星人一样;我相信上个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是伊迪丝?西特韦尔和唐?马奎斯,翡翠是龙的干精子,而在几千年前,我的前生是一个西伯利亚的独臂萨满教巫师;我相信人类未来的命运隐藏在其他星球上;我相信当我小的时候,糖果尝起来真的更甜,大黄蜂的飞行中蕴涵着空气动力学,光是由波和粒子组成的,在某处有一只关在盒子里的猫,它同时既是死的又是活的(不过我认为如果他们不打开盒子喂猫的话,猫肯定会死,而且会有两种不同的死法),宇宙中存在有几十亿年历史、甚至比宇宙本身还古老的星球;我相信有一位只关心我一个人的、属于我自己的神,他会看到我做的一切,而且关心我;我相信有一位负责维持宇宙运转的、不属于哪一个人的神,他离开自己的岗位泡马子,压根儿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相信存在一个没有神灵的空的宇宙,里面充满由某种原因引起的混沌,到处是噪音和白噪音,充满了好运气;我相信说性爱的价值被高估的人从来没有真正品味到性的欢愉;我相信那些宣称自个儿什么都知道的人总会在小事情上撒谎;我相信绝对诚实,也不排斥善意的谎言;我相信女人应该拥有选择的权利,婴儿拥有活下去的权利,如果你能毫无保留地绝对信任司法系统,死刑制度就是正确的,所有人也都会珍惜生命、恐惧死刑,但实际上只有傻瓜才会信任司法系统;我相信人生就是一场游戏,相信人生就是一个残酷的笑话,也相信躺下静享人生的生活态度。”她终于停了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影子差点放开方向盘,双手为她鼓掌了。但他只说了一句:“好吧。这么说,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你,你不会把我当疯子?”

  “也许。”她说,“试试看。”

  “那么,你相不相信,人类从古到今想象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神灵,直到今天,仍然生活在我们中间?”

  “……也许吧。”

  “还有新诞生出来的神,计算机之神、电话之神,诸如此类的。他们认定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空间,双方不可能共存。某种形式的战争似乎就要来临了。你相不相信?”

  “是那些神杀了那两个人?”

  “不是,杀那些人的是我妻子。”

  “我记得你说过你妻子已经死了。”

  “她是死了。”

  “那么,她是在死前杀了他们?”

  “是死后。别再问了。”

  她伸出手,拨开额头上的一缕头发。

  他们转进主干道,然后在巴克酒吧前停下。酒吧窗户上挂着招牌,上面是一只体型巨大、用后腿站立起来的雄鹿,它正端着一杯啤酒。影子抓起那个盛书的袋子,下了车。

  “为什么他们要开战?”萨姆追问道,“似乎没这个必要嘛。赢了之后又怎样?”

  “我也不知道。”影子说。

  “还是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更容易点。”萨姆说,“也许城先生和那个不知名先生就是《黑衣人》里的角色,是里面的外星人。”

  两个人站在巴克酒吧外面的人行道上,萨姆突然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看着影子,呼吸在夜空中凝成淡淡的白雾。“你只要告诉我你是好人就行了。”

  “我做不到。”影子说,“我希望我是,但我会尽力做个好人的。”

  她抬头仰视他,咬着下唇,然后用力点点头。“那就很好。”她说,“我不会出卖你的。你可以给我买杯啤酒。”

  影子为她推开门,立刻迎面扑来一阵爆炸般的热浪和音乐。他们走进酒吧。

  萨姆冲几个朋友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几张熟悉的面孔点头示意。他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都是在搜索艾丽森?麦克加文那天认识的,还有在玛贝尔的店中吃早餐时见过的。查德?穆里根站在吧台旁,搂着一位个子娇小的红发女人的肩膀——影子估计就是那位可以亲吻的表妹。他挺想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可惜她一直背对着他。查德看见了影子,抬手开玩笑地敬了个礼,影子也笑着冲他挥挥手。他四处寻找赫因泽曼恩,可那位老人今晚似乎不在这儿。他在酒吧后面发现一张空桌,开始向那边走过去。

  就在这时,有人尖叫起来。

  是那种异常恐怖的尖叫,扯着脖子全力嘶喊的尖叫,仿佛见鬼了似的。顿时,所有人都停止交谈,安静下来。影子环顾周围,还以为有人被谋杀了,然后才意识到酒吧里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他自己。就连那只黑猫,它白天总是躺在窗台上睡觉的,也从自动电唱机上站了起来,尾巴高高竖立着,背上的毛也立起来,瞪着影子。

  时间仿佛一下子凝滞了。

  “抓住他!”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已经濒临歇斯底里了,“看在上帝份上,得有人阻止他!不要让他跑掉!求你们了!”他终于辨出了那个声音。

  没有人动弹,他们只是盯着影子看。他也回视他们的目光。

  查德?穆里根穿过人群走过来。那个跟在他后面的娇小女人仍旧小心翼翼,万分警惕,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尖叫。影子认识她,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查德还端着他的啤酒,他随手把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嗨,迈克。”他打招呼说。

  “你好,查德。”

  奥黛丽?伯顿抓住查德的袖子,脸色苍白,眼睛里还含着眼泪。“影子!”她说,“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变态杀人的恶魔混蛋!”

  “你确定你认识这个人吗,亲爱的?”查德问,他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

  奥黛丽?伯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他给罗比工作了好几年。他那位荡妇妻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正在被通缉,因为谋杀。联邦特工问过我。他还是个在逃的罪犯!”她都快爆炸了,哭诉着,声音颤抖着,好不容易才没有歇斯底里大发作。真像个准备夺取艾美奖的电视剧女演员。可以亲吻的表妹,影子淡淡地想。

  酒吧里没人说话。查德?穆里根看着影子:“这恐怕是个误会。我肯定我们可以把真相查清楚。”然后,他转身对酒吧里的所有人说:“好了,没事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很快就能解决。一切正常。”接着他对影子说:“我们出去说话,迈克。”他有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能力,影子对他控制局面的本事深感佩服。

  “当然可以。”影子说。

  他感到有人在碰他的手,一转身,看到萨姆正凝视着他。他低头冲她笑了笑,尽可能让她放心。

  萨姆看着影子,又扫视着酒吧里那些盯着他们看的面孔。她对奥黛丽?伯顿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你—是—个—臭—婊—子!”说完,她踮起脚尖,把影子的头拉低,在他的嘴唇上用力亲吻。她的嘴唇压在他的唇上,影子感觉仿佛过了好几分钟,但实际上可能只有短短5秒钟。

  影子觉得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吻。当她的嘴唇压在他唇上时,他感到这个吻并不是送给他的,而是给酒吧里其他人看的,好让他们知道她已经选择支持哪一方了。这是表示旗帜指向的一个吻。即使在她亲吻他的时候,他也确信她甚至还没有喜欢上他——好吧,喜欢,但不是那种对爱人的喜欢!

  很久之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读过一个故事。故事说一个旅行者从悬崖上滑了下来,一只吃人的老虎站在悬崖上面,而悬崖下面是致命的瀑布,他努力想止住从山坡上下滑的趋势,想抓住什么东西来保住性命。他身边有一丛草莓,上面和下面都是死路一条。问题是:他该怎么做?

  而答案居然是:吃草莓。

  还是孩子时,他觉得这个答案完全没道理。但现在,他终于明白其中的意义了。所以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全情投入这个吻。除了萨姆的嘴唇和她偎在他身上的柔软肌肤外,什么都不想。他仿佛在品尝一枚鲜嫩的草莓。

  “快点,迈克。”查德?穆里根语气坚定地催促说,“请你出来,我们到外面去解决。”

  萨姆退了回去。她舔了舔嘴唇,微笑起来,笑意浮现在她眼睛中。“不坏。”她说,“对你这么个小毛孩来说,你的接吻技巧真不错。好了,出去玩吧。”然后,她转身面对奥黛丽?伯顿。“但是你,”她冷冷地说,“仍旧是个臭婊子。”

  影子把他的车钥匙抛给萨姆,她轻巧地单手接住。他跟在查德?穆里根后面,穿过酒吧走到外面。外面下起了小雪,雪花在酒吧的霓虹灯招牌前旋转着落下。“想谈谈这件事吗?”查德问他。

  奥黛丽?伯顿跟着他们出来,来到人行道上。脸上一副准备再次尖叫的表情。“他杀了两个人,查德!联邦调查局的人到我家来了,他是个变态杀人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太太。”影子说。即使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声音也显得疲惫不堪。“请你走开。”

  “查德?你听见没有?他在威胁我!”奥黛丽?伯顿说。

  “回里面待着,奥黛丽。”查德?穆里根说。她似乎还想争吵,然后紧紧闭上嘴巴,连嘴唇都压青了。她一转身,进了酒吧。

  “她说的话,你愿意辩解吗?”查德?穆里根问。

  “我什么人都没杀过。”影子说。

  查德点点头。“我相信你。”他说,“我敢肯定,这一切很容易澄清。你不会给我添麻烦吧,是不是,迈克?”

  “我不会惹麻烦的。”影子说,“这是个误会。”

  “确实。”查德说,“我想我们应该去我的办公室,在那里把事情搞清楚,如何?”

  “我已经被捕了吗?”影子问。

  “没有。”查德说,“除非你想被捕。在我看来,你跟我去警察局是出于市民的责任,而我们则会很快解决这件事。”

  查德搜了影子的身,没有发现武器,然后他们上了查德的警车。这一次,影子坐在后座,关在金属隔栏后面。他想:SOS,遇难,救命。他想用他的意志去影响穆里根,他在芝加哥对一个警察就这么做过。这位是你的老朋友迈克?安塞尔,你曾经救过他的命。你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傻吗?这件事你就让它过去吧。

  “我觉得应该把你从那儿带出来。”查德解释说,“只要有一个大嗓门叫唤一声,说你就是杀害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凶手,到时候,我们恐怕就得应付一大群准备对你处以私刑的暴徒了。”

  “我明白。”

  开车回湖畔镇警察局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停在警察局门口,查德才开口告诉他,说这里实际上是县治安官的部门,当地警察局在这儿只有几间办公室。很快县里会建一栋更加现代化的办公大楼,但眼下他们只好先在这儿将就着。

  他们俩走进大楼。

  “我可以请律师吗?”影子问。

  “又没有指控你犯了什么罪,”穆里根说,“你自己决定好了。”他们穿过几扇旋转门。“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

  影子在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椅子边上有一块被香烟烧焦的痕迹。他觉得脑子发木,呆头呆脑的。公告栏上“禁止吸烟”标志下面,贴着一小张寻人启事,上面写着:“失踪——判断危险”,照片上是艾丽森?麦克加文。

  座位旁边的木头桌子上是一叠过期的《体育画报》和《新闻周刊》,房间里的灯光很暗,墙上的油漆是黄色的,不过估计原来曾经是白色。

  十分钟后,查德给他拿来一纸杯从自动贩卖机上买来的热巧克力。“袋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他问。直到这时,影子才意识到他仍然拿着那个装着《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的塑料袋。

  “一本老书。”影子说,“上面有你祖父的照片,也许是你曾祖父。”

  “真的?”

  影子翻动书页,找到了市镇议会的合影照片,指给他看那个叫穆里根的男人。查德吃吃地笑起来。“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说。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待在那个房间里已经几个小时。影子看完了两本《体育画报》,正开始翻看《新闻周刊》。查德不时会出来看看他,一次是问影子是否想去洗手间,一次是给他一个火腿卷和一小袋薯片。

  “谢谢。”影子接过食物,“我被拘留了吗?”

  查德吸了口气,空气在他牙齿缝里嘶嘶作响。“哦,”他说,“还没有。看来你使用迈克?安塞尔这个名字并不合法。不过换个角度讲,在本州内,只要不是用于欺诈目的,你随便怎么称呼自己都可以。你别紧张。”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是本地电话吗?”

  “是长途。”

  “用我的电话打可以省点钱。否则你就得用大厅里的公用电话,15分钟10块。”

  得了吧,影子想,你只不过想知道我拨的电话号码,还可以用分机偷听。

  “太好了!”影子同意说。他们走进一间空办公室,影子把要拨打的电话号码告诉查德,是伊利诺斯州开罗市一家殡仪馆的号码。查德拨好号码,把电话听筒交给影子。“我把你单独留在这里。”他出去了。

  电话铃响了几次,有人拿起听筒。

  “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请问有什么事?”

  “嗨,艾比斯先生,我是迈克?安塞尔。我曾经在圣诞节前在你那里帮过几天忙。”

  一阵迟疑之后,对方回答道:“我记得,迈克。你怎么样?”

  “不太好,艾比斯先生。惹了点麻烦,我被拘留了。希望你能见到我叔叔,或者帮我带个口信给他。”

  “我当然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他在哪儿。等一下,迈克,我这里有人想和你说句话。”

  电话转到其他人手中,然后,一个缠绵的女人声音道:“嗨,亲爱的,我很想你。”

  他敢肯定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但他认识这个女人,他肯定自己认识她……

  忘记吧,脑海中飘过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忘记一切不快。

  “和你接吻的那女孩是谁,亲爱的?你想让我吃醋吗?”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影子回答说,“我想她只是想证明她的立场。对了,你怎么知道她吻我了?”

  “有我族人走动的地方,我就有眼线。”她说,“你要小心,亲爱的……”听筒里突然一阵寂静,然后又是艾比斯先生,“迈克,你在吗?”

  “我在。”

  “一时找不到你叔叔,看来他被什么事情缠住脱不开身了。不过我会继续和他联系,再带个口信给你的南西阿姨。祝你好运。”说完,电话挂断了。

  影子坐下,希望查德快点回来。他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分心。他不太情愿地再次拿起那本《备忘录》,翻到书的中间,开始看起来。

  1876年12月,市议会颁布了一条法令,从早晨8点到下午4点,严禁在人行道上和公共建筑内的地板上吐痰,并且严禁将任何形式的烟草产品丢到地面上。

  1876年12月13日,12岁大的莱米?霍塔拉,“估计因突然出现的精神错乱而走失”。“搜索工作立刻展开,但因暴风雪阻住去路,不得不停止。”议会全体一致通过,对霍塔拉一家致以哀悼。

  接下来的一周,奥尔森家马房起火后被迅速扑灭,人和马匹都没有受伤或死亡。

  影子翻看紧挨着的一章,发现里面再没有提到莱米?霍塔拉的事。

  然后,他一时兴起,将书页一直翻到1877年冬天的记录。影子发现1月份有一条备注记录:杰茜?拉瓦特(没有提到她的年龄),“一个黑人孩子”,于12月28日晚失踪。人们相信她可能“被流动商贩所诱拐”。议会并没有对拉瓦特一家致以哀悼。

  影子正准备翻看1878年的备忘录,查德?穆里根敲门进来。他一脸羞怯,像个把一张糟透了的成绩单带回家的孩子。

  “安塞尔先生,”他说,“迈克,我真的很抱歉。私底下说,我很喜欢你这个人。可惜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你明白吗?”

  影子说他明白。

  “在这件事上,我无法选择,”查德说,“只能以违反假释条例的罪名逮捕你。”接下来,穆里根为影子宣读他的权利,签署几张文件,再让影子在上面按下手指印,然后带他顺着走廊走到位于这栋大楼另一侧的县拘留所。

  拘留所房间的一侧有一张很长的看守台,旁边还有好几道门,有两扇玻璃门是通向牢房的,对面的一扇门则是出口。其中一间牢房里关着人——有个男人正盖着薄毯子,睡在水泥台子的床上。另一间空着。

  看守台后面坐着一个穿褐色制服、看上去昏昏欲睡的女警官,她正在看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上播放的电视系列剧《傻瓜尼罗》。她接过查德的文件,签名接收影子。查德徘徊着没有离开,继续签署几份文件。那女人从看守台后面走出来,搜了影子的身,拿走了他的所有个人物品,包括钱包、硬币、公寓前门钥匙、书和手表,将它们放在台面上。她递给他一个装着橘黄色囚服的塑料袋子,叫他走进敞开门的那间牢房里换衣服。他可以保留自己的内衣和袜子。他走进牢房,在里面换上橘黄色的囚服、淋浴用的拖鞋。牢房里一股子恶臭味儿。橘黄色套头上衣后背用大号黑体字印着“兰博县监狱”的字样。

  牢房的金属马桶敞着盖子,里面堆满褐色的屎尿,都快溢出来了。

  影子从里面出来,把他的衣服交给女看守,她将衣服和他的私人物品一起放进塑料袋。他用拇指拨弄了一下钱包,这才交出去。“请小心保管这个,”他对女看守说,“我这辈子可都在这里了。”女看守接过钱包,向他保证说这些东西都会妥善保管。她还问查德这是不是事实,查德从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件上抬起头,证明丽兹说的没错,他们从来没有丢失过犯人的物品。

  换衣服的时候,影子已经把钱包里的400美元现金偷偷摸了出来,藏在袜子里,清空衣服口袋的时候,还把那枚一美元的自由女神银币藏在手心里。

  “请问,”从牢房里出来后,影子问道,“我可以继续看完那本书吗?”

  “抱歉,迈克,规定就是规定。”查德说。

  女看守丽兹把影子的物品打包,寄存在看守台后面的房间里。查德宣布说他现在正式把影子移交给巴特警官。丽兹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情,根本没注意他说的话。查德终于离开了。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丽兹——也就是巴特警官——接了电话。“好的。”她对着电话说,“好的。没问题。好的。没问题。好的。”她放下电话,做个鬼脸。

  “有问题?”影子问道。

  “是的。不过不要紧,一点儿小问题。他们要从密尔沃基市派人过来接你。”

  “这是问题吗?”

  “问题是我得在这里看守你三个小时,”她说,“而那边的牢房”——她指了指有人在里面睡觉的那一间——“里面有人。他有自杀企图,现在还没过监视期。我不能把你和他关在一起,但又不值得先签署文件让县里把你关起来,然后再签署一次文件把你放出来。”她摇了摇头。“不用说,你也不想被关在那儿。”她又指了指他在里面换衣服的那间空牢房,“马桶都满了,里面臭死人,是不是?”

  “是的,恶心极了。”

  “把你关在那里面太不人道了。我们很快就要搬进新办公楼了,可惜对我来说速度还不够快。我们昨天关进来的那个女人肯定把卫生巾丢在马桶里了。我告诉过她们不要那么做,我们有垃圾箱的。卫生巾塞住了下水道管子。每塞住一片该死的卫生巾,都要花费县预算里的100块钱,请水管工人来维修。所以,我可以让你待在这外面,前提是戴上手铐;也可以不戴手铐,让你关在那间牢房里。”她看着他,“你自己决定。”

  “我不喜欢手铐,”他说,“但还是戴上吧。”

  她从警服皮带上取下一副手铐,拍拍手枪皮套里的半自动手枪,仿佛提醒他她身上带着枪。“把手放在背后。”她命令说。

  手铐太紧,因为他的手腕很粗。接着,她将足枷也铐在他的脚踝上,让他坐在看守台远端的长椅上,靠墙而坐。“好了,”她说,“只要你别来招惹我,我也不会招惹你。”她调整一下电视机,好让他也能看到屏幕。

  “谢谢。”他说。

  “等我们有了新办公室之后,”她说,“就不会再出现眼下这种荒唐事情了。”

  《午夜脱口秀》已经结束了,电视上开始播放《干杯》。影子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这部系列喜剧,只看过一集——就是教练的女儿到酒吧来的那一集——但这一集他看过很多遍。影子早就发现,如果有哪部连续剧你没看过,你只会一连好多年反反复复碰上其中的同一集。他觉得这肯定是某种神秘的宇宙法则。

  丽兹?巴特警官向后倚在椅子上,她并没有很明显地打瞌睡,但也不是很清醒,所以她根本没发现《干杯》中的那伙人已经停止交谈,也不再说俏皮话了,而是在屏幕里向外盯着影子。

  第一个开口对他说话的是那个总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知识分子的金发酒吧女招待戴安娜。“影子,”她说,“你离开了我们的世界,我们是多么担心你啊。真高兴能再次看到你——虽然你现在被人关起来,还穿着橘黄色的囚服。”

  “在我看来,”那个令人讨厌的酒吧常客克里夫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在狩猎季节逃亡的时候,穿橘黄色的衣服很合适。这个季节,大家都这么穿。”

  影子沉默不语。

  “啊,我猜是猫咬掉了你的舌头吧。”戴安娜说,“你领着我们玩了一场很愉快的追击游戏!”

  影子把目光移开。丽兹警官轻轻地打起呼噜来。那个叫卡拉的年轻女招待打了个响指。“嘿,混蛋。我们打断这个节目的正常转播,是为了给你看点儿好东西,保证会让你吓得尿裤子。准备好了吗?”

  电视屏幕闪烁了一下,接着一片漆黑。屏幕的左下角现出一行白色的“实况转播”的字样。画外音是一个柔和的女声:“现在转投即将胜利的一方,为时还不算太晚。但是,你同样拥有继续留在原有阵营里的自由。那正是一个美国人应该享有的权利。这是美国的奇迹。信仰自由意味着你有权拥有错误的信仰。同样的,言论自由也给予你保持沉默的权利。”

  屏幕上出现一处街景。摄像机镜头向前慢慢推进,这是用手持摄像机、以真实的记录片风格拍摄的画面。

  一个男人充满整个画面,这个人头发稀梳,皮肤晒成褐色,神情有些鬼鬼祟祟的。他倚墙而立,喝着塑料杯子里的咖啡。他目光直直地望着镜头,说:“恐怖分子往往隐藏在模棱两可的字眼背后,例如‘自由战士’。但你我都清楚,他们是杀人成狂的社会渣滓,这才是真相。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

  影子认出了那个声音,他曾经有一次进入了那个人的大脑。城先生的声音与从身体内部听起来有些不同,他真实说话的声音更加低沉,更加洪亮。但影子绝对不会搞错。

  镜头后移,显示城先生正站在一条典型的美国街道上的一栋砖石建筑外,门上一块方型的空白处,标着一个大写的字母G。

  “就位。”电视画面外的某人说。

  “让我们来看看室内摄像机拍到的画面。”那个女人的画外音说。

  “实况转播”的字样依然在屏幕左下角闪烁着。现在画面切换到一个小厅内部,房间里的光线很微弱。两个男人坐在房间尽头的桌子旁,其中一人背对着镜头。摄像机镜头慢慢对焦放大。有一阵子,他们两人的身影都模糊了,然后影像再度清晰、放大起来。面对镜头的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开始踱步,好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头熊。那人居然就是星期三!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看上去似乎正在享受眼下这种局面带来的乐趣。他们的形象被聚焦放大之后,画外音开始播放流行音乐。

  背对镜头的那个人正在说话。“——我们此刻的提议正是结束这场战争的最好机会。从此以后,不再有任何流血事件,不再有任何进攻,不再有任何痛苦,不再有任何人被处死。难道这还不值得你们放弃一点权益吗?”

  星期三突然停止踱步,转身面对他。他气得鼻孔大张。“首先,”他咆哮着说,“你必须搞清楚,你在要求我代表我们所有的人讲话。这显然是荒谬绝伦的。其次,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们的人会遵守诺言?”

  背对镜头的人的脑袋晃了一下。“你这么说对自己未免不太公平了,别太低估你自己。”他说,“你们的人显然没有首领,但他们肯听从你的意见,他们会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至于说遵守我的诺言,我们这次预备性的谈话已经录制下来,正在实况转播。”他伸手指了一下背后的摄像机镜头。“你们那边的一部分人正在观看我们的对话,而其他人则会看到录像带。摄像机镜头是不会说谎的。”

  “任何人都会说谎。”星期三固执地说。

  影子听出了那个背对镜头的人的声音。是世界先生!影子钻进城先生的脑子里时,通过电话和城先生交谈的就是他。

  “你不相信我们会遵守诺言?”世界先生问。

  “在我看来,你的承诺早晚都会被打破,你的誓言全是虚伪的誓词。不过,我会遵守我的承诺。”

  “你有安全通行证,”世界先生说,“我们双方同意,将它视为休战的象征。顺便告诉你一句,你那位年轻的被保护人,已经再次处于我们的监管之下了。”

  星期三轻蔑地哼一声。“不,”他说,“不可能。”

  “我们在讨论的是如何应对即将来临的变化。我们没必要一定成为死对头的,对吧?”

  星期三看上去似乎大受震动。他说:“我会做我能力所及的任何事情……”

  影子发现电视屏幕上星期三的影像有些不太对劲。他的左眼,也就是装玻璃假眼的那只眼睛,正闪烁着红光。他走动的时候,闪烁的光点在画面上留下了一个荧光点。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现。

  “这是一个幅员广阔的国家,”星期三边说边整理思路。他的头动了一下,那个红色的激光光束点转移到他的脸颊,又再次固定回他的玻璃左眼上。“有足够的空间——”

  砰的一声巨响。但电视机的扬声器已经将枪声减弱。一瞬间,星期三的脑袋侧面炸开了。他摇晃一下,向后倒下。

  世界先生站起身,依然背对镜头,走出画面。

  “让我们再看一遍,这次用慢镜头重播。”播音员的声音重新出现,安抚地对观众说。

  “实况转播”的字样变成了“重播”。这次,红色激光点慢慢转移到星期三的玻璃假眼上,他的脸侧再次炸开,鲜血四溅。画面定格。

  “是的,这里依然是众神自己的家园。”节目结尾,新闻播报员总结道,“唯一的问题是,到底是哪些神的家园。”

  另一个声音——影子觉得应该是世界先生的声音,那声音同样让他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说:“我们现在把节目转回你所收看的固定节目上。”

  《干杯》又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屏幕上的教练向他的女儿保证,说她确实长得漂亮,和她妈妈一样漂亮迷人。

  电话响了起来,丽兹警官一惊之下立刻坐起,接听电话。“好的,好的。是,好的。”放下电话,她从看守台后面走出来,告诉影子:“我得把你关进牢房里了。别用那个马桶。县治安官的人很快就到,来这儿把你带走。”

  她打开他的手铐和足枷,把他锁进那间牢房。关上牢门之后,里面的气味更刺鼻。

  影子在水泥基座的床上坐下,从袜子里掏出那枚一美元银币,把它从手指移动到掌心,在两手间不停地转移着。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监视他的人无法发现硬币的存在。他在消磨时间,感到自己的头脑已完全处于麻木状态。

  蓦地,他想起了星期三,而且非常非常地想念他。他怀念那个人的绝对自信,他不同常人的观点和态度,还有他那坚定的信念。

  他张开手,低头凝视着银币上的自由女神头像。手指在银币上合拢,紧紧攥住。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成为那些被诬陷者中的一员,因为他并没做过的事情被囚禁一辈子。也许他甚至用不着被人诬陷。他见过世界先生和城先生,知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从整个司法体系中拖出来,也许没等他被押送到下一个看守所,就会在路上因为什么不幸事故而丧命,也有可能企图逃跑时被枪打死。这种事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玻璃门外的房间里一阵骚动。丽兹警官又回来了,按动一个按键,一扇影子无法看到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县治安官制服的黑人副警长走进来,精神抖擞地走到办公桌前。

  影子把银币塞回袜子里。

  新来的警长将几份文件交给丽兹警官,她看了一遍后在上面签名。查德?穆里根也进来了,和新来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他打开牢房门,走了进来。

  “好了,有人来这里带走你。看来你似乎真是威胁国家安全的危险人物,你知道吗?”

  “看样子,《湖畔新闻报》的头版头条要有一则大新闻了。”影子说。

  查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报道一个违反假释条例的人?那可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好故事。”

  “打算这么对外宣布?”

  “是那些人吩咐的。”查德?穆里根说。影子把双手举到他面前,他给他戴上手铐,然后是脚踝上的足枷,最后用一根链子把手铐和足枷连在一起。

  影子心想:他们就要把我带出去了。也许我可以趁机逃走——带着手铐、足枷,穿着橘黄色的犯人服,逃进冰天雪地。就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愚蠢和不切实际。

  查德押着他走到外面的办公室,丽兹早就把电视关掉了。那位黑人副警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嘿,他可真是个大个子。”他对查德说。丽兹将装着影子私人物品的袋子转交给新来的副警长,而他则负责签收。

  查德看看影子,又看看那个副警长。他很平静地对副警长说话,但声音大得可以让影子听到。“你看,我只想说,这种处理方式让我很不舒服。”

  副警长点点头。“你可以向上级负责人反映,先生。我们的工作就是带走他。”

  查德闷闷不乐地板着脸。他转向影子。“好了,”查德说,“从那扇门出去,出口子。”

  “什么口子?”

  “在外面,车子等着呢。”

  丽兹打开门锁。“你得保证把那套橘黄色囚服还回来。”她叮嘱副警长说,“我们上一个犯人被押走以后,再也没见到那身衣服了。它们花的是县里的预算。”他们押着影子来到外面的口子,那里停着一辆车,不过不是县治安官部门的车,而是一辆黑色房车。另一位副警长是个留着胡子、头发灰白的白人,正站在车旁抽烟。一看到他们走近,他立刻把香烟丢在地上,一脚踩灭,打开车子后门让影子进去。

  影子动作笨拙地坐进去,因为手铐和足枷束缚,他的行动不太灵活。车子的后座和前排之间并没有防护用的铁栏杆。

  两位副警长坐进车子前座,黑人副警长启动汽车引擎,一起等着口子通向外面的闸门打开。

  “快点,快点。”黑人副警长说,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

  查德?穆里根敲敲车窗,白人副警长看了一眼开车的同伴,然后放低车窗。“这种处理程序是错误的,”查德说,“只想告诉你们一声。”

  “你的意见我们会记录下来,然后转交给相应的负责人。”开车的那人说。

  通往外面世界的门终于打开了。外面依然在下雪,车前灯照射下,纷飞的雪花让人眼花缭乱。司机一脚踩下油门,车子立刻冲到外面街道上,一路开上了主干道。

  “你听说星期三的事了吗?”开车的司机问。他的声音现在听上去有些变化,显得苍老很多,也耳熟很多。“他死了。”

  “是的,我知道了。”影子说,“在电视上看到了。”

  “那些杂种。”白人副警长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粗野蛮横,口音很重。和司机一样,他的声音也是影子所熟悉的。“告诉你,他们全是杂种,一群杂种!”

  “谢谢你们赶来救我。”影子感激说。

  “不必客气。”司机说。在迎面而来的汽车车灯照耀下,他的脸变得比刚才苍老了许多。不仅如此,他的身材也缩小了很多。上一次影子见到他时,他穿着格子花纹的夹克,戴着柠檬黄色的手套。“我们当时在密尔沃基。艾比斯打电话给我们之后,我们发了疯一样开车猛赶,这才赶了过来。”

  “你以为我们会由着他们把你锁起来,然后送上电椅吗?我还等着用我的锤子把你的脑袋敲烂呢。”白人副警长语气阴沉地说,从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包香烟。他说话带着东欧口音。

  “真正的押送员大概在一个小时后到达。”南西先生说,他现在一点点地变回他本人的样子了。“等他们露面,我们早已经开上53号高速公路,还把你身上的镣铐全都打开,让你换回自己的衣服。”岑诺伯格举起手铐钥匙,得意地笑了。

  “我喜欢你的胡子,”影子说,“挺适合你。”

  岑诺伯格用发黄的手指摩挲着胡子。“谢谢。”

  影子问:“星期三真的死了?不是故弄玄虚,是真的吗?”

  他意识到自己心中怀着某种希望,尽管这么做未免有些傻气。可惜南西脸上的表情已经清清楚楚地说明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来到美国

  公元前14000年

  幻象出现在她面前时,天又冷又黑。在遥远的北方,即使在一天的正午时分,日光也不过是灰蒙蒙的一片暗淡。白天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过是黑暗之间的短暂间隔。

  他们并不是一支很大的部落,人数不多,他们是北部平原的游牧部落。他们拥有一位神灵,它是一只猛犸象的头骨,以及用猛犸皮毛制成的一件粗糙的斗篷。他们尊称这位神为:努云尼尼。当他们不四处游牧的时候,它就在一个和人一样高的木头架子上休息。

  她是这个部落的圣女,是神之秘密的守护者,她的名字是阿特苏拉,意思是“狐狸”。两个部落男子用长竿载着他们的神前进,阿特苏拉走在他们之前。神的身上覆着熊皮,这样一来,亵渎神圣的眼睛看不到它,不圣洁的日子里它也不会暴露。

  他们徜徉在冻土苔原上,带着帐篷四处迁徙。最好的那一顶用驯鹿皮精制而成,是神圣的帐篷。现在,这顶帐篷里坐着四个人:阿特苏拉,部落的女祭司;古格威,部落的长老;雅努,战争首领;还有卡拉努,部落的探路人。在她看到那些幻像之后,她将他们召唤到这里来。

  阿特苏拉削了一些苔藓,丢到火中,又用干瘪的左手将几片干枯的叶子抛进火中。叶子冒出刺激眼睛的灰色浓烟,发出刺激而古怪的味道。然后,她从木头圣坛上拿下一个木杯,把它递给古格威。杯子里装着半杯深黄色的液体。

  阿特苏拉找到了毒蘑菇。每个蘑菇上面都有七个斑点,只有真正的圣女才能找到带七星斑点的蘑菇。她在见不到月亮的一个夜晚采下它们,挂在一条驯鹿软骨上晾干。

  昨天睡觉前,她吃下三只晾干的蘑菇菌盖。她的梦中充满了混乱和恐怖之物。有飞快移动的亮光,还有山一样巨大的石头,燃烧着光和火焰,像冰柱一样向天空抛射。她中夜惊起,一身冷汗,急着想小便。她蹲在木杯上,把她的尿盛满杯子。之后,她把杯子放在帐篷外面,埋在雪地中,回去接着睡觉。

  醒来以后,她从杯子里捡出几块冰,只留下其中颜色最深的一块。那是浓缩了精华的液体。

  现在她传递出去的正是这液体,她首先传给古格威,然后是雅努和卡拉努。他们每个人都吞下一大口液体,阿特苏拉接过最后剩下的。她咽下一口,然后把剩下的液体倒在他们的神面前的地上,作为对努云尼尼的祭奠。

  他们坐在充满烟雾的帐篷里,等着他们的神开口对他们说话。在外面,在黑暗中,狂风呼啸不已。

  探路人卡拉努是个女人,但穿衣和走路都像男人。她甚至还娶了塔拉妮,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处女做她的老婆。卡拉努用力眨了眨眼睛,然后站起来,走到猛犸象头骨旁。她将猛犸皮毛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站在那里,将头伸到猛犸象的头骨里面。

  “这块土地上有邪恶。”努云尼尼用卡拉努的声音说话,“邪恶。如果你们留在这里,留在属于你们的母亲和母亲的母亲的土地上,你们都会死亡。”

  其他三个听众发出嘟哝声。

  “指的是奴隶贩子吗?还是那些巨狼?”古格威问。他有长长的白发,脸和荆棘树的灰色树皮一样满是褶皱。

  “不是奴隶贩子,”努云尼尼说,“也不是巨狼。”

  “是饥荒吗?饥荒要来了?”古格威问。

  努云尼尼沉默不语。卡拉努从头骨下面钻出来,和其他人一起耐心等待着。

  古格威穿上了猛犸象斗篷,将头伸进头骨中。

  “不是你们所知道的饥荒。”努云尼尼说,这次是通过古格威的嘴巴,“尽管饥荒即将来临。”

  “那么到底是什么危险?”雅努追问,“我并不害怕。我会挺身反击。我们有长矛,还有投石。就算有一百个强壮的战士来袭击我们,我们还是会获得胜利。我们会把他们引到沼泽地,用燧石打碎他们的头骨。”

  “危险并非来自人类。”努云尼尼用古格威苍老的声音说,“它来自天空,你们的任何长矛和石头都无法保护你们。”

  “那我们该如何保护自己?”阿特苏拉问,“我看到天空上出现火焰,我听到比十个雷电霹雳加起来还要巨大的声音,我看到森林被夷平,河流干涸。”

  “阿……”努云尼尼张开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古格威从头骨下面出来,浑身僵硬地跪在地上。他老了,关节肿胀发痛。

  众人一片静默。阿特苏拉将更多叶子扔到火中,浓烟刺得他们的眼睛泪流不止。

  接着,雅努踱到猛犸头骨前,把斗篷披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把头伸到头骨中。他的声音在里面隆隆作响。“你们必须远行,”努云尼尼说,“你们必须迁移到面向太阳的地方。在太阳升起的方向,你们能找到一块新的土地,在那里你们就安全了。这将是漫长的旅途:月亮盈缺变化,两次经历生与死,途中将遭遇奴隶贩子与野兽。但只要你们坚定地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进,我会指引你们,保护你们平安。”

  阿特苏拉一口啐在地上。“不行!”她可以感觉到神在对她怒目而视,“告诉我们这些,你真是一个坏神。我们会死在路上,我们大家都会死。然后还会剩下谁来载着你从一座高山走到另一座高山,为你建造帐篷,用油脂来为你的长牙上油呢?”

  神什么都没回答。阿特苏拉和雅努交换了位置。阿特苏拉的脸透过发黄的猛犸骨头望着外面。

  “阿特苏拉没有信仰。”努云尼尼用阿特苏拉的声音说,“阿特苏拉会在你们到达新土地之前死掉,不过你们其他人都可以活下去。相信我,东方的那块土地还没有人居住。那块土地将成为你们的土地,你们孩子们的土地,还有你们孩子们的孩子,延续七代,直到七代之后的七代。倘若不是因为阿特苏拉的不忠,你们可以永远拥有那片土地。到了早晨,收拾起你们的帐篷和财物,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前进。”

  古格威、雅努和卡拉努都低下头,赞美努云尼尼的力量和智慧。

  月盈,月亏,再次月盈,月亏。整个部落的人向东迁徙,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在冰冷的寒风中奋力前进。风将他们暴露在外的肌肤冻麻木了,但努云尼尼向他们的保证是真的,一路上,他们的部落没有失去任何人,只有一个生孩子的女人死掉了,但生孩子的女人是受月亮保护的,不受努云尼尼保护。

  他们穿越了连接两块大陆的陆桥。

  第一道光出现时,卡拉努离开他们去侦察前方道路,很久都没有回来。四下里黑沉沉的,但夜空中却充满了光,扭曲缠结,闪烁摇曳,缠绕旋转,不停地变幻着、脉动着。白色的光、绿色的光、紫罗兰色和红色的光。阿特苏拉和她的族人见过北极光,但是他们依然害怕极光,而这一次的极光变幻更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极光还在天上流动时,卡拉努回来了。

  “有时候,”她对阿特苏拉说,“我觉得只要我伸开手臂,就可以投入天空的怀抱。”

  “那是因为你是探路人。”女祭司阿特苏拉回答她说,“等你死了之后,你就会融入天空,成为一颗星星,像你活着的时候一样,引领我们前进。”

  “东面有冰之峭壁,峭壁高耸巍峨。”卡拉努说,她有一头乌鸦般漆黑的长发,梳理成男人一样的发型。“我们可以翻过那道峭壁,不过要花费几天时间。”

  “你会安全引领我们攀越峭壁的,”阿特苏拉说,“但我将在峭壁脚下死去,成为你们踏上崭新土地之前的献祭。”

  几个小时之前,太阳已经沉入西方,沉入他们来时的土地。但此刻,那边的天空却闪烁出不祥的黄色光芒,比闪电更加耀眼,比日光更加明亮。这是爆炸所产生的夺目的闪光。站在连接两块大陆的陆桥上的人们不得不遮住他们的眼睛,吐口水驱邪,吓得惊慌尖叫。孩子们开始嚎啕大哭。

  “那就是努云尼尼警告过我们的世界末日。”长老古格威说,“毫无疑问,他是一位智慧而强大的神。”

  “他是所有神明中最强大的一位。”卡拉努说,“在我们的新土地上,我们将把他高高供奉起来,我们将用鱼油和动物脂肪来擦亮他的长牙和头骨。我们还要告诉我们的孩子,以及我们孩子的孩子,七代的子孙,努云尼尼是所有神明中最强大的,他永远不会被我们遗忘。”

  “神是伟大的,”阿特苏拉缓缓地说,仿佛正在透露一个巨大的秘密,“但是人心更加伟大。神明来自我们的心,也将回归我们的心……”

  这是亵渎的话,没有人知道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以继续说这种话,但也没有人因为无法容忍她的亵渎而打断她的话。

  西方传来的爆炸的轰鸣是如此巨大,人们的耳朵都被震得流血不止。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暂时失去了视力和听觉。但他们都还活着,知道自己比留在西方的其他部落的人幸运百倍。

  “这很好。”阿特苏拉说,但连她自己也无法听到这个声音。

  春天的太阳升到最高点的时候,阿特苏拉死在高山脚下。她无法活着看到新世界。整个部落的人都走进了这片崭新的土地,但却不再有圣女陪伴他们。

  他们攀过高山峭壁,向南部和西部继续前进。他们最后找到一个山谷,里面有清澈的溪水,有生长无数银鱼的河流,还有从来没有见过人的鹿,它们非常驯服,以至于人们在猎杀它们之前必须吐口水驱邪,向自己的灵魂忏悔。

  塔拉妮生了三个男孩。有人说卡拉努完成了最后的奇迹,可以对她的新娘做男人才能做成的事。而其他人则说,老古格威还没有老到无法满足一位丈夫不在家的年轻新娘。只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自从古格威死后,塔拉妮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冰河时代来了,然后又结束了。这些人在这片土地上蔓延、繁衍,形成了许多新部落,选择了许多新图腾:乌鸦、狐狸、地懒、大山猫,还有水牛。每一只野兽都标志着一个部落,每一只野兽都是一位神。

  新土地上的猛犸象体型更加巨大,行动更加迟缓。和西伯利亚平原的猛犸相比,它们是更加愚蠢的动物。还有,在新土地上,再也找不到带有七星斑点的毒蘑菇了。努云尼尼从此不再对部落的人说话。

  在塔拉妮和卡拉努的曾孙的曾孙那一代,一支来自更加强大、繁荣的部落的战士,结束在北部猎取奴隶的远征,返回南方的家乡。途中,他们发现了最初移民所居住的山谷。他们杀掉大多数男人,捕获了女人和孩子们。

  为了获得他们的仁慈对待,其中一个孩子把他们带到山上的一个洞穴里。他们在里面找到一只猛犸象的头骨,还有破烂的猛犸皮毛斗篷的残余和一只木杯,以及保存至今的先知阿特苏拉的头骨。

  新部落的一些战士想把这些圣物带走,这样就等于偷走了第一批移民的神,并拥有了神的力量。但其他人表示反对,他们说这样做只会把坏运气带回家,他们自己的神也会怨恨他们(这些人属于乌鸦部落,而乌鸦是很爱嫉妒的神)。

  于是,他们把这些东西扔进山崖旁一条很深的峡谷,带走第一批移民的幸存者,踏上他们返回南方的漫长归途。乌鸦部落,还有狐狸部落,在这块土地上越来越强大。很快,努云尼尼就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三部 风暴时刻 第十四章

  身在黑暗中,人人不知所措,

  我有一盏小小提灯,可惜已被风儿吹灭,

  我伸出双手摸索你,希望你也如此,

  我只想与你一起,一起在黑暗中。

  ——格雷格?布朗的歌曲《与你一起在黑暗中》

  凌晨五点的时候,他们来到明尼阿波利斯市机场的长期停车场,在这里更换车辆。他们驶上室内停车场的顶层,楼顶是露天开放式的。

  影子脱下橘黄色的囚服,除掉手铐和足枷,把它们放在那个装他的私人物品的棕色纸袋里,再折叠起来,丢进垃圾筒。他们等了大约十分钟,然后看到一个胸肌发达的年轻人走出机场出口,向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吃着一包汉堡王的炸薯条。影子一眼就认出了他:这是上次他们离开山崖石屋时坐在车子后座的那个人,当时他低沉的哼唱让整个车子都跟着震动起来。他现在蓄起了一把夹着几缕银色的大胡子。胡子让他显得老了点。

  那人在裤子上擦掉手上的油,朝影子伸出一只巨掌。“我听说全能的父死了。”他说,“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们一定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星期三是你的父亲?”影子问。

  “他是全能的父。”那人重复一遍,低沉的嗓音仿佛在喉咙里滚动。“你把这话告诉大伙儿,告诉他们所有人:只要需要,无论什么时候,我的族人都会响应。”

  岑诺伯格从牙缝里剔出一片烟草,一口啐在满是稀泥的地上。“你们有多少人?十个?二十个?”

  胸膛发达的男人气得吹胡子瞪眼。“难道我们十个人还比不上他们一百个人吗?在战斗中,哪怕我们只有一个人,又有谁胆敢站在他前面与他为敌?不过,我们的人数比你说的多得多。大多住在各个城市的边缘地区,有几个住在山里,还有一些人住在卡茨基尔山区,还有几个待在佛罗里达州的巡回马戏团里。他们的斧头始终保持着锋利。只要我召唤,他们会立刻赶到。”

  “你负责召集你的人马,埃尔维斯。”南西先生说。影子没怎么听清这个名字,但觉得他说的似乎是“埃尔维斯”。南西已经换下了副警长的制服,穿上了深棕色的开襟羊毛衫、灯芯绒裤子和棕色平底便鞋。“召他们来。这就是那个老混蛋希望你做的事。”

  “他们背叛了他,他们杀害了他!我嘲笑过星期三,可是我错了。现在,我们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安全的了。”名字发音听上去好像是埃尔维斯的人说,“你们可以信赖我们。”他轻轻拍拍影子的后背,害得他几乎趴到地上,像被拆毁旧建筑用的大铁球在背上“轻轻”拍了拍似的。

  岑诺伯格一直在环视停车场,直到现在才开口说话。“抱歉我得问问,我们的新车到底是哪一辆?”

  胸膛粗壮的人伸手一指。“那辆。”他说。

  岑诺伯格哼了一声:“什么?”

  那是一辆1970年大众公司生产的公交巴士,后窗玻璃上还贴着一张彩虹贴纸。

  “那辆车不错,他们最不可能猜到你们会开这种车。”

  岑诺伯格走到车旁,咳嗽起来。他的肺隆隆做响,是吸烟的老人在凌晨5点的剧烈咳嗽。他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痰,手按在胸前,按摩疼痛的地方。“没错,他们最不可能想到。不过,如果警察叫我们靠边停车,检查车里有没有藏着嬉皮士和毒品,那该怎么办?啊?我们来这里可不是要开什么魔法公交车的,我们打算好好伪装自己!”

  留胡子的男人打开公共汽车的车门。“真要检查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你们并不是嬉皮士,然后挥手放行。这是最完美的伪装,也是我能找到的最不惹人注意的车。”

  岑诺伯格似乎打算继续争吵,但南西先生圆滑地插了进来。“埃尔维斯,你帮了我们,我们非常感激你。对了,还得有人把我们那辆车开回芝加哥。”

  “我们会把它停在布鲁明顿,”留胡子的男人说,“狼人会照顾好它的,你们不用担心。”他转过来面对影子。“我再一次向你表达我的同情,我与你分担这份痛苦。祝你好运!如果守灵的任务落在你肩上,我向你致以无比的钦佩与深深的同情。”他用棒球手套一样宽大的大手用力握一下影子的手,让他疼得要命。“见到尸体的话,请代我转告,说温达尔夫之子阿尔维斯是个信守诺言的人。”

  那辆大众公共汽车上有一股广藿香、陈年熏香和卷烟的味道。车子内壁和地板上贴着褪色的粉红色毡子。

  “那人到底是谁?”影子问。他将车开下停车场,车子的离合器嘎吱作响。

  “他自己刚刚说过,他是阿尔维斯,温达尔夫的儿子。他是矮人国王,是整个矮人家族里个子最高、最强壮、最伟大的一个。”

  “可他并不矮啊。”影子指出,“他身高有多少?5英尺8,还是5英尺9?”

  “所以他是矮人家族中的巨人,”岑诺伯格在他背后说,“他是美国个子最高的矮人。”

  “守灵是怎么回事?”影子继续问。

  两个老人突然什么话都不说了。影子看了一眼南西先生,他正假装凝视窗户外面。

  “喂?他刚才提到守灵,你们都听到了。”

  岑诺伯格在后座上开口了。“你没必要做那个的。”他说。

  “做什么?”

  “守灵。他太多嘴了。矮人都很多嘴,总是不停地说呀说的。你不用操心这件事,忘了它吧。”

  一路驱车向南,感觉好像跑在时间的前头一样。积雪慢慢消失,第二天早晨抵达肯塔基州时,积雪已经完全消失了。冬天在肯塔基已经彻底结束,春天来临了。影子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公式可以解释这个现象,也许每向南前进50英里,就等于向春天前进了一天。

  他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和别人分享一下,可南西先生正在前排的乘客座位上打瞌睡,而岑诺伯格则在后面不停地打着呼噜。

  那一刻,时间仿佛成了可以改变形态的某种东西,某种他开车的时候所产生的一种幻觉。他发现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沿路的鸟和动物,清楚得让他不舒服。他能看见乌鸦在前方的路面上啄食被车子压死的动物,鸟在天空中盘旋飞翔,猫则从前面的草地和篱笆柱子间窥视着鸟儿。

  岑诺伯格喷了声鼻子,醒了,慢慢坐起身。“我做了一个怪梦,”他说,“我梦见我真的变成了贝勒伯格。世人向来认为存在我们两个人,光明之神与黑暗之神。但到现在,我们两个都老了,我这才发现,其实一直以来只有我一个,从来只有我。我赠与世人礼物,再从他们手中夺走我自己的赠礼。”他撕下好彩牌香烟上的过滤嘴,叼起香烟,点燃。

  影子摇下车窗。

  “你就不怕得肺癌吗?”他说。

  “我自己就是癌细胞。”岑诺伯格说,“我不会被自己吓倒。”

  南西说:“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得癌症的,也不会得动脉硬化、帕金森症或者梅毒。我们这种人很难被杀死。”

  “可他们杀死了星期三。”影子说。

  他把车停在路边加油,到旁边的饭馆吃早点。他们刚一进门,门口的公用电话就响了起来。

  他们把要点的饭菜告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微笑,刚才一直坐在旁边看一本简妮?克顿写的简装版《我真心想要的是什么》。那女人叹口气,走回去接电话。“喂?”她说着回头看看餐厅里面,接着说:“是的,看上去是他们。你先别挂电话。”她走到南西先生身边。

  “找你的电话。”她说。

  “好的。”南西先生说,“太太,这些炸薯条真的脆吗?好像炸焦了。”他走到公用电话旁,“是我。”

  “你们凭什么以为我会傻到相信你们?”他冲着话筒说。

  “我会找到的。”他继续说,“我知道在什么地方。”

  “对,”他说,“我们当然想要,你们知道我们想要。而且我知道你们想甩掉它,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

  他挂上电话,走回桌边。

  “谁的电话?”影子问。

  “他没说。”

  “他们想要什么?”

  “提出要跟我们和谈,同时把尸体交给我们。”

  “他们撒谎。”岑诺伯格说,“想把我们骗过去,然后干掉我们。他们就是这样对付星期三的。我过去也总爱用这一招。”他最后又加上一句,露出阴森森的自豪神情。

  “我们在中立地带见面,”南西说,“真正的中立地带。”

  岑诺伯格笑了,笑声象金属球在骷髅头骨里转动时发出的咯咯声。“我过去也常这么说。我会说,到一个中立地带谈判,到了晚上,我们跳出来把他们全部结果了。那时候可真是好日子呀。”

  南西先生耸肩。他嘎吱嘎吱地咬碎他那份已经变成深褐色的炸薯条,露出赞赏的笑容。“嗯,这些薯条味道好极了。”他说。

  “我们不能相信那些人。”影子说。

  “听着,我年纪比你大,我比你聪明,长得也比你帅。”南西先生说着,用力敲打番茄酱瓶子的底部,把番茄酱倒在炸焦的薯条上。“我一个下午吸引的姑娘,比你一年吸引的还多。我可以像天使一样跳舞,像走投无路的熊一样战斗,像狐狸一样狡诈,像夜莺一样唱歌……”

  “你的意思是……?”

  南西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影子的双眼。“他们需要尽快甩掉那具尸体,而我们则要把它夺回来。”

  岑诺伯格说:“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中立地带。”

  “不,有一个。”南西先生说,“美国的中心。”

  要准确地判定任何事物的中心点,都会引起很大的争议。如果是有生命的东西——比如说人,或者大陆——这个问题就更加难以确定、不可捉摸了。人体的中心点到底是哪里?梦境的中心点是哪里?还有,说到美国这块大陆,要找到它的中心点,要不要算上阿拉斯加或者夏威夷呢?

  在二十世纪初期,有人制作了一个巨大的美国疆域模型,只包括位于北美洲南部的四十八个州。这个模型是用纸板做的,为了找出那个中心点,他们将模型放在一个图钉上,让它保持平衡,用这个方法,终于找到了可以真正平衡整个美国的中心位置。

  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告诉你,美国大陆的中心点位于堪萨斯州黎巴嫩市附近几英里远的地方,准确地说,它在尊尼?格里布的养猪场里。20世纪30年代,黎巴嫩市的居民们打算在养猪场的正中央建起一座纪念碑,可尊尼?格里布说他不想让成百万的游客跑来这里,四处践踏他的农场,让猪群受惊。所以大家只好把纪念碑建在地理学上的美国中心点以北两英里的一个小镇上。他们还建起了一个纪念公园,石头纪念碑就竖立在公园里,还有一块镶嵌在纪念碑上的黄铜铭牌。他们将柏油马路从镇上一直修到纪念碑。因为确信游客很快就会蜂拥而至,他们甚至还在纪念碑旁建起一座旅馆。完工之后,他们就开始耐心等待。

  可是,根本没有游客肯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现在,那里变成了一个悲哀的小公园,里面有一个移动式小礼拜堂,小得甚至无法举办一场小型葬礼,还有一座窗户残破如死人眼睛的旅馆。

  “总而言之,”进入密苏里州的胡曼威利时,南西先生总结道,“美国的真正中心点是一个小小的破败公园,里面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教堂,一堆石头,还有遗弃不用的旅馆。”

  “养猪场,”岑诺伯格说,“你刚刚才说真正的美国中心是那个养猪场。”

  “到底是哪里并不重要,”南西先生说,“重要的是大家都觉得它是。反正这些全是虚构出来的。但这正是它之所以重要的原因所在,人们只会为了虚构出来的东西而争吵。”

  “你说人们,指的是我这种人,还是你们这种人?”影子问

  南西没吱声。岑诺伯格发出一阵声音,可能是在窃笑,也可能是轻蔑的冷笑。

  影子试图在巴士后座上躺得舒服点,可惜他只睡着了一小会儿。他的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比他待在监狱里的时候更糟,比他那次回家后劳拉找到他、告诉他抢劫的事更糟。实在糟糕透了。而且,他的后颈也在刺痛。他觉得自己病了。还有几次,当车子摇晃的时候,他觉得心中充满了恐惧感。

  在胡曼威利市,南西先生把车开到路边,停在一家超市门口。南西先生走进超市,影子跟在他后面。岑诺伯格则在停车的地方等他们,继续抽他的香烟。

  一个金发的年轻人,长得和小男孩没什么区别,正在早餐谷物食品的货架上堆放货物。

  “嗨。”南西先生冲他打招呼。

  “嗨。”那年轻人说,“那消息是真的,是不是?他们杀了他?”

  “是的。”南西先生回答说,“他们杀了他。”

  砰的一声,年轻人把几箱嘎吱船长牌麦片重重地放在架子上。“他们以为可以把我们像蟑螂一样踩死。”他恼火地说,手腕上套着一个已经失去光泽的银手镯。“我们没那么容易踩死,是不是?”

  “是的。”南西先生回答说,“没那么容易。”

  “我会到的,先生。”年轻人说,浅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我知道你会的,格迪昂。”南西先生说。

  南西先生买了几大瓶可乐,六卷一组的卫生卷纸,一包样子很难看的黑色小雪茄,一把香蕉,还有一包口香糖。“他是个好小伙子,七世纪的时候从威尔士来的。”

  巴士车先向西开了一阵,然后转向北。春天的气息慢慢消失在死寂的冬天氛围中。堪萨斯州的天空覆着死气沉沉的灰色云层,显得孤寂凄凉,车窗外面景致枯燥乏味,让人心情低落。影子熟练地转换着收音机频道,车里的几个人为了听什么频道争吵不休。南西先生喜欢听谈话节目和舞曲,岑诺伯格喜欢古典音乐,越忧伤阴郁的越好,影子则喜欢听经典老歌。

  快到傍晚的时候,在岑诺伯格的要求下,他们在堪萨斯州樱桃谷镇郊外停下。岑诺伯格领着他们走到郊外的一块草地。树木背阴的一面还有少量积雪,草干枯得和土地的颜色一样。

  “在这里等着。”岑诺伯格说。

  他独自一个人走过去,走到草地中央。他站在那里,在二月底的萧飒寒风中站了一会。一开始他低垂着脑袋,然后开始打起手势来。

  “他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影子说。

  “和鬼魂交谈。”南西先生告诉他说,“大约100年前,有人在这里膜拜他。他们用鲜血牺牲来供奉他,祭奠用的鲜血从锤子上流下来。没过多久,镇上的人就弄清了,为什么那么多路过镇子的陌生人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就是他们收藏尸体的地方。”

  岑诺伯格从那块地方回来。现在,他的胡子似乎变黑了些,灰色头发里也有了些黑发。他得意地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我现在感觉很不错。啊哈。有些事情可以持续很久,最久的就是鲜血的味道。”

  他们穿过草地,走回停大众牌公共汽车的地方。岑诺伯格点上一根香烟,但这次没有咳嗽。“他们用的是锤子。”他说,“沃坦也许更喜欢绞架和长矛,可我呢,只喜欢一样……”他伸出被尼古丁染黄的手指,重重地弹在影子前额正中。

  “请别再那么做了。”影子礼貌地抗议说。

  “请别再那么做了。”岑诺伯格学着他的声音,“早晚有一天,我会用我的锤子,比那一下更重地砸到你脑袋上。我的朋友,你记住了吗?”

  “没错。”影子说,“不过,你敢再弹一下我的脑袋,我就扭断你的手。”

  岑诺伯格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住在这里的人,他们应该对我感激不尽。力量从这里升起。即使在他们迫害追随我的人、让他们不得不躲藏起来的三十年之后,这块土地依然出了一位伟大的电影明星。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明星。”

  “朱迪?嘉伦?”影子问。

  岑诺伯格只简单地摇了摇头。

  “他说的是露易丝?布鲁克斯。”南西先生解释说。

  影子决定还是不要追问到底谁是露易丝?布鲁克斯,于是换了个话题:“这么说,星期三过去和他们交涉的时候,是在停战协议的保护之下?”

  “是的。”

  “现在我们去把星期三的尸体领回来,也是在停战协议的保护之下?”

  “是的。”

  “我们知道,他们希望我死掉,或者离开这里。”

  “他们想让我们大伙儿全死掉。”南西说。

  “我不明白的是,我们凭什么认定他们这一次会公平交易?他们欺骗了星期三。”

  “那是因为,”岑诺伯格说,“我们将在中心点见面。那个……”他皱起眉头,“是什么词来着?神圣的反义词?”

  “亵渎。”影子不假思考,脱口而出。

  “不是。”岑诺伯格说,“我想说的是一个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加不神圣,是神圣的负数。在那里,没有人建造教堂圣殿,没有人愿意去,就算去了也立刻想离开。只有被人强迫,神才肯去那个地方。”

  “我不知道。”影子说,“我不知道有什么词可以形容这种地方。”

  “其实全美国都是这种情形,有那么一点点。”岑诺伯格说,“这就是我们在这里不受欢迎的原因。但在那个中心点,那里的情况更恶劣。那里仿佛是一个充满了潜伏危险的雷区,在那里,我们全得小心翼翼,绝对不敢打破停战协议。”

  他们走到公交汽车旁,岑诺伯格拍拍影子的手臂。“不必担心,”他阴郁地说,想安慰他,“没有别人会杀死你的,除了我,没有别人。”

  那天傍晚,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影子找到了美国的中心点,它就在黎巴嫩市西北部的一个小山坡上。他把车开进山路边的小公园,经过可以移动的小礼拜堂和石头纪念碑,看到了屹立在公园另一边的那座只有一层楼的1950年代的汽车旅馆。他的心开始沉下去。旅馆前停着一辆黑色的悍马车,看上去像哈哈镜映出来的吉普车。它蹲伏在那儿,又难看,又说不清目的。从这方面说,它又像一辆装甲轿车。房子里面没有灯光。

  他们把车停在旅馆外面。车子刚熄火,一个穿戴着司机制服与帽子的人从旅馆里面走出来,公共汽车的车前灯照亮他的身影。他彬彬有礼地冲他们碰了一下帽子,然后钻进悍马车,开车离开。

  “大车子,小鸡鸡。”南西先生评论说。

  “你觉得旅馆里有床位吗?”影子问,“我已经好几天没在床上睡过觉了。这地方看起来像正等着被人拆掉。”

  “屋主是德克萨斯州的一伙猎人,”南西先生说,“他们每年一次来这里打猎。真不知道他们来猎什么狗屁东西。有了他们,这儿才逃过被拆掉的命运。”

  他们下了公共汽车。在旅馆前等待他们的是个女人,影子不认识她。她脸上化着精致完美的妆,梳着完美无暇的发型。她让他想起过去每天早晨出现在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员,坐在一个完全不像客厅的新闻演播室里播报新闻。

  “很高兴见到你们。”她打招呼说,“你一定是岑诺伯格,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你是安纳西,总是喜欢恶作剧,是不是?你这个喜欢寻欢作乐的老头子。而你,你一定是影子了。你呀,让我们追你追得够开心的。”她用力握住他的手,目光笔直地凝视他的双眼。“我是媒体女神,很高兴见到你们。希望我们可以尽可能愉快地完成今晚的交易。”

  旅馆大门打开了。“不知为什么,托托,”影子上次在豪华轿车里见过的那个胖男孩出现在门口,“我觉得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

  “我们在堪萨斯州。”南西先生说,“今天开了一天的车,大半都在这个州。妈的,这个州真够平坦的。”

  “这个地方没有灯,没有电,没有热水。”胖男孩还在唠叨不休,“我不想冒犯,可你们这些人真的需要热水好好洗个澡。你们闻起来好像在那辆公共汽车上待了足足一星期。”

  “我想,这些话就不必了吧。”那女人圆滑地说,“在这里,我们大家都是朋友。快点进来,我告诉你们各自的房间在哪儿。我们这边的人住在最靠前的四间客房,你们死掉的朋友在第五间,5号房后面的房间全空着,你们可以随便挑选。”

  她为他们打开通往旅馆前台大厅的门,里面一股霉味,还有潮湿、灰尘和腐烂的味道。

  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大厅中。“你们饿了吗?”他问。

  “我随时吃得下东西。”南西先生说。

  “司机出去买汉堡包了,”那人说,“很快就回来。”他抬头看着他们。房间很暗,无法看清众人的脸,但他还是认出了影子。“大个子,你就是影子,对吧?就是那个杀了伍德和斯通的混蛋?”

  “不是我,”影子否认说,“是别人杀的。不过我知道你是谁。”他的确知道他是谁,他曾经进入这人的脑子里。“你是城先生。你和伍德的寡妇上床了吗?”

  城先生惊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如果是在演电影,这一幕肯定滑稽好笑,可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情形只显得笨拙。但他爬起来的速度倒是很快。城先生向影子逼近。影子低头看着他,警告说:“别做你没准备好如何收场的傻事。”

  南西先生的手搭在影子胳膊上。“停战,记得吗?”他提醒说,“我们是在美国的中心点。”

  城先生转身走开,俯身在前台上,拿起三把钥匙。“你们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说,“给。”

  他把钥匙递给南西先生,扭头离开,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响起旅馆房间打开门,又重重摔上的声音。

  南西先生分给影子一把钥匙,分给岑诺伯格另外一把。“公共汽车上有手电筒吗?”影子问他。

  “没有。”南西先生说,“只不过有点儿黑罢了。你不会怕黑吧?”

  “我不怕黑。”影子说,“可我怕躲在黑暗中的人。”

  “黑暗是好事。”岑诺伯格说。他似乎毫不费力就能看清前面的路,领着他们穿过漆黑的走廊,甚至不用摸索就把钥匙顺利插进钥匙孔里。“我住在10号房。”他告诉他们,然后又想起一件事,“美狄亚,我想我听说过她,是不是那个杀死自己孩子的女人?”

  “不是同一个人。”南西先生说,“只是碰巧同名罢了。”

  南西先生在8号房,影子住在他们对面的9号房。房间有一股潮湿、灰尘,以及荒芜的味道。里面只有一张床架,上面有床垫,但没有床单。窗户外面透进来一点点黄昏的光线。影子坐在床垫上,脱下鞋子,然后伸开手脚躺在床上。过去几天里,他开车的时间实在太久了。

  也许他睡着了。

  梦中,他在行走。

  冷风吹着他的衣服,细小的雪花比水晶微尘大不了多少,在风中疯狂飞舞。

  他身边有树木,冬天里光秃秃没有树叶的树。两侧都是高耸的山峰。现在是冬天的下午,天空和雪花都呈现出同样的暗紫色调。在他前面的某处——在这种光线下,很难判断远方的物体到底有多远——跳动着篝火的火焰,发出橙红色的光。

  一只灰色的狼,踩着积雪走到他面前。

  影子停下脚步。狼也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等着他跟上。它的一只眼睛闪烁着黄绿色的光。影子耸耸肩,朝火焰的方向走去,狼在他前面缓缓走着。

  篝火燃在一片小树林中,这里可能有成百棵树,种成两排。树上仿佛悬挂着什么东西。两排树的尽头是一栋建筑,看上去有点像底朝天翻过来的船。它是用木头雕成的,上面还有浮雕生物和脸谱——龙、半狮半鹫的怪兽、巨人、野猪。火光跳动下,雕像仿佛在舞蹈。

  篝火很高,连影子都几乎够不到。狼绕着噼啦作响的火堆,轻巧地走了一圈。

  狼所在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从火堆对面走出来。他拄着一根很高的手杖。

  “你现在是在乌普萨拉,在瑞典。”那人说,声音很沙哑,听上去非常熟悉,“时间大约是一千年前。”

  “你是星期三?”影子问。

  那人继续说下去,仿佛影子不在他面前。“刚开始是每年一次献祭,后来就走下坡路了,他们懒散了,每九年才举行一次献祭。他们来到这里,献上牺牲,一次献上九个牺牲品。每一天,他们都会献上九只动物,悬挂在这个小树林的树上。祭祀会持续整整九天。九只动物中,有一个是人类。”

  他从篝火旁踱步走开,朝树林的方向走去。影子在后面跟着。走近树木旁,终于可以看清悬挂在上面的物体轮廓了:腿、眼睛、舌头和脑袋。影子忍不住摇头。看见一头公牛被人拴着脖子吊在树上,感觉非常不好。可与此同时,这幅超现实的景象又让人觉得有点好笑。影子从一只悬吊的牡鹿身旁走过,接下来还有一只猎狼犬、一头褐色的熊、一匹比小马驹大不了多少的白鬃栗色马。那只被吊的狗还活着,每隔几秒种,它就痉挛地抖动一下四肢,在吊索上每一次摇晃时,它都会发出窒息的呜咽声。

  前面那人拿起他的长手杖。影子这时才发现那是一根长矛。那人用长矛猛刺狗的腹部,像使刀一样向下一划,流血的内脏滚落到雪地上。“我将这死亡奉献给奥丁。”那人庄严地宣告说。

  “这只是个姿态,”他转身面对影子,“但姿态意味着一切。一只狗的死亡象征所有狗的死亡。他们奉献给我九个人,这九个人象征着所有人类,所有的鲜血,所有的力量。但只有姿态还不够。总有一天,血将停止流淌。没有血的信仰,会让我们远离人间。血必须继续流淌下去!”

  “我看见你死了。”影子说。

  “在神灵这个行当中,”那个人影说。现在影子更加肯定他就是星期三了,没有人会有那种粗声粗气的腔调,那种深沉的带着愤世嫉俗的兴奋的语气。“死亡并不重要。它是一个机会,重生的机会。只要鲜血继续流淌……”他朝悬吊在树上的动物和人做了个手势。

  影子心想,那些做祭品的将死之人从这里走过时,会不会比动物更觉得恐惧?那些人清楚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一股浓重的酒味从那些人身上飘来,说明死前允许他们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然后才走上绞架,而那些动物则只是简单地被人处死,在惊恐万分的状态下活生生地被吊起来。死人的脸都很年轻,没有一个人超过20岁。

  “我是谁?”影子问。

  “你?”那人说,“你是一个机会。你是一个伟大传统的一部分。我们两个都早已下定决心,要坚持战斗下去,不惜牺牲生命。是不是这样?”

  “你是谁?”影子问。

  “单纯地熬下去,这是最困难的。”那人说。影子突然惊恐地发现,那堆篝火是人骨篝火,里面堆满肋骨骨架和眼洞里燃烧着火焰的骷髅头骨。骨头从火堆里探出来,发出劈啪的燃烧声,无数火星溅到周围的夜空中,到处是绿色的、黄色的,还有蓝色的火星。突然间,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旺盛,爆裂声更加密集,温度也更加灼热。“三天悬挂在树上,三天行走在地下的世界,三天找到我回来的路。”

  火焰烧得劈啪作响,火星四下飞溅,明亮刺眼的火焰让影子几乎无法直视。他只得转开目光,望着树下的阴影。

  有人在敲门。月光已经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影子立刻坐起身。“晚饭准备好了。”媒体的声音在门外说。

  影子穿上鞋子,走向门口,走进走廊。有人找到几根蜡烛,微弱的黄色烛光照耀着前台接待大厅。悍马车的司机抱着纸板托盘和一个纸袋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外套,戴一顶有帽檐的司机帽。

  “抱歉来晚了。”他哑着嗓子说,“我给每个人都买了同样的东西:两个汉堡包、大薯条、大可乐,还有苹果派。我在外面车上吃我的那份。”他放下食物出去了。快餐的味道立刻充满整个大厅。影子拿过纸袋,把里面的食物、纸巾和小袋番茄酱分给大家。

  他们安静地吃着各自的快餐,烛光摇曳闪烁,燃烧的烛油发出滋滋的声音。

  影子注意到城先生正死盯着他看。他调整了一下椅子,让后背靠在墙上。媒体吃汉堡包时把一张纸巾优雅地放在嘴边,随时擦掉食物的碎屑。

  “哦,真棒,汉堡包差不多全凉了!”胖男孩挑剔地说。他仍旧戴着墨镜,让影子觉得既无意义又愚蠢可笑。墨镜只会让房间显得更黑。

  “很抱歉,”城说,“距离这里最近的麦当劳在内布拉斯加州。”

  大家吃完了微温的汉堡包和凉薯条。胖男孩咬了一口他的单人份苹果派,里面的馅喷出来,溅到下巴上。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果馅居然还是热的。“哎哟。”他叫起来,擦掉脸上的热馅,再把手指舔干净。“这玩意儿好烫!”他说,“这些派他妈的正等着害人呢。”

  影子很想揍这小子一顿。劳拉的葬礼之后,这小子让手下在豪华轿车里打他,从那以后,影子一直很想揍他一顿。他努力排斥自己的暴力想法。“我们这会儿可以拿到星期三的尸体,然后离开这儿吗?”他问。

  “等到午夜。”南西先生和胖男孩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些事必须按规则办。”岑诺伯格说。

  “好吧。”影子说,“不过没人告诉过我有什么规则。你们老在谈论该死的规则,可我甚至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这就像统一促销必须有个共同遵守的日期一样,”媒体欢快地解释说,“你知道,按既定时间大甩卖。”

  城说:“我认为这种做法狗屁不通。不过如果大家都觉得这种规则能让自己开心的话,我的部门也会开心,人人都会开心的。”他吸了一口可乐,“一到午夜,你们拿走尸体,然后离开。我们大家开开心心地和平相处,还会挥手向你们说再见呢。可接下来,我们会像追耗子一样继续追猎你们。”

  “嘿,”胖男孩对影子说,“我想起来了。我告诉过你,叫你转告你的老板,说他已经过时了。你告诉他了吗?”

  “我告诉他了,”影子说,“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说要是我再看见他,告诉那个傲慢无礼的小鼻涕虫,要他记住今天所谓明天,真到了明天时就成了昨天。”星期三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不过这些人似乎都喜欢说类似的陈词滥调。影子背后摇曳的蜡烛光反射在胖男孩的黑色太阳镜上,又从太阳镜上朝他射来,乍看上去像胖男孩的眼睛。

  胖男孩说:“这地方简直就是他妈的一个垃圾堆。没有能源,无线网络覆盖不到。如果只有有线网络,你等于是退化到了石器时代。”他用吸管喝完最后一口可乐,把杯子朝桌上一丢,沿着走廊走开了。

  影子伸手把胖男孩丢的垃圾装回纸袋。“我要出去看看美国的中心。”他宣布说,然后起身离开,走进外面的夜色。南西先生跟在他后面也出来了,两个人并肩走着,穿过小公园,谁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石头纪念碑前。风在他们身边断断续续呼啸而过,一开始从一个方向刮过来,然后又从另一个方向刮来。“好吧,”他问,“现在该怎么办?”

  半圆的月亮悬在黑色的天空上,苍白黯淡。

  “现在,”南西说,“你应该回自己房间去,锁上门,努力多睡上一小觉。午夜时分他们就会把尸体转交给我们,然后我们就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对任何人来说,这个中心点都不是个稳定的所在。”

  “既然你这么说,我照你说的做好了。”

  南西先生吸了一口小雪茄。“真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他说,“这一切真不应该发生。我们这种人,我们……”他挥舞着手中的小雪茄,仿佛要用它找出一个合适的字眼。他终于找到了,“惟我独尊。我们不爱交际,不合群,即使是巴克斯也这样。我们不能长久地和别人在一起。我们喜欢独自一人,或者待在属于我们的小团体中。我们无法和其他人好好相处。我们喜欢被人爱慕、尊敬和崇拜。就说我吧,我喜欢他们讲述关于我的故事,显示我有多么聪明的故事。我知道这不对,可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们喜欢成为强大者。可现在,在这个艰难时期,我们变得渺小不堪。当然,这里同样有神,新的神灵冉冉升起,又坠落,再升起,但这儿依然是一个不容忍神灵存在的国家。梵天创造世界,毗瑟奴保护世界,而湿婆毁灭世界,把整个世界清洗一空,让梵天可以再度创造新世界。”

  “你是什么意思?”影子问,“斗争已经结束了?你是说战争结束了?”

  南西先生哼了一声:“你脑子有问题吗?他们杀了星期三,还到处夸耀。他们把话风放了出去,还在各个电视频道上播放,让那些人可以亲眼看到。你错了,影子,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弯下腰,在石头纪念碑脚下摁灭小雪茄,把烟头留在地上,像一件祭品。

  “你从前很喜欢开玩笑,”影子说,“可你现在不开玩笑了。”

  “这些日子里很难找到笑料了。星期三死了。你要进去吗?”

  “我很快就回去。”

  南西朝旅馆走去。影子伸手摸摸纪念碑的石头,手指抚过冰冷的黄铜铭牌。他转身朝那个白色的小礼拜堂走去,走进敞开的大门,进入里面的黑暗中。他在最近一张靠背长椅上坐下,闭上眼睛,低下头,想念劳拉,想念星期三,思考活着的意义。

  背后的房门卡嗒一声响,还有脚步声。影子站起来,转身查看。有人站在门外,黑色的身影映衬着背后的星空,月光在某件金属东西上闪烁。

  “你想开枪杀我吗?”影子问。

  “老天,我倒是希望能杀了你。”城先生说,“这把枪只是为了防身。怎么,你在祷告?他们哄得你相信他们都是神了?他们根本不是神!”

  “我没有祷告。”影子说,“只是在思考事情。”

  “我有个看法,”城继续说,“他们其实是变异人,是进化实验的产物。他们有一点儿催眠别人的能力,还有一点儿转移注意力的欺骗能力,他们可以让别人相信任何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精彩的,他们就这点儿本事。说到底,他们也会像普通人一样死掉。”

  “人和神都会死的。”影子说。他站起身,城立刻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影子走出小礼拜堂,城还是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喂,”影子问他,“你知道谁是露易丝?布鲁克斯吗?”

  “你的一个朋友?”

  “不是。她是出生在这里南边的一个电影明星。”

  城迟疑了一下。“也许她换了名字,改名叫丽兹?泰勒,或者莎朗?斯通什么的。”他很肯帮忙地提示影子。

  “也许吧。”影子朝旅馆方向走去。城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你应该被重新关进监狱。”城先生愤愤地说,“应该关进他妈的死囚牢。”

  “我没有杀你的同事。”影子平静地说,“我在牢里的时候,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我想把这个故事告诉你。那是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故事。”

  “讲吧。”

  “整本圣经里,耶稣惟有一次向一个人亲口许诺,保证在天堂里给他留一个位置。那个人不是圣彼得,也不是圣保罗,不是他的任何一个门徒。他是个被判有罪的小偷,被处以死刑。所以,别急于把人送进死囚牢,他们也许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

  那个司机还站在悍马车旁。“晚上好,先生们。”经过他身边时,他和他们打招呼。

  “晚上好。”城先生说,然后冲着影子说:“整个这桩事,我个人压根儿不在乎。世界先生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这样做事比较容易。”

  影子沿着走廊回到他的9号房。

  刚一进门,影子脱口而出:“对不起,我还以为这是我的房间。”

  “这是你的房间,”媒体回答说,“我正等着你呢。”月光下,他能看清她的头发,还有那张苍白的脸。她坐在他的床上,姿态端庄。

  “那我另找一间房去。”

  “我不会待很久的。”她说,“我只是想,也许现在是个合适的机会,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个优越的条件。”

  “好吧,说说你开的条件吧。”

  “别紧张。”她说,声音里含着笑意,“你可真够固执的。你看,星期三已经死了。你谁的人情债都不欠了。加入我们这边吧,转移到即将胜利的阵营,现在是最佳时机。”

  影子没有回答。

  “我们可以让你成为大名人,影子。我们可以给你无上的权力,让你主宰世人的思想、言谈、穿戴和梦想。想成为第二个加里?格兰特吗?没问题。我们还能让你成为新的披头士乐队。”

  “你当初答应让我看露西的胸部,当初那么说的人也是你吧?”影子说,“我倒是比较喜欢那个提议。”

  “哦。”她说。

  “我想要回我的房间。晚安。”

  “从另一个方面说,”她继续说下去,仍旧坐在床上没动,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我们也可以把我刚才说的一切调一个个儿。我们可以让你的未来一团糟,影子,你将从此成为一个不幸的笑料。或许你喜欢让别人把你当成一个魔鬼?你会以著名连环杀手的身份铭记在世人心中,或者希特勒那种人物……觉得如何?”

  “很抱歉,太太,可我现在很累。”影子说,“如果你马上离开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当你将来某天死在贫民窟的阴沟里时,请别忘了,”她说,“我曾许诺将整个世界交给你。”

  “我会记住的。”他说。

  离开之后,她的香水味仍旧留在房间里。他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开始想念劳拉。他想着劳拉玩飞盘、劳拉用勺子吃根汁啤酒的泡沫、劳拉哈哈大笑、劳拉显示她在阿纳海姆参加旅游经纪人会议时买来的异国情调的内衣……但无论他想起什么,那幅场景都会在他脑海中变形,变成劳拉在车里吮吸罗比的阴茎,然后一辆卡车把他们从路上撞翻。接下来,所有影像都消失了。他会再次听到她说的话,每次想起这个声音,都会深深刺痛他的心。

  你并没有死,劳拉平静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但我也不能确定你是否真正活着。

  外面传来敲门声。影子起床打开门,竟然是那个胖男孩。“那些汉堡包,”他说,“都是冷的。你相信吗?这里距离麦当劳有50英里!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距离麦当劳超过50英里。”

  “这里总有一天会变成纽约中央车站的。”影子说,“我猜,你来这里是想向我提供互联网上的自由享受,前提是我答应加入你们那边。是不是?”

  胖男孩在发抖。“不,你已经是死肉一块了。”他说,“你——你是他妈的手写加粗哥特花体字,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超文本。我……我是瞬间连接,而你,你是远程投递……”影子突然意识到,胖男孩身上有种非常奇怪的气味。在监狱里也曾有过那么一个家伙,影子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某天中午,他突然脱了个精光,告诉所有人说他是被派来解救大家的,像他一样的大好人都会被带到一艘银色的太空飞船上,飞到一个美好的地方。那是影子最后一次见到他。胖男孩身上就有和那家伙一样的疯癫气味。

  “你来这里有事吗?”

  “我只是想说说话。”胖男孩带着呜咽的腔调说,“我的房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就是这句话,毛骨悚然。距离麦当劳50英里,你相信吗?要不,我和你一块儿住?”

  “你那辆豪华轿车里的朋友呢?打我的那些人?你就不能叫他们过来陪你吗?”

  “那些孩子在这儿没法活动,我们是在一个死区里。”

  影子说:“很快就要到午夜了,距离天亮还很久。我想你也许需要好好休息休息。反正我需要休息。”

  胖男孩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点点头,离开了。

  影子关上房门,用钥匙反锁住,重新躺到床垫上。

  片刻之后,外面传来一阵噪音。他半天才辨出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打开门锁,走到外面走廊里。闹事的是那个胖男孩,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听上去他似乎正把什么沉重的东西朝墙上撞。听声音,影子估计他撞的就是他自己。“只有我!”他抽抽答答地说。或许他说的是“只有肉!”。影子听不太清楚。

  “安静!”岑诺伯格房间里传出一声怒吼,连大厅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影子走到旅馆外面。这一切他实在厌倦透了。

  司机依然站在悍马车旁,像一个戴帽子的黑色剪影。

  “睡不着吗,先生?”他问。

  “是呀。”影子说。

  “要抽烟吗,先生?”

  “不用,谢谢。”

  “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请随意。”

  司机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烟。火焰的黄光闪起的一瞬间,影子看见了那人的脸。几乎在看到的同时,他认出了他,而且开始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影子认得那张消瘦的脸,还知道那顶黑色司机帽子下面是短得紧贴头皮的橙红色短发。他还知道当那人咧嘴微笑时,他的嘴巴就像一道崎岖不平的伤疤。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大个子。”司机说。

  “洛基?”影子警惕地瞪着他过去的同房狱友。

  监狱里的友谊是好事,可以帮助你度过难关和黑暗的时刻。但监狱里的友谊在监狱大门前就结束了。而且,如果一个监狱里的朋友重新出现在你的生命,你最好为自己祈祷。

  “老天,洛基?莱斯密斯,”影子说。他听到了自己正在说出的那个名字,顿时明白了一切。“你是洛奇,狡诈之神!”

  “你的反应实在太慢了。”洛奇说,“不过总算最后明白过来了。”他的嘴巴咧开,拧成一道扭曲的刀疤一样的笑容,阴影中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焰的余烬。

  他们坐在影子的房间里。在这间被人遗弃的旅馆里,他们各坐床垫的一端。胖男孩房间里的声音已经完全停止了。

  “在牢里和我关在一块儿,这是你的运气。”洛奇说,“没有我的话,恐怕你在里面连第一年都熬不过去。”

  “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离开监狱,对吗?”

  “还是老老实实服满刑期更容易些。”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神的事,你还不太清楚。这不是魔法,只是成为你自己,只不过这个‘你’是人们所信仰的你。你要成为集中的、放大的、精华浓缩的你,成为雷霆,拥有奔腾骏马的力量,或者成为智慧的化身。你吸收人们的信仰,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冷酷无情、更加超越凡人。到这时,你就升华了,结晶了,成为一个真正的神。”他停了下来,“但到了某一天,他们遗忘了你,他们不再信仰你,不再献上祭祀的牺牲,不再关心你。然后,你就只能在百老汇大街和四十三街交叉处玩玩三张牌赌戏,骗人一点钱财。”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牢房里?”

  “巧合,纯粹的巧合。”

  “而现在,你为敌对阵营的人开车。”

  “如果你愿意那么称呼他们的话。这取决于你站在那一边。我认为,我是在为即将获胜的一方开车。”

  “但是你和星期三,你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你们两个——”

  “北欧诸神。我们两个都是北欧诸神中的神祗。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是的。”

  “那又怎么样?”

  影子犹豫一下,然后才说:“你们过去一定是朋友,曾经是。”

  “不,我们从来不是朋友。他死了,我一点也不难过。他只是想把我们残余的人拖住不放,不让我们前进。现在他死了,剩下的人该开始面对现实了:改变,或者死亡;进化,或者毁灭。他死了,战争结束了。”

  影子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你不可能愚蠢到这种程度。”他说,“你一向都很聪明狡滑。星期三的死不会结束什么,只会让至今骑墙、摇摆不定的人下定决心,跨下墙头。”

  “混乱的隐喻,影子,这可是个坏习惯。”

  “不管怎么说,”影子说,“这是事实。天呀,他一死,他过去几个月来一直努力的事立即办成了。他的死让他们团结起来了。他的死让他们开始相信某些东西。”

  “也许吧。”洛奇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据我所知,敌对这边的人认为,既然招惹麻烦的人完蛋了,麻烦很快就会随之消失。当然了,这个并不关我的事,我只管开车。”

  “告诉我,”影子问,“为什么每个人都很在意我?好像我是个什么重要人物似的。我怎么做,对他们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见鬼,我怎么知道。你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是因为你对星期三来说很重要。至于说到为什么……我猜,那可能就是生命中的又一个小秘密了。”

  “我已经厌倦了什么神秘啊、秘密啊。”

  “是吗?我却觉得秘密可以给这个世界增加更多乐趣,就像加在炖肉里的盐。”

  “这么说,你是他们的司机,为他们所有人开车?”

  “谁需要我就替谁开。”洛奇说,“谋生嘛。”

  他抬起手表凑到脸前,按下一个键。表针闪烁出柔和的绿色荧光,照亮了他的脸,显得有点鬼气森森的。“差5分钟到午夜12点,时候到了。”洛奇说,“你来吗?”

  影子深吸一口气。“我会来的。”他说。

  他们穿过黑黢黢的旅馆走廊,来到5号房间。

  洛奇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一根。瞬间出现的光亮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一只蜡烛的灯芯闪了一下,点亮了,然后是另外一根蜡烛。洛奇又划着一根新火柴,继续点燃剩下的蜡烛头。蜡烛放在窗台上和床头板上,还有房间角落里的洗手池上。

  有人把床从原先靠在墙边的位置拉到房间中央,距离周围四面墙都有几英尺的空隙。床上铺着床单,陈旧的旅馆床单上满是蛀虫洞和沾染的污渍。星期三一动不动,安静躺在床单上面。

  他仍旧穿着被射杀那天穿的灰白色西装。他的右半边脸没受伤,完好无损,也没有沾上血迹。但他的左半边脸完全毁了,左肩和西装胸前溅满暗色的血污。他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被毁容的脸上没有半点安宁平和,只有深受创伤的神情——最深重、深入心灵的创伤。除此之外,星期三脸上还充满了仇恨、愤怒和彻头彻尾的疯狂。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张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表情。

  影子想象着杰奎尔先生那双富有经验的手轻轻抚平这张脸上的仇恨与痛苦,用殡仪馆里的蜡和化妆品为星期三重新塑造一张脸,赋予他死亡没有给予他的最后的安详和尊严。

  虽说死了,但星期三的身体并没有缩小,仍旧那么魁梧,而且仍旧闻得到淡淡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的酒味。

  外面平原上的风变大了,风声呼啸着,刮过这个虚构出来的美国中心点上的旅馆。窗台上的蜡烛淌下蜡泪,烛光摇曳。

  外面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到处敲门,叫着:“请快一些,到时间了。”他们开始慢吞吞地低着头走进来。

  城是第一个进来的,后面跟着媒体和南西先生、岑诺伯格,胖男孩最后才进来,脸上带着新出现的红色瘀伤,嘴巴不停蠕动着,好像正在默不作声地背诵着什么。影子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替他难过。

  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人讲话,他们列队排在尸体旁边,彼此之间保持一臂远的距离。屋里的氛围是虔诚的,非常虔诚,非常严肃。这是影子事先没有想象到的。室内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蜡烛燃烧发出的劈啪声。

  “我们共同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没有神灵存在的地方。”洛奇开口说,“将此人的尸体转交给那些将按习俗正式处置它的人。如果有人想说什么的话,现在就是你说话的时候。”

  “反正我没话说。”城说,“我压根儿没有正正式式地见过这个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岑诺伯格说:“这些事不会就此结束,听见了吗?这只是个开始。”

  胖男孩咯咯傻笑起来,调门很高,女里女气的。他说:“得了得了,懂你的意思。”然后,还是拔着高调门,他背诵起来:

  “旋转又旋转着更大的圈子,

  猎鹰听不见放鹰人的呼唤;

  一切已崩溃,抓不住重心……”

  他突然停了下来,眉毛拧成一团。“妈的,从前整首诗都能背下来的。”他揉着太阳穴,做个鬼脸,不作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影子。呼呼的风声变成了锐利的尖啸。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整个这件事,只能说可悲可耻。你们中有一半人杀害了他,或者参与了他的谋杀,现在又把他的尸体交给我们。真妙,真是太谢谢了。他是个脾气暴躁的老混蛋,不过我喝过他的蜜酒,直到现在仍然在为他工作。就这些。”

  媒体说:“在这个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的世界,我觉得,我们必须记住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每当一个生命离开这个世界、让我们感受到无尽的悲伤,都会有另一个新生命来到世上,为我们带来无穷的欢乐。婴儿的第一声号哭——怎么说呢?简直是魔法,不是吗?也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但悲伤和欢乐总是携手而来,像牛奶与饼干,谁也离不开谁。我觉得,我们应该花点时间,从这个角度好好想想。”

  南西先生清了清嗓子,说:“好吧,这些话没别人说,那就我说好了。我们站在这片土地的中心,这是一片没工夫搭理神明的土地,它的中心点就更没工夫搭理我们了。这是一片中间地带,一个停战的地点。在这里,我们会遵守停战的约定。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所以,你们将我们朋友的尸体交给我们,我们接收。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城说:“随你怎么说好了。你们本来可以省点事,也省点时间,自己回家去拿把枪,冲着你们的脑袋开火,免得我们多费手脚。”

  “操你妈!”岑诺伯格发怒了,“操你妈的妈,操你们骑到这儿来的操蛋牲口。你不会在战斗中死去,不会有那份荣誉。因为没有哪个战士愿意品尝你的鲜血,真正活着的人不屑于夺取你的生命。你会像个可怜巴巴的软蛋一样死去,死前得到的只有临终的一吻,带着藏在你心里的谎言死去。”

  “你省省吧,老家伙。”城说。

  “那首诗我想起来了,”胖男孩说,“下面一句好像是‘血腥的浊流出闸’。”

  外面风声更加猛烈了。

  “好了。”洛奇说,“他是你们的了。交易完成,把老王八蛋弄走。”

  他做了个手势,城、媒体和胖男孩随即离开房间。他朝影子笑了笑。“没人开心,对吗,小伙子?”说完,他也走开了。

  “现在怎么办?”影子问。

  “把他裹起来,”安纳西说,“带他离开这儿。”

  他们用旅馆里的床单把尸体包起来,用这随手找到的裹尸布把它裹好,搬运的时候就不会有人看到尸体了。两个老人走到尸体的头脚两端,影子突然说:“让我试试。”他弯下膝盖,手伸到白色床单下面,举起尸体,放在肩上。他伸直膝盖,慢慢站直,觉得还不算太吃力。“好了,”他说,“我来扛他。咱们把他放到车子后面去吧。”

  岑诺伯格似乎想争论,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他在拇指和食指上啐一口唾沫,用手指掐灭蜡烛。影子走出黑暗的房间时,还能听到蜡烛熄灭的滋滋声。

  星期三很重,但影子能应付,只要走得稳一些就行。他别无选择,必须这样做。一步一步沿着走廊向前走的时候,星期三说过话回荡在他脑海中,他的喉咙深处还能回味到蜜酒的酸甜滋味。你负责保护我,你负责开车送我到各地,你负责替我跑腿。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还要负责揍那些应该挨揍的人。在我不幸死亡的时候,你负责为我守灵……

  南西先生为他打开大厅的金属大门,然后匆忙赶去打开公共汽车的后车箱。对方的四个人早就站在他们的悍马车旁,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并不急着离开一样。洛奇又把司机帽子戴在头上。寒风绕着影子吹,抽打着床单。

  他尽可能轻柔地把星期三的尸体放在公共汽车的后面。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城站在他身边,伸出手,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给你。”城先生说,“世界先生想把这个给你。”

  是一只玻璃假眼,正中央有一条发丝一样细的裂纹,前面碎了一小片。

  “清理现场时,在公济会教堂里找到的。留着它吧,为了好运气。连运气都没了,你怎么办呀?”

  影子握住那只假眼。他真希望自己能说什么巧妙而尖锐的话来反击他,可惜城已经走回悍马车那边,钻进车里。直到这时,影子还是没想出什么聪明的反驳话来。

  他们向东行驶,天亮时到了密苏里州的普林斯顿市。影子一晚都没有睡觉。

  南西问:“你想让我们在哪里把你放下去?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立刻搞到一张假身份证,躲到加拿大或者墨西哥去。”

  “我和你们绑在一条绳子上了。”影子说,“这正是星期三希望的。”

  “你不再为他工作了,他已经死了。等我们把他的尸体卸下来,你就彻底自由了。”

  “躲起来一段时间。”岑诺伯格说,“然后,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回来找我,我替你了断一切。”

  影子问:“你们要把尸体带到哪里去?”

  “维吉尼亚州,那里有棵树。”南西说。

  “世界之树,”岑诺伯格的话中带着一种阴沉沉的心满意足的语气,“我过去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也有,不过我们的树是长在地下,不在地上。”

  “我们把他放在树根下,”南西说,“把他留在那儿。然后我们就让你离开。我们自己会开车到南部去,战斗将在那里进行。到时候会血流成河,很多人会死掉,这个世界也将改变。不过,只是稍微改变一点点。”

  “你不想让我参加你们的战斗吗?我很高大,也很擅长打架。”

  南西转头看着影子,笑了。自从他把影子从县监狱里救出来之后,这是影子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真正的笑容。“这场战斗的大部分都是在你无法到达、也无法触摸的地方进行的。”

  “在人类的心中和思想中进行的战斗,”岑诺伯格说,“就像在那个转盘上的情形一样。”

  “什么?”

  “旋转木马。”南西先生提醒他。

  “哦,”影子明白了,“后台。我明白了,就像堆满骨头的那个沙漠。”

  南西先生抬起头。“每次我认为你没有足够的理解力,或者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责任时,你却总是让我感到意外。没错,真正的战斗将在那里爆发,其他一切冲突不过是暴雨之前的雷鸣电闪。”

  “告诉我守灵的事。”影子说。

  “有人必须留下来,陪伴尸体。这是传统。我们会找人来做这件事的。”

  “他想让我做。”

  “不行。”岑诺伯格断然拒绝,“那会要了你的命。那是个非常非常糟糕的主意。”

  “是吗?会要了我的命?光陪陪他的尸体就会要了我的命?”

  “死的要是我,我可不想要谁替我守灵。”南西先生说,“如果我死了,我只希望他们能把我埋在暖和的地方。有漂亮女人从我坟前走过的时候,我就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脚踝,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从没看过那个电影。”岑诺伯格说。

  “你看过了,是电影快结束的时候的情节。那是个关于高中的电影,所有孩子都去参加毕业舞会那部。”

  岑诺伯格摇头。

  影子说:“那部电影的名字叫《魔女嘉丽》,岑诺伯格先生。好了,你们两个,谁能跟我讲讲守灵的事。”

  南西说:“你说,我正在开车呢。”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哪部电影叫《魔女嘉丽》,还是你说。”

  南西只好解释:“负责守灵的人——将被绑在树上,像星期三过去那样,在树上悬吊整整九天九夜。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喝,孤零零一个人。最后,他们会把人从树上放下来,如果他运气不错,到那时还活着的话……唔,活下来还是有可能的。到时候,星期三就有了他想要的守灵仪式。”

  岑诺伯格说:“也许阿尔维斯会派他手下的哪个人来。矮人能熬过来的。”

  “我来。”影子说。

  “不行。”南西先生拒绝。

  “行。”影子再次坚持。

  两个老人都不说话了。最后,南西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应该做的事。”影子说。

  “你疯了。”岑诺伯格说。

  “也许。但我要亲自完成星期三的守灵仪式。”

  停车加油的时候,岑诺伯格说他觉得不舒服,要坐车子的前排座位。影子倒不介意移到公共汽车后面坐。他可以在那儿伸开腿,睡上一觉。

  他们安静地开着车。影子觉得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重大而怪诞的决定。

  “嗨,岑诺伯格。”过了一阵,南西先生说,“旅馆里那个高科技小子,你注意到了吗?他很不开心。他正胡搞瞎搞什么事,而那件事又反过来胡搞瞎搞他。这就是那些新一代小孩子的最大问题——他们总是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你根本无法教导他们什么,只好让他们自己碰得头破血流。”

  “好。”岑诺伯格说。

  影子在后面的椅子上伸开手脚躺下。他感到自己仿佛同时是两个人,或者不止两个人。一部分的他觉得心情轻松愉快,因为他做出了某种决定。他行动起来了。如果他已经不想活下去了,行不行动起来倒也无所谓。但他确实想活下去,所以有所行动非常重要。他希望自己能从守灵仪式中幸存下来,但如果只有死去才能证明他曾经真正活着,他愿意死。有那么一阵,他觉得整件事情都很好笑,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不知劳拉会不会也觉得好笑。

  但还存在着另一部分的他,这个他依然努力想把一切都弄清楚,想看清整个画面。他觉得这个部分可能是迈克?安塞尔。在湖畔镇警察局,好像有人按下了一个清除按键,迈克?安塞尔随即彻底消失了——

  “隐藏的印第安人。”他说出了声。

  “什么?”前排座位传来岑诺伯格那暴躁的哑嗓门。

  “小孩子涂颜色玩的那种画片。‘你能在这幅画里找到隐藏的印第安人吗?里面一共有十个印第安人,你能把他们全部找出来吗?’第一眼看上去,你只看到瀑布、岩石和树木,然后,如果你把画面转过来,从另一个角度看出去,你就会发现那片阴影原来是一个印第安人……”他打着哈欠解释说。

  “睡吧。”岑诺伯格建议。

  “但要看到整幅画面……”影子喃喃地说,然后睡着了。他梦到了隐藏的印第安人。

  那棵树在维吉尼亚州一个老农场的后面,孤零零地位于一片荒凉之中。为了到达那个农场,他们不得不从布莱克堡往南开了大约一小时,途中经过的道路名字都是“分币海螺支线”、“公鸡马刺”之类怪名字。他们来回绕了两次路,结果南西先生和岑诺伯格对影子和彼此失去了耐心,发作起来。

  他们在当地一家小杂货店停下来确定方向,那里正好位于山脚下的岔路口。一个老人从杂货店后面出来,瞪着他们。他身上穿着粗斜纹棉布的罩衫,连鞋都没穿。岑诺伯格从柜台上的坛子里挑了一只腌猪脚,坐在房子外面的台阶上啃着吃。穿罩衫的老人在餐巾纸背面给南西先生画了一张地图,标出该转弯的地方和当地的路标。

  他们再次出发,这次轮到南西先生开车。他们十分钟后就找到了那个地方。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梣树农场。

  影子走下公共汽车,打开农场大门。汽车开进去,摇摇晃晃地穿过草地。影子关上农场大门,跟在车子后面走,顺便伸展一下腿脚。车子开远之后,他慢跑着追上去。他喜欢让身体活动起来的感觉。

  从堪萨斯州一路开车赶到这里,他已经丧失了所有时间感。到底开了两天车,还是三天?他弄不清。

  放在公共汽车后面的尸体似乎还没有腐烂。他可以闻到那股味道——淡淡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的酒味,盖住了好象酸蜂蜜的某种味道。总的来说,没有什么让人不舒服的气味。他不时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玻璃假眼,凝视着它。它的内部绽出了一道道裂纹,估计是子弹的冲击造成的。虽然旁边掉了一片,但虹膜的那面还是完好无损。影子在手中把玩着那只假眼,握着它,让它在手中滚动,用手指推动它。这是个可怕的纪念品,但奇怪的是,它让人觉得很舒服。他心想,如果星期三知道他的眼睛最后落在影子的口袋里,他本人说不定也会心情愉快的。

  农庄房子里一片漆黑,而且锁着门。农场的草长得很高,一看就知道这里早就被人遗弃了。农庄房子的屋顶后部已经碎了,用黑色的塑料板盖着,皱得隆了起来。然后,影子看到了那棵树。

  那是一棵银灰色的大树,比农场的房子还要高大。这是影子见过的最漂亮的树:枝桠宛如幽灵鬼怪,但同时又给人以完全真实之感,而且分布得完美而均匀。它看上去还非常眼熟。他想,也许是梦见过它?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梦到过,但多次亲眼见过它,或者说它的一个象征物。它就是星期三戴的那个银质的树形领带夹!

  大众公共汽车一路颠簸摇晃着穿过草地,停在距离树干只有二十英尺的地方。

  树旁站着三个女人。第一眼看上去,影子还以为她们就是卓娅们。但她们不是,她们是他并不认识的三个女人。她们看上去疲惫不堪,毫无兴趣,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具木头梯子,年纪最大的那个还背着一个棕色麻袋。这三个女人就像一套俄罗斯木偶娃娃:一个身材最高(有影子那么高,甚至比他还要高一些),一个身材中等,还有一个个子十分矮小,影子一开始还误以为她是个小孩子。三个女人长得非常像,影子断定她们是亲姐妹。

  公共汽车停下来的时候,身材最小的那个女人行了个屈膝礼。另外两个则只是瞪眼看着。她们三个人分享同一支香烟,一直抽到只剩下过滤嘴,其中一个人才把烟头在树根上摁熄。

  岑诺伯格打开巴士的后箱,个子最高的女人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将星期三的尸体从后面抬出来,搬到树旁,像只是搬动一袋面粉那么简单。她把尸体放在树前,距离树干大概十英尺,再和她的姐妹们打开包裹星期三尸体的布。阳光下,他的模样比那天在点着蜡烛的旅馆房间里看到的更糟糕。影子只飞快瞄了一眼,立刻转开目光。女人们整理好他的衣服,最后把他放在床单一角,再次把他包裹起来。

  然后,女人们走到影子面前。

  ——你就是那个人?个子最高的问他。

  ——那个将哀悼全能的父的人?中等个子的女人问他。

  ——你被选中为他守灵?最矮小的女人问。

  影子点点头。后来,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当时是否真的听到了她们说话的声音。或许他只是从她们的表情和眼神中,理解了她们想表达的意思。

  南西先生刚才走进房子里面使用洗手间,现在回到树旁。他抽着一支小雪茄,一副思索的表情。

  “影子,”他叫住他,“你真的不必这么做。我们可以找到一个更合适的人。”

  “我要做。”影子简洁地说。

  “你死了怎么办?”南西先生问,“如果仪式真的要了你的命,怎么办?”

  “那么,”影子冷静地说,“就让它要了我的命好了。”

  南西先生猛地把手中的小雪茄扔到草地上,异常恼火。“我早说过,你脑子里塞的全是屎,现在你还是满脑子大便。难道你看不出来有人正努力放你一条生路吗?”

  “对不起。”影子说。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说别的,南西气得走回车里。

  岑诺伯格走到影子面前,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你必须活着通过守灵。”他叮嘱说,“为了我,必须活下来。”然后,他轻轻用指关节敲敲影子前额,说一声:“砰!”他抓住影子的肩膀,拍拍他胳膊,然后离开,去找南西先生。

  个子最高的女人的名字似乎是尤莎或者尤妲。影子无法跟着她复述她的名字,让她高兴。她打了个手势,让他脱下衣服。

  “脱光吗?”

  高个子女人耸耸肩。影子脱到只剩下三角内裤和T恤。女人们把梯子靠着树干放下,其中一把是手绘的,每层梯级都画着细小的花朵和树叶。她们朝这把梯子指了指。

  他爬上梯子的九层阶梯,然后,在她们的催促之下,他登上一根低矮的树枝。

  中等个子的女人把麻袋里的东西倒在草地上。里面装着乱成一团的细绳子,年代久远加上肮脏,绳子已经变成了褐色。女人们拣出绳子,小心地放在星期三尸体旁边的地上。

  她们爬上各自带来的梯子,开始在绳子上打出复杂而讲究的绳结。她们用绳子把树缠绕起来,再缠到影子身上。她们脱掉他的T恤和内裤,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像接生婆、护士,或者摆弄尸体的人物似的,一个个神色自若。接下来,她们把他绑了起来,并不很紧,但绑得很牢固,很结实。绳子和绳结承担着他的体重,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感觉很不错。绳子从他的手臂下面、双腿中间绕过,穿过他的手腕、脚踝和胸膛,把他绑在树上。

  最后一段绳子在他脖子上松松地打了一个结。起初,那个结让他有点儿不太舒服,但他的体重被分配得很平均,没有哪一段绳子会勒痛皮肉。

  他觉得自己距离地面大概五英尺。这棵树光秃秃的没有树叶,树型巨大,黑色的枝桠映衬着灰色的天空,树皮呈现光滑的银灰色。

  她们把他脚下的梯子移开。全部体重落到绳子上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慌乱,身体往下坠了几英寸。不过他忍住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女人们把包裹在旅馆床单里的尸体放在地上,放在树脚下,然后离开了。

  留下他独自一人。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十五章

  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

  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

  我不在乎被人吊起,生命早已离开了我,

  尸体早已安息在墓中……

  ——一首老歌

  被吊在树上的第一天,影子体验到了从只是有点不舒服,逐渐过渡到痛苦与恐惧的全部过程。偶尔还会产生一种介于厌倦和冷漠之间的情绪,那是一种灰色的、漠然接受一切的心情,一种等待。

  他被吊着。

  周围没有一丝风。

  几个小时之后,他眼前开始出现颜色。色斑短暂闪过之后,深红色和金色的大片色块像开花充满视野,跳动着,脉动着,仿佛有了生命。

  胳膊和腿上的疼痛逐渐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他想让手脚休息一下,可要让身体松弛摇摆一下的话,身体向前一冲,绕在脖子上的绳子就会立刻收紧,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闪着微光,感到阵阵眩晕。于是他只好把自己再拉回来,紧贴着树干。他可以感觉到心脏在胸膛里急速跳动,连续不断的节奏像敲鼓一样,把血液压送到全身……

  眼前凝成一块块翡翠、蓝宝石和红宝石,旋转着,然后爆炸。呼吸变成了一小口一小口的浅浅喘息。背后树干的树皮很粗糙,下午的寒冷包围着他赤裸的肌肤,让他开始发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在他脑子深处说,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这个想法让他很高兴,于是,他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复它,有点像念咒语,又有点像幼儿园的儿歌,和他心脏的跳动声节奏一致。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时间慢慢过去,单调的诵经般的声音仍在继续。他能听到这个声音。有人正在不停地重复这些话,只有当影子的嘴巴开始觉得干涩,舌头也干得仿佛长了一层硬皮时,那个声音才停止下来。他努力用脚撑着,把自己向上推,让身体离开树干,想换一种方式来支撑体重,让自己能畅快地呼吸。

  他尽情呼吸,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又落回束缚身体的绳索中,悬吊在树上。

  响起一种让人恼火的、嘲弄似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他还以为是他自己发出的,可等他闭上嘴巴后,叽叽喳喳的声音仍在继续。影子心想:看样子,这是整个世界在嘲笑我。他侧过头去,发现有什么东西从树干上跑下来,跑到他旁边,就停在他脑袋边上。那东西冲着他的耳朵叽叽喳喳叫唤着,叫的只有一个单词,听上去好像是“拉塔托斯克”。影子想跟着重复一遍,可舌头僵硬得在嘴巴里根本无法动弹。他慢慢转过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只松鼠灰褐色的脸和它尖尖的耳朵。

  他发觉,如果距离非常近,松鼠的模样并没有远处看起来那么可爱。这家伙长得很像老鼠,很凶恶,半点也不甜美可爱,而且牙齿异常尖利。但愿这只松鼠别把他视为威胁,或是食物来源。松鼠应该不是食肉动物……不过,很多他认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东西,结果总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他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疼痛几次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从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梦中,死去的孩子们从水下浮出,出现在他身边,他们的眼睛好像肿胀的珍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剥落下来。他们责备他,说他让他们失望了。一只蜘蛛从他脸上爬过,他又惊醒过来。他摇摇脑袋,把蜘蛛赶走或吓走,然后重新回到梦中。这时,一个长着象头的人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大腹便便,一只象牙折断了,坐在一只巨大的老鼠背上,向他走来。象头人冲着影子甩甩鼻子,说:“开始这次旅途之前,如果你向我祈求保佑的话,也许可以少一些麻烦。”然后,象头人拿起那只老鼠,出于某种影子不能理解的原因,老鼠的体型没有任何变化,却让人感觉一下子变小了。象头人把老鼠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接着再传到另外一只手,手指曲伸,在手指和手掌间飞快地移动着那只老鼠。最后,象头神张开所有四只手,显示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影子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接着,他开始耸肩,一只肩膀接着一只肩膀,动作流畅得出奇。象头人盯着影子,脸上毫无表情。

  “在你鼻子里。”影子告诉象头人。刚才,他亲眼看见那条摇来晃去的老鼠尾巴消失在他的象鼻子里。

  象头人点点他巨大的脑袋,说:“是的,在鼻子里。你会忘记很多东西,你会放弃很多东西,你也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是,千万别忘了这个。”这时开始下起雨来,影子冻得发抖,浑身湿透,一下子从沉睡中清醒过来。颤抖越来越强烈,强烈得让他害怕。身体竟然会哆嗦成这样,他以前万万想象不到。一阵痉挛似的战栗,紧跟着另一阵痉挛似的战栗。他努力想停止哆嗦,可怎么也做不到,连牙齿也开始打颤,四肢抽搐着猛烈抖动,完全不受任何控制。与此同时,还有真正的疼痛,深深的、仿佛被刀子刺穿一样的巨痛,覆盖他的全身,所有那些细小的、看不见的伤口全部开始疼痛起来,痛得令人无法忍受。

  他张开嘴巴接落下的雨水,滋润干燥破裂的嘴唇和干涩的喉咙。雨水也打湿了捆绑他的绳索。闪电的光芒如此明亮耀眼,仿佛爆炸一样,将整个世界变幻成想象出来的强烈闪光灯下的全景摄影。然后是雷声轰鸣,爆裂声、爆炸声、隆隆声此起彼伏。雷声的回音慢慢减弱之后,雨下得更猛烈了,几乎是刚才的两倍。雨水和夜晚中,他的颤抖渐渐缓和下来,被利刃割裂的感觉也消失了。影子不再觉得冷了。也许,他依然觉得冷,但是现在,冰冷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影子依然被吊在树上。闪电划过夜空,形成叉形的电光,雷声渐渐平息,变成无所不在的低沉的隆隆声,偶尔会有“嘭”的一声巨响,仿佛从夜色尽头传来的爆炸。狂风拖曳着影子,想把他从树上卷下来,剥掉他的皮,割裂他的骨头。影子的内心深处知道,真正的风暴来临了。

  一股奇异的快乐感觉从影子内心升起,他开始放声大笑。雨水冲洗他赤裸的身体,闪电照亮了天空,雷声隆隆震耳欲聋,他几乎无法听到自己的笑声。他欣喜若狂。

  他活着!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从来没有。

  他想,哪怕他真的死了的话,哪怕他现在就死,死在树上,能经历这种完美、疯狂的一刻——值了。

  “喂!”他冲着暴风雨大声呼叫,“喂!是我!我在这里!”

  他设法在赤裸的肩膀和树干之间的空隙收集了一些雨水,扭头喝着收集的雨水,一口口吮吸着,发出很大的声音。他喝了几口水,然后又开始放声大笑。这是愉快而开心的笑,一点也不疯狂。直到没有力气再笑,直到吊在那里累得无法动弹的时候,他才安静下来。

  树脚下的地面上,雨水让湿透的床单变得有些透明,漂浮起来的床单旁边冲开了一角。影子可以看到星期三的死人手,变成蜡质的苍白的手,还能看到他脑袋的形状。这让他想起了意大利都灵的裹尸布,想起了开罗市杰奎尔的停尸桌上那个被开膛的女孩。然后,尽管依然很冷,他却发现自己居然感到了一丝温暖,而且很舒服,就连树皮也觉得柔软多了。他再次睡着了。也许他又做梦了,但这一次,他记不得梦的内容。

  第二天早晨,疼痛不再限于绳子陷入肌肤的地方,或是与树干接触的后背皮肤。现在,疼痛无处不在。

  而且极度饥饿,凹陷下去的胃里一阵阵巨痛。他的头也仿佛被人连续击打过一样疼痛不堪。有时候,他想象自己已经停止呼吸,心脏也停止了跳动。然后他就会屏住呼吸,直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动,这才大口喘息,像刚从水底浮出水面的潜水者。

  在他看来,树仿佛从地狱一直延伸到天堂,而他将被永远悬吊在这里。一只褐色的鹰绕着树盘旋飞翔,在他旁边一根折断的树枝上停下,一会儿又展开翅膀,向西飞去。

  黎明的时候,暴风雨停止了,但到了白天,风雨再度回来。翻滚的灰色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一段时间之后,风雨变成了毛毛细雨。树下的尸体仿佛缩小了一些,依旧包裹在褪色的汽车旅馆床单里,像一只在雨中瘪塌的糖霜蛋糕。

  影子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又觉得冷。

  隆隆的雷声再度响起时,他想象自己听到了敲鼓的声音。敲打铜鼓的声音伴随着雷霆,伴随着他的心跳。不管那声音到底是在他脑海中,还是在外面,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用颜色来形容感受到的疼痛:酒吧霓虹灯的红色,潮湿夜晚里交通灯的绿色,连通录像机、却没装进录象带的电视屏幕上的蓝色。

  那只松鼠突然从树干落到影子的肩膀上,尖锐的爪子扎进他的皮肤里。“拉塔托斯克”,松鼠叽叽喳喳地叫着,它的鼻尖碰到他的嘴唇。“拉塔托斯克”,它尖叫着,又跑回树上。

  他的皮肤上仿佛扎满了大头钉和针,火烧一样疼痛,刺痛感传遍全身上下,让人难受得生不如死。

  他的一生就躺在下面,真正地躺在上面,像达达画派里的超现实场景,就在旅馆床单做的裹尸布上。他可以看见妈妈充满困惑的凝视,看见挪威的美国大使馆,看到他们结婚那天劳拉美丽的双眸……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咯咯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狗狗?”劳拉问他。

  “我们结婚那天,”他说,“你贿赂了风琴师,让他在你沿着地毯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把《结婚进行曲》改成了《史酷比狗》的主题曲。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亲爱的。要不是那些爱管闲事的小孩,我准会成功的。”

  “我是多么爱你啊。”影子说。

  他感到她的嘴唇吻到他的唇上。他们两人的身体都是温暖、湿润,充满生命活力,而不是冰冷的死人尸体。于是他知道,这不过是他产生的又一个幻觉。“你并不在这里,是不是?”他问。

  “是的,我不在。”她说,“但你在召唤我,最后一次召唤我。我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了。深深勒进肉里的绳索已经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概念,像自由意志或者来生一样。

  “睡吧,狗狗。”她说。他想,听到的恐怕只是他自己的声音。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睡着了。

  太阳好像一枚锡制的硬币,悬挂在浅灰色的阴沉天空上。影子醒过来,慢慢恢复了意识。他感到很冷。但在他体内,一部分自我意识却仿佛离他非常遥远,漂浮在远方的某处。他意识到他的嘴和喉咙因为干渴而灼烧、疼痛、干裂。有时候,在白天,他可以看到星星从天空坠落下来;还有的时候,他看到和运输卡车一样巨大的鸟朝着他飞来。不过没有任何东西落到他面前,也没有任何东西碰到他。

  “拉塔托斯克,拉塔托斯克。”唧唧喳喳的叫声仿佛在责骂他。

  松鼠重重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小尖爪子抓着他的皮肤,凝视着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又产生了幻觉:因为那只动物的两只前爪正捧着一个胡桃壳,好像玩过家家玩具里的杯子。松鼠把胡桃壳压到影子嘴边。他能感到里面有水,于是,不知不觉中,他从那个小杯子里喝水,把水吸进嘴里。水经过干裂的嘴唇,干涩的舌头,湿润了他的嘴,然后他才把嘴里剩下的水咽了下去。可惜水实在太少了。

  松鼠跳回树上,顺着树干向上跑去,一直跑到树根。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小时——影子已经无法分清时间,他想,他脑子里的所有时钟一定全都破碎了,发条、齿轮、指针乱七八糟地和破碎的表壳玻璃混在一起——松鼠带着胡桃壳杯子又回来了,小心翼翼爬上树。影子再次喝下它带给他的水。

  混合着泥土和铁锈味的水填满他的嘴,为他焦干的喉咙降温,缓解他的疲劳和疯狂。

  喝了第三杯之后,他不再觉得干渴了。

  他开始挣扎,拉扯着绳子,拼命扭动身体,想从树上下来,想获得自由,想离开这里。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但绳结打得很结实,绳子非常强韧,它们纹丝不动。很快,他再一次精疲力尽。

  精神错乱之下,影子觉得自己变成了树。根须深深伸进肥沃的土壤,伸进时间里面,伸入地下隐藏的泉水。他感到泉水旁的女人名叫乌达,意思是“过去”。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巨人,仿佛地下的一座山。她所守护的泉水是时间之泉。其他树根则伸向别处,其中有些是非常隐秘的所在。现在,如果他觉得渴了,他就用树根吸取水份,把水引入他的体内。

  他有一百只手臂,每只手臂上有一千根手指,所有的手指都向上伸展,一直伸入天空。整个天空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倒不是说痛苦有所缓解,但现在,痛苦属于被吊在树上的那具身体,而不是树本身。癫狂之中,影子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被吊在树上的人了。他是那株树;他是吹动世界之树的风;他是灰色的天空和翻滚的云;他是那只唧唧喳喳、在最深的树根和最高的树枝间奔跑的松鼠;他是那只蹲在树顶一根短枝上的鹰,用疯狂的眼睛俯瞰整个世界;他是在树心里蛀洞的那条虫子。

  星星在天空盘旋。他伸开他的一百只手,触摸闪烁的星星,握住它们,转动它们,把它们变得消失无踪……

  疼痛和疯狂的间隙,脑子清醒的那段时间,影子感到自己仿佛浮出了水面。他知道这情况不会维持很久。早晨的阳光让他眼花缭乱,他闭上眼睛,希望能挡住阳光。

  他坚持不了很久了,他也知道这一点。

  再次睁开眼睛时,影子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他身边的树枝上。

  他的肌肤是暗褐色的,前额高耸,暗褐色的头发缠绕纠结。他坐在一根高度和影子的头部差不多的树枝上,影子伸长脖子就能看清他。只瞥了一眼,他就知道那个人是个疯子。

  “你没穿衣服。”那人说,声音有些嘶哑,“我也没穿衣服。”

  “我看到了。”影子嘶哑着声音说。

  疯子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脑袋朝下方和四周转动着,似乎缓解脖子上的肌肉紧张。之后,才问:“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影子说。

  “我认识你。我在开罗见过你,后来也见过你。我姐姐喜欢你。”

  “你是……”但名字想不起来了。吃路边被汽车撞死的动物。对了,想起来了!“你是荷露斯。”

  疯子点点头。“荷露斯,”他说,“我是清晨的猎隼,我是下午的雄鹰。我是太阳,和你一样。我知道拉神的真名,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很好。”影子礼貌地说。

  疯子专心凝视着他们下面的地面,什么话都不说。突然,他从树上跌了下去。

  一只鹰像一块石头一样向地面俯冲过去,垂直下落后突然猛扑,然后用力拍打翅膀,重新飞回树上,爪子里抓着一只小兔子。它落在影子近旁的一根树枝上。

  “你饿吗?”疯子问他。

  “不饿。”影子说,“我想我应该觉得饿,但我真的不饿。”

  “我饿了。”疯子说。他飞快地吃兔子,把它撕成两半,吮吸鲜血,撕咬兔肉,咬碎所有骨头。吃完以后,他把咬剩的骨头和兔毛丢到地上。他顺着树枝走过来,直到距离影子只有一臂远的地方才停下。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影子,认真而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从脚一直看到头。他的下巴和胸前还沾着兔子的血,他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把血擦掉。

  影子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嗨。”他说。

  “嗨。”疯子说。他在树枝上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影子。一股深色的尿撒到下面的草地上。他撒尿花了好久,完事后,他又蹲坐在树枝上。

  “他们怎么叫你?”荷露斯问。

  “影子。”影子回答说。

  疯子点点头。“你是影子,而我是光。”他说,“所有东西都会留下影子。”接着他又说:“他们很快就会开战了。等他们到了战场,我会过去观战。”

  接着,疯子说:“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可影子已经无法回答他了。一只鹰展开翅膀,盘旋着慢慢飞向高空,顺着上升气流飞进清晨的天空。

  月光。

  一阵咳嗽让影子全身都颤抖起来,咳嗽带来的痛苦令人难以忍受,仿佛刺透了他的肺和喉咙。他几乎窒息了。

  “嗨,狗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他低头往下看。

  树枝间泻下白色的月光,亮得像白天。一个女人站在他下面的月光中,椭圆的脸苍白凄凉。风在树枝间呼啸而过。

  “嗨,狗狗。”她说。

  他努力想说话,却再次咳嗽起来,这次他咳了很久,整个肺都快爆炸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她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没有生命,你是我所有的最近于生命的,你是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理由,是唯一不寒冷、不单调、不灰色的物体。即使被人蒙上双眼抛进世界上最深的海洋里,我还是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你。即使被人埋在一百英里深的地下,我还是知道你在哪里。”

  他凝视着站在月光下的这个女人,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会把你放下来的,”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耽搁了太长时间才找到你,是不是?”

  他再次咳嗽起来。“不,不要管我,我必须做完这件事。”

  她抬头看着他,摇着头。“你疯了。”她说,“你会死在这里的。就算能活下来,你也会残废的。”

  “也许吧。”他说,“但我感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是的。”过了一阵,她回答说,“我猜你确实活着。”

  “你告诉过我,”他说,“在墓地。”

  “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狗狗。”她说,“在这里我感觉好一点,不那么难过。知道我的意思吗?我感觉全身上下干得很。”

  风停了。现在,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了:那是腐烂的肉、呕吐物,还有腐败的恶臭,这股味道弥漫在周围,令人不快。

  “我丢掉工作了。”她说,“那是份夜班工作,他们说顾客都在抱怨。我告诉他们说我病了,可他们说他们根本不在乎。我很口渴。”

  “那些女人,”他说,“她们有水,在屋子里。”

  “狗狗……”听上去,她的声音很害怕。

  “告诉她们……告诉她们我说给你水喝……“

  她苍白的脸仰视着他。“我会去的。”她说。接着,她干咳一声,露出难受的表情,把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吐到草地上。它一碰到地面就碎了,然后蠕动着消失。

  现在几乎无法呼吸,他的胸口感觉沉甸甸的,头无法控制地左右摇晃着。

  “留下。”他喘息着说,声音几乎和说悄悄话一样微弱。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清他的话。“请不要走。”他继续咳嗽着,“今晚留下来。”

  “我会留下一段时间的。”她说。她像妈妈对孩子说话一样安慰道,“只要我在,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的。”

  影子再次咳嗽起来。他闭上眼睛——他觉得只是闭了一小会儿,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月亮已经落山了,而他只剩下孤孤单单一个人。

  脑袋里有爆炸的声音、敲击的声音,厉害得超过了偏头痛,超过了一切疼痛。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消散为小蝴蝶,绕着他飞舞,像一片五颜六色的沙尘暴。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黑暗的夜色。

  树脚下,包裹着尸体的白床单在晨风中呼啦呼啦地响着。

  脑子里的敲击停止了,所有一切都缓慢下来。他已经无法继续呼吸了,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停止了跳动。

  这一次,他所走进的黑暗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照亮它的只有一颗孤星。这就是结束。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十六章

  我知道这是骗局,可这是这里唯一的游戏

  ——加拿大?比尔?琼斯

  树消失了,整个世界消失了,头顶灰色的清晨天空也消失了。现在天空呈现午夜时分的黑色,只有一颗冰冷的星星在他头顶的高空中,闪耀着灿烂的、明亮的星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往前迈了一步,几乎立刻便绊倒在地。

  影子低头细看。岩石上有凿刻出来的梯级,一直向下延伸出去。梯级非常巨大,他只能想象那是很久以前巨人们凿刻出来,遗留下来的。

  他蹒跚着顺着岩石斜坡下行,一半是直接往下跳,一半是沿着台阶一级级地跳。他全身都在痛,但那只是长时间不动的身体突然运动所产生的痛,而不是悬挂在树上活活吊死的疼痛。

  他平静地发现,自己现在居然穿戴整齐,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只是赤着双脚。他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是那晚他站在岑诺伯格家的公寓里所穿的衣服,当时,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走过来,告诉他叫“奥丁的马车”的星座故事。她还把月亮从天上摘下来送给他。

  他突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一定在这里!

  她果然在台阶底下等着他。夜空中没有月亮,可她全身依然沐浴在月光下,白色的头发泛着淡淡的月光银色。她仍旧穿着那件蕾丝棉布的睡衣,和在芝加哥的那天晚上一样。

  看见他之后,她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后目光转到地上,好像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一样。“你好。”她说。

  “嗨。”影子和她打招呼。

  “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在树上做的又一个怪梦。自从离开监狱,我一直在做疯狂的梦。”

  月光下,她的脸仿佛镀了一层银色光芒(但深黑色的夜空中根本没有月亮的踪影,而现在,在石阶下面,就连唯一的那颗星星也看不到了),让她显得神圣庄严而又脆弱敏感。她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你所有的疑问都将在这里得到解答。但是,一旦你得知答案,你就再也无法忘记它们了。”

  在她身旁,道路分成两条岔路。影子知道,他必须决定选择哪条路继续走下去。但是首先,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在口袋深处摸到那枚熟悉的硬币时,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掏出硬币。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正是那枚1922年的自由女神头像的美元硬币。“这是你的。”他说。

  这时他才想起来,他的衣服其实还在那棵树下。那三个女人把他的衣服塞进她们原先装绳子的麻袋,还把麻袋口打了一个结。个子最高的那个女人用一块很重的石头压在麻袋上,防止被风吹走。所以他知道,事实上,那枚自由女神头像的硬币也在麻袋里的裤子口袋里,压在石头底下。但是此刻,在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前,它却在他手中,沉甸甸的。

  她纤细的手指从他掌中取走硬币。

  “谢谢。它曾两次给你带来自由,”她说,“而现在,它会照亮你进入黑暗世界的道路。”

  她合拢双手,握住硬币,然后抬起手,把它放在空中,放在她尽可能够得到的高处。接着,她松开手。硬币并没有掉下来,而是向上漂浮起来,直到到达影子头顶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才停下。不过,它不再是一枚银币了,自由女神头像和头上的稻穗状王冠都消失了,他看到的是夏季夜空里显得有些模糊的月亮。

  影子无法判断,他所凝视的究竟是一个只有一美元硬币大小、漂浮在他头顶一英尺高的的月亮,还是一个面积相当于太平洋、距离他好几千英里的月亮。不过,这两种看法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也许只是看待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而已。

  他看着面前两条分叉的道路。

  “我该走哪条路?”他问,“哪条路是安全的?”

  “选择其中一条,你就不能重新选择另外一条。”她说,“但是,每条路都不是百分百安全。你要走哪条路——是充满艰难真相的道路,还是充满美丽谎言的道路?”

  “真相。”他回答说,“我再也不要任何谎言了。”

  她看上去有点伤感。“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她说。

  “我会付的。代价是什么?”

  “你的名字,”她说,“你真正的名字。你必须把你的真名交给我。”

  “怎么给你?”

  “像这样。”她说着,伸出完美修长的手,朝他的头部伸来。他可以感到她的手指轻轻碰到他的皮肤,然后感到手指刺穿他的皮肤、他的颅骨,一直伸入大脑深处。他头颅里有什么东西很痒,痒的感觉顺着脊椎一直延伸下去。她的手从他头部收回来。一团火焰在她食指指尖上闪烁跳跃,仿佛蜡烛的火苗,但更亮、更纯净,如同镁条点燃后的白色灼热亮光。

  “那就是我的名字吗?”他问。

  她的手握起来,亮光消失了。“是的。”她说,朝右手边的那条路伸出手指。“那一条,”她说,“现在上路吧。”

  月光的照耀下,已经失去自己名字的影子走下右手边的道路。他转过头想谢谢她,却发现除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人影。看来他已经位于地下很深的地方了,但当他仰望头顶上的黑暗时,依然可以看到那个小月亮跟随着他。

  他转了一个弯。

  难道这就是死后的生活?他想,倒真像那座山崖石屋,一半像布景,一半像噩梦。

  他看见他自己穿着监狱的蓝色囚服,站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典狱长告诉他劳拉出车祸死了。他看见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再次经历这一幕,亲眼看到,毫无遮蔽,让他内心伤痛不已。他加快脚步,穿过典狱长的灰色办公室,然后发现自己注视着鹰角镇郊外一家录像机修理店——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知道,他正在店内狠揍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力气大得弄伤了自己的指关节。很快他就要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超市购物袋,里面装满二十美元一张的钞票。拿走这笔钱,他们永远不敢声张。那是他应得的一份,比他应该分到的还多一点。他们不该打主意甩掉他和劳拉。虽然他只是司机,但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劳拉要他做的一切……

  在法庭上,没有人提到抢劫银行的事,尽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只要没有人承认,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没人提到抢劫,检察官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影子对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的身体伤害罪上。他出示照片,上面是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被送到当地医院急救时拍下来的。影子几乎没有为自己辩护,这样更省事一点。不管是包尔还是威斯特,似乎也都突然不记得自己被殴打的原因了,不过他们都指认影子就是对他们发动攻击的人。

  没有人提到钱的事。

  甚至没有人提到劳拉。这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结果。

  影子心想,不知那条充满美丽谎言的路走起来会不会更容易一些。他从那个回忆场景旁走开,沿着岩石路向下,走进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医院病房的场景中。那是位于芝加哥的一家公立医院。突然间,他感到胆汁涌到喉咙,立刻停下脚步。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妈妈又一次濒临死亡。她在他十六岁那一年去世,啊,对了,他当时也在那儿。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身材高大、有些笨拙的十六岁少年,奶油咖啡色的皮肤上长满粉刺。他坐在她床边,不肯看她,埋头读着一本厚厚的简装本小说。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么书,所以他绕过医院病床,想走近一点看清楚。他站在床和椅子之间,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他。那个大孩子弯腰驼背地坐在椅子里,鼻子几乎快贴在那本《万有引力之虹》的书页上,努力想从妈妈就要死掉的事实中,逃避到伦敦的闪电战。可惜那本虚构的小说并不能带给他真正的逃避。

  妈妈的眼睛安详地闭着,但那只是注射了吗啡镇定剂后的效果。医生们本来以为这次只是她体内的镰状红细胞出现的又一次危机,只是又一次痛苦,只要耐心忍受就行。他们后来才发现,她患的其实是淋巴癌,可惜那时已经太晚了。她的皮肤成了灰黄色,尽管她只有三十出头,却显得老得多。

  影子真想摇晃他自己,那个一度是他的笨蛋男孩,叫他过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么。他知道她就要死了,可惜他无法触到他自己,他仍在继续看书。就这样,就在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一本厚书的时候,妈妈静悄悄地死了。

  她死后,他差不多什么书都不看了。不能信任虚构出来的小说。如果书本无法让你逃避那样的不幸,它们还有什么好处?

  影子离开医院病房,沿着曲折的通道继续往下走,深入地下内部。

  第一眼看见妈妈时,他几乎无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轻。他猜那时候她恐怕还不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因为疾病而被解雇。他们两个在她的公寓里,那是在北欧某个国家,是大使馆租用的房子。他环顾四周,想找出一些线索,然后他看到了自己:一个矮小的孩子,明亮的灰色大眼睛,一头黑发。他们俩正在争吵。影子不用听就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他们俩只会因为那一件事争吵。

  ——告诉我爸爸的事。

  ——他已经死了,别再问了。

  ——可他到底是谁?

  ——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样。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没有照片。她的声音很低,充满怒火。他知道,继续追问下去的话,她就会大叫大嚷,甚至会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停止问这些问题的。所以他转身离开,沿着通道继续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时甚至会绕回来,这让他想到了蛇蜕或肠道,还有扎进地下非常非常深的树根。他左边是一个水塘,道路看不见的地方有水,的的嗒嗒滴进水塘,但水滴几乎没有破坏水池镜子一样光滑的表面。他蹲下来俯身喝水,双手捧着池水滋润喉咙。他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一个飘浮着由无数块小镜子组成的迪斯科舞厅灯球的地方。这里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所有星星和星球都围绕着他旋转,但他什么声音都听到: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到人们盖过音乐的大声交谈。现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女人,她长得很像他母亲,但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她的模样,毕竟,现在的她还只是个少女……

  她在跳舞。

  认出那个和她一起跳舞的男人时,影子居然没有感到震惊。三十三年里,他的样子没有多少改变。

  影子一眼看出她已经喝醉了。不算酩酊大醉,但她毕竟不习惯饮酒。再过差不多一个星期,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们喝的是玛格里特鸡尾酒,她的嘴唇和手背上还粘有几粒盐。

  星期三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但那枚银色的树型别针还在,别在衬衣口袋上。迪斯科灯球射出的灯光打在上面,闪闪发光。尽管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很大,但他们看上去却是相当般配的一对情侣。星期三的举止动作像狼一样优雅自若。

  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样的大手占有地环绕在她裙子的臀部位置上,把她更紧地压在他身上。他的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脸,他们俩开始接吻。他们站在那儿,迪斯科灯球的灯光环绕着他们,他们仿佛置身宇宙中央。

  很快,他们离开了。她摇摇晃晃地偎在他身上,他带着她离开舞厅。

  影子把头深深埋在双手中。他没有追上他们,他无法、也不愿接受他亲眼所见的一切。

  灯光消失了,现在,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个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悬挂在他头顶,散发出光芒。

  他继续走下去。在道路的一个转弯处,他停了下来,用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他感到一只手轻轻从他背后向上抚摩,轻柔的手指弄乱了他脑后的头发。

  “你好。”一个朦胧如烟、猫一样的声音,越过他的肩膀,悄声说。

  “你好。”他说,转身面对她。

  她有一头褐色的秀发,还有褐色的光滑肌肤,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色的,是上好蜂蜜才有的那种漂亮颜色。她的瞳孔和猫一样,中间有一条垂直的裂缝。“我认识你吗?”他有些迷惑地问。

  “关系很亲密。”她说,笑了起来,“我过去总爱睡在你的床上。我的族人始终为我监视着你。”她转身走到他前面的路上,指着他将要面对的三条分叉的道路。“好了。”她说,“一条道路可以让你更加睿智,一条道路可以让你健康,还有一条道路会杀死你。”

  “我想我已经死了,”影子说,“死在那棵树上。”

  她嘟着嘴唇,做个鬼脸。“死有这种,”她说,“也有那种。死跟死不一样,都是相对的。”说着,她又笑了起来,“知道吗,我可以给你讲个笑话,跟死亡的相对性有关。”

  “不用了。”影子说。

  “那么,”她问,“你想走哪条路?”

  “我不知道。”他坦白说。

  她的头微微一偏,姿势像极了一只猫。突然间,影子想起那一次肩膀上留下的猫抓的伤痕。他感到脸慢慢起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芭丝忒说,“我可以帮你作出选择。”

  “我信任你。”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你想知道你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

  “我的名字已经失去了。”他告诉她。

  “名字来了又去,可以不停更换。这个交易值得吗?”

  “值得。也许吧,我也说不准。这个交易让我看到了许多东西,许多私人性质的东西。”

  “任何人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私人性质的,属于他一个人所有。”她说,“所以,所谓亲眼所见,其实全都是不确定的。”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她说,“我要拿走你的心脏。以后我们用得着它。”她伸手深深插入他的胸膛,掏出一个不住跳动的东西,抓在她尖锐的手指甲间。它的颜色和鸽子血一样,是由纯粹的光组成,正在有节奏地扩张、收缩。

  她合拢手指,它立刻消失不见。

  “走中间那条路。”她说。

  影子点点头,走了过去。

  道路变得滑起来,岩石上布满了冰。头顶泻下的月光在空气中的冰晶上闪烁,亮晶晶的。月亮的外围笼上了一层光晕,形成漫射的光。淡淡的月光美倒是很美,借着它行走却更困难了。这条路显得非常不可靠。

  他退回道路分岔处。

  他看着第一条分岔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一直通向一个巨大的房间,或者说是一组房间,好像一座黑沉沉的博物馆。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他能听到无数细小声音,发出悠长的回声,还能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

  这里就是他很久以前在旅馆里梦见过的地方。这个无边无际的纪念大厅,为了纪念被遗忘的众神,那些曾经存在、但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众神。

  他倒退一步。

  他朝距离比较远的那条路走去,同时向前张望。这条路有点迪斯尼世界的感觉,黑色树脂玻璃的围墙上装着探照灯,彩色灯光不停闪烁,营造出如梦如幻的氛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里像是电视剧里星际飞船上的控制台。

  他还能听到声音:一种低沉的振动的嗡嗡声,影子的胃部都感应到了这个嗡嗡声。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两条路感觉都不太对劲。选路的事,他已经受够了。中间那条路,就是猫女神指给他的路——就是这条,走下去。

  头顶的月亮开始慢慢变淡变弱,月亮的边缘变成粉红色,逐渐黯淡下去。中间这条路通向一道巨大的门。

  一片黑暗中,影子穿过拱门。空气很温暖,还有湿润的泥土味道,仿佛城市里下过夏天第一场雨后的街道。

  他丝毫不觉得恐惧。

  他不再恐惧。恐惧已经死在那棵树上,和影子一样。现在,他心中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除了他灵魂的本质精髓,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远处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静静地溅起水花,水花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里回荡。他眯着眼向前眺望,但什么都看不到。这里实在太黑了。但没过多久,水花飞溅的方向出现了一团幽灵般的鬼火,发出微弱亮光,划破了黑暗的世界。原来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穴中,在他面前是光滑如镜的辽阔水面。

  溅水声接近了,那团光也越来越亮。影子在岸边耐心等待着。很快,一艘低矮扁平的船出现在视野里,一只灯光摇曳的白色灯笼挂在高高扬起的船首上,在玻璃一般的黑暗水下几英尺映出倒影。一个高个子的人影用竹竿撑着船,影子听到的溅水声,就是小船在地下湖面轻巧行驶时,竹竿从水中抬起和移动时发出的声音。

  “喂!这边来!”影子叫道。回声骤起,环绕着他,感觉像有整整一个合唱团的人在欢迎他,呼唤他,每个人的声音都和他的一模一样。

  撑船的人没有回答。

  船夫的个子高高瘦瘦,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话——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袍子,露在外面的头部完全不属于人类,影子确信他一定戴了某种面具。那是一只鸟的脑袋,头很小,脖子很长,鸟喙很长,显得十分高傲。影子确信自己见过这个鸟头,这个鬼怪般的像鸟的影子。他突然想起来了,有些失望地意识到,当他在山崖石屋里欣赏投币观看的发条机器时,这个苍白的好像鸟一样的生物曾经一闪而逝,出现在醉鬼身后的教堂墓地里。

  水从船首和撑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水声回荡在整个空间。船在水面上形成一阵阵涟漪。那艘船是用编在一起的芦苇造的。

  船到了岸边,船夫倚在竹竿上,它的头慢慢转过来,注视着影子。“你好。”它说,但鸟嘴并没有移动。说话的声音是男性,而且和影子在死后的世界里遇到的其他人一样,这个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脚会弄湿,我也没有办法。这些船太旧了,如果划得太靠近岸边,船底就会撞裂。”

  影子脱下鞋子,走进水中。水深刚到他的小腿。初下水的一阵冰冷刺激之后,水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边,船夫伸手把他拉上船。芦苇船摇晃了一下,水溅到船舷上,然后小船再次恢复平衡。

  船夫撑船离开岸边。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张望,裤子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我认识你。”他对站在船首的那个生物说。

  “你当然认得我。”船夫回答说。挂在船头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冒出来的烟呛得影子咳嗽起来。“你为我工作过。没有你,我们只好自己动手埋葬丽拉?古德切德。”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过分讲究。

  “艾比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这个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声音说,“你知道什么是亡灵导师吗?”

  影子觉得自己听说过这个词,但过了这么久,他想不起来了。他摇摇头。

  “就是护送者的意思,只不过起了个更好听些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多种职能,多种谋生之道。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是一个安安静静生活的学者,用我的笔记录下一些小故事,梦想出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的过去。但是与此同时,和你结交的许多人一样,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负责护送死者的灵魂到达死者之国。”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死者之国呢。”影子说。

  “不是,从本质上说还不是。这里只不过是个序章而已。”

  船轻巧地在镜面一样的地下湖水面上飘行。艾比斯先生继续说下去,鸟嘴没有一丝开合的动作。“你们人类谈论到生与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时是一条路、一首歌同时也是一种颜色一样。”

  “确实不可能,难道不是吗?”影子问。说话的回声从湖面传回到他耳中。

  “有一点你必须记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恼火地说,“生与死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像一枚25美分硬币的正反面一样。”

  “可如果我有一枚两面都是头像的硬币呢?又怎么说?”

  “这是不可能的。”

  穿越黑暗水面时,影子突然害怕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无数孩子的脸,浮现在玻璃一样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责备。他们的脸浸透了水,肿胀柔软,瞎掉的眼中蒙着一层白膜。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风,黑色的湖面平静无皱。

  “我到底是已经死了,”影子说,他现在已经开始习惯这个想法了,“还是即将死去?”

  “我们正在前往亡者之厅。我要求亲自来迎接你。”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你过去是个勤奋的员工。”

  “因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因为我并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话传说,因为我没有想到会经历现在这一切。还有,传说中不是有圣彼得,还有天堂的珍珠门,都在哪儿?”

  长着细长鸟嘴的白色鸟头严肃地左右摇晃着。“你是否相信我们并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你。”

  船触到了岸边湖底。艾比斯先生从船边跳到湖水中,让影子也跟着来。艾比斯先生从船首拉过一根绳子,把提灯递给影子拿着。灯是一轮新月的形状。他们趟水走到岸边,艾比斯先生把船缆栓在镶在岩石地面上的一个金属圆环里。他从影子手里接过提灯,高高举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岩石地面和周围高耸的岩石围墙上。

  “你害怕吗?”艾比斯先生问。

  “不怎么害怕。”

  “那么,在我们走路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培养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养成灵魂中的恐惧感。对你即将面对的情况来说,这是最适合的感觉。”

  影子并不恐惧,反而觉得很有趣。担心也有一点点,但不过如此罢了。他不惧怕变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个正凝视着他们走近、长着狗头、体型和谷仓一样庞大的生物。它突然咆哮起来,吠叫发自喉咙深处。影子立刻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影子。”它说,“审判时刻来临了。”

  影子抬头看着那生物。“杰奎尔先生?”他问。

  阿努比斯伸出两只巨大的黑手,抓住影子,将他举到自己面前。

  胡狼头仔细地审查着他,眼睛明亮闪烁,不带任何感情地检查着他,和杰奎尔先生在停尸桌上检查那个死掉的女孩一样。影子知道,他的所有过错、所有缺点、所有软弱都被一一取出,称量、计算;而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解剖开来,仔细研究,分解成一片片,接受对方的咀嚼、品尝。

  我们不大记得住那些对我们自己没有好处、没有意义的事。我们为此辩护,用聪明的谎言来遮盖它,或者干脆选择遗忘。影子一生之中做过的所有让他无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没有做过、或者可以消除的事,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恶、悔恨和羞愧组成的龙卷风,让他无处躲藏。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尸体一样,赤裸裸地,被解剖开来,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检察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说,“求求你停下来。”

  但审查不会停止。他说过的每一个谎言,他偷盗的每一样东西,他对别人造成的每一次伤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过和杀害过的小生物,所有这些,都被提取出来,举到审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无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小孩,和过去的他一样,孤单无助,软弱无力。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审查结束了。影子气喘吁吁地呜咽着,涕泪纵横。他依然感到自己孤单无助,但那双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放回到岩石地面上。

  “他的心脏谁拿走了?”阿努比斯咆哮道。

  “我。”一个女人声音说。影子抬起头,芭丝忒正站在不再拥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身边,右手捧着影子的心脏。它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把它给我。”朱鹭头人身的透特神说。他把心脏拿在自己手中(并非人类的手),然后向前滑行过去。

  阿努比斯将一副黄金天平放在面前。

  “就用这种方法来决定我该去哪里吗?”影子悄声问芭丝忒女神,“去天堂?地狱?还是炼狱?”

  “如果重量与羽毛平衡,”她说,“你就可以自己选择想去的地方。”

  “如果不平衡呢?”

  她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有点不太舒服。她终于说:“那么,我们就要把你的心脏和灵魂喂给阿穆特吃,它是灵魂吞噬者……”

  “或许,”影子说,“我可以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大团圆的结局并不存在,”她说,“甚至结局本身都不存在。”

  在天平一端的托盘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后,阿努比斯将影子的心脏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盘上。天平下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让影子觉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细观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颗十分沉重的心脏。天平令人担忧地来回摇摆。

  但是最后,天平还是平衡了!阴影里的怪物不满地溜走了。

  “看来就这样了,”芭丝忒伤感地说,“只不过是成堆骷髅上的又一具骷髅。可惜呀。眼下有这么多麻烦事,我还希望你能带点什么好事给我们呢。这么多棘手的事,站在这儿看着,就像眼睁睁看着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展开的车祸,而你却无力阻止。”

  “你不去那里参加战斗吗?”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参加由别人替我选择的战斗。”她说。

  然后是一阵沉默。辽阔的死者之厅里,水声回荡,黑暗笼罩。

  影子说:“那么,我可以选择要去的地方了吧?”

  “选择吧。”透特说,“否则我们将为你做出选择。”

  “不要,”影子说,“这是我的选择。”

  “如何选择?”阿努比斯喝问。

  “我现在想好好休息,”影子说,“我要的就是这个。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要。不要天堂,不要地狱,什么都不要。就让这一切到此结束吧。”

  “你确定吗?”透特追问。

  “是的。”影子肯定地说。

  杰奎尔先生为影子打开最后一道门,门后什么都没有。没有黑暗,甚至没有湮没。只有一片虚无。

  影子完完全全地、没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他穿过那道门,走进虚无,心中充满了奇异的狂喜。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十七章

  这块大陆上的一切都是超大规模的。河流辽阔无边,气候酷寒炙热,景色无与伦比,就连雷霆也似乎格外震撼响亮。这个国家的混乱撼动了所有的宪法章程。我们自己人在这里铸下的错误——我们的处置不当、我们的损失、我们的耻辱,还有我们的毁灭——在这里也同样是超大规模的。

  ——卡莱尔爵士致乔治?塞尔温的信,1778年

  从乔治亚州、田纳西州,一直到肯塔基州,几百个老谷仓的屋顶上都挂出广告牌子,告诉人们哪里才是美国东南部最重要的景点。在一条穿越森林的曲折公路上,司机会在途中经过一个早已烂掉的红色谷仓,看见屋顶上用油漆写着:

  参观岩石城

  世界第八大奇迹

  而旁边一个摇摇欲坠的奶牛棚的屋顶上,漆着白色的印刷体:

  在岩石城俯瞰七个州

  世界奇迹

  在这些广告标语误导下,司机会以为岩石城就在前面最近的拐弯处,而不是远在驱车一天才能到达的远望山下。那里位于乔治亚州,正好在田纳西州查塔努加市的西南。

  远望山其实算不上一座山,只不过是一个高得有些离谱、居高临下的小山峰。白人到来之前,切罗基族印第安人的一个分支切卡莫加族就生活在那里。他们管那座山峰叫“查托托诺基”,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最高处变成一个点的山峰。

  1830年,安德鲁?杰克逊制订了印第安人重新分配法案,将印第安人从他们的土地上驱逐出去,包括全体肖克陶族、切卡莫加族、切罗基族和契卡索族。美军骑兵连强迫每一个走得动路的人长途跋涉一千英里,徒步走到新的印第安人定居区,即后来的俄克拉荷马州。这是一条充满血泪的迁徙路程,是非正式的种族灭绝。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死在路途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对这一点,没有人能说什么。

  有一个说法:谁控制了远望山,谁就控制了这片土地。毕竟,这里既是个神圣的地方,也是当地的至高点。南北战争的时候,这里爆发过一场战役:云端之上战役。它是一场大战第一天的战斗。之后,北军做到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在没有得到上级命令的情况下扫荡并夺占了米申那里山脉。北军控制了远望山,北军获得了南北战争的胜利。

  远望山上有很多隧道和山洞,有些非常古老。大部分山洞现在都堵塞了。尽管如此,当地的一个商人还是开掘出一个地下瀑布,命名为红宝石瀑布,游客可以乘电梯到达。这里是个旅游景点,不过最吸引游客的还是远望山的山顶。岩石城就在那里。

  起初,岩石城是一处妆点山坡的花园,园内的小路引导游客们绕过岩石,登上岩石,或者从岩石中间穿过去。他们将硬币投入一个投币孔,穿过吊桥,然后用投币望远镜欣赏远方的景色。据说在非常少有的晴朗日子里,如果空气格外清爽的话,可以看到几个州的景色。那里就像一个人山人海的地狱,人行通道上挤满游客,每年有几百万人蜂拥而来,挤进山洞,看那些背后打着照明灯的玩偶模型(摆成各种童谣和神话传说中的故事场景)。他们离开的时候,心里都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以及在那里是否玩得尽兴。

  他们从美国各地赶来远望山。他们不是游客。他们有的开车来,有的乘飞机,有的搭巴士,有的搭火车,还有的步行而来。有些人是飞来的——飞得很低,而且只在黑漆漆的夜晚飞行。还有几个人是从地底下来的。很多人沿途搭便车,乞求紧张的摩托车手或卡车司机带他们来。自己有汽车或者卡车的人,如果看到那些在路边、长途休息站、路边餐厅里的人,并认出他们的身份话,就会主动让他们搭顺风车。

  他们尘土满面、浑身疲倦地抵达远望山山脚。他们抬头仰视绿树覆盖的高耸山坡,看见了——或者说想象他们看见了——上面岩石城里的道路、花园和瀑布。

  最早一批人是在清晨抵达的,第二批人则在黄昏时分到达。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的人还在陆陆续续地汇集到这里。

  一辆破破烂烂的租赁搬家卡车停下,走出几个因长途旅行而疲倦不堪的维拉水妖和露萨卡水仙女,她们脸上的化妆有些模糊,长丝袜被挂破,眼皮浮肿,显得极其疲惫。

  山脚下的一丛树木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吸血鬼把一根万宝路香烟递给一个长得像猿猴、披着一身乱蓬蓬橘红色皮装的家伙。它礼貌地接过香烟,两个人肩并着肩,安静抽烟。

  一辆丰田大霸王越野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七个中国男女。总的来说,他们个个显得干净整洁,穿着某些国家低级公务员喜欢穿的黑色套装。其中一个人拿着一个带夹子的记事板,清点从车厢里取出的巨大的高尔夫球袋。球袋里装着把手涂漆的华丽宝剑,还有雕刻精美的棍子和镜子。武器分给个人,每个人都仔细检查,然后在本子上签收。

  一个曾经很有名的、被认为早在1920年代就已经去世的喜剧演员,从他生锈的车子里爬出来,脱下衣服。他长着一对山羊腿,还有一条很短的尾巴,像山羊一样摇来晃去。

  四个墨西哥人结伴来到,一个个笑容满面,乌黑的头发闪闪发亮。他们传递着一个酒瓶,酒瓶装在棕色纸袋里,以防被别人看见,里面盛的是一种混合了巧克力粉、酒精和鲜血的液体。

  一个小个子、黑胡子的男人,脑袋上戴着一顶肮脏的黑色圆顶帽子,鬓角留着一缕卷发,披着一条粗糙的带流苏的祈祷披肩。他穿过草地,加入到众人中间。他的同伴站在他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身高是他的两倍,皮肤是优质波兰陶土的那种灰白色,额头上刺着字,意思是“真相”。

  更多的人陆续来到。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几个拉克沙萨——印度次大陆上的恶魔族——从车里钻出来,四处转来转去,注视着山脚下的人们,一言不发。最后,他们找到了玛玛吉。她双目微闭,嘴唇蠕动,正在祷告。这些人中,他们只认得她,但却因为过去与她进行的残酷恶战犹豫不决,不敢靠近。她伸手抚摩脖子上的骷髅项链,棕色的皮肤慢慢变成黑色,如黑玉和黑曜石一样清澈的黑色。她的嘴唇向外翻过来,露出锋利可怕的硕长白色尖齿。她睁开所有的眼睛,然后朝拉克沙萨招手,叫他们到她身边去,像招呼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欢迎他们。

  最近几天,风暴转到了北部和东部,但依然没有缓和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压力和骚动之感。当地的天气预报员警告大家,说高压地区将会形成龙卷风。白天这里很暖和,晚上却寒冷刺骨。

  他们分成了许多非正式的小团体,有的按国别划分,有的按照种族,有的按照性格,甚至物种。他们个个看上去都是忧心忡忡,而且模样很疲惫。

  有些人在交谈,偶尔有笑声传来,但只是零星的笑声。大部分人沉默不语。六罐一组的啤酒在人群中传来传去。

  几个当地的男人和女人也穿过草地走过来,身体的动作有些古怪。开口说话时,他们的声音是占据他们身体的洛阿的声音。一个高个子黑人男子用莱格巴爸爸的声音说话,他是负责开启死亡之门的神。而巴龙?萨麦帝,伏都教的死神,则附在一个来自查塔努加市的十几岁野姑娘的身上(可能是因为看上了她歪戴在头上的那顶黑色丝绸高顶帽),于是,她说话的时候,发出的是巴龙低沉的嗓音。她吸着一根巨大的雪茄,指挥三个“杰地”——死者之神。这三个杰地居住在已到中年的三兄弟体内,他们带了猎枪当武器,喜欢说下流得让人吃惊的淫秽笑话。那种笑话只有他们自己才觉得好笑,让他们哑着嗓门笑个不停。

  两个看不出年龄的印第安切卡莫加族女人在周围转来转去。她们穿着油污的蓝色牛仔裤和旧的皮夹克,看着这些人,以及他们的战斗准备。有时她们会指指点点,然后摇头。她们并不打算参与即将到来的冲突。

  月亮从东方升起。还有一天就到满月了,月亮仿佛占据了一半的天空。它升起来之后,一层深橙红色的光芒笼罩着山脉。月亮越升越高,体积随之缩小,月光也变成了苍白色。最后,月亮像灯笼一样悬挂在高高的天际。

  那么多人在这里等待。在月光之下,在远望山山脚下,他们耐心地等待着。

  劳拉渴了。

  活着的人会在她的脑海中燃烧。有时候很安静,像根蜡烛,有时候却像熊熊的火炬。因此她很容易就能避开他们,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们。可是,影子却燃烧得那么奇怪,吊在那棵树上,发出极其独特、属于他自己的光。

  有一次,她责备他并不是真正活着。那时她已经死了,他们两个手拉着手一起走。当时,她真希望能看到他绽出因感情激动而生的火花,能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无论那东西是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走在他身边,一心盼望他能理解她对他说的话。

  但是现在,影子吊在树上,奄奄一息,同时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她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衰弱下去,同时却又前所未有地、真正地活着。他请求她留下来陪他,待在这里度过整晚。他原谅她了……也许原谅她了。但原不原谅没有关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改变了。

  影子叫她到农场里去,说她们会给她水喝。可农场房屋里没有灯光,她也感觉不到有人在里面。不过,他说她们会照顾她的。她推了一下农场的门,门自己打开了,生锈的合叶抗议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她左肺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东西爬行蠕动,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道窄窄的走廊,前面的路几乎被一部布满灰尘的大钢琴完全堵死了。房子里面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她绕过钢琴,推开另一道门,结果走进一间破破烂烂的客厅。墙壁上绘着图案,屋里摆满摇摇欲坠的家具。一盏油灯在壁炉架上燃烧着,下面的壁炉里烧着煤块,但刚才在屋子外面时,她既没看到也没闻到烟味。她感到燃烧的煤炭似乎并没有让房间暖和起来,但劳拉更愿意把这归咎于这栋老房子,它实在过于寒冷了。

  死亡让劳拉痛苦,痛苦的绝大部分源于缺乏,缺乏水分,缺乏热量。烧灼般的干渴之感烤干了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身体和骨骼产生不了半点热量。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火葬柴堆上劈啪作响的火焰会不会给她热量,地底柔软泥土做成的棕色毯子会不会让她觉得温暖,冰冷的海洋会不会平息她的干渴……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并不是空无一人。

  三个女人并肩坐在一张陈旧的沙发上,好像一组艺术展览品。沙发的面料是破旧的已经褪色的棕色天鹅绒,一百年前,它曾经是明亮的淡黄色。从她进来之后,她们的视线一直随着她移动,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劳拉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里出现。

  有什么东西在她鼻腔里蠕动。劳拉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巾,开始擤鼻子。她把纸巾团起来,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燃烧的煤炭上,望着它在火焰中起皱、变黑,燃起橘黄色的火焰。只见那几只蛆虫也在火焰中起皱、变色,最后燃烧起来。

  她转身面对沙发上的女人。自从她走进客厅,她们一直一动不动,连一块肌肉、一根头发都没动过。她们仍旧死死地盯着她。

  “你们好,这是你们的农场吗?”她问。

  个子最高的那个女人点点头。她的双手肤色很红,表情冷漠。

  “影子——就是吊在外面树上的那个人,他是我丈夫。他让我告诉你们,请你们给我一点水喝。”她的内脏里有某种很大的东西在动,它蠕动一阵,又停了下来。

  身材最矮小的女人从沙发上爬下来。她坐在沙发上时,脚还没有碰到地面。她匆匆跑出房间。

  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农场房屋外面传来一阵很响的咯吱咯吱声,每次都伴随着水花飞溅的声音。

  很快,小个子女人回来了。她端着一个褐色的陶土罐,罐子里面盛满水。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回到沙发上。她扭着身体爬上沙发,重新坐到她姐妹们的身边。

  “谢谢。”劳拉走到桌旁,环顾四周,想找喝水的杯子,可什么都看不到。她拎起陶罐,发觉它比看起来的重得多。罐子里的水格外清冽纯净。

  她把罐子举到嘴边,喝了起来。

  水很冷,比她想象得到的任何水都要冷。它冰住了她的舌头、牙齿和咽喉。但她继续喝水,她无法停止,感觉水一直冰到胃里,冰到她的内脏、心脏和血管。

  水如同液体的冰一般,流到她体内。

  过了好久,她才猛然意识到水罐已经空了,有几分惊讶地把空罐放回桌上。

  那些女人一直在冷静地观察她。死亡之后,无论是思考还是说话,劳拉再也不用比喻的方法了,事情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过现在,看着沙发上的三个女人,她发觉自己想到的是陪审团,是正在观察实验室动物的科学家。

  突然间,她开始颤抖起来,痉挛性的颤抖。她伸手扶住桌子,想稳住自己,可桌子突然歪到一边,像要避开她一样。终于扶稳桌子后,她猛地呕吐起来。她吐出胆汁、甲醛溶液、无数蜈蚣和蛆虫。然后,她感到自己开始排泄,开始小便,防腐物质迅速从她体内排出,湿淋淋的。如果她还能呼救的话,她一定会尖叫出声,但地板向她迎面扑来,她摔倒了。如果她还有呼吸,这一下撞击会撞得她喘不过气来。

  时间淹没了她,灌进她体内,沙尘暴一般呼啸飞旋。成千上万的记忆一瞬间涌到眼前:她在商店里走丢了,那是圣诞节前,她到处都找不到爸爸;她坐在吉奇酒吧,点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鸡尾酒,和一个表情严肃的大个子男孩约会,心想不知他接吻的水平如何;她在汽车里,车子东摇西晃,罗比冲她吼叫,防撞铁柱终于挡住了车子,却没能挡住车里的人在惯性影响下继续前冲……

  时间之水,它来自尤达泉,命运之泉。它不是生命之水,不完全是。但是,浇灌世界之树树根的正是时间之水。世间再也没有和它同样神奇的水了。

  劳拉醒来时,农庄里空无一人。她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呼吸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雾。她的手背上有一块擦伤,伤口上面有一点湿湿的东西——鲜艳的红色血液。

  然后,她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了。她喝过自命运之泉的时间之水,她能在头脑中看到那座山。

  她舔掉手背上的血,唾液形成的那层薄膜让她无比惊奇。然后,她上路了。

  这是湿润的三月里的一天,冷得不合常理。前几天的风暴朝南部的几个州猛冲过去,这意味着远望山岩石城不会有什么游客了。圣诞节的彩灯刚取下来,夏季的观光游客还没有到来。

  可是,这里依然聚集了很多人。那天早晨甚至还来了一辆旅游巴士,里面走出十来个男女。他们的肌肤都晒成完美无暇的茶褐色,富有光泽,脸上挂着让人觉得安心的笑容。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似乎是播报新闻的主持人。你几乎可以想象,连他们身上都散发出闪闪荧光,走动的时候,他们的身形显得微微有些模糊。一辆黑色的悍马车停在岩石城前。

  这群电视人专注地走过岩石城,停在一块始终保持平衡不动的巨岩旁,用令人愉快、富于理性的声音交谈起来。

  他们并不是这里的唯一一批游客。如果当天沿着岩石城内的道路闲逛的话,你也许会发现,这里既有看起来像电影明星的人,也有像外星人的人,还有一些人简直像人的观念,而不是人的实体。你也许会看见这些人,但更有可能的是,你根本不会留意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乘坐豪华轿车、运动跑车,或者超大型的四驱越野车来到这里。很多人戴着太阳镜,显然早已习惯在室内室外都戴着太阳镜,不愿摘下,一摘下就觉得不自在。到处都是精心日晒过的漂亮肌肤、合身的西装、太阳镜、得体的微笑或蹙眉。都来了——不同的身高,不同的外貌,不同的年龄和风度。

  这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是一种表情,一种非常特殊的表情,好像在说:你认识我,或者,你应该认识我。这种熟稔同时给你造成一种距离感。他们的神情、态度,无不表明一种信念: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为他们而存在的,并且欢迎他们,他们是受到众人崇拜和爱慕的。

  胖男孩也走在他们之中,步伐懒散。那些尽管没有任何社交技巧却依然大获成功的人,多半都是这种步伐。他的黑色外套在风中呼啦呼啦地拍打着。

  站在鹅妈妈饮料店门口的一个生物咳嗽一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生物很魁梧,手指拈着解剖刀片,在脸上刮着。它的脸上长满肿瘤。“准会成为一场大战。”它说,声音粘乎乎的。

  “不会有什么大战。”胖男孩说,“他妈的不过是一场变化,一次整顿。跟道家的老子一样,战争这类形式早他妈的过时了。”

  脸上长瘤的生物冲他眨眨眼睛。“等着瞧吧。”他只说了那一句话。

  “随你怎么说吧。”胖男孩说,“我在找世界先生。你看见他了吗?”

  那个生物用解剖刀片刮着脸,挤得下嘴唇的瘤子更突出了。它点点头,说:“他在那边。”

  胖男孩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连一句谢谢都没说。长肿瘤的生物没有出声,直到胖男孩走出它的视线范围。

  “准会有一场恶战。”长肿瘤的生物对一个脸上闪烁着荧光点的女人说。

  她点点头,靠近了些。“大战之前,你有什么感受?”她的语气充满同情。

  它眨眨眼睛,然后告诉了她。

  城先生的福特探险者越野车上有一套全球定位系统,一个小荧光屏会根据卫星指示显示出汽车所在的位置。但是,离开布莱克堡,驶上乡村公路后,他还是迷路了。开车经过的那些道路似乎和屏幕上显示的乱七八糟的路线完全不同。最后,他把车停在一条乡村小路上,摇下车窗,向一个早晨出来遛狗的胖女人打听去梣树农场怎么走。

  她点点头,指了下方向,又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明白她的话,但还是说了句万分感谢,然后关上车窗,向她指点的大致方向驶去。

  他继续开了大约四十分钟,驶过一条又一条乡村公路,可是没有一条是他要找的路。城烦躁地咬住下唇。

  “我太老了,不适合干这份活儿了。”他对自己说出了声。

  他已经快50岁了,大半辈子耗在一个以缩写字母当名称的政府部门里。十多年前,他的工作有了一次变动。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从那时起,他算不算离开了政府部门,转而为私人企业工作。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再是政府的人了,有时候却又觉得自己仍在为政府工作。管他呢,只有大街上的老百姓才会当真相信这两者之间有所不同。

  就在他对找到农场不抱什么希望时,车子爬上一个山坡,看到了农场大门上的手写标志牌。写得很简单,和别人告诉他的一样:“梣树农场”。他停下福特探险家,从车里出来,解开栓住农场大门的电线,重新回到车里,开进去。

  这就和煮青蛙一样,他心想,你把青蛙放进冷水里,然后加温。等青蛙发现不对劲时,它已经煮熟了。他所工作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脚下没有结实的地面,罐子里的水已经煮得直冒泡了。

  刚调到特工部门时,事情看上去非常简单。现在却——不是复杂,他想,而是希奇古怪。那天凌晨两点钟,他坐在世界先生的办公室里,受领他的任务。“你记住了吗?”世界先生问,递给他一把带黑色皮鞘的匕首。“给我切一根树枝,长度不要超过两英尺。”

  “明白。”他说,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要做这个,先生?”

  “因为我命令你去做。”世界先生平淡地说,“找到那棵树,完成任务,然后在查塔努加与我会合。不要浪费时间。”

  “那个混蛋怎么办?”

  “你说影子?如果你看见他,避开他。不要碰他,甚至不要骚扰他。我不想让你把他变成一个烈士。眼下这场游戏里没有烈士的位置。”他微笑起来,脸上带着刀疤,露出笑容。世界先生很容易感到开心,城先生已经发现过好几次了。上次在堪萨斯,他扮演司机的角色,却觉得非常高兴。

  “可——”

  “不要烈士,城。”

  城点头表示明白,把匕首插进刀鞘,压下心中涌起的怒火,把它深深藏在心底。

  城先生对影子的仇恨已经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睡觉的时候,他会看见影子那张表情严肃的面孔,看见他那似笑非笑的微笑。那种表情让城很想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睡着以后,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下巴紧紧咬在一起,太阳穴绷紧,咽喉烧灼。

  他开着福特探险家穿过草地,经过那栋摇摇欲坠的农场房子,爬上一个斜坡,然后就看到了那棵树。他把车停在树旁,关上发动机。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早晨6:38分。他把钥匙留在车里,朝树走去。

  这棵树异常高大,枝桠茂密,而且似乎存在一种完全属于它自己的衡量尺度,让城说不清它到底是50英尺高,还是足有200英尺。树皮是上好的真丝领带的那种灰色。

  距离地面一段高度的位置上,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被错综交织的绳索捆绑在树干上。树下则摆着一个被床单包裹起来的什么东西,城从旁边经过时才注意到。他踢了踢床单,星期三被子弹毁掉一半的脸露了出来,茫然地瞪着他。

  城走到树下,绕着树干走到后面,避开农场房子的视线,解开裤子拉链,冲着树干撒了一泡尿。他拉上拉链,走到房子那儿,找到一个木头梯子,把它扛到树下。他小心地把梯子靠在树干上,顺梯爬上去。

  影子没有一丝生气,悬吊在将他绑在树上的绳子中。城不知道这个人是否还活着:他的胸部没有呼吸的起伏。反正,他是死是活都一样。

  “你好,混蛋。”城大声说,影子没有动弹。

  城踩上梯子最高一级,抽出匕首。他找到一根小树枝,似乎符合世界先生的要求。他用匕首刀锋向树枝根部砍下去,砍断一半后用手把树枝折下来。这根树枝大约有30英寸长。

  他把匕首插回到刀鞘,顺着梯子爬下去。经过影子对面时,他停下来。“天那,我真是恨透了你!”他恶狠狠地说。他真希望能拔出手枪,一枪打死他,可他知道不能那么做。于是,他举起树枝,摆出刺杀的姿势,冲着对方一记虚刺。只是个出于本能的动作,但却饱含挫折与愤怒。他想象自己手中拿的是一枝真正的长矛,捅进影子肚子里,在里面用力搅动。

  “得了。”他大声说,“没时间了。”他随即想到,开始对自己说话,这是发疯的第一个信号。他又迈下几级梯子,然后一蹦,直接跳到地上。他看了看手中拿的树枝,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拿着一根树枝,却假装它是一把宝剑或者长矛。我大可以随便从哪棵树上砍下一根树枝,他想,用不着非得是这棵树。他妈的谁会知道呢。

  他又想到,世界先生一定会知道的。

  他把梯子放回农庄房子旁。眼角一瞥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他透过窗户望进去。黑暗的房间里面堆满破烂家具,墙上的石灰都剥落了。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半梦半醒的幻觉中,他想象自己看到了三个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客厅里。

  其中一个在织毛线,另一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有一个显然在睡觉。注视着他的那个女人突然笑起来,嘴巴咧得很大,笑容几乎和她的脸一样宽,嘴角从一边耳朵一直咧到另一边。然后,她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脖子上,轻轻地从脖子一侧划到另一侧。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就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凝神再看时,除了老旧腐烂的家具,什么都没有。房间里根本没有人。

  他揉揉眼睛。

  城走回那辆棕色福特探险家,爬上车子。他把树枝扔到旁边白色真皮面的乘客座位上,拧动点火器里的钥匙。仪表板上的时间显示居然是凌晨6:37分。他查看自己的手表,上面闪动的数字是13:58分。

  绝了。他想,我要么是在那棵树上待了整整八个小时,要么就是往回倒退了一分钟。但他认定这只是巧合,两个表恰好同时出了问题。

  在树上,影子的身体开始流血。伤口位于肋部,血从伤口里缓缓流下。血很粘稠,而且是黑色的。

  远望山顶乌云密布。

  伊斯特坐在山脚,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望着黎明时分东边山脉上露出的朝阳。她的左手腕上文着一串蓝色的勿忘我,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拇指抚摩着那个文身。

  另一个夜晚来了又去,什么都没有发生。人们还在继续赶来,有单独来的,也有成双结队的。昨天晚上从西南边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和苹果树一样高的小孩。此外还有她只瞟到一眼的某个东西,看上去似乎有大众甲克虫汽车般大小,却没有脑袋。他们消失在山脚下的那片树林里。

  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外面世界的人们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她想象在岩石城里的普通游客透过投币望远镜向下望,虽然镜头直接对准他们这个草草建成的露营地和这些待在山脚下的人,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树林、矮树丛和岩石。

  她闻到了从做饭的篝火那儿飘来的烟味,黎明的寒风中混合着烧烤熏肉的味道。营地另一边的某个人开始吹口琴,音乐让她禁不住微笑起来,身体也随之微微摇摆。她的背包里有一本简装书,她想等光线足够明亮之后开始看书。

  高空中有两个黑点,很快出现在云层之下:一个小黑点和一个大黑点。晨风中,一滴雨点飞落到她脸上。

  一个赤脚女孩从营地走出来,朝她的方向走来。她在一棵树下停住,拉开裙子,蹲下方便。等她方便完,伊斯特跟她打了声招呼。女孩走过来。

  “早上好,女士。”她说,“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她粉红色的舌尖渴望地舔舔猩红的嘴唇。她肩膀上搭着一只黑色的乌鸦翅膀,还带着羽毛。脖子上的项链坠着一只乌鸦脚。她的胳膊上到处是蓝色文身,有线条、图案和错综复杂的结。

  “你怎么知道?”

  女孩笑了。“我是玛查,摩利甘女神。战争即将来临时,我可以在空气中嗅到它的味道。我是战争女神,我要说的是,今天鲜血肯定会溢满山谷。”

  “哦。”伊斯特说,“好了。你可以走了。”她仰望天空中的那个小点,它像一块石头一样,翻滚着朝她们落下来。

  “我们将和他们作战,我们将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每一个人。”女孩继续说,“我们将拿他们的头作战利品,乌鸦会吃掉他们的眼睛和尸体。”那个黑点渐渐变成一只鸟,展开翅膀,乘着清晨阵风的气流飞翔。

  伊斯特歪着脑袋问:“战争女神,你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事先就知道谁会获胜,谁能猎取谁的脑袋?”

  “我没有。”女孩说,“我只能闻到战争的味道,只知道这么多。不过我们会赢的,是不是?我们必须赢。我看到他们对全能的父做的事了。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我们亡。”

  “是呀,”伊斯特说,“我想也是。”

  女孩又笑了笑,在朦胧的晨色中走回营地。伊斯特垂低手,碰了碰刚从土里钻出来、如刀片般纤薄的一片绿色嫩芽。她的手指刚刚碰到它,它立即开始飞快生长起来,叶片一层层打开,茎蔓旋转、缠绕、改变。最后,她手下的植物变成了一株绿色的郁金香球茎。太阳升起之后,郁金香花就会怒放。

  伊斯特抬头看着那只鹰。“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她问。

  那只鹰正在她头顶15英尺高的地方慢慢盘旋,然后向着她滑翔下来,落在她身边的地上。它凝视着她,眼睛里充满疯狂。

  “你好,小可爱。”她说,“你真正的模样是什么样的?”

  鹰有些迟疑地朝她蹦跳过来,然后,它不再是一只鹰了,变成一个年轻人。他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草。“你?”他说。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一会儿看草,一会儿看天空,一会儿看矮树丛,就是不看着她。

  “我?”她问,“我怎么了?”

  “你。”他的话又停顿下来,似乎正在极力整理思维,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从他脸上一一掠过。他花太多时间做一只鸟了,她想,已经忘记怎么做人了。她耐心等待着。最后,他终于开口说:“你会跟我来吗?”

  “也许吧。你想让我去哪里?”

  “在树上的人,他需要你。一个幽灵伤口,在他身体上。血流出来,停了。我想他死了。”

  “马上就要开战了。我不能在关键时刻到处乱走。”

  赤身裸体的男人什么都没回答,只是站在地上,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似乎不确定自己的重量,似乎他平时总是在空中或摇晃的树枝上休息,而不是在固定不动的地面。他再次开口说:“如果他真的永远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战争——”

  “如果他死,谁打赢都不再重要了。”看样子他需要一条毯子,一杯甜咖啡,需要有人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让他在那边一面发抖一面胡言乱语,直到脑子清楚起来。他冻得把胳膊紧紧贴在体侧。

  “他在哪里?附近吗?”

  他盯着郁金香,摇摇头。“很远。”

  “哦,”她说,“这里需要我。我不能离开。你为什么想让我跟你去那儿?要知道,我不像你,我不会飞。”

  “是的。”荷露斯说,“你不会飞。”他抬起头,表情郑重,指着在他们头顶盘旋的另一个黑点,此刻它正从黑暗的云层中飞落下来,不断变大。“他会。”

  毫无头绪地开车乱转了几个小时,城开始恨上了全球定位系统,几乎和他恨影子的程度一样深。不过这种恨没有什么真正的强烈感情。找到去农场的路、找到那棵巨大的梣树,这个过程很艰难,可找到离开农场的路似乎更难。不管他走那条路,不管他驶向哪个方向的狭窄乡村公路——维吉尼亚州的曲折道路最早一定是鹿群和牛群踩出来的——到最后,他都会发现他再次绕回农场前,看到那块挂在门上的手写牌子:梣树农场。

  这真是发疯,是不是?他不得不仔细回忆走过的路,在每次右转的地方改为左转,左转的地方改为右转。

  尽管转弯的方向不同,他还是又绕了回来,再次回到农场门口。天上是厚重的暴风雨云层,天很快黑了下来,感觉现在已经到了晚上,而不是早晨。他还要开很长的一段路,照这种速度,他绝对无法在下午之前赶回查塔努加市。

  他的手机显示“没有信号”,汽车储物箱里的折叠地图上只有主要道路、州际公路和高速公路,没有标出他眼下最关注的乡间小路。

  附近也没有可以问路的人。周围的房子距离道路很远,房子里也没有欢迎客人的灯光。现在连油箱也快空了。他可以听到远方传来的轰隆隆的雷声,几滴雨点重重地打在挡风玻璃上。

  因此,看到沿着路边走路的那个女人时,城发觉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感谢上帝。”他说出了声,把车开到她身边停下。他摇下车窗:“你好,太太。很抱歉,我有点迷路了。你能告诉我从这里怎么上81号高速公路吗?”

  她透过打开的乘客座位那边的窗户看着他,说:“嗯,很难讲清楚,但我可以给你指路,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脸色苍白,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又黑又长。

  “进来吧。”城说,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首先,我们得给车加油。”

  “谢谢。”她说,“我正需要搭顺风车。”她说着上了车。她的眼睛蓝得不可思议。“座位上有根树枝。”她有些迷惑不解。

  “扔到后座上好了。你想去什么地方?”他问,“女士,如果你能为我带路去加油站、然后上到高速公路的话,我可以一直开车把你送到家门口。”

  她说:“谢谢。不过我想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比你的远。只要能带我到高速公路上,我就很感谢了。也许卡车司机可以捎我一程。”说着,她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有些固执的微笑。正是这个微笑让城下定了决心。

  “太太,”他说,“我可以为你提供比任何卡车司机更加殷勤的服务。”他能闻到她的香水味,香味过于浓郁,有点倒人胃口,似乎是木兰花或者丁香花的香味。不过他并不介意。

  “我要去乔治亚州。”她说,“很远的一段路。”

  “我去查塔努加市,我可以尽量带你走得远些。”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大家都叫我马克。”城先生说。他在酒吧里和女人搭讪时,常常会接着说:“跟我特别熟的人总是叫我大马克。”还是多等一阵再说那句话吧,路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有几个小时可以了解对方。“你呢?”

  “劳拉。”她告诉他。

  “很好,劳拉。”他说,“咱们俩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胖男孩在彩虹屋里找到了世界先生——彩虹屋是小路上的一个景点,里面的窗户玻璃上贴着一条条绿色、红色和黄色的透明塑料薄膜。他正不耐烦地从一个窗户走到另一个窗户,依次向外看,分别看到金色的世界、绿色的世界和红色的世界。他的头发是橘红色的,短得几乎贴到头皮上,身上穿着一件巴宝莉牌的昂贵风衣。

  胖男孩咳嗽一声。世界先生抬头瞥他一眼。

  “对不起,世界先生?”

  “什么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吗?”

  胖男孩觉得嘴巴发干,他舔舔嘴唇,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是直升飞机还没有确定下来。”

  “我们需要的时候,直升飞机会飞过来的。”

  “很好。”胖男孩说,“很好。”他仍旧站在原地,既不说话,也不准备离开。他的前额上有一块瘀伤。

  过了一会儿,世界先生问:“还有别的事吗?”

  一阵沉默。胖男孩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有些别的事,”他说,“对。”

  “如果我们私下里聊聊,你会觉得舒服点?”

  男孩又点点头。

  世界先生带男孩来到他的工作中心,那是一个潮湿的洞穴,里面摆着喝醉酒的鬼精灵的人偶模型,灯光如月光一样昏暗。洞穴外面的一块牌子警告游客在重新装修期间请勿入内。两个人在塑料椅子上坐下。

  “我能帮你什么忙?”世界先生问。

  “是的,好的,没错。两件事情。好的。第一,我们还在等什么?第二……第二个问题有点难。你看,我们有枪,我们有火器。而他们,他们只有他妈的刀剑、匕首,和他妈的锤子、石斧,诸如此类的东西。过时的铁兵器。而我们有他妈的灵巧炸弹!”

  “那些武器我们是不会用的。”世界先生冷静地指出。

  “我知道。你说过,我知道,那样做也行。不过,你看,自从我在洛杉矶干掉那个婊子之后,我就……”他停下来,做个鬼脸,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

  “觉得不安,有问题?”

  “没错,好词,有问题。跟问题少年似的。有趣,真的。”

  “到底是什么在困扰你?”

  “我们打仗,我们获胜。”

  “那就是困扰你的原因?我自己倒觉得那只会让我们高兴,让我们兴高采烈。”

  “但是,他们毕竟会死。他们是旅行鸽,是袋狼,对不对?这样下去,这会搞成一场大屠杀。”

  “唔。”世界先生点头表示同意。

  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太好了。胖男孩继续说下去:“你看,有这种感受的并不只有我一个。我和现代电子的人聊过,他们全都希望能和平解决这件事,看不见的手则希望用市场压力来自动解决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代表着理性的声音。”

  “没错。不过很不幸,你还有一些信息不知道。”微笑让他脸上露出扭曲的疤痕。

  男孩眨眨眼睛。他问:“世界先生?你的嘴唇怎么了?”

  世界先生叹口气。“一句话,”他说,“有人曾经把我的嘴巴缝起来。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喔,”胖男孩问,“真正的黑帮手段。”

  “对。你想知道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吗?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在昨天晚上就发动攻击吗?”

  胖男孩点点头。他开始冒汗,冒出来的全是冷汗。

  “我们没有发动攻击,是因为我在等一根小树枝。”

  “树枝?”

  “说对了。树枝。你知道我要用树枝做什么吗?”

  他摇摇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为什么呢?”

  “我可以告诉你,”世界先生镇定地说,“不过接下来,我不得不杀了你。”他挤了挤眼睛,房间里紧张不安的压力顿时消失了。

  胖男孩咯咯笑起来,是喉咙后面和鼻子里发出的低沉的、带鼻音的笑。“好吧,”他说,“呵呵,好,哈哈。收到,技术星球收到信号,声音很清晰。”

  世界先生摇摇头,一只手搭在胖男孩肩上。“喂,”他问,“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

  “那好吧,”世界先生说,“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下面就是我的答案:我要得到那根树枝,然后,我要在两军交锋的瞬间把它投掷出去。投出的那一刻,树枝将变成一枝长矛。然后,长矛在战场上空划出一道弧线,这时,我会大声喊出‘我将这场战斗献给奥丁’。”

  “啊?”胖男孩迷惑地问,“为什么?”

  “力量,”世界先生说着,搔搔下巴,“还有食物。两者的结合。你看,这场战争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制造骚乱,还有屠杀。”

  “我不明白。”

  “让我演示给你看。有点类似这个。”世界先生说,“看!”他从巴宝莉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木柄猎人匕首,动作流畅,一刀刺入胖男孩下颚柔软的肉中,向上朝大脑用力一推。“我将这死亡献给奥丁。”匕首刺入的瞬间,他说。

  有东西流到他手上,但不是鲜血,与此同时,胖男孩眼睛后面传出一连串劈啪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绝缘电线的味道。

  胖男孩的手痉挛地抽搐着,他倒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极度的困惑和痛苦。“看看他。”世界先生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在和某人聊天,“瞧他的模样,好象看见了一连串0和1变成一群闪光的彩色小鸟,飞走了。”

  岩石通道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世界先生把尸体扛在肩膀上,仿佛它没什么份量似的。他打开鬼精灵人偶模型后面的背景画板,把尸体藏在画板后,用死人身上的黑色长风衣盖住尸体。晚上再处理尸体,他想,重又露出带疤的笑容。在战场上掩藏一具尸体实在太容易了。没有人会发现,没有人会在意。

  片刻间,这里一片沉寂。然后响起一个粗鲁的声音,不是世界先生的嗓门,先清了一下喉咙,然后说。“这个头开得不错。”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十八章

  他们想挺身反抗士兵,却被士兵们开枪打死。所以说,那首诗里所描写的监狱的情形并不是真的,只是诗人的虚构。诗歌的完美,真实世界中是很难得到的。诗并不是真实,真实是诗行所无法容纳的。

  ——一位歌手对《萨姆?巴斯歌曲集》的评介,见《美国民间传说的财富》

  所有这一切也许并没有真的发生过。如果能让你感觉自在一点的话,你可以简单地将这些事当成一种比喻。说到底,按它的定义来说,宗教本身就是一种隐喻:神明是梦想,是希望,是女人,是讽刺家,是父亲,是城市,是拥有很多房间的房子,是把自己昂贵的计时器遗失在沙漠中的钟表匠,是爱你的某人,或者(尽管有无数证据显示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干脆是某种高高在上的存在,其唯一事业就是让你的球队、军队、生意、或者婚姻,战胜种种困难,获得成功、胜利、兴旺、完美。

  宗教就是一个地方,为你提供立脚点,提供视角,让你由此出发,采取某种行动,获得某种看待这个世界的看法。

  所以,本书所描述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它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尽管如此,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这样发生的:

  在远望山山脚,男人和女人在雨中聚在一小堆篝火周围。他们都站在树下,但树叶为他们挡不了多少雨水。他们在争吵。

  迦梨女士说:“时间到了。”现在的她长着墨黑色的肌肤和白色的尖齿,

  戴着柠檬黄手套、一头银发的安纳西不赞成地摇摇头。“我们可以等。”他说,“还可以等下去时,我们就应该继续等下去。”

  人群中响起一阵反对的抱怨声。

  “不,听着,他是对的。”一位铁灰色头发的老人说。这是岑诺伯格,他手中拿着一把战锤,锤头扛在肩膀上。“他们占据了高地,天气对我们不利。如果现在开战,实在太疯狂、太冒险了。”

  一个看起来有些像狼,但像人更多一点的家伙冷哼一声,一掌拍在森林的地面上。“那什么时候才是攻击他们的最好时机?等到天气放晴?他们会料到我们在那种时候发动攻击。依我说,现在就出发,现在就干。”

  “我们和他们之间隔着云层。”来自匈牙利的伊斯丹指出。他留着漂亮的黑胡子,戴着一顶很大的、积满灰尘的黑色帽子。他靠卖铝线、新屋顶、排水槽给上了年纪的市民维生,但常常一收到钱,第二天就离开那个城镇,全不管工作是否完成。

  一个穿着漂亮西装的男子直到现在都没有说过话。他合拢双手,走到火光中,简洁而清晰地阐述出他的观点。周围不断有人赞同地点头,小声附合着。

  组成摩利甘的三位女战士中传出一个声音。她们三人紧紧挨在一起,站在阴影中,每个人身上都有蓝色的文身,肩膀上的乌鸦翅膀不住晃动着。她说:“好时机还是坏时机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就是时机。他们一直在杀害我们。让我们死在一起,死在战斗中,像真正的神一样尊严地死去。远远胜过在逃亡过程中被他们一个一个干掉,像杀死地下室里的老鼠一样。”

  又是一阵喃喃低语声,这一次是深表赞同的声音。她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话。就是现在。

  “第一个敌人的脑袋是我的。”一个身材很高的中国人说。他的脖子上用绳子串着一串小骷髅头。他坚决地朝山上慢慢走去,肩膀上扛着一件顶端带着一弯弧形利刃的武器,像一轮银色的月亮。

  就连虚无也不是永恒的。

  他在虚无中也许待了十分钟,也许待了一万年。二者没有区别:他现在再也不需要时间这个概念了。

  他不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他感到自己空洞而纯净,一直待在那个不算是地方的地方。

  他没有身体形态,连他本人也是虚无的。

  他什么都不是。

  然后,一片虚无之中,响起一个声音。“哈哈,朋友,我们得谈谈。”

  过去一度是影子的那个存在说:“威士忌?杰克?”

  “是我。”威士忌?杰克说,“你死后可真是难找呀。我猜你可能会去的地方,你一个都没去。我只好到处找你,最后总算想起应该来这里看看。你找到你的部落了吗?”

  影子回忆起那个男人和那个少女,他们在旋转玻璃灯球照射下的迪斯科舞厅里跳舞。“我想我找到了我的家人。不过,我还没有找到我的部落。”

  “很抱歉不得不打扰你。”

  “别打扰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安宁。我已经死了。”

  “他们来找你了。”威士忌?杰克说,“他们要让你复活。”

  “但我已经死了。”影子说,“一切都结束了。”

  “还没有。”威士忌?杰克说,“远远没有结束。咱们去我住的地方吧。想喝啤酒吗?”

  他猜自己也许会喜欢来杯啤酒。“当然。”

  “我也来一罐。门外有个冷藏柜。”威士忌?杰克说着,抬手一指。他们已经身在他的小屋里了。

  影子打开屋门。一瞬间之前,他的手还没有任何形状呢。外面有一个装满河中冰块的塑料冷藏柜,在冰块中间放着十来罐百威啤酒。他掏出两罐,在门口坐下,眺望下面的山谷。

  他们位于山顶,旁边是一道瀑布。因为积雪融化,瀑布变大了许多,呈阶梯状垂直而落,一直落到他们下面大约70英尺的地方,也许是100英尺。树木和瀑布上方的冰挂折射出闪闪阳光。

  “我们在哪儿?”影子问。

  “在你上次来的地方,”威士忌?杰克说,“我的住处。你打算就这样握着我的百威啤酒不放手,把啤酒烘热吗?”

  影子站起来,递给他啤酒罐。“上次我来这里时,房子外面没有瀑布。”他说。

  威士忌?杰克没有回答。他拉开啤酒拉环,一口气灌下半罐,这才道:“还记得我的侄子吗?哈里?蓝鸟,那个诗人?他用他的别克车换了你们的温尼贝戈。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但我不知道他是诗人。”

  威士忌?杰克微微扬起下巴,满脸自豪。“他是美国最好的诗人。”他说。

  他一口气灌下剩下的啤酒,打了一个嗝,又拿了一罐新的。影子这时才打开自己的啤酒。两个人坐在屋外的一块石头上,旁边是苍绿色的蕨类植物。清晨的阳光下,他们欣赏着瀑布,悠闲地喝着啤酒。在背阴的地方,地上还有少量积雪。

  地面泥泞而潮湿。

  “哈里有糖尿病,”威士忌?杰克接着说,“是偶然发现的。你们的人来到美国,抢走了我们的甘蔗、马铃薯和玉米,反过来把薯片、焦糖爆玉米花卖给我们,害得我们都得病了。”他喝着啤酒,沉吟着说,“他的诗得过好几个奖。明尼苏达州有出版商想出版他的诗集,于是他开着一辆跑车去明尼苏达和他们谈出版的事。他把你们的车子又换成一部黄色的马自达小跑车。医生推测他在开车途中突然发病,昏迷过去。车子冲下公路,撞上了你们竖的一个路牌标志。你们太懒了,懒到不愿用眼睛看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不愿用心灵去感悟山峰和白云。你们的人需要在各处插满路牌。就这样,哈里?蓝鸟永远离开了,和狼兄弟在一起了。所以我说,那里已经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了。于是我搬到了北部,这里是钓鱼的好地方。”

  “你侄子的事,我很难过。”

  “我也是。就这样,我待在北部这里,远离白人的疾病、白人的公路、白人的路牌、白人的黄色马自达,还有白人的焦糖爆米花。”

  “白人的啤酒呢?”

  威士忌?杰克注视着啤酒罐。“等你们最后放手、离开这块土地回家时,百威啤酒倒是可以留下来。”他说。

  “我们现在在哪里?”影子问,“我还在树上?我已经死了?还是,我在这里?我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什么才是真实的?”

  “是的。”威士忌?杰克说。

  “‘是的’?这算什么回答,只有一个‘是的’?”

  “是个好答案,也是真实的答案。”

  影子问:“这么说,你也是一位神灵?”

  威士忌?杰克摇头否认。“我是传说中的英雄,”他解释说,“做的事和神差不多,只是搞砸的时候多些,而且没有人崇拜我们。人们讲述我们的故事,但在他们讲的故事中,我们有时是反派,有时则表现得像个英雄好汉。”

  “我明白了。”影子说,而且他多多少少地真的明白了。

  “你看,”威士忌?杰克说,“这里不是个适合神灵生活的好地方。我的人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神灵,他们是造物主。他们发现了这块土地,或者创造了它,或者把它弄得乌七八糟。可你想想看:谁会去崇拜郊狼呢?他和箭猪女人做爱,结果小弟弟扎满了箭刺,跟个针垫差不多。他和石头吵架的话,连石头都会赢。

  “所以,我的人猜测,也许在这些神明的后面,还有一位造物主,一位伟大的精神层面的神灵。对它,我们得说声谢谢,礼多人不怪嘛。但我们从来不建造寺庙或教堂,用不着。这片土地就是教堂,这片土地就是宗教,这片土地比在它上面行走的任何人更加古老、更加睿智。它赐予我们鲑鱼、玉米、水牛和旅鸽,它赐予我们野生稻谷,赐予我们甜瓜、南瓜和火鸡。我们就是这片土地的孩子,和箭猪、臭鼬、蓝鸟一样,都是它的孩子。”

  他喝光第二罐啤酒,朝瀑布下面的河流打了个手势。“顺着那条河走,你会找到长着野生稻谷的湖泊。在只有野生稻谷的时代,你和朋友一起划着独木舟,去到那里,把野稻穗敲落到你的独木舟里,然后回家煮熟,储存起来,可以让你过上好长一段食物无忧的日子。不同的地方生长出不同的食物。往南走得更远一点,那里长着桔子树、柠檬树,还有那些绿色的软乎乎的东西,有些像梨子——”

  “鳄梨。”

  “鳄梨,”威士忌?杰克承认道,“就是那个名字。可它们在这边却无法生长。这里是野稻谷的家乡,是驼鹿的家乡。我要说的就是,美国就是这么一块土地,这里不是适合神灵生存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无法适应。他们就像鳄梨,拼命想在生长野稻谷的地方生存下去。”

  “所以不可能生存得很好。”影子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他们就要开战了。”

  这是唯一一次他看见威士忌?杰克哈哈大笑,笑声几乎是咆哮,没有一点幽默的感觉。“哎呀呀,影子啊。”威士忌?杰克说,“如果你所有的朋友都从山崖上跳下去自杀,你会不会也跟着跳下去?”

  “也许会吧。”影子感觉自己舒服了很多,他觉得那不仅仅是啤酒的原因。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感到如此活跃、如此有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不会有战争的。”

  “那会有什么?”

  威士忌?杰克捏扁空啤酒罐,把它挤一个薄片。“看。”他手指瀑布。太阳已经升到高空,阳光洒在瀑布飞溅出来的泡沫上,一轮彩虹悬挂在瀑布上空。影子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

  “一场大屠杀。”威士忌杰克平淡地说。

  就在这一瞬间,影子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切,如此简单,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他摇摇头,吃吃地笑起来,再摇摇头,吃吃的笑声变成了洪亮的哈哈大笑。

  “你没事吧?”

  “我没事。”影子说,“我刚刚发现了隐藏的印第安人。不是看到了所有的人,但我的确看到了。”

  “可能是霍昌克族的,那些家伙隐藏的本事差得要命。”他抬头看一眼太阳,“该回去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这是一场两人联手设下的骗局,”影子说,“根本不是什么战争,是不是?”

  威士忌?杰克拍拍影子肩膀。“你也不是那么笨嘛。”他赞许地说。

  他们走回威士忌?杰克的小屋,他打开门。影子犹豫了一下。“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待在这里,”他说,“这里似乎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多的是,”威士忌?杰克说,“关键在于你怎么看。听着,当神被人们遗忘的时候,他们就会死亡。人类也一样。但是,这片土地依然会在。这里既是美好的地方,也是糟糕的地方。这片土地哪里都不会去。我也一样。”

  影子关上门。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他又一次独自置身于黑暗中,但是黑暗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像太阳一样明亮耀眼。

  然后,疼痛开始了。

  伊斯特走过草地,春天的花朵在她走过的地方纷纷绽放。

  这个地方很久以前曾有一栋农场房子。即使到今天,依然还有几堵破墙残留下来。它们从野草丛中冒出来,仿佛烂掉的牙齿一样。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浓厚的乌云低沉地压在天空中。天气很冷。

  在曾经是农场房子的位置不远处有一棵大树,一棵巨大无比的银灰色的树。所有迹象似乎都表明,树已经在冬天里死掉了,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树前的草地上有几片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片。她停在布片前,弯下腰,拣起一块白褐色的东西:那是一块风化腐蚀得很厉害的骨头碎片,应该是人类的头骨。她把骨头丢回草丛中。

  接着,她看到了那个被吊在树上的男人,挖苦地笑起来。“光着其实不好玩,”她说,“剥开的过程倒有点意思,跟打开礼物包、或者敲开鸡蛋一样有趣。”

  走在她身边的鹰头男子低头看看自己的下身,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他光着身子。他说:“我可以直视太阳,甚至不用眨眼。”

  “真不错。”伊斯特安慰地说,“好了,我们把他从树上放下来。”

  将影子绑在树上的潮湿绳子很久以前就风化腐烂了。两个人一拉,很容易地拉断了绳子。吊在树上的人体立刻滑下来,朝树根摔去。他们在他落下的一瞬间接住他,把他抬起来。尽管他非常高大,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地搬动他,把他平放在草地上。

  躺在草地上的那具身体冷冰冰的,也没有呼吸,身体侧面有一处凝结着干涸的黑色血块的伤口,似乎是被长矛刺伤的。

  “现在怎么办?”

  “现在,”她冷静地说,“我们让他暖和起来。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我知道,可我不能做。”

  “如果你不愿意帮手的话,当初就不该叫我来。”

  她向荷露斯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轻柔地抚摸他的黑发。他紧张地眨巴着眼睛。然后,他的身体发出微光,仿佛笼罩在一团灼热的雾气中。

  凝视着她的鹰眼闪烁出橙黄色光芒,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眼中燃烧。这种火焰在他眼中已经熄灭很久了。

  一只鹰腾空而起,拍打双翅,冲上云霄,不断盘旋、攀升,绕着灰色的云层盘旋飞翔。那里本是太阳应该出现的地方。鹰飞上高空,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圆点,渐渐变成几不可见的斑点,再后来,肉眼已经完全看不到它,只能想象它的位置。乌云云层开始变薄,然后彻底消失,露出一小片蓝色的天空,能看到太阳眩目的光芒。孤零零一道明亮的阳光穿透云层,射在草地上,景致美丽非凡。随着越来越多的乌云消失,这番奇景也渐渐消失。很快,清晨的阳光照耀着草地,如同夏日中午的太阳一样灼热猛烈,将晨雨的水汽蒸发成淡淡的白雾,最后,雾气也在炽热中消失无踪。

  草地上的那具身体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沉浸在阳光的光辉与热量之中。

  伊斯特的右手手指轻轻从他胸前滑过,她想象自己感觉到了他胸部深处的一点颤动——不是心跳,不过……她把手放在颤动的地方,放在他胸前,位于他的心脏上方。

  她低头和影子嘴对嘴,把空气吹进他肺里,轻柔地呼进呼出。接着,人工呼吸变成了接吻。她轻轻吻着他,那个吻带着春雨和草地鲜花的芬芳。

  他身体侧面的伤口开始再次流血——深红色的鲜血,它缓缓渗出,在阳光下宛如红宝石。然后,血流停止了。

  她亲吻他的脸颊和额头。“快点醒来。”她催促说,“该起来了。出大事了,你不想错过的。”

  他的眼睛颤动一下,睁开了。那双眸子仿佛傍晚的灰色天际。他凝视着她。

  她微笑着,把手从他胸前移开。

  他说:“你把我召唤回来了。”说话的速度很慢,仿佛已经忘记该怎么说话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深受伤害的腔调,还有困惑不解。

  “是的。”

  “我已经死了,我接受过审判,一切都结束了。可你把我召唤回来。你居然敢这么做!”

  “我很抱歉。”

  “你是该道歉。”

  他动作迟缓地坐起来,身体痛得畏缩一下。他摸摸自己的伤口,又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他身上还沾着湿漉漉的鲜血,血迹下面却没有伤口。

  “你还记得吗?”她问他,“你还记得你学到的东西吗?”

  “我失去了名字,失去了心脏,然后,你把我带回来了。”

  “我很抱歉。”她解释说,“他们马上就要开战了。旧神和新神之间的战争。”

  “你想让我为你们战斗吗?你在浪费时间。”

  “我把你带回来,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事。”她说,“而你现在要做的,则是你必须做的事。你自己决定好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

  突然,她意识到他没有穿衣服,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晕红。她垂下目光,转而看向其他地方。

  在雨中,在云层里,众多身影沿着山坡一侧慢慢向上爬去,爬到岩石路径上。

  一群白色的狐狸啪嗒啪嗒走着,身边是几个穿绿色夹克的红发男子。一个人身牛头的米诺陶走在一个长着铁手指的爪子怪身边。一头猪、一只猴子,还有一个露着尖牙的食尸鬼一起爬上山。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长着蓝色皮肤、手里握着一把燃烧着火焰的弓箭的人、一只毛发里缠绕着花朵的熊,和一个穿着金色锁子甲、手持一把长眼睛的宝剑的骑士。

  哈德良皇帝的情人、英俊迷人的安蒂诺率领一队性感皮装女郎登上山顶(美体药物塑成了她们的完美无瑕的胳膊和胸部)。

  一个灰色皮肤的男人,额头上一块未经雕琢的巨大翡翠做成的独眼,他动作僵硬地爬上山。后面跟着一群矮胖、黝黑的人,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仿佛阿兹台克人雕像脸谱。这些人知晓所有被丛林吞没的秘密。

  山顶上,一个狙击手仔细地瞄准一只白色狐狸,开枪射击。一声爆炸后冒出一股轻烟,潮湿的空气中充满火药的味道。倒在地上的尸体是一个年轻的日本女人,肚子被炸开,脸上全是鲜血。尸体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人们继续向山顶前进。他们迈动自己的双腿、四条腿,或者根本没有的腿,坚定不移地向山顶前进。

  他们开车经过田纳西州山区。暴风雨减弱之后,周围的景色变得极其美丽,美得让人震惊;但大雨倾盆时,情况就让人头疼了。城和劳拉一路上一直说呀说呀,说个不停。他很高兴自己能遇上她,就像遇见了一位老朋友,一个过去你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真正要好的老友。他们谈论历史、电影和音乐。她竟是他见过的人中唯一一个看过那部外国电影的人。城先生坚持认为那是一部西班牙片子,而劳拉则确信它是波兰电影。那部电影是六十年代拍摄的,片名叫《萨拉格撒的手稿》。要不是她,他会觉得自己患了妄想狂,那部电影只是他的幻觉。

  路边出现了第一个“参观岩石城”的谷仓广告。劳拉指给他看时,他咯咯地笑起来,向她承认说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她说实在太棒了,她一直想去参观那儿,可惜总是抽不出时间,而且过后也总是忘了这回事。她出门在外就是为了这个,她是出来旅行冒险的。

  她告诉他说她本来是旅游代理,和丈夫分开了。她承认,她认为他们俩不可能复合了,还说全是她的过错。

  “我不信。”

  她叹口气:“是真的,马克。我不再是他当初娶的那个女人了。”

  他告诉她,人是会改变的。然后,没等脑子转过弯来,他已经把可以透露的他的生活告诉了她,甚至还讲了伍德和斯通的事。他说,他们三人就像三个火枪手,可其中两人被人杀害了。你原以为身为政府特工,心肠会冷酷起来,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这时,她伸出手——她的手很冷,所以他打开了车里的暖气——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午饭的时候,他们在一家日本餐厅吃饭,此时诺克斯维尔正下着雷阵雨。城并不介意饭菜上来晚了,味噌汤是冷的,或者寿司是温热的。

  她离家在外,和他在一起,和他冒险。他喜欢这种感觉。

  “你看,”劳拉向他吐露自己的秘密,“我痛恨让自己慢慢变得陈腐。在我来的地方,我只是在慢慢腐烂下去。所以我离开了,没有开车,也没有带信用卡,完全依赖路上遇见的好心陌生人。”

  “你就不害怕吗?”他问,“我是说,你可能陷在什么事里无法脱身,可能会遭到袭击、抢劫,还可能会挨饿。”

  她摇摇头,有些迟疑地微笑了一下,说:“我遇见你了,不是吗?”于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吃完饭,他们举着日文报纸遮住脑袋,冒着暴雨跑向他车子。他们边跑边笑,在雨中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我可以带你带多远?”上车后,他问她。

  “我去的地方和你的一样。”她有些羞涩地告诉他。

  他很高兴他没有玩“大马克”那一套。这个女人不是酒吧里寻找一夜情的女人,城先生打心底里知道这个事实。他花了将近50年时间,寻找她这样的女人。他终于找到了,找到了这位留着黑色长发、充满野性的女人。

  这就是爱情。

  “你看,”他提议说,这时他们正进入查塔努加市,雨刷快速地扫开遮风玻璃上的雨水。大雨中,整个城市灰蒙蒙地一片模糊。“我找一家汽车旅馆给你住怎么样?我来付钱。等我送完货,咱们可以,呃,咱们可以一块儿洗个热水澡,作为开始。可以让你暖和起来。”

  “听起来很不错。”劳拉说,“对了,你送什么货?”

  “那根树枝。”他告诉她,然后轻声笑起来,“就是后座上那根。”

  “好吧。”她也跟着开起了玩笑,“千万别透露给我,神秘先生。”

  他告诉她,车子停在岩石城的停车场后,他去送货,而她最好待在车里等他。他冒着大雨驶上远望山的山路,时速还不到30英里,一路亮着车前灯。

  他们停在停车场,他关掉发动机。

  “嗨,马克。你下车之前,我可以拥抱你一下吗?”劳拉微笑着问他。

  “当然可以。”城先生说。他的胳膊环绕着她,她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外面的雨连续不断地打在福特探险家的车顶。他可以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在香水味的遮盖下,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臭味。长途旅行免不了会这样,每次都是。刚才提出的那个热水澡实在大有必要,对他们两个都是。不知查塔努加市哪里可以找到洗熏衣草泡沫浴的地方,他的第一任妻子格外喜欢那种泡泡浴。劳拉抬起头,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颈椎。

  “马克……我一直在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你那些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我是说伍德和斯通先生。对吗?”

  “没错。”他说,嘴唇移到她的唇上,开始他们的第一个吻,“我当然想知道。”

  于是,她为他作了一番演示。

  影子在草地上漫步,绕着树干慢慢兜圈子,圈子不断扩大。有时他会停下来,拣起某样东西:一朵花,一片树叶,或者一块小卵石,一枝嫩芽,一片草叶。他仔细观察着,仿佛看到了嫩芽的本体,树叶的精髓。

  伊斯特不由得联想起婴儿的眼神。婴儿开始学习如何聚焦注视物体时,就是这种神态。

  她不敢和他说话。在那一刻,说话似乎是一种亵渎。她注视着他。尽管她已经精疲力尽,但她还是惊奇不已。

  距离树根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在茂密的草丛和死掉的蔓草覆盖下,他找到一只麻袋。影子拣起麻袋,解开上面的绳结,松开袋口的拉绳。

  他从里面拉出来的衣服是他本人的。衣服现在已经很旧了,不过还可以穿。他把鞋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查看着,抚摸衬衣布料纤维,毛衣的羊毛线,凝视着它们,仿佛隔着一百万年的距离凝视它们。

  然后,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

  他双手插进口袋里,然后掏出一只手,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他把手中的东西拿给伊斯特看。那似乎是个灰白色的大理石弹球。

  他说:“没有硬币。”几个小时以来,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硬币?”伊斯特迷惑地重复一遍。

  他摇摇头。“硬币让我的手有事可做。”他说着,弯腰穿上鞋子。

  穿好衣服,他看起来正常了很多,只是显得有些严肃。她想知道他到底旅行到了多远的地方,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回来。他并不是她把生命带回来、让他复活的第一个人,所以她知道,那种有百万年之遥的目光很快就会消失,接触到更多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以后,他从树上带来的那些记忆和梦也会消失。每次都是这样。

  她领着他走到草地后面,她的坐骑正在树林旁等待。

  “它无法背我们两个。”她告诉他说,“我可以自己回家。”

  影子点点头。他似乎正极力回忆起什么,然后,他张大嘴巴,发出欢迎和喜悦的叫喊。

  雷鸟也张大它冷酷的利喙,发出表示欢迎的尖叫,答复他的欢呼。

  如果仅仅从外表来看,它的长相有些像秃鹰。它的羽毛是黑色的,上面有一层略带紫色的光辉,而脖子上的羽毛则是白色的。它的嘴巴也是黑色的,样子很凶残,是典型的食肉猛禽的利喙,为了撕裂猎物而生。在地面停息的时候,它的翅膀折叠起来,和熊差不多大小,而头部的高度和影子的身高差不多。

  荷露斯自豪地说:“是我带他来的。他们住在山里。”

  影子点点头。“我有一次梦见过雷鸟。”他说,“那是我做过的最恐惧的梦。”

  雷鸟突然张开嘴,发出令人意外的温柔叫声:嘎咕?

  “你也听说过我的梦吗?”影子问道。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大鸟头上。雷鸟用头顶着他,仿佛一只通人性的可爱小马。他从他的脖颈一直抚摸到头顶。

  影子转身面对伊斯特。“你是骑着他来这里的?”

  “是的。”她回答说,“你也可以骑他回去,只要他愿意的话。”

  “怎么骑?”

  “非常简单,”她说,“只要小心别掉下来就好了。就像骑在闪电上一样,飞快。”

  “我会在那儿见到你吗?”

  她摇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亲爱的。”她告诉他,“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我累了。祝你好运!”

  影子点点头。“威士忌?杰克,我看见他了。在我死后。他来找到我,我们一起喝啤酒。”

  “是的,”她说,“我相信。”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影子问。

  她凝视着他,双眸闪烁着正在成熟的玉米充满生机的绿色。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摇了摇头。“我想不会再见了。”她说。

  影子笨拙地爬上雷鸟的鸟背,感到自己像骑在鹰背上的老鼠。他嘴里尝到了臭氧的味道,还有金属和忧郁的味道。有什么东西在劈啪作响。雷鸟展开巨大的双翼,用力扇动一下。

  他们一下子腾空而起,地面远远落在脚下。影子紧紧抱住雷鸟,心脏像只野鹿一样在胸腔里猛烈跳动。

  真的感觉像骑在闪电上一样。

  劳拉拿过后座上的树枝。她把城先生留在福特探险家的前座上,然后下车,冒雨走进岩石城。售票处已经关门了,不过礼品店的门还没有锁上,于是她从那道门走进去,经过石头做的糖果模型和上面标着“参观岩石城”字样的鸟笼,走进这个世界第八奇迹。

  她在路上遇见几个同样冒雨而行的男女,可没有人过来盘问她。他们看上去有些不太像真人,有几个人还是半透明的。她走过一道来回摇摆的索桥,经过白鹿园,挤过胖子通道——那是位于两道岩石峭壁间的一条窄道。

  最后,她绕过一条链子,上面有块牌子说这个景点已经关闭。她走进一个洞穴。一群喝醉的鬼精灵的人偶模型前有个男人,坐在塑料椅子上,正借着一盏电池灯的灯光看《华盛顿邮报》。看见她之后,他把报纸折叠起来,丢在椅子下面。他站起来,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留着橘黄色的短寸头,穿着一件价格昂贵的风衣。他冲她微微鞠了一躬。

  “我猜城先生已经死了。”他说,“欢迎你,长矛携带者。”

  “谢谢。马克的事我很抱歉。”她说,“他是你朋友吗?”

  “完全不是。如果他还想继续保持他的职位的话,他本该小心一点,让自个儿活着。不过,你带来了他的树枝。”他上下打量着她,眼中闪烁着即将熄灭的火焰那种跳动的橙红色,“所以,优势恐怕在你手里。在这座山顶上,大家都叫我世界先生。”

  “我是影子的妻子。”

  “当然,你是可爱的劳拉。”他说,“我本该认出你来的。他把你的几张照片贴在床上,就在我们俩一度分享的囚房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你本人比照片上更漂亮。对了,你会沿着这条慢慢腐烂的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彻底烂透吗?”

  “过去是这样。”她说,“不过,农场里的那些女人,她们把她们的泉水给我喝。”

  他眉毛一挑。“尤达之泉?不可能。”

  她指指自己。虽然她皮肤苍白,眼窝发黑,但她的身体显然完好无损。就算她是一具会走动的僵尸,也是刚刚死掉的新鲜尸体。

  “这种效力不会持久的。”世界先生说,“命运女神给你的只是一点来自过去的回忆。在现实中,它们很快就会溶解消失,然后你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要从眼窝里滚出来,漂亮的脸蛋也开始渗出脓血,再以后,当然啰,那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漂亮了。顺便说一句,你还拿着我的树枝呢。请把它还给我,好吗?”

  他掏出一包好彩牌香烟,抽出一根,用一次性黑色打火机点着。

  她说:“我可以来一支烟吗?”

  “当然可以。给我树枝,我就给你香烟。”

  “你想要它,说明它的价值高于一根香烟。”

  他没有回答。

  她说:“我想要答案,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点上一支烟,然后递给她。她接过来吸了一口,眨眨眼睛。“我似乎能品出烟味了,”她说,“说不定真能品出烟味。”她笑起来,“尼古丁的味道,真棒。”

  “好了。”他说,“你为什么会去找住在农场的那几个女人?”

  “影子让我去找。”她说,“他叫我找她们要水喝。”

  “恐怕他也不知道喝水会带来什么后果。尽管如此,他死在那棵树上总是件好事。这样我就能知道他一直待在什么地方了。他退场了。”

  “你设下圈套,陷害我丈夫。”她恼怒地说,“你们这些人,早就把圈套设好了。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你知道吗?”

  “当然,”他说,“我知道。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估计我会削尖一根槲寄生的树枝,去梣树脚下,把它插进他眼睛里。现在,请把树枝给我。”

  “为什么你那么想得到它?”

  “它是这个不幸事件的纪念物。”世界先生说,“别担心,它不是槲寄生。”他露出笑脸,“它象征一支长矛,而在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里,象征物可以代表事物本身。”

  外面的动静更大了。

  “你到底站在哪一方?”她问。

  “这不是站在哪一方的问题。”他告诉她,“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回答你。我总是站在胜利的一方。”

  她点点头,但没有交出手中的树枝。

  她转身背对着他,从山洞洞口望出去。在她下面很远的地方,在岩石丛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烁、脉动。那东西缠在一个消瘦、紫红色脸膛、留着胡须的男人身上,而那男人则用一把橡皮刮板打它,抓住等红灯的机会替人擦洗挡风玻璃的人用的就是那种橡皮刮板。一声尖叫过后,他们两个同时从视野里消失了。

  “好了,我会给你树枝的。”她说。

  背后传来世界先生的声音。“好姑娘。”他用让人安心的口吻说。但她却觉得那是一种居高临下、居心叵测的声音,让她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她站在岩石洞口,等待着,直到可以听到耳边传来他的呼吸声。她只知道一点:她必须耐心等下去,等到挨近。

  飞行不仅让人兴奋,它简直如电击一样刺激。

  他们犹如一道闪电,轻松穿过暴风雨。一闪之间,从一块云飞跃到另一块云,移动的速度和滚滚雷霆一样迅速,和飓风肆虐一样迅猛。这不是旅行,而是在天空中闪耀跳跃。影子不觉得恐惧,只感受到风暴的力量,那种无法停息、异常强大的力量,以及飞行的纯粹快乐。

  影子的手指深深插在雷鸟的羽毛中,紧紧抓住。皮肤上一阵阵静电的刺痛感。蓝色电光在他手上翻腾飞舞,好像细小的蛇。雨水浇打在他脸上。

  “这是最棒的!”他大声吼出来,声音盖住了暴风雨的咆哮。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雷鸟振翅飞向更高的天空,每拍打一次翅膀,都制造出一声霹雳。然后,它猛地俯冲下去,钻进雷雨云层,自由翻滚。

  “在我梦里,我在猎杀你。”影子对雷鸟说,呼啸的风声带走了他的声音。“在我梦中,我必须要带回一根你的羽毛。”

  是的,声音来自他脑中,仿佛静电火花的跃动,他们来猎取我们的羽毛,证明他们是真正的男人。他们还来猎杀我们,取走我们脑中的宝石,用我们的生命来复活他们死去的亲人。

  一幅幻景出现在他脑中:一只雷鸟——他猜是只母鸟,因为它的羽毛是褐色的,而不是黑色——躺在山边上,刚刚死掉。它身边是一个女人,她正用一块燧石敲开它的脑袋。她在湿漉漉的骨头碎片和脑浆中摸索寻找,最后找到一块光滑的清澈宝石,是茶色石榴石的颜色,宝石里面跳动着乳白色的火焰。影子想,那就是鹰之石。她要带宝石回家,带给她幼小的儿子,他三天前刚刚死掉。她要把宝石放在他冰冷的胸口。等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孩子就会复活,开心地笑着,而那块宝石则会变成灰色,蒙上一层暗影,和被盗取了宝石的雷鸟一样,失去生命。

  “我明白了。”他对雷鸟说。

  雷鸟抬起脑袋,啼叫起来。叫声如雷声一般响亮。

  他们身下的世界飞快地向后退去,仿佛在怪异的梦境中。

  劳拉紧握树枝的手动了动,等着名叫世界先生的那个男人走近。她故意转开脸,凝视着外面的暴风雨,还有云层下面墨绿色的山峦。

  在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里,她想着他刚刚说的话,象征物可以代表事物本身。说得没错!

  她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右肩上。

  很好。她想,他并不想恐吓我。他害怕我把他的树枝扔到外面的风暴里,然后树枝会落进下面的山谷,他就会失去它了。

  她身体向后微微靠过去,直到她的后背靠在他的胸前。他左臂环绕过来,左手放在她胸前。这是一个非常亲昵的动作。她双手握紧树枝,呼出一口气,集中精神。

  “好吧。我的树枝。”他在她耳边低语。

  “是的,”她说,“它是你的。”然后,尽管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她依然大声叫道:“我将这死亡献给影子。”与此同时,她将树枝从胸骨下面一点的位置刺入自己胸口。她察觉到树枝在她手中翻腾变化,瞬间变成了一枝长矛。

  死去之后,她不再感到疼痛。她可以感觉到长矛的矛尖穿透她的胸膛,感觉到它从她后背穿出来。矛尖遇到了阻力——她更加用力地推了一下——长矛随之穿透世界先生的身体。她可以感到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脖子冰凉的肌肤上。被长矛钉住的剧痛和震惊让世界先生吼叫怒骂起来。

  她听不懂他说的话,也听不懂他使用的语言。她握住长矛的把柄,把它更深地刺入,穿过她的身体,刺入并穿透他的身体。

  她可以感到热血从他体内喷溅到她后背上。

  “婊子!”他改说英语了,“你这该死的婊子。”他声音里有汩汩声,估计长矛锋利的边缘割开了他的肺。世界先生在动,或者说想动,每动一次,都让她也随之摇晃起来。他们两个被那枝长矛串在一起,好像用一根长矛同时刺中的两条鱼。他手里出现了一把匕首,她看到了,他用匕首狂乱地刺着她的胸口、乳房,却无法看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她不在乎。对一具尸体来说,匕首刺几下算什么。

  她一拳重重打在他挥舞的手腕上,匕首掉落在地,被她一脚踢开。

  他开始哭喊、悲号。她可以感到他在用力推她,手在她背上搡着,他流出的热泪滴在她脖子上。他的血已经浸透她背上的衣服,顺着她的腿往下流。

  “我们看起来一定很不体面。”她用极低的声音说,含着一丝笑意。

  她感到世界先生在她后面绊了一下,她也跟着一起绊倒。她的脚在血泊中滑了一下。全都是他的血,血在山洞地面上积成一滩。接着,他们两个一起摔倒在地。

  雷鸟降落在岩石城的停车场里。雨仍旧下得很大。透过雨幕,影子只能影影约约看到前面有十来只脚。他放开紧抓的雷鸟羽毛,结果从它背上半滚半滑地摔落在湿漉漉的沥青地面上。

  一道闪电划过,雷鸟离开了。

  影子爬起来。

  停车场里大约四分之三的车位都空着。影子朝入口方向走去,途中经过一辆停在石壁下的棕褐色福特探险家越野车。那辆车让他觉得格外眼熟,他好奇地透过车窗望了一眼,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男人,扑倒在方向盘上,似乎在睡觉。

  影子拉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

  上一次看到城先生时,他站在美国中心点的汽车旅馆门外。此刻,他一脸极度惊讶的表情,脖子被人以非常专业的手法折断了。影子碰碰那人的脸,还有些温热。

  影子闻到车厢里有一股香水味,气味很淡,好像一个人几年前就离开了房间,但房间里还弥留着淡淡的香水味。但无论在哪里,影子都能认出那股香味。他关上探险家的车门,穿过停车场。

  行走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身体侧面一阵剧痛,是极度强烈的刺痛,但只持续了一秒,甚至更短。然后,痛楚完全消失了。

  门口没有人售票。他径直穿过建筑物,走进岩石城的花园。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上奔涌翻腾,震得树枝颤动起来,连巨大的岩石内部也在摇晃。暴雨裹着寒冷倾泻而下。现在不过是下午时分,天色却黑得一如深夜。

  一道闪电从云层中划过,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雷鸟返回高耸峭壁途中形成的,还是单纯的大气层放电现象。或许,在某种层次上,两种说法其实都是同一件事。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声。影子听到了,不过他唯一能辨认出来的,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辨认出来的,只是零零碎碎的几个字。“……给奥丁!”。

  影子匆匆穿过七州旗帜厅。因为雨水,石板地更加滑溜难走。他在光溜溜的石板上摔倒过一次。天空乌云密布,环绕着山顶,沉沉地压下来。阴暗的天色和暴风雨中,他根本看不清周围,也辨不出大厅里所展示的七个州。

  周围空寂无声,这个地方似乎被人彻底遗弃了。

  他大声呼叫,觉得似乎听到有人在回应。他朝着他认为的声音来源走去。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铁链横在一个山洞的入口处,禁止游客进入。

  影子越过那根铁链走进去。

  他四处张望,窥视黑暗的洞穴。

  皮肤一阵刺痛,像感应到了什么。

  在他背后,在黑暗中,响起一个非常平和的声音。“你从来没有令我失望。”

  影子没有转身。“这实在不可思议。”他说,“我总是让自己失望,每次都是。”

  “完全不是。”那声音说,“你完成了我期望你做的每一件事,甚至完成得更多。你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注意不到真正拿着硬币的那只手。这就叫误导。而且,一个亲生儿子的牺牲献祭会带来力量——足够多的力量,甚至更多,让整个球滚动起来。说实话,我为你骄傲。”

  “这是骗局。”影子说,“所有这一切。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种种精心布置,目的不是什么战争,只是一次大屠杀。”

  “完全正确。”星期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是骗局,可这是这里唯一可玩的游戏。”

  “我想见劳拉。”影子说,“我想见洛奇。他们在哪里?”

  周围只有一片寂静。一阵风将雨水吹溅到他脸上。雷声在某处轰鸣,距离很近。

  他继续往洞里走。

  说谎者洛奇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金属笼子。笼子里面,喝醉的小鬼怪们一动不动站着。他身上盖着毯子,只有脸和苍白细长的双手露在毯子外面。一盏电池灯摆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电池快耗尽了,灯光微弱昏黄。

  他脸色苍白,一脸痛苦。

  不过,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凝视影子,看着他从外面走进洞里。

  距离洛奇还有几步远,影子停下脚步。

  “你来得太晚了。”洛奇说,声音刺耳,充满伤感,“我已经投出了长矛,我已经将这场战争奉献上去。战争已经开始了。”

  “哼。”

  “哼,”洛奇说,“现在,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影子想了想,这才说:“你投出去的长矛是为了拉开战争的序幕。过去在北欧,你们玩的就是这套把戏。你们以这场战争为食,它可以让你们强壮。我说的对不对?”

  一片寂静。他听到洛奇的呼吸声,可怕的喀拉喀拉的喘息声。

  “我差不多全想通了。”影子接着说,“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醒悟过来的。也许是吊在树上的时候,也许更早一点。启发我的是星期三在圣诞节时给我讲的几个故事。”

  洛奇只是坐在地上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是两个人合作的骗局,”影子说,“就像买钻石项链的主教和逮捕他的警察,还有带小提琴的家伙和想买小提琴的人。两个人,分别站在对立的两边,玩着同一个游戏。”

  洛奇低声说:“荒唐。”

  “是吗?你在汽车旅馆里演的角色真不错。实在聪明。你需要在那里出现,好确保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我看见你了,甚至还认出了你是谁,不过却怎么也没想到你就是他们所谓的世界先生。”

  影子突然提高声音。“你可以出来了。”他冲着洞穴深处说,“不管你在哪里,现身吧。”

  风吹进山洞深处,带来的雨水溅在他们身上。影子忍不住哆嗦起来。

  “我已经厌倦了被人当成傻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影子说,“赶快现身,出来。”

  山洞后面的阴影里突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什么东西凝固成形,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你知道的实在太他妈的多了,我的孩子。”响起星期三那熟悉的低沉嗓音。

  “看来他们并没有杀死你。”

  “他们确实杀了我。”阴影中的星期三说,“不杀死我,种种布置都不会生效。”声音很微弱。但不是说他说话的声音低,而是他的声音让影子想起一部没有调好频道的老旧收音机。“如果我不是真的死掉,我们休想让他们到这儿来。”星期三说,“迦梨、摩利甘,还有该死的阿尔巴尼亚佬——这些人你都见过。是我的死让他们聚到这里,我就是那只献祭的牺牲品小羊羔。”

  “不对,”影子说,“你是犹大山羊。”

  阴影中,那个鬼魂一样的人形变幻着。“完全不对。真要那样,我就是将旧神出卖给新神的背叛者。我们在做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洛奇低声附和说。

  “我明白了。”影子说,“你们两个并不是要出卖哪一方,你们是把双方同时都出卖了。”

  “这种说法倒还差不多。”星期三说,声音显得很高兴,得意洋洋的。

  “你们想要一场大屠杀,你们需要一场鲜血祭祀,用众神来为你们献祭。”

  风更猛烈了,风在山洞里的咆哮声已经上升为尖啸,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痛苦。

  “为什么不?我已经被束缚在这块该死的土地上有差不多一千二百年之久了。我的血液都开始淡薄了。我很饿。”

  “你们两个靠死亡为食。”影子说。

  他觉得他现在可以看到星期三了。他是一个由黑暗组成的人影,只有当影子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只用眼角瞥去时,他才会变得稍稍清晰一些。“我以奉献给我的死亡为食。”星期三说。

  “正如我在树上的死?”影子问。

  “那个嘛,不太一样。”星期三说。

  “那么,你也靠死亡为食吗?”影子看着洛奇,追问道。

  洛奇虚弱地摇头。

  “不,当然不是。”影子恍然大悟,“你以骚乱为食。”

  这个答案让洛奇露出笑容,一个痛苦的微笑,他的眼中跳跃着橙红色的火焰,苍白的皮肤下仿佛闪烁着燃烧的光。

  “没有你,我们就无法完成这一切。”星期三说,他的轮廓出现在影子的眼角。“我找过无数女人……”

  “目的是得到一个儿子。”影子说。

  星期三幽灵般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我需要你,我的孩子。是的,我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知道你妈妈怀上了你,可她却离开了这个国家。我们花了那么长时间去寻找你。真的找到你时,你却进了监狱。我们需要找出能促使你行动起来的因素,需要知道必须按动哪个按键才能刺激你,需要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洛奇似乎听得高兴起来,一脸自得其乐的神情。“而且,你家里还有一个妻子。这真是太不幸了,但也不是什么无法克服的障碍。”

  “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洛奇低声说,“没有她,你的日子会更好。”

  “我们别无选择。”星期三补充说。这一次,影子总算明白他话中隐含的意义了。

  “还有个前提:如果她能——乖乖地——当个死人。”洛奇呼哧呼哧地说,“木头和石头——其实人挺不错的。你会有——有机会溜掉,等火车经过达科他州……”

  “她在哪里?”影子问。

  洛奇伸出苍白的手臂,指指山洞后面。

  “她从那——那边——走了。”他说。然后,没有一丝征兆,他上身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摔倒在岩石地面上。

  直到这时,影子才看到毯子遮盖的秘密:他身上有一个血洞,血洞穿透了他的后背,那件棕黄色风衣上浸满了已经变黑的血。“发生什么事了?”他忍不住问。

  洛奇没有回答。

  影子想,他恐怕永远不可能再说话了。

  “发生的事就是——你妻子,我的孩子。”星期三那遥远缥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现在很难再看到他了,仿佛他已经消融在空气中。“但这场战争会让他重生,正如它会让我重生一样。现在的我是个鬼魂,他是具尸体,但我们还是赢了。这场游戏是作弊的游戏。”

  “作弊的游戏是最容易被击败的。”影子突然想起一句话。

  但是已经没有人回答他了。阴影中再没有东西在移动。

  影子说一声:“再见。”片刻之后,他又补了一句:“父亲。”但是,山洞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还有人在。没有任何人。

  影子走回外面的七州旗帜厅,还是没看到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有旗帜在狂风中飞舞,哗啦啦作响。没有举着宝剑、在摇摇欲坠的千吨巨石上厮杀的人,也没有反击者在索桥上誓死抵抗。这里只有他孤单单的一个人。

  四下里看不到任何东西,这里就像一片荒凉的沙漠,像空无一人的战场。

  不,这里不是荒漠,绝对不是。

  这里是岩石城。几千年来,这里始终是让人敬畏和崇拜的地方。如今,每年数百万的游客涌到这里,走过城里的花园,在索桥上摇晃,其作用相当于转动一百万转经筒。在这里,现实感非常薄弱。影子终于明白战争是在什么地方进行了。

  有了头绪之后,他开始迈步前行。他回忆着自己在旋转木马上是如何体验到那种感觉的,他试着去体验,如同……

  他回忆起开温尼贝戈车时的情景,把它转向适当的角度。他尝试着抓住当时那种感觉——

  然后,如此简单,如此美妙,它出现了。

  就像穿过一层薄膜,就像从水底游上水面、进入空气中。只往前迈了一步,他就从山上的游客小径,走到了……

  走到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某处。他抵达了“后台”。

  他仍旧在山顶,这部分感觉和刚才差不多,但它已经不是刚才的山顶,它比刚才丰富得多。它成了刚才那个山顶的精粹,是刚才所见的一切的心脏。相比较而言,他刚刚离开的远望山好比画在背景板上的一副画,或者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纸模型——只是这里的一个画像,一个代表,而不是真实的本身。

  这里才是真正的远望山。

  岩石峭壁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半园形剧场,一条条石头通道缠绕期间,并穿过剧场,在岩石峭壁上形成纵横交错的天然桥梁。

  而天空……

  天空一片阴暗,但仍有东西在闪亮。天空下的世界被一条燃烧的白绿色光带照亮,它甚至比阳光更加明亮,从一端天际延伸到另一端,像横亘在天空上的一条白色彩带。

  影子明白了,这是闪电,瞬间凝固的闪电,凝固在空中,直到永远。它投射的电光格外刺眼,绝无宽容。电光浴着面孔,将凹陷的眼睛变成深深的黑洞。

  这是风暴来临的一刻。

  他可以感觉到正在发生的剧变。无比巨大、资源无限的旧世界正在对抗未来世界——一个充满能量、观念与旋涡的网络。

  人们有信仰,影子想,人就是这样,他们不可能没有信仰,但却不会为他们的信仰承担承担责任。他们用自己的信念造出神灵,却不信任自己的造物。他们用幽灵、神明、电子和传说填塞他们无法把握的黑暗。他们想象出某种东西,然后相信它的存在,这就是信仰,最赤裸裸的信仰。一切都是这么开始的。

  这座山顶就是战场,他一眼就看了出来。战场的两边,他们正在排兵布阵。

  他们实在太巨大了,在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如此巨大。

  这里有来自旧时代的神:拥有老蘑菇般棕褐色皮肤的神,鸡肉般粉红色皮肤的神,还有秋天树叶般黄色皮肤的神。他们有的疯狂暴躁,有的理智平静。影子认出了那些旧神,他见过他们,或者见过他们的同类。这里有火魔神伊夫里特,有比奇斯小精灵,有巨人族,还有矮人族。他看见了罗德岛那间黑洞洞的卧室里的那个女人,看到了她头发上缠绕扭动的绿色毒蛇。他看见了在旋转木马上认识的玛玛吉,现在她的手上沾满鲜血,脸上挂着微笑。他认识他们所有人。

  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那些新时代的神。

  有一个像过去的铁路大亨,穿着过时的西装,马甲上垂着怀表的链子。他皱着眉头,身上有一种曾经辉煌、现在颓唐的神态。

  还有一批庞大、灰色的神灵,他们是飞机之神,是人类飞行之梦的结晶。

  还有汽车之神,一群孔武有力、表情严肃的人,黑色手套和铬合金牙齿上沾满鲜血。自从阿兹台克文明之后,人类再也没有向别的神明奉上如此之多的牺牲献祭。但就连他们似乎也有些不安——因为世界正在改变。

  还有那些脸部好像由模糊的荧光点组成的人,他们发出柔和的光与热,好像存在于自己的光芒中。

  影子为他们全体感到难过。

  新神身上都有一股傲慢自大的神态,影子看得出来,但也看出了他们的恐惧。

  他们的恐惧是,除非他们能跟上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的步伐,除非他们能按照他们的形象去重新创造、重新描绘、重新组织这个世界——否则,他们的时代总有一天也会结束。

  两大阵营,每一方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敌人。对任何一方来说,对方是魔鬼、是怪物、是受天谴的一方。

  影子看得出来,最初的冲突已经爆发过了。岩石上遗留着血迹。

  他们正在作最后的准备,随时会投入一场真正的恶战,开始真正的战争。要么现在行动,他想,要么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如果他不立即行动起来,一切都晚了。

  在美国,任何事物都持之永恒,一个声音在他头脑中响起,比如五十年代,它可以延续千年。不用着急,你有的是时间。

  影子走了出去,走路的方式既有点象闲逛,又有点象控制自己防止绊倒。他一直走进战场的正中央。

  他能感到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来自无数双眼睛、或者根本没有眼睛的生物身上的视线。他颤抖起来。

  水牛人的声音说:你做得很好。

  影子暗想:那还用说!我今天早上才从死亡中归来。经历死亡之后,一切都是小菜一碟。

  “你们知道,”影子对着空气,用交谈的口吻说,“这并不是一场战争,从来没有谁想把它变成一场战争。如果你们中有谁认为这是一场战争的话,你是在自我欺骗。”双方阵营都传来不满的嘈杂。他的话谁都没震住。

  “我们是在为我们的生存而战。”一个牛头人身的米诺陶吼道。

  “我们是在为我们的存在而战。”对方阵营里,一道闪闪发光的烟柱也叫了起来。

  “对神来说,这是一块糟糕的土地。”影子说。作为演说的开始,这句话也许比不上那句著名的“朋友们,罗马公民们,同胞们”,但它吸引大家注意力的效果还是挺不错的。“你们可能早就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明白了一个道理:旧的神灵被冷落,被遗忘,崛起了新的神灵。新神兴起虽然迅速,但其衰落也同样如此。转眼之间,他们就被抛开,为刚刚诞生的下一批神灵让路。你们有的已经被人遗忘,有的害怕自己总有一天被人遗忘、成为过时的神,还有的也许已经厌倦了只存在于人类的一时兴致之中。”

  嘈杂声减弱了。他们认同了他的话。趁着他们专心倾听的机会,他必须把真相告诉他们。

  “有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神,随着人们对他的信仰淡化,他的力量和影响力也在衰退。他是一位需要从牺牲、死亡,特别是从战争中获取力量的神。在战争中战死的战士们,他们的死亡全部献祭给这位神——在原来他所在的国家里,整个战场都是奉献给他的祭祀牺牲,让他从中获得力量和营养。

  “现在他老了。他只能靠当骗子骗钱维生,与同样来自万神殿的另一位神灵做搭档,一位混乱和狡狯之神。他们联手合作,诈骗那些容易受骗的家伙;他们联手合作,从他人身上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

  “然后,某一天,也许是五十年前,也许是一百年前,他们制订了一个行动计划。这个计划可以创造出无比巨大的、他们两个都需要的力量。他们可以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强大。毕竟,还有什么比一个堆满战死众神尸体的战场更有力量的呢?他们设下的这个骗局叫做‘咱们和他们决战’。

  “你们明白了吗?

  “你们在这里进行的这场战斗,重要的并不是哪一方胜利、哪一方失败。对于他,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神灵是不是死得足够多。在战斗中,你们每倒下一个,就会带给他一份力量。你们每个战死者,都会喂饱他贪婪的胃口。你们还不明白吗?”

  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声音像什么东西突然着了火。咆哮声回荡在战场上。影子的目光转向声音传出的方向。怒吼出声的是一个庞大的男人,皮肤是桃花心木的深褐色,他赤裸着胸膛,戴着一顶高高的礼帽,嘴上放肆地叼着一根烟。他说话的声音极其低沉,隆隆作响,仿佛来自坟墓。巴龙?萨麦帝说:“但奥丁他确实死了,死在和平会议上。是那些狗娘养的混蛋杀了他。他死了。我了解死亡。没有谁能用假死把我糊弄过去。”

  影子说:“那是当然。他必须真正死掉。他以自己的肉体为献祭,点燃这场战争。战争过后,他就能拥有力量,远胜于他曾经拥有过的任何力量。”

  有人叫起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我曾经是——他的儿子。”

  一位新神——从他闪烁的笑容看,影子估计他是毒品之神——他开口说:“可世界先生说……”

  “根本没有什么世界先生。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他只是另外一位需要你们这些混蛋用他制造的骚乱去喂饱的神。”

  他们相信了他说的一切,他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出了深受伤害的神情。

  影子摇摇头。“你们知道吗,”他继续说下去,“我觉得,我宁可做一个普通人,也不愿做一位神灵。我们不需要让别人来信仰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这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周围一片寂静,山顶鸦雀无声。

  接着,咔啦啦一声轰鸣。凝结在空中的那条闪电坠落在山顶。整个战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在场的某些神灵发出光芒。

  影子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和他争吵,会不会攻击他,或者干脆杀了他解恨。他耐心等待着他们的回复。

  就在这时,影子发现光芒熄灭了。众神开始离开。一开始只有几个人,然后是一群一群,离开这里。最后,成百人一起离开。

  一只大得像一头猛犬的蜘蛛,迈着沉重的脚步朝他爬来。它身上只有七条腿,眼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影子有些发怵,但他还是固守原地,没有挪动。

  靠近他之后,蜘蛛开口说话,吐出的居然是南西先生的声音:“干得不错。我为你骄傲。你做得很好,孩子。”

  “谢谢。”影子说。

  “我们得把你带回去。待在这个地方时间太久,你会受不了的。”它伸出一只毛茸茸的褐色蜘蛛腿,搭在影子肩上……

  ……下一秒钟,他们回到了七州旗帜厅。南西先生咳嗽着,右手还搭在影子肩上。雨已经停了。南西先生的左手一直垂在体侧,好像受了伤。影子问他是否还好。

  “我和旧钉子一样结实,”南西先生说,“甚至比它还结实。”不过,他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高兴,像痛楚中的老年人发出的声音。

  周围还有几十个人。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坐在长椅上。他们中有些人看上去伤得很重。

  空中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振动声,从南面向这里接近。影子瞅了一眼南西先生。“直升飞机?”

  南西先生点点头。“用不着担心他们。不会再有战争了。他们是来清理战场的,然后就会离开。”

  “明白了。”

  影子知道,清理战场之前,有一份清理工作他必须亲自动手。他向一个灰白头发、看上去像退休的新闻主播的人借了一个手电筒,开始四处搜寻。

  他在旁边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劳拉。她躺在地上,就在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立体人偶旁边。她侧躺着,身下是粘乎乎的血。洛奇一定拔出了贯穿他们俩的长矛,又把她抛在这里。

  劳拉一只手抓着胸口,看上去弱不禁风。她看上去完全是个死人,但影子几乎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一点。

  影子在她身边蹲下,轻轻碰碰她的脸颊,呼唤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直到她能看到他。

  “你好,狗狗。”她说,声音虚弱无力。

  “嗨。劳拉。出什么事了?”

  “没事。”她说,“只是有些填充物流出来了。他们赢了吗?”

  “我阻止了他们就要开始的战争。”

  “真是我聪明的好狗狗。”她说,“那个人,世界先生,他说他要把树枝插到你的眼睛里。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他死了。你杀了他,亲爱的。”

  她点点头,说:“太好了。”

  她的眼睛又闭上了。影子握住她冰冷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她又睁开眼睛。

  “你找到让我从死亡中复活的办法了吗?”她问。

  “我想是的。”他说,“我打听到了一个办法。”

  “那很好。”她说,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那么,相反的方法呢?有没有什么相反的办法?”

  “相反的办法?”

  “对。”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想,我付出的努力值得你为我这么做,这是我挣到的。”

  “可我不愿那么做。”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着。

  影子终于同意了。“好吧。”他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这才是我的好丈夫。”她自豪地说。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她低声说。

  他伸手握住她脖子上悬挂的那枚金币,然后,猛地用力一拽。链子很容易就扯断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金币,朝它吹一口气,张开手。

  金币消失了。

  她的眼睛依然睁着,但已经不会动弹了。

  他弯下身体,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吻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她没有反应,他也知道她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凝视着夜色。

  暴风雨已经过去,空气再次变得清新、纯净、新鲜起来。

  明天将是美好的一天。他毫不怀疑。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四部 死者为何归来 第十九章

  要描述一个传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讲述这个传说。明白吗?这就像描述一个故事,不管你是向自己还是向世人描述,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讲出来。一张地图,它越是精准,就越近似于真实的领土。也就是说,一切地图中最精确的地图是这块领土本身,这样一张地图百分之百地精确,也百分之百地没有用处。

  所谓传说,就是这张由领土本身构成的地图。

  牢牢记住这一点。

  ——摘自艾比斯先生的笔记本

  他们两人乘的是那辆大众牌公共汽车,沿着I·75

  高速公路南下,向佛罗里达州前进。他们从黎明时分就驾车出发,说得更准确点,是影子在驾驶,而南西先生坐在前排的乘客座位上,时不时地提出换他开车(提这个建议时满脸苦相)。影子每次都谢绝了。

  “你很快乐,是吗?”南西先生突然开口问他。他盯着影子,已经一连看了几个小时。每次影子往右手方向匆匆一瞥,都会发现南西先生那双棕褐色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算不上,”影子说,“但话又说回来,我还没死。”

  “什么意思?”

  “‘没有人会真正感到快乐,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永恒的快乐。’希罗多德说的。”

  南西先生仰起一条白色的眉毛,讥讽地说:“我也没死,而且,主要是因为我还没死,所以我快乐得像个孩子。”

  “希罗多德的意思其实不是说死人才快乐,”影子说,“它的真正意思是,只要活着,人的一生是无法裁判的。盖棺才能论定。”

  “我才不会去裁判这个呢。”南西先生说,“说到快乐,世上有许多不同类型的快乐,正如地狱里有许多不同类型的死亡一样。至于我,我只管及时行乐。”

  影子换了个话题。“那些直升飞机,”他问,“就是带走尸体和受伤的人的那些飞机。”

  “怎么了?”

  “是谁派来的?直升飞机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用操心那些事。他们就像瓦尔基里,或者秃鹫。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必须出现。”

  “你要那么说的话,我也没办法。”

  “死者和伤者都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要是问我的话,我会说老杰奎尔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都会忙得不可开交。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影子小子。”

  “问吧。”

  “你从这一切中学到了什么?”

  影子耸一耸肩。“我也不太明白。我在那棵树上学会的大部分东西,现在都已经忘记了。”他说,“我猜我当时遇到过一些人,可我什么都无法确定。这就像是一个梦,那些能够改变你的梦。你会永远记得某些梦,而且你也知道,在你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改变了,那些梦正是造成这些变化的原因。但是,当你想深究下去,回忆那些梦的细节时,你会发现它们已经悄悄地从你脑子里溜掉了。”

  “没错。”南西先生说完,又闷闷地补充一句:“说实话,你还不算很笨。”

  “也许不算。”影子说,“不过,出狱之后发生的这些事,我真希望能多记住一些细节。这些经脉给了我那么多东西,可我却把它们丢失了。”

  “也许吧。”南西先生说,“不过,你拥有的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不一定。”影子说。

  他们穿越州界,进入佛罗里达州,影子看见了他一生中见到的第一棵棕榈树。他不知道那棵棕榈树是不是被人故意栽种在州界上,好让人们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佛罗里达州。

  南西先生打起鼾来,影子瞥了他一眼。老人的脸色看上去依然很苍白,呼吸粗粝刺耳。影子不止一次为他感到担忧,想知道他的胸腔或肺部是否在战斗中受了伤。但是,南西拒绝作任何医疗检查。

  在佛罗里达州行驶的路程长得超过影子的预期,但最后,他终于在一栋小小的、只有一层平房的木屋前停下车子。房子坐落在皮尔斯堡郊外,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到这里的最后五英里是南西给他指的路,他盛情邀请影子留下住一晚。

  “我可以住汽车旅馆,”影子说,“没问题的,不麻烦。”

  “你当然可以住旅馆,不过我会很伤心的。当然,我不会抱怨什么,可我真的受到伤害了,非常伤心。”南西先生说,“所以,你最好就住在这儿,我在沙发上给你铺好被褥。”

  南西先生打开防风百叶窗上的锁,推开窗户。屋里有股潮湿发霉的气味,还有一丝甜味,仿佛屋子里出没着很久以前死掉的甜饼干的幽灵。

  影子勉强同意留下过夜,然后更加勉强地陪南西先生走到街尾的酒吧,趁着房间更换新鲜空气的时机,来上睡前的最后一杯。

  “你看到岑诺伯格了吗?”两人在闷热的佛罗里达的夜晚漫步,南西突然问他。空中到处是飞舞的棕榈甲虫,嗡嗡声连成一片;地面也到处有虫子匆匆爬过。南西先生点上一只小雪茄,突然间咳嗽起来,咳得几乎窒息。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抽烟。

  “我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他可能回家了。你知道的,他会在家里等着你。”

  “我知道。”

  他们静静地走到街尾。那个酒吧不怎么样,但总算在开门营业。

  “第一轮啤酒我买单。”南西先生宣布。

  “别忘了,只喝一杯啤酒。”影子提醒他。

  “你是什么人?”南西先生问,“吝啬鬼吗?”

  南西先生买第一轮啤酒,然后影子买单叫了第二轮。他惊恐地发现,南西先生叫酒吧的人打开卡拉OK机。老人一边喝酒,一边纵声高歌。影子既着迷,又有点尴尬。南西先生先高歌一首爵士曲《什么事,小猫咪?》,又低声吟唱了一曲优美动人的情歌《今夜的你美丽动人》。他有一副好嗓子,唱得动听极了。唱完之后,酒吧里还剩下的几个顾客都欢呼起来,为他鼓掌喝彩。

  他坐回影子身边,看起来精神了很多,整个人都明亮起来。他的眼白显得更加清澈,皮肤上苍白灰败的颜色也消失了。“轮到你了。”他对影子说。

  “绝对不行。”影子拒绝。

  可是,南西先生又多叫了几杯啤酒,还递给影子一本脏兮兮的选歌用的打印目录。“只要选一首你知道歌词的就行。”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影子说。周围的世界已经模糊起来,游移不定,而他争执的劲头比不上南西。南西先生点了一首《请不要误解我》,然后把影子推——真的是推——上酒吧一端临时凑合的小舞台。

  影子不自在地拿着麦克风,仿佛它是个活物一样。前奏音乐开始了。他嘶哑地唱出第一句“宝贝……”酒吧里没人往他这个方向看,这可实在太好了。“你可否理解我?”他的声音有些粗哑,不过音乐的旋律很美,而粗哑的嗓音正适合唱这首歌曲。“有时我感觉有点疯,难道你不知道,没有人可以永远像天使一般美好……”

  在热闹嘈杂的佛罗里达的夜晚往家走的一路上,他仍在继续唱歌。一老一少两个人,醉醺醺的,摇摇晃晃走着,开心到极点。

  “我的内心本是出于好意,”他冲着螃蟹和蜘蛛、冲着棕榈甲虫和蜥蜴,还有夜空大声唱着,“哦哦,请不要误解我。”

  南西先生把他带到沙发前,那张沙发实在太小了,所以他决定睡在地板上。不过等他最后拿定主意要睡在地板上时,他已经半坐半躺地在小沙发里睡着了。

  一开始,他并没有做梦,周围只有让人感到安心而舒服的黑暗。然后,他看到黑暗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于是朝着火光走去。

  “你做得很好。”水牛人嘴唇不动地低声说。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影子说。

  “你带来了和平,”水牛人说,“你把我们的话带过去了,当成你自己的话说了出去。有一件事他们从来没有弄明白:他们当初之所以来到这里,还有那些崇拜他们的凡人之所以来到这里,都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对我们有好处。当然,我们也是可以改变主意的。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改变主意的。”

  “你是神吗?”影子问。

  水牛头人摇头否认。有那么一阵子,影子感到对方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好笑。“我是这块土地。”他回答说。

  也许这个梦还有其他内容,但影子不记得了。

  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发出嘶嘶声。他的头很痛,眼睛后面突突地跳。

  南西先生已经在做早餐了:高高的一叠煎饼、在油锅里嘶嘶响的熏肉、漂亮的荷包蛋,还有咖啡。他看上去身体健康得不得了,精神旺盛。

  “我头痛。”影子说。

  “吃下一顿丰盛早餐,你会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倒宁愿还是同一个人,只要换一个脑袋就好。”影子说。

  “吃!”南西先生命令说。

  影子只好乖乖吃早餐。

  “现在觉得怎么样?”

  “还是头痛,而且现在胃里塞得满满的。还有,我觉得我快吐了。”

  “跟我来。”影子睡了一整晚的沙发旁有一个蒙着一张非洲毯子的箱子,箱子是用某种黑色的木头做成的,看上去像小号的海盗藏宝箱。南西先生打开挂锁,然后打开箱盖。箱子里有很多小盒子。南西先生在盒子中间到处翻找。“这是一种古老的非洲药方,”他解释说,“柳树皮晒干后磨成的粉,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类似阿司匹林?”

  “没错,”南西先生说,“就是那玩意儿。”他终于从箱子最底下掏出一个特大号的阿司匹林瓶子。他打开瓶塞,倒出几片白色药片。“给你。”

  “箱子很漂亮。”影子说。他接过那些苦药片,用一杯水送下去。

  “我儿子送给我的,”南西先生说,“他是个好孩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也想念星期三,”影子说,“不管他做过什么。我总以为马上就会见到他了,可每次抬起头,他都不在。”他继续盯着海盗宝藏箱。这箱子让他联想起了什么。

  你会忘记很多东西,但是,千万不要忘记这个。这句话是谁说的?

  “想念他?他让你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让我们大家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你还想念他?”

  “是的。”影子坦白说,“我想我还是想念他。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我觉得,”南西先生说,“只要有两个人凑到一起,将一把只值二十美元的小提琴以一万美元的价格卖给第三个人,那么,他的精神肯定在场。”

  “是的,不过——”

  “我们应该回厨房去。”南西先生说,表情冷淡下来,“那些煎锅可不会自己洗澡的。”

  南西先生清洗煎锅和盘子,影子负责擦干净,然后放好。干活的过程中,他的头痛慢慢缓解、消失。干完活儿,他们回到

  客厅。

  影子继续盯着那个箱子,竭力回忆起什么。“如果我不去见岑诺伯格,”影子问,“那会怎么样?”

  “你会去见他的。”南西先生平淡地说,“也许他会找到你。又或者,他会想个办法,让你去见他。不管哪种方式,总之你会见到他的。”

  影子点点头。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是一个梦,他吊在树上时做过的梦。“嗨,”他问,“是不是有一位长着象头的神?”

  “伽尼萨?他是印度教的神,他可以移开障碍,让旅行更加容易。他还能让人拥有好厨艺。”

  影子一抬头。“在鼻子里。”他说,“我知道这个信息很重要,却不知道其中的秘密。我原来以为指的是树干,可他当时说的话跟树干完全没关系呀,对吗?”

  南西先生皱眉:“你把我弄糊涂了。”

  “在箱子里!”影子说。他知道肯定是这样,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肯定,不完全知道。但箱子的事,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他站起来。“我必须走了。”他说,“我很抱歉。”

  南西先生眉毛一挑。“怎么走得那么急?”

  “因为冰马上要融化了。”影子只说了这一句。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第二十章

  这就是

  春天

  而

  这个

  长着山羊脚的

  男人吹着口哨

  辽远

  而

  缥缈

  ——e?e?康明斯

  早晨8:30分,影子驾着租来的车子,驶出森林,以不超过四十五英里的时速稳稳当当地驶下山路,进入湖畔镇。当初离开它的时候,他断定自己将一去不复还,可现在,三个星期以后,他又回来了。

  他开车穿过镇子,惊奇地发现过去几周里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对他来说,这几个星期如一生般漫长)。他驶下通向湖泊的车道,在车道一半的地方停车,下车。

  冰封的湖面上再也看不到冰上垂钓小屋了,没有停在冰面上的越野车,也没有坐在冰洞旁钓鱼、身边摆着绳索和十二只一组啤酒的人了。湖的颜色变深了,不再覆盖着白得刺眼的积雪,冰面上到处是一滩滩反光的水洼。冰层之下的湖水是黑色的,而冰层本身几乎已经变成了透明的,可以看到黑乎乎的下面。灰蒙蒙的天空下,这片冰湖阴冷凄凉,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几乎空荡荡的。

  冰面上还有一辆车,几乎就停在桥下,让开车或步行穿过镇子的每个人都能看到。那辆车是肮脏的绿色,是那种人们会丢在停车场里不要的车子。车里没有发动机,它只是个用于赌博的物品,等着冰层融化得足够薄、足够软、足够危险时,湖水就会永远地吞没它。

  通往湖泊的车道被铁链拦住了,还竖立了警告牌,严禁任何人或车辆进入,上面写着:“薄冰危险”,那行字下面还有一行手写字:“严禁车辆、步行者、雪橇进入。危险。”字母有意绘出一道道裂纹。

  影子无视警告,翻下岸边的堤坝。雪已经融化,脚下的土地变成一片泥泞,踩上去很滑,连枯死的草都几乎无法阻止双脚打滑。他一路滑着走到湖边,小心翼翼地走过一段木头搭的防波堤,来到冰面之上。

  冰面上积着一层水,那是冰和积雪融化之后形成的。走上去之后才知道,水比看到的更深。水下的冰面非常滑,比任何溜冰场里的冰面更滑,影子不得不努力保持平衡,才能站稳脚步。他趟着水走,水一直淹到鞋子上绑鞋带的高度,还渗进他的鞋子里。水冰冷刺骨,接触到水的肌肤冻得麻木了。在冰冻的湖面上艰难跋涉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并不在这儿,而是身处很远的地方,远远地望着电影屏幕上的自己。在那部电影里,他是主角,可能还是个侦探。

  他走向破冰车,痛苦地意识到冰层即时可能迸裂,冰层之下便是水,不冻结的情况下最寒冷不过的水。他继续走着,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行前进,好几次失足摔倒。

  他经过人们扔在冰面的空啤酒瓶子和啤酒罐,绕过为了钓鱼在冰面上凿出的圆洞。那些洞没有冻上,每个洞里都盛满黑色的湖水。

  破冰车所在的位置似乎比在路上看到的远得多。南边湖面传来一声很响的咔嚓声,好像折断一根树枝,接着是什么很大的东西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仿佛有一根像整个湖那么巨大的低音弦在振动。整个冰面都在嘎吱作响,都在呻吟,好像一扇陈旧的门被人打开时发出的抗议声。影子继续走着,同时尽可能保持身体平稳。

  这简直是自杀,一个理智的声音在他脑中小声说,难道你就不能放手不管吗?

  “不行,”他大声说,“我必须知道真相。”他继续往前走。

  他终于来到破冰车旁。还没走到,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车子周围有一股邪气,能闻到淡淡的腐臭,嗓子眼里也能感到一股恶臭。他绕着车子走了一圈,朝里面张望。里面的座椅肮脏不堪,还撕裂出很多口子。车里显然是空的。他试着打开下车门,车门都被锁住了。他又试了一下车尾箱,也锁死了。

  他真希望他能带根撬棍来。

  他的手在手套里握成拳头,从一默数到三,然后重重一拳,打在驾驶座旁的车窗玻璃上。

  他手疼得要命,可侧车窗还是毫发无损。

  他想跑步冲上去,只要不在冰面上打滑,他肯定可以一脚踢碎车窗。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把破冰车震动得太厉害,让车下的冰层迸裂。

  他看看车子,然后抓住上面的无线电天线。它原本是可以自动伸缩升降的那种,但十年前就锈死在全部伸开的位置上了。他来回摇晃几下,把它从根部掰断。他拿着天线比较细的那一头——以前上面还有一个小金属球,但早已不见了——然后用有力的手指把它弯成一个临时凑合的钩子。

  接着,他把钩子插进车子前窗玻璃和橡胶密封垫之间,一直深入到里面门锁的位置。他用钩子在门锁周围摸索着,寻找到,又推又挤又扭动。钩子终于勾住了。他往上一提。

  他能感到临时制作的撬锁钩子从门锁旁滑开了,没起任何作用。

  他叹口气,再次试探开锁,这次动作更加缓慢,更加小心翼翼。他能想象脚下的冰层伴随着他身体的移动咯咯作响。慢一点……好了……

  他终于勾到锁扣了。影子向上一拉,前门锁啪地开了。影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拉住门把手,按下开门键,然后一拉。车门并没有打开。

  卡住了。影子想,只不过是冰把门冻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用力拉拽车门,脚在冰面上不住打滑。突然,破冰车的车门猛地拉开,碎冰渣溅得到处都是。

  车子里面,那股邪气更加浓重,弥漫着腐烂的恶臭。影子被熏得直犯恶心。

  他在车子的仪表板下面摸索,找到了打开车尾箱的黑色塑料拉手,用力一拉。

  身后砰地一响,车尾箱盖弹开了。

  影子走出来,站在冰面上。他手扶着车身,一路滑着,跌跌撞撞走到车后。

  他想:在箱子里。

  车尾箱盖弹起大约一英寸高,他伸手一拉,让箱盖完全敞开。

  里面的臭味更加强烈。车尾箱底部积了大约一英寸厚的半融化的冰,要不是这些冰,恶臭本来会刺鼻得多。一个女孩躺在里面。她穿着一件弄脏了的大红色防寒服,暗褐色的头发很长。她的嘴巴紧紧闭着,影子无法看到她嘴里的蓝色橡胶牙套,不过他知道牙套肯定套在她的牙齿上。寒冷的天气保护了她的尸体,像一直把她冻在冰箱里一样。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临死时正在放声尖叫。眼泪冻结在她的脸颊上,还没有融化。

  “你一直在这里。”影子对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尸体说,“每个开车经过那座桥的人都会看到你,每个开车穿过镇子的人都会看到你。冰上垂钓的渔夫每天都从你身边走过。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

  说完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愚蠢。

  有个人知道她在这里,那个把她藏在这里的人。

  他上半身钻进车尾箱,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她拉出来。他弯腰靠在车上时,他的体重也加在车上。也许那就是引发事故的原因。

  就在那一瞬间,车子前轮下面的冰突然裂开了。可能是因为他的动作,也可能不是。车子前半截蹒跚着往下坠落了几英尺,沉入漆黑的湖水。水从敞开的车门飞快地灌进车内。湖水溅到影子的脚踝,但他脚下的冰依然固定不动。他匆忙四下望望,想着该如何离开这里——然后,一切都太迟了。突然间,冰面一下子倾斜下去,把他撞到车子和车箱里女孩的尸体上。车子后半截也沉进湖水,影子也被带了下去,落进冰冷的湖水。此刻正好是3月23日上午9:10分。

  沉没之前,他猛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但寒冷刺骨的湖水还是如同一堵墙一样,猛地撞上他,把他那口气从体内撞了出来。

  他跌倒了,翻着跟头沉下去,沉入黑暗的湖水,被车子带着一直沉下去。

  他沉向湖底,沉向黑暗和寒冷。他的衣服、手套和靴子沉甸甸的,束缚着他。浸水后的衣服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

  他还在继续往下沉,他想用力一推,离开车子,但它还是带着他一起下沉。然后只觉“砰”的一声巨响。是用整个身体感到的响声,而不是用耳朵听到。他的左脚脚踝扭伤了,脚崴了一下,身体被压在落在湖底的车身下面。他顿时感到一阵恐慌。

  他睁开眼睛。

  他知道湖底很黑,从理智上说,他知道这里实在太黑了,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但他依然能看到。他可以看到湖底的所有景物。他可以看到艾丽森?麦克加文苍白的脸,她正从敞开的车尾箱内看着他。他还可以看到湖底的其他车子——过去数年里沉入湖中的破冰车,车身已经腐烂得只剩下黑暗中的车架,半陷在湖底的淤泥中。影子好奇地想,在汽车出现之前,不知道他们用什么东西充当破冰车,拖上湖面。

  他知道,毫无疑问,每一辆车子的车尾箱里都有一个死掉的孩子。这周围有几十个孩子……他们每个人都曾被藏在冰面上,藏在全世界每个人的眼皮底下,藏过整个寒冷的冬天。当冬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每一个都随着车子落进冰冷的湖水。

  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所:莱米?霍塔拉,杰茜?拉瓦特,桑迪?奥尔森,周明,萨拉?林奇斯特,还有其他人,他们所有的人。他们躺在安静、冰冷的……

  他用力拔脚,脚被紧紧压在车身下面,而他肺里的压力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了,耳朵也一阵阵刺痛。他慢慢吐出肺中的空气,无数气泡出现在他眼前。

  马上,他想,我要马上呼吸到空气,否则就要憋死了。

  他弯下腰,双手放在汽车保险杠上,想尽办法用力推它,甚至把身体用力顶在上面。可车子依然不动。

  这不过是汽车的空壳,他告诉自己,他们取下了发动机,那是车上最重的部分。你可以做到的,只要继续用力推。

  他继续用力推。

  车子移动的速度慢得令人恼火,每次只移动一英寸,车子向前慢慢滑到淤泥中,影子终于把脚从车下的淤泥中拔了出来。他的脚在车上用力一踢,想推动身体在冰冷的湖水中浮起来。但身体纹丝不动。是外套,他提醒自己,外套太重了,或者卡住了什么东西。他从外套里挣脱出胳膊,麻木的手指摸索着拉开冰冻的拉链,然后从拉链两边脱出双手,感到外套已经扯开了。他匆忙甩掉外套,用力踩水向上游,离开那辆车子。

  他只有一种向前冲的感觉,但感觉不出到底是在往上,还是往下。他努力憋住气,头和肺灼烧一样疼痛,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了,他确信自己马上就要憋不住、开始吸气,在冰冷的水中呼吸,然后死掉。就在这时,他的头撞到了什么坚固的东西。

  是冰面。他用力推着湖面上的冰,用拳头拼命砸冰,但他的胳膊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再也无法推动任何东西了。周围的世界开始模糊起来,模糊成湖下寒冷的黑暗。除了寒冷,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简直太荒唐了。他想,然后回想起还是小孩时看过的一部托尼?柯蒂斯主演的老电影,我应该翻过来,面朝上,把脸贴到冰上,寻找空气。我可以呼吸,肯定有什么地方还残存着一点空气。但他只是漂在水中,全身冻僵,没有任何一块肌肉可以动弹,哪怕性命交关(确实如此)也无法动弹。

  寒冷变得可以忍受了,甚至开始觉得温暖起来。他想:我就要死了。这一次他感到的是愤怒,是来自心底的狂怒。痛苦和愤怒让他爆发出力量,他以痛苦和愤怒为武器,挣扎着,挥舞着,让打算永远停止活动的肌肉再次活动起来。

  他伸手猛推,感到手在冰层边缘上划破了,伸进了空中。他拼命挥舞着手,想抓住点什么。就在这时,他感到另外有一只手抓住他自己的手,向上猛拉。

  他的头猛地撞到冰上,脸撞在冰层向下的一面。紧接着,他的头伸出水面,进入空中。他能看到他的身体也正从冰上的一个窟窿中钻出来。一时间,他只做了一件事:呼吸,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黑色的湖水顺着他的脸和耳朵流下去,他眨巴着眼睛。除了阳光、周围模模糊糊的物体和一个人影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有人正在用力拉他,强迫他爬出湖水,同时说着什么他就快被冻死了、快点、用力之类的话。影子扭动着身体,抖掉身上的水,仿佛一只刚刚上岸的海豹。他开始打寒颤,咳嗽,冷得发抖。

  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摊开手脚平躺在冰面上。身下的冰面支撑不了多久,他知道,但知道并没有带来行动。思考变得非常缓慢,好像缓缓流动的浓稠糖浆。

  “别管我,”他试图说话,“我没事。”但他说出来的只是含糊不清的几个单词,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他只是需要休息一阵子,就这些。只是休息一下,然后他就可以爬起来继续走动。很显然,他不会在这儿躺一辈子。

  猛地一拽。水溅到他脸上,他的头被人抬高。影子感到自己正被人拖着走过冰面,后背在光滑的冰面上摩擦滑行。他想抗议,解释说他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也许睡上一小觉,这个要求很过分吗?然后他就没事了。别烦他,让他一个人安静待着。

  他不相信他就这样睡着了,但他忽然站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上,有一个长着水牛头和水牛肩膀的男人,还有一个长着巨大的秃鹰头的女人,威士忌?杰克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伤感地看着他,摇着脑袋。

  威士忌?杰克转过身,慢慢走开。水牛人跟着他一起离开。那个鹰头女人也走了,猛地一蹬地面,展翅滑翔到天空中。

  影子感到一阵失落。他想叫住他们,想请求他们回来,不要就这样离开他,但一切都开始杂乱模糊起来,渐渐消失。他们不见了,脚下的平原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一阵剧痛传来,仿佛他体内的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解冻了,清醒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它们让他感到灼烧般的剧烈疼痛。

  一只手在他脑袋后面紧紧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他睁开眼睛,以为自己正躺在某家医院里。

  他光着脚,只穿着裤子,腰部以上裸露着。空中弥漫着水蒸气。他看到对面墙上有一面梳洗用的镜子,还有小洗手池,一把蓝色牙刷放在沾满牙膏污渍的漱口杯里。

  周围的信息慢慢流入他的脑子,但他每次只能吸收一个数据资料。

  手指在痛,脚趾也在痛。

  疼痛让他呻吟起来。

  “放松点,迈克。现在没事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

  “什么?”他说,或者试图说,“出了什么事?”连他自己听来,这个声音都极其古怪,绷得紧紧的。

  他正躺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很热。他猜想这水应该很热,但他不是很确定。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要救一个快冻死的人,最愚蠢的事,就是把他放在火旁烤热。第二愚蠢的,就是用毯子把他裹起来——特别是在他还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的时候——毯子会把他与外界隔离开来,把寒冷裹在里面。第三愚蠢的——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就是把那家伙的血抽出来,加热,再输回去。现在的医生都是这么做的。太复杂了,而且价格昂贵。简直愚蠢透顶。”说话的声音来自他头顶上方和后脑。

  “最聪明、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几百年来水手对那些坠船落水的人所用的办法。你把人放在热水里,当然不是特别热的水,只是有些热。要知道,刚才我在冰上发现你时,你差不多都快冻死了。现在觉得怎么样了,魔术大师?”

  “疼。”影子说,“全身到处都疼。你救了我一命。”

  “我想也是。你能自己把脑袋抬出水面吗?”

  “也许可以。”

  “我要放开手,让自个儿休息一下。如果你开始往水下沉,我会抓住你的。”

  双手松开了,不再抓住他的脑袋。

  他觉得身体正往浴缸里滑,于是双手撑在浴缸边上,向后靠过去。浴室很小,浴缸是金属的,上面的瓷釉已经很脏了,还有不少刮破的地方。

  一个老人移到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一脸关注的表情。

  “觉得好点了吗?”赫因泽曼恩问,“向后靠,身体放松。我已经把房间弄得又舒服又暖和了。等你觉得差不多了就告诉我,我准备了一件给你穿的浴袍。你穿上浴袍,我把你的裤子丢到干衣机里,和你的其他衣服一起烘干。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吧,迈克?”

  “我的名字不叫迈克。”

  “随你怎么说吧。”老人淘气的笑脸消失了,扭曲成不安的表情。

  影子丧失了一切时间感。他躺在浴缸里,直到身上的灼烧感消失,手指和脚趾弯曲时也不觉得不舒服了。赫因泽曼恩帮助影子站起身,从温水里出来。影子坐在浴缸边上,两个人一起努力,这才把他的裤子脱了下来。

  毛巾布的浴袍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了,但没费什么劲就挤了进去。然后,他靠在老人身上,慢慢走进书房,笨拙地倒在一张老式沙发上。他疲倦而虚弱,身心极其疲惫,但好在还活着。壁炉里烧着木柴,墙壁上有几只积满灰尘的鹿头,和几条涂满清漆的鱼拥挤在一起,带着一脸惊讶的表情,从上面凝视着下面的人。

  赫因泽曼恩拿着影子的裤子走出去。门旁边的那个房间里,干衣机停了一下,然后重新轰隆轰隆转动起来。老人带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回来了。

  “这是咖啡,”他说,“能起到刺激作用。我还往里面倒了一点儿杜松子酒,很少一点。过去的日子里,我们总是这么做。医生肯定不会推荐这个方子。”

  影子双手捧着咖啡杯。杯子一侧印着蚊子的图案,还有一句话:“给我新鲜血液——参观威斯康星。”

  “谢谢。”他说。

  “朋友就该这么做。”赫因泽曼恩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救我一命的。别提这个了。”

  影子小口喝着咖啡。“我当时还以为我死定了。”

  “你很幸运。我正巧在桥上。我相当有把握,今天就是破冰的日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也能猜出来的。我在桥上,看着我的老怀表,然后我看见你走到冰面上。我喊你的名字,不过我想你可能没有听见。我看见车子掉了下去,你也跟着掉下去。我想这下糟了,所以我跑到下面冰面上。在冰面上走那几步,差点没把我吓死。你在水下待了差不多有两分钟,然后我看见你的手从刚才车子掉进去的地方伸出来——看见那只手,就跟看见了鬼魂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两个都真他妈的幸运。我拖着你返回岸上时,冰面支撑住了我们俩的体重。”

  影子点点头。

  “你做了一件好事。”他对赫因泽曼恩说。老人淘气的脸上兴奋得容光焕发。

  房子某处传出关门的声音,影子听到了。他继续啜着咖啡。

  脑子清醒了,他开始向自己提出问题。

  一个身高只有他一半、体重恐怕只有他三分之一的老人,怎么可能拖拉着失去知觉的他穿过冰面,然后把他拖过湖堤,塞进车里。赫因泽曼恩怎么可能把他带进屋里,放进浴缸。

  赫因泽曼恩走到壁炉旁,拿起火钳,小心地把一根细圆木放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

  “想知道我到冰面上去做什么吗?”

  赫因泽曼恩耸耸肩。“不关我的事。”

  “你知道,我不明白……”影子犹豫一下,整理好思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赫因泽曼恩说,“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如果看到有人遇到麻烦——”

  “不,”影子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孩子都是你杀的。每年冬天都杀死一个。我是唯一发现真相的人。你一定看见我打开车尾箱了,为什么你不由着我淹死在那儿?”

  赫因泽曼恩的手轻轻叩着脑袋,他揉揉鼻子,沉思着,身体前后摇晃,仿佛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唔,”他回答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我猜,这是因为我欠了某人一笔人情债。我向来有恩必报。”

  “星期三?”

  “就是他。”

  “他把我藏在湖畔镇,必定有他的道理,对不对?这里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任何人都无法在这儿找到我。”

  赫因泽曼恩没有说话。他从墙上取下一根很重的黑色拨火棍,插到火堆里。黄色的小火星和烟从火中冒了出来。“这里是我的家。”他怒气冲冲地说,“这是一个好镇子。”

  影子喝完了咖啡,把杯子放在地板上。这个小小的动作都让他筋疲力尽。“你在这里多久了?”

  “足够久了。”

  “那个湖是你修建的?”

  赫因泽曼恩吃了一惊,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是的,”他承认说,“是我修建的。我刚到这里时,他们已经把它称为湖了,但它那时比一个小泉眼、一个水塘或一条小溪大不了多少。”他顿了顿,“我当时就看明白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个国家简直是地狱,它在吞噬我们。我不想被吞噬。所以,我和他们做了笔交易。我给他们一个湖,给他们带来繁荣……”

  “而他们要付出的,只不过是每年冬天死掉一个孩子。”

  “都是好孩子啊。”赫因泽曼恩缓缓地摇着他衰老的脑袋,“他们全都是好孩子。我只挑选我喜欢的孩子。只有查理?内里甘除外,他是个坏胚子。他是哪一年死的?1924年,还是1925年?你说的没错,这笔交易就是这样。”

  “这个镇子上的人,”影子问,“玛贝尔、玛格丽特、查德?穆里根,他们知道吗?”

  赫因泽曼恩没有回答。他把拨火棍从火堆里抽出来,拨火棍顶端的六英寸已经烧热成暗黄色。影子知道拨火棍的把手现在一定很烫,但赫因泽曼恩却毫不在意。他又把铁棍塞回火中,这才开口道:“他们知道他们生活在一个好地方,而这个国家、这个州的其他城市和村镇已经崩溃了。这一点,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这是你的功劳?”

  “这个镇子,”赫因泽曼恩说,“我关心这个镇子。只要是我不希望发生的事,绝对不会在这里发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些我不想让他来的人,也绝对不会来这里。这就是你父亲把你送来这里的原因。他不想让你在外面的世界引起敌人的注意。情况就是这样。”

  “可你却背叛了他。”

  “我并没有背叛他。他是个骗子,但我总是有恩必报。”

  “我不相信你。”影子说。

  赫因泽曼恩一副受了冒犯的表情。他一拽太阳穴旁的白头发。“我信守诺言。”

  “不,你没有信守诺言。劳拉来过这里,她说是有什么东西召唤她来的。还有,你怎么解释萨姆?布莱克?克罗和奥黛丽?伯顿来到这里的事,而且是同一天晚上来的?这实在太巧合了。我想我再也不会相信什么巧合了。

  “萨姆?布莱克?克罗和奥黛丽?伯顿,她们两个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知道有人正在外面四处追捕我。我猜,如果她们中有谁没有完成任务,另外一个就会顶上去。如果她们俩全都失败了,赫因泽曼恩,下一批来到湖畔镇的是谁?我过去的监狱典狱长,到这里冰上垂钓度周末?或者劳拉的妈妈?”影子意识到自己发火了,“你想让我离开你的镇子,只是不敢告诉星期三。这些就是你干的好事。”

  火光下,赫因泽曼恩不再像个淘气小鬼了,更像哥特式建筑上蹲伏的怪兽。“这是一个好镇子。”他说。笑容消失以后,他脸色苍白,像一具死尸。“你也许会吸引太多人的注意。这对镇子没有好处。”

  “你真应该把我留在冰上不管的。”影子说,“应该把我留在湖底。我打开车尾箱了。现在,艾丽森?麦克加文还冻在里面,但冰很快就会融化,她的尸体会浮出来,浮出水面。然后他们会派人下到湖底,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会发现藏在那里的秘密,发现被你杀害的所有孩子。我猜他们中一些人的尸体还保存得很好。”

  赫因泽曼恩伸手抽出拨火棍,他不再假装用它来拨火了。他像举着剑或警棍一样举着拨火棍,在空中挥舞着顶端烧成黄白色的炙热铁棍。它在冒烟。影子意识到自己几乎没穿衣服,而且疲惫不堪,手脚不灵活,绝对无法自卫。

  “你想杀我?”影子问,“来吧,下手吧。我反正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拥有这个镇子,这是属于你的小世界。不过如果你以为没有人会来这里找我,你就是在做梦。一切都结束了,赫因泽曼恩,杀不杀我都一样,你的世界已经结束了。”

  赫因泽曼恩撑着身体站起来,用拨火棍当拐杖。烧红的铁棍尖碰到地板上,地毯烧焦,冒出烟来。他看着影子,浅蓝色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爱这个镇子。”他说,“我真的很喜欢做一个古怪的老头子,给人们讲故事,开着泰茜到处晃悠,还有在冰上钓鱼。记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吗?垂钓一天之后,你带回家的不是鱼,而是平静宁和的好心情。”

  棍尖朝影子的方向猛地一指,影子立刻感到了它从一英尺外传来的炙热。

  “我要杀了你。”赫因泽曼恩说,“我会处理好尸体的。我以前也干过。你并不是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查德?穆里根的父亲也发现过。我干掉了他,现在我要干掉你。”

  “也许你可以杀我。”影子说,“但是你的秘密还能保持多久,赫因泽曼恩?保持一年?保持十年?他们现在已经有电脑了,赫因泽曼恩。他们不是傻瓜,他们会把所有细节联系起来,发现其中的奥秘。每年失踪一个孩子,早晚他们会循迹找到这里来的,也会到处寻找我。告诉我,你到底多大了?”他的手指偷偷抓住沙发垫,准备挡住脑袋,挡开对方的第一击。

  赫因泽曼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早以前,人们就开始把他们的孩子祭献给我,早在罗马人来到黑森林之前。”他说,“在我成为家神之前很久,我就已经是一个神了。”

  “也许现在你该向前看,换个地方。”影子说。家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赫因泽曼恩凝视着他,他举起拨火棍,把顶端再次插进燃烧的灰烬中。“没那么简单。你以为我可以离开这个镇子吗,影子?就算我想走,我也走不了。我是这个镇子的一部分。你打算让我离开这儿吗,影子?那你就得杀了我。只有这样,我才能离开。准不准备杀我,你拿定主意了吗?”

  影子低头凝视地板。拨火棍尖拄过的地方,地毯上还有燃烧的火星。赫因泽曼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脚一碾,踩灭火星余烬。影子脑海中出现了孩子们的脸,超过一百个孩子,他想不看都不行。他们全都用空洞茫然的眼睛凝视着他,头发像海草一样在他们的脸旁缓慢漂浮。他们谴责地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会令他们失望。但他不知道他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

  影子说:“我不会杀你。你救过我的命。”

  他摇摇头。他心情沉重,沮丧到极点。他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影片主角或者侦探了——他只是又一个该死的妥协者,看到了黑暗,但只朝黑暗不赞成地晃晃手指,然后转过身去,无视黑暗的存在。

  “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赫因泽曼恩问。

  “当然。”影子心情沉重地说,所有这些秘密,他已经快受够了。

  “看这个。”

  赫因泽曼恩站立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小男孩,绝对不会超过五岁,留着很长的深褐色头发。他全身赤裸,只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皮带。他身上插着两把剑,一把剑穿透他的胸膛,另一把插在肩膀上,剑尖从胸膛下面露出来。鲜血顺着伤口不停流淌着,从孩子身上一直流到地上,在地面形成一滩血洼。那两把剑看上去古老得难以想象。

  小男孩凝视着影子,眼中只有痛苦。

  影子想,原来如此,只有这样,才能制造出一位部落之神。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他知道。

  首先,你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他在黑暗中养大,让他看不到任何人,接触不到任何人。接下来的几年里,你把他喂养得很好,甚至比村子里其他孩子吃得更好。然后,到了第五年的冬天,在黑夜最漫长的那一晚,你把这个惊恐万状的孩子从小黑屋里拖出来,带到篝火的火光中,用一把铁剑和一把铜剑刺穿他的身体。接着,你把这个小孩子的尸体放在燃烧的木炭上熏烤,直到完全干燥。你用毛皮包裹好它,带着它从一个营地迁徙到另一个营地。在黑森林深处,你把动物和孩子献祭给它,让它给部落带来好运。后来,当这具尸体因为年代久远而支离破碎时,你把它易碎的骨头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崇拜、祭祀这个盒子。再后来,盒子里的骨头失落散佚,被人遗忘,崇拜这个孩童之神的部落也早已消亡,不复存在。这位孩童之神、这个村庄的好运象征,几乎被人彻底遗忘了。世人记得的只是一个鬼魂,一个小仙童:这就是家神。

  影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的头脑中带着关于赫因泽曼恩的传说,穿越大西洋,于150年前来到威斯康星州北部。也许是一个伐木工,也可能是个绘制地图的人。

  浑身是血的孩子和地板上的血迹消失不见了,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老人,白发苍苍,脸上挂着顽皮小鬼头似的笑容,毛衣袖子还是湿漉漉的,那是刚才把影子放进浴缸里救他性命的时候弄湿的。

  “赫因泽曼恩?”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赫因泽曼恩转过身,影子也转过身。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查德?穆里根的声音很紧张,“破冰车已经压破冰面沉进湖里了。我开车经过时,发现它已经沉了。我想我应该过来告诉你,免得你错过了。”

  他握着枪,枪口指着地面。

  “嗨,查德。”影子打招呼说。

  “嗨,伙计。”查德?穆里根说,“他们给我一张通告,说你在监禁期间病故,心脏病发作。”

  “怎么搞的?”影子说,“看样子,我不断在各个地方死掉。”

  “他到我这儿来,查德,”赫因泽曼恩说,“来威胁我。”

  “不,”查德?穆里根说,“他没有威胁你。刚才的十分钟,我一直待在这里。赫因泽曼恩,我听到了你所说的一切,关于我父亲的事,还有关于湖的事。”他朝书房里走了几步,但是没有举起手枪,“耶稣啊,赫因泽曼恩。你知道,开车经过镇子时,你不可能看不到那个湖,它是镇子一切的中心。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必须逮捕他。他说他要杀了我。”赫因泽曼恩说,现在的他变成了一个住在旧房子里、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头子,“查德,真高兴你在这儿。”

  “不,”查德?穆里根说,“你才不会觉得高兴呢。”

  赫因泽曼恩叹了口气。他弯下腰,好像已经灰心丧气了,然后突然从火堆里抽出灼热的拨火棍,它的顶端已经烧成了亮红色。

  “放下它,赫因泽曼恩。慢慢放下来,举起双手,让我可以看到你的手,然后转身面对墙壁。”

  老人脸上露出纯粹的恐惧,影子都快替他难过了。但是,他想起了艾丽森?麦克加文脸颊上被冻结的眼泪。赫因泽曼恩没有动,他没有放下手中的拨火棍,也没有转身面对墙壁。影子正要起身扑到赫因泽曼恩身上,抢掉他的拨火棍,老人突然把烧红的拨火棍朝查德?穆里根扔过去。

  赫因泽曼恩的动作很笨拙,就那么扬手一扔,好像只是为了扔而扔、纯粹走个过场一样。拨火棍刚一出手,他立即朝门口跑去。

  拨火棍从查德?穆里根的左臂擦过。

  一声枪响。密闭的房间里,枪声震耳欲聋。

  头部一枪,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穆里根说:“你最好穿上衣服。”声音呆滞,死气沉沉的。

  影子点点头。他走到隔壁房间,打开干衣机门,拉出他的衣服。裤子还有点湿,但他还是穿上了。衣服穿好了,除了外套。他的外套此刻还沉在湖底某处冰冻的淤泥中。还有鞋子,他怎么也找不到。他回到刚才的房间,查德?穆里根已经从壁炉里抽出了几块闷燃的木柴。

  穆里根说:“对一个警察来说,这真是不幸的一天,因为他不得不故意犯下纵火罪,好掩盖谋杀。”他抬头看了影子一眼,“你得穿上鞋子。”

  “我不知道他把鞋子放哪儿了。”影子说。

  “哦。”穆里根说。然后他对着尸体说:“我很抱歉,赫因泽曼恩。”他抓住老人的衣领和腰带,把他抬了起来,往前一甩。尸体的脑袋落在敞开式壁炉里,白发立刻燃烧起来,房间里充满烧焦人肉的味道。

  “这不是谋杀,这是自卫。”影子安慰他说。

  “我自己知道是什么。”穆里根平淡地说。他把注意力转向那几块闷燃木柴,把其中一块放在沙发旁,拿起一份旧的《湖畔新闻报》,把它撕成一片片的,堆在闷烧的木头上。报纸立刻变成棕色,然后冒出火苗。

  “出去。”查德?穆里根说。

  走出房子的一路上,他打开所有窗户。关上房门前,他拨上房门里面的碰锁,把门反锁住。

  影子跟着他,光脚走到警车前。穆里根为他打开前排乘客位置的车门。影子上车之后在地毯上抹干净双脚,这才穿上袜子。袜子已经干透了。

  “我们可以在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帮你买双靴子穿。”查德?穆里根说。

  “你在那里面听到了多少?”影子问他。

  “足够多了,”查德?穆里根说,又缓缓加上一句,“太多了。”

  他们开车前往赫因农场和家庭用品店,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到达之后,警长问他:“你穿多大码鞋子?”

  影子告诉他码数。

  穆里根走进店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双厚羊毛袜,还有一双农庄皮靴。“你这个尺码他们只有这个了。”他说,“除非你想要胶靴。我猜你不会要的。”

  影子穿上袜子和靴子。很合脚。“谢谢。”他感激地说。

  “你有车吗?”穆里根问他。

  “车停在湖边的路上,就在桥附近。”

  穆里根发动汽车,离开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的停车场。

  “奥黛丽怎么样了?”影子问。

  “他们把你带走后的第二天,她就告诉我她喜欢我只是朋友的感情,我们两个之间不会有爱情,我们凑不到一块儿,等等。然后她就回鹰角镇了。我的心都碎了。”

  “这就能讲通了。”影子说,“还有,她之所以走,不是因为你。赫因泽曼恩不再需要她留在这里了。”

  他们又开车回到赫因泽曼恩的房子,烟囱里冒出浓浓的白烟。

  “她来这个镇子,是因为他想让她来。她帮助他把我从这里赶走。我吸引了太多他不需要的注意力。”

  “我还以为她喜欢我。”

  他们把车停在影子租来的车旁。“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影子问他。

  “我不知道。”穆里根说。自从进入赫因泽曼恩的房子之后,他那张平常总是满面疲倦的脸竟然变得充满活力,但同时也变得更加困惑。“我想,我有几个选择。或者我可以——”他用手指比划成手枪,把指尖伸进嘴里,再拿出来“——用一颗子弹打穿脑袋。或者我可以等上几天,等到冰融化得差不多了,在腿上绑一块混凝土石块,从桥上跳下去。或者吃安眠药。唔,也许我会开车走一段路,到附近的某个森林里,在那里吃下安眠药。我不想让我的同事来负责清理我的尸体,把尸体留给县里的警察好了。怎么样?”他又叹了口气,然后摇头。

  “你没有杀赫因泽曼恩,查德。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死在距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

  “谢谢你说这些话来安慰我,迈克。不过我的确杀了他。我冷血地开枪打死一个人,然后还掩盖犯罪现场。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该死的,我不知道。”

  影子伸手抓住穆里根的胳膊。“赫因泽曼恩拥有这个镇子,”他解释说,“我认为当时在现场,你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我想是他把你带到那里去的,他想让你听到你该听到的东西。他把你出现的时间和反应都设定好了。我猜只有这样,他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穆里根那悲惨痛苦的表情依然没有改变。影子看得出来,他的话,这位警长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他杀了赫因泽曼恩,帮他搭了一个火葬柴堆。他会自杀的,这是赫因泽曼恩死前最后的指令。

  影子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头脑中的某个地方。那一次,星期三叫他让天空下雪时,他的意识就是去了那个地方。在那里,他可以用自己的意念改变他人的思想。他没有感到笑意,但还是微笑了一下,说:“查德,抛开这一切。”对方的头脑中是一片乌云,黑暗的、压抑的乌云,影子几乎可以看到。他把精神集中在乌云上,想象着它在慢慢消散,仿佛清晨的雾气。“查德,”他严厉地说,极力让声音穿透乌云,“这个镇子即将改变。它不再是令人沮丧的大环境中唯一美好的镇子了,它将变成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的镇子。这里会出现很多问题,有人会失业,有人会发疯,更多人会受到伤害,会发生很多不幸和糟糕的事件。他们需要一位有经验的警长。这个镇子需要你。”他又补充一句,“玛格丽特需要你。”

  这个人头脑中的乌云开始发生变化,影子可以感觉到。他用力推了一下,想象着玛格丽特?奥尔森灵巧的双手和她黑色的眼睛,还有她那长长的黑色秀发。他勾画出她高兴时脑袋歪到一边、面带微笑的画面。“她在等你。”影子说。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这是事实。

  “玛吉?”查德?穆里根说。

  他无法说出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估计今后也不可能再一次做到,但就在那一瞬间,影子进入了查德的思想意识,轻而易举,然后,他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精准而冷静地从查德的记忆中全部摘除,像乌鸦啄掉被车子压死的小动物的眼珠。

  查德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睡眼惺忪地眨巴着眼睛。

  “去见玛吉。”影子对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查德。好好保重。”

  “当然。”查德?穆里根打了个哈欠。

  警车电台里传来信号,查德伸手去拿对讲机。影子趁机下车。

  影子走回到他租来的车旁。他看着位于镇子中心的灰蒙蒙的湖面,想着那些等在水下的死去的孩子们。

  很快,艾丽森的尸体就会浮出水面……

  开车经过赫因泽曼恩家的时候,影子看到那缕白烟已经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远处传来救火车的尖叫声。

  他开车向南,转到51号高速公路。他还要赴最后一次约会。不过在那之前,他决定在麦迪逊市先停一下,和某人最后说声再见。

  萨曼莎?布莱克?克罗最喜欢的就是晚上为咖啡店关上大门。它让她感到心情格外平静,给她一种感觉,仿佛她使整个世界重新恢复了秩序。她会放上一张“靛青女孩”的CD,再按自己的节奏和方式完成晚上营业结束后的杂活。首先,她会清洗干净咖啡机,再最后巡场一周,确保所有忘收拾的咖啡杯和碟子都收起来,送回厨房。每天结束后,报纸总是散乱地扔在咖啡店的各个角落,她还要负责把报纸收拾好,整齐地堆在前门旁,等待回收。

  她喜欢这家咖啡店。这是一间很长的、弯弯曲曲、拥有很多小区隔的房间,里面摆满扶手椅、沙发和矮桌。店子位于一家有很多二手书店的街上。

  她把卖剩下的芝士蛋糕切片盖起来,把它们放进巨大的冰箱,再用抹布把盘子里剩下的蛋糕碎屑擦干净。她喜欢独自一人留下来做这些事。

  窗子上传来敲击声,把她的注意力从杂活拉回现实世界。她走过去打开门,让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进来。她叫娜塔丽,紫红色的头发束成马尾。

  “你好。”娜塔丽打招呼说。她踮起脚尖吻萨姆,她的吻轻柔地落在萨姆脸颊和嘴角之间。你可以说那样的一个吻意味着很多东西。“活儿干完了吗?”

  “差不多了。”

  “想去看电影吗?”

  “当然。再有五分钟就可以走了。你先坐坐,看《洋葱》周刊。”

  “这星期的我已经看过了。”她坐在门旁的椅子上,翻着堆在旁边准备回收利用的报纸,找到有趣的内容后看了起来。萨姆把收银机抽屉里剩下的钱装进袋子,锁进保险柜。

  到今天为止,她们俩已经同居一周了。萨姆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这辈子都在等待的爱情。她告诉自己,虽然每次看见娜塔丽就感到高兴,但那不过是大脑的化学反应和信息素在作怪,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有一点她很肯定:每次她看见娜塔丽就会忍不住微笑,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舒适而安慰。

  “这份报纸上也登了一篇那类文章,”娜塔丽说,“《美国正在改变吗?》。”

  “怎么了?”

  “他们并没有说明白。他们说可能是在变化,但他们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变化、或者为什么变化,甚至说不清美国是不是真的会改变。”

  萨姆开心地笑起来。“你这几种选项,”她说,“算是把所有可能性都包括进来了,是不是?”

  “我想是吧。”娜塔丽皱起眉头,继续看报纸。

  萨姆洗干净擦碗布,折起来。“我是这么想的,虽说政府还在胡搞瞎搞,但一切似乎突然间变得好起来了。也许只是因为今年春天来得有点早吧。这个冬天可真够长的,真高兴它总算结束了。”

  “我也是。”她顿了顿,“文章里说,很多人都报告说他们做了很怪诞的梦。可我从来没做过什么梦。我的梦普普通通,一点儿也不怪诞。”

  萨姆环顾四周,看有没有遗忘什么。没有。好了,工作完成。她摘下围裙,挂回厨房,然后走出来关掉店内的灯。“我最近做过一些怪梦,”她说,“怪极了,怪得让我开始记一份发梦日记,每次醒来赶紧把梦的内容写下来。可后来再读那些记录时,我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

  她穿上外套,戴上不分左右手的手套。

  “我对梦有一点点研究。”娜塔丽说。她涉猎过很多事,但都只是一点点,从自卫秘术到风水,还有爵士舞蹈。“告诉我你的梦,我告诉你它是什么意思。”

  “好的。”萨姆打开门,关上房间里的最后一盏灯。她让娜塔丽先出去,然后也走到外面街上,牢牢锁好身后的咖啡店店门。“有时候,我梦见了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有时候我在地下,和一个长着水牛头的女人说话。还有的时候,我梦见上个月在一家酒吧吻过的一个男人。”

  娜塔丽啧啧连声。“想跟我深入谈谈你的这个小秘密吗?”

  “也许会我告诉你的。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事。那个吻的意思只是‘去你的’。”

  “告诉他去他的?”

  “不,只是告诉周围的其他人,让他们去他们的。你当时真该在那儿,看看那幅情景。”

  娜塔丽的鞋子在人行道上发出“笃笃”的声音,萨姆在她旁边叭嗒叭嗒地走着。“我的那辆车就是他的。”萨姆突然说。

  “就是那辆你从你姐姐家开回来的紫色车子?”

  “是。”

  “那他呢?为什么他不要回他的车?”

  “我不知道。也许他现在在监狱里,也许他已经死了。”

  “死了?”

  “我猜的。”萨姆犹豫了一下,“几个星期前,我敢断定他已经死了。是第六感,或者类似的感觉吧。我知道他死了。不过现在,我开始想,兴许他还没死。我不知道。我猜我的第六感不算特别准确。”

  “你准备开他的车子,开多久?”

  “直到有人来要回它。我想他也希望这么办。”

  娜塔丽看了一眼萨姆,然后又看了一眼,说:“你从哪儿弄的那个?”

  “什么?”

  “那些鲜花。你手里拿着的鲜花。萨姆,它们是打哪儿来的?我们离开咖啡店的时候你就拿着的吗?我当时怎么没看见?”

  萨姆低头一看,笑了起来。“你可真好。你送花给我的时候,我应该说点什么的,对吗?”她说,“它们真漂亮。谢谢你。可红色应该更合适,是不是?”

  她手上拿的是玫瑰,包在礼品纸里。一共六支。白色的玫瑰。

  “我没有送花给你。”娜塔丽说,嘴唇紧紧抿着。

  她们俩谁都不再说话了,就这样一直走到电影院。

  那晚回家后,萨姆把玫瑰放在一个临时凑合用的花瓶里。后来,她把玫瑰铸成青铜艺术品,始终把她如何得到玫瑰的故事藏在心底。不过,她曾把这个故事讲给卡罗琳听,她是娜塔丽之后的伴侣。那天晚上,她们俩都喝醉了,萨姆把这个幽灵玫瑰的故事告诉了她。卡罗琳表面上赞同萨姆的话,说这真是个古怪到极点的故事,但在心底,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影子把车停在一个公用电话旁,打电话给信息台。他们给了他电话号码。

  不过,他被告知她不在学校,估计还在咖啡店。

  去咖啡店的路上,他停下来买了一束花。

  他找到了咖啡店,然后穿过马路,站在一家二手书店的门口,在那里等着、望着。

  那地方晚上八点就关门了。八点过十分,他看见萨姆?布莱克?克罗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娇小的女人,扎成马尾的头发是一种很少见的暗红色。她们俩紧紧地手拉手,仿佛只要手拉手就可以阻止周围世界的骚扰。她们在聊天,萨姆是说得最多的那个,而她的朋友一直耐心听着。影子很想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她讲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两个女人穿过马路,经过影子站着的地方。那个束马尾的女人从他身边只有一英尺的地方经过,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不过,她们俩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他看着她们从身边走过,沿着街道一直走下去,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仿佛体内有根小小的琴弦被拨动一下。

  她吻过他,那是个非常甜美的吻,影子想,但萨姆从来没用她看马尾女孩那种深情的眼神看过他。从来没有。

  “没什么,总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他低声说。这时,萨姆从他身边经过。

  他跑着追上她,把鲜花放在她手中,接着匆匆跑开,这样她就不会把花还给他了。

  然后,他步行走上山坡,回到车里,随着路牌指示开车前往芝加哥。他始终按照限制时速开车,甚至更慢一些。

  还有最后一件他必须做的事。

  他一点也不着急。

  晚上,他在六号汽车旅馆过夜。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衣服闻上去一股湖床的味道,但他还是穿上了那身衣服。他估计他很快就不会再需要它们了。

  结账以后,影子开车来到那栋棕色石头的公寓楼。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它比他记忆中显得小很多。

  他脚步坚定地走上楼梯。走得并不快,快意味着他急于赴死;也不算慢,慢意味着他心中充满恐惧。有人已经清扫了楼梯间,黑色的垃圾袋都不见了。这里有一股漂白水的味道,没有腐烂的蔬菜味。

  楼梯顶端漆成红色的那道门敞开着,里面飘出熟悉的饭菜味道。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门铃。

  “来了!”一个女人声音在叫。个子矮小、一头耀眼金发的卓娅?乌特恩亚亚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干双手,一边朝他走来。影子发现她的样子有些不同了。她看上去很开心,脸颊红红的,苍老的眼睛中闪耀着快乐的火花。发现是他,她惊讶得嘴巴张成一个“O”型,嚷了出来:“影子?你回来看我们了?”她张开手臂朝他冲来。他弯腰拥抱她,她则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说,“不过你必须赶紧走。”

  影子走进公寓,见公寓里的所有房门都敞开着(除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的房间,这倒一点都不奇怪),所有窗户也都打开了。一阵阵微风穿过走廊。

  “你们在做春季大扫除。”他对卓娅?乌特恩亚亚说。

  “我们有位客人要来。”她告诉他说,“好了,你得走了。不过,你要不要先喝杯咖啡?”

  “我来见岑诺伯格,”影子说,“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

  卓娅?乌特恩亚亚拼命摇头。“不,不,”她说,“你不想见他的,这不是个好主意。”

  “我知道。”影子平静地说,“但你知道,跟神打了这么久交道,我真正学到的只有一件事:定下协议就要遵守诺言。凡人可以爱怎么打破规则就怎么打破规则,但我们不能。就算我想从这里走出去,我的脚还是会把我带回来的。”

  她抿着嘴,然后说:“那倒是真的。但今天你还是先走吧,明天再来。明天他就不在了。”

  “谁来了?”走廊另一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卓娅?乌特恩亚亚,你在和谁说话?这个床垫,我没法一个人把它翻过来。”

  影子沿着走廊走过去,说:“早上好,卓娅?维切恩亚亚。我可以帮忙吗?”他的出现让房间里的女人一声惊叫,放开她手中的那一角床垫。

  这间卧室里积满灰尘:所有东西表面上都覆盖着灰尘,木头上、玻璃窗上,阳光从打开的窗户透进来,可以看到无数微尘在空中飘浮舞动。偶尔吹进来一阵微风,吹得发黄的蕾丝花边窗帘摇晃了一下,搅得空中的灰尘上下翻飞。

  他想起了这间卧室。这是那天晚上他们给星期三住的那间卧室,贝勒伯格的房间。

  卓娅?维切恩亚亚犹豫地看着他。“这个床垫,需要翻个身。”她说。

  “没问题。”影子说。他伸手抓住床垫,轻松地把它抬起来,上下翻转过来。这是一张很旧的木头床,上面的羽毛床垫几乎相当于一个人的体重。翻转床垫时,灰尘到处飞扬。

  “你为什么要来?”卓娅?维切恩亚亚问。问话时语调一点也不友好。

  “我在这里,”影子回答她说,“是因为去年十二月时,一个年轻人和一位旧时代的神玩了一局跳棋,结果他输了。”

  老妇人灰色的头发高高束在头顶,挽成一个很紧的圆髻。她不高兴地噘起嘴唇。“明天再来。”卓娅?维切恩亚亚说。

  “不行。”他简短地说。

  “那今天就是你的葬礼。好了,你出去坐下吧。卓娅?乌特恩亚亚会给你咖啡喝的。岑诺伯格很快就回来。”

  影子沿着走廊走到客厅。这里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窗户都敞开着。那只灰猫睡在沙发扶手上,影子进来时,它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无动于衷地继续睡觉。

  这里就是他和岑诺伯格下棋的地方。在这里,他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让老人加入他们,加入星期三那个最后给他自己带来死亡的骗局中。清新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进来,吹走了房间里陈腐的气息。

  卓娅?乌特恩亚亚端着红色的木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有一只很小的瓷釉杯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杯子旁边是满满一碟巧克力饼干。她把托盘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上次离开后,我又见过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一次。”影子说,“她在地下世界见我,还给我月亮,照亮我的路。她从我这里拿走了什么,但我不记得是什么了。”

  “她喜欢你。”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她做了那么多的梦,而且一直在守护我们大家。她非常勇敢。”

  “岑诺伯格在哪里?”

  “他说春季大扫除让他不舒服。他出去买报纸,然后坐在公园里看报,买烟抽。他今天也许不会回来了,你不必等了。要不你先走?明天再来。”

  “我要等他。”影子说。此刻并没有什么魔法迫使他留在这里等待,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这是他自己的意愿。要发生的事情中,这是最后一件。如果它真的是最后一件要发生的事,他要让它在他自己的意志下发生。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再没有任何债务和责任了,再没有秘密,再也没有鬼魂。

  他喝着热咖啡,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咖啡又黑又甜。

  他听到走廊那边传来低沉的男人说话声,他立刻坐直身体,很高兴地看到自己的手并没有发抖。门打开了。

  “影子?”

  “嗨,你好。”影子打招呼说,依然坐着不动。

  岑诺伯格走进房间。他拿着一份折叠起来的《芝加哥太阳报》,把报纸放在咖啡桌上。他注视着影子,然后犹豫地伸出手。两个男人互相握手。

  “我来了,”影子说,“为了我们的约定。你兑现了你的那部分诺言,现在轮到我这部分了。”

  岑诺伯格点点头。他的额头布满皱纹,阳光照射在他灰色的头发和皮肤上,让它们变成了近于金色。“这个……”他皱眉说,“不……”他突然停了下来,“也许你应该离开。现在时机不对。”

  “你尽管准备,随便需要多久。”影子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岑诺伯格叹口气。“你是个脑子非常笨的小子。你知道吗?”

  “我猜是这样。”

  “你是个蠢小子。不过在山顶上,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好事。”

  “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

  “也许。”

  岑诺伯格走到陈旧的餐具柜前,弯下腰,从柜子下面拉出一个公文箱。他打开箱子上的几个挂钩,它们一个个叭地一声弹开。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把锤子,像缩小尺寸的大锤,木头柄已经褪色了。

  他站起身,说:“我欠你很多东西,比你知道的更多。因为你,很多事情都改变了。现在春天到了,真正的春天。”

  “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影子说,“做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选择。”

  岑诺伯格赞同地点点头,他眼中蕴涵着一种影子不记得见过的神情。“我告诉过你我兄弟的事吗?”

  “贝勒伯格?”影子走到被烟灰弄脏的地毯中央,双膝跪下,“你说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是的。”老人说着,举起手中的锤子,“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孩子,非常非常漫长的冬天。不过现在,冬天结束了。”他缓缓摇头,仿佛在回忆往事,然后他说:“闭上眼睛。”

  影子闭上双眼,高高扬起头,安静地等待着。

  战锤的顶端很凉,凉得像冰,它轻轻碰在他额头上,温柔得像一个吻。

  “砰!”岑诺伯格说,“完了。”他脸上挂着微笑,是影子过去从来没见过的、轻松惬意的微笑,像夏天的阳光。老人走到箱子旁,把锤子放进去,关上盖子,把它推回柜子下面。

  “岑诺伯格?”影子惊讶地问,“你是岑诺伯格吗?”

  “是的,今天还是。”老人回答说,“等到明天,我就会成为贝勒伯格。不过今天,我还是岑诺伯格。”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在能杀我的时候杀掉我?”

  老人从口袋里的烟盒中掏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香烟,从壁炉台上拿下一盒很大的火柴,用一根火柴点燃香烟。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需要血,”过了一阵,老人回答说,“但我也有感激之心。再说,这个冬天也实在太长了些。”

  影子站起来,裤子膝盖处下跪的地方沾满灰尘,他掸掉灰尘。

  “谢谢。”他说。

  “不客气。”老人说,“下次你想玩跳棋的话,你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我。这一次,我要执白。”

  “谢谢,也许我会来的。”影子说,“但是要过一段时间。”他望着老人亮闪闪的双眼,想知道那双眼睛是不是总像这样,带着矢车菊的蓝色。他们两个握手告别,但谁也没有对对方说“再见”。

  影子在门口亲吻了卓娅?乌特恩亚亚的脸颊,然后亲吻了卓娅?维切恩亚亚的手背。接着,他脚步轻快地一步迈下两级台阶,下楼离开。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

尾声

  冰岛首都雷克雅末克是个奇特的城市,即使对那些见识过很多奇特城市的人来说也一样。它是一个火山城,城市的供热就来自地下深处。

  这里也有旅行者,但人数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即使在季节最佳的七月初也是这样。阳光普照,连续几周艳阳不断,只在凌晨时分消失一两个小时。到早晨两三点,天上又会露出朦胧的晨曦,然后开始新的一天。

  那天上午,那位身材高大的旅行者已经走过雷克雅末克的大部分街道,听着人们的交谈,他们使用的语言一千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当地人可以阅读古老的北欧英雄传奇,轻松得像看报纸。这个岛国给人一种传统一直延续、从不间断的感觉,让他惊奇不已,也让他极度宽慰。他很累,连续不断的日照让睡觉几乎成为不可能。前一天晚上,他坐在酒店房间里,度过漫长的、并非黑夜的夜晚,交替阅读一本旅游指南和狄更斯的《荒凉山庄》。那本小说是他几周前在一个机场买的,但到底是哪里的机场,他已经不记得了。有时候,不看书的时候,他凝视窗户外面的景色。

  直到最后,时钟和太阳都告诉他,早晨到了。

  他在众多糖果店中的一家买了一条巧克力,然后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时不时地会看到某种景象,让他提醒自己,冰岛是个火山岛。比如转过一个街口,看到含有硫磺的蒸汽冲上天空。那股味道让他联想到的不是地狱,而是臭鸡蛋。

  从他身边经过的女人很多都非常漂亮:身材苗条,白肤金发,是星期三最喜欢的那种类型。影子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吸引星期三接近影子的妈妈。她也很漂亮,但和她们的相貌特征完全不同。

  影子朝漂亮女人微笑,因为她们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快乐的男人;他对不漂亮的女人也露出微笑,因为他现在心情很好。

  他渐渐意识到,有人正在监视自己,但他并不是十分确定。走在雷克雅末克的某些街道时,他确信有人在盯着他。他会不时一个急转身,想发现跟踪者。有时他会望着商店的橱窗玻璃,查看背后街道的影子。他没有看见任何举止不寻常的人,没有人看上去像监视者。

  他走进一家小餐厅,在那里吃了烟熏海雀、野生黄莓、北极红点鲑鱼和煮马铃薯,还喝了可口可乐。可乐的味道很甜,比他记忆中美国的可乐加了更多的糖份。

  侍者拿来他的帐单,问他:“对不起,你是美国人吗?”

  “是的。”

  “那么,独立日快乐!”侍者说。他看上去挺高兴。

  影子还没意识到今天是7月4日,独立日。没错,他喜欢独立这个想法。他把饭钱和小费留在桌子上,走出餐厅。室外,来自大西洋的寒流已经到来,他扣上外套的扣子。

  他在长满青草的河岸边坐下,欣赏他身处其中的这个城市,心中想着,有朝一日,他要回家去。有朝一日,他要成立一个家,一个他可以盼着回去的家。他想,也许在一个地方住一段时间之后,这里便成了你的家;也许,家是一个你终究会找到的地方,只要你走得够久、期待得够久,盼望得够久。究竟是哪一种,他说不准。

  一位老者从山坡朝他这边大步走来。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下面磨得有些破损了,仿佛他已经旅行了很久。他戴着一顶宽帽檐的蓝色帽子,帽子摺边上斜插着一根海鸥的羽毛,显得整个人心情愉快、得意洋洋。影子觉得,他看上去就像个上了年纪的嬉皮士,或者退休很久的枪手。老人高得有些不可思议。

  老人蹲在影子旁边,冲影子点点头。他一只眼睛上罩着一个海盗式的黑色眼罩,下巴上的白色胡须向外翘起。影子心想,这个人或许想找他要根香烟。

  “Hverniggengur?Manstpueftirmer?”老人说。

  “对不起,”影子说,“我不会说冰岛语。”然后,他笨拙地说了一句他从书上学来的话,是他每天凌晨借着天光看的:“Egtalabaraensku.”我只说英语。“我是美国人。”他又加上一句。

  老人慢慢点点头,说:“我的族人很久以前就从这里前往美国了。他们到了那里,然后又回到冰岛。他们说那里是一个适合人类生活的好地方,但不适合神。没有自己的神明陪伴,人类觉得很……孤独。”他的英语说得很流利,只是句子的停顿和音节有点古怪。影子仔细看着他。从近距离看,老人比影子想象的更苍老些,皮肤上布满皱纹,像花岗岩上的裂纹。

  老人说:“我认识你,孩子。”

  “你认识我?”

  “你和我,我们都走过了同样的路。我也曾被悬吊在树上,整整九天九夜,那是我自己给自己的牺牲祭祀。我是北欧之主,我是绞架之神。”

  “你是奥丁。”影子说。

  老人沉思着点点头,似乎在掂量这个名字的重量。“他们用很多名字称呼我,不过,是的,我是奥丁,波尔之子。”他说。

  “我看见你死了,”影子说,“我还为你的尸体守灵。为了获得力量,你试图毁灭大批神灵,当成给你的献祭。这就是你做的事。”

  “我没有。”

  “是星期三做的。那时的他就是你。”

  “没错,那时的他就是我。但是,现在的我并不是他。”老人搔搔鼻子,帽子上的海鸥羽毛来回摆动着。“你要回去吗?”绞架之主问他,“回美国?”

  “那里没有什么值得我回去的。”影子说。话刚一出口,他就知道那不过是一个谎言。

  “有人和事在等着你,”老人说,“会一直等到你回去。”

  一只白色蝴蝶从他们身边翩翩飞过。影子没有说话。神和他们的事,他已经受够了,几辈子都够了。也许他应该搭巴士去机场,他想,另外换一张机票,搭乘一架飞机,随便飞去哪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就这样一直旅行下去。

  “对了,”影子说,“我有些东西给你。”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把那个东西握在手心里。“伸出你的手。”他说。

  奥丁凝视着他,眼神古怪而严肃。然后,他耸耸肩,伸出右手,手掌朝下。影子把老人的手翻了过来,让他掌心朝上。

  他张开自己的手,先是一只手,再换另一只,表明手中空无一物。然后,他把玻璃假眼推到老人皮革一样坚韧的手心中,把它留在那里。

  “你是怎么做的?”

  “是魔法。”影子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老人笑了,接着,微笑变成哈哈大笑。他拍手鼓掌,然后拇指食指夹住假眼,仔细查看。他点点头,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把它塞进挂在他腰间的皮革小包里。“Takkkarlega.交给我好了。”

  “不客气。”影子说。他站起来,擦掉裤子上沾的青草。

  “再来一次。”神殿之主说,脑袋傲慢地一点,声音低沉,充满权威,“我要再看一次。再变一次。”

  “你们这些人,”影子抱怨说,“老是这么贪得无厌。好吧,给你来一个,是我从一个已经去世的家伙那儿学来的。”

  他把手伸进虚无,凭空拈出一枚金币。只是一枚普通的金币,它不可能让死人复活,也不能治疗疾病。但它确实是一枚金币。

  “就这个,”他说着,拇指和食指捏住金币,展示给老人看,“只是一枚金币。”

  他拇指一弹,把金币弹到空中。

  金币旋转着,划出一道金色弧线,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眼光芒。它悬在仲夏的天空中,仿佛永远不会掉下来一样。也许它真的永远不会掉下来了。影子没有等着看结果,他转身离开,脚步不停,走着,走着。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