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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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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正文 序

  猫的摇篮本来只是一截交叉绕在双手上的绳子,可是小孩子却对那些交叉的十字看了又看……

  其实既没有该死的猫,也没有该死的摇篮。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章 世界的末日

  叫我“乔纳”吧!我父母就那么叫我,或者说他们差不多那么叫我。他们管我叫“约翰”。

  乔纳也罢,约翰也罢,那怕我本来的名字叫山姆呢,我也还得是个乔纳。倒不是因为我有命无运,而是因为总有那么一些人或是一些事把我在某个时间带到某个地点,没个错儿。我的思想动机和表达方式既有平平常常的一面,也有稀奇古怪的一面。还有,按照计划,在每一个指定的时刻,在每一个指定的地点,这个乔纳就在那里。

  听着:

  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那就是说,在和两个妻子离婚之前,在抽过二十五万支香烟以前,在大醉于三千夸脱烈酒之前……

  当我还是年轻人的时候,我就开始搜集材料,要写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叫《世界的末日》。

  这本书要写真人真事。

  这本书要报导第一颗原子弹落在日本广岛的那一天,美国的一些头面人物都在干什么。

  这本书要写成一本宣扬基督教义的书。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基督教徒呢!

  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博克侬教徒了。

  要是在那个时候就有人教给我博克侬教的那些苦甜交汇的谎话,那我当时就能成为博克侬教徒了。可当时,在山洛伦佐共和国之外,也就是在这个为砾石海滩和嶙峋珊瑚环绕的加勒比海小岛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博克侬教。

  我们博克侬教徒相信人类都是编组成队的。这些组织都按照上帝的意志活动,可是他们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些什么。博克侬把每一个这样的队称做一个“卡拉斯”。把我带进我自己所属的那个“卡拉斯”的证件(博克侬教称之为“坎坎”)就是我那本没有写完的书。这本书的名字叫《世界的末日》。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二章 好,好,可真好

  博克侬写道:“要是你发现你的生活和另一个什么人的生活纠缠到一起了,可是又没有什么合乎逻辑的原因,那么这个人就可能是你的‘卡拉斯’里的一个成员。”

  他在《博克侬的书》中还教导我们:“人类创造棋盘;上帝创造‘卡拉斯’。”按照他这句话的意思,一个“卡拉斯”是没有民族、制度、职业、家庭和阶级界限的。

  它是象阿米巴那样千变万化的。

  博克侬在他的“第五十三首小调”中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唱:

  “呵,一个在中央公园里

  昏睡的醉汉,

  一个在黑暗的丛林中

  猎狮的捕手,

  还有一个中国牙科医生,

  和一个英国皇后--

  他们来到一起

  相信一个主义。

  好,好,可真好!

  好,好,可真好!

  好,好,可真好!

  这么多各不相同的人相聚一堂,

  都为一个目标。”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三章 蠢事

  博克侬从来也没有反对人们去探寻他的“卡拉斯”的界限及全能的上帝要求这个组织所从事的工作的性质,博克侬只是说人们的这种调查研究最后肯定是徒劳的。

  在《博克侬的书》中的自传部分,他写了一个寓言,内容是关于装模作样地去发现、去理解的那种蠢事:

  有一次,我在罗得艾兰岛的新港认识了一位圣公会的太太,她我给他的丹麦种的大狗设计一个狗窝。这位太太自称她是理解上帝以及上帝用来从事完善创造的神圣方法的。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会对曾经发生过的事和将要发生的事困惑不解。

  可是当我把我盖狗窝的图纸拿给她时,她对我说:“对看不起,这各东西我从来是一点也看不懂。”

  我说:“把它交给你的丈夫或是你的牧师,请他们转交给上帝,等上帝有功夫的时候,他一定能给你讲解我设计的这个狗窝该怎么盖,他能够讲得连你也能理解的。”

  她把我打发走。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她相位上帝对坐帆船的人要比对坐汽艇的更喜欢一些。她不能看蚯蚓,一看见蚯蚓,她就吓得大喊大叫。

  博克侬写到,她是一个笨蛋,我也是,每一个自以为能看出上帝在干什么的人都是。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四章 卷须的暂时纠缠

  我想在这本书里,根据情况许可,尽可能多地把我的“卡拉斯”里的成员包括进去。我意在考查一切有力的迹象,看看我们的集体在这个星球上到底干些什么事。

  我不想把这本书写成一本宣传博克侬教的传单。但是对这类传单我倒愿意提供一个博克侬教警句。《博克侬的书》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

  “我要告诉你们的一切真事,都是一些无耻的谎话。”

  我的博克侬教的警句是这样的:

  “一个人要是不能理解那些法道无边的宗教都是由谎言和假话构成的话,那这个人也就不会理解这本书。”

  就这么样吧!

  现在就来谈谈我的“卡拉斯”。

  它当然要包括所谓第一颗原子弹之“父”中的一个,也就是费利克斯·霍尼克博士的三个孩子。霍尼克博士本人无疑也是我的“卡拉斯”的成员之一,虽然在我的生活的卷须开始和他的三个孩子的卷须纠缠在一起之前他已经命归西天了。

  我的卷须触及的他的第一个后人是牛顿·霍尼克,他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也就是他两个儿子中那个小的。我从我的大学生联谊会的出版物《Delta·Upsilon·季刊》中得知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物理学家费利克斯的公子牛顿·霍尼克已被我所在的那个分会,康奈尔分会批准入会了。

  所以我给牛顿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霍尼克先生:

  “或者我应该称您为亲爱的兄弟霍尼克吧?

  “我是D·U·联谊会康奈尔分会会员,现在靠自由撰稿谋生糊口。我正在搜集材料,要写一本关于第一颗原子弹的书,这本书只写1945年8月6日这一天的事情,也就是记录原子弹在广岛上爆炸那一天发生的各种事件。

  “鉴于您已故的父亲被公认是那颗原子弹的主要制造者之一,如果您能告诉我在那颗原子弹投下的那一天您父亲的任何轶事,我都将非常感谢。

  “我很抱歉,我对于您那显赫的家庭没有本应具有的了解,所以我不知道您是否有兄弟姐妹。假如您有兄弟姐妹的话,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他们的地址,以便我能向他们提出同样的要求。

  “我知道那颗原子弹投下的时候您的年纪还小,那倒正好。因为我要写的书正是要强调那与炸弹有关的‘人性’方面而不是技术方面的事情。所以通过一个‘小孩子’的眼光来描述那一天,那再好不过了。我出言不逊,请你见谅。

  “您不必考虑什么风格和形式问题。这一切由我处理。您只要给我讲一讲您的故事的梗概就行了。

  “当然,我将把定稿在交付出版商前送您审阅核准。

  您的会友兄弟————”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五章 医科大学预科生的一封信

  对我的信牛顿作复如下:

  “我很抱歉迟至今日才给您回信。您正在写的看来是一本有趣的书。那颗炸弹投下时,我的年龄大小了,我想我提供不出多少有用的村料。您真应该问问我的哥哥和姐姐,他们俩都比我年长。我姐姐是康纳斯太大,她的地址是印地安纳州印地安纳波利斯市北子午线大街4918号。我哥哥弗兰克现在何处无人知晓。他在我父亲的丧事之后即告失踪,那已是两年以前的事了。从此后杳无音信。就我们所知道的情况来看,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当他们向广岛投下那颗原子弹时,我还只有六岁,因此我所能记得的那一天的任何事情也都是后来别人帮着我想起来的。

  “我记得当时我正在我父亲的书房外面那间起居室的地毯上玩耍。我们家那时在纽约伊利俄姆。书房门是开着的,我能看见我父亲。他穿着睡衣,外面套着一件浴农。他正在抽一根雪茄烟。他正在玩弄一圈绳子。那天父亲没有到实验室去,全天都穿着睡衣。他想什么时候呆在家里都可以。

  “您可能知道我父亲的研究生涯实际上是在伊利俄姆铸锻总公司的研究实验室里度过的。当曼哈顿计划,也就是研制原子弹的计划下达时,父亲并不愿意离开伊利俄姆。他说除非同意他任选工作地点,否则他是不肯参加这项工作的。也就是说他要经常呆在家里,除了伊利俄姆,只有一个地方他还愿意去,那就是我们在科德角的别墅。他就是在那儿去世的。他死于一个圣诞节前夜。这些您可能都知道。

  “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在投下原子弹那天,我正在他书房门外面的地毯上玩耍。我姐姐安吉拉告诉我说,我小时候爱玩玩具火车,一玩就是几个钟头,嘴里还学着马达的声音,‘崩咚、崩咚’叫个不停,所以我猜想,投弹那一天我可能正在‘崩咚,崩咚’地叫呢;父亲当时是在书房里玩弄着一圈绳子。

  “我碰巧知道我父亲玩的那根绳子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材料说不定还能用在您那本书里呢。这根绳子是我父亲 从一个被监禁的犯人寄给他的一部小说手稿上解下来的。这部小说写的是2000年世界末日来到的事情。书名就叫 《公元2000年》。书中描写疯狂的科学家们发明了一些能毁灭整个世界的炸弹。人人都知道世界末日就要来到,于是乎出现了大量的放荡不羁的性行为。耶稣基督也在炸弹爆炸前十秒钟降临人间。小说作者的名字叫马文·夏普·霍尔德尼斯。他在给我父亲的一封说明信中说他被捕入狱的原因是杀死了他的亲兄弟。他之所以要把这部手稿寄给父亲,是因为他想知道应该把哪一种爆炸物放在他所写的那种炸弹里。他以为父亲可能会提供一些建议。

  “我并不是想告诉你我在六岁的时候就读过那本小说。这部稿子在我们家放了好几年。我哥哥把它当作他个人的财富,因为他特别欣赏书中的那些黄色描写。弗兰克把它藏在他卧室里的‘保险壁橱’里面。被他称为‘保险壁橱’的实际上并不是什么保险橱,而只是一个旧炉子的烟道,上百还有一个铁皮盖。弗兰克和我在儿提时代把书中描写放荡的性行为的那些部分看了无数遍。许多年后,我姐姐安吉拉发现了。她读了这本书之后说这本书不过是一部下流猥亵的作品。她把它烧了,连那根绳子也一起烧了。她对于弗兰克和我简直象母亲一样,因为我们的母亲在我降生的时候故去了。

  “我敢说,我父亲从来没有看过那本书。我想他一生中从未读过任何小说,甚至连一个短篇也没有看过,或者说至少从他长成一个小孩以后就没有读过。他也从来不读他的邮件或者报纸、杂志。我原想他应当读很多科技杂志的,可是实话告诉您吧,我想不起来我父亲读过任何东西。

  “所以说,他感兴趣的不是书稿,而是那根绳子。他就是这种人。没有一个人能预言我父亲下一步又会对什么东西发生兴趣。在原子弹投下的那一天他津津乐道的是一根绳子。

  “您是否曾读过他在接受诺贝尔奖金时发表的演讲;他的全部讲话如下:‘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所以站在你们面前,是因为我从来都象一个八岁的小学生在春天的早晨在去上学的路上游游逛逛,不管碰到什么东西我都要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有时候还要学一学。我是一个非常快乐的人。谢谢诸位。’

  “咱们还是说正题吧。父亲看了一会儿那圈绳子,然后就用手指翻弄着花样。他翻出来的花样叫‘猫的摇篮’。我也不知道父亲是从哪儿学会玩这个的,说不定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您知道,他父亲是个裁缝。所以我父亲小时候,家里可能老是有许多线呀、绳子呀什么的。

  “翻弄猫的摇篮可以说是我所见到过的父亲玩过的任何东西中最接近被人称为游戏的东西。一切别人编出来的戏法、游戏或是什么规则,他都一窍不通。在我姐姐安吉拉的剪贴簿上有一条从《时代》周刊上剪下来的报导:有人问父亲都以什么游戏消愁解闷时,我父亲回答说:‘自然界中有那么多货真价实的游戏,我何苦自找烦恼去玩那些人们生造出来的呢?’

  “当他用那圈绳子翻出一个猫的摇篮来的时候,他自己也一定大吃一惊,他可能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因为他突然间从书房里出来,做了一件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想要和我玩一会儿。过去他不但从来没有和我玩过。就连话也很少和我说一句。

  “但是这时他跪在地毯上,靠到我身边,对我露齿一笑,把那一圈绳子在我面前晃了几晃,问我:‘看见了吗?看见了么,猫的摇篮、看见猫的摇篮了么?看见漂亮的小猫咪在那里睡觉么?咪呜!咪呜!’”

  “他的汗毛也就像月亮上的陨石坑那么大。他的耳朵、眼睛、鼻孔里长满了毛。雪茄烟把他的牙齿熏得象地狱的入口一样黑。他离我那么近,我父亲当时是我所见到过的一切东西中最丑陋的。后来我还常常梦见那副面孔。

  “接着他唱了起来:‘摇呵摇,小猫咪,树梢高又高。大风吹,摇篮摇。树枝刮断了,摇篮往下掉。摇篮往下掉,猫咪往下掉,通通往下掉。’

  “我吓得放声大哭,跳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从屋里跑了出去。

  “我必须暂时搁笔了。现在已经过了临晨两点。和我同屋住的人方才醒了,埋怨我打字太吵人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六章 斗虫

  第二天牛顿继续写他的信,写下了以下的内容:

  “次日清晨。经过八小时睡眠,我清新得象一朵雏菊,又继续往下写。学生会公寓现在很安静。大家都去上课了,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去。我是一个享有特权的人物。我再也不用上课去了。上星期我因为不及格被勒令退学了。我是医科大学的预科生。他们叫我退学是对的。不然我将来会成为一个糟糕的大夫的。

  “写完这封信之后我想去看一场电影。或者,要是天晴的话,可能要到一个峡谷间去散散步。那些峡谷不是很美丽么?今年有两个姑娘手挽手跳进一个峡谷里去了。她们自寻短见是因为没有能如愿地加入大学女同学联谊会,她们想要参加‘三角’联谊会。

  “还是回过头来谈1945年8月 6日吧。我姐姐安吉拉后来多次告诉我,那天我不欣赏我父亲的猫的摇篮,我不肯和他一起呆在地毯上听他唱歌,可真伤了我父亲的心。可能我真的伤了他的心,可是我想我不会伤害得很厉害。在那些活着和死去的人当中,他是最具有保护性的。他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他从来对人们就没有兴趣。记得在他去世前一年,我想请他给我讲一点有关我母亲的事。谁知关于我母亲的事他连一件也想起来了。

  “您听说过那个有名的、关于我父母在离家去瑞典接受诺贝尔奖金那一天吃早餐的故事吗?那件事在《星期六晚邮报》上登过一次。那天早晨母亲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饭后当地人拾餐具时发现父亲在咖啡杯旁边放了一个两角五分钱的辅币、一个一角钱的银币和三个便士。他赏她小费呢。

  “在那么可怕地伤了父亲的心(要是我所做的确实使他伤心的话)之后,我跑到院子里去了。开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直到看见我哥哥弗兰克趴在一大丛绣线菊下面。他当时十二岁。看到他趴伏在那里我一点不感到惊讶。热天他老在这下面呆着。他象一条狗似的,在花根周围阴凉的士地上挖了一个坑。从来也设有人知道他拿着什人东西躲在花丛里面。有时候是一本黄色小说,有时候是一瓶厨房用的雪利酒。在投放原子弹那天他拿的是一把汤匙和一个瓦罐。他当时正把不同种类的虫子放在罐子里,用汤匙逗它们咬架。

  “虫子斗架是那么好玩,我立刻就不哭了,把老头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记不清那天弗兰克逗的都是什么虫子了,可是我还记得后来我们搞的几次虫子咬架:一个鹿角甲虫斗一百个红蚂蚁;一条蜈蚣斗三个蜘蛛;红蚂蚁斗黑蚂蚁。你非得把手中罐子摇个不停;它们才会大打出手。弗兰克当时正在死命地摇手中的罐子。

  “过了一会儿,安吉拉来找我。她把一边花丛的枝叶掀起来,然后说:‘好哇,你在这儿!’她问弗兰克在干什么呢,弗兰克回答说:‘做实验呀!’每当有人问弗兰克他在干什么,他总是说这句话,‘做实验呀!’

  “安吉拉那时二十二岁,自从我一出生。自从母亲亡故以后,自从她十六岁起,她就是一家之主。她常说她有三个孩子:我、弗兰克和父亲。她倒也没有夸张。我还能记得在那些寒冬的早晨,弗兰克、父亲和我在前厅排成一排,等着多吉拉给我们穿衣戴帽。她对我们三个人完全一视同仁。只是我到幼儿园去;弗兰克到初级中学去;而父亲是去研制原子弹。我记得有一个寒风料峭的早晨,发动 机坏了,管子冻了,汽车发动不起来。我们都坐在车里,安吉拉一再拉那个发动器,直到把电瓶里的电耗尽了。这时候父亲开口了。您知道他说什么?他说:‘我想到乌龟’。安吉拉问他:‘你怎么会想到乌龟?’他说:‘当它们把头缩进去的对候,它们的脊骨是弯起来了呢,还是缩短了?’

  “顺便说一下,安吉拉是制造原子弹的无名英雄,我想这个故事还没有人讲过呢!您可能会采用这个材料。在这次乌龟事件之后;父亲竟然对乌龟大感兴趣,连原子弹也不搞了。后来曼哈顿计划局派了一些人到我们家来问安吉拉怎么办。她告诉他们得把父亲养的那些乌龟全部拿走才行。于是有一天夜里他们到父亲的实验室把他的乌龟和养龟的大缸一起偷走了。父亲对于乌龟的不翼而飞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第二天就去工作了,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可供地玩耍或者思索的东西,而在那里一切可供玩耍的、可供思索的东西都和研制原子弹不无关系。

  “安吉拉把我从菊花丛里拉了出来,问我父亲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父亲是多么丑,我是多么恨他。她打了我一耳光。她说:‘你怎么敢这么说你的父亲呢?他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他今天为我们赢得了战争的胜利!知道吗?他为我们赢得了战 争的胜利!’她又打了我一耳光。

  “我不怪安吉拉打我的耳光。父亲是她的一切。她连一个男朋友都没有。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朋友。她只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吹单簧管。

  “我又告诉她我多么恨父亲,她又打我耳光。后来弗兰克从花丛里爬了出来,朝她的腹部捣了一拳头。这一拳不知打在什么要害地方,她跌倒在地,乱翻乱滚。刚一喘上气,她就大哭起来,大声喊父亲。

  “弗兰克说:‘父亲不会来的。’他看着她哈哈大笑。弗兰克说得对。父亲果然从他书房的一个窗户里探了一下头,他看见我和安吉拉滚在地上打成一团,大哭大骂,弗兰克站在旁边笑着观战,老头儿又把头缩回到窗户里去了,后来再也没有问过这场乱子是怎么回事。人不是他的专业。

  “说到这里行了吧?这能对您要写的书有点帮助么?当然,您可真是限制了我,因为您只要我谈好放原子弹那一天的事情。其实在别的日千里倒还真有不少关于父亲和原子弹的有趣的轶事呢!您知道关于父亲在阿拉莫戈多沙漠第一次试验原子弹的故事么?在试验完成之后,在证明了美国的确能用一颗原子弹就消灭一个城市之后,有一位科学家回过头来对我父亲说:‘现在科学也和罪愆同流合污了。’可是您知道父亲说什么吗?他说:‘罪愆是什么呀?’

  祝您一切顺利!

  牛顿·霍尼克”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七章 杰出的霍尼克一家

  牛顿在他的信后头加上了下面三个附言:

  “附言:我不能在信尾签上‘您的会友兄弟,因为他们不让我做您的兄弟,理由是我的资格不够。我本来也不过仅仅是个刚入会的预备会员,而现在他们连这点资格也将要取消了。

  “附附言:您把我的家庭称为‘杰出的’,我想要是您在您的书里那么称呼的话,您可就大错特错了。比如说我就是一个体儒,身高只有四英尺。我最后听到的我哥哥弗兰克的消息是他被佛罗里达警察局、联邦调查局和财政部通缉,因为他把偷来的小汽车装在坦克登陆艇上,做为战时剩余物资运往古巴。所以我敢肯定您用‘杰出’这个词是不适宜的。‘有魅力的’这个词倒还可能近乎实际情况。

  “附附附言:二十四小时之后,我把这封信又读了一遍。我觉得这封信可能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我无所事事,终日闲坐,回忆往昔伤心事,可怜自己许多愁。实际上我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并且我也知道自己生活在福中。我很快就要和一位美妙的小姑娘结婚了。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人们不做睁眼瞎,就都能找到爱情。我自己就是明证。”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八章 牛顿和琴卡的事情

  牛顿没有告诉我他的女朋友是什么人。但在他给我写信两星期之后,国内已无人不知她的名字叫琴卡——相貌平平的琴卡。显而易见,她只有名字,没有姓氏。

  琴卡是乌克兰籍的女侏儒,博尔齐亚舞蹈团的舞蹈演员。事情是这样的:牛顿在去康奈尔之前,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看了一场那个舞蹈团的演出。后来那个团又到康奈尔演出。在康奈尔演出结束后,小牛顿拿着十几朵长便的玫瑰花“美国美人”在后台门口等着。报上披露小琴卡要求在美国政治避难的消息以后,她和小牛顿就失踪丁。

  一周之后,小琴卡出现在俄国大使馆。她说美国人太追求物质享受了。她说她要回归祖国。

  牛顿蛰居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他姐姐家里。他对报界发表了一个简短的声明;“这是私人问题,是一桩爱情事件。我并不后悔,这只是我和琴卡之间的事,和别人没有关系。”一位神通广大的美国驻莫斯科记者在那边向舞蹈界了解了一下琴卡的情况,发现琴卡的年龄并不如她宣称的那样只有二十三岁。

  她四十二岁了,差不多可以做牛顿的母亲。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九章 主管火山的副主任

  出于我懒惰成性,我要写的书进展缓慢。

  大概一年以后,在圣诞节前两天.为了写另一篇短篇小说,我外出路过纽约的伊利俄姆。这儿弗利克斯·霍尼克博士大半生从事研究工作的地方,是小牛顿、弗兰克和安吉拉长大成人的地方。

  我在伊利俄姆稍作逗留.试图再搜集一些材料。

  在伊利俄姆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霍尼克家的人了,但是有不少人都很熟悉那位老人和他的三个古怪的孩子。

  我和铸锻总公司研究实验室副主任阿萨·布里德博士约定了见面的时间。我以为布里德博士也是我的“卡拉斯”的一个成员,虽然他从差不多刚见到我的时候就不喜欢我。

  博克侬在一个容易懂也容易忘的警句中说:“喜欢不喜欢,与我不相干。”

  我在电话里对布里德博士:“我知道自从霍尼克博士从事研究来业以来,你几乎一直是他的主管人。”

  他回答说:“文件上是那么规定的。”

  我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说:“要是我能够主管费利克斯的话,那么我现在就准备去主管火山、湖水、鸟、鼠的迁徙了。那个人是一种自然力量。人们无法左右他。”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十章 特务爱克司九号

  布里德博士和我约定第二大早上见面。他说他在上班去的途中把我接上,这样可以简化我进入警戒森严的研究室的手续。

  这样,我就得在伊利俄姆消磨一个晚上。我从在伊利俄姆的布拉多旅馆消度良宵的。这个旅馆附设的酒吧间“科德角酒家”是妓女经常出没的地方。

  碰巧——博克侬就要说“原该这么碰巧”——在酒吧间里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从女和服侍我的那个侍者都是弗兰克林·霍尼克——那位虐待虫子的人,那位在家中排行老二的孩子,那位失踪了的儿子—高中时代的同学。

  那个自称名叫桑德拉的妓女给我带来了难得的欢乐。除非是在皮加尔别墅和塞得港。这种欢乐是绝无仅有的。我说我对此毫无兴致,聪明伶俐的她说她其实也无心于此。事实证明我们两个人都过高地估计了我们的淡漠,不过高得不算太多。

  但是在我们揣测彼此的热情之前。我们谈到弗兰克林·霍尼克,我们也谈到那个老头儿,我们还轻描淡写地谈论了阿萨·布里德,我们还谈到铸锻总公司,谈到教皇和计划生育, 谈列希特勒和犹太人。我们谈到谎言;也谈到真理;我们谈到 强盗贼寇,也谈到商贾小贩。我们谈到一些品格高尚的穷人受用电椅,也谈到一些腰缠万贯的混蛋逍遥法外。我们谈到虔诚 的教徒的腐败堕落。我们谈论了许多东西。

  我们喝醉了。

  那个酒吧间的侍者对桑德拉很好。他喜欢她,尊敬她。他告诉我桑德拉曾经是伊利俄姆中学的“班级色彩委员会”的主席。他解释说,每一个班在初中时都要为自己选择一种特殊的颜色,并要求班上同学不无自豪感地穿上这种颜色的衣服。

  我问他:“你们选的是什么色彩?”

  “桔红和黑色。”

  “那是好看的颜色。”

  “我也是这么想的。”

  “弗兰克林·霍尼克也参加班级色彩委员会了么?”

  “他什么也不参加,”桑德拉轻蔑地说:“他从来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委员会,从来也没有玩过任何游戏,从来也没带女孩子出去玩过。我就不记得他和任何一个女孩子说过话。我们都把他叫做‘特务爱克司九号’。”

  “爱克司九号?”

  “你知道,他好象总是在两个无可奉告的秘密地点进行活动似的。”

  “说不定他真过着一种内容丰富的秘密生活,”我提出自己的看法。

  “没有,”桑德拉说。

  “没有,”旅馆侍者揶揄地说:“他是那种只会做飞机模型消磨时光的孩子。”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十一章 蛋白质

  “他本来应当在我们的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的。”桑德拉说。

  “谁?”我问。

  “霍尼克博士。那个老头儿。”

  “他讲了些什么?”

  “他根本就没有到会。”

  “那就没有人在你们的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说了?”

  “哦!有一个,布里德博士,就是你明天要去见的那个人,他出席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来,讲了一些话。”

  “他讲了些什么?”

  “他说,他希望我们当中将来能有许多人从事科学研究事业,”她说。她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她在回忆博士生动感人的演讲。她在思索,毕恭毕敬地重复博士的讲话:“他说‘世界的烦恼是……’”

  她得停下来想一想。

  “‘世界的烦恼是,’”她踌躇不决地往下背着:“‘人们不懂科学,笃信迷信。假如每一个人都多学点科学,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了。’”

  那个待者插话说:“他说有朝一日科学会发现生命的本源。”他搔搔头,皱眉蹙额地说道:“我好象哪一天在报上看到他们终于发现了生命的奥秘?”

  “我没有看见,”我低声说。

  桑德拉说:“我看见了,大概在两天以前。”

  “对!”那个待者说。

  “到底什么是生命的本源呢?”我问。

  “我忘了,”桑德拉说。

  那个侍者宣称;“蛋白质!他们发现了关于蛋白质的什么秘密。”

  “噢!”桑德拉说;“就是那玩艺儿!”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十二章 世界欢乐的末日

  酒马间里一个年纪较大一点的侍者也参加了我们在布拉多旅馆的科德角酒家的谈话。他听说我要写一本描写投放第一颗原子弹那一天的书,就告诉我他那一天所见所闻及我们现在就座的这个酒吧间的情况。他满身都散发着厕所的臭味,还长着一个硕大的象草莓一样的鼻子。

  他说:“当时这里还不叫科德角酒家呢!那时候这儿根本没有这些混帐的鱼网和贝壳。那时候这里叫‘那伐鹤帐篷’。墙上挂着印第安墙毯和挑战的头骨,桌子上放着小鼓。客人要点菜的时候就敲小鼓。他们还想叫我戴上战斗帽,可我不干。有一天,有一个真的那伐鹤人到这儿来了,他告诉我,那伐鹤人并不住在这种印第安帐篷里。我对他说:‘真他妈的丢人!’在这以前,这儿叫做‘庞贝酒家’,到处都是一些破烂不堪的石膏像。但是,不管这个地方换什么招牌,这些质量低劣的陈设是从来不变的,到这儿来的那些混帐的人和外面那个混帐的城市也是从来不变的。霍尼克的混帐炸弹投到日本人头上的那一天,来了一个流氓想要骗一顿酒喝。他要我给他拿酒喝、说是世界末日来临了。所以我就给他配了一杯取名‘世界欢乐的末日’的酒。我又给了他大约半品脱的薄荷酒.装在一个空心菠萝里,顶上浇着奶油,还放了一个樱桃。我结他说:‘给你,你这个狗娘养的,别说我慢待了你。’后来又来了一个人,他说他辞了研究实验室的工作。他说,不管一个科学家研究出什么东西,到头来都会变成武器。他说,他再也不愿意去帮助政客们去打他们的混帐仗了。这个人的姓是布里德。我就问他,他和研究实验室的头头布里德是不是亲戚。他说他妈的是呢,他就是那个研究实验室的头头的混帐儿子。”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十三章 偏远的地方

  啊,上帝!伊利俄姆是座多么丑陋的城市啊!

  博克体说:“啊,上帝!每一座城市都是丑陋的城市啊!”

  雨雪交加,穿透了一片静止不动的烟雾。凌晨时分,我正坐在阿萨·布里德博士的“林肯牌”轿车里。我有点不大舒服。昨晚的醉意还未全消。布里德博士开车。闲置已久的电车轨道不断地卡住他的汽车轮子。

  布里德是一个面色红润的老头儿。他精神矍铄,衣着华丽,举止文明、乐观、能干、安详。我则恰恰相反:胡子拉茬、萎靡不振、心灰意懒。我和桑德拉鬼混了一夜。

  我的灵魂似了象烧着了的猫皮一样焦臭。

  我想到每一个人的心地都是肮脏龌龊的。我知道阿萨。布里德博士的一些劣迹。这是桑德拉才告诉我的。

  桑德拉告诉我伊利俄姆每一个人都知道布里德博士和费利克斯·霍尼克的妻子情缠意绵。她告诉我,大多数人都认为布里德是霍尼克三个孩子的父亲。

  “您熟悉伊利俄姆么?”布里德博士突然问我。

  “我初次到这里来。”“这最一个家庭性的城市。”

  “什么意思,先生?”

  “这里没有多少夜生活。每个人的生活都以家庭和家人为中心”

  “这种生活是健康的。”

  “是这样。我们这里很少有青少年犯罪。”

  “那太好了。”

  “您知道,伊利俄姆还有一段有趣的历史呢!”

  “那可真有意思。”

  “它一直是偏远的地方。”

  “什么意思,先生?”

  “对于西部移民来说是这样。”

  “噢!”

  “人们常在这里制备全套行装。”

  “那可真有意思。”

  “现在研究实验室所在的地方以前是一个铁丝网围着的老监狱。还是全县实施绞刑的刑场。”

  “找想那时候罪犯得到的报应不会比现在更好。”

  “1782年有一个谋杀了二十六条人命的罪犯在这里被处绞刑。我常想应该有一个人写一本关于他的书才好。他叫乔治·麦纳·莫克莱。他在绞刑架上唱了一曲即兴谱写的歌。”

  “他唱了些什么?”

  “假如您真有兴趣的话,您可以在历史学会找到那首歌的歌词。”

  “我只想知道个大概。”

  “他表示他不为他做过的任何事情感到后悔。”

  “有的人就是这样。”

  “您想想!”布里德说:“他杀了二十六个人,能不受良心的谴责!”

  “良心不安呵,”我说。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十四章 当汽车上有雕花

  玻璃花瓶的时候

  我脖颈僵直,昏昏沉沉的脑袋在脖梗上摇晃。电车轨道又把布里德博士那辆熠熠闪光的“林肯牌”小轿车的轮子卡住了。

  我问布里德博士八点钟以前要有多少人到达铸锻总公司,他告诉我有三万人。

  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戴黄色雨帽的警察用他们戴着白手套的手做出和红绿指示灯相反的指示。

  而那些指挥灯在雨雪中就象红红绿绿的鬼魂似的,不合适宜地、傻里傻气地一再告诉那川流不息的车队该如何动作;绿灯是放行;红灯是停车;黄灯是变速和警示。

  布里德博士告诉我,霍尼克博士年轻的时候,有一天早晨,干脆就把他的汽车停在伊利俄姆大街上不管了。

  他说:“警察想看看是什么东西阻塞了交通,结果发现费利克斯的汽车停在大路中间,发动机还开着,烟灰缸上有一根还在燃烧的香烟,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花……”

  “花瓶?”

  “那是一辆‘马蒙牌’轿车,大小就象铁路上调度用的火车头似的。在车门小柱上安有雕花玻璃的花瓶。每天早晨费利克斯的妻子把鲜花插进这些花瓶。就是这辆车停在来往车辆穿梭如流的大路中间。”

  “就象《玛丽·西莱斯特》那部电影一样,”我说。

  “警察局把车拖走了。他们知道是谁的车,就打电话给费利克斯,很客气地告诉他到什么地方领回他的车,可是费利克斯说他们可以把车留下,他不要了。”

  “他们把车留下了么?”

  “没有。他们又给她妻子打了电话,她来把那辆车领了回去。”

  “顺便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埃米莉。”布里德博士舔舔嘴唇,脸上的表情变得恍惚迷惘,又把那已故很久的女人的名字念了一遍;“埃米莉。”

  “假如我把车的放事写进书里;你以为我会遭到什么人的反对么?”我问。

  “只要您不把结局写进去就行。”

  “结局?”

  “埃米莉不习惯开‘马蒙牌’车,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碰伤了骨盆……。”

  这时正好车辆都停了下来。布里德博士双眼紧闭,双手紧握方向盘,他说:“那就是小牛顿一生下来她就死去的原因。”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十五章 祝您圣诞节快乐

  铸锻总公司研究实验室靠近该公司伊利俄姆工厂的大门,距布里德博士停车的停车场只有一箭之路。

  我问布里德博士有多少人在研究实验室工作,他说:“七百人,但是真正从事研究工作的不到一百人。另外六百人都是打杂的,而我是头号的打杂工。”

  当我们加入了公司大街的人流中去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在我们身后祝贺布里德博士圣诞节快乐。布里德博士和气地转过头来,注视着那象蛋糕一样苍白的人面之海,认出祝愿他的是一位叫弗朗辛·佩夫考的小妞。佩夫考小姐姿色平平,身体健康,是一个刻板乏味、五观端正的人。为了使人感到圣诞节的欢乐,布里德博士请佩夫考小姐和我们同行。他向我介绍她是尼尔萨克·霍瓦斯博士的秘书,然后又告诉我霍瓦斯博士是谁。他说:“他是著名的表面化学家,正从事薄膜方面的奇妙研究。”

  我问佩夫考小姐:“表面化学有什么新发展”她说: “天啊!可别问我!我只管把他叫我打字的材料打出来。”然后,她又为她刚才叫了一声“天啊”表示歉意。

  布里德博士说:“啊!我认为你知道的比你所说的要多。

  “我可不是那样的人,”佩大考小姐不习惯和象布里德博士这样的大人物聊天,这时不禁感到困窘,走路的姿式也变了,两条肥腿不会打弯儿了,活象只母鸡。她的笑容也显得那么呆气。她搜索枯肠想找点话说,可是搜索了半天,除了用脏了的纸巾和衣服上的珠宝装饰,一无所有。

  “好吧……,”布里德博士用他沉闷豪爽的声音说:“你喜欢我们这里吗?你到我们这儿来……现在已经多久了?大概一年了吧?”

  “你们这些科学家们思考得太多了。”佩夫考直言不讳,说罢高声笑了,愚态毕露。看到布里德博士如此宽宏,她全身上下绷紧的弦全都松弛了。变得无所顾忌起来。“你们大伙儿瓦斯博士,让他给你讲明白。他是擅长讲解问题的。”他又转身对我说:“霍尼克博士常说,一个科学家要是不能向一个八岁的孩子讲明他在干什么的话,那他就是一个江湖骗子。”

  佩夫考小姐哀叹一声说:“那么我比一个八岁的孩子还笨,我连什么叫‘江湖骗子’都不知道。”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十六章 回到幼儿园

  我们登上了研究实验室大门前的四蹬大理石台阶。这座大楼楼身是用一般的砖砌成的,高达六层。我们进了门,门旁有两个全副武装的哨兵。 佩夫考小姐向左边的岗哨出示她左胸上佩戴的粉红色的秘密级证章。布里德博士向我们有边的岗哨出示在他那软毛料上衣翻领上别着的绝密级证章。布里比博士彬彬有礼地用胳膊搂着我,可并不真正恢我,向哨兵门大示我在他的严密保护和控制之下。

  我对一个哨兵莞尔一笑,可他却板着面孔。他们乃是国家安全保卫人员,岂能嬉皮笑脸。

  布里德博士、佩大考小姐和我若有所思地穿过了实验室的休息大厅向电梯走之。

  布里德博士对佩夫考小姐说;“有空请霍瓦斯博士给你讲点什么,看他是不是能给你一个中肯而清楚的回答。”

  她说:“那他得从一年级开始,说不定甚至得回到幼儿园呢!我差得太远了。”

  布里德博士说:“我们都差得太远。我们大家都应当很好地从头开始,从幼儿园开始更好。”

  我们注视着管理陈列在休息大厅墙上的许多教育展览品的值班接待人员。接待员是一个面色苍白、态度冷淡的瘦高个姑娘。她灵巧地搬动开关,灯儿亮了,齿轮转了,烧瓶冒出气泡儿,铃裆叮叮作响。

  佩夫考小姐说:“是魔术。”

  布里德博士说:“在实验室工作的人竟会使用这个令人作呕、陈腐古旧的字眼,我感到遗憾。这里的每一件陈列品都是不言自明的。这样设计全无神秘味道。它们与魔术截然不同。”

  “与魔术什么?”

  “与魔术全然相反。”

  “您就不能用我来证明它。”

  布里德博士看来是有点生气了。他说:“真拿你没有办法。不过,我们不想去神化什么。至少要相信我们这一点。”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十七章 姑娘池

  布里德博士的秘书正站在地办公室外间的书桌上,往天花板上拴一个百褶的圣诞节铃铛。

  布里德博士叫道:“当心,内奥米!我们已经连续六个月没有发生伤亡事故了,你要摔下来,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内奥米·福斯特是一个性情欢快、骨瘦如柴的老太太。我猜想她伺候了布里德博士一辈子,布里德博士这辈子也只有这一个州人。她听了布里德博士的话笑了起来,说:“我死不了。就是我掉了下来,圣诞天使也会把我接住。”

  “大伙儿都知道这些天使不灵了。”

  两串百褶卷穗从铃舌上挂了下来。福斯特小姐拉一拉其中的一个,它的皱褶接二连三地张开了,成了一条上面写着字的长带子。福斯特小姐把另一头递给了布里德博士。说:“给,拉过去,钉在报架上。”

  布里德博士照办。他一面往后退着,一面大声地、满腔热情地念着上面的标语;“世界和平!”

  福斯特小姐从桌子上下来,拉开了另一根德子,那上面写着;“与人为善。”

  布里德博士笑呵呵地讲;“天啊,这两条标语把圣诞节弄得索然无味了!不过这地方看来倒有节日的气氛,很有节日气氛!”

  她讲:“我还记得给姑娘池里的人准备巧克力糖呢!你该为我骄傲吧?”

  布里德博士摸了一下前额,为白己的忘性感到沮丧。“谢天谢地!亏你给想着,我把这档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福斯特小姐说:“这件事我们可不能忘。布里德博士在圣诞节向姑娘池的姑娘馈赠巧克力,这已经是多年的传统了。她向我解释说,‘姑娘池’是实验室的打字室,在地下室里。这些姑娘给每一个用录音电话机的人打字。”

  她说,在“姑娘他”里的那些姑娘一年到头听着那些不曾谋面的科学家通过录音电话机录下的声音。录音带是由邮递姑娘们送来的。一年一度,这些姑娘们离开她们这为钢筋混凝土紧箍的工作岗位,出去唱圣歌,分享阿萨·布里德先生送给她们的巧克力糖。

  布里德博士声称:“她们也在为科学服务,虽然她们可能对科学一窍不通。愿上帝祝福她们,祝福她们每一个人!”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十八章 世间价值最高的商品

  一走进布里德博士的里间办公室,我便试图梳理一下我纷乱的思绪,以使这次会见圆满成功。可是我发现我的大脑机能并未恢复正常。当我开始就投放原于弹那一天提问时,我大脑的对外联络中心已被酒宴和热烘烘的猫皮窒息了。我向布里德博士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在暗示原子弹制造者们都是对人类进行屠杀的罪大恶极的帮凶。

  布里德博士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恼羞成怒。他从我身边走开,闷闷不乐地说:“我想你是不大喜欢科学家的。”

  “我不那么以为,先生。”

  “你提的所有问题都像是要我承认科学家是狼心狗肺、天良泯火、心胸狭隘的笨蛋.对于人类命运毫不关心,或者根本不是人类的真正成员。”

  “你言过其实了!”

  “你要写在书里的,比我刚才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认为,你从想为费利克斯·霍尼克公正地、客观地作传——这也是象你这样年纪的人应该承担的意义深远的任务。可你是带着偏见来的,认为我们科学家都是疯子。你怎么会有这种看法?正从那些低级趣味的报纸上看来的吗?”

  “不妨向你披露一个来源。霍尼克博士的一个儿子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哪一个儿子?”

  “牛顿,”我说。我随身带着牛顿写给我的信,当下就拿出来给他有了看。我又说:“顺便问问,牛顿的个儿有多高?”

  布里德博士说:“不比一个伞架高。”他皱着眉头读起牛顿的信。

  “其他两个孩子正常吗?”

  “当然喽!我真不愿意叫你失望,但是科学家们的孩子跟普通人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

  我千方百计才使布里德博士怒息火消,并使他相信我此行的唯一目的就始要了解霍尼克博士的真实面目。“我此来的目的只是要准确地记下你对找说的有关雷尼克博士的事情。牛顿的信仅仅是一个开始。找可以用你讲的情况纠正他的偏颇。”

  “我对人们对科学家的职责和任务的种种误解深恶痛绝。”

  “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去消除这种误解。”

  “在这个国家里多数的人甚至于对什么是纯粹的研究工作都不知道。”

  “要是您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我将非常感激。”

  “纯粹的研究工作不是去寻找更好的过滤嘴,更轻的化妆用纸或是更经久耐用的家用油漆。人们大谈特谈研究工作,可是在这个国家里几乎没有人从事这种工作。我们是极少数真正雇人作纯研究工作的公司之一。其他公司夸夸其谈的研究工作,不外科是那些受雇而来的身穿白大褂的工业技术员,他们因循守旧,朝思暮想为下一年的‘欧斯莫比牌’汽车改进一个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

  “那这里呢……”

  “这里,和在这个国家里其他极少数几个地方花钱是为了增进知识,非此莫属。”

  “铸锻总公司是非常慷慨的。”

  “谈不上什么慷慨。新知识是世界上价值最高的商品,我们获得的真理越多,我们也就越富足。”

  如果那时候我就信奉博克你教,那篇宣讲非使我嚎叫起来不可。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十九章 再也没有泥沼了

  我对布里德博士说:“你是不是说没有任何人对在实验室里从事研究工作的人员提出任何要求?甚至连起码的建议也没有吗?”

  “人们提出的建议铺天盖地,但从事纯研究工作的人对此不屑一顾。他脑子里装潢了自己的计划,而我们需要的正是这种工作作风。”

  “有人对霍尼克博士提出过什么建议吗?”

  “当然有了。特别是那些海陆军将领。他们把他看成一位魔术大师,认为只要他把魔棒一挥,就能使美国战无不胜。他们提出各种各样的乌七八糟的计划,到现在还是这样。这些计划的唯一不足在于目前我们所具备的知识还不能将它们付诸实践。霍尼克博士那一类的科学家们的任务就是填补这些小小的空白。我记得在费利克斯去世前不久。有一位海军陆战队的将军一天到晚催逼他去做什么处理泥沼的研究。”

  “泥沼?”

  “海军陆战队的官兵跟泥沼打了二百年交道,已经腻透了”布里德博士说:“那位上次作为他们的代言人,认为海军陆战队要实现现代化的项目之一就是在战斗时脱离泥沼。”

  “那位上将是怎么想的呢?”

  “他想消灭泥沼,根除泥沼。”

  我在作了番推理后说:“我想,那可能要用成千上万吨化学药物,或者成千上万吨机械装置。……”

  “那位上将想的是只要一颗小药片或是一台机器。海军陆战队官兵不仅对泥沼深恶痛绝。对载运沉重的装备也腻烦到顶。他们不想再搬运沉重的辎重,他们想携带小巧玲珑的装备。”

  “霍尼克博士怎么说?”

  “他漫不经心地——在从事任何研究时他都是漫不经心的——说,或许能研究出一小粒什么东西,一粒甚至只有通过显微镜才能看到的东西,它可以使湿粪、泥地、沼泽、小湾、池塘、流沙和泥潭无限膨胀,变得象这张书那么坚硬。”

  布里德博士一面说,一面用他的长满老斑的拳头敲着那张书桌。那张书桌呈腰子形,用深绿色的钢材做成。“一个海军陆战队队员所携带的这种东西,可以将整整一个困在沼泽地中的装甲师解救出来还绰绰有余。按照费利斯的说法,一个海军陆战队队员只要在他的手指甲里放那么一点点就足够了。”

  “那是不可能的。”

  “您会这样说,我也会这样说——大家都会这样说。但是,对费利克斯来说,只要他漫不经心地加以研究,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完全办得到。费利克斯的奇迹就在于——我衷心希望你能把这一点写进你的书里——他永远能把陈旧的难题当成全新的奥秘去探索。”

  “我感到我现在不比费朗辛·佩夫考更聪颖,”我说,“也不比姑娘池里的那些姑娘更精明。堆尼克博士永远也不能给我阐明手指甲缝里的一点东西怎么就能把沼泽变得象您的书桌那么坚硬。”

  “我跟你讲过费利克斯是一个极善于讲解问题的人……。”

  “他就是多么能言善辩……”

  “他能给我讲清楚,”布里德博士说,“而且我敢说我也能给你讲清楚。问题是如何让海军陆战队脱离泥沼,是不是?”

  “是的!”

  “那好,”布里德博士说,“你仔细听着。现在我就给你讲是怎么回事。”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二十章 “九号冰”

  布里德博士说:“有几种办法可以使一定的液体结晶——也就是说冻结起来——使它们的原子有秩序地、牢固地堆积起来。”

  这位老人用他那长满斑点的手比划着,劝我想想炮弹是如何在县政府大院的草地上堆积起来的,桔子又是臬装进柳条箱里的。

  “原子结晶后也是如此。同样的物质所构成的两种不同的晶体有完全不同的物理性能。”

  他告诉我,有一个工厂曾经生产过乙烯肼酒石酸盐的大块晶体。他说,这种晶体对于某些生产是有用的。但是,有一天,厂方发现它生产的晶体不再具有设计的性能了。那些原子开始堆积、固定,冻结成各种形状。构成晶体的那种液体,并没有改变,但是它构成的晶体已失去所有工业效用,全部报废。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还是个不解之谜。这一在理论上完全悖谬的现象被布里德博士称为“种子”。他的意思是指一种意料之外的结晶方式。这颗只有天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种子使得原子以一种新的形式堆积、固定、结晶、冻结。

  他提示说:“现在你再想想县政府大院草地上的炮弹或是板条箱里的桔子。”接着他又告诉我,最底下的炮弹或是桔子的排列形式决定以上各层的堆积和固定。他说:“最下面一层的就是决定随后堆上来的每一发炮弹或是每一个桔子的种子,这颗种子甚至能决定无数炮弹或是桔子的活动方式。”

  布里德博士哈哈大笑。他快活地说:“现在你想想水有多少种可能结晶、冻结的方式。假设我们在上面滑冰的和放在酒里的那种冰(我们可以把它叫‘一号冰’)只是许多种类型的冰中的一种;假设水总是在大地上结成‘一号冰’,那是因为还未曾有过一粒种子引导它们形成‘二号冰’,‘三号冰’,‘四号冰’……;再假设——”他用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敲着桌子——“有那么一种形式,叫做‘九号冰’,是一种象这张书桌这么坚硬的晶体,它的熔点,比如说是华氏一百度,或者说得更合适一点,是一百三十度。”

  我说:“往下讲吧,现在我还能听懂。”

  布里德博士的外间办公室这时传来不断升高、而且怪声怪调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打字姑娘的声音。

  布里德博士和我刚走到门口,她们果真唱了起来。这个合唱队大约有一百个姑娘,每个人都用回形针别了一个证券纸做的白领子。她们唱得很美。

  我感到惊讶,并且自作多情地伤心起来。我经常被这种世间罕有的珍宝——姑娘们唱歌蛙流露出的甜情密意——所打动。

  姑娘们唱的是《啊!小小的伯利恒城》。看来我不会很快就忘记她们对这行歌词的解释:

  “历年的希望和恐惧今夜都与我们同在。”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二十一章 海军陆战队继续前进

  老布里德博士在福斯特小组的帮助之下把巧克力糖发给了姑娘们,随后,我们又回到他的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以后他对我说:“我们说到哪儿了?噢,对了!”他叫我设想一下美国的海军陆战队被困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沼泽中的情景。

  他怨天尤人地说:“他们的卡车、坦克和榴弹炮都在泥沼中颠簸,陷进了臭气冲天的泥塘里。”

  他翘起一个手指,向我眨了眨眼睛。“可是。年轻人,你想一下:想是有一个士兵带着一个小胶囊,里面装着一颗‘九号冰’种子,这颗种子能使水原子重新排列组合,冻结成块,要是他把这颗种子投进离他最近的泥潭里……?”

  “泥潭就冻结了吗?”我猜想。

  “泥潭附近的烂泥呢?”

  “也会冻上吗?”

  “冻实了的烂泥中的全部泥潭呢?”

  “在冻实了的烂泥里的池塘和小溪呢?”

  “全部都能冻上吗?”

  “当然全都能冻上!”他大声叫喊起来,“美国海军陆战队将摆脱沼泽,继续前进。”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二十二章 黄色报刊的工作人员

  “有这种东西了吗?”我问。

  “没有,没有,没有,”布里德博士说着又不耐烦了。“我告诉您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您见识一下费利克斯在探索陈旧的问题时所采取的全新方式。我刚才讲的,都他对那个天逼他治理泥沼的海军陆战队将领讲的话。

  “费利克斯每天独自在这里的小食堂用饭。人们不得与他同桌,以免打断他的思路。可那位海军上将不管这些,他冲进小食堂,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费利克斯面前谈开了泥沼。刚才我和您谈的那些话全是费利克斯对那位将领的即席回答。”

  “真的,真的没有这么一种东西吗?”

  “我刚才告诉过您没有嘛!”布里德博士愤然说道,声音很大。“在那以后不久费利克斯就死了!再说,如果你刚才用心听了我跟你讲的纯研究人员的所作所为,您就不该再提出这个问题!纯研究人员是做他们感兴趣的研究,绝对不会去做别人兴致所在的工作。”

  “我还在想那个沼泽……。”

  “你可以不必再想它了!有关沼泽问题,该讲的我全部都讲了。”

  “假如经过那个沼泽的水都冻成了‘九号冰’,那么这些小溪流入的河海、湖泊又怎么样呢?”

  “也会冻结。不过并没有‘九号冰’这种东西。”

  “这些河海湖泊注入的大洋又会怎样呢?”

  “当然也要冻上,”他恶声恶气地说。“我想您现在是要跑到市场上去宣讲一个耸人听闻的、关于‘九号冰’的故事了。我再说一启蒙,它根本不存在!”

  “那此流进湖泊的小溪的泉水呢?那些汇成泉水的地下水呢?”

  “都要冻上的。真该死!”他高声叫道。“要是我早些知道您是一个黄色报刊的工作人员就好了!”他站起身来,义正辞严地说,“我决不会为您浪费一分钟的时间。”

  “那么天上下的雨呢?”

  “雨水也会被‘九号冰’冻结,一滴一滴象坚硬的平头钉。那么,世界的末日就到了!会见也到此结束。再见!”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二十三章 最后一盘胡桃巧克力饼

  布里德博士至少有一点弄错了:“九号冰”的确已经有了。

  “九号冰”就在地球上。

  “九号冰”是费利克斯·霍尼克在命归黄泉之前馈赠给人类的最后一份礼物。

  他做这件事时无人知晓,他也没有留下任何纪录。

  在研制过程中的确需要复杂的仪器设备,但是研究实验室里本来就具备这些仪器。了多少得罪了那些与人为善的“邻居”,他却终于,像俗话说的,烧完了他的最后一盘胡桃巧克力饼。

  他制出了一小片“九号冰”。它的颜色蓝白相映,熔点是华氏一百一十四点四度。

  费利克斯·霍尼克把这一小片冰放在一个小玻璃瓶里,并把这个小玻璃瓶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和三个孩子一起来到科德角,准备在那里庆祝圣诞节。

  那时,安吉拉三十四岁,弗兰克二十四岁,小牛顿十八岁。

  老人在圣诞节前夜死去,关于‘九号冰’的事他只告诉了他的孩子们。

  他的孩子们把“九号冰”一分为三。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二十四章 何谓“万比得”

  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使懂得了博克侬教徒所谓的“万比得”的概念是什么。

  一个“万比得”是一个“卡拉斯”的中枢。博克侬告诉我们说,没有一个“卡拉斯”没有“万比得”,就象没有一个轮子没有轮毂一样。

  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一个“万比得”:一棵树、一块岩石、一个动物、一种思想、一本书、一首歌曲、耶稣的圣杯。不管它是什么,它的“卡拉斯”的成员们在一团螺旋形星云的壮丽的浑沌之中围绕它旋转。每个“卡拉斯”的成员循自己的轨道环绕共同的“万比得”运行,他们的轨道当然是精神上的轨道。旋转着的是他们的灵魂而不是肉体。就象博克侬请我们唱的:

  飞翔,飞翔,飞翔,

  带着铅的脚,铁的翅膀。

  博克侬还告诉我们说,“万比得”是来无踪、去无影的。

  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间里,一个“卡拉斯”实际上都有两个“万比得”,其中一个越发重要,而另一个则日渐衰微。

  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我在伊利俄姆和布里德博士谈话时,我那个“卡拉斯”的正处于兴盛阶段的“万比得”就是那种水的结晶形式,那蓝白相映的珍宝,那个叫做“九号冰”的世界末日的种子。

  当我和布里德博士在伊利俄姆谈话的时候,霍尼克家的安吉拉、弗兰克和牛顿已经占有了“九号冰”种子,那是从他们父亲留下的种子上滋生出来的种子,换句话说,也就是从母体冰块上分娩的小冰片。

  我相信,这三片薄冰的下落,是我的“卡拉斯”最为关注的问题。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二十五章 霍尼克博士的中心

  好了,关于我的“卡拉斯”的“万比得”就先讲这么多。

  在我和布里德博士在铸锻总公司研究实验室里了那场极不顺心的谈话之后,我就由福斯特小姐全权负责了,而她的使命就是送我出门。但是我好歹说服了她,要她先领我去看看已故的霍尼克博士的实验室。

  在路上我问她是否了解霍尼克博士。她的回答直爽而又有风趣,说时还顽皮地一笑。

  那位和气的老太太告诉我说:“他是一个讳莫如深的人。我是说,人们在谈论他对一个人知之甚多或是一无所知时,他们不过是在谈论一些他们道听途说或是闻所未闻的秘密,不过是一些家庭琐事,风流艳史。霍尼克博士也是个大活人,这些大喜小难全部遇到过,不过这些事情对于霍尼克来说都不是中心。”

  “他的中心是什么呢?”我她。

  “布里德博士常说,霍尼克博士的生活中心是真理。”

  “听口气,你好象并不同意这个观点。”

  “我不知道我同意不同意。可是我很难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够满足于仅仅有真理呢?”

  福斯特小姐已经具备博克侬教信徒的条件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二十六章 上帝是什么

  我问福斯特小姐:“你和霍尼克博士说过话么?”

  “噢!当然了。我常跟他说话。”

  “你还能记得哪一些谈话呢?”

  “刻有一天,他对我说我不可能告诉他一件是绝对真理的事情。因此我就对他说:‘上帝就是爱’。”

  “他说什么呢?”

  “他说:‘上帝是什么?爱是什么?’”

  “呣。”

  福斯特小姐说:“但是不管霍尼克博士怎么说,您知道,上帝就是爱,千真万确。”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二十七章 火星人

  费利克斯·霍尼克博士的实验室在大楼的最高一层:六层楼上。

  门道有一条紫色的绳子拦着。墙上还有一块铜牌子,牌子上的字说明这间屋子是一方圣地。

  在这间屋子里,卓越的物理学家费利克斯·霍尼克博士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二十八年。“他在哪里,哪里就是知识的尖端。”这个人在人类历史上的重要性是无法估量的。

  福斯特小姐说她可以解下那根紫色的绳子,让我进去和那里的鬼魂幽会。

  我接受了她的建议。

  她说:“屋里的陈设依然如故,只是原来放在一张桌子上的橡皮筋给拿走了。”

  “橡皮筋?”

  “别问我这是做什么用的,”她说:“也别问我这些东西中的任何一件是做什么用的。”

  老人生前工作的实验室乱七八糟。许多乱搁乱放的廉价玩具首先引起我的注意。一架破烂不堪的风筝,一个已拴好绳子、只要一拉就能自如旋转的陀螺,一颗金属扣子,一个吹肥皂泡的小管子,一个装着两只乌龟和一枚棋子的鱼缸。

  福斯特小姐说:“他喜欢逛杂货商店!”

  “看得出来。”

  “他的一些重大实验只用了一些不值一块钱的设备。”

  “省一分钱就是赚一分钱啊!”

  当然,他的实验室里也有无数常规的实验设备,但是比起那些廉价的玩具来,它们就相形见绌了。

  霍尼克博士的书桌上堆满了信件。

  福斯特小姐若有所思地说:“我看他从来也没有回过一封信。要么给他挂电话,要么登门拜方,否则你就别想得到答复。”

  在他书桌上摆着一个镜框,里面有一张照片。这个镜框背面朝着我,我猜测地问道:“是他妻子的照片?”

  “不是。”

  “他孩子的?”

  “也不是。”

  “那是他自己?”

  “更不是。”

  于是我就看了一下。我发现那张照片是一个镇镇公所门前的一个不堪入目的纪念碑,上面刻着本村在历次战争中阵亡的人的名字。我想他保存这张照片主要是因为那些名字。那些名字十分清晰。我半信半疑地把那些名字读了一遍,没有姓霍尼克的人名。

  “这是他的一种嗜好。”福斯特小姐说。

  “什么嗜好?”

  “把堆在各地县、镇公所草坪上的炮弹进行拍照,研究它们的堆法。你也看得见,这张照片拍摄的堆积方法是不同寻常的。”

  “我明白了。”

  “他是一个不寻常的人。”

  “是的。”

  “可能要再过一百万年,人们才能象他那么联盟,象他那样看待事物。倡,和今天的靶靶众生比较起来,他就象是从火星上来的人那样与众不同。”

  我说:“没准他真是一个火星人呢!”

  “如果是这样,再要解释他怎么会有三个那么奇怪的孩子,就颇费周折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二十八章 蛋黄酱

  福斯特小姐和我正在等下到一楼去的电梯时,她说但愿来的不是五号电梯,没等我问她其中的缘由,五号电梯就到了,

  电梯司机是一个个头低矮、上了年纪的黑人,名叫莱曼·恩德斯·诺尔斯。诺尔斯精神失常,特别是当他觉得自己讲的一句话恰到好处、并抓住自己的臀部大喊“是呵!是呵!”时,我几乎肯定他是个精神病患者——这种看法当然有些唐突。

  他对福斯特小姐和我说:“你们好,类人猿、睡莲叶和轮船推进器。是啊!是啊!”

  福斯特小姐冷冷地说:“到一层。”

  诺尔斯只要按一下电钮,就能关上电梯门,把我们送到一楼。但是他不想那么办,可能再过许多年他也不想那么办。

  他说:“有一个告诉我,这儿的电梯者是玛雅人的建筑。我直到今天才知道。于是我就对他说:‘那么我是什么东西做成的?蛋黄酱吗(译注:蛋黄酱与玛雅人发音相似)?’是啊!是啊!当他正考虑那个问题的时候,我突然又向他提出一个问题,改变了他的想法,逼他去加倍思索。”

  福斯小姐以请示的口吻说:“诺尔斯先生,能让我们下去吗?”

  诺尔斯还是接着说:“我对他说:‘这里是一个研究实验室。研究的意思就是再寻找,不是吗?意思是他们在寻找一些他们曾经找到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知怎么就无影无踪了,现在呢?他们就得再去寻找!他们干嘛要盖这么一座大楼?干嘛要修蛋黄酱的电梯以及所有这一切?干嘛在这里塞这么多疯子?他们想要再寻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谁丢了东西?’是啊!是啊!”

  福斯特小姐长吁一声说:“你的问题挺有趣。现在可以下去了吗?”

  诺尔斯怒气冲冲地叫喊:“我们的出路只能是下去,因为这里是楼顶。要是你们叫我往上开的话,那我就无能为力了。是啊!是啊!”

  福斯特小姐说:“那就下去吧!”

  “就下!就下!这位先生瞻仰了霍尼克先生的实验室?”

  我说:“是的。你认识他么”

  他说:“岂止认识,交情很深哩。您知道他去世的时候我说什么呢?”

  “不知道。”

  “我说:‘霍尼克博士,他没有死’。”

  “是吗?”

  “他只是进入了一个新的空间。是呵!是呵!”

  他按了一下电钮,我们就下楼了。

  “你认识霍尼克家的孩子吗?‘我问他。

  他说:“孩子们都得了狂犬病,是呵!是呵!”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二十九章 人去人情在

  我在伊利俄母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我想拍摄一张这位老人的墓地的照片。我回到旅店到,发现桑德拉已经走了。我拿了照像机,雇了一辆出租汽车。

  雨雪交加,寒风刺骨,天色灰暗。我想在这们的寸雪中老人的坟墓可能拍成很好的照片,说不定还能为《世界末日》这本书做一幅极佳的护封画。

  守墓人告诉我怎么找霍尼克的墓。他说:‘不会找不着的,他的墓碑是这儿最大的一个。“

  他没有说谎。墓碑是一块雪花石膏制成的阴茎像,二十英尺高,三英尺厚,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雨雪。

  我拿着照象机从汽车里面出来,不由得叫出声来:“我的上帝!原子弹之父怎能用这种塑像做纪念碑?”我大笑起来。

  我问汽车司机是否愿意站在墓碑旁边,这样才能映衬出纪念碑的高大。我又请他擦掉一部分雪,好让人看见死者的名字。

  他照办了。

  凸部上面有六英寸高的字,唉呀,上帝保佑,上面的字是:母亲。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三十章 只是睡着了

  “母亲?”司机满腹疑窦地问。

  我又擦掉一些雨雪,一首诗显露出来:

  “母亲,母亲,我恳求您

  每天,每天,保卫我们!”

  安吉拉·霍尼克

  这道诗下面还有另一首:

  您并没有死,

  只是睡着了,

  我们不该哭,

  倒是应该笑!”

  弗兰克林·霍尼克

  再下面的凸部上嵌着一块刻着一个小孩的手象的水泥方块,手象下面有几个字:

  乳儿牛顿。

  司机说:“假如写这是献给母亲的,那他们到底该给父亲竖一块什么样的墓碑呢?”他说一个猥亵的字眼,说父亲的的墓碑就该是那样。

  我们在邻近找到了父亲。他的墓碑——后来我们发现是按照他的遗嘱修建的——是一块四方的大理石,边长都是四十公分。

  上面写着“父亲”。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三十一章 另一个布里德

  在我们要离开公墓的时候,那位出租汽车司机却惦记阒他母亲的坟墓,问我能不能绕一点路让他去看一看。

  他母亲的墓前只有一小块寒仓的石碑这倒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司机又问我愿不愿意再绕一点路,到墓地对面一家经营墓碑的商店去看一下。

  那时候我还不是一个博克侬教信徒呢,所以也就别别扭扭地同意了。要是当时我就信奉博克侬教的话,那我会高高兴兴地到任何人建议的任何地方去。因为博克侬说过嘛:“千奇百怪的旅行建议,乃是上帝教授的舞蹈课程。”

  经营墓碑的商店的名字叫做“阿弗拉姆·布里德父子商店”。趁司机在和店员谈话之际,我在许多墓碑之间闲逛,都是一些还没有刻上什么纪念字样的空白墓碑。

  我在陈列室里发现一个常见的小玩意儿:在一个天使的石像上,挂着一桷束槲寄生。一些松枝堆在石像的底座上。在她的大理石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用圣诞树上的小灯泡做成的项链。

  我问店员说:“这雕像卖多少钱?”

  “这雕像不出售。她已经一百岁了。她还是我的曾祖父阿弗拉姆·布里德雕刻的呢!”

  “你们的买卖有这么久了吗?”

  “是的,历史悠久。”

  “你也是布里德家的人喽?”

  “是在这个地区落户的第四代了。”

  “和研究实验室主任阿萨·布里德博士是亲戚吗?”

  “是他的弟弟。”他说,他的名字叫马文·布里德。

  “世界真小,”我说。

  “当你把它放在一个墓园的时候,它是太小了。”马文·布里德是一个圆滑而庸俗,漂亮而容易感伤的人。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三十二章 炸药换来的钱

  我对马文·布里德说:“我刚从你哥哥的办公室来。我是一个作家。我向他采访关于霍尼克博士的事情。”

  “那是一个怪头怪脑的畜牲。我不是说我哥哥,我是说霍尼克。”

  “他妻子的墓碑是你卖给他的吗?”

  “是我卖给他的孩子们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从来想不到给他妻子的墓竖一块碑。在她死后一年左右,霍尼克家的三个孩子到这里来——一个高个头的女孩子,一个男孩子,还有一个带稚气的孩子。他们要一块用钱能买得到的最大的石头,那两个大孩子带着他们写好的诗,他们要把诗刻在上面。”

  “你要愿意嘲笑那块碑,你就嘲笑吧,”马文·布里德说,“可它给孩子们带来的安慰比任何钱能买来的东西都大。他们一年不知道来看多少回,还要在上面献花。”

  “那破费一定很大吧?”

  “它是用诺贝尔奖金买的。那笔钱买了两件东西:科德角的一座别墅和这块石碑。”

  “炸药换来的钱,”我不无惊愕地说,因为我想到了炸药的暴力和墓碑与避暑别墅的绝对宁静。

  “什么?”

  “诺贝尔发明了炸药。”

  “是的,我想它有各种各样的……”

  假如当时我就是博克侬教徒,一想到这一系列神奇古怪、千变万化的将用换来的钱中饱某一家墓碑商店的私囊,我就可能就会小声说:“匆忙,匆忙,匆忙。”

  匆忙,匆忙,匆忙,这句话是博克侬教徒每每想到现实生活确实是何等复杂和不可预见的时候就要说的话。

  可是,做为一个基督教徒,我那时只能说“生活有时候确实可笑。”

  马文·布里德说:“不过,有时也不是。”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三十三章 忘恩负义的人

  我问马文·布里德是否认识费利克斯的妻子埃米莉·霍尼克,安吉拉、弗兰克和牛顿的母亲,在那块丑陋的石碑下安眠的女人。

  “认识她?”他的声音变得凄楚起来,“我认不认识她吗,先生?我当然认识她了。我认识埃米莉。我们是伊利俄母高级中学的同学。我们当时是班级色彩委员会的正副主席。她父亲是伊利俄母乐器店的老板。她能演奏店里的每一件乐器。我很爱她。甚至放弃了踢足球而改学拉小提琴。可是后来我哥哥萨·布里德从马省理工学院回来度春假。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他介绍给我最好的女朋友。”马文·布里德啪地打了一个响指。“他就那样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我把我那把用七十五块钱买来的小提琴在我床脚下面的大铜球上砸了个稀巴烂,又跑到一家花店买了一个用来装玫瑰花的盒子,把砸烂的小提琴装了进去,让西联信差给她送去。”

  “她长得好看吗?”

  “好看吗?”他重复了一句,“先生,假如上帝有意让我与我的第一位女性天使结合的话,那么使我目瞪口呆的只会是她的翅膀而不会是她的面孔。因为我已经见过人世间最俊俏的面孔了。没有一个伊利俄姆的男人不是秘密地、或者公开地爱着她。她可以得到任何一个她想要的男子。”他在自家的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又说:“而她偏要嫁给那个德国畜牲!她已经和我哥哥订了婚,可是后来那个鬼鬼祟祟的小杂种到镇上来了。”马文·布里德又打了一个响指,说:“他硬是把她从我哥哥手里给夺走了。”

  “我以为把象费利克斯·霍尼克这样名扬加海、已经作古的人士唾骂为畜牲,是极端的叛逆行为,是忘恩负义、愚昧无知的表现。我知道他是一个与世无害、温文尔雅、喜好梦想的人,我知道他从不愿伤害一只苍蝇,我知道他对金钱、权力、华丽的服饰和汽车这类东西不屑一顾,我知道他与我们迥然不同,我知道他比我们高出一筹,我知道他天真无邪,简直就是耶稣——但是做为上帝的儿子……”

  马文布里德感到没有必要把他的思想全部暴露出来。我得让他把话讲完。

  “但是又怎么样?”他说,“但是又怎么样?”他走到窗口,凝视着墓地的大门,他对着大门、那雨雪和那依稀可见的霍尼克石碑小声说:“但是又怎么样?”

  “但是,”他说:“怎么能说一个帮助制造出象原子弹这种东西来的人会是天真无邪的呢?又怎么能说一个把心地善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自己的妻子置之度外,终于使她因得不到爱情和理解而抑郁死去的人的头脑是正常的呢……?”

  他战栗了一下,说:“我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死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对生活如此冷酷无情的人。有时候我又想这世界的痼疾,就是那些身居高位但却毫无人性的人实在太多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三十四章 “闻的特”

  就是在那间出售墓碑的屋子里,“闻的特”第一次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闻的特”是博克侬教的字眼,意思是在一个人心中突然会产生的一种赵向于博克侬教的冲动,趋向于相信万能的上帝对我无所不知,相信全能的上帝已为我的一生制定了颇为精密的计划。

  这个“闻的特”是和那个在槲寄生下面的天使雕像有关系的。那位汽车司机想要不异任何高价,买下这个天使放在母亲墓前。他眼泪汪汪地站在这个石像面前。

  刚刚对费利克斯·霍尼克发表了一通议论的马文·布里德还站在窗前凝视着墓地大门。

  这时他又说道:“畜牲的德国佬也许是圣人,但是,他要是做过一件他不想做的事我就不得好死。他要是没得到一件他想得到的东西我就不得好死。”

  “音乐,”他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我问。

  “她就是因为音乐才委身于他的。她说他的思想是世界上最宏阔的音乐——星际间的音乐。”

  他摇摇头。“胡说八道!”

  墓地的大门又使他想起了他最后一次见到弗兰克·霍尼克——整日制造模型逗弄昆虫的浪荡公子——的情景。他说“费兰克。”

  “他怎么样?”

  “我最后一次看到那可怜的、奇怪的孩子的时候,他正从那扇公墓大门里出来。他父亲的葬礼正在进行。老人还没有下葬,弗兰克就从这墓地的大门里跑出来了。他翘起大拇指来招呼第一辆过路的汽车。那是一辆崭新的‘庞蒂阿克‘,执照牌是佛罗里达州的。这辆车停下来,弗兰克上了车。从此以后,伊利俄姆再没有人看到过他。

  “我听说警察局通辑过他。”

  “那是一个不幸的事件,一场闹剧。弗兰克并不是什么罪犯。他还没有那个胆量呢!除去制造模型,他一无所长。他所干过的唯一的工作就是在杰克珍玩店里兜售模型,制造模型,指导别人如何制做模型。他从此地逃走之后,就到佛罗里达去了,在萨拉索塔一家模型商店里找了个差事。谁知那家商店是个盗窃集团的掩护所,这个盗窃集团把偷来的‘卡迪拉克牌’汽车直接装在废弃的坦克登陆艇上运往古巴。这就是弗兰克被通辑的真相。我想,警察之所以没有逮着他,是因为他死了。他在‘米索里号’军舰上用杜克水泥裱糊炮塔里听到的事情太多了。”

  “你知道牛顿现在在哪里吗?”

  “我想他在印第安那波利斯,和他姐姐住在一起。自从他因为和那个俄国侏儒鬼混被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勒令退学后,我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你想想,一个侏儒能当医生吗?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里,还有一个身高六英尺的又傻又笨的姑娘。她才上到初中二年级,那个以天才头脑闻名于世的化合物就让她辍学了,为的是他身边仍旧有个侍候他的女人。她的全部成就是在伊利俄母高级中学的乐队‘百人前进队’里吹过单簧管。”

  布里德说:“自打她离开学校,从来没有人约她出去玩玩。她连一个朋友也没有。那个老头子更没想到给她一点钱,叫她出去玩玩。你知道她经常干什么吗?”

  “不知道。”

  “夜里,她常常把自己锁在屋里听留声机,有时候吹着单簧管和留声机合奏。照我看,如果这个女人能找到丈夫,那就是当今时代的奇迹。

  这时,那位司机又问远见卓识里德:“这个天使要多少钱?”

  “我已经跟你说了,这个雕像不卖。”

  我说:“现在恐怕没有人能刻出这种雕像了。”

  “我有一个侄子就能,”布里德说,“就是阿萨的儿子。当他正要开始做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之时,他们在广岛投放了原子弹,这孩子退出了研究所,整日喝得醉醺醺地,跑到我这里来告诉我,他以后要刻石头。”

  “他现在在这里工作吗?”

  “他在罗马,已经是个雕刻家了。”

  那位司机又问:“要是有人肯出大价钱,您也会同意卖的,是吗?”

  “可能,不过那得很多钱呢!”

  司机问道:“怎么才能把人名刻到这东西上面?”

  “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在底座上。”我们都看不见那个名字,因为底座上堆满了树枝。

  “从来没有人想要这尊雕像吗?从来没有人肯出钱买它。有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一对德国移民一起到西部去,他妻子在伊利俄母生天花死了。他让我们把这尊雕像竖在他妻子墓前,并让我曾祖父看他有足够的现款。可是后来他遭了劫,一个子也没剩下,除去他在印第安那买进的、但却从未见过的几块地皮,他一无所有了,他继续他的旅程,答应说他要回来付钱。”

  “可是他一去不返了,对吗?”我问。

  “不是,”马文·里里德说着用脚尖轻轻踢开一些树枝,刻在底座上的字母露了出来。那是一个人的姓。他说:“瞧,这儿有一个古里古怪的姓。假如那个移民现在还有后人的话,他们会把自己的姓改得更美国化一些。他们现在可能已经姓琼斯、布莱克或是汤姆森了。”

  我低声说:“这你可就说错了。”

  顷刻间,这间屋子仿佛倾斜了,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变成了许多通道的出口。这些通道穿过时间,通往各个方向。我在用博克侬的统一的眼光看待每一秒钟,看待所有流浪的男人,流浪的女人和流浪的儿童。

  幻觉过去之后,我说:“这你可就说错了。”

  “你知道有什么人姓那个姓么?”

  “是的!”

  我就姓那个姓。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三十五章 珍玩商店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看见了弗兰克林·霍尼克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杰克珍玩店。我叫司机停下车,等我一下。

  我走进店里,看见店主杰克正在安放他的小巧玲珑的救火车、火车、飞机、轮船、房子、路灯杆、树、坦克、火箭、汽车、搬运工人、售票员、警察、消防队员、老妈妈、老头子、猫、狗、鸡、兵、鸭子和牛。杰克是一个面如死灰的人,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一个肮脏的人,而且咳嗽得十分厉害。

  “弗兰克林·霍尼克是个什么样的小伙子?”他重复了一遍我的问话,频频地咳嗽起来。他摇了摇头,然后就向我表明对弗兰克林很是喜爱。“这个问题我不一定口头回答你了,我可以让事实告诉你弗兰克林·霍尼克是臬一个小伙子。”他又咳嗽了一声,说:“你可以看,可以自己判断。”

  他带我到店铺的地下室去。他就住在那里。那里有一张双人床、一个梳妆台和一个电炉。

  床上乱七八糟的,杰克为此表示歉意。他咳嗽了一声,说:“我的妻子在一星期以前离开了我,我还在调整我的生活之弦。”

  他动了一个开关,于是地下室那一端亮起耀眼的灯光。

  我们走到亮处,发现原来是灿烂的阳光洒在一个建在一块胶合板上的异想天开的小国家上。这是一个岛国,方方正正,酷似堪萨斯州的一个小城。那些焦虑不安的生灵,那些试图在绿色的疆界之外寻欢觅乐的人们,真的会从世界的边缘堕落下去了。

  比例是那么匀称,结构和着色是那么精细,就是不眯缝起眼睛,我也相信,这是一个真正的国度:那小山,那湖泊,那河流,那森林,那城镇以及世界各地的良民百姓都视若珍宝的东西,应有尽有,历历在目。

  并且到处都有面条形状的铁路网线。

  杰克虔诚地说:“看看那些房子的门吧!”

  “匀称,漂亮。”

  “门把是真的,门环也都是真的。”

  “真想不到!”

  “你问弗兰克林·霍尼克是怎样一个小伙子,这就是他的杰作。”杰克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么?”

  “噢,我帮了一点忙,不过,我全是按他的计划行事的。那孩子是个天才。”

  “谁能说不是呢?”

  “他的小弟弟却是个侏儒。”

  “我知道。”

  “有些东西他是从下面焊接的。”

  “看起来确实象真的一样。”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起来的啊!”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你知道,那个孩子未曾得到一点家庭温暖。”

  “我听说过了。”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呢。他天天泡在这里。有时候他甚至不愿意开动这一切,只是坐在那里端详,就象我们现在这样。”

  “可看的东西很多。真象是到欧洲去作一次旅行,你要是不走马观花的话,可看的东西看不胜看。”

  “他能看到你我看不到的东西。他会突然间把一个在你我看来就跟真的一样的小山挖下来。他做得对。他在原来有山的那个地方设置了一个湖,在湖上再安上一座栈桥。这下你看吧,胜过原来十倍。”

  “不是每个人都具备这种天才。”

  杰克激昂地说:“说得对!”澎湃的激情又使他阵咳起来。阵咳过后,他两眼溢满了泪水。他说:“我曾语重心长地对那孩子说,他应当到大学去深造机械工程,这样他才能为美国的志士仁人,或是那些家财万贯、能为他做的后盾的人效劳。”

  “我看你好象就是大力支持他的。”

  杰克悲痛地说,“但愿如此,但愿我能助他一臂之力。是我没有资本啊!只要我能搞到的东西,我毫不吝惜地全交给他。但是这些材料我半还是他用在楼上给我干活挣的钱买的。除此之外,他一分钱也舍不得花。他不喝酒,不抽烟,不看电影,不交女朋友,也不是个汽车迷。”

  “这个国家应该更多的重用这种有志之士。”

  杰克耸耸肩膀说:“是呵……我想是佛罗里达的盗窃集团把他杀了。他们怕他把他们干的事兜出来。”

  “我想是的。”

  杰克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呜咽着说:“我不知道那些狼心狗肺的知不知道他们杀害的是什么人啊!”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三十六章 咪呜

  当我在圣诞节期间到伊利俄姆和更远的地方做这次为时两周的远途旅行时,我让一个名叫谢尔曼·克雷布斯的穷诗人免费住在我在纽约市的寓所中。我的第二个妻子遗弃了我,理由是我这个人太悲观厌世了,不能和乐观豁达的人生活在一起。

  克雷布斯满脸胡须,一头淡色的黄发,一双酷似长耳狗的眼睛,面善心慈,仿佛耶稣再世。我与他并非莫逆之交。我是在一个鸡尾酒会上认识他的。他在那个酒会上自称是“全国战争诗人画家学会”的主席。这个学会的主旨是为即将到来的原子战争服务的。他请示大家为他提供一隅可以可以下榻的地方,没有防弹设备也行,刚好我还有几间空房。

  我回到纽约寓所,那尊无主的天使雕像带来的食欲困惑不解的精神启示还在心头萦绕,又发现寓所已被虚无放荡的行为毁坏殆尽。克雷布斯已经离去。但在他离开以前,欠下了三百块钱的长途电话弗;把我的长沙发烧了五个洞,杀死了我的猫,还弄死了我的鳄梨树;并且把我的药橱的橱门也给卸了下来。

  他还在厨房黄色漆布地板上写下这首狗屁不通的诗:

  “我有一间厨房,

  但它不是完整的厨房。

  除非我有一个全面的安排,

  我就不会真正的愉快。“

  在床头的贴墙纸上,还有一个女人用口红写的一句话:“小丫头说: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

  死猫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咪呜。”

  从此我再没有见过克雷布斯。但是,我觉得他是我的“卡拉斯”的成员。倘若是这样的话,他是以“朗一朗”的身份为之尽力的。根据博克侬的说法,“朗一朗”是一个以自己本人的生活经历为楷模,促使人们从正常的思维转向荒诞不经的念头的人。

  我或许曾经隐隐约约地想把那尊天使雕像当做毫无意义的东西而置之度外,并从此把一切都视为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当我看到克雷布斯所干的一切,特别是看到他竟对我可爱的小猫施以毒手时,我再也不认为虚无主义是我之所需了。

  有某些人或某些事物不愿意我做一个虚无主义者。克雷布斯的使命,不管他知道与否,就是把我从这种哲学中解脱出来。干得好呀!克雷布斯先生,干得好!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三十七章 一位现代的陆军少将

  有一个星期天,我发现了那个逍遥法外的亡命徒、模型制造者、瓦罐中的虫子的伟大上帝耶和华和魔鬼在哪里——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弗兰克林·霍尼克。

  他还活着呢!

  这条新闻来自纽约《星期天时报》的一个特别增刊。这份增刊是一个“香蕉国”出钱刊出的广告。增刊的封面上有一幅我希望中最令人心碎神摇的美丽姑娘的侧影照片。

  姑娘的背后,推土机正把棕榈树推倒,开辟一条大道。大道的尽头是三座新建楼厦的钢筋骨架。

  在封面印有“山洛伦佐共和国日新月异!健康、快乐、进步、美妙、恋爱自由的国度,魄力无穷。欢迎美国投资人光临。欢迎美国旅游者驾到。”等字样。

  增刊的内容我并不急于去看,封面上的姑娘已使我陶醉良久——何止陶醉,我对她一见钟情。她年轻奔放,又锋芒毕露。在她身上,既能发现同情之心,又能看到聪颖之资。

  她褐色的皮肤象巧克力,金黄色的头发似亚麻。

  封面上说她的名字叫蒙娜·阿蒙斯·蒙扎诺。她是这个岛上的独裁者的养女。

  我打开这份增刊,希望还能看到更多的这位令人心驰神往的混血儿蒙娜小姐的倩影。

  但我却只看到了这个岛国的独裁者朱圭尔·蒙扎诺“爸爸”,此人七十有五,面目狞狰。在“爸爸”的肖像还有一幅照片,上面是一个肩膀瘦削,额宽腮窄,还显幼稚的年轻人。他空着一件雪白的军衣,上面缀着嵌有宝石的旭日形徽章。他的两眼离得很近,眼眶下已经起了皱纹。搭眼一看,你就知道自小到大,每次理发他只让理发师修剪一下两侧和脑后的头发,头顶上的头发不削不剪。他铁硬的头发烫成波浪状,从四面向上梳去,方方正正,赫然耸立,高得令人难以置信。

  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子原来就是弗兰克林·霍尼克少将,山洛伦佐共和国科学与进步部部长。时年二十六岁。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三十八章 梭子鱼之都

  我从纽约《星期日时报》上看到山洛伦佐长五十英里,宽二十英里,人口四十五万。全国人民“都狂热地献身于自由世界的理想”。最高之处麦克凯布山海拔一万一千英尺。首都波里瓦尔是“…一个现代化程序极高的城市,濒海邻水,其海港能停泊美国海军的全部舰只。”主要出口物资是糖、咖啡、香蕉、靛青和新奇的手工艺品。

  “而勇敢的渔夫公认山洛伦佐是当今世界无可指摘的梭子鱼之都。‘

  我不知道连高中都没有毕业的弗兰克林·霍尼克怎么能捞支如此堂皇的头衔。在一篇蒙扎诺“爸爸”写的关于山洛佐的文章中我找到了部分答案。

  “爸爸”在文章中说弗兰克是“山洛伦佐长远计划”的建筑师。这个规划包括修建新型公路、农村电气化、污水处理厂、旅馆、医院、疗养院、铁路等等。虽然文章短小精悍,编辑也进行了极为认真的润色,“爸爸”却在文中五次称弗兰克为“……弗利克斯·霍尼克博士的新骨血。”

  看到这句话,一股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看得出来,“爸爸”把弗兰克当成从那个魔法无边的老人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三十九章 法塔·莫尔干纳

  另外一篇题这《山洛伦佐之于美国人》的文采横溢的文章又使增刊生色不少。文章的罢免名是弗兰克林·霍尼克少将,但十有八九是由那些提刀带笔的人写下的。

  在这篇文章里,弗兰克说,他曾经独自驾一只长六十八英尺的游艇在风疾浪大的加勒比海上航行。他没有说他在那个小船上干什么,也没有说他怎么会是单枪匹马,但是他提到出发地点是古巴。

  他在文章里写到“设备精良舒适的游艇正在下沉,而毫无意义的生命也随之而去”。“四天来,我只吃了两片饼干和一只海鸥。吃人的鲨鱼正在我四周温热的海水中劈波拍浪,尖齿的梭子鱼使海水沸沸腾腾。

  “我抬头仰望我的造物主,情愿接受他可能做出的任何决定。我在眼光落在一座高入去端的光辉灿烂的峰顶上。它是否是法塔·莫尔干纳——海市蜃楼残酷的骗术呢?”

  当读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查了一下,知道这个名字是根据莫尔干·勒·费的法名而取的。莫尔干·勒·费住在湖底,常在卡拉布里亚和西西里之间的墨西拿海峡抛头露面,因而名闻遐迩。总之,法塔·莫尔干纳有一番诗情画意。

  弗兰克在正在下沉的游艇上望见的并不是残酷的法塔·莫尔干纳,而是麦克凯布山的顶巅。温和的海水把弗兰克的小艇轻轻推到山洛伦佐岩石嶙峋的岸边,仿佛是上帝要他到这里来的。

  弗兰克脚没沾水就上了岸,问旁人这是什么地方。文章里可没有说这个畜生随身还带着一块“九号冰”,装在一个保温瓶里。

  弗兰克没有护照,被扣押在首都波里瓦的监狱里。蒙扎诺“爸爸”在那里接见了他。他想知道弗兰克是不是那位不朽的弗利克斯·霍尼克博士的直系亲属。

  弗兰克在文章中写道:“我说是的。从那时起,山洛伦佐的每一扇机会之门都为我敞开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四十章 希望与恩惠之家

  碰巧,按照博克侬的说法是“就该这样碰巧”,我受一家杂志社的委派去山洛伦佐采访。他们并不要我报道蒙扎诺“爸爸”或是弗兰克的情况,而是让我写关于美国糖业界百万富翁朱利安卡斯尔的通讯。此人在四十岁时,步阿尔伯特·施维泽博士之后尘,在一隅丛林建立了一所免费医院,将余生献给另一个民族的穷苦百姓。

  卡斯尔的医院称为“丛林中的希望与恩惠之家”。此地就在山洛伦佐岛上麦克凯布山北坡的野咖啡林中。

  在我飞到山洛伦佐的时候,朱利安·卡斯尔已经六十多岁了。

  他已经做了二十余年大公无私的人。

  在他还自私自利的那些年代里,在那些小报读者的心目中,他的声名决不亚于托米·曼维尔、阿道夫·希特勒、本尼托·墨索里尼和巴巴拉·霍顿。他以好色贪杯、开飞车、逃兵役而著称于世。他挥霍百万金钱却只能给人类世界增加懊恼的才能是无与伦比的。

  他结过五次婚,生过一个孩子。

  这个儿子菲利普·卡斯尔是我将要下榻的那个旅馆的老板兼经理。那个旅馆的名字叫“卡萨·蒙娜”,是以蒙娜·蒙扎诺,也就是纽约《星期日时报》那一期增刊封面上的多发女朗的名字命名的。卡萨·蒙女子旅馆刚刚竣工,就是那张美人照背景上的三个建筑之一。

  我并没有感到是有情的大海特意将我送上山洛伦佐,但是我的确感到是爱情之风把我吹到这里。那个法塔·莫尔干纳,这个变幻莫测却为蒙娜·阿蒙斯·蒙扎诺喜欢的海市蜃楼一变而成为我毫无意义的生活中的巨大动力。我想象她能够比迄今为止使我快乐过的女人更能使我快乐。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四十一章 两人组成的“卡拉斯”

  从阿密开往终点山洛伦佐的飞机上的机座是三个一排。碰巧——“就该这样碰巧”——与我同排而令人鼓舞 是美国新任驻山洛伦佐大使霍利克·明顿和夫人克莱尔。他们满头银丝,温文尔雅,弱不禁风。

  明顿告诉我说他是一位职业外交家,还是第一次升任大使。他和他的妻子曾经在玻利维亚、智利、日本、法国、南斯拉夫、动脉、南非联邦、利比里亚和巴基斯坦等国家供职。

  他们两位相亲相爱,不时地馈赠小礼物以取悦对方:飞机窗外值得一看的景色、书中有娱乐价值或有教育意义的段落、往昔无所不包的回忆等等。我想,他们俩是博克侬称之为“都普拉斯”,也就是只由两个人组成的“卡拉斯”的完美典范。

  博克侬教导我们说,“一个真正的‘都普拉斯’是独立排外的,即就是由它选择开关物孩子也难以入内。”

  因此我把明顿夫妇从我的“卡拉斯”、弗兰克的“卡拉斯”、小牛顿的“卡拉斯”、阿萨·远见卓布里德的“卡拉斯”、安吉拉的“卡拉斯”、莱曼·恩德斯·诺尔斯的“卡尔斯”、谢尔曼克雷布斯的“卡拉斯”中排队出去。明顿夫妇的“卡拉斯”少而精,仅由两人组成。

  “我想您一定很高兴,”我对明顿大使说。

  “高兴什么?”

  “荣升为大使呀!”

  明顿和夫人面面相觑,眼睛里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我猜想,我刚才说了一句蠢话。但他们不愿扫我的兴。明顿畏畏缩缩地说:“是的,我很高兴。”他苦笑一下,“我深感荣幸。”

  后来,不管我再说什么,明顿夫妇只是应付应付。无论谈到什么话题,他们都是少言寡语。

  例如,我说:“我想您们能说许多许多种语言吧?”

  “哦,我们互相用六、七种语言谈话。”明顿说。

  “那一定非常惬意。”

  “什么非常惬意?”

  “能和那么多不同国家的人们谈天道地呀。”

  “非常惬意,”明顿干巴巴地说。

  “非常惬意,”他妻子说。

  说完他们就埋头读一本摆在两个座位间扶手上的一本厚厚的打印手稿。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请告诉我,在您们广泛的旅行中,您们是否发现各地人们的心地都是一样的?”

  “什么?”明顿问。

  “不管你们走到哪里,是否发现人们的心地都是一样的?”

  他看看他妻子,知道她也听见这个问题后回过头来答复我说:“是的,不管直到哪里,人们的心都是一样的。”

  “嗯,”我说。

  顺便提一下,博克侬告诉我们说,一个“都普拉斯”中的两个人总是在一周之内先后死去。明顿夫妇是在同一秒钟死去的。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四十二章 给阿富汗的自行车

  飞机的后舱有一个小酒吧间,我到那里去喝了一杯酒。在那里我遇见了另一位美国同胞,伊利诺斯州埃文斯顿的H·洛·克罗斯比和他的妻子黑兹尔。

  他们俩年过半百,身体肥硕,说起话来鼻音很重。克罗斯比告诉我他在芝加哥有一家自行车工厂,他的雇员们对他从来就是恩将仇报。因此他决意把工厂迁至人人感恩图报的山洛伦佐。

  “您熟悉山洛伦佐吗?”我问他。

  “我这是第一次去,但是有关它的所见所闻我很是喜欢。”克罗斯比说。“他们纪律严明,办事牢靠,政府并不鼓励人们标新立异,争赶时髦。”

  “您说什么呀?”

  “老天爷!在芝加哥我们不再生产自产自行车了,而是穷于应付人事关系。那些知识分子们整天坐在那里苦思冥想,为人们设计寻欢作乐的新法子。无论你干什么,都不会被解雇。假如有人偶然生产一辆自行车,工会就会指责我们残无人道,压迫剥削,而政府也就以征税的名义将自行车充公,并将它赠给阿富汗的盲人。”

  “您认为在山洛伦佐情况会好一些吗?”

  “那儿的百姓还有什么可怀疑的。穷困、担惊受怕、愚昧无知、并不知道世界的公理。”

  克罗斯比问我姓甚名谁,做何工作,我都一一告诉了他。他的夫人黑兹尔认为我的姓是个印第安纳姓。她也是印第安纳人。

  她说:“我的上帝!你是个‘印第安纳老乡’①吗?”

  【译注:① hoosier一词为印第安纳人的别称,亦作印第安纳州的戏称。】

  我承认我是。

  她惊喜地说:“我也是一个‘印第安纳老乡’,谁也不必因为是个‘印第安纳老乡’而感到无地自容。”

  我说:“我并不感到难为情,也从未听说有谁为此感到羞愧。”

  “印第安纳老乡并不低人一筹。洛和我做过两次全球旅行了,走到那里都能看到当官掌权的老乡。”

  “此话不假。”

  “你认识伊斯坦布尔那家新旅馆的经理么?”

  “不认识。”

  “他就是一个‘老乡’。还有东京的那个武……武什么……”

  “武官,”他丈夫说。

  “他也是个‘老乡’,”黑兹尔说,“新任的南斯拉夫大使也是……”

  “也是‘老乡’吗?”我问。

  “不光他是,《生活》杂志的好莱坞编辑也是。还有那个在智利的人……”

  “也是老乡吗?”

  “你可以看到,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出类拔萃的‘老乡’,”她说。

  “写《邦·赫》这本书的人也是一个‘老乡’。”

  “詹姆士·惠特科姆·赖利也是。”

  我问他的丈夫:“您也是印第安纳人吗?”

  “不是,我是大草原人,也就是人们说的‘林肯的故乡’的人。”

  黑兹尔洋洋得意地说:“照这样看,林肯也是一个‘老乡’。他是在斯潘塞县长大的。”

  “当然,”我说。

  “我不知道‘老乡’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但是他们肯定都有所作为,要是有人收集整理一下他们的功绩,人们一定会大吃一惊。”

  “是这样。”

  她突然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说:“我们印第安纳老乡应当团结在一起。”

  “对!”

  “你叫我‘妈妈’吧!”

  “什么?”

  “每遇到一个年轻的‘老乡’,我都对他说:‘叫我妈妈’。”

  “哦,哦。”

  她催促说:“你也叫吧。”

  “妈妈?”

  她笑了,放开我的胳膊。我叫了黑兹尔“妈妈”,一件类似钟表发条的东西也就转完了一圈,停止了走动。黑兹尔又上了弦,等着下一个印第安纳老乡。

  黑兹尔执着地在世界各地寻觅‘老乡’,这是假“卡拉斯”的标准范例。倘若以上帝成就一切的方法论之,这种假“卡拉斯”不过是一个似是而非、毫无意义的组织,是博克侬称为“格兰法龙”的标准范例。类似“格兰法龙”的组织还有“美国革命女儿会”、“通用电力公司”、“国际共济会团体”以及任何民族、任何时间、任何地方。

  正博克侬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唱的:

  “假如你要研究‘格兰法’,

  撕掉一个玩具气球的皮就行。”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四十三章 示范

  H·洛·克罗斯比认为独裁并非坏事。他不偏激,也不蠢笨。他以玩世不恭的态度直面人生法事很是合适。但是,他对这个纷乱的世界所必须要发表的言论不仅是滑稽的,也是真实的。

  不过,只要他一谈到人生在世何去何从时,他的理智、他的幽默便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他坚信人们活在世间就是为了给他生产自行车。

  我说:“但愿山洛伦佐与你听说的一样美妙。”

  他说:“只要和一个人谈谈,我就能弄明白它到底是不是那样的,如果蒙扎诺‘爸爸’对小岛上的一切言而有信,那就万事大吉了。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黑兹尔说:“我真希望他们都讲英语,而且都信奉基督教,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克罗斯比问我:“您知道他们怎样惩处罪犯吗?”

  “不知道。”

  “那里简直就没有什么犯罪的事儿。蒙扎诺‘爸爸’已使犯罪那么声名狼藉,人们只要一想到它就不寒而栗。我听说你把钱包扔到人行道上,一星斯后再来,钱包还原封不动地搁在那儿。”

  “唔。”

  “您知道对于盗窃罪处以什么刑罚么?”

  “不知道。”

  “钩刑,”他说:“不罚款,不假释,也不要坐三十天监狱。直接处以钩刑。对偷盗,对谋杀,对纵火,对叛国,对强奸,对偷瞄香玉,一概都施以钩刑。只要犯了法,不管是什么法,都处以钩刑。这一点家喻户晓,于是山洛伦佐就成为世界上社会秩序最佳的国家。”

  “钩刑是怎么回事?”

  “你听我说,先立一个绞架:两根柱子,一根横木。然后把一个硕大无比的类似鱼钩的钩子挂在横木上。如果哪个愚不可及的家伙违法犯罪,便把这个大钩子从肚子这边戳进去,从那边拔出来,然后往起一拉——上帝,我们可怜的罪犯就这样被挂在半空。”

  “上帝!”

  克罗斯比说:“我没说那么做好,但也没有说那么做坏。我只想类似的惩罚能否消灭少年犯罪现象,钩刑对于民主社会来讲未免失之残忍,与当众施以绞刑无甚区别。把几个十几岁的偷车犯挂在他们家门前的电线杆子上,再给脖子上挂个牌子,上面写上:‘妈妈,这就是你的儿子。’我想搞上那么几回,我们的汽车就安然无事了。”

  黑兹尔说:‘我们在伦敦名人蜡模馆的的地下室里看见过那个东西。“

  我问她:“什么东西?“

  “就是那种钩子,在地下室的‘恐怖间’里。一个蜡人挂在钩子上。那个蜡人活灵活现。我看了就想吐。”

  克罗斯比说:“哈利·杜鲁门一点也不象哈利·杜鲁门。”

  “您说什么?”

  克罗斯比说:“那个蜡模馆里的,杜鲁门像做得一点不象。”

  黑兹尔说:“可是多数的像是象的。”

  我问她:“挂在钩子上的那个人是名流显赫吗?”

  “我想不是。随便提了个人挂了上去。”

  “只是一个示范吗?”我问。

  “是的,那个像的前面还挂着一个黑绒帘子,你要拉开帘子才看得见。帘子上用别针别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儿童禁止参观。”

  克罗斯比说:“可是儿童还是看了。小孩子也到‘恐怖间’去,而且什么都看了。”

  黑兹尔说:“那个牌子,对于儿童来说倒是一棵猫薄荷呢!”

  我问:“孩子们看了那个挂在钩子上的人有什么反应?”

  “哦!”黑兹尔说:“他们的反应和大人一样,他们只是看一看,一句话不说,又走开去看下面的展品。”

  “下一个展品是什么?”

  克罗斯比说,“一把能把人活活烤死的铁椅子和一个因杀子而被处以此刑的男人。”

  黑兹尔无动于衷地说:“不过,他们把他烤死之后才发现他并没有杀害自己的儿子。”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四十四章 共产党的同情者

  当我再次在明顿夫妇的“都普拉斯”旁的座位上坐下时,我对他们已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新情况是从克罗斯比夫妇那里得到的。

  克罗斯比夫妇并不认识明顿,但是他们知道他的名声。他们对他被任命为大使感到愤慨。他们告诉我说,明顿曾经由于对共产主义采取温和态度而被国务院开除。

  我坐下以后对明顿说:“飞机后面的小酒吧挺好。”

  “什么?”他和他妻子还在读那本打印稿。

  “后面有个不错的小酒吧。”

  “我的,我很高兴。”

  二位继续看书,显然对和我谈话不太感兴趣。过了一会儿,明顿忽然转过身,又甜又苦地笑了一下,问我:“那个人是谁?”

  “哪个人是谁?”

  “在酒吧和您说话的那个人。我们也到那儿去喝酒。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你在和那个人说话,他的声音很大。他说我是一个共产党的同情者。”

  “他叫H·洛·克罗斯比,自行车厂的老板。”我说,感到脸庞发烫。

  “我是由于悲观主义而被开除的,和共产主义没有关系。”

  他的妻子说:“这全是我的过错。开除他的唯一证据就是我从巴基斯坦写给《纽约时报》的一封信。”

  “信上说些什么呢?”

  “说了很多,因为我为美国不仅不能改换自己的面目,而且还为此感到自豪而惴惴不安。”

  “我明白了。”

  明顿叹口气说:“有一句话他们在听证会上反复引证,做为她不忠诚的旁证。”随后,他引述了他妻子写给《纽约时报》的那封信上的话:“美国人总是在并不体现爱的形式中,在不存在爱的地方寻找爱。这可能和消失了的边疆有关系吧!”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四十五章 人们为什么嫉恨美国人

  克莱尔·明顿写给《纽约时报》的信是在麦卡锡主义甚嚣上的时候发表的。这封信发表后十二小时,她丈夫就被开除了。

  我问:“这封信怎么那么可怕呢?”

  明顿说:“最大的叛卖,无过于说美国人在他们所到之处并不受到爱戴,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为人们所痛恨。克莱尔想阐明的观点是美国的对外政策应当认识到恨,而不为虚伪的爱所迷惑。”

  “我想在许多地方众都嫉恨美国人。”

  “只要是人,他就会遭到嫉恨。克莱尔在信中说,美国人遭到嫉恨,不过是在付出做人的代价,而想要避免这种惩罚,则是愚蠢的。但是那个忠诚委员会就不肯注意这一点。他们只认为克莱尔和我都感到美国人不受爱戴。”

  “不过,你们的结局还算不错,这是值得庆幸的。”

  “啊?”明顿说。

  明顿和他的妻子又一次四目相对,眼光里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明顿对我说:“是啊,彩虹尽头的那一罐金子是属于我们的。”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四十六章 博克侬对待凯撒

  我和明顿夫妇谈到弗兰克林·霍尼克的合法地位,他毕竟不只是蒙扎诺“爸爸”的政府中的一位要人,还是逍遥法外的美国罪犯。

  明顿说:“这些早就一笔勾销了。他不再是美国公民了,在山洛伦佐,他似乎改邪归正了,所以也就既往不咎了。”

  “他放弃美国国籍了吗?”

  “任何一个宣称效忠于外国政府、为外国军队服务或者接受外国政府职务的美国人就不再具有美国国籍了。你看看你的护照就知道了。你不可能一边象弗兰克那样做滑稽小报上的国际浪漫故事中的角色,一边又要山姆大叔当你的老母鸡。”

  “他在山靠水吃水伦佐很得人心么?”

  明顿把他和他妻子刚才正读着的那本打印稿放在手上掂了几下,说:“我还不知道呢。这本书里说他并不深孚众望。”

  “这是一本什么书?”

  明顿说:“这是所有描写山洛伦佐的书中唯一有学术价值的书。”

  “只有一点学术价值,”克莱尔说。

  明顿也说:“只有一点学术价值。”他把那本书递给我,请我爱读多少就读多少,又说:“这本书还没有出版,这是五本打印稿中的一本。”

  我翻到扉页,上面写着:《山洛伦佐:土地、历史和人民》,作者是我正要去拜访的那位伟大的利他主义者朱利安·卡斯尔的儿子,旅馆老板菲利普·卡斯尔。

  我信手一翻,刚好翻到论述岛上的流氓圣人博克侬那一章。

  这一页上有一段《博克侬的书》上的引语。这些话从疏页上跃起,钻入我的脑际,并在那里受到欢迎。

  这些话是对耶稣基督的带有启示性的一句话的复述。这句原话是:“因此把本来属于恺撒的东西交给恺撒。”

  博克侬的复述如下:

  “不要理睬恺撒。恺撒一点也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情。”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四十七章 动力的张力

  菲利普·卡斯尔的书深深地吸引了我,直到班机在波多黎各的圣胡安降落十分钟后,我还在埋头看书。甚至于当有人在我背后小声激动地说,有一个侏儒登机了,我都没有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儿,我四下寻视,想找那个侏儒,可是没有看到。不过,我确实看见在黑比尔和H·洛·克罗斯比前面从头一个长脸黄发的女人,她是刚刚上来的。她的座位旁边是一个空座位,那儿可能坐着一个我连头顶都看不见的侏儒。

  但是,山洛伦佐的土地、历史和人民当时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便没有费更大的劲儿去找那个侏儒。侏儒们终归只是是在无聊或闲暇时用来消遣的。可此时此刻,我既不无聊,也无空暇,博克侬称之为“动力的张力”的理论正拨动心弦,使我深思。“动力的张力”是他关于善恶之间保持死至关重要的平衡的理论。

  我在菲利普·卡斯尔的书第一次看到“动力的张力”这个词的时候,我发现一种我想象是高尚的笑声。年轻有为的卡斯尔在书中说,博克侬很喜欢这个词。我以为我知道一件为博克侬所不知的事:这是一个被查尔斯·阿特拉斯,一个健美函授教师庸俗化了的词。

  可是当我继续往下读时,才知道博克侬完全晓得查尔斯阿特拉斯是谁。博克侬还是他的健美学校的毕业生呢!

  查尔斯相信不用杠铃或是弹簧拉力器也能锻炼肌肉。你只要简单地使一组肌肉和另一组肌肉对抗就能达到目的。

  博克侬相信,只要让善与恶两相对抗,并使二者永远保持高度的紧张状态。就能够建立起歌舞升平的社会。

  在卡斯尔的书中,我还读到我所读的第一首博克侬的诗,或者叫做“小调”。它是这样写的:

  “蒙扎诺‘爸爸’坏上加坏,

  但若没有‘爸爸’,我将悲哀;

  因为,假如没有‘爸爸’的坏,

  请你告诉我,要是你愿意,

  那邪恶的老博克侬又怎能,

  让人做为圣人来礼拜?”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四十八章 正象圣奥古斯丁

  我从卡斯尔的书中得知博克侬生于1891年。他是一个黑人,出生在多巴哥岛,生来就是圣公会教徒,英国国民。

  他的教名是莱昂内尔·博伊德·约翰逊。

  他落生富门,在六个孩子中排行老六。他家财产的来源是:博克侬的祖父发现了一宗海盗埋藏的价值二十五万元的财宝,那笔不义之财可能是黑胡子爱德华·蒂奇的。

  黑胡子的财产又被博克侬家再投资于沥青、椰子干、可可和家禽生意上。

  年轻的莱昂内尔·博伊德·约翰逊受教于圣公会学校,学业优良,对宗教仪式极感兴趣,他似乎还曾一个暑酒如命的酒徒。在他的第十四首小调中,他邀请我们和他同唱:

  当我年轻的时候,

  我放浪形骸,心地悭吝。

  我以酒为生,我追逐姑娘,

  就象年轻时代的圣奥古斯丁。

  圣奥古斯丁最终还得成为圣人。

  所以,一旦我也变成圣贤,

  妈妈,请不要大惊小怪。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四十九章 愤怒的大海抛起一条鱼

  莱昂内尔·博伊德·约翰逊在求知方面可谓野心勃勃。1911年,他独自驾驶一艘名为“淑女的拖鞋“的双构船自多巴哥岛航行到伦敦。他的目的是要受更高的教育。

  他考入伦敦经济政治科学学校。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辍学从戎,在陆军服役。他作战英勇,晋升很快,先后四次在战地通讯中受到表扬。他在第二次伊普雷战役中中毒负伤,住了两年医院后退伍还乡。

  他又独自驾“淑女的拖鞋”回到多巴哥岛。

  在离家乡只有八十海哩的地方,他遭到德国潜水艇U-99号的拉截。他做了俘虏,小船也被用来做训练靶标了。但是,这艘潜艇还未下沉,便受到英国驱逐舰“渡鸦号”的突袭,缴械投降了。

  约翰逊和那些德国人一起被带上了岸。德国潜艇U-99号被击沉了。

  “渡鸦号”此行的目的地是地中海,但是它永远也没有到达那里。它的舵掉了,只能无可奈何地在海上兜圈子。它最后终于在佛得角群岛停泊。

  约翰逊在这些岛上住了八个月,等候前往西半球的交通工具。

  他终于在一艘海船上做了一名水手。这只船专干把非法移民运往马萨诸塞州新贝德福的行当。结果,船被大风吹到了罗得岛的新港。

  到那时候,约翰逊逐渐有了这样一种信念:有某种未知的力量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企图把他带到某个未知的地方去。因此他便在新港逗留一些时候,想看看他是否碰到能使他时来运转的事儿。他在著名的朗福德庄园里当园丁和木匠。

  在此期间他有幸一睹许多朗福德家作客的权贵人物的风采,其中有:J·P·摩尔根、约翰·J·珀欣将军、弗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恩里科·卡鲁索、沃伦·甘梅利尔·哈丁和哈里·胡迪尼。也就是在那个期间,第一次大战结束了。一千万人战死,两千万人受伤,其中包括约翰逊。

  战争一结束,朗福德家的浪子雷明顿·朗福德四世打算驾着他的游艇“快乐号”周游世界,访问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希腊、埃及、印度、中国和日本。他要约翰逊做他的大副和他一起去。约翰逊同意了。

  在旅行途中约翰逊看到世界上许多新奇的事物。

  一天,“快乐号”在大雾弥漫的孟买港被撞沉,只有约翰逊侥幸生还。他在印度住了两年,成为甘地的信徒。他因组织反对英国当局的卧轨示威而被逮捕。刑满释放后,由王室出钱送他回到多马巴哥老家。

  回家后他又重新建造了一只双桅小船,命名为“淑女的拖鞋二号”。

  他驾着这只小船在加勒比海上漫无目的地航行,继续等待那将把他带到他命定该去的地方的风暴。

  1922年,他在海地的太子港躲避飓风。这个国家当时被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

  在海地,一个海军逃兵厄尔·麦克凯布找到了他。他聪明机警,是一位自学成才的理想主义者。他是伍长,刚刚偷了他的连队的文娱费,他付给约翰逊五百元,要他把他送到迈阿密去。

  两个驾船驶向迈阿密。

  一阵大风把小船掀到了山洛伦佐岛的岩石上,船沉了。约翰逊和麦克凯布一丝不挂地游到岸边。这番冒险经历正如博克侬自己报告的那样:

  “愤怒的大海

  抛起一条鱼,

  我在岸上气喘吁吁,

  此时我就变成了自己。”

  他们赤身露体地踏上一块陌生的土地。他为自己神秘的遭遇所蛊惑,决意听天由命地向前走,看看一个从咸水中逃身,纤丝不挂的人到底能走多远。

  这是他的新生。

  “圣经上说,

  要象一个婴孩,

  所以我就象一个婴孩,

  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的名字怎么又叫博克侬?原因很简单。这个岛上的英语言的发音把“约翰逊”就读做“博克侬”。

  至于那个方言……。

  山洛伦佐的方言不易懂不易写。我说它不易懂,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别人则以为它和巴斯克语一样玄妙难解,所以我对它的了解可能是心灵的感应。

  菲利普·卡斯尔在他的书中给予这个方言以语音示范,而且很好地抓住了它的风韵。他以山洛伦佐语的《闪耀,闪耀,小星星》为例。在美国英语里,这首不朽的小诗是这样的:

  “闪耀,闪耀,小星星,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

  你闪闪亮亮地挂在天空,

  宛似黑夜里的一些茶托。

  闪耀,闪耀,小星星,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

  而卡斯尔在书中用山洛伦佐言写的同一首诗却与此大相径庭。

  顺便提一下,在约翰逊变成博克侬以后不久,人们在岸边发现了他那只被岩石撞碎了的船上的救生艇。后来,这只小艇镀上了金漆,成了岛上最高行政长官的臣榻了。

  菲利普·卡斯尔在书中写道:“博克侬杜撰了一个传说,说那只金船在世界末日临近的时候,还将再一次出航。”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五十章 漂亮的侏儒

  我正津津有味地阅读博克侬的生平束缚,H·洛·克罗斯比的妻子在我旁边的过道上对我说:“说了你也不信,我又在这架飞机上发现了两个印第安纳老乡。”

  “我不相信。”

  “他们不是生就的印第安纳老乡,可是他们现在在住在那里。他们住在印第安纳波利斯。”

  “真有意思。”

  “你要认识他们么?”

  “你以为我应该认识他们吗?”

  我明知故问,不免扫了她的兴。她说:“他们可是你的老乡啊!”

  “他们叫什么名字?”

  “女的姓康纳斯,男的姓霍尼克。他们姐弟两人,弟弟是一个侏儒,不过他人倒不错。”她眨了眨眼睛,“那个小东西看上去十分精明。”

  “他叫你‘妈妈’了么?”

  “我差点没让他叫我。接着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恐怕要一个侏儒那样叫我是不礼貌的。”

  “哪的话!”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五十一章 好吧,妈妈

  这样,我就过去和安吉拉·康纳斯与小牛顿·霍尼克,我的“卡拉斯”的成员,谈起话来。

  牛顿确实小得出奇,但并不丑陋吓人。他五官端正,四肢俱健,就象在“大人国”里周游的格里弗,格里弗的睿智和机警他也兼备。

  他拿着一杯香槟酒)飞机票内含有饮料弗)。他拿一只玻璃杯,犹如常人抱一个大鱼杯,不过,啜饮时他却显得怡然自得,颇有风度,仿佛他与那只杯子全无不协调之处。

  这个小畜生,在他的行李里面就有一个装有“九号冰”本保温瓶,他命运多蹇的姐姐也带有“九号冰”,而在我们下面就是无边无沿的水——加勒比海。

  左右串通,前后撮合,黑兹尔的乐趣全在于相互介绍老乡。随后,她便丢下我们走了,临走时还对我们说:“从现在起叫我妈妈!”

  “好吧,妈妈!”我说。

  “好吧,妈妈!”牛顿说。由于喉咙小,牛顿的声音又尖又高,不过,他总是高潮使自己的声音变得粗重有力。

  安吉拉仍旧把牛顿当小孩子看待,而他则谦逊有礼,泰然处之。这般矮小的人居然俱备这般飘洒、豁达的风度,我觉得不可思议。

  牛顿和安吉拉还记得我,记得我写给他们的信。他们请我和他们坐在一起。

  安吉拉为她始终没有给我回信而向我道歉。

  “我想不起什么能使读者感到有趣的事儿。我可以胡编一套在那天发生的事,可是我想这样的东西您不会需要的。实际上,那一天就与和平日子没有什么区别。”

  “你的这位弟弟给我写了一封非常好的信。”

  安吉拉吃了一惊。“牛顿写了吗?牛顿怎么能记得那天的事情呢?”她转身问他:“宝贝,那天发生的事你一件也不记得了吧?你那时还是个小孩呢!”

  “我记得,”他温柔地说。

  “我希望我看过那封信,“她说,言下之意是牛顿现在在直接与外界接触还嫌稚嫩。安吉拉蠢钝已极,丝毫不知她如此对待弟弟牛顿会何感想。

  她嗔怪地说:“宝贝,你应该把那封信给我看看。“

  “对不起,”牛顿说,“我没有想到。”

  “我也该告诉您,”安吉拉对我说,“布里德博士对我说过,最好不要和您合作。他说您无意公正地撰写父亲的生涯,”言谈中流露出她为些对我很有反感。

  等我告诉他我可能永远不会将此书写完,也再不知道写作此书有何意义时,她似乎有所宽慰。

  “好,假如您还‘创作’那本书的话,您最好把父亲写成一个圣人,转为他就是一个圣人。”

  我答应她我将尽力而为。我问她和牛顿是否要到山洛伦佐去和弗兰克团聚。

  安吉拉说:“弗兰克要结婚了。我们是去参加他的订婚仪式。”

  “哦?谁是那位幸运的姑娘呢?”

  “我给你看,”安吉拉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带折叠夹层的塑料钱包,其中每一个夹层中都有一张照片。安吉拉一张一张地翻着;小牛顿在科德角海滨戏嬉,费利克斯·霍尼克博士在接受诺贝尔奖金,安吉拉和她那一对相貌平平的孪生女,弗兰克在放飞一架用绳子拴着的模型飞机。

  然后他给我看弗兰克将要娶的那个姑娘的照片。

  与其说她给我看了照片,不如说她在我的小腹上狠击了一下。

  那张照片上的人就是我爱上了的那个女人——蒙娜·阿蒙斯·蒙扎诺。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五十二章 没有痛苦

  一旦安吉拉打开她的塑料折叠夹子,不等别人一张张全部欣赏一遍她是不肯合上的。

  她说:“这都是我爱的人们。”

  因此我端详着她爱的那些人们。那些夹在有机玻璃里的、象化石甲虫夹在琥珀里的,大都是我的“卡拉斯”里的成员的照片。其中没有一个是“格兰法龙‘的成员。

  其中有许多霍尼克博士的照片。他是原子弹的父亲,三个孩子的父亲,“九号冰”的父亲。他身材矮小,据称是一个侏儒的生父,又是一个巨人的生父。

  在安吉拉的标本夹里,我最喜欢老人一张身着冬装的照片:身空大衣,围着围巾,戴一顶毛线帽子,帽顶上有一个大绒球。

  安吉拉哽哽咽咽地告诉我这张像是老人在海恩尼斯死前三个小时照的。一位摄影记者似乎在这位伟人身上发现了圣诞节的小精灵。

  “你父亲是死在医院里的么?”

  “哦,不!他死在我们的别墅里,死在面对大海的一张攀附条椅子。牛顿和弗兰克正在岸边冒雪散步……”

  牛顿说:“雪花飘飘,暖意融融。走在雪里,就象走在飞扬的桔花丛中。真奇怪,其他别墅里荡无一人。……”

  安吉拉说:“只有我们这套别墅装着取暖设备。”

  “方圆几里,渺无人烟。”牛顿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脸上泛出惊奇的神情。“我和弗兰克在海滩上遇上一只大黑狗,拉布拉多种猎犬。我们把棍子扔到大海里,它就把它们叼回来。”

  安吉拉说:“我到村子里去买圣诞树上用的灯泡去了。我们每次过节都做一相映成趣圣诞树。”

  “你们的父亲喜欢圣诞树吗?”

  “他从来没有说过,”牛顿说。

  “我想他喜欢,”安吉拉说,“他就是不会表现出来。有些人就是不会表现。”

  “可是有些人就会,”牛顿说,微微地耸耸肩。

  安吉拉说:“总而言之,当我回到家里时,发现他坐在椅子上。”她摇头。“我看他死前并无痛苦的感觉,就象睡着了一样。哪怕有一点点痛苦,他也不会是那个样子。”

  她略掉了这个故事的最有趣的那一部分。她对此事避而不谈:就在那个圣诞节前夕,她和弗兰克、牛顿把老人的“九号冰”平分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五十三章 一个工厂的厂长

  安吉拉叫我继续看那些快照。

  她给我看一张一个身高六英尺的姑娘的相片。那个姑娘手持一只单簧管,身空伊利俄姆高级中学管乐队游行演奏时穿的制服。她的头发塞在制服帽子里。她不无羞但却兴高采烈地微笑着。安吉拉——这位上帝一点也没赐给她吸引一个男子的优点的女人——给我看了一张她丈夫的相片。

  我大吃一惊,说:“那么这位就是哈里森·C·康纳斯了。”她丈夫一表人材,而且有自知之明。他空着时髦,一看他那懒散、狂放眼神,就知道他是一个风流飘逸、所向披靡的男子。

  “他做什么——什么工作?”我问。

  他是一个工厂的厂长。

  “电子工厂么?”

  “我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那是政府非常秘密的工作。”

  “造武器么?”

  “反正与战争有关系。”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本来是我父亲的一个助理实验员,”安吉拉说,“后来他到印第安纳波斯斯开始搞这个工厂。”“这么说,你们是在恋爱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圆满结合的。”

  “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晓得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活着。我一贯认为他长得标致英俊,可是在父亲去世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有一天,他到伊利俄姆来,我正坐在那卒古老、宽大的房子里,想着我的一切全完了……”她谈起在父亲死后那孤寂难熬的日日夜夜。只有我和小牛顿,还有那套古老、宽大的别墅。弗兰克失踪了。鬼魂在屋里肆意恣闹,其喧恼声之大、吵闹之烈,大于牛顿和我说话声音的十倍。我愿意以全部生命照顾父亲,开车送他上班,接他下班,天冷了给他空戴暖和,天热了给他脱衣减服,照顾他吃饭,给他付帐单。突然之间,我变得无事可做了。我从来没有什么好朋友,除了小牛顿以外,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分忧解愁。”

  她又接着说:“一天,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哈里森·康纳斯站在那里,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儿。他走了进来,我们谈到父亲临终时候的情况和往昔的事情。”

  安吉拉现在几乎哭出来了。

  “两星期后,我们就结婚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五十四章 菲利普·卡斯尔的手稿

  共产主义者,纳粹分子,保皇主义者,伞兵,逃避服兵役者。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由于蒙娜·阿蒙斯·蒙扎诺已归弗兰克所有,我变得益发没精打采,又开始读菲利普·卡斯尔的手稿。

  我从索引查了一下“蒙扎诺,蒙娜·阿蒙斯”这一章,索引上写着“见阿蒙斯·蒙娜”。

  于是我找到“阿蒙斯·蒙娜”这条索引,发现可资参考的材料几乎和我在蒙扎诺“爸爸”本人的名字后面的资料的页数一样多。

  而在“阿蒙斯·蒙娜”后面是“阿蒙斯·内斯特”。因此我翻到讲内斯特的那几页,才知道他是蒙娜的父亲,本地出生的芬兰人,是位建筑师。

  内斯特·阿蒙斯曾被俄国人俘虏,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德国人释放了。他的解放者并没有送他回家,而是强迫他在一个派往南斯拉夫与游击队作战的德国工程部队中服务。他先后被塞尔维亚游击队、保皇主义者的塞尔维亚游击队和攻打保皇主义游击队的共产党的游击队俘虏过。空袭共产党的意大利伞兵释放了他,把他送到意大利。

  意大利人叫他为西西里设计防御工事。他在西西里扉了一只小渔船,逃到了中立的葡萄牙。

  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美国的逃避兵役者朱利安·卡斯尔。

  卡斯尔得知阿蒙斯是一个建筑师之后,就请他和他一起到山洛伦佐岛上来帮他设计一所设在森林中的医院“希望与同情之家”。

  阿蒙斯接受了这一邀请。他设计了这所医院。他和一个本地妇女西丽姬结了婚,在自己美丽的女儿降生之后,就死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五十五章 永远不要给自己的书做索引

  这一索引对阿蒙斯·蒙娜的生活做了令人头错目眩的超现实主义的描写。其中主要反映了各种强加在她身上的矛盾力量和她对此做出的惊慌的反应。

  索引上写着:“阿蒙斯·蒙娜:蒙扎诺为提高本人声望,收她为养女,194-199页、216页n;在‘希望与屿之家’的院内度过的童年,63-81页;与菲·卡斯尔两小无猜的爱情故事,72页f;其父之死,89页ff;其母之死,92页f;无所适从地充当全国性爱象征,80页、95页f,166页n、209页、247页n、400页-406页、566页n、678页;与菲·卡斯尔订婚,193页;本质的天真朴素,67-71页、80页、95页f、116页n、209页、274页n、400-406页、566页、678页;与博克侬生活在一起,92-98页、196-197页、316页、477页n、501页、507页、555页n、689页、718页、799页、800页、841页、846页ff、908页n、971页、974页;有关她的诗,89页、92页、193页;回到蒙扎诺身边,199页;回到博克侬身边,197页;从博克侬处逃走,199页;从蒙扎诺处逃走,197页;试图使自己变丑以便不再做岛人的性爱象征,90页、95页f、166页、209页、247页n、400-406页、566页n、678页;做博克侬的学生,63-80页;给美国写信,1200页;木琴演奏大师,71页。

  我把这个索引条止拿给明顿夫妇看,问他们是否以为这个索引本身就是篇使人陶醉的传记,一个若即离的爱之女神的传记。出乎意外,我竟得到一个非常内行的回答。这种出人意料之事在生活中时常发生。原来克莱尔·明屯曾经有一段时间做过职业索引家。我以前还没有听说过有那么一种职业呢。

  她告诉我她曾经以做索引工作赚来的钱供她丈夫念完了大学,这项工作工资是主高的,而且很少有人能把索引做得很好。她说只有最不熟练的作家才给自己的书做索引呢。我问她对菲利普·卡斯尔做的索引怎么看。

  “取悦于作者而侮辱了读者,”她说。她以一个专家的精明而亲切的态度说:“一个带连字符号的词:‘自我—纵容’我每看到一个作家给他自己的作品做的索引,我就感到难为情。”

  “难为情?”

  她告诉我说,“作家为自己的作品做索引不过是一种泄露天机的勾当。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厚颜无耻的展览。“

  她丈夫说:“她能从索引中看出人的性格。”

  “哦?”我说:“你能说说菲利普·卡斯尔是怎么样的人么?”

  她莞尔一笑。“这些对生人不好说。”

  “对不起。”

  “他显然是爱这个蒙娜·阿蒙斯·蒙扎诺。”她说。

  “我想,山洛伦佐的每一个男人者钟情于她。”

  她说:“他对他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

  我有礼貌地怂恿她说:“世界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是如此。“

  “他总是摇摆不定。“

  我又说:“哪一个又不是这样呢?”我当时还不知道,摇摆不定乃是博克侬教的做人准绳。

  “他永远不会娶她。”

  “为什么不会呢?”

  “我要说的我全都说了。”

  “能碰到一位尊重别人私事的索引学家,我感到十分荣幸。”

  她说:“永远不要给你自己的书做索引。“

  博克侬告诉我们:一个“都普拉斯”是一个有价值的工具,它可以使人在漫无止境的爱情的隐秘中得到并且发展那些奇怪但却真实的洞察力。明顿夫妇对于的熟练探索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博克侬还告诉我们:一个‘都普拉斯’也是一个甜蜜的、目中无人的小团体。明顿夫妇也不例外。

  过了一会。明顿大使和我在飞机的过道上相遇,他妻子不在场。他表示我对他妻子从索引洞穴的一切所表现出的敬重态度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您知道为什么卡斯尔虽然爱着那个女孩子,却始终没有和她结婚吗?“他小声问。

  “不,先生,我不知道。”

  “因为他搞同性恋爱,”明顿小声说,“她能从一条索引中发现这个秘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五十六章 自给自足的松鼠笼子

  当莱昂内尔·博伊德·约埠逊和厄尔·麦克凯布赤身露体地在山洛伦佐上岸后,看到岛上的居民比他们更加寒伧。山洛伦佐人除疾病之外一无所有。这些疾病他们不但不能治疗,甚至边名称也叫不出来。而约翰逊和麦克凯却有文化、抱负、好奇心、恼怒、傲慢、健康、幽默和丰富的外界知识等这些可以炫耀的财富。

  小调中这样写着:

  “呵,是的,我在这儿发现了

  一个令人心酸的民族。

  啊!他们没有音乐,

  也没有啤酒。

  而且,呵,无论在哪里,

  只要是他们的栖息之处,

  都属于卡斯尔制糖公司。

  或是天主教堂所有。”

  按照菲利普·卡斯尔的观点,小调中关于山洛伦佐在1922年的财产情况的叙述,是完全真实的。卡斯尔制糖厂是菲利普·卡斯尔的曾祖父建立的。1922年时这个厂拥有岛上全部的可耕地。

  年轻的卡斯尔写着:“卡斯尔制糖公司在山洛伦佐的生产从未盈利。但是由于对劳动者不付任何报酬,这空企业居然还能拿出刚够给工头们开薪的钱来,所以一直没有倒闭。

  “政府形存实亡。当然在卡尔制糖公司进行占有某些财富或是推选某项政策这种有限活动时,政府还能发挥某种机能。在这些情况下,政府活动的封建开工的头面人物全由卡斯尔制糖公司种植园的园主们组成,他们都是来自外国的白人,拥有强大的武器装备。而他们的打手则由本地慓悍的土人充当,为了得到小小的礼物和些许的特权,他们欣然奉命去杀人,去伤人,去折磨人。此岛就象一个由恶魔掌管的松鼠笼子,人民的精神需要由一小撮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的牧师负责满足。

  “1923年被炸毁的山洛伦佐教堂被看做是新世界的人造奇迹之一,”卡斯尔在书中写道。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五十七章 令人不安的梦

  麦克凯布下士和约翰逊能够统治山洛伦佐一点也不算是奇迹。许多人都曾征服过岛,均发现它设防很少。理由很简单,聪慧万能的上帝把山洛伦佐变成了一个毫无开发价值的岛屿。

  根据报纸记载,赫南多·科特斯是第一个无所收获地征服山洛伦佐的人。科特斯和他的部下在1519年上岸来取淡水,并给该岛命名,宣称它归查理五世皇帝所有,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以后一些探险队先后来寻找过黄金、钻研、橡胶和香料,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不外乎烧死个把异教土人取取乐,便登船溜之大吉了。

  卡斯尔在他的书上写道:“当法国于1682年宣布山洛伦佐是法国领土时,没有一个西班牙人抗议。当荷兰人于1704年宣布山洛伦佐是荷兰领土时,没有一个丹麦人抗议。当英国人于1704年宣布山洛伦佐是英国信封时,没有一个荷兰人抗议。当西班牙人于1720年再次宣布山洛伦佐是西班牙领土时,没有一个英国人抗议。当1786年非洲黑人把一艘英国的贩妈船开到山洛伦佐,随即宣布山洛伦佐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一个有皇帝的王国的时候,也没有一个西班牙人抗议。

  “这位皇帝是腾姆—邦姆瓦,他是唯一认为这个岛屿值得保卫的人。腾姆—邦姆瓦是一个躁狂症患者,经他提议,在这个岛的北岸建立了山洛伦佐大教堂和一些奇形怪状的堡垒。目前,这个共和国所谓的总统的私人住宅就在这些堡垒之中。

  “这些堡垒从未被攻打过,也没有任何神志正常的人认为它值得一攻,所以它们也从来没有起到任何防御作用。据说,建筑这些堡垒时还死过一千四百个人呢!这一千四百个人中有大约半数据说是由于积极性偏低而被处死的。”

  卡斯尔制糖公司于1976年染指山洛伦佐。那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糖业生产日新月异的年头。当时根本没有政府。公司当时考虑糖价那么高,就是把山洛伦佐的粘土和沙土地都开发出来,也还是有利可图的。没有人对他们的行动提出非议。

  1922年,当麦克凯布和约翰逊来到此地,并宣布他们是该岛的当家人时,卡斯尔帛糖公司便默默地退出退出该岛,仿佛从一个令人不安的梦中逃逸。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五十八章 一种不同的暴政

  年轻的卡斯尔写道:“山洛伦佐新的秀才至少有一点与众不同:麦克凯布和约翰逊梦想把山洛伦佐建设成一个乌托邦。”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麦克凯布彻底检查、修订了经济和法律制度。”

  “约翰逊设计了一种新的宗教。”

  卡斯尔又引录了一段小调:

  “我要使所有的东西

  看来都有某种意义,

  这样我们都能快乐,是的,

  而把不安忘记。

  我编造谎言,

  它们是那样堂皇,

  于是我把这些悲惨的世界,

  变成一个天堂。”

  我正读着,有人拉我的袖子,我抬起头来。

  小牛顿·霍尼克正站在我身旁的过道里。他说:“我想你可能还愿意再到酒吧间去喝它几杯。”

  我们真干了几杯,喝得醉醺醺的。牛顿谈兴大发,要和我谈谈琴卡,侏儒舞蹈家,他的俄国朋友。他告诉我,他们谈情说爱的小窝就在他父亲的科德角别墅里。他说:

  “我可能永远也结不了婚,可是至少我已经度过一次蜜月了。”

  他讲起他和他的琴卡互相依偎着坐在弗利克斯霍尼克那张陈旧的、面对大海的柳条躺椅上时的甜情蜜意。

  琴卡还要为他翩翩起舞。“你想一下,一个女人专为我一个人舞蹈。”

  “看得出来,你一点也不后悔。”

  “她使我心碎肠断。我对此极为不满。但是,这是代价啊!在这个世界上只能这样:一手交钱,一手提货。”

  他提议为求爱者祝酒,高声说:“为情人们和妻子们干杯!”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五十九章 扎紧安全带

  正录我和牛顿、H·洛·克罗斯比及几个陌生人在酒吧间畅饮之时,风尘仆仆已经遥遥在望了。克罗斯比正在谈什么讨厌鬼。他问:“您知道我说的讨厌鬼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我知道这个词儿。可是我就这个词所作的那些愚笨的联想不一定和你的一样啊!”

  克罗斯比喝醉了,而醉汉大都认为只要他含情脉脉地谈话,便能做到襟怀坦白。他坦率地并且有感情地谈到了牛顿的身材,在这之前,酒吧里还没有人提出这个话题。

  他把一只象火腿似的手搭在牛顿肩膀上说:“我说的讨厌鬼不是像你这样的小人儿。一个人之所以令人讨厌不在于他身材的高矮,而在于他思想的方法。我见过一些比这儿这个小人儿高四倍的人,可他们还是令人憎恶;我也看见过一些小人儿——不是这个小人儿,但老天做证,也是他妈的够小的,但我却把他们称为真正的人。”

  “谢谢,”牛顿高兴地说,甚至对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可怕的大手连看都没看一眼。我从未见过竟能对这种令人屈辱的生理缺陷如此坦然的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您在谈讨厌鬼,”我对克罗斯比说,希望他把那只沉重的大手从牛顿的肩上拿下来。

  “是的,我在说讨厌鬼,”克罗斯比挺起身来。

  我说:“可您还没有告诉我们,讨厌鬼到底是什么呢!”

  “一个讨厌鬼就是那种自以为是、口若悬河的人。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要争辩一番。如果你说你喜欢什么东西。我敢发誓,他马上就要告诉你,你的爱好是不对的。一个讨厌鬼总是千方百计地使你总得自己是个笨蛋。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要比你知道得多一点。”

  “那可不是讨人喜欢的性格,”我说。

  “有一次我女儿要嫁给这样一个讨厌鬼,”克罗斯比脸色阴郁地说。

  “真的吗?”

  “我狠狠地收拾了他一顿,”克罗斯比想起了那个讨厌鬼的言行举动,不禁用手拍打着酒吧间的柜台。“我的老天!”他说,“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呵!”他醉眼朦胧地又看了一下牛顿说:“你上过大学么?”

  “康奈尔,”牛顿说。

  “康奈尔,”克罗斯比高兴得叫了起来,“我的天!我也上过康奈尔。”

  “他也上过。”牛顿对我点了一下头。

  “三位校友都在一架飞机上!”克罗斯比说,于是我们几个象“格兰法龙”一样又热乎了一阵。

  这一阵热情刚一平静,克罗斯比问牛顿,他做什么工作。

  “跟颜色打交道。”

  “油漆房屋么?”

  “画画。”

  “我不相信竟有这样的事,”克罗斯比说。

  这时,空中小姐通知大家说:“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去,扎紧安全带,我们已到山洛伦佐波利瓦尔的蒙扎诺机场上空了!”

  “天啊!再他妈的等一会儿,”克罗斯比说,低头看了牛顿一眼,“我忽然想起我以前听说过你的大名。”

  “我父亲是原子弹之交,”牛顿没有说弗利克斯·霍尼克是若干父亲中的一个,而只说他父亲是原子弹之父。

  “是吗?”克罗斯比问。

  “就是。”

  “我想到的是另一件事,”克罗斯比说。他得努力去回忆一下,“是关于一个舞蹈家的事。”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回座位吧,”牛顿说,神色有点紧张。

  “是关于一个俄国舞蹈家的事,”克罗斯比酩酊大醉,根本意识不到把心里想的事情大声说出来有多么不好,“我记得报上发表过一篇社论,好象是说那个舞蹈家是一个间谍。”

  “先生们,请不要再说了,”乘务员说,“你们必须回到座位上去,扎紧安全带。”

  牛顿若无其事地抬头看了一眼H·洛·克罗斯比,说:“你确实记得那个人是姓霍尼克吗?”为了清除任何误会的可能,他把他的姓拼给克罗斯比听。

  “我可能记错了,”H·洛·克罗斯比说。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六十章 一个贫困的国家

  从空中鸟瞰,这个岛呈十分规则的长方形。一些耸峭尖厉、毫无用途的岩石从海中刺出,环岛而立。

  岛的南端是港市波利瓦尔。

  这是该岛唯一的市镇。

  这是首都。

  波利瓦尔建在一片沼泽之上。蒙扎诺机场跑道伸向海滨。

  波立瓦尔的北部群山陡立,怪石嶙峋,簇拥着岛上略为平坦的地方。这条山脉被称为格尔·德·克利斯多山,不过我看它更象猪圈里的一群猪。

  波利瓦尔曾几易其名:卡兹玛—卡兹玛、桑塔·玛丽亚、圣路易斯、“圣乔治”,还曾叫过光荣港,现在的名字是约翰逊和麦克凯布于1922年起的,旨在纪念拉丁美洲那位伟大的思想家和英雄西蒙·波利瓦尔。

  当约翰逊和麦克凯布初来乍到时,该城只有一些由树枝、洋铁、板条箱和泥巴合成的建筑,且四处腐物成堆,满目酸臭的泥浆、污秽和粘土。

  我看到这个城市时,差不多也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沿着海滨有一些充充门面的新建筑。

  约翰逊和麦克凯布没能把人民从苦难和肮脏中拯救出来。

  蒙扎诺“爸爸”也没有。

  每一个都注定要失败,因为山洛伦佐就像萨哈拉大沙漠或是北极冰岩一样是块不毛之地。

  同时,它的人口密度也是空前绝后的。印度和中国别当别论。每一平方米无法住人的地方有四百五十口人居住。

  菲利普·卡斯写道:“在麦克凯布和约翰逊对山洛伦佐进行改组的理想时期,官方曾经宣布国家的全部收将在所有的成年人中平均分配。在第一次试行——也是唯一的一次——分配方案时,人均得六至七元。”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六十一章 一个下士的价值

  在蒙扎诺机场的关税办公室,我们所有的行李都要受到检查,我们计划要在山洛伦佐花的钱都要兑换成当地的叫做“下士”的钱币。蒙扎诺“爸爸”坚持一个“下士”价值五角美元。

  这间小屋倒是新崭崭的,很干净,只是墙上已经乱七八糟地张贴了许多告示。

  其中有一张写着:

  “任何经查实在山洛伦佐从事博克侬教活动者,以钩刑论处。”

  另一张宣传画上画着博克侬的肖像:一位骨瘦如柴的老黑人抽着一支雪茄烟。从画面上看,他联盟、慈祥、优哉悠哉。

  在这幅画下面写道:“生擒或打死此人者,均得赏金壹万下士。”

  我再一端详那张画,发现下角画着一张博克侬1929年给警察局填写的身份证。复制这个身份证的目的是使搜捕博克侬的人熟悉他的指纹和笔迹。

  但是使我感兴趣的是博克侬在1929年填表时所用的一些语言,只要有可能,他便用天苍地老的观点看问题,例如,他经常考虑生命是短促的,而永恒则是长久的这类事情。

  在“业余活动”这一栏里他填写:“活着”。

  在“主要职业”这一栏里他填写:“死亡”。

  另一张告示上写着:“此乃基督教之国家,脚戏属在禁之列,违者处以钩刑。”我开始不懂得这张告示的意思,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博克侬教徒灵魂交融的办法是彼此把脚板对在一起!

  由于我还没有读完菲利普·卡斯尔的全书,所以使我百思莫解的是麦克凯布下士的莫逆之交博克侬怎么成了一个逃犯。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六十二章 为什么黑兹尔不害怕

  在山洛伦佐下飞机的有七个人:牛顿和安吉拉,明顿大使和他的夫人,H·洛·克罗斯比和他的夫人,还有我。纳完关税之后,那儿的人把我们集中起来,带到屋外一个检阅台上。

  在那里我们看到一大群缄默无言的人。

  大约有五千多山洛伦佐人注视着我们。岛人的肤色呈燕麦片色,个个清癯精瘦,连一个胖子也看看不到。许多人的腿是弯曲的或是浮肿的。

  没有一对眼睛是明亮的。

  妇女敞胸露怀,干瘪的乳房不堪入目。男人的缠腰布松松垮垮,根本遮不住那些个象爷爷的老时钟上的钟摆似的生死器。

  到处是狗,可是都不叫。满眼是孩子,可是都不哭喊。只是不时有人咳嗽几声而已。

  军乐队立正站在众人之前,但并不奏乐。

  乐队前面站着一名黑人卫兵,他高擎着两面国旗,一面是星条旗,另一面是山洛伦佐国旗。山洛伦佐国旗由一片蓝色大地和一个海军上士的一字形臂章组成。当日无风,两面国旗垂头丧气。

  我朦朦胧胧地听到远处什么地方有大锤敲击铜鼓的声音。其实,那只不过是我的灵魂对山洛伦佐国度犹如金石铿锵的热度产生了共鸣而已。

  黑兹尔·克罗斯比对她丈夫耳语说:“我真高兴,这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否则,我可真有点害怕呢!”

  在我们身后有一架木琴。

  木琴上有一个用石榴石和人造金刚石制成的商标。

  商标上的字是“蒙娜”。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六十三章 虔诚而自由的人民

  在检阅台左边有六架螺旋桨战斗机排成一行。这是美国给山洛伦佐的军事援助。要一架飞机的机身上都用油漆漆着一幅鲜血淋淋的幼稚低俗的图画:一条大蟒死缠着一个魔鬼,鲜血从魔鬼的耳朵、鼻子和嘴里直往外流。一把大叉子从魔鬼的红色手指中滑落下来。

  每一架飞机前面都站着一排燕麦片肤色的飞行员,他们也都沉默着。

  接着,寂静的上空飘来了低沉恼人的歌声,如同一只蚊子哼哼似的。原来有一惑人海妖徐徐而来。这个海妖就在“爸爸”光滑、黑色的“卡迪拉克牌”轿车上。

  轿车在我们面前煞住,轮胎腾起黑烟。

  蒙扎诺“爸爸”、他的养女蒙娜·阿蒙斯·蒙扎诺和弗兰克林·霍尼克从车上下来。

  威风凛凛的“爸爸”无精打采地摆了一下手,人群便唱起山洛伦佐国歌。国歌用的是“山中之家”的老调。歌词是莱昂来尔·博伊德·约翰逊,即博克侬1922年写的。

  歌词如下:

  “啊!在我们国土上

  生活豪华,

  人民象鲨鱼般无所惧怕;

  妇女们白壁无瑕,

  并且我们永远敢说

  我们的孩子万分听话。

  山,山洛伦佐!

  我们的海岛

  多么幸福、丰饶,

  我们的敌人胆怯畏缩,

  因为他们知道:

  在如此虔诚和自由的人民面前,

  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六十四章 和平和富裕

  唱完歌后,人群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静。

  “爸爸”、蒙娜和弗兰克登上了检阅台,一阵小鼓响起,“爸爸”向鼓手指了一下,鼓声即刻停止。

  他在军衣上装外斜挂着一个手枪皮套,里面装着一把镀铬的“45”式手枪。他象我的“卡拉斯”中的许多成员那样,是一个龙钟老者,精神萎靡,步履碎而无力。他还是个胖子,不过他身上的脂肪丰在迅速熔化,因为他那朴素的军服已显宽大。他那双青蛙眼的眼珠子是黄色的。他两手打颤。

  身着白色军服的弗兰克林·霍尼克少将是“爸爸”的私人警卫。弗兰克腕细肩窄,看来颇象一个没有近习惯时间上床睡觉的孩子。他胸着戴着一枚奖章。

  要我注意观察“爸爸”和弗兰克这两个人是比较困难的,这倒不是因为什么东西遮住了我的视线,而是因为我的眼睛一直离不开蒙娜。我如此激动,心旌摇荡,我欣喜若狂,忘乎所以。关于女人该是如何品貌我做过无数贪婪的、缥缈的梦,画梦中的一切都在蒙娜身实现了。愿上帝对她温暖的、奶油般的灵魂施以仁爱吧!和平和富裕地久天长。

  那姑娘——她才十八岁呢——安详的令人销魂。天下之事她似乎无所不知,她降生人世便是为了理解。在《博克侬的书》中提到过她的名字。博克侬曾说,“蒙娜纯洁似玉,白壁无瑕。”

  她白色的衣着端庄秀美。

  她棕色的小脚上穿着一双平底凉鞋。

  她淡黄色的秀发长且柔顺。

  她的臀部宛似一架七弦琴。

  哦,上帝!

  和平和富裕地长天久。

  她是山洛伦佐唯一的美女,她是国宝。按照菲利普·卡斯尔观点,“爸爸”收养她是为了使他的苛政和神性合二为一。

  木琴被推送到检阅台前面,蒙娜演奏了一番。她奏了一支叫做《黄昏》的曲子。这支歌子完全是用颤音演奏的,忽而高亢,忽而汩汩,接着又高亢起来。

  动人的音貌使人记情,美妙的琴声使人陶醉。

  随后“爸爸”向我们致欢迎词。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六十五章 在美好的时刻来到了山洛伦佐

  “爸爸”是一位自学成才的人。他曾担任过麦克凯布下士的大管家。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岛。他说的美国英语还算过得去。

  我们每个人在检阅台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高音喇叭播送出去。

  播送出去的任何东西都急促地掠过人群后那条宽而短的林荫大道,撞到林荫大道尽头的一个三镶嵌玻璃的大楼上,然后又叽哩咕噜地返回。

  “爸爸”错把自行车老板认做为美国大使了,他向克罗斯比鞠了一躬,说:“欢迎您来到美国最好的朋友的国度来。在许多地方,美国被误解了,可是在我们这里,大使先生,误解是不会有的。”

  克罗斯比说:“总统先生,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国家,我所听到的有关她的每一件事都使我十分振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并不是大使,”克罗斯比说,“我倒希望我是呢!可惜我只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商人,”他不无痛苦地指出谁是真正的大使,说:“这儿这位才是那位要人呢!”

  “啊!”“爸爸”哑然失笑。笑容蓦地又消逝了。不知他身上什么地方阵阵作痛,他抽搐了一下,随后便弯下腰,闭上了眼,集中力量抵御疼痛。

  弗兰克·霍尼克走过去无力地、笨拙地扶着他,说:“您身体还行么?”

  “爸爸”终于直起一点腰来,小声说道:“对不起。”他两眼含泪。他拭去了泪后挺直了身子,又说:“请原谅!”

  他一时忘记身体在何处,也不知该干什么了,过了片刻才想了想来。他握住明顿大使的手说:“您在这里就是在朋友中间了。”

  明顿轻声说:“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爸爸”说:“这儿都是基督教徒。”

  “好的。”

  “爸爸”说:“这儿没有共产党人,他们太害怕钩刑了。”

  “我想他们是要害怕的,”明顿说。

  “爸爸”说:“您来得正是时候,明天是我国历史上最快乐的日子之一。明天是伟大的全国性的节日‘民主烈士百人纪念日’,同时也是霍尼克少将和那位我和我国人民的掌上名珠蒙娜·阿蒙斯·蒙扎诺的订婚日。”

  明顿热情地说:“蒙扎诺小姐,我祝您快乐!也祝贺您,霍尼克少将。”

  那两个年轻人点致谢。

  明顿大使在谈到“民主烈士百人”的时候,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说:“没有一个美国小学生不知道山洛伦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做出的崇高的牺牲。明天是那一百位勇敢的山洛伦佐人的献身日,他们象其他自由战士一样,献出了自己全部的光和热。美国总统要我代表他个人参加明天的盛典,并向大海投掷一个花圈,作为美国人民馈赠给山洛伦佐人民的礼物。”

  “爸爸”说:“风尘仆仆人民十分感谢您和您的总统以及慷慨的美国对他们的关心。若是您在明天的订婚宴会上将一个花圈投入海中,我们将感到万分荣幸。”

  “爸爸”又请我们端详一下弗兰克和蒙娜,他说:“这两个将养出多么优秀的后代啊!多么高尚的血统!多么俊俏的面容!”

  又一阵痛疼向他袭来。

  他又闭上眼睛,缩成一团,抵御痛苦。

  他等着阵痛过去,可阵痛却不消退。

  他在痛苦中仄转身去,面对群众和扩音器。他想对群众做一个手势,但没有做得出来;他想对群众说话,也没有说出来。

  后来他终于说出来了:“回家吧!”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回家吧!”

  人群如落叶四散而去。

  “爸爸”又转向我们,由于阵痛不退,脸都扭歪了……

  他昏倒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六十六章 最强有力的东西

  他并没有死

  不过他看来就跟死了一样,只是那僵硬的身体间或还会骤然抽搐一下。

  弗兰克大声申明“爸爸”没有死,他不可能死。他疯也似地喊道,“‘爸爸’!您不能死啊!您不能!”

  弗兰克解开“爸爸”的领子和上衣,揉搓他的手腕。“给他输氧!给‘爸爸’输氧!”

  战斗机的飞行员们跑来帮助我们。其中有一个想到去找一辆机场上的救护车来。

  乐队的护旗队没有接到命令,晃晃悠悠地直立在那里。

  我寻找蒙娜,发现她若无其事,安详地站在检阅台的栏杆旁。死亡,假如死亡就要来临的话,也并不会使她动容。

  她旁边站着一个飞行员。他并不看她,但是他容光焕发的脸上直冒汗珠,我以为是他离她太近了的缘故。

  “爸爸”象是恢复了意识,抬起一只象被捕捉的鸟儿瑟瑟打抖的手指着弗兰克说:“你……”

  我们都静默无言,为的是能听清楚他说的话。

  他的嘴唇颤动着,可是我们只能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

  于是有人想起一种看来煞是绝妙的主意——如今回顾起来就颇有点骇人听闻了。有一个人——我想是一个飞行员——从支架上拿下麦克风,放在‘爸爸“咕嘟咕嘟响的嘴边,想要扩大他的声音。

  于是死亡的声音和痉挛的音调在新建的楼厦间回荡。

  终于听见了说话的声音。

  他用粗哑的声音对弗兰克说:“你——弗兰克林·霍尼克——你担任下一届山洛伦佐的总统。科学——你有科学。科学是最强有力的东西。”

  “爸爸”说:“科学,冰。”他的黄眼珠转了几下,又昏死过去。

  我看了看蒙娜。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

  但是,靠近他的那个飞行员的五官却流露出那种极度紧张、极度兴奋以至有些僵滞的表情,仿佛他在接受国会最高荣誉勋章。

  我向下面一看,竟看到了我意想不到的情景:

  蒙娜脱下一只拖鞋来,她褐色的小脚赤裸着。

  她就用那只脚揉搓、揉搓、猥亵地揉搓着那个飞行员穿着靴子的的脚面。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六十七章 “咳——呜——呜克—克!”

  “爸爸”没有死,当时没有死。

  他被用飞机场上大红色的拉肉用的车运走了。

  明顿夫妇乘坐一辆美国轿车到他们的大使馆去了。

  牛顿和安吉拉乘坐一辆山洛伦佐轿车到弗兰克家去。

  克罗斯比夫妇和我则由风尘仆仆唯一的一辆出租汽车,一辆1939年出产的,象灵车一样的带弹簧座的“克莱斯勒牌”轿车送到卡萨·蒙娜饭下榻。车身上印有“卡斯尔交通运输公司”的字样。这辆属于卡萨·蒙娜旅馆的老板莫利普·卡斯尔,那位我就要会晤的绝对大公无私的人的儿子。

  克罗斯比夫妇和我都很不舒服。我们的惊恐都表现在我们提出的并应当立即得到回答的问题中间。克罗斯比想知道谁是博克侬。他们对于人人必须与博克侬为敌这种作法很是反感。

  而我又提出与此无关的问题,我想立刻知道民主百人烈士的其人其事。

  克罗斯比夫妇的问题首先得到答复。他们不懂山洛伦佐语,所以我得给他们翻译。克罗斯比对我们的司机提出的基本问题是:“到底谁是那个该死的讨厌鬼博克侬呢?”

  司机用山洛伦佐语回答:“一个很坏的人。”

  我翻译给他们听后,克罗斯比又问:“是共产党员么?”

  “哦!当然是。”

  “有追随者么?”

  “您说什么?”

  “有人以为他是好从么?”

  “哦,没有,先生,”司机道貌岸然地说:“没有人那么不识时务。”

  “为什么捉不到他呢?”史罗斯比问。

  司机说:“他很聪明,来去无踪。”

  “一定是有人窝藏他,并给他东西吃,要不,他早就该被逮住了。”

  “没有人窝藏他,也没有人给他东西吃。大家都很聪明,不会去干那种傻事。”

  “真的吗?”

  司机说:“啊!当然了,谁要给那个疯老头饭吃,谁要给他睡觉的地方,谁就得遭受钩刑。没有人愿意受钩刑。”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六十八章 “民主百人烈士”

  我问司机,民主百人烈士是些什么人。我看到我们的车子正在一条叫民主百人烈士的大道上行驶。

  司机告诉我,山洛伦佐在珍珠港受到袭击一小时之后就对德、日两国宣战了。

  山洛伦佐征募了一百个人为民主而战斗。这一百个人乘船前往美国,准备在那里接受训练和武装。

  这只船刚刚开出波利瓦尔港就被德国潜水艇击沉了。

  他用山洛伦佐语说:“先生,那些人就是民主百人烈士。”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六十九章 巨大的镶嵌人像

  克罗斯比夫妇和我体验了做为一家机关报落成的饭店的第一批顾客的奇怪滋味。我们是第一批在卡萨·蒙娜饭店的旅客登记簿上签名的人。

  克罗斯比夫妇比我先走到柜台旁,但是H·路·克罗斯比看到他要填写的竟是一个空白的登记簿,不禁大吃一惊。他得想一想才能填那个空白登记簿。

  他对我说:“你登记吧!”为了不愿意我知道他有点迷信,就说他想出去给一个人拍一张照片,那个人正在门厅的墙壁上镶嵌一幅巨大的人像。

  那是蒙娜·阿蒙斯·蒙扎诺的肖像。镶嵌画师年轻、魁梧。他坐在一架梯子上,只穿着一条帆布裤子。

  他是白种人。

  镶嵌师正用金粉拼嵌披散在蒙娜纤细的脖颈上的秀发。

  克罗斯比走过去给他照,回来时说那个人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可憎的讨厌鬼。克罗斯比说这话时脸红得象蕃茄汁。他说:“真该死!随便你说什么,他都要给你弄个颠三倒四。”

  于是我也走到画师身边,瞧了一会儿对他说:“我嫉妒你!”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就知道,只要我等到足够的时间,就会有人来嫉妒我的。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有耐性,早晚会有妒火中烧的人过来看你。”

  “你是美国人么?”

  “非我莫属。”他继续工作,对我的模样如何丝毫不感兴趣。“你也想给我照相吗?”

  “你介意么?”

  “我想,因此我也是,是一个可以被拍照的人。”

  “我没有带照相机来。”

  “好,看在老天的份上,去拿来吧!你不是那种博闻强记的人吧?”

  “我想你嵌画的那副面孔我不会很快忘记的。”

  “等你死了,你也就忘了。我也是如此。等我死了,我想把一切都忘了。我劝你也如此。”

  “她来给你做过模特儿,还是你照着相片画的?”

  “我照什么画的。”

  “什么?”

  “我照什么画的,”他说着,拍拍太阳穴,“都在我这个令人嫉羡的脑袋瓜子里呢!”

  “你认识他么?”

  “非我莫属。”

  “弗兰克·霍尼克是一个幸福的人。”

  “弗兰克·霍尼克是一摊臭屎。”

  “你可真是个直爽人。”

  “我还是个阔佬。”

  “我很高兴。”

  “假如你想到专家的意见,那我告诉你,金钱并不一定给人带来欢乐。”

  “谢谢你的指教。你帮我减少了许多麻烦。我正想要赚点钱呢!”

  “怎么赚?”

  “写作。”

  “我也写过一本书。”

  “什么名字?”

  “《山洛伦佐:土地、历史和人民》”他说。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七十章 博克侬的教导

  我对镶嵌画师说:“那么你是朱利安·卡斯尔的儿子菲利普·卡斯尔了。”

  “非我莫属。”

  “我到这里来是要采访你的父亲。”

  “你是卖阿司匹灵的推销员?”

  “不是。”

  “太遗憾了。父亲正缺少阿司匹灵呢。有没有毒品?父亲有时候也喜欢吸毒。”

  “我不是毒贩子,我是作家。”

  “你怎么会以为作家就不会贩毒呢?”

  “我认了,绝不开脱罪责。”

  “父亲需要一些能读给即将死去的或是正在忍受痛疼折磨的病人听的书籍。我想你没有写过这样的书吧?”

  “还没有。”

  “我想,那样的书是能赚钱的。还可以再给你们一些小费。”

  “我想,我可以把《第三十二首圣诗》稍作修改,那么就没有人会看出它不是我自己的创作。”

  “博克侬也曾想修改它,”他告诉我说,“但他发现,连一个字也改动不了。”

  “你认识博克侬?”

  “非我莫属。我小的时候,他是我的教师,”他不无伤感地指着那幅画像说:“他也是蒙娜的教师。”

  “他是一个好老师么?”

  “蒙娜和我都能读,能写,能做简单的算术题,”卡斯尔说,“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七十一章 做美国人的幸福

  H·洛·克罗斯比又和这个讨厌鬼卡斯尔作了一次较量。

  克罗斯比嘲笑地说:“你怎么称呼你自己呢?是垮掉的一代还是什么?”

  “我自称是博克侬教徒。”

  “那是违反这个国家的法律的,不是吗?”

  “我碰巧是美国人。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公然宣称我是一个博克侬教徒。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来找过我的麻烦呢!”

  “我以为应当遵守我所在的任何国家的法律。”

  “你说的话对我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儿。”

  “我×你这个大胆放肆的小子!”克罗斯比勃然大怒。

  “我×你,伙计,”卡斯尔温和地说,也×你们的母亲节和圣诞节。”

  克罗斯比迈着大步穿过门厅走到招待人员的桌前说:“我要告发那边那个讨厌鬼,那个所谓的艺术家。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国,想吸引旅游者和工业投资,可是,那个人竟用那样的态度对我说话,我再也不愿意到山洛伦佐来了。而且要是有朋友问我山洛伦佐的情况,我就会告诉他,离他妈的这儿远远的。你们可能在那边的墙上看到一幅美丽的图画,但是,我的上帝!作画的那个讨厌鬼是最无礼、最可憎的狗崽子!”

  那个工作人员面色难堪地说:“先生……”

  “我听着呢!”克罗斯比火冒三丈地说。

  “先生,他是这个饭店的老板!”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七十二章 讨厌鬼希尔顿

  H·洛·克罗斯比夫妇搬出了卡萨·蒙娜饭店。克罗斯比称它为“讨厌鬼希尔顿”。他要求在美国大使馆下榻。

  于是我成了这个设有一百间客房的唯一客人。

  我住的是一间舒适的屋子,象这里所有的屋子一样,面朝民主百人烈士大道,蒙扎诺飞机场和波利瓦尔港口遥遥可见。卡萨·蒙娜旅馆的建筑酷似书架,两侧和背面都是没有窗子的坚墙,而正面则是镶着深绿色玻璃的大窗。城市的肮脏、贫穷的地方均在卡萨·蒙娜旅馆的两旁和后面,从这里不可能看见。

  屋子有空气调节装置,甚至有几丝凉意。刚从灼热的地方进到这间爽凉的屋子来,我打了个喷嚏。

  床前的小桌上摆着鲜花,但是床还没有铺好。床上连一个枕头都还没有。只有一个光光的、睡美人牌的全新草褥。衣柜里连一个衣架也没有。厕所里也没有放卫生纸。

  于是我走进走廊,想找个服务员把尚缺的设备补齐。走廊里空空如也,只见远远的那一头有一扇门开着,微微听见有人声。

  我走到那里,发现那是一套较大的房子。地上铺着挡灰布,整套房子正在粉刷。不过我进去时,两个粉刷工人并没有工作。他们正坐在一个和窗墙一样宽的窗台上。

  他们两个人都脱了鞋子,闭着眼睛,面对面坐着。

  他们把赤裸的脚板对在一起。

  每个人握住自己的踝骨,使自己成为一个僵硬的三角。

  我咳嗽了一声。

  这两个人从窗台上滚了下来,跌在满是灰泥的挡灰布上。他们四趾着地地伏在地上,臀部朝天,鼻子擦在地上。

  他们等着被处死。

  我吃惊地说:“对不起”

  其中一个满腔怨气地恳求我说:“请别告发!求求您,请别告发!”

  “告发什么?”

  “您看到的情况。”

  “我什么也没看到。”

  他把面颊贴在地板上,然后抬起头来,哀求说:“假如您告发了的话,我们就要被处以钩刑。”

  我说:“朋友们,我可能进来得太早了或是太晚了,不管怎么说,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看到任何值得对别人讲人讲的事情。请起来吧!”

  他们从地上爬起来,眼睛还瞅着我。他们瑟瑟发抖。后来我终于使他们相信我不会对别人讲我所看到的一切。

  我所看到的当然就是博克侬教的“博克——马鲁”仪式,或者说心灵交合。

  我们博克侬教徒相信,假如两个人的脚都是干净的,并且保护得很好,一旦四脚相触,他们肯定会倾心相爱。

  对脚的仪式的起源可见于下面这首“小调”:

  “我们的脚将要接触,是的,

  是的,我们冒死这样做。

  我们要互相爱慕,是的,

  是的,正如我们爱母亲大地。”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七十三章 黑死病

  当我们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菲利普·卡斯尔——那位镶嵌画师、历史学家、自己做索引的人、讨厌鬼和旅馆老板正把一卷卫生纸放进我的厕所。

  我说:“十分感谢。”

  “不必客气。”

  “我要说这儿可真是一个想客人所想,急客人所急的旅馆。有多少旅馆的老板能象您这样直接关心一个旅客,的舒适呢?”

  “有多少旅馆的老板只有一位客人呢?”

  “您本来有三位客人的。”,

  “那是白天的事了。”

  “您知道,我可能是出言不逊了,但是象您这样兴趣广泛、才华横溢的人怎么会对开旅馆业有兴趣。”

  他困惑地皱了一下眉头,说:“看来,我对旅客还没有做到应有的体贴,是吗?”

  “我在康奈尔认识一些旅馆学校的人,我不得不说,他们对克罗斯比夫人会抱与您不同的态度。”

  他困窘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他挥动着双臂说:“鬼晓得我为什么要盖这家旅馆。我想可能是生之所求吧!为了有些事干,为了不寂寞,”他摇了摇头,“或者是当一个隐士,或者是开一个旅馆,中间道路是没有的。”

  “您不是在您父亲的医院里长大的吗?”

  “是的。蒙娜和我都是在那里长大的。”

  “是啊!您一点儿也不想继承父业吗?”

  年轻的卡斯尔微微一笑,避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是一个古怪的人,父亲是一个古怪的人,”他说,“我想您会喜欢他的。”

  “我想会的。还没有人象他那样大公无私呢!”

  “有一次,”卡斯尔说,“那时候我大概十五岁,有一条从香港开往哈瓦那去运柳条家具的船在附近发生了哗变。叛者夺了船,但却不会开。于是他们就把船在蒙扎诺“爸爸”的城堡附近的岩石上撞碎了。所有的人都淹死了,只有一些老鼠还活着。老鼠和柳条家具都上了岸。”

  故事讲到这里好象就完了,可我又不敢肯定,于是就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有些人白捡了一些家具,”。有些人却得了淋巴腺鼠疫症。在父亲的医院里十天内死了一千四百人。您看见过死于淋巴腺鼠疫的人吗?”

  “那种不愉快的事我没有碰到过。”

  “腹股沟和腋离下的淋巴腺肿得象葡萄粒那么大。”

  “我相信会那样的。”

  “死后,尸体变成黑色的,就象煤一样,不过山洛伦佐并不需要这种媒。瘟疫日益泛滥,森林中的‘希望与同情之家’看来就象奥斯什维辛或是布痕瓦尔德集中营似的,死人堆成了山。推土机把尸体推进万人坑时,推都推不动了。父亲夜以继日地干,人也日以继夜地死。”

  卡斯尔的恐怖故事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天哪,我都不知道电话已经接通了。

  我拿起电话,“喂?”

  是弗兰克林·霍尼克少将打来的电话。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惶恐不安地说,“您听着!您必须立刻到我家里来。我们要谈谈!事关重大,此生难遇!”

  “您能先说个大概吗?”

  “电话里不能说,电话里不能说。到我家里来,请立刻来!”

  “好吧!”

  “我不骗您。确实事关重大,此生难遇!”他挂上了电话。

  “卡斯尔问我;“什么事?”

  “我也莫名其妙。弗兰克·霍尼克叫我立刻去。”

  “别着急。不用紧张。他是一个蠢货。”

  “他说事情很重要”

  “他懂得什么重要不重要?我用一个香蕉都能削出一个比他好的人来。”

  “好吧!您的故事到底讲完了没有?”

  “我说到哪儿了?”

  “淋巴腺鼠疫,推土机都被死尸挡住了。”

  “哦,对了。有一晚上我睡不着,就跟父亲一块熬夜。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找一个活人治疗一下。可是走过一张床又一张床,看到的全是死人。””。

  “父亲咯咯地笑了起来,”卡斯尔接着说,“他笑个不停。他拿着电筒走进了夜色,一边走还一边咯咯地笑。他用手电筒上上下下地照着外面的那些死人堆。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您知道那位杰出的人对我说什么鸣?”卡斯尔问我。

  “不知道。”

  “我父亲对我说:‘儿子,有朝一日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七十四章 猫的摇篮

  我乘山洛伦佐唯一的出租汽车向弗兰克府邱驶去。

  一路上满目凄凉。汽车开上了麦克凯布山。凉气习习,雾气浓浓。

  弗兰克的房子曾是蒙娜的父亲、森林中“希望与同情之家”的建筑师,内斯特·阿蒙斯的。

  这所房子也是阿蒙斯设计的。

  这所房子横跨一道瀑布,茫茫雾气之中伸出一方平台。这个平台建得很别致。先用很细的钢柱、钢梁搭成精巧的花格子,然后在格子的空隙镶上当地出产的石头,要一格的空隙都构成不同的花纹,或涂上釉子,或用篷布遮掩。与其说修建这所房子只是为了遮寒避暑,不如说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在这里 瞎忙了一通。

  一个仆人彬彬有礼地出来迎接我,告诉我弗兰克还没有回来,又说,他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弗兰克留过话,叫他把我安排得舒舒服服,高高兴兴,并在这里餐宿。这个仆人自我介绍说他叫斯坦利。他是我在山洛伦佐见到的第一个老实人。

  斯坦利带我到我的房间里去;他领我走过这所房子的中心,又从一个未经琢磨的石头梯下去。这道石梯是用长方形的 钢架随意拼凑起来的,所嵌之石参差不齐,忽里忽外。我的床 也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上面垫了一块泡沫塑料,房间的墙 由帆布拼成。斯坦利教我如何卷起或是放下这些墙壁。

  我问斯坦利还有谁在家。他告诉我只有小牛顿,他正在平台上画画呢!他说安吉拉去参观森林中的“希望与同情之家”去了。

  我走出屋子,来到那个横跨瀑布的令人晕眩的平台上,发现牛顿在一个黄色的蝴蝶形椅子上睡着了。

  他的画放在一个靠近铝制栏杆的画架上。画幅四周是雾蒙蒙的天、大海和山谷。。

  牛顿的画又小,又黑,疙疙瘩瘩的。

  画面有一些黑色的、用多胶原料涂成的乱七八糟的线条。这些信手乱涂的线条象蛛网似的。我猜想那也许是正悬挂在无月的夜晚任晚风吹干的人类粘湿的痛苦之网。

  我没有叫醒那个画出这幅可怕的东西的株儒。我吸着烟,倾听着滔滔水声中的鸟语人言。

  山下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炮响,把小牛顿惊醒了。这阵声响荡涤山谷,呼啸而去。弗兰克的大管家告诉我这发炮弹发自波利瓦尔海滨。每天五点钟按时发射。

  小牛顿受了惊吓。

  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他用他那满是颜色的手摸摸嘴,摸摸下巴,把嘴和下巴涂得五抹六道。

  他睡意朦胧地对我招呼了一声,“你好!”。

  “你好,”我说,“我喜欢你画的画。”

  “你看出来它是什么了么?”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这是猫的摇篮。”

  “啊哈,”我说,“很好!这些线条是绳子,对吗?”

  “‘猫的摇篮’是最古老的游戏中的一种,甚至连爱斯基摩人都知道它。”

  “不会吧。”

  “千百万年以来,大人们老是拿一卷卷的绳子在孩子们的眼前晃来晃去。”

  牛顿还在椅子里蜷作一团。他伸出两只脏手,好象猫的摇篮就在它们之间缠绕。他说;“怪不得孩子们越长越没有理智。猫的摇篮本来只是一截交叉缠绕在双手上的绳子,可是小孩子却对那些交叉的十字看了又看……”

  “怎么样呢?”

  “其实既没有该死的猫,也没有该死的摇篮。”

  ……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七十五章 代我问候艾伯特·施韦策

  过了一会儿,牛顿瘦高瘦高的姐姐安吉拉·霍尼克·康纳斯和菲利普的父亲,那位森林中的“希望与同情之家”的创始者朱利安·卡斯尔一起来了。卡斯尔穿着一套宽大的白色亚麻布衣服,系着一条领带。他留着一嘴乱蓬蓬的胡子,已经谢顶了。他瘦骨如柴。我想他是一位圣人。

  他在那个平台上向我和牛顿作了自我介绍。他说话时,声音从嘴角里出来,象电影里的流氓那样,他是圣人贤明的想法 也随即烟消云散。

  我对他说;“我知道您是一位文伯特·施韦策的追随者。”

  “千里之外的追随者吧……”他象犯人一样轻蔑一笑。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先生。”

  “他一定知道您的工作,就象您知道他的生涯似的。”

  “可能如此,也可能不然,您见过他么?”

  “没有。”

  “您希望见到他么?”

  “可能我有一天希望见到他。”

  他点了一支大号雪茄,对我说:“好吧,如果您在旅行中 与艾伯特·施韦策博士邂逅相遇,请您转告他说,他‘不是我所崇拜的人物’。”

  当雪茄烟点着,烟头也烧红了以后,他用红色的烟头指点着我说:“您可以告诉他,他不是我崇拜的人物。但是您也可以告诉他,由于有了他,耶稣基督才‘成了我所崇拜的人物。’”

  “我想他听了会高兴的。”

  “我才不在乎他高兴不高兴呢!这是耶稣和我两人之间的事)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七十六章 任何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

  朱利安·卡斯尔和安吉拉走过去看牛顿的画。卡斯尔把食指弯曲起来,做成一个小小的圆孔,然后眯缝着眼睛从那个小孔里看那张画。

  “您认为它怎么样?”我问他。

  “这张画是黑色的。这是什么?是地狱吗?”

  牛顿说:“您以为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卡斯尔说:“那么这就是地狱了。”

  我说:“他刚才告诉我说这是猫的摇篮。”

  卡斯尔说;“内部消息永远是可靠的。”

  安吉拉抱怨说:“我认为这张画不怎么样。我以为它是丑陋的。不过我对现代艺术一窍不通。有时候我希望牛顿去上上课,学习学习。那样他才能有所作为。”

  “你是自学的吗?”朱利安·卡斯尔问牛顿。

  “难道有谁不是自学的吗?”牛顿问。

  “回答得很好,”卡斯尔流露出敬意。

  我着手解释猫的摇篮的更为深刻的含义,因为牛顿不想再旧调重弹了。

  于是卡斯尔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所以,这张画所表示的是: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对此观点我举双手赞成。”

  “您真赞成吗?”我问;“您刚刚不是还把耶稣挂在嘴边吗?”

  “谁?”卡斯尔问。

  “耶稣基督呀?”

  “哦,”卡斯尔说,(他呀!”然后他耸耸肩说:“人总得说点什么,为的是使他们的话匣子正常工作,以便有了当真有意义的话要说的时候,他们的话匣子能派上用场。”.

  “我明白了。”我知道要写一篇受人欢迎的关于他的文章并非易事。我要集中注意力去观察他的圣者行迹,而把他的胡思乱想和胡言乱语置之度外。

  “您可以引证我的话,”他说:“人是邪恶的,人之所为一无是处,人之所知一无是处。”

  他俯下身来,握住小牛顿的手说:“对吗?”

  牛顿点点头,一时又似乎怀疑他是否言过其实了。他说:“对的。”

  于是那位圣人大步走到牛顿的画前,把画从画架上拿下来。他对我们露齿一笑。“和其他东西一样。这也是废物!”说完他把那张画从平台上扔了下去。那幅画先被一阵风吹起,旋继停在空中。随即又化为碎片落入瀑布。

  小牛顿一时无话可说。

  安吉拉首先说话。她说;“你弄得满脸都是颜色了,宝贝,快去洗掉吧,”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七十七章 阿司匹灵与“傅克-马鲁”

  我对朱利安·卡斯尔说;“告诉我,医生,蒙扎诺‘爸爸’是怎样的人?”

  “我怎么知道?”

  “我以为您可能给他看病呢。”

  “我们不说话,”卡斯尔笑笑,“是他不跟我说话。三年前他跟我最话一次说话。他说,唯一使我免受钩刑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是美国公民。”

  “您是怎么触怒他的呢?您来到这里,用您自己的钱为他的人民盖了一所医院……”

  卡斯尔说:“‘爸爸’不喜欢我们对全体病人的治疗方法,特别是对垂死的病人的处理方法。在森林中的‘希望与同情之家’这所医院里,我们为一切自愿的人举行博克浓教的临终仪式”

  “那是怎样一种仪式呢?”

  “很简单。他们以回答祷文开始。您要回答祈祷文吗?”

  “对不起,我离死亡还没有那么近呢!”

  他对我恐吓地眨眨眼说。“你的警惕性挺高。接受临终仪式的人有一种领会暗示的死亡方法。我可以将仪式的全部内容做一示范,只是不触脚而已。”

  “触脚?”

  他告诉我博克依教徒对脚所持的态度。

  “这就解释了我在旅馆里看到的蹊跷事儿了。”我跟他讲了那两个粉剧工人坐在窗台上四脚相触的故事。

  他说:“那并非故弄玄虚。凡是那样做的人果真会感到彼方可亲可爱,感到世界好一些了吗?”

  “晤。”

  “博克-马鲁。”

  “您说什么,先生?”

  “这是触脚仪式的名称,”卡斯尔说,“真有作用。对于能起作用的事情我感恩戴德。你知道,当今的世道是忙忙碌碌,毫无用处”

  “我想是的。”

  “如果不是因为有阿司匹灵和博克-马鲁的话,我根本不会开那个医院的。”

  我说:“我想,尽管有法律,有钩刑,在这个岛上也还是有几个博克依教徒的……”

  他笑了,说;“您还蒙在鼓里呢!”

  “此话怎讲?”

  “尽管有那个钩刑,山洛伦佐的每一个人都是虔诚的博克依教徒。”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七十八章 钢铁般的包围圈

  朱利安·卡斯尔说。“数年前,当博克俄和麦克凯布征服这个贫困的国家时,他们把教士都撵走了。接着博克依以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态度创立了一种新的宗教。”

  “我知道。”我说。

  “是啊,当任何政治的或经济的改革都证实不能把人民的贫困减轻多少之时,宗教就变成了一种真正的、给人以希望的手段了。真理成了人民的敌人,因为真理是如此可怕,所以博克依向人民提供越来越耸人听闻的谎言,以此做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职责。”

  “他怎么会成为在逃犯呢?”

  “那是他自己的意见。他请求麦克凯布宣布他有罪,他的宗教也非法,为的是使人民对宗教生活更为热情,更为向往。碰巧,他还为此写了一首诗。卡斯尔引证了这首在《博克依的书》中不曾出现的小调;

  我向政府告别,

  非并没有原因:

  真正好的宗教,

  皆戴叛逆的面孔。

  对博克依教徒处以钩刑也是博克俄自己提出的恰当的惩治手段,”他说。“关于这种刑法,他是从杜索夫人的恐怖室中导到的启发。”他恐惧地眨巴着眼睛。“这也是为激起人民的激情。”

  “有许多人死于钩刑吗?”

  “开始没有,开始是没有的。开始都是装模作样的。关于处以死刑的谣言狡诈地流传着,但是并没有人知道谁真的被处以这种刑法。残酷地恐吓博克依教徒——实际上是恐吓每一个人——使麦克凯布在一段时间内感到非常惬意。

  “而博克依舒舒服服地躺在森林里。”卡斯尔继续说;“他在那里整天写书,祈祷,吃着他的信徒们给他送去的美酒佳肴。”

  “麦克凯布就把失业的人——实际上是所有的人——都组织起来去搜捕博克依。

  “差不多每隔六个月麦克凯布都要胜利地宣布博克俄已被包围在一个钢铁般的包围圈之中。这个包围圈正在无情地缩小。

  “不久,领导这场无情的包围战的首领们就要满腔懊恨地、颠三倒四地向麦克凯布汇报,博克依做出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逃跑了,销声匿迹了,又活着继续传道了。真是奇迹!”佳肴。”

  “麦克凯布就把失业的人——实际上是所有的人——都组织起来去搜捕博克依。

  “差不多每隔六个月麦克凯布都要胜利地宣布博克俄已被包围在一个钢铁般的包围圈之中。这个包围圈正在无情地缩小。

  “不久,领导这场无情的包围战的首领们就要满腔懊恨地、颠三倒四地向麦克凯布汇报,博克依做出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逃跑了,销声匿迹了,又活着继续传道了。真是奇迹!”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七十九章 麦克凯布的灵魂为何

  变得粗暴了

  “麦克凯布和博克依没有能够把生活水平提高到一般所谓想象的水平,”卡斯尔说。“实际情况是生活仍旧和过去一样贫穷、野蛮和卑贱。”

  “但是人民并不需要对于可怕的现实予以太多的注意。随着关于城市里这位残酷的暴君和森林里那位高尚的圣人的活灵活现的传说越来越多,人民的快乐也就相应地增多了。他们都是在一出他们心照不宣的戏里的专职演员,这出戏是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能理解和欢迎的。”

  我惊叹不已地说:“所以生活就成为一种艺术了。”

  “是的,可是只有一件麻烦事。”

  “什么事了”

  我吃了一惊,“您,您也是博克依教徒吗?”

  他冷静地凝视着我,说;“您会发现您也是的。”。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八十章 瀑布筛网

  安吉拉、牛顿和朱利安,卡斯尔,还有我一起站在那个悬臂平台上。我们吃了鸡尾酒。弗兰克还没有打电话来。

  原来安吉拉和牛顿姐弟二人喝起酒来全都是海量。卡斯尔告诉我他当花花公子的那些年代曾损耗了一只肾。从此,不幸的地只能喝姜计啤酒了。

  安吉拉几盅下肚之后便发起牢骚。她抱怨这个世界是如何诈骗了她的父亲。她说:“他给别人的如此之多,而人们给他的却是如此之少。”

  我要求她举些例子来说明世人有多么吝啬,并且提出一些具体数字来。她说;“铸锻总公司对他每一项专利权的报酬是四十五块钱的额外津贴,公司给任何其他人的专利津贴也是这个数目。”她悲痛地摇摇头说。“四十五块钱!可是您想想,这些发明排了多大的用场啊!”

  “噢,”我说;“我想,他还有工资吧?”

  “他的最高工资是一年两万八千元。”

  “我以为这笔进项十分可观。”

  她生气地说:“你知道电影明星挣多少钱吗?”

  “有时候是很多的。”

  “你知道布里德博士每年比父亲多拿一万块钱吗?”

  “这就有点不公平了。”

  “什么公平不公平,我早就听厌了。”

  她气得尖声喊叫,我只好改变话题。我问朱利安·卡斯 尔,他认为被他扔到瀑布里去的那张画已经变成什么样了的帆布、画架上的四根印花小水条,再加上一些平头钉子。还有一根雪茄烟蒂。这些东西加在一块儿,对一些穷苦人来说,就是一笔不错的收入了。”

  安吉拉说;“有时候,一想到有些人拿那么多钱,却给父亲那么一点,而父亲所付出的代价又是那么大,我就想大哭一场。”她真要嚎陶大哭了。

  牛顿柔情脉脉地安慰她说:“别哭!”

  她说:“有时候我忍不住啊!”

  牛顿敦促她说;“去拿你的单簧管来。那玩艺儿可以排遣苦闷。”

  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呢,可一看安吉拉的脸色,我知道这个建议最严肃而又认真的。

  她对卡斯尔和我说:“每逢此时,只有单簧管能与我分忧。”

  不过,她不好意思立刻就去拿她的单簧管。我们只好再三再四地要求,而她又喝了两盅。

  “她吹得真不错呢!”小牛顿向我们保证说。

  “我很爱听期演奏,”卡斯尔说。

  “好吧,”安吉拉最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好吧,我吹”

  等她走远了,牛顿这才代她表示歉意,说:“她心情不好。需要休息一下。”

  “她病了吗?”我问。

  “她丈夫对她十分苛刻,”牛顿说。他向我们表示他十分痛恨安吉拉年轻、漂亮的丈夫,那位“制造技术协会”会长哈里森·C·康纳斯。“他很少回家,一回家就是喝得烂醉,脸 上还经常粘满了口红。”

  我说;“从她说话的口气听来,我还以为她的婚姻非常美满呢!”

  小牛顿把他的双手分开半尺左右,然后把手指头张开,说:“看见猫了吗?看见摇篮了吗?”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八十一章 卧车服务员儿子的白色新娘

  “我不知道安吉拉会用单簧管吹些什么,大家都不知道。我料定会听到多愁善感的曲调,但绝不会有深度、强度。也不会有那种病态的动人之美。

  安吉拉把单簧管的吹口添了舔,但却没有试音。她目光呆滞,瘦削细长的手指盲目地按动着那些无声的按键。

  我焦急地等待着,想起了马文·布里德讲的话。他说,安吉拉逃避她与父亲单调凄凉的生活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己锁在屋里,在留声机的协奏下吹单簧管。

  “刘易斯先生1905年生于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十六岁以前不请乐器。十六岁生日的那天,父亲给他买了一把提琴。一年以后,刘易斯偶然听见了吉米·扬西弹奏的钢琴曲。他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时说:‘这才是真正的音乐。不久,刘易斯自学弹奏低音连奏的爵士乐,不停地从年长的扬西那里汲取一切营养。扬西成为刘易斯先生终身的朋友和崇拜对象。他父亲是卧车车箱服务员,刘易斯家就住在铁路附近。火车的节奏不久便顺乎自然地成了他的弹奏风格,而他则谱写了低音连奏爵士乐独奏曲,这些曲子现在已成为这一流派的经典作品,曲名《下层酒吧间的火车布鲁斯》,”

  我抬头看了看。唱片的第一个曲子已经放完了。唱针正从第一曲向第二曲划去。我从封套上的说明知道这首曲子的名称是《飞龙布鲁斯》。

  米德·勒克斯·刘易斯单独演奏了四小节巴音之后,安吉拉·霍尼克吹响了单簧管。

  她闭着眼睛。

  我目瞪口呆。

  她的吹奏出神入化。

  她随着卧车服务员的儿子的乐曲即兴吹奏,抑扬顿挫之间,既有柔和的抒情,也有焦燥的淫荡;既有受惊小孩的胆怯的尖叫,又有吸海洛因引起的梦魇。

  那益发低沉的曲调诉说着天堂、地狱及世间的土木水火。

  一个女人竟能奏出这样的曲子,只能说明她不是精神分裂就是魔鬼附体。

  我感到毛骨惊然,好象安吉拉正在地上打滚,口吐白沫,胡诅乱骂。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八十二章 “扎-玛-基-波”

  曲终后,我对朱利安·卡斯尔尖声叫道。“我的老天,生活啊!你怎么这样玄奥难解。”他也呆若木鸡。

  他说:“不要追根求源吧!装作明白就行了。”

  “这是——这是非常好的劝诱,”我有气无力地说。

  卡斯尔引证了另一首诗:

  “老虎要觅食,

  鸟儿要飞翔,

  人要坐着纳闷:

  ‘这是什么名堂?’

  老虎要睡觉,

  鸟儿要归巢,

  人要告诉自己,

  他全都知道。”

  “这是哪的诗?”我问。

  “除了《博克依的书》,还能从哪里来?”

  “我过去做过的什么事吗?”

  “你将来要做的某件事。”

  我听见从弗兰克的电话那端传来鸡叫,接着又听见开门声和木琴的声音。还是“黄昏之时”那支曲子,随后又听见关门声,音乐声也听不见了。

  “如果你能略微暗示一下,叫我知道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将感激不尽——我才能放下心来。”我说。

  “扎-玛-基-波。”

  “什么?”

  “这是一个博克浓教徒用的字眼。”

  “博克依教的话我一句不懂。”

  “朱利安·卡斯尔在那儿吗?”

  “在。”

  “你问他吧,”弗兰克说,“我现在得走了,”他把电话挂上了。

  所以我向朱利安,“扎一玛一基一波”是什么意思。

  “您想听到一个简单的回答,还是一个完整的回答?”

  “先从简单的开始吧!”

  “天数——不可避免的命运。”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八十三章 赎罪

  吃晚饭时我跟朱利安·卡斯尔说“爸爸”临终前非常痛苦,他说;“是癌症。”

  “什么癌?”

  “全身生癌。您不是说他今天在检阅台昏倒了吗?”

  “他是昏倒了,”安吉拉说。

  “那是用药的结果,”卡斯尔说,“他现在处于药物和病痛相互抗衡的交点,再多用一点药就会置他于死地。”

  “这真是一场令人愉快的谈话,”安吉拉说。

  “我想大家都会同意,我们大家在一起煞是愉快,”卡斯尔说。

  “我想,”我说,“象你这样竭尽毕生之力为人民服务的人应该比其他人更为愉快。”

  “您知道,我曾经有过一艘游艇。”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有了游艇就应该比大多数人愉快呀。”

  我说:“要是您不是‘爸爸’的医生的话,那么谁是呢?”

  “我们医院里的一位同事,施利契特·玛·凯尼格斯瓦德医生。”

  “是德国人吗?”

  “大概是。他曾经在冲锋队服役十四年,其中有六年在波兰的奥斯威辛当军医。”

  “他在‘希望与同情之家’工作是为了赎罪吧?”

  “是的,”卡斯尔说,由于他拯救着左、右两派人的生命,他的赎罪也是大有成效的。”

  “他可真好。”

  “是的。假如他照现在这样日以继夜地干下去,那么到3010年,他救活的生命将要与他处死的生命的数目相等八”

  这样,我的“卡拉斯”中又增加了一名成员。他就是施利突特·冯·凯尼格斯瓦德医生。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八十四章 灭灯

  晚饭吃罢后,弗兰克还没有回来。朱利安·卡斯尔先告辞了,回森林中“希望与同情之家”去了。

  安吉拉、牛顿和我在平台上坐着。山下玻利瓦尔的灯火煞是迷人。蒙扎诺飞机场办公大楼的顶上有一个加了灯饰的大十字架。这个由马达推动的十字架慢慢地转动着,虔诚地驱动着罗盘。在我们北边,还有一个灯火辉煌的地方。高山拦住了视线,我们不能直接看到它,但却可以看到有一方天空被照亮了。我问弗兰克·霍尼克的大管家斯坦利,亮灯的是什么地方。

  他以逆时钟方向,一一指给我说:“‘希望与同情之家’、‘爸爸’的宫殿、基督要塞。”

  “基督要塞?”

  “我们军队的训练营。”

  “是以耶稣基督命名的么?”

  “当然了。难道不能吗?”

  北部又出现了一片飞快移动的灯火。没等我问那是什么,就看出那是车灯在山岩上闪耀。原来角一队正向此间驶近的车队。

  车队包括五辆美制军用卡车,车顶上架着机关枪。

  车队停在弗兰克的车道上。士兵们立即下了车。他们开始在地上挖散兵坑和机枪掩体。我和弗兰克的大管家走出去问一个指挥官这是干什么。

  那个军官用岛上的方言说;“我们奉命保护下任山洛伦佐的总统。”

  我告诉他说;“他现在不在这里。”

  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接到的命令就是在这里修建阵地,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跟安吉拉和牛顿讲了这件事。

  安吉拉问我;“你以为真会有什么危险吗?”

  我说;“我也是才来这儿呀!”

  正在这时,发电厂出了事。山洛伦佐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八十五章 一派胡言

  弗兰克的仆人给我们拿未了汽油灯。他告诉我们,停电在山洛伦佐是常见的事,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是,我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因为,弗兰克提到了我的“扎一玛一基一波”。

  他使我感到就象一个刚刚送到芝加哥屠宰厂的猪锣,已经完全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行事了。

  我又想起了伊倒俄姆的那一座天使石像。

  我听着外面的士兵们一面劳动,一面低声抱怨。

  虽然安吉拉与牛顿在就一个有趣的论题说话,我却心不在焉。他们告诉我,他们的父亲有一个同胎兄弟,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的名字叫鲁道夫。他们最后一次听说他的情况时,他是瑞士苏黎世一家留声机店里的老板。

  安吉拉说;“父亲从来没有提到过他。”

  牛顿说;“父亲从来没有提到过任何人。”

  他们又告诉我,这位老人还有一个妹妹。她的名字叫西莉亚。她在纽约谢尔特岛上养了一群个高体阔的德国种刚毛硬大。

  “一到圣诞节她总要寄贺节片来,”安吉拉说。

  小牛顿说;“每一张贺节片上都有一张大猛犬的像片。”

  安吉拉说;“不同家庭的不同成员走上不同的道路,真是有趣。”

  “千真万确,”我附合说。我向这两位不凡的人告辞了,并问大管家斯坦利在家里能不能找到一本《博克依的书》。

  斯坦利开始假装不知所云。接着他又不无怨愤地说;此书满篇污言秽语,并说谁读这些书以钩刑论处。说完他从弗兰克的床头柜里拿了一本《博克依的书》给我。

  厚厚一大本、活象一本未经删节的辞典的手稿。我抱着这本书来到卧室,把它放到那块铺在石板上的橡皮床垫上。

  这个抄本没有索引。所以我要找到“扎一玛一基一波”这 个词的含意是很难的,实际上那天晚上是一无所获。

  我学到了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很难说有什么用。例如:我从博克依那里学到了宇宙的起源,据说波拉西西(即太阳)把巴鲁(即月亮)抱在怀里,希望巴鲁能给他生一个火一般热的孩子。

  但是可怜的巴鲁生下的孩子却冷若冰霜。并且不能发光;波拉西西大失所望,把他们都扔了。这些儿女就是那些行星,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安全地围着可怕的爸爸绕行。

  后来可怜的巴鲁也被遗弃了,于是她就去和她最心爱的一个孩子住在一起。这个孩子就是地球。地球之所以是巴鲁最宠爱的,是因为它上面有人;而人能仰望月亮,爱她并且同情她。

  博克依对他自己的宇宙起源学说怎样评价呢?

  他写道:“胡言,一派胡言!”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八十六章 两个小保温瓶

  我很难相信自己睡着了,但我肯定是睡着了,要不,我怎么会发现我是被一阵砰砰的声音和强烈的灯光给惊醒的呢,

  第一阵声响刚一传来我就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屋子正中央,就好象一个志愿救火人那样手忙脚乱,激动异常。

  我发现自己一头冲了出去,正撞见牛顿和安吉拉,他们也是从他们自己的床上逃出来的。

  我们大家都站住了,心惊肉跳地分析着这梦魔般的声音从何而来,这才搞清原来是来电了才造成了这般喧闹——收音机响了,电动洗碗机响了,水泵响了。

  一旦我们三个清醒过来,才发现我们的样子十分滑稽,虽说并无危险,我们却象人类遇到了灭顶之灾一般惊惶失措,这能不可笑吗?为了表示我还能够掌握我莫测的命运,我把收音机关上了。

  我们都窃窃地笑了。

  同时为了保全面子,我们都争先恐后地做人类本性的最伟大的学生,做最具有幽默感的人。

  牛顿反应最快;他指出我手中拿着护照、钱交和手表。我不知道在死亡的面前我忙着抓起了什么东西——根本就没有察觉曾经抓起过任何东西。

  我欣喜若狂地反问安吉拉和牛顿他们两人怎么都拿着一个同样的红灰两色的、看样能装三杯咖啡的小保温瓶。

  他们两人也都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什么,因而大吃一惊。

  这时,外面又砰砰传来一阵响声,使他们得以免于做什么解释。我必须立刻去弄清楚这又是怎么回事。刚才手足无措已够荒唐,可我还是厚着脸皮向外走去。我发现原来是弗兰克林·霍尼克在外面修理一个实在卡车上的发电机。

  这个发电机就是我们的新电源。带动它的汽油发动机又是回火又是冒烟,弗兰克正在修理。

  天仙似的蒙娜也和他在一起。她一如既往,庄重地注视着 他。

  他向我喊了一声:“伙计,我给你带新闻来了!”然后和 我一道走进屋来。

  安吉拉和牛顿还在起居室里,可那两个古怪的保温瓶却不在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藏的,又藏到什么地方了。

  瓶中所装的东西当然就是弗利克斯·霍尼克博士的遗产的一部分,也就是我的“卡拉斯”的“万比得”,“九号冰”的小片。

  弗兰克把我拉到一边去问道:“你清醒了没有?”

  “清醒了。”

  “但愿你的的确确清醒了,因为我马上就要和你谈话。”

  “那就谈吧。”

  “让我们私下谈谈,”弗兰克对蒙娜说她可以自使,“我们需要你的时候再叫你。”

  我看着蒙娜,全身都酥了。我感到我对她的需要是空前绝后的。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八十七章 仪表

  弗兰克林·霍尼克面颊清瘦,话音尖厉,令人佩服。我听人家说过,在军队里有那么一种人,他们说话的时候象“生着一副纸肠子”似的,霍尼克少将就是这种人。可怜的霍尼克几乎没有同任何人谈话的经验。因为童年时代他就来去诡秘,素有特务X一九号之称。

  现在,他希望自己的谈话既推心置腹,又循循善诱,于是便先说了一些套近乎的话,诸如“我喜欢你的仪表”呀,“我愿意和你象男子汉那样坦率地谈话”等等。

  他把我带到一个被他称为“洞穴”的地下小室中,为的是我们能“有啥说啥,不计后果”。

  我们走下刻进悬崖的阶梯,进入位于瀑布下面和后面的天然洞穴中。这里有两张画图桌,三把灰白色、光秃秃的斯堪的那维亚椅子。一个装有建筑方面的德、法、芬、袁文书籍的书柜。

  洞中点着电灯,灯光随着轰轰转动的发电机忽明忽晴。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画。这些画全是用原始人所用的粘土、泥土、木炭画的,画面大胆奇诡,酷似儿童的作品。我不必问弗兰克这些壁画有多么年深日久,单从它们的题材就能推断它们创作的日期。这些画画的不是一一些古代的猛码、不是长着锐牙利齿的猛虎,也不是生着硕大的生殖器的古代洞熊。

  这些画无穷无尽地表现出蒙娜在幼女时代的各个方面。“这儿,这儿是蒙娜的父亲工作过的地方吧?”我问。

  “对了。他就是那位设计‘希望与同情之家’的那个芬兰人。”

  “我知道。”

  “我带你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谈这个。”

  “是谈一些关于你父亲的事吗?”

  “是关于你的事。”弗兰克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直勾勾地望着我的眼睛,看得我心头发怵。弗兰克这样做本想激发友谊之情,谁知道他的头叫我看来就象一头稀奇古怪的小猫头鹰,眯着怕光的眼睛,栖息在一根高高的白木杆之上。

  “可能你快点说明白了更好些,”我说。

  “我有话直说,”他说,“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我对人的性格的判断十分准确,我喜欢你堂堂的仪表。”

  “谢谢。”

  “我想你我准能合得来。”

  “我不怀疑这一点。”

  “我们俩会配后默契的。”

  谢天谢地,他总算把那只手从我肩膀上拿开了。他把两只手的手指续在一起,象齿轮上的锯齿那样。我想一只手代表他,一只手代表我。

  他一边扭动着手指,说明齿轮是怎样转动的,一边说:“我们彼此互相需要。”我沉默了一会,虽然表面上还是友好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和我——我们要共事吗?”

  “对喽!”弗兰克拍手称快。“你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经常在大庭广众前抛头露面;而我是一个搞技术的人,习惯于在幕后操纵。”

  “你怎么会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才刚刚认识。”

  他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你的衣着,你的谈吐,我喜欢你的仪表!”

  “你是这样说的。”

  弗兰克巴望着我悟出他的言外之意,可是我仍然如因五里雾中。我说:“我想你是要在这儿,在山洛伦佐给我谋份差事吗?”

  他拍拍手,喜笑颜开。“对了!十万块钱一年,怎么样?”

  “天啊!”我叫了起来,“让我干什么要给这么多钱?”

  “实际上是无所事事。我要你每天晚上用金杯喝酒,金盘子吃饭,并且有一所完全属于你的宫殿。”

  “那是什么差事呢?”

  “山洛伦佐的总统。”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八十八章 为什么弗兰克不能当总统

  我气喘吁吁地说:“我?做总统?”

  “还能是别的人吗?”

  “胡说!”

  “在你认真考虑之前,不要轻易说不干。”弗兰克焦急地注视着我。

  “不干!”

  “你还没有认真考虑呢!”

  “不用考虑就能知道这是一派疯话!”

  弗兰克又把他的手做成齿轮状。“我们要共同工作,我将永远做你的后盾。”

  “好吧。要是有人迎面射击,那你也要挨枪予。”

  “挨枪子?”

  “枪杀!暗杀!”

  弗兰克困惑不解。他说;“为什么会有人开枪杀你呢?”

  “这样他才能当总统呀!”

  弗兰克摇摇头。“在山洛伦佐没有人‘愿意’当总统,”他说,“那是与他们的宗教信仰背道而驰的。”

  “也违反你的宗教信仰吗?我原以为你应该是下届总统的呢!”

  “我……,”他欲言又止,面现惧色。

  “你怎么样?”我问。

  他注视着遮掩洞穴的水帘。他对我说;“我所理解的成熟,就是要有自知之明。”

  在给“成熟”下定义方面地与博克依大同小异。博克依教导我们:“成熟是一种痛苦的失望,它无法补救,除非说笑能。根治百疾。”

  弗兰克继续说;“我有不足之处,我父亲也曾有这种局限性。

  “哦?”

  “象我父亲一样,我有许多很好的想法,”弗兰克象在跟我说,也象是在跟那片瀑布说;“但是他不善于抛头露面,我也如此。”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八十九章 “得福尔”

  弗兰克问我;“你接受这份差事吗?”

  “不!”我说。

  “你知道有谁可能接受这份差事吗?”弗兰克为博克依所说的“得福尔”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例子。“得福尔,”据博克俄解释,就是把千百万人的命运放在一个“斯特帕”的手中。而“嘶特帕”就是糊里糊涂的孩子。

  我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

  “我发笑时请别介意,”我请求他,“我在这方面臭名昭著。”

  “你是在取笑我吗?”

  我摇摇头说:“不是!”

  “真的不是吗?”

  “真的。”

  “人们老是拿我开玩笑。”

  “这一定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

  “他们常对我高声喊叫。这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人们有时候是有口无心呀,”我说,这不是我的真心话。

  “你知道他们对我喊些什么吗?”

  “不知道。”

  “他们常对我喊;‘喂!x九号!你到哪里去?’”

  “这又不是什么坏话。”

  “他们常叫我,”弗兰克说,“特务X九号。”回首往事,他一脸阴云。

  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知道这些事了。

  “X九号!你到哪里去?”他又重复了一句。

  我想象着人们是如何取笑挖苦他,想象着命运最终又是如何戏弄、追逐那些嘲弄他的人的。那些对弗兰克叫骂的人当然已经安安稳稳地在铸锻总公司、伊俐俄姆电力公司、电话公司百无聊赖地工作着。

  但是,我的天,特务X九号却在这里做少将,建议我当国家元首……在一个为热带瀑布遮掩的洞穴之中。

  他说;“要是我停下来告诉他们我到哪去的话,他们定会大吃一惊。”

  “你是说,你当时就有你终将到这里来的预感么?”这是一个博克依式的问题。

  “我是到杰克。霍比的珍玩店里去。他说着,并没有意识到他这番话大煞风景。

  “哦!”

  “他们都知道我到哪里去,但是不知遣我在那里干什么。要不,他们定会大吃一惊的,特别是那些女孩子——要是她们真的知道了我在那儿干什么的话,那些女孩于还以为我对女性一无所知呢!”

  “你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呢?”

  “我每天和杰克的老婆睡觉。那就是为什么我在高中读书时上课总打瞌睡的原因,那就是为什么我永远也没能成才的原因。”

  他摆脱了自己肮脏的回忆。“得啦,做山洛伦佐的总统吧!有你这样的人格,定能当位好总统,请问怎么样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九十章 只有一个诡计

  那夜晚、那瀑布、还有伊利俄姆的那个石雕天使。…··

  那二十五万支香烟,那三千夸脱的痛饮和那两个妻子、那光棍……

  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爱情在等待我……

  还有沾满了墨水的雇佣文人的倦怠生活……

  还有巴布,那月亮,波拉西西,那太阳,和他们的儿女......

  这一切暗暗地组成了一个广大无边的“闻笛特”,一股促使我皈依博克侬教的巨大动力。

  于是,我在内心里“撒拢”了,也就是说,我默认了我的“闻笛特”的外在要求。

  并且同意做山洛伦佐的总统。

  可是在表面上,我还十分警惕,将信将疑。我推诿说:“这里面一定有阴谋诡计。”

  “没有。”

  “要进行一次选举么?”

  “从来就没有举行过什么选举,只要我们宣布谁将是新任总统就行了。”

  “没有人反对么?”

  “任何事情都没有人反对。他们不感兴趣,他们全不在乎。”

  “可是这背后应该是有一个诡计的!”’

  弗兰克承认说;“倒也有那么一个。”

  “我早就知道的,”我开始躲避我的“闻笛特”。“是什么?那诡计是什么?”

  “其实,也不算是诡计。因为只要你不愿意也可以不干。而且这是一个好主意。”

  “就讲讲你的高见吧!”

  “假如你要是做总统,我想你就应当和蒙娜结婚。当然如你不情愿,那也不必勉强,现在是你说了算嘛!”

  “她愿意要我吗?”

  “假如她愿意要我,也就愿意要你。你只是要去问问她就行了。”

  “不过她不一定非要我不可呀?”

  “《博克依的书》预言她将和下一任山洛伦佐的总统结婚,”弗兰克说。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九十一章 蒙娜

  弗兰克把蒙娜带到她父亲的洞穴中便走了,洞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一开始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羞赧不已。

  玲珑剔透的长袍,天蓝色的长袍,只需在腰间系条细带子的长袍。除此之外便是她炯娜多姿的身段了。她的乳房象两个石榴,或是别的什么你任意想象的东西,但是最相似的,还是年轻女人的乳房。

  她的双足赤裸着。她的脚趾甲是精心修饰过的。她的小小的凉鞋是金色的。

  “你——你好,”我说,心儿怦怦直跳,两耳热血沸腾。

  她对我说:“不会犯错误的。”

  我还不知道这句话是所有博克依教徒在遇到一个害羞的人时照例要说的话。所以我便热烈地与她探讨是否会出错的问题。

  “我的上帝,你还不知道我已经犯过多少错误了呢!站在你眼前的是犯错误的世界冠军!”我稀里糊涂地说了一大堆,然后又周道,“你知道弗兰克刚才和我说过什么吗?”

  “关于我的事吗?”

  “也有别的,但主要是关于你的。”

  “是的。”

  “那是真的。”。

  “我,我,我。”

  “怎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提议:“博克一玛鲁会有助于你的。”

  ”什么?”

  “脱掉鞋子!”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并轻盈、灵巧地脱了她的凉鞋。

  我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根据先前做过的一次统计,我曾先后接触过不止五十三个妇女。我可以说我见过妇女各种可能的脱衣姿势,欣赏过“最后一幕戏”幕启幕落的各种变化。

  然而,眼前这个女人仅仅脱鞋就使我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我连忙解鞋带。没有一个新郎会比我的动作更加笨拙了。我解开一根鞋带,可另一根却拉得更紧了。我在解疙瘩时撕裂了一个大拇指的指甲。最后也没有解开鞋带就把这只鞋给扯了下来。

  我又脱下袜子。

  蒙娜已经坐在地板上了。她伸直两腿,丰满的双臂放在身后撑着。她把头向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现在我的责任是完成我的第一次,我的第一次,我的第一次,上帝啊……

  “博克-玛鲁。”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九十二章 诗人庆祝首次“博克-玛鲁”

  下面不是博克依的话,是我的:

  “甜蜜的幽灵,

  看不见的……雾,

  我是——

  我的灵魂——

  长害相思病的幽灵,

  长久孤独的人:

  是否能遇到另一个甜蜜的灵魂?

  我早就向害着病的你,

  提出过两个灵魂可能,

  在那里相遇的建议。

  我的脚底,我的脚底!

  我的灵魂,我的灵魂!

  快去到那里,

  甜蜜的灵魂!

  接受那一吻,

  晤晤晤晤晤晤。”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九十三章 转危为安

  蒙娜问我;“你现在觉得能比较自如地跟我谈话了吧?”

  “就象我已经认识你一千年了似的呢!”我坦白地说。我想哭。“我爱你,蒙娜!”

  “我爱你,”她不动声色地说。

  “弗兰克是个大傻瓜。”

  “怎么呢?”

  “竟然放弃了你!”

  “他不爱我。只不过因为‘爸爸’要他和我结婚,他才准备娶我的。他爱另一个人。”

  “谁?”

  “他在伊利俄姆认识的一个人…”

  那个幸福的女人恐怕就是杰克珍玩店的老板娘了。我问蒙娜:“是他告诉你的么?”

  “今天晚上,当他把我让给你的时候才告诉我的。”

  “蒙娜,”

  “啊?”

  “你有——,在你的生活中还有过别人吗?”

  她一时困惑不解。最后说:“有过许多人。”

  “都是你爱的人么?”

  “我爱每一个人。”

  “象——象爱我一样么?”

  “是的,”她好象根本不知道这话会使我不高兴似的。

  我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坐到一把椅子上,开始穿上袜子和

  “我想你——你做——你也和别人做你刚才和我做的那桩事情么?”

  “博克-玛鲁。”

  “当然了。”

  “从现在起我只允许你和我做,而不能再和别人做了,”我郑重其事地宣布。

  她两眼充满了泪水。她崇尚乱交,我的话使她蒙受羞辱,愤愤不平。她说:“我要给人们快乐。爱情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作为你的丈夫,我要要求你把全部爱情都给我。”

  她怒目圆睁,说“‘心窝特’!”

  “你说什么?”

  “你是一个‘心窝特’,”她叫道,“一个要求得到别人全部爱情的人,太坏了!”

  她还坐在地上,我现在已缓穿好了鞋袜,站在那里。我感到很高大,虽然我的身材并不很高大;我感到很强壮,虽然我的体质并不很强壮;我对自己的声音既感到颇为钦佩又感到有点陌生。这是前所未有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容分辩。

  当我以一种铿锵有力的声音继续讲话时,我开始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开始统治了。

  我告诉蒙娜,在我们到达山洛伦佐不久,我就在检阅台上看见她和一个飞行员做过一种垂直式的“博克-玛鲁”。我问她;“你和他没有什么别的关系吧?他叫什么?”

  “我根本不知道,”她小声说着,低下了头。

  “和年轻的菲利普·卡斯尔也有过吗?”

  “你说博克-玛鲁吗?”

  “我说一切关系。我知道你们俩是一起长大的。”

  “是的。”对往昔的回忆又使她容光焕发了。

  “我想在那些年代里你们一定做了许多‘博克-玛鲁’吧?”

  “哦,是啊!”她高兴地说。

  “你以后不许见他了,明白吗?”

  “不明白!”

  “不明白?”

  “我不愿意和一个‘心窝特’结婚,”她站了起来说。

  “再见!”

  “再见?”我一下子垮了下来。

  “博克依教导我们说,不一视同仁地爱每个人,就是非常错误的。你的宗教是怎么说的?”

  “我——我没有宗教。”

  “可是我有。”

  我已经不再统治了。我说:“我看得出来。”

  “再见吧,没有宗教的人。”她往石阶走去。

  “蒙娜……”

  她站住了,“干什么?”

  “如果我愿意,我能信你们的宗教吗?”

  “当然能了。”

  “我愿意!”

  “好。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叹了一口气。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九十四章 最高的山

  所以,拂晓时分我已经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订了婚,并且同意担任山洛伦佐的下一届总统。

  “爸爸”还没有死。弗兰克觉得如果可能的话,我应当接受“爸爸”的祝福。因此在波拉西西,即太阳出来的时候,弗兰克和我乘坐一辆从下届总统警卫队里征调来的吉普车到“爸爸”的城堡中去。

  蒙娜留在弗兰克家里。我庄重地吻了她,而她则庄重地进入了梦乡。

  弗兰克和我越过高山,掠过野生咖啡树丛林,火红的太阳在我们右边冉冉升起。

  在初升的太阳光中我看到了岛上最高的山,麦克凯布山鲸鱼般的威仪。这是一座可怕的山,是一只蓝色的海鲸。在它的背上矗着一块怪石,那就是主峰。若真把它看作鲸鱼,这块怪石可能是一只折断了的捕鲸叉的叉头。这一怪石显得如此突兀,似乎与那座山毫无关系,于是我问弗兰克,那块石头是不是人造的。

  他告诉我说,那块石头是天然的。他还说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到麦克凯布山顶去过。

  我说:这山并不难爬,除去顶上那块怪石,并不比法院办公楼的楼梯更险峻。而那块怪石本身,从远处看,四面都是斜坡和突起的部分,似乎也不难爬。

  “以前可能是。不过自从博克依来了之后就不是了。”

  “为什么没有人爬了呢?”

  “还没有人愿意爬。”

  “也许我想爬上去。”

  “去嘛!没有人会拦阻你的。”

  我们默默地驱车前进。

  “对博克依教徒来说,什么是神圣的呢?”停了一会我又问。

  “据我所知,连上帝也不是。”

  “一样都没有吗?”

  “只有一样。”

  我猜:“是海洋吗?是太阳吗?”

  “是人,”弗兰克说,“只有人!只此而已。”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九十五章 我看见了钩子

  我们终于来到了城堡。

  它位于低处,又黑又冷。

  古时的大炮仍然懒洋洋地靠在炮台上。大墙凹处,枪眼和炮眼里杂草丛生,鸟巢遍是。

  城堡北面的胸墙与一道拔高六百英尺、笔直插入温馨的大海的峭壁相连。

  这人力筑起的悬崖向人们提出了一个所有这类石堆都会提出的问题;渺小的人类是怎样移动如此巨大的石头的?也象一切这样的石堆一样,它又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是默默无言的恐惧移动了如此巨大的石头。

  城堡是按照山洛伦佐的皇帝塔姆一巴姆瓦的意愿建筑的。他是一个疯狂的人,一个逃亡的奴隶。据说塔姆一巴姆瓦是从一本小孩子看的画书上找到设计方案的。

  那一定是一本描写残杀的书。

  在我们到达宫殿大门之前,按照惯例,我们要由人引导着通过一个土里土气的拱门,这拱门是由两根电线竿和一根横梁搭成的。

  一个大铁钩子从那根横梁的中央吊挂下来。钩子上穿挂着一个牌子,上写“此钩乃为博克依本人所留”。我又看了一眼那钩子。这个铁制的尖玩艺儿使我感到,我真的将要统治这个国家了,我要把这个钩子砍倒。我自以为我将要做一个坚强、公正和仁慈的统治者,我的人民将要过上更加繁荣昌盛的生活。

  法塔·莫尔干那。

  海市蜃楼!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九十六童 铃铛、书和帽盒里的鸡

  弗兰克和我不能径直去看“爸爸”。护理医生施利契特·冯·凯尼格瓦德医生说,我们要等半小时。

  于是弗兰克和我就在“爸爸”家的接待室里等着。这间屋子有三十平方英尺,没有窗子,家具就是几张不平的条凳和一个牌桌,桌上有一个电扇。四堵墙是石砌的。墙上不挂画,也没有任何其它装饰。

  但是墙上钉着许多铁环,铁环离地七英尺,每两个之间相隔六英尺。我问弗兰克,这间屋子是不是做过刑房。

  他说做过,并且说我脚下就是一个地下密室的盖子。

  接待室里有一个无精打采的卫兵,还有一个基督教牧师,他的任务是在需要之时为“爸爸”的灵魂服务。他有一个餐桌上用的小钢铃销和一个盖上刺有小洞的帽盒、一本圣经和一把屠刀。这一切都放在他身旁的一个条凳上。

  他告诉我,那个帽盒里装着一只活鸡。这只鸡很安静,因为他已经给鸡喂过镇静剂了。

  象所有二十五岁以上的山洛伦佐人一样,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了。他告诉我,他叫沃克斯·休玛那博士。这个名字是根据风琴上的音栓取的。他父亲是在1923年山洛伦佐天主教堂被风琴音栓砸死的。至于他父亲是谁,他毫不羞愧地说他不知道。

  我问他属于基督教的哪一派,同时我看到根据我的了解不管基督教的哪一个流派,都没有拿活鸡和屠刀为死人做祷告的仪式。

  我说;“我只知道这个铃档排何用场。”

  他本是个聪明人。他请我看他的博士证书。这张证书是阿肯色州小直布罗陀基督教大学颁发的。他是通过在《技工通俗读本》上刊登的一个秘密广告和这所大学取得联系的。这个大学的座左铭就成为他自己的座右铭了。这个座右铭就能解释为什么他此时提鸡带刀。这个大学的座右铭是:

  “让宗教变成活生生的东西!”

  他说,他要在基督教的道路上摸索前进,因为天主教、新教和博克依教都被宣布为不法宗教。

  “所以要在这种情况下做基督教徒,我就必须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施利契特·冯凯尼格斯瓦德医生从“爸爸”房里出来了。看来他是地道的德国人。他已经很累了,对我们说:“现在你们可以去看‘爸爸’了。”他这番话是用山洛伦佐方言说的。

  弗兰克向他保证说;“我们一定十分小心,不让他累着。”

  凯尼洛斯瓦德说:“不过,假如你们能杀死他的话,他反倒感激不尽。”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九十七章 卑鄙的墓督教徒

  蒙扎诺“爸爸”和无情的疾病均睡在一张床上,这张床是抱一只小船做的,小船是金色的,舵柄、船头缆索、U形浆果和一切其他东西都是镀金的。

  他的床是博克依的老帆船——“淑女的拖鞋号”上的救生艇。就是这只救生艇,在根久以前把博克依和麦克凯布带到山洛伦佐来的。

  屋子的墙是白的。但是“爸爸”的痛苦放射出那么多的热和光,仿佛这些墙都笼罩在忿怒的红色中。

  他的身体从腰部以上都赤裸着,闪着光的腹壁包扎着。他的肚子颤动着,就象一只迎风行驶的船帆。

  他的脖子上带着一根链子,系着一个和来福枪弹壳同样大小的缀饰。我猜想这个小圆筒里装的一定是一种神秘的护身符。我猜错了。这里面装的乃是一小片“九号冰”。

  “爸爸”万分痛楚的头向后仰着,枕在船艏上。

  蒙娜的木琴放在床边。显然她在前一夜曾经希望用音乐减轻“爸爸”的痛苦。

  “爸爸,”弗兰克低声呼唤。

  “再见了!”“爸爸”奄奄一息地说。他的眼珠凸了出来,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我带来一个朋友。”

  “再见!”

  “他将要做下一任山洛伦佐的总统。他将成为一个比我更强的总统。”

  “冰!”“爸爸”低声耳语。凯尼格斯瓦德说;“他一直要冰,可是我们把冰拿来了他又不要。”

  “爸爸”转了转眼珠,放松脖子,把全身的重量从头顶上移了下来,接着又把脖子弯起来。“我不管谁……谁当……”他没有把话说完。

  “谁当山洛伦佐的总统?”我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山洛伦佐的总统。”他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表示同意。

  “祝你一帆风顺,”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谢谢,先生!”我说。

  “不必客气!博克依,抓住博克依。”

  我试图对最后这个问题做出一个老练的答复。我记得,为了人民的快乐,博克依永遭追捕,永远在逃。我答应说:“我要捉住他。”

  “告诉他……”

  我又向他靠了靠,为的是能听见“爸爸”要我带给博克浓的口信。

  “爸爸”说:“告诉他,没能杀掉他我很遗憾。”

  “我会杀掉他的。”

  “你杀他?”

  “是的,先生!”

  “爸爸”费了很大的劲才用命令的口吻说,“我是说真的杀了他!”

  我没说什么。我对杀人并无热情。

  “他教给人民说谎,说谎,说愿。杀掉他,教给人民真理。”

  “是的,先生。”

  “你和霍尼克,你们教给他们科学。”

  “是的,先生。”我答应了他。

  “科学才是降龙伏虎的魔术。”

  他不说话了,松弛了下来,闭上了眼睛,接着又低声说:“最后的仪式!”

  冯·凯尼格斯瓦德把沃克斯·休玛那博士唤了进来。休玛把他那只吃过镇静剂的鸡从帽盒里拿了出来,准备进行他所理解的基督教的最后仪式。

  “爸爸”睁开了一只眼睛。“不是你;”他向体玛那博士冷笑一声说;“滚出去!”

  “您说什么?”休玛那博士问。

  “爸爸”喘息着说:“我是一个博克依教徒。滚出去,你这个卑鄙的基督教徒!”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九十八章 最后的仪式

  这样我便有幸一睹博克依教所举行的最后仪式。

  我们想方设法从士兵和家丁中寻找一个敢于承认他熟请这种仪式、并且能为“爸爸”施行的人,可是找不到一个愿意担任这件工作的人。那并不奇怪,因为钩子和地牢就近在飓尺。

  于是冯·凯尼格斯瓦德说他愿意尝试一下。他以前从来没有给人家施行过这种仪式,但是他曾经千百次地看见朱利安·凯斯尔做过。

  “你是一个博克依教徒吗?”我问他。

  “我同意博克依教的一种观点,那就是一切宗教,包括博克依教,都是谎言。”

  “对于象你这样一位科学家来说,举行这样的仪式,会不会使你感到厌烦?”

  “我是一个非常拙劣的科学家。我愿意做任何一件使人感到舒服一点的事情,那怕这件事是反科学的。没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科学家会说这样的话。”

  然后他爬上了“爸爸”的金船。他坐在船尾上。窄小的船尾迫使他用一只手臂挟着那支金舱的栖。

  他脚上穿的是凉鞋,没有穿袜子。于是他脱下凉鞋,然后把床脚的被子掀开。露出“爸爸”的赤脚。他把他的脚底顶住“爸爸”的脚底,摆出一副典型的“博克-玛鲁”的姿势。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九十九章 “迪奥特,米特,麦特”

  冯·凯尼格斯瓦德医生低声念道:“郭特,每特,摩特。”

  可是跟着他念的蒙扎诺“爸爸”却念成了“迪奥特,米特。麦特。”

  他们俩各自用自己的口音说出的那句话的意思是“上帝制做了泥人。”下面我就不再用那种方言了。

  “上帝烦了。”冯·凯尼格斯瓦德说。

  “上帝烦了。”

  “因而上帝对一些泥人说;‘站起来!”

  “因而上帝对一些泥人说;‘站起来!’”

  “上帝说:‘看我创造一切:高山、大海、天空、星辰’。”

  “上帝说:请我制造一切;高山、大海、天空、星辰’。”

  “而我就是那种坐起来向四周观看的泥人。”

  “而我就是那种坐起来向四周观看的泥人。”

  “幸福的我,幸福的泥人。”

  “幸福的我,幸福的泥人。”泪水从“爸爸”双颊上滚滚落下。

  “我,一个泥人坐了起来,看见了上帝创造的奇迹。”

  “我,一个泥人坐了起来,看见了上帝创造的奇迹。”

  ‘“你太棒了,上帝!”

  “你太棒了,上帝!”“爸爸”一片诚心地说道。

  “世上只有您上帝能做到这一切,我当然不能。”

  “世上只有您上帝能做到这一切,我当然不能。”

  “和您相比,我感到自己十分缈小。”

  “和您相比,我感到自己十分缈小。”

  “一想到还有许多泥人并未能坐起来向四周观看,我便感到自己还有一点重要。这是我唯一感到自己不尽缈小的时刻。”

  “一想到还有许多泥人并未能坐起来向四周观看,我便感到自己还有一点重要。这是我唯一感到自己不尽缈小的时刻。”

  “我已经得到如此之多,而大多数泥人却一无所得。”

  “我已经得到如此之多,而大多数泥人却一无所得。”

  冯·凯尼格斯瓦德高喊;“感谢您的垂顾!”

  “爸爸”喘息着说:“感谢您的垂顾!”

  “现在泥人又重新躺下睡了。”

  “现在泥人又重新躺下睡了。”

  “泥人有多少值得记忆的事啊!”

  “泥人有多少值得记忆的事啊!”

  “我曾和多少有趣的坐起来的泥人相遇过啊!”

  “我曾和多少有趣的坐起来的泥人相遇过啊!”

  “我爱我见到过的一切!”

  “我爱我见到过的一切!”

  “晚安!”

  “晚安!”

  “我即将进入天堂!”

  “我即将进入天堂!”

  “我不能等待了……”

  “我不能等待了……”

  “要去了解我的‘万比得’是什么…”

  “要去了解我的‘万比得’是什么……”

  “以及都有谁在我的‘卡拉斯’中,”

  “以及都有谁在我的‘卡拉斯’中,”

  “以及我们的‘卡拉斯’给您做过的一切好事。”

  “以及我们的‘卡拉斯’给您做过的一切好事。”

  “阿门”

  “阿门!”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章 弗兰克到地下室去

  但是“爸爸”没有死也没有到天堂去,当时还没有。

  我问弗兰克,什么时候宣布我为总统最为合适。他不能提供帮助,也拿不出意见,他叫我自己决定。

  我抱怨说:“我还想着你会做我的后盾呢!”

  “我只能给你提供技术方面的帮助。”弗兰克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能损毁他做为技术专家的诚实性,不能使他超越职业的界限。

  “我明白了。”

  “不管你怎么管理人民我都同意。那是你的责任。”

  弗兰克断然拒绝过问任何人事方面的事情,我感到震惊、恼怒。我揶揄地说;“你能否从纯技术方面的角度告诉我,今天该做些什么?”

  他的回答与技术紧密相关。“修理发电厂,举行一次空中 表演”

  “好!这就是说,我做总统的第一个胜利就是给我的人民恢复电力。”

  弗兰克并不觉得我的话中有什么可笑之处。他向我敬了一个礼,说;“我将努力争取,先生;我要为您早最大的努力,先生!但是我还不敢肯定说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恢复供电。”

  “那正是我的目的——建立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

  “我将尽最大努力,先生。”弗兰克又敬了一个礼。

  我问:“空中表演又是怎么回事?”

  我得到一个干巴巴的回答:“今天下午一点钟,先生,已洛伦佐空军的六架飞机将飞过这个宫殿的上空,并对水中的靶子进行射击。这是庆祝‘民主百人烈士纪念日’的一个节目。美国大使也计划向大海抛投一个花圈。”

  于是我试探性地决定弗兰克在献花仪式和空中表演结束之后立即公布我担任最高元首。

  我问弗兰克:“你以为如何?”

  “你说了算,先生。”

  “我想,我最好准备一个讲话,”我说,“还要举行宣誓就职仪式,这样才显得庄严,具有权威性。”

  “您说了算,先生。”每次他说这话时,那声音就好象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就好象他已经顺着一把梯子下到最深的井穴中去了,可我却还停留在上面。

  至此,我才懊恼地意识到,我同意出任总统,才使弗兰克得以自由自在地去做他最想做的事情,也就是去做他父亲做过的事情;一面逃避人类的责任,一面又享受荣誉和创造者的快慰。为达此目的,他走进了精神上的地下室。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零一章 我宣布博克侬为逃犯

  于是在塔楼脚下一间圆形的空屋子里,我写了我的发言稿。那间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而我的发言稿也恰似这间屋子:圆滑、空洞、没有内容。

  可是这篇发言中有希望,并且是谦卑的。

  我发现不依靠上帝寸步难行。过去我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特别需要得到上帝的支持,也从来不相信可以得到这种支持。

  但是现在我发现非相信它不可,于是乎我也就相信了。

  再者,我也需要得到人民的支持。我叫人开列一张参加庆贺仪式的名单,看到并没有邀请朱利安·卡斯尔和他的儿子莅临。我立刻派人送信邀请他们父子来参加纪念会,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我的人民。没有被邀请的只有博克依。

  关于博克依的问题如下:

  我也曾考虑过请他参加我的政府,那样就能给我的人民带来太平盛世。我也想到在纪念大会的欢乐气氛中,把宫殿门外那个可怕的钩于取下来。

  可最,后来我意识到太平盛世就不是向人民提供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人,而是要提供丰盛的食物、舒适的房舍、正规的学校、良好的身体、愉快的时光、人人就业的机会。这一切我和博克依都拿不出来。

  因此善和恶还得保持分离状态;善留在森林里,恶留在宫殿中。而这种相持所能带来的欢乐就是我们不得不向人民提供的一切。

  有人敲门。一个仆人来通报,客人开始到了。

  于是我把我的发言稿装在口袋里,走上我的塔楼的螺旋形楼梯。我到了我的城堡最上层的雉墙上。我四下打量着我的客人,我的仆人,我的悬崖和我的温馨的海水。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零二章 自由的敌人

  当我想到所有站在我的最高的城垛上的那些人的时候,我也想到了博克浓的“第一百一十九首小调”,在唱那首小调中他邀请我们和他同唱:

  “‘我的老伙伴们哪儿去了?’我听见一个悲份的人如此问道。

  我在那悲份的人的耳边窃窃私语:

  ‘你的伙伴们完蛋了。’

  来宾中有霍利克·明顿大使和他的夫人、自行车厂的老板H·洛·克罗斯比和他的夫人黑兹尔、博爱主义者和慈善家朱利安·卡斯尔和他的儿子、那位作家兼旅馆老板菲利普、画家小牛顿·霍尼克和他的音乐家姐姐哈里森·C·康纳斯太太、我的天仙蒙娜、弗兰克·霍尼克少将和山洛伦佐的各类官员和军事将领共二十人。

  死气沉沉——现在几乎一切都死气沉沉。”

  正如博克依告诉我们的:“告别是永远不会错的。”

  在我的城墙上有放掰了当地美味的便餐架:烤鸟肉是用这种鸟的绿色羽毛包着的;熏蟹是把蟹肉从壳里取出、剁碎、用椰子油炸了后再塞回蟹壳里去的。一指长的小梭子鱼的肚子里塞着香焦酱;不发酵也不加作料的死面玉米脆薄饼上放着一块四方形的白煮信天翁肉。

  我听说这些信天翁就是在这个便餐架所在的墙垛上的小塔楼里打的。

  有两种饮料,都没有冰镇过:本地的甜酒和“百事可乐”。“百事可乐”装在塑料罐里,本地甜酒盛在椰子壳里。本地甜酒有一股说不出的甜香味,这种味道使我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

  弗兰克能说出这种香味的名称。他说;“这是丙酮。”

  “丙酮?”

  “一种用来做飞机模型的胶合剂。”

  我没有喝那种本地甜酒。

  做为一位大使,做为一位美食主义者,明顿大使频频举起 椰壳祝酒,做出一副他热爱人类和一切营养着人类的饮料的姿态。但是我并没有见他真地把酒喝进去。我偶然看到他带着一 件我没有见过的行李,这东西看起来象一个法国制的牛角箱子,原来那里面就装着一个将要投进大海的纪念花圈。

  我看到唯一是在喝酒的人就是 H·洛·克罗斯比。他完全 没有什么嗅觉。坐在一尊大炮上,用硕大的屁股盖住火门,从椰子壳里喝着丙酮,他感到煞是惬意。他用一架日本造的大双 筒望远镜眺望大海,遥望着那些架在停泊在近海木筏上的靶子。

  那些靶子都是用马粪纸剪成的人形。

  山洛伦佐空军的六架飞机正在表演扫射和轰炸。

  每一个靶子上都画着一个真人的漫画像,两面都写着名字。

  我问是谁画的,结果得知画家就是那位基督教牧师沃克斯·休玛那。他现在正站在我身旁。

  “我不知道您还长于此道呢!”

  “澳,是的,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干什么才好。”

  “我想您最后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祈求上苍为我指明道路。”

  “您已经得到了指示。”

  H·洛·克罗斯比说;“他们实际上把每一个与自由为敌的人都当成了靶子。”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零三章 对于作家罢工的

  一种医疗意见

  还没有一个客人知道我将要做总统了呢。也没有人知道“爸爸”即将临终。弗兰克作为官方代表告知大家,“爸爸”在舒舒服服地养病,“爸爸”向大家致意。

  弗兰克宣布纪念活动的程序如下:首先,明顿大使献花圈以纪念百人烈士,接着是飞机打靶,最后弗兰克要讲几句话。

  他并没有告诉他们在他讲话之后我还要发言。

  人们仍把我当作观光记者来接待,因此,我还能到处从事些“格兰法龙”的活动。

  我对黑兹尔·克罗斯比说:“你好,妈妈!”

  “唉喀!这不是我的孩子吗?”黑兹尔给了我个香喷喷的拥抱,接着便对每一个人说:“这个孩子是个印第安纳老乡!”

  卡斯尔父子站在和别人稍微离开一点的地方。长期不受“爸爸”的恩宠,他们对于这次邀请感到奇怪。

  年轻的卡斯尔称我为“内幕消息记者”。他说;“早安!内幕消息记者,世界上有什么新情况?”

  “我也要问你这个问题呢!”我说。“我正想组织一次作家总罢工,并且一直坚持到人类最后觉醒之时。你支持吗?”

  “作家有罢工权吗?那不是和罢工的警察和消防队一样了吗?”

  “或者是大学教授。”

  “对呀,或者是大学教授,”我认可地说。我摇摇头说:“不!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支持这种罢工。一个人一旦当了作家,我想他便接受了一项神圣的义务,要以最快的速度生产快 乐、启蒙和安慰。”

  “我不得不想到,一旦再也没有新书,没有新戏,没有新的历史、没有新的诗歌,将会出现何等的慌乱?”

  我问他:“如果人们都象苍蝇似的死去,你有多自豪?”

  “我想他们更会象疯狗一样死去——狂吠,相互乱咬,再咬自己的尾巴。”

  我转身对老卡斯尔说:“先生,假如人们被剥夺了文学的 安慰的话,他们将怎样死去呢?”

  他说:“只有两种症状;心脏腐烂或是神经系统萎缩。”

  “我想,没有一个是好受的。”我说。

  “都不好受,”老卡斯尔说,“为了上帝的爱,敬请你们俩继续写作!”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零四章 磺胺噻唑

  我的天仙蒙娜并没有接近我,也没有用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召唤我到她身旁去。她以女主人的身分向山洛伦佐人介绍了安吉拉和小牛顿。

  现在我对这位姑娘做着估量——我回想“爸爸”昏倒时她的麻木及与我和她订婚时她的淡漠——对她的评价在崇高和低贱之间徘徊。

  她是否代表女人的灵性的最高标准呢?

  抑或是一个冷血动物,还是一个茫茫然迷上木琴、只知道崇拜美和“博克-玛鲁”的人呢?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博克依教导我们;

  “一个情人就是一个撒谎者,

  他对自己也撒谎。”’

  而真实的人是一点也不可爱的,

  他们的眼睛就和蛤蜊肉一样!”

  所以我想他的教诲很清楚。我的蒙娜是圣洁高贵的。

  在“民主百人纪念日”那天,我问菲利普·卡斯尔:“告诉我,你今天与你的朋友和崇拜者H·洛·克罗斯比说过话吗?”

  年轻的卡斯尔回答说:“我穿着这套衣服,打上了领带,穿了鞋,他就没有认出我来。我们已经就自行车的问题做过一次很好的谈话了。我们可能还会再谈的。”

  我发现我不再取笑克罗斯比想在山洛伦佐开自行车工厂这件事了。做为这个岛上的行政最高领导人,我很需要有一个自行车厂。对H·洛·克罗斯比其人其事的尊敬之心油然而生。

  我问卡斯尔父子:“你们认为山洛伦佐人民愿不愿意实现工业化?”

  那位父亲说:“山洛伦佐人民只对三件事情感兴趣;捕鱼、男女私通和博克侬教。”

  “您想,他们对进步可能感兴趣吗?”

  “他们倒也看到了一些,但只有一个方面的进步使他们感兴趣。”

  “哪方面的?”

  “电吉他。”

  我走到克罗斯比夫妇身边。

  弗兰克·霍尼克正和他们在一起呢。他给他们解释博克侬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反对什么东西。“他反对科学。”

  克罗斯比问;“头脑正常的人怎么会反对科学呢?”

  黑兹尔说:“要是没有青霉素我和我母亲早就丧命了。”

  我问:“你母亲多大岁数了?”

  “一百零六岁了。不是很了不起吗?”

  “当然了不起,”我说。

  “要不是他们那一回给我丈夫用了一点药的话,我可能已经成了寡妇了,”黑兹尔说。她一定得问问她丈夫那种药的名字:“亲爱的,那次救了你的命的那玩艺儿叫什么来着?”

  “磺胺噻唑。”

  我犯了个错误:从传过来的食物碟子里拿了一片夹着信天翁肉的面包。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零五章 止痛药

  碰巧——按照博克侬的说法是应该碰巧——我刚吞下一口信大貉肉肚子里就翻腾了起未。我不得不跑下螺旋楼梯去找厕所。我走进了“爸爸”屋间附设的一间厕所。

  当疼痛略为好转,我拖着两腿从厕所出来,恰好遇到了冯·凯尼格瓦德医生。他正从“爸爸”卧室里飞奔出来。他惊慌失色,一把抓住我的膀子大叫;“那是什么东西?挂在他脖子上的是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呀?”

  “他把那个东西吃了。我不知道那个小管里装的是什么,反正‘爸爸’吃了,现在已经死了。

  我想起“爸爸”脖子上挂的那个小管子,便放意大胆地猜测说,“是氰化物吗?”

  “氰化物?氰化物能在一秒钟里使人变成混凝土?”

  “混凝土?”

  “大理石!铁!我从未看见过这么僵硬的尸体。随便你敲他身上什么地方,都能发出原始木琴般的响声。你来看看!”冯·凯尼格斯瓦德强行把我拉进了“爸爸”的卧室。

  在床上,在那只金色的小船里,“爸爸”的尸体十分可怖,他与世长辞了,但是,那绝不是一县人们可以依依惜别、愿其安息的遗体。

  “爸爸”的头向后伸仰,重量都压在头顶和脚跟上,身子向天花板拱起,酷似一座拱桥。尸体翘着。就象壁炉里架炭的架子。

  显而易见,他是死于他脖子上挂的那个小管里装的东西。死者的一只手握着那个小管子。瓶盖是打开的。另一只手还在嘴里含着,象刚刚放进一点什么东西。

  冯·凯尼格斯瓦德医生从镀金小船的船桨和环中取下一个架锁脚,他用这只钢的架锁轻轻地敲敲“爸爸”的肚子,那尸体的确发出一种原始木琴的声音。

  “爸爸”的嘴唇、鼻孔和眼球里都蒙上了一层蓝白色的霜。

  上帝知道,在今天来说,这样一种综合症已不算稀罕,但是在那个时候可真是新鲜事儿呢!蒙扎诺“爸爸”是历史上第一个死于“九号冰”的人。

  我把事实记录下来,倒不管它有多么大的价值。因为博克依叫我们“都写下来”。他的真正教导是写历史或读历史毫无用处。他嘲讽地问道:“如果没有对于过去的精确的记载,怎能希望人们在未来避免犯严重的错误呢?”

  所以,再说一遍:“爸爸”是历史上第一个死于“九号冰”的人。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零六章 博克依教徒自杀前的遗言

  人道主义者,在他关于奥斯威辛集中营的仁慈帐上似存大量赤字的冯·凯尼格斯瓦德,是第二个死于“九号冰”的人。

  他正在谈论我前面介绍过的那具僵硬尸体。

  他说:“尸体不会在几秒钟里就发僵的。我只从‘爸爸’身边转过身一小会儿。他在说胡话……”

  我问:“他说什么?”

  “疼啊,冰啊,蒙娜啊,什么都说。后来,‘爸爸’说:‘现在我要毁灭整个世界!’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博克依教徒在自杀之前都说这句话。”冯·凯尼格斯瓦德走到水盆前面要洗手。他告诉我说,“等我再回过头来,”他一边洗手一边说,“他就死了,就象一尊石像那么坚硬。刚才你都看到了。我用手指头擦了擦地的嘴唇。他的嘴唇看起来十分古怪。”

  他把手伸进盆里。“什么化学药品能…”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什么给打断了。

  冯·凯尼格斯瓦德一拿出手来、盆里的水也跟着手一起出来了。但它已经不是水,而是一块半球形的“九号冰”。

  冯·凯尼格斯瓦德用舌头尖舔了一下这块神秘的蓝白两色的东西。

  他的双唇突然上了一层霜。身子冻得铁硬,踉踉跄跄晃了几下,倒了下来。

  蓝白两色的半圆球摔碎了,一块一块地在地上滑动着。

  我跑到门口,高声呼救。

  士兵和仆人都跑进来了。

  我命令他们立刻把弗兰克、牛顿和安吉拉都叫到“爸爸”的屋里来。

  我终于看到了“九号冰”。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零七章 大饱眼福吧

  我把弗利克斯·霍尼克的三个孩子引进蒙扎诺“爸爸”的卧室。我关上门,用背倚着。我的神色痛苦而庄严。我知道“九号冰”是什么,我时常在梦中见到它。

  毫无疑问,是弗兰克把“九号冰”给“爸爸”的。可以肯定地说,假如弗兰克能够把“九号冰”送给人,那么安吉拉和小牛顿也会把它送给别人的。

  所以我怒气冲冲地向他们三个人吼了起来,指责他们犯了滔天大罪。我告诉他们一切都完了。我告诉他们我了解他们,也知道“九号冰”。我想要吓唬他们说“九号冰”可以毁灭地球上的一切生命。我声色俱厉。吓得他们甚至忘了问我是怎么知道“九号冰”的。

  “大饱眼福吧!”我说。

  好吧,正象博克依告诉我们的:“上帝一生没写过一出好戏。”“爸爸”屋里的场景和道具确实壮观,而我的开场白也恰到好处。

  但是霍尼克家的人做出的第一个回答却把这壮观的场面给砸了。

  小牛顿呕了起来。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零八章 弗兰克叫我们做什么

  于是我们都想吐。

  牛顿的确按我的要求做了。

  我对牛顿说:“你的回答正中下怀。”同时我又粗暴地对安吉拉和弗兰克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牛顿的意见了,我愿意听听你们两人的看法。”

  “啊!”安吉拉惊呼一声,缩头缩脑,舌头也伸了出来,脸色如同死灰。

  我问弗兰克;“少将,这也是你的反应吗?你也要说一声 ‘啊’吗?”

  弗兰克先是就牙咧嘴,接着又紧咬牙关,呼吸急促,嘴里嘶嘶作响。

  “就象狗一样,”小牛顿低头看了看冯·凯尼格斯瓦德叽咕了一声。

  “什么狗?”

  牛顿低声回答,只见嘴动,不见出声。不过这间石屋的声响效果极好,他的窃窃私语如同和谐、清澈的铃声一般,我们听得清清楚楚。

  “父亲死的时候正是圣诞节前夕。”

  牛顿是在自言自语。当我请他给我讲一讲他父亲死的那天晚上那只狗的故事时,他抬起头来看看我,似乎我打扰了他的梦境。他把我看成不速之客。

  但是他的哥哥和姐姐却是他梦中的人物。他就是在那个梦屋中和他哥哥说话的。他对弗兰克说;“是你把那个东西给他的。”

  “所以你才当上大官,是不是?”

  牛顿满腹疑窦地质问弗兰克,“你告诉他些什么?是不是告诉他你有比氢弹威力更大的东西?”

  弗兰克对这些置若罔闻。他正仔细地环视这间屋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松开了紧紧咬着的牙关,嘴里发出一阵阵声响,每响一声就眨一下眼睛。他脸上有了颜色。他说:

  “听着,我们必须改变目前的混乱状况。”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零九章 弗兰克为自己辩护

  我对弗兰克说;“将军,这肯定是少将今年所下的最具有权威性的命令。做为我的技术顾问,你对改变目前的混乱状况有什么具体指示吗?”

  弗兰克的回答十分干脆。他啪地打了一个响指,我可以看出他已认定自己与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他正怀着逐渐增强的自豪和精力把自己置于那些廓清迷茫、拯救世界、清除污秽的人物的行列之中。

  “拿扫帚、畚箕、喷灯、电炉、水桶来,”他一面啪啪地打着响指,一面下着命令。

  “你想用喷灯焚烧尸体吗?”我问。

  弗兰克此时此刻专心致志地考虑技术方面的事,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随着响指的节拍跳踢踏舞呢。他说;“先把地板上大块的冰扫起来,用水桶放在电炉上烧化,然后再用喷灯在地板上齐齐地喷烧一遍,以免留下微粒晶体。至于怎样处理这两具尸体嘛……”他还得再想想。

  “堆一个火葬柴堆!”他洋洋得意地喊了一声。“我要在刑钩旁边堆一个大柴堆,我们要把尸体和床一起抬出去丢进火里。”

  他正要出去叫人准备火葬用的柴堆和清扫这间屋子所需的工具。

  可是安吉拉把他叫住了。她想把事情弄明白。她说:“你怎么可以呢?”

  弗兰克呆滞一笑,说:“一切都会处理好的。”

  安吉拉问他:“你怎.么可以把它交给蒙扎诺‘爸爸’这种人呢?”

  “先把这里清理了再说吧!”

  安吉拉抓住他的胳膊,不准他走。她摇晃着他说;“你怎么可以呢?”

  弗兰克把他姐姐的手使劲搬开。他呆滞的微笑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轻蔑、愤怒的神情。在这一刻里,他极尽轻蔑地对她说;“我给自己买了一个职务,正如你给自己买了个雄猫似的丈夫,正如牛顿给自己买了跟俄国株儒在科得角同居一周的时间。”

  他的脸上又现出呆滞的微笑。

  弗兰克把门一摔就出去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一十章《第十四卷书》

  博克依告诉我们;“有时候,‘普尔一啪’在评论某事时要胜过人的力量。”博克依在《博克依的书》中有一个地方把 “普尔一啪”翻译成“谎话的风暴”,而在另一个地方则又翻译成“上帝的岔怒”。

  从弗兰克在摔门出去之前所说的话里我得知,占有“九号冰”的还不止是山洛伦佐共和国和霍尼克家的三个人。很明显,美国和苏联也有了。美国已经通过安吉拉的丈夫得到了它。安吉拉的丈夫所在的工厂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因此这个厂四周设置的电网和嗜人成性的德国猛犬便可以理解了。苏联是通过牛顿的小琴卡,那位乌克兰芭蕾舞团迷人的洋娃娃得到“九号冰”的。

  我对此未发表评论。

  我低下头,闭上眼,等着弗兰克带回那些低级工具,好用它们清扫卧室——全世界无数卧室中的一间,一间被“九号冰”污染过的卧室。

  在那种紫罗兰色的、天鹅绒般柔软的混饨之中,我慕地听到安吉拉在对我说些什么话。她并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为小牛顿,她说:“牛顿并没有给她,是她偷去的。”

  我对这种辩解毫无兴趣。

  我在想:“有了象弗利克斯·霍尼克那种人,把象‘九号冰’那样的玩物给了几乎和所有的男人、女人们同样目光短浅的孩子们,人类还有什么希望呢?”

  于是我想起《博克依的书第十四卷》。这本书我是在前一天晚上才全部读完的。第十四卷书又题名为;《鉴照人类一百万年来的盛衰兴灭,一个勤于思考的人对地球上的人会抱什么希望呢?》

  读《第十四卷书》并不需要很长时间。这本书的全部内容只有六个字和一个句号。

  “不抱任何希望。”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憩

  弗兰克回来了,带来了扫帚、畚箕、一个火油炉、一只陈旧的铁桶和几副橡皮手套。

  我们带上手套,防止被“九号冰”浸染。弗兰克把火油炉放在天仙蒙娜的木琴上,再把那只普通的旧铁桶放在炉子上。

  我们从地上拾起一些大块的“九号冰”,放进那只破烂不堪的桶里;它们融化了,融化成可爱的、香甜的、实实在在的水了。

  安吉拉和我扫地,小牛顿在家具底下寻找我们可能漏掉的冰渣。弗兰克跟在我们身后,我们一扫完,他就用喷灯喷烧一遍。

  此时我们就象那些深更半夜出来工作的女勤杂工和看门人一样无忧无虑。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里,我们至少把我们的小角落清扫干净了。

  我听见我自己以一种聊天的口吻请求牛顿、安吉拉和弗兰克告诉我有关老人亡故的那个圣诞节前夕和有关那条狗的事情。

  在霍尼克姐弟们幼稚地确信一切清理干净之后就不会节外生枝之后他们才给我讲起那个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

  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圣诞节前夕,安吉拉到村子里去找圣诞树上用的灯泡,而牛顿和弗兰克则到寂静的海边去散步。他们在海边遇到一条黑色的拉布拉多半岛产的猪大。这条狗和所有的拉布拉多猎大一样地对人十分友好,它跟着弗兰克和小牛顿一起回家来了。

  在孩子们都不在家的时候,费利克斯·霍尼克死了——死在他那张面对大海的白色柳条椅上。这天从早到晚,老人“九号冰”长“九号冰”短地返弄孩儿,还把装在小瓶里的“九号冰”给他们看,他在瓶子的标签上画了一个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着的骨头,还写着:“危险!‘九号冰’!勿近潮湿!”

  这一整天,老人都唠唠叨叨地、和善地对他的孩子们说:“快呀,动一下脑筋。我已经告诉你们了,它的融点是华氏一百一十四点四度,同时我也告诉过你们它的成份只有氢和氧。那么怎样解释呢?稍微想一想,不要怕开动脑筋。脑子是用不坏的。”

  “他经常叫我们开动脑筋,”弗兰克说,回忆着往昔的岁月。

  “我不记得从多大岁数起,我们就不再开动脑筋了,”安 吉拉坦率地说,“当他谈到科学时,我甚至连听都不愿意听。可是我点着头,装模作样地开动脑筋。我那可怜的脑子对于科 学就象一根用旧了的吊袜带一样,一点弹力也没有了。”

  显然,老人在坐在柳条椅上死去之前,曾在厨房里用水、锅、盘子和“九号冰”做过游戏。他一定是先把水变成“九号 冰”,再把冰还原成水,因为所有的锅和盘子都拿出来放在锅台上。一个煮肉用的温度计也拿了出来,所以说老人一定测量过什么东西的温度。

  老人只是想坐在他的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因为厨房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呢。其中就有一只装着固体“九号冰”的煎盘。他无疑是想在小憩片刻后把它融化了,把供应给世界的蓝白两色的物质再缩成一小片装进瓶子——他可能原本打算再休息一会儿就那么做的。

  但是,正如博克依教导我们的:“任何人都能说小憩片刻,但是没有人说得出来这次休息将有多久。”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一十二章 牛顿母亲的网袋

  安吉拉又靠在她的扫帚上说:“我应当在一进屋子的时候就看出来他已经死了的。那把柳条椅子当时一声不响。平时只要爸爸坐在里面,哪怕是睡着了,它也象说话似地吱吱嘎嘎地作响。”

  但是安吉拉却以为父亲在睡觉,就出去装饰圣诞树去了。

  牛顿和弗兰克带着那只拉布拉多猎犬走进屋米。他们想到厨房去给狗找点东西喂喂,这才发现他们的父亲弄得满厨房是水。地板上都是水,小牛顿用一块擦碗布把地擦干了,随手把那块吸满了水的布往锅台上一扔。

  正巧,那块擦碗布掉进了装着“九号冰”的煎盘里。

  弗兰克还以为煎盘里装着什么蛋糕糖霜呢,就端下来递给牛顿,要牛顿看看自己是多么的粗心大意,把抹布扔到蛋糕糖霜上。

  牛顿把那块抹布从煎盘上扯下来,发现那块布成了一种特殊的、硬梆梆的、弯曲似蛇的东西,就好象是由一个优秀工人织成的金丝网眼物品。

  正在“爸爸”卧室中的牛顿说;“我把它叫做‘金丝网’。那是因为它使我想起了我母亲的金丝网袋。我回忆起我用手摸那个金丝网袋的感觉。”

  安吉拉感伤地说,“牛顿小时候非常喜爱母亲的那只金丝网袋。我想那是一只晚上出门时随身携带的钱袋。”

  “那网袋摸起来很特别,跟别的东西不一样。”小牛顿说着又在追想他对那只网袋的喜爱。“我很想知道它现在何方,下落如何。”旧话重提,凄凉而又迷侗。

  不管怎样,牛顿把那块象网袋似的抹布扔给那只狗了。狗舔了一下,就冻僵了。

  牛顿跑去告诉他父亲关于那只僵硬的狗的事情时,发现他父亲也僵硬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一十三章 历史

  我们终于把“爸爸”的屋子收拾好了。

  还得把尸体抬到柴堆上去,我们决定尸体抬出时要举行盛大的仪式,所以葬礼要待“民主百人烈士”纪念活动之后再举行。

  我们最后要做的事是把冯·凯尼格斯瓦德的尸体直立起来,以便把他方才躺过的地方清扫干净。随后我们把他这么直立着藏进“爸爸”的衣橱。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把他藏起来。我想一定是为了要使这个场面更简单化一些。

  至于牛顿、安吉拉和弗兰克是怎样在那个圣诞节前夕平分了“九号冰”这种世界性的原料的,他们在应该讲到自己犯罪细节时却避而不谈了。霍尼克姐弟们想不起有任何人说过他们私分“九号冰”这种行为是正确的。他们大谈“九号冰”是什么东西,又回忆老人用过的健脑器,就是不涉及道德问题。

  “是谁把它们分了的?”我问。

  这件事竟在三位霍尼克的记忆中消失了,所以他们很难告诉我那怕是一点基本的细节。

  最后,安吉拉说:“不是牛顿分的,我敢说不是他。”

  弗兰克一面努力思索,一面说;“不是你,就是我。”

  安吉拉说:“是你从厨房的碗架上拿下三个小瓦罐,直到第二天咱们才找到那三个小保温瓶。”

  “对了,”弗兰克说,“是你拿冰凿子从煎盘里把‘九号冰’凿出来的。”

  “是的,”安吉拉说,“是我弄的,不知道后来是谁从厕所里拿来小镊子的。”

  牛顿举起他的小手来说:“是我拿的。”

  回想起小小的牛顿是多么能干,安吉拉和弗兰克都感到惊奇。

  “是我把那些小冰屑放进瓦罐里的。”牛顿详细描述了一番。他并不想掩饰他的得意。

  “你们是怎么处理那条狗的?”我无精打采地问道。

  弗兰克说:“我们把它扔进炉堂里烧了。只能那样做。”

  博克依在书上写着:“历史!读着它哭泣吧!”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当我感到子弹穿进我的心脏时

  于是我再一次爬上我的塔楼的螺旋阶梯,再一次来到我的城堡的大墙上,也再一次打量着我的宾客、我的仆人、我的悬崖和我的温馨的海水。

  霍尼克姐弟们和我在一起。我们锁上了“爸爸”的屋子,并且对家里大小管事说,“‘爸爸’感觉好多了。”

  士兵们正在外面刑钩旁堆柴堆,他们并不知道这装堆是干什么用的。

  那天有许多,许多秘密。

  匆忙、匆忙、匆忙。

  我想纪念仪式可以开始了,便对弗兰克说让他请明顿大使发表讲话。

  明顿大使走到面向大海的胸墙前面,他的纪念花圈还装在盆子里呢。他发表了一篇了不起的、颂扬“民主百人烈士”的演讲。为了赞美死者、死者的祖国和死者的一生,“民主百人烈士”这几个字他是用岛上的方言说的。这句方言他说得十分轻松、优雅。

  至于这篇演讲的其他部分则都是用美国英语讲的。他随身带了一份写好的讲稿,我想是一份夸夸其谈、装腔作势的讲稿。但是当他发现听众寥寥无几,而且多数是他的美国同胞时,他就没有用那篇正式的稿子。

  微微的海风吹乱了他稀疏的头发。他说;“我要做一件不大合乎大使身分的事情。我要告诉你们我的真正感受。”

  不知道明顿喝多了丙酮,还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已看出一些端倪,总而言之,他做了一篇惊人的博克依教式的演讲。

  “朋友们,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他说,“来纪念‘民主百人烈士’。孩子们死了,全都死了,都是在战争中被残杀的。通常,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把牺牲的孩子们称为‘男人’。但我不能把他们称为‘男人’。原因很简单;我的儿子也死在‘民主百人烈士”牺牲的那场战争里。

  “我的灵魂坚持要我向一个孩子、而不是男人致哀。

  “我的意思不是说假如需要他们去死的话,参加战斗的孩子们不能象男人那样死去。事实上,他们却的确象男人那样死去了,这是他们永恒的光荣也是我们永恒的耻辱,为此我们才有可能壮严地纪念那些爱国的节日。

  “但是他们总还是些被残杀了的孩子。

  “我向你们建议,假如我们是在诚挚地祭奠山洛伦佐失去的这一百个孩子,我们就该蔑视造成他们死亡的那些东西,也就是人类一切愚蠢的和邪恶的行为。

  “可能当我们回忆战争之时,我们应当脱光衣服,把身体涂成蓝色,整天在地上滚爬,并且象猪那样呼叫。这样做肯定比发表高尚的演讲、比舞动军旗、枪械的表演更为贴切。

  “我并不是说不欢迎即将看到的军事表演——并且确实将是一个动人心弦的表演……”

  他看看我们每个人的脸,突然一转话题,细声细气地说:“我为动人心弦的表演高声喝彩!”

  我们都聚精会神地听他下面要说什么。

  他说,“但是如果今天是在真正纪念一百个在战争中被杀死的孩子,那么还该在今天举行动人心弦的军事表演吗?

  “回答是:是的。但是,表演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举行的,即我们这些参加纪念活动的人正在全心全意地、不知疲倦地为减少我们自己的和全人类的愚蠢和邪恶而工作!”

  他“啪”的一声把装花圈的箱子扭开了。

  他问我们;“看我带来了什么?”

  他打开箱子,让我们看那鲜红的衬垫和金色的花圈。花圈是用铁丝和假的桂树叶子做成的,并且喷了漆。

  一条奶油色的丝带横贯花圈,上面印着拉丁文“为祖国!”

  明顿开始背诵一首埃德加·李·马斯特的《匙河诗集》中的诗,这首诗山洛伦佐的听众肯定听不懂,并且 H·洛·克罗斯比和他的黑兹尔也不会听得懂,因此,安吉拉和弗兰克也听不懂。这首诗是:

  “我是‘敖山’战役中的第一批果实。

  当我感到子弹穿进我的心脏时,

  我希望我留在家里。

  我希望在偷了克尔·特利那里的猪以后

  不是逃跑来参军,而是去坐监狱。

  我宁愿在本县的监牢里坐一千次,

  也不愿意在这长着翅膀的

  大理石像和这刻着‘为祖国’的

  花岗石座下面长眠。

  ‘Pro Parha,’这些字有什么意义”

  “这些字有什么意义?”霍利克·明顿大使重复了这个问句。然后他轻轻地带过了下一个诗行:“意思是为祖国。”他又小声咕咬着:“为任何一个国家。”

  “我带来的花圈是一个国家的人民给另一个国家的人民的礼物。不管是哪些国家,我们只想到人民……

  “和哪些被杀死的孩子们……

  “和任何一个国家。

  “想到和平。

  “想到手足之情。

  “想到大多数人。

  “想到假如人类是仁慈和聪明的,这个世界将是怎样的一个天堂。”

  “尽管人类是那样的愚蠢和邪恶,这还是一个美好的日子,”霍利克·明顿大使说:“我,作为美国爱好和平的人民的代表,对‘民主百人烈士’死于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表示深切的同情。”

  空中传来一阵嗡嗡声。山洛伦佐空军的六架飞机飞了过来,从我们温馨的大海上掠过。他们即将扫射被H·洛·克罗斯比称为“每一个曾经与自由为敌的人”。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一十五章 碰巧

  我们走到向着大海的胸墙去看表演。空中的飞机并不比黑胡椒粒大。我们所以能认出是飞机来,是因为其中有一架的尾巴冒烟了。

  我们还以为冒烟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呢。

  我站在H·洛·克罗斯比旁边。他碰巧在大吃大嚼,吃一口信天翁肉,喝一口本地甜酒。他的嘴唇油光闪亮,一吐气一股模型飞机粘胶的味道。我的恶心病又发作了。

  我独自退到向着陆地的胸墙那面,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在我和其他人们之间,隔着六十英尺长的旧石路。

  我看见那些飞机要在堡垒的脚下做超低空飞行,可呆在这里却看不到。不过恶心使我对此不感兴趣。我转过头来,看着那些呼啸而来的战斗机。正当它们开始射击时,那架尾巴冒烟的飞机突然出现了,机肚朝天,烈火熊熊。

  这架飞机又从我的视线中消逝了,在堡垒下面的悬崖上坠毁了。它装载的炸弹和燃料爆炸了。

  其余几架飞机隆隆掠过,声音越来越小,似一些蚊子在叫哼。

  接着是一阵岩石崩裂声,“爸爸”的城堡上的一个大塔楼破裂了,“轰”地一声坍进大海。

  站在朝向大海的胸墙上的人们惊恐万状地看着塔楼坍塌后留下的大窝。接着我们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岩石崩裂的声音,忽高忽急,犹如交响乐般的谈话。

  这阵谈话进行得十分迅速,新的声音不断地插进来。那是堡垒的木桩在哀叹它们的负担太重了。

  一道裂缝,似闪电横贯大墙,距离我缩着的脚趾只有十英尺。

  它把我和伙伴们分开了。

  堡垒呻吟了一会儿,嚎陶大哭起来。

  其他人都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他们和成吨的砖石建筑一样。歪七斜八,摇摇欲坠。尽管那条裂缝只有一英尺宽,那些人却似赴汤蹈火一样跳得那么高,跃得那么远。

  只有我的从容镇静的蒙娜轻轻一跳跨过了那条裂缝。

  这条裂缝啮合了;又裂得更宽了,也斜着眼睛看着人们。被困在危险地带的还有H·洛·克罗斯比和他的黑兹尔,霍利克·明顿大使和他的克莱尔。

  菲利普·卡斯尔、弗兰克和我从深渊的这一边伸过手去把克罗斯比夫妇拉到安全的地带。现在我们的手臂又恳求地伸向明顿夫妇。

  可是他们的表情无动于衷。我只能猜测他们的心里正在想些什么。我猜想:他们正在考虑如何保持尊严,此时此刻该作何种表情才不失体统。

  恐惧是他们的风格。我则怀疑自杀是否就是他们的风格?但是他们的高贵风度把他们杀死了。因为他们脚下月牙形的城堡不可阻挡地从我们这儿移开了,就象一艘远洋货轮离开码头一样。于是航海的形象似乎也出现在将要出海的明顿夫妇的脑中,因为他们无力但却亲切地向我们挥手告别。

  他们手挽着手。

  他们面向大海。

  他们走了,他们以灾难性的速度急奔而下,无影无踪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一十六章 巨大的“啊——轰”

  那参差不齐的塌坍的边缘离我卷缩的脚趾只有几英寸了。我的温馨的大海吞没了一切。尘埃的大幕缓缓地从大海中升起。苍茫的大海乃是一切跌落下去的人和物的唯一遗迹。 那座宫殿向着大海的雄伟的面具向着北方脱落了:“只剩下麻疯病患者阴森的微笑,歪斜不齐的牙齿,蓬乱丛生的毛发。那些毛发乃是碎裂的木头。这时我脚下的一间大屋子敞开了。那间屋子的地板出乎意外地伸了出来,好象一个跳台。

  霎时,我梦想着跳到那个台子上,再象天鹅一样惊险地跃起,抱紧双臂插进血一股温暖的永恒之中,而不溅起一簇浪花。一只水鸟的叫声把我从梦幻中惊醒。它好象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它问道;“普一提一菲特?”。我们都拾起头来仰望那只鸟,然后又面面相觑。我们从深渊前面向后退着,心中充满恐惧。我刚从一块一直撑着我的铺地的大石头上跳了下来,这块石头就松动了。它在那个跳台的上面摇摇晃晃,不比一架跷跷板更稳固。那石头“轰”的一声塌了下来,落到那个跳台上,砸出了一道斜槽。下面屋子里剩下的家具摆设滑到斜槽底下去了。一架带轮子的木琴最光滑了出来,又一张床头小桌和一盏跳跃着的喷灯争先恐后地滑了出来。一些椅子也你追我赶地跑着。在下面那间屋子里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一件一直不愿移动的东西也开始移动了。那东西顺着斜槽蠕动着,终于露出了金色的船头。那是已故的“爸爸”睡觉的床。它滑到了斜槽的尽头,船头上下摆动着,倾斜着掉了下来。

  “爸爸”给抛了出来,四分五裂了。

  我闭上了眼睛。

  随着一阵象是把一扇大如苍穹的门缓缓关上的声音,天空的大门轻轻地关上了。隆隆声响震耳欲聋。

  我睁眼一看,整个大海是一片“九号冰”。

  潮湿的绿色大地布满蓝白两色的珠宝。

  天昏地暗,太阳巴拉西西变成了一个焦黄色的球,又小又难看。

  小肉虫在天空飞舞。那些小虫是龙卷风。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一十七章 避难

  我仰望着那只乌方才飞过的天空,一只巨大的肉虫在我的头顶上万张开紫色的嘴,象蜜蜂一样嗡嗡地叫着。它一摇一摆,用令人作呕的肠壁蠕动来做呼吸。

  人们各自离散了。我的破碎的大墙消失了,梯阶向着陆地那一面倒下去。

  只有H·洛·克罗斯比和他的黑兹尔大声叫着:“是美国人!美国人!”好象龙卷风还会对它的牺牲品所属的“格兰法龙”感兴趣似的。

  我看不见克罗斯比夫妇了,因为他们是从另一个阶梯下去的。他们的喊叫声和其他人的喘息声都是通过城堡的过道急促地传到我耳朵里的。而我的唯一伴侣就是我的天仙般的蒙娜,她不声不响地跟着我。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她从我身边悄悄地走开.开了“爸爸”的接待室的门。接待室的墙和屋顶都没有了。但是石头地板还在,地板中央是那个地下密室的盖子。在布满肉虫的天空之下,在那想吞食找的龙卷风的大嘴发出的紫色的闪光之中,我掀开了那个盖子。

  地下室的通道里有铁梯。我从里面把盖子关上。我们下了铁梯。

  在梯子下面我们发现了国家机密。蒙扎诺“爸爸”在这里建筑了一个舒适的防空洞。它设有通风口,还有一个用固定自行车驱动的电风扇。在一面墙上的凹处有一箱水。这水又甜,又解渴,没有被“九号冰”污染过。洞内还有设有化学设备的盥洗室,一个短波收音机和一本西尔斯·罗马克的图书目录;’还许多盒装食品、酒以及蜡烛;还有二十年来所出的《地理周刊》的合订本。

  还有一套《博克侬的书》。

  还有两张双人床。

  我点起蜡烛。我打开一个坎贝尔厂的鸡杂浓汤罐头,放在一只斯特恩诺出品的火油炉上烧热了。接着,我倒了两杯维尔京群岛产的甜酒。

  蒙娜坐在一张床上,我坐在另一张床上。 我对她说:“我马上就要说一些古往今来男人们对女人们讲过无数次的话,但是我相信现在说这番话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有分量。”

  “哦?” 我摊开双手说,“你听着。”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一十八章 铁处女与地下密室

  《博克侬的书》第六卷专论痛苦,特别是人施于人的折磨。博克依警告我们:“假如我被处以钩刑,我将期待富有人性的处决。”

  接下来他又谈到拉肢刑架和砍脚刑具,还有铁处女、“维格里亚”和地下密室。

  “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有许多人哭嚎,’

  唯独地下密室让你在弥留之际思考。”

  在蒙娜的和我的洞穴中便是如此。至少我们可以思想。我想到的一件事就是地下密室里的物质享受丝毫也不能减轻地下密室本身给人带来的痛苦。

  在我们地下室度过的第一个昼夜、龙卷风每小时几次把密室门吹得格格作响。每逢此时,我们洞中的压力都要骤然下降,耳朵嗡嗡发响,头也阵阵发昏。

  至于那架收音机,只是“劈劈啪啪”地响,发出“嘶嘶”的静电干扰。从短波的这一端一直调到那一端,我听不到一句话,也听不到任何电报信号。假如什么地方还有生命存在的话,那它也没有播音。

  直至今天,生命也还是没有播音。

  我是这样想的:龙卷风把“九号冰”的蓝白两色的毒霜吹遍各地,把地面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撒得粉碎。任何还活着的东西都要渴死或者饿死,要不就是气死或者冷漠而死。

  我只好去读《博克依的书》;我还不太熟悉这些书,不敢说在哪些篇章里会有给人精神安慰的内容。我很快的翻到第一卷书扉页上的警句:

  “不要当傻瓜!立刻合上这本书!这里只有‘浮玛’。”

  “浮玛”,当然就是谎话的意思。

  然后,我又读到下面这些话:“最初,上帝创造了地球,他在无边的寂寞中看了它一眼。

  “上帝说:‘让我们用泥土制做些生命吧!这样,那些泥土使可看到我们的作为。’于是上帝创造了许多现在活着的生物,其中一种就是人。只有泥人能说话。泥人坐起来后,上帝就俯身靠近他,向四周看了看就说起话来。人把眼睛眨眨、彬彬有礼地问上帝。‘这一切的目的何在呀?’

  “上帝反问:‘难道每一件事情都得有目的吗?’”

  “人回答说:‘那当然了。’”

  “‘那么就叫你自己为这一切想出一个目的来吧!’上帝说完了就走了。”

  我想这都是些废话。

  “当然都是废话!”博克依写道。

  我向我天仙似的蒙娜转过身去,以求能得到一些令人安慰的、更深刻的秘密。

  当我通过隔着两张床的空间呆望她的时候,我能够想象出在她那美妙的眼睛背后潜藏着象夏娃一样古老的秘密。

  我不想描写随后发生的那一段肮脏的性行为的插曲。只消说我是令人厌恶的,而且也受到憎恶就够了。

  这个姑娘对繁殖不感兴趣——她深恶痛绝。

  在扭打结束之前,她和我自己使我完全相信,通过发明一种奇异的、哼哼卿卿的、汗流浃背的行当,便能使人类繁衍。

  我咬牙切齿地回到自己的床上,想到她确实一点也不知道作爱是怎么回事。但是过了一会儿,她有礼貌地对我说;“现在要小孩是很可悲的,你说是吗?”

  “是的,”我阴郁地说。

  “好,那就是生产小孩的办法,可能你过去还不知道呢!”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一十九章 蒙娜感谢我

  博克依告诉我们:“今天我要做保加利亚的教育部长、明 天我就是特洛伊的海伦。”他的意思很清楚:每一个人都应当做他或她是的那种人。在地下密室里,在《博克依的书》的帮助下,我主要想到的就是这个。

  博克依邀请我和他一起唱:

  “我们干着,漫不经心地干着,

  漫不经心地干着,漫不经心地干着,

  我们泥人该干的,泥人该干的,,

  泥人该干的,泥人该干的,

  泥人在干着,泥人在干着,

  泥人在干着,泥人在干着,

  直到我们爆裂了,身体爆裂了,

  身体爆裂了,身体爆裂了。”

  我为这首小诗编了一个曲子。我一面蹬着那辆自行车转动 风扇,好给我们带来新鲜空气,一面低声吹着口哨。

  我向蒙娜大声说。“人类吸进氧气,呼出二氧化碳。”

  “什么?”

  “科学”

  “噢!”

  “人类用了很长时间才懂得人生秘密之一是:一些动物吸进去的也就是一些动物呼出来的,反之亦然。”

  “我原来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

  “谢谢你。”

  “不要客气。”

  我蹬着脚踏车,空气慢慢变得甜美丽清新了,这时,我从自行车上下来,爬上了铁梯,看看气候是不是和上面一样。我一天这样做了好几次。第四天,我从盖子上的小缝中看到天气似乎已经有一点稳定了。

  所谓稳定不过是风暴的稳定,因为龙卷风还和以前一样多。但是它们的嘴不再狼吞虎咽了,也不再咀嚼大地了。那些面向四面八方的嘴谨慎地退到半英里之高的空中。它们之间高度之差越来越小,因此山洛伦佐很有可能被一片透明的防龙卷风的保护层隔离起来。又过了三天,我们确定龙卷风确乎象是真的静止了。我们从水箱里取出水未,把饭盒都装满了才走了上去。

  空气又干又热,万籁俱静。

  我曾经听说有人提出过一种看法,说是就温带来说,应当有六个而不是四个季节:夏季、封冻季、冬季、解冻季和春季。当我在我们的出口边直起腰来,并且又看、又听、又闻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件事。

  没有什么气味,也没有什么动静。我每走一步都要在蓝白两色的霜上弄出一阵沙哑的声响,而每一阵响声又都引起很大的回音。封冻季节到了,茫茫大地,一片蓝白。

  从此以后将永远是冬天。

  我帮助我的蒙娜钻出了我们的密洞。我警告她,不要用手碰到那蓝白色的霜,手也不要碰到嘴上。我告诉她:“死神从来没有现在这样雷厉风行。你只要用手摸摸地,再摸摸嘴唇,你就完了。”

  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一个很坏的母亲。”

  “什么?”

  “母亲——大地呀!她不再是一个好母亲了。”

  “喂!喂?”我对着城堡的废墟大喊。那可怕的风已把大石堆吹成峡谷了。蒙娜和我有意无意地寻找了一下幸存的人,我们之所以有意无意,是因为我们感觉不到还有生命存在。连一只只啃东西的、嗅觉灵敏的老鼠都没有幸免于难。

  宫殿大门的拱门是唯一还没有被破坏的人造之物。蒙娜和我走到它的前面。门座上有用白漆写的博克依的小调。字迹清楚,是新写上的。它证明有人在风灾之后还活着。

  那支小调是:

  “有一天,有一天,这疯狂的世界要完蛋,

  上帝要把他借给我们的东西索还。

  而假如在那一天你想要把上帝责难,

  你尽管去骂他,而他只会微笑,把头点。”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二十章 致有关人士

  我想起一个宣传为儿童编写的《知识丛书》的广告。在那广告上画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信赖地仰望着他们的父亲。其中一个问;“爹,天怎么是蓝的?”可以想象,答案能在《知识丛书》中找到。

  在蒙娜和我从城堡出来,沿着宫殿前的大路向前走时,如果有一个爹爹在身旁的话,我也要紧紧地拉住他的手问他许多问题;“爹!为什么所有的树都断了?爹!为什么所有的鸟都死了?爹!是什么把天弄得那么难受,有那么多虫子?爹!是什么把大海弄得那么硬,那么静?”我想到要是还有什么人活着的话,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回答这些问题。假如有人对这些问题感兴趣的话,我是可以告他们出了什么事,在哪里出的,怎样出的。那么,是怎么回事呢?我不知道死人都到哪里去了?

  蒙娜和我从我们的地下密室出来,冒险走了一英里多略,没有看到一个死人。我对于活人的兴趣连对死人的一半都没有。因为我明确地感到我将是第个目睹一大堆死人的人。我没有从任何可能有营火的地方看到一缕轻烟,当然,在天空布满小虫的时候,就是有烟也不容易看见。我的视线被一件东西吸引:在麦克凯布山顶的怪石上,有一片熏衣草冠。一种傻里傻气的想法在我心头一掠而过,我想和蒙娜一起爬到那山顶上去。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走进了麦克凯布山脚下高低不平的小丘之中。蒙娜好象漫无目的地离开了我.离开了大路,爬上了一个小丘,我则在后面跟随走了她。

  我在山嵴的最高处赶上了她。她正出神地俯视着一个宽阔的、自然的盆地。她没有哭泣。

  她应该哭的。

  在那个盆地里有成千上万的死人。每一个死人的嘴上都有“九号冰”的蓝白两色的霜。

  这些尸体不是散开的,也没有互相碰撞的情况。很明显。他们在可怕的大风止息后还曾在这里聚会。每一具尸体的手指都放在嘴里或嘴边上,这就说明每个人都是自愿来到这个悲凉的地方,然后用“九号冰”自杀身死的。男人、女人、还有小孩子,许多人都做着博克-玛鲁”的姿势。大家都面对着盆地的中央,好象他们是一个圆形剧场的观众似的。

  蒙娜和我看了看所有这些霜封的眼睛向何处眺望,又看了看盆地的中央。那里有一块圆形的空地,可能有人在那里发表过演讲。

  蒙娜和我战战兢兢地走向那块空地,躲避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雕像。我们发现在那块空地上有一个国石头。石头下面压着一个用铅笔写的字条,上面写着;

  “致有关人士;你周围这些人几乎是山洛伦佐岛上在大海封冻及接踵而来的风暴中的全部幸存者。这些人把一个叫博克依的伪圣人捕获,他们把他带到这里来,让他站在中央,令他告诉他们,全能的上帝在做什么以及他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个江湖骗子就告诉他们说,上帝肯定要杀死他们,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嫌弃他们了,至于他们呢,当然应该听话,乖乖地去死。就这样,你看,他们果然照办了。”

  这张字条下面署名“博克依。”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回答慢了

  我气喘吁吁地说:“一个多么玩世不恭的人啊!”我抬起头来,环顾填满死人的盆地,问:“博克依本人也在这里吗?”

  “我没有看见他,”蒙娜温和地回答。她既不沮丧,也不生气。实际上她似乎快等了出来。她说:“他常说,他永远也不做他劝别人做的事情,因为他知道那是没有价值的。”

  我恶狠狠地说:“最好他自己也在这里!这个人多么无耻,竟然劝导这些人自杀!”

  现在蒙娜真的笑了。我从来没有听她笑过。她的笑声深沉、粗扩、令人震惊。

  “这使你感到可笑吗?”

  她懒洋洋地抬起胳膊,说道:“这一切简单之极。就是这样。他用那么简单的办法给那么多人解决了那么多问题。”

  她依旧笑着,信步走在千万具僵尸之间。她走到斜坡的差不多一半的路上停了下来,面对着我,她对我喊道:“假如你能够做到的话,你希望这些人中的哪些死而复生?快快回答我!”

  过了半分钟,她顽皮地叫道;“你回答得不够快!”她又笑了一会儿,用手指摸了一下地,站起身来,又用那个手指摸摸嘴唇,死了。

  我哭了没有呢?他们都说我哭了。正当我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时,H·洛·克罗斯比和他的黑兹尔和牛顿。霍尼克来到我的面前。他们乘着波利瓦尔那辆唯一的出租汽车。这辆车在大风暴中竟没有损坏。他们说我当时正在哭呢!黑兹尔也哭了,这是因为看到我还活着她太高兴了。

  他们哄着我,把我拉进车里。

  黑兹尔用一只膀子搂着我说:“现在你和妈妈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怕了!”

  我什么也不想。我闭上了眼睛。我如释重负,如傻如痴地靠在那个肥硕的、潮湿的、肮脏的傻瓜身上。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二十二章 鲁宾逊的瑞士家庭

  他们领我来到弗兰克林·霍尼克那座建筑在瀑布之上的府邸的废墟。只有瀑布下面那个山洞还在,但是已变成一间用半透明的蓝白两色的“九号冰”筑起的圆顶小屋了。

  我们一行人有弗兰克、小牛顿和克罗斯比夫妇。他们是躲在宫殿的一间地牢里才幸免于死的。那间地牢当然没有我们住的那个地下室舒服,并且浅得多。风势稍一减弱他们就出来了,而我和蒙娜在我们的密室里又多住了三天。

  碰巧,他们发现这辆大难不坏的出租汽车停在宫殿大门的拱门下。他们还发现了一罐白漆。于是弗兰克在汽车的前车门上漆上白星星,又在车顶上缀了一个“格兰法龙”的标志: “U·S·A”。

  我说:“后来你们就把白漆留在拱门下面了。”

  “你怎么知道的?”克罗斯比问。

  “不知道什么人又用它写了一首诗。”

  我没有立刻问安吉拉·霍尼克·康纳斯和菲利曾与朱利安·卡斯尔是否死了,因为我本该立刻谈到蒙娜的。可是我不想谈。

  我特别不愿意谈起蒙娜的死,因为当我们乘车在路上行驶时,克罗斯比夫妇和小牛顿显得那么高兴,真是不合时宜。

  黑兹尔的话使我得知她为何如此兴奋。她说,等着瞧我们要过怎样的日子。我们有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吃。什么时候要喝水,我们只要架起脊火来化开一点就行。我们自称是鲁宾逊的瑞士家庭。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二十三章 鼠与人

  一晃六个月过去了——这本书也就是在这奇异的六个月中写的。黑兹尔把我们这个小社会叫做鲁宾逊的瑞士家庭是颇有道理的,因为我们在一场风暴之后活了下来。我们虽与外界隔绝,生活倒也相当舒适。这种生活颇有点迪斯尼游乐场的迷人之处。

  任何动、植物都没有幸存,这是真的。但是“九号冰”却储存了一些猪、牛、小鹿和一些风干了的禽类和浆果。我们要吃的时候,化开煮熟就行了。另外,还从波利瓦大街的废墟中挖出成吨的罐头食品。看起来,山洛伦佐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

  食物不成问题,衣着住宿也没有问题,因为天气一直是又干、又闷问、又热。我们的健康情况一律良好。很明显,细菌也都死了或是冻住了。

  我们把生活调理得那么令人满意;叫人高兴,所以当黑兹尔说;“没有蚊子了,这倒是一件好事”时,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她坐在一片空地上的一只三腿小凳上(弗兰克的房屋以前就矗立在这里),把一些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布条缝在一起。她象贝特西·罗斯一样,正在制做美国国旗呢。没有人忍心告诉她,红色实际上是桃红色,蓝色差不多是黄绿色,而她剪的那五十个星星是六个角的大卫王之星而不是五个角的美国星。

  她丈夫现在已经是一个好的厨师了,正在附近的一堆柴火上用铁锅炖肉呢。他全权负责我们的伙食;他对做饭很有兴趣。

  “色、香俱全!”我夸奖他说。

  他眨眨眼睛说;“不要过奖!我正尽力而为呢!”

  我们在亲切地交谈,而弗兰克自做的自动呼救发报机也不停地发出恼人的“的——的——的”、“塔——嘻——喀”的声音。它昼夜发出呼救的信号。

  “拯救我们的灵魂啊!”黑兹尔一面缝着,一面随着发报机吟唱着。“拯救我们的灵魂啊卜’

  “你的书写得怎样了?”黑兹尔问我。

  “不错,妈妈,确实不错。”

  “你什么时候能让我们看一点?”

  “等写好了再给你看,妈妈,等写好了吧!”

  “许多著名的作家都是老乡呢!”

  “我知道。”

  “你的名字要列在那长长的名单中呢!”她满怀希望地笑了,又问道;“它是一本逗乐的书吗?”

  “但愿如此,妈妈。”

  “我喜欢大笑一场。”

  “我知道你喜欢。”

  “咱们这儿每个人都有特长,都能为别人做点什么。你写书逗我们笑;弗兰克搞科学;小牛顿呢,他给我们大家画画;我缝针线;洛依做饭。”

  “‘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是中国的一句俗语。”

  “中国人在许多方面都是聪明的。”

  “是的,让我们牢牢地记住他们吧。”

  “我想更进一步地研究他们。”

  “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即使条件理想也不容易。”

  “我现在希望什么都多研究一点。”

  “我们都有些后悔的事,妈妈。”

  “怨天尤人,徒劳无益。”

  “妈妈,正象一个诗人说的‘在老鼠和人的一切话语中, 最悲哀的一句话就是:‘本来可能如何如何。’”

  “这句话不但俏皮。而且真实。”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二十四章 弗兰克的蚂蚁饲养场

  我很不情愿看到黑兹尔就要把那面国旗缝好了,因为她的计划使我大伤脑筋。她以为我已经同意替她把那面拙劣的旗帜插到麦克凯布山顶上去。

  “假如洛依和我还年轻的话,我们自己就会去做的。现在我们只能是把旗帜交给你,再祝你福星高照。”

  “妈妈,我怀疑那里并不是一个插旗子的好地方。”

  “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吗?”

  “让我再想一想,”我离开了她,走到山洞里去看弗兰克在干什么。

  他也没做什么新鲜事。他正在观察自己建立的蚂蚁饲养场。他在波利瓦的废墟中的三维世界里挖出少量幸存的蚂蚁。他把三维空间变成两维空间,找了两片玻璃,把蚂蚁和一些烂土夹了进去。要不是弗兰克拚命要这些蚂蚁活动,并且对它们的活动大加评论的话,它们本来是不动的。

  这个实验很快地解开了蚂蚁为何能够在无水的世界存活的秘密。据我所知,它们是唯一幸存下来的虫子。它们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它们把自己的身于紧紧地缩成一团,簇拥着 “九号冰”的冰粒。这些缩成一团的蚂蚁能产生热量,从而杀死了一部分蚂蚁,并且产生露水。水珠可以喝,尸体可以吃。

  我对着弗兰克和他的那些同类相残杀的蚂蚁说:“吃吃,喝喝,快快乐乐,到了明天,就不再活。”

  每逢此时,他便要怒气冲冲地发表一通讲话,论证人类可以从蚂蚁身上学到的一切东西。

  对他的这番议论我也总是说,“大自然妙不可言,弗兰克,大自然妙不可言。”

  他千遍万遍地问我:“你知道蚂蚁为什么那么成功吗?它们能够合作。”

  “合作这个字眼真好听。”

  “谁教给它们制造水的?”

  “谁教给我制造水的?”

  “你明明知道这样的答案是愚蠢的。”

  “对不起。”

  “过去,。我总是认真地看待人们愚蠢的回答。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是一个里程碑。”

  “我成熟了许多。”

  “对世界来说代价可谓浩大,”说这番话时我便知道弗兰克肯定听不进去。

  “过去,别人可以毫不费力地恐吓我,因为我自己信心不足。”

  “只要锐减地球上的人数,就能大大有助于缓和你自己特殊的社会问题。”我又对这个聋子说道。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宪竟是谁教给蚂蚁制造水的?”他又一次向我挑战。

  “我多次明确地告诉他,是上帝教给它们的。但繁琐的经验告诉我,我这个税法他既不会反对,也不愿接受。他还会发疯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提出这个问题。

  我走开了,正象《博克浓的书》中规劝的那样:“对那种挖空心思去了解什么事的人要多加小心,他们了解了之后就会发现自己并不比过去更联盟。”博克侬还告诉我们:“他对于无知而而又不肯花苦功夫去了解目已人深恶痛绝。”

  我去找我们的画家小牛顿去了。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二十五章 塔斯马尼亚人

  我在离山洞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找到了正在画一幅狂风劲吹、万物倒伏的风景画的小牛顿。

  他问我是否愿意开车带他到波利瓦大街去搜集作画的颜料。他自己不能开车,他的腿够不着踏板。“

  于是我们就出发了。在路上我问他是否还有性欲的要求。我哀叹自己是一点也没有了,连这方面的梦都不做一个,欲望殆尽。

  他告诉我说:“我过去常常梦见二十尺、三十尺乃至四十尺高的女人呢!可是现在怎么样?天啊!就连那乌克兰的小株儒的模样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记得曾经读过关于塔斯马尼亚上人的文章。塔斯马尼亚人习惯裸体。当他们在十七世纪和白人相遇时,他们对于农业、畜牧业及任何一种建筑都十分陌生,甚至连火都不知道。在白人眼中,他们无知而可卑。第一批从英国来的移民把他们当做猎物。这些土人发现生活是如此乏味,于是放弃了繁殖。

  我对牛顿说我认为现在也有一种同样的绝望在阉割我们。

  牛顿的见解十分精明:“我想一切床上的兴奋都与人类繁衍子孙的兴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假如我们当中有一个正当生育年龄的女人,或许情况会完全不同。可怜的黑兹尔已经老了,连个痴呆儿也生不出来了。”

  牛顿说他知道很多有关痴呆儿的情况。他上过为残疾儿童开办的学校。他有好几个同学就是痴呆儿。“我们班写作最好的是一个叫做默娜的痴呆儿——我是说她的书法写得好,不是说她写的东西有多么好。大啊!我有好多年没想到她了!”

  “那个学校好吗?”

  “我只记得校长一天到晚老是训话。他总是由于我们捣了什么乱而在扩音器里大声责驾我们。而且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真是烦死了,腻透了……”

  “这正是我平日最常有的感觉。”

  “可能你就应当有这种感觉。”

  “牛顿,你说话象一个博克侬教徒。”

  “为什么我不该象呢?据我所知,只有博克依教是唯一的论述过侏儒的宗教。”

  在我还没有写这本书的时候,我钻研过《博克侬的书》。但是我没有注意到任何有关株儒的评述。幸亏牛顿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这段用诗文写下的论述淋漓尽致地暴露了博克依教的自相矛盾:以谎言掩盖真实的绝对必要性与谎言掩盖真实的绝对的不可能性。

  “侏儒阔步走,

  派头竟十足;

  如入无人境,

  胸中有成竹:

  身材无大小,

  全凭我盘算;

  自忖是巨人,

  便是顶天汉。”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二十六章 继续吹奏罢,轻松的管乐!

  “多么令人沮丧的宗教!”我大叫一声,接着便把话锋一转,说到了乌托邦,谈到一旦这世界溶化了,它是什么样子,该是什么样子,将是什么样子。

  但是博克俄对乌托邦也有研究,并且写了一本他称之为“博克侬的共和国”的有关乌托邦的书,这就是《博克依的书》第七卷,在那本书里有这样可怕的警句:

  “给杂货店办货的那双手要统治这个世界。”

  “建立共和国时,我们先要有一家联营的杂货店,一家联营的食品店,一家联营的煤气房和一种普及全国的游戏。随后,我们便可以撰写宪法。”

  我气得驾了博克依一声;“黑畜生!”随后,我又一次转开话题。我谈到个人的有意义的英勇行为。我特别赞扬了朱利安·卡斯尔和他的儿子所选择的死法。当龙卷风依然还很凶猛的时候,他们父子步行到森林中的“希望与同情之家”去,将他们所有的希望和同情奉献。我在可怜的安吉拉的死法中也看到了人生的壮丽。她从波利瓦的废墟中捡起一只单簧管就立即吹奏起来,全然不顾管嘴可能被“九号冰”污染过。

  我用沙哑的嗓子低声说:“继续吹奏吧,轻松的管乐!”

  牛顿说:“讲了,可能你也会找到个干净的死法。”

  这也是一句博克依教的话。

  我无意中说我想攀登麦克凯布山的顶峰,在那里插上富有某种意义的标志。一我把手猛地从方向盘上拿开。一指给他看那山顶上是多么空荡。“可是牛顿,该立个什么样的标志才好呢?究竟立个什么呢?”我又用双手抓住了方向盘,说:“世界的末日到了;我在这里,几乎是最后一个人了,“最高的山在那里,遥遥可见。我现在知道我的‘卡拉斯’都在从事什么活动了。牛顿啊!它已经昼夜工作了可能有五十万年了,就为的是让我爬上那座高山。”我摇摇头,几乎哭了出来。“但是。上帝,我该拿着什么东西上山呢?”

  我问着,视而不见地看着窗外,走了一英里多路才意识到我正凝视着一位坐在路边的、年老的黑人的眼睛,一位活着的有色人种的眼睛。他正坐在路边上。

  我放慢车速,一接着就把车停住了。我用双手蒙住了眼睛。

  “怎么啦?”牛顿问。。

  “我看见博克侬了,他就在那边坐着呢!”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结局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赤着脚。他双足已和“九号冰”冻在一起。他只披着一块钉着蓝色线束的白床单。那些线乘构成了四个字:卡莎·蒙娜。他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到来,他一只手拿着铅笔,一只手拿着纸。

  “您是博克依吧?”

  “什么事?”

  “我可以问问您现在正在想什么吗?”

  “年轻人!我正在想《博克侬的书》的最后一句话该怎么写!是该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了。”

  “想起来了吗?”

  他耸耸肩,递给我一张纸。

  下面就是我从这张纸上读到的话:

  “假如我是一个年轻人,我就要写一部人类的愚蠢史;我要爬到麦克凯布山巅,仰面躺在那里,把我写的那部历史书放在头下当枕头。我要从地上拿取一些能够把人变成雕像的蓝白两色的毒药,把自己也变成雕像,变成一尊仰面而躺、满脸狞笑对着那个人所共知的人歪眉科眼的雕像。”

《猫的摇篮》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