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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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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螺旋》
作者:白夜

正文 矛盾螺旋

  我敢打赌本杰明·迪弗莱克一定清晰地看见了那颗铁黄色的子弹从我手中那把伯莱塔92F手枪中呼啸而出,就正如我能清晰地看见弹壳被拉壳钩抽离崩弹出来,划着巨大的弧线缓缓落地。带着硫磺味的火星在子弹巨大的内旋力牵引下遵循着那道致命的轨迹钻透了迪弗莱克的大脑。这一刻我以为我看错了,可穿脑而出的子弹分明出现了剧烈的旋转,就像是一轮暴风之中的风车,牵出的鲜血和脑浆螺旋盘绕,红白分明,让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宾夕法尼亚大学那间破烂的生物实验室里看到的DNA双螺旋分子模型。
  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有人说死后万事皆空,我想现在我明白了。

  1
  人们总会思考生活是什么这个问题。他们中大多数人做不到衣冠楚楚地坐着加长林肯开往曼哈顿大酒店然后在顶层端起一杯价格不菲的鸡尾酒,但他们也不用衣衫褴褛地拿着从几个街区外捡来的易拉罐去参加周末傍晚西弗公园的救世军派对。出生,成长,叛逆期,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死亡,遵循着上帝为这个世界制定的一般法则,平庸地过完一生。
  噢,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强调自己有多么的与众不同,事实上我的生活比起大多数人来更加单调乏味。研究、吃饭、方便、睡觉,我每天都在那间破实验室里重复着这四件事,很多时候几个月都不出一次门。偶尔心血来潮走进镇子也不过是在那间名叫流浪杰克的小酒吧里点上一杯舍利塔,看着一群生无所依的流浪汉借着酒劲嘲讽老板娘啤酒桶一般的身材,大笑着露出满口黄牙。
  所以生活对我来说就像实验室书架最顶层那一排落满了灰尘并早已发霉的生物学著作,而我自己则是一个上世纪末用来哄小孩的“发条机器人”。当一样东西对你来说变得和不可回收垃圾一般毫无意义,你自然会想到它的极端,我是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憧憬起了死亡。
  呃……让我仔细想想,我的脑子最近乱得很……好吧,也许我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种黑暗的、压倒一切的兴奋与恐惧,从我遇见本杰明·迪弗莱克的第一天起,就从未停止过。

  四
  剧烈的喘息终于渐渐平复,而从昏迷中醒来的人也停止了无谓的挣扎。迪弗莱克全身如散架一般趴在这条漆黑小巷阴冷的地面上,脸上写满了惊恐。
  “你一定会后悔的。”
  “噢,是吗?后悔没让你这个混球先去地狱里抢占了那个本属于阿切斯的位置吗?”
  “阿切斯的死根本就与我无关!我只是在帮助你进行你的研究,我也想救她啊!”
  “天啊,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高傲的迪弗莱克先生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慈善家了?你和阿切斯上床了吧?你和那个贱货上床了,对吧?!”
  “她不是贱货,”这一刻迪弗莱克的表情突然莫名其妙的平静了下来,他看着我,眼中透出的竟是深深的怜悯,“她是你的妹妹。”
  妹妹……
  这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词汇让我混乱如麻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感觉某些本该拥有的记忆被自己强行拆分隐藏在了各个寻觅不到的角落,就如一串蛋白质断成了一条条无意义的肽链,生命的信息已经无迹可寻。它们有时候是一串廉价的银色风铃,我在七岁的时候用身上仅有的四美分把它从一个丑陋年老的印第安流浪者手中买下,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刚满四岁的阿切斯;它们有时又是一丛羊角草编成的小头环,阿切斯背着我偷偷弄了一个下午,然后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冷不丁地戴在了我的头上,夕阳余晖中满是她快乐的笑声;它们是那年密西西比河畔穿梭于灌木丛中的萤火虫,是田纳西州全民返校节上灿烂的焰火,是大篷车上共同裹着一张毛毯取暖的冬天,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午后温暖的草坪……我茫然地抬起头来望向无星的夜空,小巷两侧的高墙就如两柄森然的长剑分割开了这一片完整,空留一道狭长的黑色伤口横过头顶,冷冷地指向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尽头。没有笑声,没有宾夕法尼亚大学午后温暖的草坪,没有阿切斯。
  没有阿切斯。
  “那就去死吧。”
  低下头的那一刻没有再犹豫,我带着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笑,扣下了扳机。

  2
  本杰明·迪弗莱克真是个完美的男人,至少在我看来确实如此。高尚、大方、英俊、儒雅,彬彬有礼而又不乏幽默,和这样一个人待在一起只会让你身上的种种缺点更加明显,对我来说尤为如此。迪弗莱克身上每一个完美迷人的品性我都有与之相对应的卑劣——鄙俗、小器、丑陋、粗鲁,暴躁易怒而又单调刻板。我就像是上帝创造迪弗莱克时刨去的所有负面因素的集合模板,是他的影子,是对应他的光辉的黑暗,在他面前我没有任何自尊可言。
  可这些都不妨碍我们成为挚友。迪弗莱克是个天才,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导师,在我研究室的书架最顶层摆满了他的著作——《线粒体基因—核基因调控机制再论》《细胞器引导信号网络综述》《人类线粒体DNA世系树重建导论》①……每一本对生物大分子研究以及遗传学都有着重大贡献。如果没有他的话我的研究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成功,那困束在一小串分子中的终极方程,引导着人类绝无法想象的合成方式。我之前的研究被细胞核中高度螺旋的染色体搞得晕头转向,它们太过庞大复杂而且彼此关联,再海量的计算也无法深入核心,直到迪弗莱克为我抽出那本《线粒体基因—核基因调控机制再论》,一切方才豁然开朗。接驳的算式如暴雨般闪现,简单明确,逻辑严密,最终让我抓住了那个可以启动上帝左手的密钥。
  也是唯一可以拯救阿切斯的密钥。

  三
  晚上八点前后是流浪杰克酒吧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下班不愿回家听老婆抱怨的公司小职员,操劳了一天体力活的建筑工人以及在镇上跑了一整天尚有点收获的乞丐,各色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在这样一个夜里不约而同地选择用廉价扎啤来宣泄心中永远也宣泄不完的怨愤。尽管他们的存在就如啤酒杯口上的泡沫一般无足轻重而且随时可能破裂消失,但这并不会影响他们大口大口地把这些泡泡连同啤酒一起咽下肚,然后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地打上一个酒嗝。
  “所以在这里你可以看见任何一种无可挣扎的麻木与绝望,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就是在你的脚底绑上两个沉重的铁球然后扔进湖里去,你会拼命挣扎,拼命向上泅游,你也可以看见水面就在头顶,有光和空气。可你就是到达不了,永远都到达不了。”
  迪弗莱克这么说着的时候,我正在喝着我的那杯舍利塔。他穿着一身定制的纯黑范思哲,手上是银光闪烁的劳力士腕表,用发胶定过型的头发整齐地竖起,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百老汇的舞台剧男星,与这间破陋的小酒吧格格不入。
  “现实的重力总是让人绝望,”兑了水的冒牌货混着迪弗莱克那段意有所指的嘲讽苦涩地滑进胃里,我打了个寒战,说话的语音开始有些颤抖,“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你的理论是正确的,最终得到的那个分子式也没有差错。只可惜你没有实体来进行临床验证,这种突发的机体排斥反应根本就无法预料和控制,”迪弗莱克的酒还没上来,他在吧台前的旋椅上游目四顾,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全球不到两百人罹患的‘海耶斯综合症’②,你只差一步就攻克了。”
  “差一步就是差万里,”不知道是不是被迪弗莱克事不关己的态度给激怒了,我的声音虽然仍带着颤抖,语气却变得冰冷起来,“是我害死了她。”
  迪弗莱克的脸色阴沉了下去,他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一左一右小幅度地转着椅子,像是处于某种巨大的不安之中。但我确信他没有察觉到什么,我了解迪弗莱克教授,他很聪明,却不善于伪装,一如他和阿切斯那不可告人的关系一样,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穿。
  “先生,您的特调贝尔摩多。”酒保温和的声音中断了这沉默,他在把酒递给迪弗莱克后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老实说我真怀念那段日子啊,在宾夕法尼亚,”迪弗莱克呷了一口那杯特调贝尔摩多,脸上逐渐又透出了笑意,“我,你,还有阿切斯,三个懵懂无知的大学生,整天打闹厮混在一起,无法无天,逍遥自在……还记得老德瑞安吗?就是给我们上高分子化学的那个可怜老头儿,呵呵,他一讲课能把整间教室一半以上的人说趴下。我们三个翘了一半以上他的课,每次都跑到主楼后的草坪躺着,聊天,说笑,晒太阳……这么说也许你不信,但我确实记得,到今天也记得,那时太阳晒过的草地的味道……”
  “等等,迪弗莱克先生,我很抱歉打断你,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究竟在胡说什么啊!?我们上个月才认识的不是吗?什么宾夕法尼亚?什么大学?什么我,你,还有阿切斯啊?!”
  “老天,你还没有明白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迪弗莱克急躁地转过身来盯着我,说到一半的话却突然咽了回去,他看着我的脸,表情复杂地说了一句,“你流泪了。”
  我流泪了?
  伸手往脸上一抹,那冰凉的液体早已划过了我僵硬的面颊。我一直保持着这个表情,心中也没有一丝悲戚的感觉,可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流,就像是某种沉积已久的悲伤瞬间击溃了泪腺的堤坝,于是泪水再无法抑制。
  “所有的美好都将用来忘却/苍老的语言/隐藏在恒久的群星之间/无人得见……”
  酒吧内一个低沉沙哑的女音在唱着这首不知名的老歌,旋律苍老而忧伤。迪弗莱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已经说不出口了。我让酒保放在那杯特调贝尔摩多中的麻醉药起到了效果——一个男人在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他的同伴不得不架着他离开——一切都那么自然,没有人会怀疑。
  “是时候该结束这一切了……”我对自己这么说着,摸了摸藏在背后的那把冰冷的手枪。

  3
  输液管竟然和心电仪的导线缠在了一起,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将它们一圈一圈地分开,尽管动作十分缓慢,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音——还好没有吵醒在病床上刚刚睡着的阿切斯——此刻的她就像一个睡美人,苍白的脸上透着一丝病态的嫣红,一如每个安静幽深的夜里,我独自守在她的床前时所看到的模样,恬静安宁,是唯一可以让我逃开混乱枯燥的研究生活的避风港湾……
  “你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构型?”同我一起来观察阿切斯病情的迪弗莱克冷不丁地在我身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我转过身来望着他,眼神惊疑不定,根本就搞不懂他想说什么。
  “是螺旋,各种各样,交错盘绕,相互矛盾的螺旋。”走出病房,摘下手套,迪弗莱克继续着他得意的论述,“基因是螺旋,蛋白质是螺旋,这决定着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描述的螺旋:从出生到死亡,时空观是一个交错的螺旋,与亲人朋友、爱人以及整个社会的关系则是一个看似和谐实则充满矛盾的螺旋。这个世界在螺旋的构型中得以循环演替,进而上升至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都可能普适着这种简单而奇妙的构型。”
  “世界,银河系,宇宙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想让阿切斯活下去。”
  “噢,我的朋友,你得耐心点,我们已经拨动上帝的左手打开了那条令人难以置信的通道,现在我们只需要让时间来验证那个完美的结果就行了。”
  “你真是个天才,”虽然早就受够了迪弗莱克那种自我满足式的高调言论,可我还是不得不由衷敬佩他在科学研究上超前的创新思维,“居然能够想到利用线粒体的反向信号转导来绕过核基因的干涉从而直接指导蛋白质合成,而线粒体使用的是非通用密码子和类似于原核细胞的70s核糖体,这套转录和翻译系统太容易编辑和控制了,我真没想到最后的启动分子式会是那样的简单……”
  “我只是把钥匙,朋友,你才是那个开门的人。人们之前对核基因与线粒体基因之间的关系认识得太过肤浅,细胞核在他们眼中俨然就是细胞王国中的君王,细胞内所有器官都要臣服驯从于它,遵守它的规则,执行它的命令和协调。人类也正是在这种铁一般的法则下随着一代代细胞的凋亡而慢慢死去。这是专制!是暴政!细胞也需要反抗,需要独立!而线粒体就是叛军的领袖,它与细胞核之间存在严格调控的生物学机制,虽然它的基因只参与OXPHOS这一种蛋白质的编码,可两者之间的影响必然是双向的。只要人为地编制一个经过了放大的反向信号进入细胞核与线粒体的桥接通道,线粒体就有能力与细胞核抗争!介入细胞全数蛋白质约百分之一的转录和翻译,”迪弗莱克说到了兴头上,他的脸涨红起来,声音也变得愈发高亢,“千万不要小看了这百分之一,它是一个开始,宣告了一个时代的来临,我的朋友,因为你的研究,细胞要提前进入诸侯时代了!”
  “我说过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玻璃窗,看着脸色苍白但睡相却无比甜美的阿切斯,深深地感到那就是我的全部,“我要的只是那一小段酶的不间断合成,以阻止阿切斯体内因‘海耶斯综合症’而疯狂启动的细胞凋亡途径。”
  “你……你真是个目光短浅的家伙!”注意到了我冷淡态度的迪弗莱克有些恼怒地冲我大喊了起来,“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这项发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吗?只要我们再深入地研究下去,摸清细胞器内部网络的深层构造,到时候高尔基体、内质网、核糖体都可以人为操控,不但疾病的治疗与研究方向将完全改变,就连人类自身的进化方向都将迈入新纪元!我们可以变得更加完美,更加强壮,甚至……对,我们甚至可以拥有超能力,可以长生不死!”
  “那是相互矛盾的,我们启动的这条通道只是一个镜像过程,它所得出的分子式,翻译和转录的过程乃至最终蛋白质的螺旋方向都和模板完全相反。我现在每天能做的只有祈祷上帝忽略我们玩的这个小花样,好让阿切斯侥幸避过死神的追捕。”我丝毫没有理会迪弗莱克疯狂的构想,在转身离开前冷冷地丢了一句,“相信我,迪弗莱克先生,再深入地研究下去,只会是人类的灾难。”

  二
  “好了,伙计,一切都过去了,”迪弗莱克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他原本爽朗的笑声此刻在我听来却无比的刺耳,“要学会向前看,生活还要继续的不是吗?”
  “是啊……还要继续……”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哭,心中的悲戚明明淹没了一切感觉,我的世界也早已在那最后一铲土埋下的时候分崩离析,可感官的麻木还是固守着泪腺的堤坝,不肯放过一丝宣泄。
  “老实说你早该甩下这个包袱了,她就是一个沉重的受刑十字架,而你为什么要一直背负着?道德,亲情,责任,见鬼!你难道真的在乎这些?!”
  “够了……”
  “得了,我的朋友,你就承认了吧,其实你根本就没打算救活她是不是?哪怕你的初衷并非如此,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实验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研究一次又一次的遭遇瓶颈,你的热情和耐心早就被耗光了。什么亲情,什么责任,都成了冠冕堂皇的借口,你的生活已经陷入了日复一日研究实验的泥沼,你不能停下来,明知道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可你还是不敢停下来,因为停下来你半生的研究成果就将化为乌有,而你生存的意义和目标也都将不复存在,这样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够了……”我感到一阵眩晕,手足冰凉。迪弗莱克的话就像一条吐着红芯的毒蛇锁定了我的心脏,而我根本就无力阻止。
  “还不够,远远不够。我还没说到最精彩的部分呢——你亲爱的妹妹——那个身患绝症的可怜美人儿——猜猜看她对我说过什么?呵……你一定猜不到……她说她想死啊。她这痛苦的一生都被你像提线木偶一般捏在手中,成了你标榜自己高尚道德情操的掩饰,成了你实验室里指标和数据最齐全的高级小白鼠,更有甚者,她甚至还是你枯燥单身生活最听话的泄愤工具……”
  “我受够了!闭上你的狗嘴!狗娘养的杂种!!”
  恍惚的瞬间,我以为我揪住了迪弗莱克那条昂贵的D&G领带,然后状若疯狂地冲他大喊了这么一句。可实际上我只是张大了嘴,那句话在脑海中如风暴一般肆虐狂吼,却终究发不出一丝声音。
  其实还是在害怕吧……
  可已经不能再回头了。我们已经走到了杜克街尽头的拐角,流浪杰克酒吧坏了三根霓虹灯管的招牌就在左手边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摇曳闪烁,散发着妖异的红光。
  “一起去喝一杯吧。”于是最后我这么说,声音轻得像是耳语。

  4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冲迪弗莱克放声大吼,在我赶到病房前一直是他在负责看护阿切斯。
  “不明原因的类过敏性休克,生化检测显示呼吸链酶活性降低,骨骼肌呈RRFS,血浆中也出现了高浓度的乳酸盐……”迪弗莱克来回奔跑于各种仪器和检测终端之间,急得满头大汗。
  “该死的,怎么会出现这种症状!”我来不及管检测终端上如闪电般急速划过的数据,径直跑到了阿切斯身前,“机体细胞的监测结果呢?”
  “大范围的细胞凋亡途径又被激活了……噢……上帝!”迪弗莱克盯着显示屏上的监测图像,惊恐地睁大了眼,“被放大了……那个不可逆转的信号被放大了!凋亡速度是之前的十倍……噢不,是百倍!”
  惊慌失措的迪弗莱克还在不停地报着一些没用的数据,而我却像是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聋子一般直直地瞪着病床上的阿切斯:她的脸色苍白到了几乎透明的地步,毫无神采的眸子在休克前的最后一刻因某种刺激而剧烈地睁大,眼球极力外凸,就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一般,又像是突然承受了世间最惨厉的痛苦……
  可你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吧……我是知道的……那时的景象我时常想起,却什么也看不见——宾夕法尼亚的过去就像是一场梦,然而残忍的上帝却连这个梦都罩上了不可拨开的黑色帘幕……
  “她已经死了。”
  身后,迪弗莱克低沉的声音就如此刻心电仪上那根笔直的绿线一样,单调得没有一丝起伏。我不想理他,只是看着阿切斯,我知道她一定还有话要对我说,就正如我还有很多话从未跟她说过一样……
  “她已经死了!”然而可恶的迪弗莱克不给我这个机会,他用力地扳过我的身子,大吼,“我说她已经死了!!”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已经疯了。心底那根崩断的弦此刻终于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我用一只手扼住迪弗莱克的脖颈将他死死地摁在了墙上,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放声咆哮,“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这个自大的刽子手!你这个魔鬼!!”
  我当然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那是我从一开始就担忧的问题。迪弗莱克对细胞核的看法太过偏激,他的那套理论盲目激进,完全忽略了线粒体本身的自主性。作为细胞凋亡途径的调控中心,线粒体内部信号的反馈机制我们根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因此人为地增益反转信号本身就是一种冒险行为——线粒体DNA缺乏有效的DNA损伤修复系统及组蛋白的保护,任何外源因素的介入都很容易诱发它定向突变——而阿切斯现在的临床症状恰恰证明这个突变已经被触发了。
  “放开我……朋友……你……你快要把我掐死了……”迪弗莱克艰难地呼吸着,嘴里咬着几个含糊不清的句子,“冷静一点……听我说……阿切斯不想看到我们这样的……她……”
  迪弗莱克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已经颓然地松开了手。他顺着墙面滑坐到了地上,仿佛重获新生一般大口大口喘息。
  “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不会成功的……”我颤抖着吸进一口气,感觉整个肺部一片冰凉空旷,全身的力量似乎都在刚才那一瞬间爆发光了,“我们僭越了上帝的禁区……而那条通道……那通道……其实是通向地狱的,死神的陷阱……”
  “看来这就是那个无法剔除的副作用了……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啊,我可怜的朋友,”迪弗莱克的呼吸渐渐平复,他缓缓地说道,“有人成功了的,早在你之前。你的大学导师,史蒂文·爱克洛斯教授,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再努力想想!他的那间被一众教授冷嘲热讽了无数次的破实验室,还有那些老是被学生偷去煮食的白兔……你是自愿加入他的实验的!作为第十七号秘密实体,他成功地用线粒体开启了那条合成通道,并且让信号在细胞器内部网络之间实现了无衰减传递。你全身上下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蛋白质都是由那条途径合成的!”
  要是在十几分钟前,迪弗莱克的这段话对我来说无疑是石破天惊的“真相”吧?它隐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可以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可现在,我完全不信。迪弗莱克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
  “然后呢?”我冷冷地望着他,想看看这个谎他究竟如何圆到底。
  “然后?哦,然后事情就曝光了,该死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告的密,当局查封了爱克洛斯的实验室,而他本人在听到风声的当天就逃了,据说后来去了俄罗斯还是保加利亚来着?管他呢,反正再也没有回来过,”迪弗莱克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开始整理被我弄皱了的领口和上衣,“所以当初爱克洛斯进行这项实验的最终目的已经无人可知,而你作为实验唯一成功了的个体,除了记忆出现不定期混乱和片段式丢失以外再没有别的症状了。”
  “这么说我才是那第一只成功的小白鼠?”我大笑了起来,瞪着迪弗莱克,就像在看一个小丑,“那你又是什么?”
  “我?”明显的一下停顿,迪弗莱克突然也笑了。只是那个笑里什么感情都没有,空洞得可怕,“我什么也不是。”
  说完这句话,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和5
  天空中铅灰色的乌云一层层地重叠在一起,仿佛压在头顶一般让人沉闷得无法呼吸。随着我将最后一铲土埋下,本来就来得不多的人转眼就走了个干干净净。我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我看不到一滴眼泪,却可以听到人群的窃窃私语和刻意压低的笑声。
  “他们甚至等不及推土机来把墓穴填平,该死的。”迪弗莱克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人,这场可笑的葬礼他站在我身边,脸上一直挂着那个空洞的笑容,仿佛带上了一个精致的面具。
  那你又是什么?
  我想起了问过他的这个问题,带着愚蠢的愤怒。其实答案很简单的不是吗?他说他什么也不是,而在我看来,他就是我丢掉的那一段段记忆,没有实体,却是拼接完成我这条螺旋的矛盾的另一半。
  矛盾螺旋,这是他告诉我的这个世界的构型,没想到要到最后我才能明白。只可惜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诚如迪弗莱克所说的那样,我会不断遗忘,遗忘所有的过去,遗忘所有的美好,甚至是遗忘脚下被重重泥沙所掩埋了的我最爱的阿切斯。既然这样现在就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或者说一个决定。我俯下身去,用力抚摸着那块黑色墓碑上一刀一刀刻下的名字,它们属于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声音就在我耳畔萦绕,如此低沉而坚定。
  是的,我听到了,阿切斯,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走吧。”
  转身离开的时候蓄积已久的灰色天空仍旧没有下雨,就正如我一直无法流下眼泪。身后的黑色墓碑在风中低声呜咽,那上面被我拂过的文字已不再有人的温度。
  阿切斯·迪弗莱克(2012-2031)。

  尾声·螺旋之外
  早上八点左右是流浪杰克酒吧一天之中最冷清的时候。酒保约翰一边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一边收拾着吧台,而老板娘珍妮则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靠在很有些老旧的褚色柜台后用一双肥大的手掌不停地擦拭着手中那瓶仿冒的Bardolino红酒。
  “哎,约翰,你听说了吧?”
  “什么?”约翰撑着眼睛望着老珍妮,一脸的迷惑。
  “看在上帝的份上,本死了!你们这群混蛋酒鬼通宵打牌的时候都不说这些的吗?”珍妮压低了声音,一双豆子一般的小眼里闪着一丝愠怒。
  “我昨天输惨了!该死的迪克一定是出老千,害得我回去被婆娘狠揍了一顿,”约翰摸着还带点淤青的脸颊,含含糊糊地又骂了几句脏话,“这死人不是天天都有的事吗?本是谁?你的老相好?”
  “你真该被你婆娘揍死……本杰明·迪弗莱克啊!那个一脸寒酸样却老是说自己是个科学家的穷鬼!”珍妮狠狠地瞪了约翰一眼,却依旧压着嗓音,“前天在隔壁街的小巷发现的……听说是自杀……他的妹妹才下葬啊!看来传言是真的……”
  “就是那个穷得拿自己妹妹做实验的神经病?该死的,别跟我提他,昨天警察就来找过我,还好没什么大疑点……要说我也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神志不清的家伙。”约翰的睡意似乎终于被“本杰明”这三个字赶走了,他把抹布往桌上一甩,恨恨地说,“前天这神经病坐在台上管我要了两杯酒,还特意塞了10美元小费叫我往那杯特调贝尔摩多里加了安眠药。我心想也不算什么大事,估计又是老色鬼起意了。哪知道他竟自己把两杯都喝下去了!昏倒在吧台上跟个死猪似的抬都抬不动,我和奎恩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到隔壁的巷子里去的,天知道他当晚就在那儿举枪自杀了!”
  “这叫人格分裂,你这个蠢货,”老板娘还在擦着手中的红酒,可眼神却失焦般地盯着吧台后的一个空座位,“我记得那天我看见了的……他喝着那杯贝尔摩多,神情活像一个有钱的贵公子,整个人都变了……现在想想真是有点恐怖。你说一个人体内真的会存在着另一个人,然后在某个无人的夜晚把自己杀死吗?”
  “见鬼,这种事管那么多干吗?一个穷鬼神经病,死了就是死了,老板娘你还真当他是什么避世的科学家?这个镇上每天都有人死去,谁又会真的去在意?小职员,乞丐,野狗,死了以后什么分别也没有。”约翰这样说着的时候,原本尚算年轻的脸上也尽是些沧桑,他看着肥胖的老板娘,眼底里藏着的也不知是笑意还是悲悯,“等有一天我们死了,也是一样的,老板娘。”
  “是啊,都一样的……还能怎么样呢?”
  最后老珍妮这么说,声音轻得像是耳语。

  插图:尾巴
  后记:感谢《搏击俱乐部》和《记忆裂痕》两部影片给笔者提供的架构灵感。文中所涉及的生物学知识可能有漏洞与偏差,还望专业人士看在我横跨整个专业的努力劲上一笑置之,谢谢。

  注:
  ①上述书名均系杜撰。
  ②海耶斯综合症:该病系杜撰,参考安裘曼氏症(Angelman syndrome)。

《矛盾螺旋》 作者: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