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暗无天日的地方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暗无天日的地方》
作者:加德纳·多索伊斯

正文 暗无天日的地方

  鲁搴逊开车已经近乎两天了,穿过宾夕法尼亚,继而穿过新泽西乌黑的荒原,不顾死活地驱车赶路。由于精疲力竭,他曾经在一个衰败的海滨小城镇歇了下来,但见到处是倾颓的隔板建筑,关得严严实实的百叶窗里一张张苍白的面孔惶恐不安地窥探着外面的动静。他慢慢地走过一条条空荡荡的街道,街上飘荡着潮水般皱巴巴的废报纸和肮脏的糖果纸,在凛冽的海风中盘旋飞舞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在城镇的边缘他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汽车加油站,他锁上门,卷起窗帘,在里面睡觉,望着一个锈蚀的油泵反射的月光,双手紧紧抓住一支修轮胎的铁棒。他梦到一群有腿的鲨鱼,当他从梦中跳将起来逃避鲨鱼锋利牙齿的时候,他的头猛然撞到屋顶,此后他停下来,坐在关闭着的轿车里,眨着眼睛,闷热得大汗淋漓,听着黑暗中的动静。
  在单调的灰白色熹微晨光中,像浪涛一般衣衫褴褛的难民潮涌进城镇,把他卷进去推着他一起走。他整天沿着骚动海洋的边缘开车,这海洋油腻腻的,漂着斑斑驳驳的浮渣,活像一块破破烂烂的灰色地毯,漂流着穿过一座又一座人心惶惶、关门闭户的城镇,观望着油漆剥落的广告牌和钉上木板的店门。
  现在是夜深时分,他刚刚开始真正相信发生的事,从思想到感情顺应现状,这_严酷的现实像利刃一样刺痛他的心。他行车的次等公路变窄,拐弯处外侧比内侧超高,鲁宾逊放慢车速绕过拐弯处,换档的时候听见排档的尖叫声,不由自主感到畏畏缩缩的。道路变直,他又一次踩下加速器,感到轿车作出反应发出战栗的悲嗥声。这辆老爷车还能坚持多久?他昏昏然想着。我的汽油还能用多久?还有几英里?他又不只觉感到精疲力竭;一把长柄大铁锤用毛毡包裹着,使他甚至与自己神经疼痛的现实隔离开来。
  前面有一辆严重毁坏的车子,就在他这一边,他拨转车子偏到外面另一车道上以便避开它。公路经过费城的时候,路上挤满密密麻麻的汽车,喇叭响成一片,一辆辆晕头转向不知何往,但他比大多数人熟悉次等公路网,于是超车摆脱了这一群人。眼下道路大多空荡荡的。神志清醒的人们已经逃入地穴。
  他赶上那辆毁坏的车子,从它旁边开过去。那是一辆轻型敞篷卡车,侧面翻倒,被火焰吞噬着。一个人脸朝下躺在路上,趴在白色分界线上。倘若不是手和脸隐隐约约显出灰蒙蒙的微光,他很可能被误认为一堆被丢弃的破衣烂衫。破旧的柏油路面上有斑斑血迹。鲁宾逊让车子再向左偏移一点,免得从那人身上压过去,并且开始稍稍刹着车滑行,调整行车路线。超过那辆毁坏的车子以后,他拐回到自己的车道上,再次加快行车速度。卡车和地上的人向后溜去,在他的后视镜中留连片刻,被他的尾灯映现出来,继而被黑暗吞没了。
  继续行驶了几英里,鲁宾逊在驾驶座上开始昏昏沉沉打瞌睡,一会儿眯过去,一会儿醒过来,睡着了头一歪,醒过来就眨眨眼睛。他自己臭骂一句,尽力睁大眼睛,把窗玻璃摇下来。风呼啸着从窗缝吹进来。空气闷热而潮湿,充满煤烟和化学臭气,这就是窒息着新泽西州北部的工业噩梦所散发的毒气。
  鲁宾逊不由自主伸手去打开收音机,开始用一只手转动调谐旋钮,盲目地搜遍不可见的世界,为的是找到一点节目好陪他解解困。静电干扰发出刺王}的杂音。眼下费城和匹兹堡的广播电台几乎全都停播了;那一带的电台已经遭到惨重的袭击。芝加哥最后一家广播电台报道了播音室外面爆发一场战斗,在黄昏时刻便戛然停止播音。有一阵子,几个播音员一直提到“叛军”的情况,但是这显然可以断定为拙劣的宣传手段,为的是与公众建立联系,但是他们又在称他们为“暴徒”和“散漫的无政府主义者”了。
  有一阵子他收听到一个功率强大的波听顿电台的广播,正在播送某个政府官员的一篇安抚人心的讲话,但是声音在一阵静电干扰中渐渐消失,继而慢慢被一家费城电台抓的应急无线电信息所代替。再也收听不到地方小型电台的广播了。电视说不定也停播了,这不是说他很想看看电视。至今,他已经几个月没看过现场直播或者实况录像节目了,即便在哈里斯堡,在骚乱最终爆发的前几天,他们已经完全停播新闻,只播送一些系列幽默剧的录像带和20年代陈旧的歌舞片。(快快活活的人物穿着燕尾服在钢琴上面跳舞,在电视光电管闪烁摇曳的白光中像发酒疯一样做作,同时细弱无力的音乐回荡着,录音笑声充斥着房间,活像机械鸟在啼鸣。外面偶尔有炮击声……)
  最后他选定一个电台,它正在播送末受干扰的古典音乐,大多是莫扎特和约翰·斯特劳斯的作品。
  他用无意识的技术继续驱车,听着一曲德伏夏克的作品,这首曲子不知怎的插在海顿的乐曲和《蓝色多瑙河》之间。鲁宾逊被乐曲迷住了,他的脑子本来已经模模糊糊,从他车轮底下滑走的柏油路面不断周而复始地撞击着车子,使他越发昏昏欲睡了。他几乎完全忘记了——
  地平线上出现一颗小红星。
  鲁宾逊心不在焉地凝望了一阵子才注意到它在稳定地增大,他眯着眼睛又看了一阵子,这才领会到那是什么玩艺儿,他一时吓呆了。
  他轻轻地臭骂了一句,心里惶恐不安。排档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车子东倒西歪滑行着,慢了下来。他使劲踩下制动器以便进一步降低车速。一盏聚光灯在红星下面开始闪亮,把个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使他跟花缭乱什么也看不见。他悄悄地骂了一句粗话,感到毛骨悚然,双腿吓得绷紧了。
  鲁宾逊关掉发动机,让车子慢慢滚动着停下来。聚光灯跟随着他,光束始终对准他的挡风玻璃。他眨巴着眯起眼睛避开亮光。他的眼睛噙着泪水,视线模糊起来,聚光灯发展成为一颗戴维之星,放射出刺目的白色光芒。鲁宾逊畏缩着低下头,眨眨眼睛想看清什么东西,连手也不敢抬起来。车子呜一声停了下来。
  他坐着一动也不动,双手紧握方向盘,侧耳听着发动机冷却的时候发出的尖锐的嘶嘶声和金属的卡嗒声。某处传来关上车门的声音,还有一句听不清的呼喊的命令,一句简短的回答。鲁宾逊乜斜着眼睛往侧面望去,想看看聚光灯变成的微小新星四周的动静。脚步在沙砾路上嘎扎嘎扎走过。一个人影向车子迎面走来,到了挡风玻璃前面变成一个魁伟而朦胧的身影,像是略具人形的一团生面。一样什么东西发出微光,一束星光在生面团一般的手里扭动,想要逃走。鲁宾逊感到眼睛发沉。他坐着一动也不动,眨巴着眼睛……
  面团似的人影瓮声瓮气哼了一声,半转过身子面对聚光灯,它的轮廓跌跌撞撞走着,膨胀着,“行啦,”它用面团的声音喊道。只听到叮当一声,但见聚光灯转暗,只有原先四分之一的亮度,变成一只蒙着薄翳的橙色眼睛。这世界又显现出事物的细节和色彩,被一幅跳动的蓝白相间的余象布满条条斑纹。面团似的人影变成了一个中年警察中听,矮矮胖胖的,满脸胡须,脸色发白。他双手拿着一支大口径滑膛枪,强光沿着枪管一闪一灭,使得那支蓝色钢管似乎泛着一阵阵涟漪。枪口随随便便对着鲁宾逊喉咙的方向。
  鲁宾逊冒险偷偷地往四周瞥了一眼,不敢转动他的脑袋。那颗红星就是停在路对面一辆大型警备车顶部慢慢闪动的应急灯。一个较为年轻的警察(仍然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兵,得处处检点一点;穿着用口水擦亮的靴子;望着乌黑的脚趾部位微微发亮)站在暗淡的聚光灯旁边,那盏灯安装在挡风玻璃和发动机罩的接合线附近。他尽力露出严酷和毫不容情的神态,手中尴尬地握着那支大型常规左轮枪。
  道路另一边出现动静。鲁宾逊举目斜眼望去,继而咬着他的嘴唇。一辆沾满泥巴的“调动及地区管理”吉普车停在绿草茵茵的堤岸的半路上。车里有三个人。当他观望的时候,坐在乘客座位上的高个子男人对司机说了些什么,两腿转移到车外,用脚后跟滑下堤岸,有点儿尘土和砂砾随之崩落下来。司机把手插进厚呢外衣里取暖,两个胳膊肘撑在方向盘上,眯起眼睛显得厌烦之至。第三人是个满身污垢的下听,坐在吉普车的后部,正在操纵着一支拴在车上的O.5口径的机关枪。下听顺着枪管所指的方向对鲁宾逊咧嘴而笑,两只手在扳机上摆弄着。
  高个子的人从路肩①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经过那个紧张兮兮的警察新兵身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走进那一片亮光里。当他向鲁宾逊的车子走来的时候,他慢慢地变形,由一个高高的影子变成一个“调动及地区管理”中尉,穿着亮光闪闪的风雪大衣,兜帽挂在脑后。他肩上的一块棕色皮革肩章用磨损的红色大写字母写着调动及地区管理。他带着一支轻型冲锋枪,吊在一只胳膊下。
  【① 路肩:公路两侧不铺柏油的部分。】
  中士回头瞥了一眼,中尉走到发动机罩旁边。滑膛枪的枪口并没有从鲁宾逊的胸口摆开,“看来正常,”他说。中尉瓮声瓮气哼了一声,经过中士的身后,向司机这一边的车窗走来。他望了鲁宾逊一会儿,脸上毫无表情,然后抓起吊着的轻型冲锋枪,平端着搁在右胳膊弯里。他的另一只手慢慢伸出来,在车窗上轻轻地弹了一记。
  鲁宾逊把车窗摇下来。中尉凝望着他,那双淡蓝色眼睛就像两个开向天空的窗户。鲁宾逊一度垂下眼皮瞥了一眼机关枪狭小的枪口,继而举目望着中尉萎缩的薄嘴唇,但见双唇发白,没有半点血色。鲁宾逊浑身毛骨悚然,胳膊和腿上浓密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刺戳着衣裤,“让我看看你的证件,”中尉说道。他的话音缩略得十分清晰。鲁宾逊慢慢吞吞地把手伸进皱纹累累的运动衫里,小心翼翼地拿出证件,把身份证和旅行管理签证递交给中尉。中尉接过证件,后退一步,用一只手拿着检查证件,另一只手端着冲锋枪对准鲁宾逊。自痘武器狭小的枪口离他只有几英寸,微微晃动着,在鲁宾逊的胸口划着一个四分之一英寸的圆旋转着。
  鲁宾逊用干燥的舌头舔舔双唇,想吞咽一下,竟然没做成。他的目光从中尉冷静察看证件的眼睛转向中听厌倦的皱眉蹙额,转向警察新兵慌兮兮东张西望的眼神,转向吉普车司机漠然的呆滞目光,转向0.5口径机关枪后面下听的那双暴眼。他们全都望着他。他成了宇宙的中心。闪烁着的应急灯将又长又乱的影子投射到树林里,这些影子投射出去,继而迅速缩回,就像约约①一样。在北边地平线上一片闷火似的红光映照着乌云,闪闪烁烁亮起来,继而慢慢暗淡下去。那儿是尼瓦克,在燃烧。
  【① 约约(yo-yo),又称溜溜球,是一种用线扯动使忽上忽下滚动的轮形木制或塑料玩具。】
  中尉动动身子,不耐烦地想用空着的一只手翻过旅行签证发粘的一页。他嘀咕着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踩到鲁宾逊车子发动机罩的边上,让冲锋枪斜靠在他的膝盖上,用牙齿协助他翻开粘糊糊的一页。鲁宾逊看见警察新兵用十足鄙夷的神情盯着中尉那只破旧的军用大靴子,于是不顾那支停悬在胸口的机关枪,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忍住笑,因为即便在他的喉咙里,笑声也空洞而刺耳;这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笑声,使他的胸腔好像塞满了沙沙作响的枯树叶。中尉把脚放下,又挺直身子。靴子从发动机罩上挪下来的时候发出一种干巴巴的吮吸声,在发动机罩边上留下模糊而泥泞的脚印。你这狗娘养的,鲁宾逊霎时怒火中烧,在心里骂道。
  一只夜鸟在树林里某个地方哀鸣。刮起一阵寒风,扬起砂砾撒满车子,这是一股空洞的刺骨寒风,充满灰烬和废弃的火车调车场。风翻过旅行签证的纸页,吹皱了中尉风雪衣兜帽上的皮毛,徒劳地拉扯着他头上的短发。中尉继续煞有介事地看着签证,用拇指压着被风飘动的几页。你这个狗娘养的,鲁宾逊默默地怒骂一声,心里惶惶不安,肚子里憋着火气。你这个性虐待狂的狗杂种。长时间的沉默已经变得像岩石一般沉重。应急灯闪烁着,红光照在中尉的脸上,使他的双眼变成两个浅血潭,继而抽空了潭里的血,使他的双颊变成下陷的骷髅穴,继而又把洞穴填满。他用机械的动作翻动纸页,脸上毫无表情。
  他突然啪一声把旅行签证合拢。
  鲁宾逊扭过身子。中尉盯着他,令人一时窒息得透不过气来,然后把签证交还给他。
  鲁宾逊接过签证,尽力忍着性子避免一把抓过来。
  “你干吗出门旅行,”中尉无动于衷地说。
  回话结结巴巴,笨嘴笨舌:出差旅行——没有飞机——得赶回家——老婆——。
  中尉漠然听着,继而转过身对新兵打个手势。
  新兵向前奔来,匆匆检查了后座和后部的行李箱。鲁宾逊听见他在后座上气喘吁吁,沙沙作响,当他挪动的时候车子轻轻晃动着。鲁宾逊笔直望着前面,一声不吭。中尉默不作声,双手抓着他的自痘武器。老中士烦躁不安,“没什么东西,长官,”新兵说着爬出车子。中尉点点头,新兵乖巧地回到警备车上,“听起来正常,长官,”中士说着,以面团特有的不耐烦把他的体重从一只烂脚移到另一只烂脚。但显得很疲倦,在他灰白脑袋的侧面显露出网络一般纵横交错的蓝色静脉管。中尉思忖着,勉强点点头。“啊-嘿,”他慢吞吞地说道,然后振作起来,变得活跃一点,装模作样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当然。没问题,先生,我想你可以走了。”
  在后面近处的地平线上又冒出两盏前灯。
  中尉的笑容消失了,“得啦,先生,”他说,“你呆看别动,不许你干任何事。中士,盯住他。”他转过身,大踏步向警备车走去。前灯越来越大,上下晃动着。鲁宾逊听见中尉嘀咕着什么,聚光灯又一次闪亮,达到最大的亮度。这一回灯光离开他照到别处,他看见光束穿透黑夜,那是一束强烈的光柱,照到了什么东西,把它牢牢钉住,就像一只被捕获的飞蛾。
  那是一辆大型伏尔克斯韦金小巴;在聚光灯的眼下它似乎表面粗糙,显得虚幻不实,就像一幅反差太大的照片。
  小巴减慢速度,开到鲁宾逊横对面靠近路肩停了下来。他能看见前座上的两个人细眯着眼睛,抬手挡住亮光。中尉慢慢儿溜达过去,在几英尺外审视着他们,然后挥挥手。聚光灯暗下来,降到四分之一亮度。在漫射的橙色光下,鲁宾逊恰好能够看清小巴的乘客: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黑色高领绒衣,一个北欧年轻女子,金发垂肩,穿着橙色衬衫。中尉绕到司机那一边,在车窗上轻轻弹了一下。鲁宾逊看得见中尉的嘴巴动了动,半炕开,端庄又古板。那个瘦高个男人不动声色把证件递了过去,中尉开始检查证件,慢吞吞地翻阅纸页。
  鲁宾逊焦躁地动了动身子。他感到身上的汗水慢慢干燥,胳肢窝里、膝弯里和胯下粘腻腻湿漉漉的。他的衣服粘贴在身上。
  中尉打个手势叫新兵过去,向后退了几步直到他站在发动机罩旁边。新兵小跑着穿过道路,向车子后部走去,动手打开旁边的滑动门。鲁宾逊看见瘦高个男人的舌头迅速而紧张地顶住牙齿。女子镇静地望着正前方。瘦高个男人用开玩笑的口气对中尉低声说了些什么。新兵拉开边门,开始爬进去——
  后座和关闭着的后挡板之间的空档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掀开一条厚厚的军用毯,翻身跪起,爬了上来。鲁宾逊瞥见黑色的皮肤,对比之下显得极其洁白的眼睛,惊恐得扩展开来的鼻孔。新兵张大嘴巴,跌跌撞撞向后退去,左轮枪毫无目标晃荡着。瘦高个男人皱起眉头作个怪相——龇牙咧嘴,脖子绷紧,双唇收缩露出了牙齿。他尽力把小巴发动起来。
  一束火光划破黑暗,冲锋枪达达响,枪支在中尉手中颤动着。他毫无表情,来来回回稳定地扫痘武器。小巴的挡风玻璃破碎了。那男人和女子痉挛一下,猛地挺了起来,身体怪诞地扭动着。中尉继续开火。瘦高个男人拱着背,弯下腰,弯下腰,弯下腰,难以想象,脸上始终龇牙咧嘴,然后扑倒在方向盘上。女子向旁边摔倒,撞在车门上。门被撞开,她向后面车外跌出去,长发凌乱地散开,一只手甩到头顶上,手指叉开,伸出手,展开来想抓住什么东西。她跌落到车道上,半身躺在车内,半身躺在车外。她修长的手指抽搐一阵子,合拢,松开。
  小巴后部的黑色身影发疯似的拉扯着后档板,把它打开,爬了出来,试着跳到路肩上。0.5大口径机关枪从堤岸上开火,打烂了小巴车顶的后部。金属发出剌耳的声音,冒出股股浓烟。黑人站在后挡板上,一只脚抬了起来,这时他中弹了。0.5口径机关枪连续不断狠狠地射击着,几乎把他打成两截,将他绵软的身体打到路上六七英尺之外。O.5口径机关枪继续开火,打得柏油四处飞溅。新兵兴奋得像野兽般尖叫着;正在用他的左轮枪向躺倒的人影射击。
  中尉挥挥手,一切都停了下来。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回音慢慢地消失。
  中尉的冲锋枪枪口徐徐冒出一缕青烟。
  在难以置信的寂静中,你听得见有人在哭泣。
  鲁宾逊意识到是自己在哭泣,他咬紧牙关,缩紧肚皮强忍着喉咙里阵阵涌起的呕吐。他手指发疼,因为他一直紧捏着方向盘,他无法放开手指。风吹袭着他湿漉漉的肉身。
  中尉绕过小巴,走到司机那一边,打开车门。他抓住那人的头发,使劲拽起他的头。瘦削的面孔松弛了,线条消失了,几乎像苦行僧一样安详。中尉放开手,血迹斑斑的脑袋掉落下去。
  中尉慢吞吞地绕着发动机罩走回来,停下脚步低头望了那女人一阵子。她伸开手脚半躺在车外,脸朝上,一只胳膊压在身后。她的眼睛仍然张开着,凝望着。她的脸未受损伤;她的身体令人恐怖,从喉咙到胯部殷红的血迹慢慢地渗透着扩展开。中尉望着她,轻轻抚摸着机关枪的枪管,那副尊容活像擦亮的大理石雕像一般冷酷无情。凛冽的寒风吹动她的衣裙,鼓起裙摆落在腰间。中尉耸耸肩膀,走到车子后面。他捅一捅横卧在中心线上的黑人,然后转过身,迅速向警备车走去。上面,下士动手给0.5口径机关枪重新装上子弹。司机又睡着了。
  新兵照样站在小巴旁边,兴奋过去了,脸色苍白,一副病态,看看从他左轮枪管里缭绕升起的青烟,凝望自己用口水擦亮的靴子,殷红的血在乌黑的靴子上凝结。闪烁的应急灯染红两个死人的白脸,用一种类似生命的红晕淹没他们的面孔,继而使红晕消失。
  老中士转过身来面对鲁宾逊,痛心疾首地握着滑膛枪,那副容貌似乎突然苍老了二十岁,“儿子,你现在最好离开这里”,他轻轻地说。他调转滑膛枪,望着熏烧的小巴,迅速移开视线,回过头来。蓝色静脉网络搏动着。他慢慢地摇摇头,弓着背慢腾腾地走开,发动了警备车,倒车退到路外面。
  鲁宾逊正在摸索车里的点火开关,中尉走了过来,“把子弹好好吐出来,”中尉嘀咕着把一排新弹夹套进他的冲锋枪。

  (江昭明 译)

《暗无天日的地方》 作者:加德纳·多索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