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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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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正文 第一章 非常任务

  伊利亚·贝莱顽强地对抗着心里的恐惧感。

  自从他被召到华盛顿,听到叫他去的人很平静地告诉他又有新任务之后,他的恐惧感就一天比一天深。这种心情已持续两个星期甚至更久了。

  光是被召到华盛顿就够他心烦的了。没有人告诉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叫他去,这使他恐惧;而出差派遣单上注明要他来回乘飞机,益发令他惊惶。

  是什么任务急迫到要他乘飞机去?他着实害怕。而乘飞机——他一想到飞机这种东西更是坐立不安。但这还只是开始,不安的感觉还很容易压抑下去。

  毕竟他已经乘过四次飞机,甚至飞越过整个美洲。坐飞机虽算不上什么好经历,但至少贝莱对它已不是完全无知。

  再说,从纽约坐飞机到华盛顿只要一个小时。飞机从纽约第二跑道起飞,在华盛顿第五跑道降落。有这两个跑道他就自在多了,因为这两个跑道和所有的官方跑道一样都是密闭式的,只有在飞机达到升空的速度后,才会开一个闸口让飞机进入大气中。

  此外,贝莱也很清楚,机舱里一定是密闭的,绝不会有窗户,而且灯光明亮、食物精致,各式必需用品一应俱全。这趟由无线电控制的飞行将会十分顺畅,飞机起飞后人也不太会有任何行进的感觉。

  他把这一切解释给自己听,也解释给因为从不曾乘过飞机而深感恐惧的太太洁西听。

  洁西说:“我不喜欢你坐飞机,伊利亚,这种东西太不自然了。你为什么不走高速路带?”

  “因为那要花几个小时,”贝莱一张长脸上满是阴郁的线条,“因为我是警局的警员,必须遵照上级的命令。如果我想保住这C六级的职位,这点我起码要做到。”

  关于这一点,毋庸置疑。

  终于上了飞机,坐了下来。他直视眼前的新闻带,看着上面不断播放的新闻。这城市为它所提供的该项服务深感骄傲,其内容包括新闻、特写、幽默小品、教育资讯等,有时还会播出小说。据悉,有一天这些字带会改成胶卷书。因为当乘客戴上阅读镜时,视觉受到局限,就不会在意周遭的环境了。贝莱一直望着播放中的字带,这不仅可以令他心无旁骛,而且也使他显得很有礼貌。飞机上还有五名乘客(他不经意间就注意到这一点),这些人都有权基于各自的性格与教养,而表现出各种不同程度的恐惧和焦虑。

  贝莱很讨厌别人在他不安的时候骚扰他。好比现在,当他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时,他不希望别人对他发白的指节投以奇怪的目光,也不喜欢有人看到他手松开扶手后所留下的汗渍。他告诉自己:我仍然在一个封闭的地方,这架飞机是一座小小的城市,一座钢穴。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他左边只不过是两公分厚的钢板,虽然他的手肘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但钢板之外却什么也没有——

  呃,有空气!然而那也等于什么都没有。

  从这个方向延伸出去,是几千公里的虚空;从那个方向延伸出去,也是几千公里的虚空;而往下,则是两三公里的虚空。

  他多希望能直接看到下面,看到他所飞越而过的那些景象,那些深埋在地底的城市顶部——纽约、费城、巴尔的摩、华盛顿。他想像着那些他不曾见过但却存在的低垂圆顶。高低起伏的圆顶下大约一两公里深的地底,便是一座座向四周延展而出的城市。

  城市中密密麻麻的通道上都是人,充满了生气。他想,里面有公寓、社区餐厅、工厂、高速路带;由于人的存在,一切都显得舒适温暖。

  然而现在他却在一颗小小的金属子弹里,在冷漠且无形的空气中穿越虚空。

  他的手在发抖。贝莱强迫自己盯住字带上的内容,读了一小篇文章。

  这是一个描述探勘银河的短篇故事,里面的英雄显然是个地球人。

  贝莱不耐烦地啧了两声,但他随即对自己发出声响的粗鲁举动有点错愕,立刻屏住呼吸。

  但这个故事实在太可笑了,为迎合幼稚者的口味,居然假想地球人能入侵太空。开什么玩笑?探勘银河?银河对地球人根本是关闭起来的,银河早已在数世纪前就被地球人的后裔——外世界人所占据了。这批最先抵达银河的外世界人发现了那个舒服的世外桃源,而他们的后代子孙早已禁止地球人移民过去了。这些外世界人把地球以及他们的地球人亲戚圈禁起来,而地球本身的城市文明又使地球人以一道恐惧之墙把自己关在城市中,他们对开敞的空间感到恐惧。因为恐惧,他们在自己星球上甚至还把人的活动范围与机器人农耕区及探矿区隔开。

  贝莱忿忿想着:老天,我们要是不喜欢这样,就应该设法改变,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写神话故事上!

  然而无计可施,他也知道。

  飞机降落了。他与其他乘客下了飞机各自离去,当然,他们彼此连互望一眼都不可能,这是习俗。

  贝莱看看手表,在搭乘高速路带前往司法部之前还有一点时间,他决定先梳洗一下。还好有这么片刻时间。生活中的喧嚣、巨大的机场圆锥顶、城市各层向外延伸的走道……他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所听到的每一个声响,都给他一种深深封闭在城市内的温暖与安全感。现在,他只要洗个澡,所有的焦虑就一扫而空了。

  他必须获得主管当地住宿事务的人员许可,才能使用社区的个人私用间。他出示出差令,主管人员例行在许可书上盖了个章,给他一间优待的个人私用间(许可书上仔细列明使用时间,以防滥用),并且贴上一张小纸条,指示其所在之处。

  踏上输送带,贝莱真是感激万分。当他跳过一条条加速路带,朝里侧的高速路带靠近,那真是多么奢华的享受啊。他轻松跳上高速路带,依职级选了个座位坐下。

  现在并不是交通的高峰时间,所以座位很多。他到达社区私用间后,那儿的人也不太多。他被指定使用的个人私用间整理得很干净,里面还有一台性能不错的小型衣物洗涤机。

  他把配给的水好好利用了一番,衣服也洗净熨平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应付司法部了,很意外地,他甚至有点兴高采烈。

  次长亚伯特·明尼是个很爱整洁的人。他的个头不大,身体却很结实,头发灰白,肤色红润,身上微微透着刮胡水的味道,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很干净的气息。这一切都代表他的日子过得很好,享有高级行政官员的许多配给品。

  贝莱不禁感到自己相形见绌,他面黄饥瘦,衣着寒伧。他的手太大、眼窝太深,浑身上下粗糙不堪。

  明尼很热情地说:“坐嘛,贝莱。来根烟吧?”

  “我只抽烟斗,长官。”

  贝莱一边说,一边取出烟斗。明尼将雪茄又塞回口袋。

  贝莱随即感到后悔。一支雪茄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其实他挺喜欢这份见面礼的。最近他刚从C五级升到C六级,烟草的配额也跟着增加了,但他还是觉得不够抽。

  “尽管抽!没关系!”明尼说。贝莱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小撮烟草塞进烟斗,明尼像个慈父般在一旁耐心等着。

  贝莱低头望着烟斗:“长官,还没人跟我说,我为什么会被召到华盛顿来。”

  “我知道。”明尼微微一笑,“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暂时改派别的职务。”

  “到纽约市外工作?”

  “到很远的地方工作。”

  贝莱抬了抬眉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长官,所谓的暂时是多久?”

  “我也不太确定。”

  贝莱很清楚被调职的利益与损失。调到异乡做个暂时的过客,他的生活待遇会比原来职级所能提供的待遇好一点。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洁西和他的儿子班特莱恐怕不太可能获准和他一道去。当然,他们母子两个留在纽约会受到很妥善的照顾,但贝莱是个离不开家的人,他不喜欢和家人分开。

  另外,调职同时也意味着去做一项特殊的工作。这是件好事,但他所肩负的责任却比一个普通的刑警重大得多,很可能令人感到不舒服。几个月前,贝莱才在纽约市外调查完一桩谋杀外世界人的案子。如果要他再去做一件同样或类似的事,他可不会太愉快。

  “你能告诉我,我要去哪里吗?”贝莱问:“还有,你能不能说明这个工作的性质,以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想估计一下明尼所谓的“很远”究竟有多远,明尼似乎是以强调的口气在说“很远”这两个字,贝莱不断地问自己,新工作基地在哪里?是加尔各答?悉尼?

  接着,他注意到明尼小心翼翼地点上一支雪茄。

  贝莱想:老天!这家伙似乎很难启齿,一副不想讲的样子。

  明尼吸了一口雪茄,望着吐出来的烟雾说:“司法部暂时调你去索拉利世界出差。”

  贝莱愣了好一会儿,这地名似熟悉又陌生。索拉利世界……索拉利世界……索拉利人?

  他站起来,紧张得绷直了身子:“你是说,到外世界去?”

  明尼没有看他:“是的。”

  “不可能!”贝莱说,“外世界人不会让地球人到他们那里去的。”

  “任何事情都会因不同的情况而改变,贝莱刑警。索拉利世界发生了一桩谋杀案。”

  贝莱的嘴唇动了动,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可是这并不属于我们的司法管辖范围,不是吗?”

  “他们要求协助。”

  “要求我们协助?要求地球协助?”贝莱不只迷惑,简直难以置信。外世界一向轻视地球这个母星,而且老是以一副施惠者的姿态出现,它会来要求协助?

  “他们要求地球协助?”他再问了一次。

  “这的确很不寻常,”明尼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要求地球派一个侦探去查这个案子。这件事是经由最高层次的外交途径处理的。”

  贝莱重重坐下:“为什么是我?我已经四十三岁了,不年轻了。我有太太、有孩子,我离不开地球。”

  “这不是我们决定的,警官,他们特别指名要你去。”

  “我?”

  “纽约市警局便衣刑警伊利亚·贝莱,C六级。他们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这点你应该知道。”

  贝莱还在顽强抗拒:“我没有资格担任这项工作。”

  “他们认为你有资格。显然你处理外世界人谋杀案的手段,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

  “他们一定是弄错了,我处理的这件案子一定被说得太夸张了。”

  明尼耸耸肩:“总之,他们要你去,我们也同意派你去,现在你已经被调职了。所有的文件都处理好了,你非去不可。在你出差这段时间,你的太太和孩子会受到C七级的照顾,因为你解除现职的期间,你的临时职级是C七级。”他故意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如果你圆满完成任务,你就可以永远保有C七级。”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不可能了。对贝莱而言,他根本离不开地球,难道他们不知道?

  接着,他居然以一种自己都觉得不自然的声调平静地问道:“是哪种类型的谋杀?现在情况怎么样?为什么他们自己无法处理?”

  明尼小心翼翼地把桌上的小东西挪来挪去重新摆好,摇摇头:“我对这桩谋杀案一无所知,我完全不了解实际情况。”

  “那么谁知道情况,长官?你总不希望我一无所知地到那里去吧?”贝莱心底又发出惊惶的声音:我不能离开地球!

  “地球上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索拉利人没告诉我们。所以你最好能找出这件谋杀案为什么这么重要,以至于他们会要求地球人协助。换句话说,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贝莱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如果我拒绝呢?”其实他不问也知道答案。他当然知道被解职对他及他的家人意味着什么。

  明尼倒没提及解职的事。他轻声说:“你不能拒绝,这是你的任务,警官。”

  “这种任务?为索拉利人工作?去他妈的!”

  “为我们工作,贝莱,为我们自己。”明尼顿了顿:“你也明白地球人在外世界人眼里的地位,我不必多说。”

  贝莱明白,每一个地球人都明白。虽然五十个外世界的人口加起来也远远比不上地球的人口多,可是他们的军事实力却比地球强一百倍。这些人口稀少的星球仰赖正电子脑机器人经济,所以他们的个人生产力是地球的几千倍。这种个人产生的力量可以左右其军力、星球人的生活水准及幸福程度,以及其他事。

  明尼说:“我们之所以处于这种窘迫的境地,就是因为对他们完全不了解,而外世界人对我们了若指掌。他们派了大量的访问团到地球来。可是我们呢,除了他们告诉我们的事情之外,我们对外世界可以说一无所知。地球人从来没有到过任何一个外世界。不过现在有人要去了,就是你。”

  “我不能——”贝莱说。

  明尼不管他,又重复了一次:“你会去的。你的情况特殊,你是在他们的邀请下前去做一份他们指派给你的工作。这是个大好机会,你可以把有用的资料与情报带回地球。”

  贝莱忧心忡忡地望着眼前的次长:“你是说,要我去帮地球,做间谍?”

  “这跟当不当间谍无关,除了他们叫你做的事情之外,你不必多做什么。你只要睁大眼睛、敞开心灵去观察!等你返回地球之后,自然会有专家来分析、解释你所观察到的东西。”

  “危机意识?”贝莱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

  “把一个地球人送到外世界是很冒险的,外世界人恨我们,不是吗?就算我怀着无比的善意应邀前去,我还是很可能引起星际事件。其实只要地球政府愿意,要拒绝他们还不容易?你们可以说我有病。你也知道,外世界人很怕疾病。如果他们真的相信我有病,无论如何也不会叫我去了。”

  “你——”明尼说,“是在建议我们试试这种伎俩?”

  “不。如果政府派我去只是为了应付外世界人,那么不用我说,你们也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或者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所以照理推断,真正重要的是从事间谍活动。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们冒险要我做的,就绝不只是‘睁大眼睛’这么简单了。”

  贝莱以为明尼会暴跳如雷,甚至还有点期望他发火,这样也好减轻自己所承受的压力。但明尼只是冷冷一笑:“你似乎一眼就看出重点了。不过,我早就料到你有这种本领。”

  这位次长倾身凑近贝莱:“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你绝对不能和任何人包括其他政府官员讨论——我们的社会学家对银河目前的形势已经做出某些结论了。五十个外世界全都人口稀少,一切机器人化,军事强而有力,人人健康长寿。我们地球却人口拥挤、技术发展落后,人的寿命不长,而且还在他们的控制之下。这是一种很不稳定的状况。”

  “一切都不稳定,长久以来一直如此,不是吗?”

  “势头已经出现了,我们最多只有一百年可处于安全的状态。我们这一代虽然还能继续偏安,但我们的子女会碰到这个问题。情势演变到最后,我们一定会变成外世界的一大威胁,他们将不容许我们生存下去。想想看,有八十亿的地球人憎恨外世界人。”

  “外世界人不准我们进入银河、控制我们的贸易为他们自己图利、恣意指使我们的政府、轻视我们……难道他们还希望地球人感激他们不成?”贝莱道。

  “没错,这是事实。可是这种情势的发展已经定型了。反抗、镇压,反抗、镇压。社会学家说,在一个世纪之内,地球将会被外世界搞成一个无人的星球。”

  贝莱不安地挪动身体。社会学家和他们的电脑所做的结论是不容置疑的。“好吧,如果真像你所说的这样,那你希望我能完成什么任务?”贝莱问。

  “把资料给我们带回来。社会学家的一大弱点,就是他们的预测缺乏有关外世界人的资料的支持。我们只能根据少数几个被派到这里来的外世界人所提供的信息来作判断,所以我们所知道的就只是他们的力量,仅止于此。他妈的!他们有机器人,人口稀少却长寿。可是他们有没有弱点,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改变地球必然毁灭的命运,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他们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我们行动的依据,使我们增加地球存活的机会?”

  “派社会学家去不是更好吗,长官?”

  明尼摇摇头:“如果我们可以高兴送谁去就送谁去,早在十年前我们第一次作出上述结论时,就已经派人去了。这是我们首次有机会可以派人去。他们要一个侦探,我们也认为很合适。侦探也是社会学家,一个根据实际经验行事的社会学家,否则他就不是好侦探。你的纪录证明,你是个优秀的侦探。”

  “谢谢你,长官。”贝莱公式化地说,“如果我遇上麻烦呢?”

  明尼耸耸肩:“警察的工作原本就有这种危险。”他挥挥手,表示不想再讨论这一点,“总之,你一定要去。出发的时间已经决定了,太空船正在等你。”

  贝莱全身僵直:“正在等我?我什么时候走?”

  “两天之内。”

  “那我得回纽约一趟,我太太——”

  “我们会去看你太太的。你也晓得,她不能知道你的工作性质。我们会告诉她不要期待你跟她联络。”

  “这太不人道了!我一定要见她,以后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明尼回答:“这本来就无人道可言。平常你每天出门工作,不也一样无法确定她是否能再见到你吗?贝莱警官,我们都得尽自己的责任。”

  贝莱的烟斗已经熄了十五分钟,他一直没有注意到。

  没有人能再跟他多说些什么了,对这桩谋杀案,谁都一无所知,官员们只是频频催促他赶快准备动身。最后,贝莱在仍然无法相信这是事实的情况下,站在了一艘太空船的前面。

  这艘太空船看起来像是一枚对准天空的巨炮。贝莱暴露于户外,因为接触到空气而一阵阵发抖。夜色从四面八方向他围过来(他对此甚为感激),像一面面漆黑的墙,在他头顶合成黑色的天花板。这是个多云的天气,虽然他曾去过天文馆,但当他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穿过云隙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好奇地望着这簇很远很远的小火光,几乎不怎么恐惧。这颗星星看起来蛮近的,好像不是那么可怕,但控制银河那些外世界人的星球却绕着它打转。他想,这就像太阳,只不过太阳距离地球比较近,而且太阳现在正照着地球的另一面。

  突然,他想到地球只是个周围蒙着一层水气与沼气的石球,暴露在虚空之中。一个个城市半隐藏在地球的表面下,很不稳定地附着在岩石与空气之间。他感到全身一阵发麻。

  当然,这艘太空船是外世界人的交通工具,星际贸易完全掌握在外世界人手中。现在,贝莱正孤孤单单地站在城市之外,他已经过洗刷消毒,就外世界人的标准而言,应该可以安全登上太空船了。尽管如此,这艘太空船上的外世界人还是派了一个机器人来接他,还认为他身上带着一百种不同的病菌。贝莱对这些源于酷热城市的病菌有抵抗力,但那些讲究优生、活在温室中的外世界人,却禁不起这些病菌的侵袭。

  这个机器人站在黑夜中,眼睛发出呆滞的红光。他说:“你是伊利亚·贝莱警官吗?”

  “是。”贝莱答得很简洁。他觉得自己颈背上的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任何一个地球人见到机器人在执行人的工作时,都会感到愤怒。即使他曾和一个名叫R·丹尼尔·奥利瓦的机器人搭档过,合作侦办一桩谋杀外世界人的案子,他还是对机器人不能释怀。那次的情况不一样,而且丹尼尔是个——

  “请跟我来。”机器人说。一束白光照在通往太空船的走道上。

  贝莱跟着他往前走。他踩着扶梯,登上太空船,穿过几条通道之后,走入一间舱房。

  机器人对他说:“这是你的房间,贝莱警官。抵达目的地以前,请你一直留在这里。”

  贝莱想:好,把我密封起来,把我安全地藏在这里,跟外界隔绝,很好。

  他刚刚走过的那几条通道没有人影。现在,可能有好几个机器人正在给这些通道消毒,而跟他接触的这个机器人,等一下可能马上就去洗杀菌浴。

  机器人说:“这里有盥洗设备,我们会提供食物,还有一些东西供你阅读。舱窗的开关由这个控制板控制,目前舱窗是关上的,如果你想看看太空的景色——”

  贝莱有点急道:“没关系,机仔,就这样子,让它关着好了。”

  他以地球人对机器人的习惯称呼“机仔”来叫这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毫无反对的意思。当然,他无法表示反对,他受制于机器人法则,反应有限。

  机器人弯下他的金属身体,以可笑的严肃模样鞠了一个躬,离开舱房。

  贝莱独自留在舱房里,他抓住机会详察这艘太空船。它至少比飞机好一点。在飞机里,他会看到整个机舱,会看到整个空间。可是太空船很大,有走道、隔层、舱房,就像一座小小的城市。贝莱几乎可以自在地呼吸。

  接着,舱房的灯亮了,播音器中响起了机器人的金属声,明确指示他采取防护措施,以确保他在太空船加速起飞时的安全。

  他感到一阵后推力,安全网抽紧,液压系统微微撤缩,远方隐隐传来质子微电池动力喷射引擎所发出的怒吼。太空船冲破大气层,发出一阵嘶嘶的声响。嘶嘶声越来越细、越来越尖。一个小时后,嘶嘶声终于完全消失了。

  他们进入了太空。

  贝莱好似麻木了一般,感觉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他告诉自己,每隔一秒钟,他和城市、和洁西的距离就增加好几千公里,只是他已经麻木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到了第二天(或第三天?他只能根据进餐及睡眠的次数来推断时间),他突然感到整个人由内向外翻转。这种怪异的感觉很短暂。贝莱知道,这是太空船从太空中的一点,穿过超空间跃迁到好几光年外另一个点时,所产生的一种怪异的、几乎称得上是神秘的转移现象。

  太空船每行驶一段便做一次跃迁,跳跃过时空,再行驶一段,再做一次跃迁。它就这样不断跳跃时空向前奔驰。

  贝莱告诉自己,现在他已经在好几光年、好几十光年、甚至好几百几千光年之外了。

  他不知道实际上是多少光年。他敢打赌,地球上没有人知道索拉利世界是在太空中的什么地方。他们实在太无知了,每个地球人都太无知了。

  他感到无限孤独。

  终于,贝莱发现太空船开始减速了。此时,先前接待他的那个机器人走了进来,他用阴森的红眼睛仔细看看贝莱身上系着的安全网带,很有效率地动手旋紧舱房的一个螺丝帽,又迅速把液压系统检查一遍。

  机器人说:“我们将在三个小时内降落,请你留在这间舱房里。到时候有人会护送你出去,带你到下榻的地方。”

  “等一下!”贝莱紧张地问,“我们在今天的什么时间降落?”他浑身被安全网带绑着,感到有点无助。

  机器人立刻回答:“是银河标准时间的——”

  “当地时间,机仔,我问的是当地时间,老天!”

  机器人继续流畅地说:“索拉利世界一天有二十八点三五银河标准小时。每一索拉利小时分成十个分时,每个分时有一百毫时。我们预定抵达机场的时间是五分时二十毫时。”

  贝莱真恨这个机器人,恨他不善解人意、恨他迟钝。他使他不得不问得更直白一点,不得不暴露出他的弱点。

  无计可施,贝莱只好如此了。他断然问道:“那是白昼吗?”

  机器人终于回答:“是的,先生。”说完就离开了。

  白昼!他居然要在大白天到一个毫无庇护的星球表面上!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二章 难以承受之光

  贝莱不太确定那会是什么,他会怎么样。他曾在城市里的几个点看过地球表面的样子,他甚至还曾亲自到过地球的表面上,但那时他总是在围墙之内,或者围墙也是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他总是很安全的。

  而此时此刻,他安全吗?如今他连黑夜形成的假墙都没有了。

  无论如何贝莱不甘心在外世界人面前示弱——死也不会。他绷紧了牢牢裹在减速安全网带里的身体,闭上眼睛,执拗地和内心的恐惧感奋战着。

  终于,贝莱逐渐软弱下来。光凭理性奋战是不够的。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人原本一直都在开阔的地方生活,过去的地球祖先、现在的外世界人,都是在开阔的地方生活。有没有围墙一点儿都不重要,只不过我的脑袋跟我说开阔的地方很危险,这是不对的。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他内心某种超出理性的东西在呼唤着围墙的庇护,他不要开阔的空间。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他想他的奋战是不会成功了。最后他会示弱,他会吓得浑身发抖,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到时候他们派来接他的外世界人(一个鼻子上套着过滤器以防病菌侵入、手上戴着手套以防和他接触的外世界人)甚至都不屑于轻视他,只会对他感到恶心讨厌。

  贝莱顽强地跟自己斗争着。

  太空船降落地面。减速安全网带自动解开,液压系统收入墙内,贝莱却仍然坐在那里。他非常恐惧,但他告诉自己绝不能露出丝毫恐惧的模样。

  舱房的门轻声开启。贝莱把头转开,瞥见一个身材高大、长着铜色头发的人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外世界人,一个非常自负、不承认他们传统的地球人后裔。

  这个外世界人说话了:“伊利亚伙伴。”

  贝莱回过头来,顿时睁大眼睛,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他望着那张脸,望着那宽而高耸的颧骨,永远冷静不带表情的轮廓、匀称的身体,以及那双平视的澄蓝色而毫无情绪的眼睛。

  “丹——尼尔?”

  这个外世界人说:“很高兴你还记得我,伊利亚伙伴。”

  “当然记得!”贝莱霎时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眼前这个人和地球有些关联,他是一个朋友、一种安慰、一位救星。贝莱几乎忍不住要冲向这个外世界人紧紧抱住他,抱着他疯狂大笑,用力拍他的背,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般做出一些傻气的举动。

  可是贝莱没有这么做,他做不出来。他只能走上前去,伸出手说:“我不可能忘记你的,丹尼尔。”

  “我很高兴。”丹尼尔严肃地点点头:“你一定知道,我只要没有受损就不可能忘记你。能再见到你真好。”

  丹尼尔紧紧地握住贝莱的手,贝莱感到一阵隐隐的力道,但他并不觉得痛。接着,丹尼尔放开了他的手。

  贝莱好希望那双不带表情的眼睛无法穿透他的思想,看不出他正竭力忍着不把内心那股刚刚消退却又未完全平息的友爱热情表现出来。

  毕竟,人是不能把这个丹尼尔·奥利瓦当作朋友去爱的。因为他不是人,他是一个机器人。

  这个外形栩栩如生的机器人说:“我已经叫他们把一辆由机器人驾驶的地面输送车,用一根气管与太空船连接起来——”

  “气管?”贝莱皱起眉头。

  “对。这是一种很平常的技术,经常在太空中使用。它使人员与物质不需靠真空状态的特殊配备,就可以从一艘太空船移动到另一艘太空船。你似乎不知道这种技术?”

  “是的。”贝莱说,“我现在知道了。”

  “当然,要在太空船与地面输送车之间安装这种装置,是相当复杂的,不过我已经要求他们做了。幸好,你和我合作完成这个任务,我们有些特权,一切困难很快就迎刃而解了。”

  “你也被指派调查这桩谋杀案?”

  “还没有人告诉你吗?很抱歉我没有马上告诉你。”当然,在这个机器人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抱歉的意思,“推荐你调查本案的人,就是汉·法斯托夫博士。我们先前搭档办案时,你和他曾在地球见过面,希望你还记得他。而他所提出的条件,就是指派我与你再度合作。”

  贝莱挤出一抹微笑。法斯托夫是奥罗拉人,而奥罗拉世界在外世界中最为强大。显然,奥罗拉人的建议颇具分量。

  贝莱说:“一对好搭档是不应该解散的,是吧?”他刚见到丹尼尔时的那种欣喜渐渐消退,胸口上的压迫感又袭来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法斯托夫博士真正的想法,伊利亚伙伴。从他给我的命令看来,我认为他有意派一个曾在你的世界生活,并且了解你们那种怪异特性的人与你共事。”

  “怪异特性?”贝莱皱起眉头,颇有受辱之感。用这种字眼形容他实在令人不舒服。

  “好比我会安排装置气管。因为我很清楚你是在地球的城市中生活的,你很厌恶开阔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怪异”这两个字的影响,也许是他平生所受的训练,使他不会放过任何逻辑上的矛盾,贝莱觉得他必须加以反击,否则就被一个机器人看扁了。他突然转变话题。

  “这艘太空船有个机器人负责照顾我。这个机器人,”说到这儿,他的语气隐隐含着恶意,“是个外形像机器人的机器人,你见过他吗?”

  “我上太空船之前,曾和他说过话。”

  “他怎么称呼?我怎么跟他联络?”

  “他是RX—二四七五号。索拉利人习惯只用编号来称呼机器人。”丹尼尔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门口附近的触控钮面板,“只要按这个钮,他就会来。”

  贝莱看着这个触控钮。它上面标明了RX的字样,因此它表示什么意义似乎一点也不神秘了。

  贝莱伸手按下触控钮。不到一分钟,那个外形像机器人的机器人走进舱房。

  贝莱问:“你是RX—二四七五号吗?”

  “是的,主人。”

  “你跟我说过,有人会护送我下太空船。就是他吗?”贝莱指着丹尼尔说。

  这两个机器人对望一眼。RX—二四七五号说:“他的证件证明他就是来接你的人。”

  “除了证件,没有人事先告诉你有关他的资料?没有人跟你说过他的长相?”

  “没有,主人。不过我知道他的名字。”

  “谁告诉你的?”

  “太空船船长,主人。”

  “他是索拉利人?”

  “是的,主人。”

  贝莱舔舔嘴唇,下一个问题是决定性的。

  他问:“船长跟你说,你要见的人叫什么名字?”

  RX—二四七五号回答:“丹尼尔·奥利瓦,主人。”

  “好,你可以走了。”

  这个机器人僵硬地鞠了一个躬,随即后转。RX—二四七五号离开了。

  贝莱面向他的伙伴,很慎重地说:“你并没有完全跟我说实话,丹尼尔。”

  “怎么没有说实话,伊利亚伙伴?”丹尼尔问。

  “我刚刚和你说话时,想到一件很奇怪的事。RX—二四七五号告诉我,会有一个‘人’来护送我下太空船。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丹尼尔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贝莱继续说:“我还以为这个机器人弄错了。我原本以为来接我的是一个人,后来改由你取代,而RX—二四七五号并没有接到通知。但是你听到我跟他的对话了;事实上,并没有人告诉他你真正的全名,对不对?”

  “是的。没有人告诉他。”丹尼尔表示同意。

  “你的名字并不是丹尼尔·奥利瓦,而是R·丹尼尔·奥利瓦,或者说,全名叫做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对不对?”

  “你说得很对,伊利亚伙伴。”

  “由此看来,根本没有人跟RX—二四七五号说,你是一个机器人,所以它以为你是人。你的外形像人,所以要伪装成人的样子也毫无困难。”

  “我对你的推理没有意见。”

  “那我们就继续推下去。”贝莱有一种野蛮而残忍的快感。他正在按图索骥,虽然这可能不太重要,但做这样的追查却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奉命飞过半个太空后,可以做得很漂亮的事。他说:“现在,我们要了解的是,他只不过是一个机器人,为什么要骗他呢?你是人或机器人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不过奉命行事而已。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很合理的假设,就是通知你的太空船船长以及通知船长的索拉利官员,都不知道你是一个机器人。这是一个很合理的假设,但也许不是唯一的假设。我的推论对不对?”

  “我想是的。”

  “好,很好。现在我们来讨论。为什么推荐你和我搭档的汉·法斯托夫博士,要让索拉利人认为你是人?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让索拉利人发现这一点,他们可能会很生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拟人化的机器人说:“伊利亚伙伴,法斯托夫博士曾对我解释过这一点。他说,如果你和一个外世界人搭档,会提高你在索拉利世界的地位,相反,若是你和一个机器人搭档,则会降低你的地位。此外,我又很熟悉你做事的方式,很愿意跟你合作,所以让索拉利人把我当作人,对你是有利的。何况法斯托夫博士并未明确向他们表示我是人,不构成欺骗,所以这么做应该很合理。”

  贝莱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外世界人绝不会这么细心考虑地球人的感受,即使是像法斯托夫那么开通的外世界人也不会。

  他想到另一种可能。“在外世界,索拉利人是以生产机器人闻名的吗?”他问。

  “是的。”丹尼尔说,“我很高兴,你已经听取了有关索拉利世界经济方面的简报。”

  “没有人跟我提过一个字,”贝莱说,“我对索拉利世界的了解仅限于猜得出它怎么写而已。”

  “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伊利亚伙伴,可是你的问题却直指核心,一问就问到了最重要的一点。根据我记忆库中贮存的资料显示,索拉利世界在五十个外世界中,正是以生产多种品质精良的机器人而闻名,它所生产的专业机器人外销全外世界。”

  贝莱满意地点点头。丹尼尔自然不像人类,会下意识地以对方的弱点开始思考,他也认为自己没有说明这个推理的必要。如果索拉利世界确实以专精机器人学而著称,那么,汉·法斯托夫博士和他的同事向索拉利世界展示他们自己的珍品,就可能纯粹出于炫耀,和他这个地球人的地位或安危毫无关系。他们要让精于制造机器人的索拉利人上当,把奥罗拉世界的机器人当成人类,借此证明自己的优越。

  想到这里,贝莱觉得好受多了。说来也奇怪,原先他竭力也无法克服的那种恐惧,现在却已经被自负的满足感取代了。

  原来外世界人同样有这种虚荣炫耀的心理,他感到安心多了。

  贝莱想:老天,我们都是人;就算外世界人也是人。

  他轻快地说:“地面运输车还要等多久?我已经准备好了。”

  贝莱和丹尼尔走出太空船,进入气管。气管质料柔软,弹性极佳。他们一踩上去,脚就陷进管壁摇来晃去的。看来,现在这气管并不怎么合用。贝莱想,如果是在无重力的太空中,他们只要在起步时用力一跳,就可以沿着气管,从一艘太空船“飘”入另一艘太空船……

  他们走了一段,气管变窄了,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捏小了。丹尼尔握着手电筒趴下来向前爬行,贝莱也依样画葫芦,跟着他一起爬。他们就这样爬完了最后的五六公尺,终于进入地面运输车。

  丹尼尔小心翼翼地关上车门,接着,沉沉地响起了“咔哒”一声,大概是气管被拔掉的声音。

  贝莱好奇地望着四周。这辆地面输送车似乎并不新奇,前后有两排三人座椅,座椅两旁都有门。原本是车窗的部分一片光滑,而且是不透明的黑色。贝莱知道,这显然经过极化处理。

  车内的光源来自车顶两个黄色圆形发光体。贝莱觉得不一样的,只不过是座椅前面有一块隔板,上面有通话器,而车内并无控制器。

  “我猜司机坐在隔板前面吧?”贝莱说。

  “是的,伊利亚伙伴。”丹尼尔回答,“我们可以下达指令了。”他说着,微微倾向前拨动摇杆,一个红色的光点闪闪发亮,表示通话器已经接通。丹尼尔轻声道,“我们已经就位,你可以开动了。”

  车子发出隐隐的呼呼声,但随即静了下来。贝莱感到自己的背往后一仰,接着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惊奇地问:“我们上路了?”

  “是的。”丹尼尔回答,“这辆车并不是靠轮子行驶,而是沿着反磁力场向前滑动。除了加速和减速的时候,你什么感觉也没有。”

  “转弯的时候呢?”

  “车子会调整角度自动倾斜,保持水平。即使是上山和下山的时候也一样。”

  “操作这辆车一定很麻烦。”贝莱揶揄道。

  “一切都很自动化。司机是机器人。”

  “嗯。”贝莱对地面输送车想知道的几乎都知道了。“我们要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他问。

  “大约一个小时。如果我们搭乘飞行工具的话,速度会比较快,可是我要考虑如何让你处于封闭的空间内。索拉利世界的飞机无法像我们所乘坐的这辆地面输送车一样,加装封闭的装置。”

  贝莱对丹尼尔所谓的“考虑”有点生气,丹尼尔好像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保姆照顾的小婴儿似的。他对丹尼尔讲话的方式也有点冲——用这么正式而繁复的句子来讲话,很容易就泄露他是一个机器人。

  贝莱狐疑地望着R·丹尼尔·奥利瓦好一会儿。这个机器人双眼直视前方,动也不动,对旁人的注视无动于衷。

  丹尼尔的皮肤构造很完美,他头上每一根毛发和身体各部位都制作得十分精良,肌肉的动作几乎和真人没什么两样,那是费了无数工夫和金钱换来的成果。根据贝莱所见和了解,当这个机器人要整修四肢及胸腔时,他身上的一道看不见的接缝就可以打开来。他知道,在这层看似真实的皮肤底下是金属与含矽的合成树脂;他知道,这个机器人的头颅内是一个正电子脑,这脑子虽然非常先进,但不过是一堆正电子而已。丹尼尔的“思想”,只是一束束历时短暂的正电子流,流过制造者精心设定的网路时所产生的作用。

  可是,那些事前不知道这一切的专家,会从哪些蛛丝马迹中看出他并不是真正的人类呢?从他那略微不自然的说话方式?从他彻头彻尾无动于衷的严肃表情?还是从他那过分完美的“人”的模样?

  贝莱发现自己简直在浪费时间。“我们开始谈正事吧,丹尼尔。”他说,“我想,你来索拉利世界以前,一定听过关于这里的一些简报吧?”

  “是的,伊利亚伙伴。”

  “好。这比他们对我要周到一点。这个星球有多大?”

  “直径一万五千公里。它是三个行星中最外侧的一个,而且是唯一有人居住的地方。它的气候及大气层与地球差不多,但可耕地的比率较高,有用的矿物含量较低,当然,矿藏的开发也较少。这是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加上机器人学专家的协助,所以他们维持着很高的生活水准。”

  “有多少人住在这里?”贝莱问。

  “两万人,伊利亚伙伴。”

  贝莱愣了一下,才以温和的口气道:“你是说两千万人吧?”他对外世界的知识了解虽不深,但起码知道,外世界的人口虽然比地球的人口数量少了很多,但也有好几百万。

  “两万人,伊利亚伙伴。”这个机器人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说,这个星球才刚刚开始有人居住?”

  “不。这星球已独立了将近两个世纪,而在它独立前一百多年就有人居住。索拉利人刻意把人口维持在两万,他们认为这是最理想的数量。”

  “他们人口分布的面积有多广?”

  “全部的可耕地。”

  “那是多大?”

  “包括边陲地区在内,一共是七千七百七十万平方公里。”

  “两万人要用这么多土地?”

  “还有两亿左右的正电子机器人劳工,伊利亚伙伴。”

  “老天!你是说 每个人有一万个机器人?”

  “是的,伊利亚伙伴。到目前为止,这是外世界中机器人比率最高的星球。其次是奥罗拉世界,在那里,每个人平均有五十个机器人。”

  “他们要那么多机器人干吗?如果粮食生产过剩怎么办?”

  “粮食并不是主要产物,他们更重视矿产的开发,他们最重要的是制造能源。”

  贝莱想到这里有那么多的机器人,不禁一阵头昏脑胀。两亿个机器人!这个星球的人口是如此稀少,机器人的数量却如此庞大!这里的机器人一定到处都是。如果从其他星球的角度来看索拉利世界,说不定会误以为它是一个机器人的世界,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星球潜藏的活生生的人。

  贝莱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观察。他想起离开地球之前跟明尼的那段谈话,以及社会学家所预言的地球危机。虽然那次谈话已经很遥远了,也显得不太真实,可是他仍清清楚楚地记得谈话的内容。自从离开地球以后,他面临不少个人心理问题与种种困难,这段谈话的记忆因而变得遥远而模糊,但贝莱并没有完全遗忘。

  地球上的社会学家已经从外世界人或外世界人的机器人口中搜集到资料,现在,他们需要直接的观察,而这正是他的工作。不管这个工作让他感到多不舒服,他都一定要做。

  基于这种根深蒂固的责任感,贝莱即使必须面对开阔的空间,也不会逃避自己的任务。他把车顶检视一遍,开口道:“丹尼尔,这个车顶可以打开吗?”

  “对不起,伊利亚伙伴,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车顶可以向后敞开——看到天空吗?”

  “可以。车顶可以敞开。”

  “那就把它敞开吧,丹尼尔。我想看看外面。”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这个机器人很严肃地回答。

  贝莱十分惊讶,他嘿了一声,说:“机·丹尼尔——”他特别强调那个“机”字:“我换个说法好了,我命令你把车顶敞开!”

  他想,不管丹尼尔多像人,但终究是一个机器人。他必须听从人类的命令。

  可是丹尼尔动也不动。他说:“我必须说明,我有责任优先考虑你的安全,不能让你受伤。基于我接到的指令及我的经验,我知道,当你面对开阔的空间时,你会受到很大的伤害。因此,我不能让你敞开车顶,暴露在开阔的空间里。”

  贝莱觉得一股热血往脑子里冲,涨红了脸正待发作,却又发现这样动怒毫无用处。这东西只是个机器人,而且,他很清楚机器人学的第一法则。

  第一法则的内容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采取某种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机器人 银河中任何一个星球的任何一个机器人,他们的正电子脑都必须遵守这条最重要的法则。虽然,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但却要在一个更大、更重要的前提下才能服从。服从命令只是机器人的第二法则。

  第二法则是: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贝莱强忍怒气,很理性地轻声道:“我想我在短时间内可以忍受,丹尼尔。”

  “我不认为如此,伊利亚伙伴。”

  “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的状况,丹尼尔。”

  “伊利亚伙伴,如果这是你的命令,我不能听从。”

  听他这么说,贝莱只好把背往柔软的椅背上一靠,放弃这个念头。他绝对无法以武力迫使这个机器人就范。如果丹尼尔使出全力,会比人力威猛一百倍;丹尼尔甚至可以在不伤害到贝莱的情况下制服他。

  所以,对丹尼尔而言,如果要他在违背第一法则和遭到摧毁两者之中做选择,毫无疑问,他会接受被摧毁的命运。可是贝莱并不想摧毁丹尼尔,他根本不想毁掉丹尼尔。

  但他又想看看车外的情景,想得几乎有点着魔了。他不能让丹尼尔继续以保姆的姿态来对待他。

  贝莱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可以用爆破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以死相胁,勒令丹尼尔敞开天窗。他想以一条更危急迫切的法则压制机器人的第一法则。

  念头稍纵即逝,贝莱知道他办不到。这太不像话了,他不喜欢事情演变到那种情况。

  他疲倦地说:“你问一下司机,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好吗?”

  “当然好,伊利亚伙伴。”

  丹尼尔倾身向前,转动摇杆接通通话器。突然,贝莱也跟着向前大声叫道:“司机,把天窗打开!”

  接下来,摇杆便由人手接管了。

  贝莱紧握摇杆,几乎气喘吁吁地望着丹尼尔。

  丹尼尔动也不动,他的正电子脑似乎为了适应突变而暂时短路。但这种短路的情况随即恢复正常,丹尼尔举起手来。

  贝莱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丹尼尔会把摇杆上的人手移开(轻轻地,不伤害到这只手),接通通话器,取消这个命令。

  贝莱马上威胁道:“我警告你,除非你扳断我的手指,否则你休想把我的手移开!”

  事情不会演变到那种地步,贝莱心里明白。现在丹尼尔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贝莱暴露于开阔的空间,一个是阻止他。他的正电子脑必须估计产生各种情况的或然率,再转换成相对的两种电位。这一连串的过程,代表丹尼尔要多犹豫一下。

  “来不及了。”贝莱说。

  他赢了。天窗向后敞开,索拉利世界刺目的阳光亮晃晃地涌入车中。

  忽然见到阳光,贝莱心底一阵恐惧,直觉中便想闭上眼睛。可是他竭力忍住这股冲动,硬把脸迎向窗外大片大片蓝蓝绿绿的天色。一股股风扑到他脸上,他什么也看不清楚。有个不明物在他眼前一闪即逝,那可能是某个机器人、某个动物,或某种在风中飘飞的无生命体。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车速实在太快了。

  他只知道,窗外有蓝色、绿色、空气、尘嚣……尤其是那个球状物当空洒下的烈焰、那一道道灼热炙人的白光。

  贝莱猛然仰起头,直视索拉利世界的太阳。他望着它,直直望着那个赤裸裸的太阳。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丹尼尔的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下压。刹那间,贝莱的感觉一片混乱,非常不真实,各式各样的想法在他脑海翻腾,他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看!他要尽可能地看!而丹尼尔的责任则是阻止他这么做。

  但机器人绝对不敢对人类施暴,贝莱想,这是最重要的,丹尼尔不能强力阻止他。然而,他却感到这个机器人的双手正把他往下压。

  贝莱举起双臂想摆脱那双无血无肉的手,突然,他失去了一切知觉。

  贝莱回到封闭的环境,感到安全多了。丹尼尔的脸在他面前晃动。他觉得眼睛花花的,不由得眨了眨,满眼的黑点顿成一片腥红。

  “我怎么了?”他问。

  “我很遗憾,”丹尼尔回答,“虽然我在场,你还是受了伤。直射的阳光对人类的眼睛有害。不过,你直视太阳的时间很短暂,我相信这不会对你造成永久性的伤害。刚才你抬头往上看时,我不得不把你拉回来。然后你就失去了知觉。”

  贝莱做了个自嘲的鬼脸。他疑惑着,自己是因为太过激动(或害怕?)而昏倒的,还是被打昏的?他摸摸头,又摸了摸下巴,并不感觉疼痛。他忍着不直接问丹尼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不想知道答案。

  “还好嘛。”他开口道。

  “伊利亚伙伴,从你的反应看来,我认为此事对你而言并不愉悦。”

  “谁说的?”贝莱坚决否认。他眼前的黑点已渐渐消退,眼睛也不那么刺痛了,“真遗憾我只看到那么一点东西,输送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刚才我们是不是和一个机器人擦肩而过?”

  “我们和好几个机器人擦肩而过。现在,我们正行经个人业地,这里到处都是果园。”

  “我还要看看外面。”贝莱说。

  “只要有我在场,你绝不能这么做。”丹尼尔说,“而且,你的意思我也已经执行了。”

  “我的意思?”

  “伊利亚伙伴,你应该还记得,当你命令司机打开车子的天窗之前,曾叫我问司机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只剩十六公里了,我们应该会在六分钟左右到达那里。”

  贝莱实在想问丹尼尔是不是很愤怒被他耍了,他也很想看看那张完美的脸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他还是忍住了。当然,丹尼尔会既不怀恨也不恼火地说他没有不高兴,他会跟平常一样冷静严肃地坐在那里,不带任何表情。

  “丹尼尔,”贝莱轻声说,“你知道,我迟早都要习惯这一类事。”

  “什么事?”这个机器人望着他的人类伙伴问。

  “老天!就是户外,这里到处都是开敞的空间!”

  “你不必面对户外。”丹尼尔简单回答,好像一句话就把这个话题打发掉了。接着他说,“车子的速度慢下来了,伊利亚伙伴。我想已经到了。不过我们要先等一等,让他们把气管接到我们作为基地的房子。”

  “不必再用气管了,丹尼尔。如果我要到户外工作,就得接受去面对它。延后这种训练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没有理由要到户外工作,伊利亚伙伴。”这个机器人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贝莱把手一挥,断然叫他闭嘴。

  贝莱没有心情听丹尼尔的安慰,也不想听丹尼尔说一切都没问题,他会好好照顾他之类的话。

  贝莱心里真正想的,是要有把握能照顾自己,而且能完成这次任务。长久以来,他一直很难面对户外的一切,更别提感受了。等关键时刻来临时,他可能根本没有胆量去面对。结果可想而知,他会赔上他的自尊,甚至赔上地球的安全。之所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不过因为一个小小的空间因素。

  这些念头在贝莱脑际迅速掠过,他的脸沉了下来。这是迟早的 他迟早都得面对空气、太阳以及开阔的空间。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三章 会面不等于见面

  贝莱觉得自己好像是某个小城市(譬如赫尔辛基)的居民第一次到纽约观光一样,以懔然敬畏的心情看着纽约城。他原先以为丹尼尔所谓的“房子”如同地球上的公寓单位,实际上却完全不然。他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好像永无止境。房间内的窗子全都密密垂着窗帘,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每当他和丹尼尔走进一个房间,光源便自隐密的角落悄然亮起,等他们离开后,又无声地熄灭。

  “有这么多房间,”贝莱惊奇地说,“简直就像一座小小的城市,丹尼尔。”

  “看来似乎的确如此,伊利亚伙伴。”丹尼尔平静地说。

  对贝莱这个地球人而言,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难道他得跟一大堆外世界人大眼瞪小眼地一起住在这间屋子里吗?“有多少人和我住在这里?”他问。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些机器人。”丹尼尔回答。

  贝莱心想:丹尼尔应该说,还有一些“其他”的机器人。他再度发现,即使只有他这个完全了解丹尼尔是机器人的人在场,丹尼尔也有意彻底扮演好“人”的角色。

  但他还来不及细想这一问题,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不禁脱口而出:“机器人?”他吃惊地问,“那有多少人类?”

  “一个也没有,伊利亚伙伴。”

  说着说着,他们走进一个房间。房里的胶卷书从地板直堆到天花板,每个角落各有一架固定型的阅读镜,上头还有一面二十四寸的大型阅读板。其中一个角落的阅读镜上还附有动画显示荧光幕。

  贝莱看看四周,有点生气:“他们把所有的人都赶走,只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座大坟墓里?”

  “这里只归你一人使用。依照索拉利世界的习俗,这住宅只供一个人住。”

  “每个人都这样生活?”

  “是的。”

  “他们要这么多房间干吗?”

  “索拉利人习惯一个房间只有一种用途。这间是图书室,另外有音乐室、体操间、厨房、面包房、餐室、机器间、各式机器人维修间及测试间、两间卧房——”

  “等等,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资料程式中的一部分,”丹尼尔答得很流畅,“在我离开奥罗拉世界之前设定的。”

  “老天!那谁来管理整个屋子?”贝莱手一挥。

  “这里有几个家事机器人。它们被调来供你差遣,负责让你住得舒适。”

  “我不要。”贝莱说,他拒绝让步。他实在很想坐下来,不想再看房间了。

  “伊利亚伙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只留在一个房间里。其实他们一开始就认为你可能会这么要求。不过,依照索拉利世界的习俗,他们认为这房子最好还是盖成——”

  “盖?”贝莱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这房子是盖给我住的?这些房间,都是特别为我盖的?”

  “在一个彻底机器人化的经济——”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贝莱打断他的话,“等任务结束以后,他们要怎么处理这幢房子?”

  “我想他们会拆掉它。”

  贝莱紧抿着嘴。当然,拆掉它!盖一幢巨宅专供某个地球人使用,然后再将他触摸过的东西通通销毁,给这块土地消毒,熏蒸他呼吸过的空气!外世界人看起来虽然很强壮,但内心也有他们毫无理性的恐惧。

  丹尼尔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然就是解读了他的表情。他说:“伊利亚伙伴,如果你认为他们拆掉房子是为了避免传染病,我建议你不要这么想,也不要觉得不舒服。外世界人对疾病还没有恐惧到那种地步。对他们而言,盖一幢房子轻而易举,盖好再拆掉,在他们的习俗里也不算浪费。

  “此外,根据法律,将来这幢房子也不能继续留存,伊利亚伙伴。它建在汉尼斯·古鲁厄的业地上,不管任何业地,都只能有一幢合法的住宅,也就是业主的住宅。目前,这幢房子是因为特定目的,而特别安排建造的。因此,这只是一幢供我们暂用一段特定时间的房子,直到我们的任务结束为止。”

  “汉尼斯·古鲁厄又是谁?”贝莱问。

  “他是索拉利世界安全署的主管,我们不久就会看到他。”

  “哦?老天,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了解状况,丹尼尔?我简直就像在真空状态工作。我不喜欢这样。我看我干脆回地球算了,我……”

  贝莱发现自己气得快语无伦次了,马上住口。丹尼尔仍然面无表情,只是等待着他的话告一段落。

  “我很抱歉让你生气。”丹尼尔说,“我对索拉利世界的常识似乎确实比你多一点,不过,我对这件谋杀案的了解却和你一样有限。我们想知道的事特工古鲁厄会告诉我们。索拉利世界的政府已经安排好了。”

  “那我们就去找这个古鲁厄吧!到他那里要多久?”贝莱想到又要上路,不禁有点畏惧。他胸口那种熟悉的抽搐感又袭来了。

  “不必出门,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说,“特工古鲁厄会在谈话室等我们。”

  “谈话也有专用的房间?”贝莱语带讥讽地喃喃说道,接着他提高声调,“现在就在等我们?”

  “我想是的。”

  “那我们就过去吧,丹尼尔。”

  汉尼斯·古鲁厄是个百分之百的秃子,连头颅边缘都光溜溜的,一丝毛发也没有。

  贝莱咽了咽口水。基于礼貌,他尽量不去看那颗光秃秃的脑袋,可是他办不到。长久以来,地球人对外世界人的认识,全来自于外世界人自己所塑造的形象。外世界人是银河中不容置疑的主人,他们有古铜色的肌肤与头发,高大魁梧,英俊挺拔,个性冷静,如同贵族。而奉派到地球的外世界人也往往就是这个模样,他们可能是为了展示银河主人的优越而被特意挑选出来的。总之,他们就和R·丹尼尔·奥利瓦一样,只是比他多了人性。

  然而眼前这个外世界人的形貌却极像地球人。他的头是秃的,鼻子是歪的。虽然他的鼻子歪得不是很厉害,但在外世界人身上只要有一点不对劲,都格外令人注目。

  贝莱开口:“午安,先生。如果劳你久等,我很抱歉。”

  客气一点总是比较好,他必须和这些人共事。

  就在开口说话的同时,贝莱突然有股冲动,想穿过这个宽大(大得荒谬)的房间向对方伸手致意,但他随即便打消了这念头。外世界人当然不会喜欢这种寒暄方式——一只满是地球细菌的手,算了吧!

  古鲁厄很庄严地坐着,尽可能离贝莱远一点儿。他的双手藏在长长的衣袖里面,鼻孔可能还戴着过滤器,只不过贝莱看不到。

  贝莱甚至觉得古鲁厄似乎不太满意地看了丹尼尔一眼,好像在说:你这个怪异的外世界人,竟然和地球人站得这么近!

  看来古鲁厄根本不知道真相。接着,贝莱突然注意到丹尼尔站过去了一点,比平常跟他的距离要远一些。

  当然,如果丹尼尔站得离他太近了,古鲁厄可能会起疑,因为外世界人实在不可能跟地球人站得这么近。他明白丹尼尔有意要让古鲁厄把他当作人看待。

  古鲁厄说:“我没等多久。欢迎光临索拉利世界,两位先生。你们觉得一切还好吗?”他的语气很愉快、友善,但他的眼睛却一再鬼祟地瞄着丹尼尔,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是的,先生,一切都很好。”贝莱说。他不知道在礼貌上是不是应该由“外世界人”丹尼尔来代表两人回话,但他立刻愤怒地丢开这个想法。老天,应邀来调查案子的是他,丹尼尔只不过是后来才加入的。在这种情况下,贝莱认为自己没有必要扮演外世界人的跟班,再说,现在这个“外世界人”是个机器人——即使是像丹尼尔这样的机器人——他更不能也不愿扮演跟班的角色。

  也许他太多虑了,丹尼尔并没有抢着发言。古鲁厄似乎也没有感到意外或不快,相反,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在贝莱身上,不再理会丹尼尔。

  古鲁厄开口了:“贝莱刑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告诉你任何有关你应邀前来调查的这件案子的内情,我想,你对这一点一定很好奇。”他抖动了一下衣袖,露出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两位请坐。”

  他们两个坐了下来。“我们的确很好奇。”贝莱说。他发现古鲁厄并没有戴防护手套。

  古鲁厄继续说:“这是故意安排的,刑警。我们希望你来这里之前不受干扰,没有预设任何模式。不久你就会获得一份有关这桩谋杀案的详情,以及我们做了哪些调查的完整报告。刑警,我想就你的经验而言,恐怕你会发现我们的调查极不完善,我们索拉利世界并没有警察的组织。”

  “一个警察也没有?”贝莱问。

  古鲁厄微微一笑,耸耸肩膀说:“你知道,因为我们的犯罪率是零。我们的人口稀少,而且散居各处。人们没有犯罪的机会,因此警察也没有用武之地。”

  “我了解了。可是,你们现在不就发生了一桩谋杀案吗?”

  “是的。两个世纪以来,这是我们历史上第一桩暴力犯罪事件。”

  “真不幸,竟然是以谋杀案作为开头的。”

  “的确很不幸。更不幸的是,受害人是我们损失不起的人。他不应该成为受害人,而这桩谋杀案的手段又极其残暴。”

  贝莱说:“我想,你们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否则何必到地球弄一个侦探来)。”

  古鲁厄有点不自在地斜眼瞄了丹尼尔一下。丹尼尔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全神贯注,不发一语。贝莱知道,不管何时何地,丹尼尔都能将他听到的话语加以复述,内容再长也没关系。他是一台走路与说话都像人的拷贝机。

  可是,古鲁厄知道吗?从他看丹尼尔的神情判断,也许他心中在猜疑着什么。

  古鲁厄说:“不,我们并非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事实上,可能做案的只有一个人。”

  “你是说,有一个人可能涉嫌?”贝莱一向不信任太肯定的说辞,也不喜欢坐在安乐椅上凭空推断,而非经由逻辑发现线索的人。

  古鲁厄点了点秃头:“我确定。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做案,其他人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绝对?”

  “我可以向你保证。”

  “那你们没什么问题了嘛。”

  “正好相反,我们的问题就是,那个有可能做案的人也不可能做这件事。”

  贝莱平静地说:“那就是没有人干这件事。”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瑞开·达尔曼已经死了。”

  终于开始了,贝莱想,老天,我总算了解一点案情,至少已经知道受害人的姓名了。

  他拿出笔记本,很认真地纪录着。他这么做,一方面是刻意想表示他终于能获得一点点资料,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避免让对方看出他旁边坐了一部录音机。

  “受害人的姓名怎么拼?”贝莱问。

  古鲁厄告诉他。

  “职业呢,先生?”

  “胚胎专家。”

  贝莱并未听懂这“某某”专家是什么,他把这两个字的发音记下来,没有追问。接着他说:“那么,谁能亲口向我说明一下案发现场的情况?我希望尽可能是目击者的陈述。”

  古鲁厄笑得有点狰狞:“他妻子,刑警。”他又瞟了丹尼尔一眼,随即移开。

  “他妻子……?”

  “是的。她叫格娜狄亚。”古鲁厄把重音放在“娜”字上。

  “他们有孩子吗?”贝莱一边做笔记一边问。

  古鲁厄没有回答。贝莱抬起头来,又问了一次:“他们有没有孩子?”

  古鲁厄撅起嘴唇,好像吃到了什么酸东西似的,一副要反胃的样子。好不容易,他才说:“这我是不会知道的。”

  “什么?”

  古鲁厄急道:“总之,我认为你最好还是等明天再实地调查吧。我知道你旅途很辛苦,贝莱先生,我也知道你累了,可能也饿了。”

  贝莱正想说他不累也不饿,但却突然发现此时食物对他格外有吸引力:“那我们是不是一起吃个便饭?”虽然他认为身为外世界人的古鲁厄是不会答应跟他一起吃饭的,但他还是说了(至少,古鲁厄已经开始称呼他“贝莱先生”,而不是叫他“刑警贝莱”,总算是一个好现象)。

  果然如他所料,古鲁厄说:“我还有别的公事,无暇奉陪了。我马上就得离开,对不起。”

  贝莱站起身。从礼貌上讲,他应该陪古鲁厄走到门口。可是,他并不想接近门口和门外那一无遮掩的空间,再说,他也不清楚门在哪里。

  贝莱犹豫地站在原地。

  古鲁厄笑了笑,朝他颔首道:“我们还会再碰面的。如果你想找我,你的机器人知道我的号码。”他说完便消失了。

  贝莱惊呼一声。

  古鲁厄和他刚刚坐的那张椅子都不见了。一瞬间,古鲁厄背后的墙,还有他脚下的地板全都改变了。

  丹尼尔平静地解释道:“他本人并不在这里,你看到的只是一种立体影像传讯,我还以为你知道。地球上不是也有这种东西吗?”

  “和这种不一样。”贝莱喃喃说。

  地球上的立体影像传讯是围在一个立体力场中,衬着背景发亮,影像本身有一种隐隐的闪光。在地球上,影像和实体人一眼就能区别开,可是在这里……

  难怪古鲁厄没有戴手套,也不需要鼻孔过滤器。

  丹尼尔说:“你现在吃点东西好吗,伊利亚伙伴?”

  对贝莱而言,这顿晚餐又是一项考验。食物是机器人准备的,摆设餐桌和端食物来的也都是机器人。

  “丹尼尔,这里到底有多少个机器人?”贝莱问。

  “大概五十个,伊利亚伙伴。”

  “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们会留在这里吗?”(这时,一个机器人退到墙角,光滑的脸孔转向贝莱,眼珠闪闪发亮。)

  “通常只有一个机器人留在这里。”丹尼尔说,“以便你有需要时为你服务。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叫他们离开。”

  贝莱耸耸肩:“让他留下来吧。”

  如果是在平常,贝莱可能会觉得这顿晚餐满可口的,可是现在他只是机械性地吃着。贝莱注意到丹尼尔也在吃东西,只是吃得太有效率、太面无表情了。当然,丹尼尔待会儿会将“吃”进他氟碳胃囊中的食物清理掉,而此刻,他仍然装出人类在吃东西的样子。

  “现在是晚上了吗?”贝莱问。

  “是的。”丹尼尔回答。

  贝莱郁闷地望着床。这张床太大了,卧室也太大了。床上没有被毯,只有床单,光是一条床单无法将他厚厚实实裹起来,不能满足贝莱对隐密感的要求。

  到处都有麻烦!贝莱先前在卧室里的浴室淋浴已经恐惧了半天。这种经验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极为奢侈的享受,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却似乎不太卫生。

  贝莱突然问:“怎样才能把光源关掉?”床头板亮着一束柔和的光线。这也许是让人临睡前看书用的,但贝莱没有心情看书。

  “你上床,准备就寝时,自然会有人来关掉光源。”

  “机器人在看我,对不对?”

  “这是他们的工作。”

  “老天!这里的人还有什么需要自己动手?”贝莱喃喃说道,“现在我倒有点不太明白了,怎么我淋浴时没有机器人来帮我擦背呢?”

  丹尼尔可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他说:“如果你要机器人来帮你擦背的话,他会为你擦背。索拉利人想自己动手做什么都可以。机器人必须增进人类的健康与快乐,基于这个原则,如果你叫他不要做事,他就什么也不会做。”

  “好吧,晚安,丹尼尔。”

  “我在另一个卧室里,伊利亚伙伴。不管多晚,只要你有需要”

  “我知道,机器人会来的。”

  “床头桌上有个触控钮,你只要按一下,我也会来。”

  贝莱辗转难眠。

  他不断想着,这幢房子就颤巍巍地盖在地壳上,而无边无际的虚空则像妖魔似的守在外面。

  在地球,他的公寓——他那温暖舒适、拥挤窄小的公寓——位于许多公寓下面,他与地壳之间还隔着数十层建筑以及数以千计的人。

  他试着告诉自己,其实在地球,地壳上也是有人居住的,那些人与开阔的空间毗连在一起。不错!可是这些最上层的公寓租金也最低廉。

  接着,他想到洁西,洁西远在一千光年之外。

  贝莱真想马上下床穿上衣服,回到洁西身边。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如果在索拉利世界与地球之间有一条安全美好的隧道,可以穿过安全坚硬的岩石与金属,他会不停地走呀走的……

  他会走回地球,回到洁西身边,回到舒适安全……安全……安全!

  贝莱睁开眼睛,感觉两只手臂都僵了。他用手肘撑起身体,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全!他想起那个人,汉尼斯·古鲁厄,那个索拉利世界安全署的头子。“安全”是什么意思?如果这个字眼的意义和地球上的一样,那么古鲁厄就是负责保护索拉利世界不受外来侵略及内部颠覆的人。

  他为什么会对这桩谋杀案那么感兴趣?难道只因为索拉利世界没有警察,所以安全署责无旁贷,成了最清楚该如何处理谋杀案的单位?

  贝莱记得,古鲁厄和他谈话的时候似乎很自在,可是这家伙却偷偷瞟了丹尼尔好几眼。

  难道古鲁厄对丹尼尔来协助办案的动机起了疑心?贝莱自己的动机就不单纯,他是奉命要睁大眼睛来这里观察一切的,或许丹尼尔也肩负了相同的任务。

  古鲁厄怀疑有间谍渗入也是很自然的,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必须在任何可想像的情况下产生怀疑。不过,显然他并不太怕贝莱这个来自银河中力量最微弱星球的代表。

  丹尼尔不一样,他是奥罗拉人,是从最古老、最大、最强而有力的外世界来的。这当然不一样。

  现在贝莱想起来了,古鲁厄并没有对丹尼尔说过一个字。

  那么,丹尼尔为什么还要如此彻底地装成人类呢?贝莱原本给自己的解释是:设计丹尼尔的奥罗拉人为了炫耀。但这个解释似乎太微不足道了。情势已经非常明显,丹尼尔的伪装动机并没有这么单纯。

  一个外世界人可能会获得外交豁免权,会获得比较有礼而温和的待遇,一个机器人就无法获得这些了。那么,奥罗拉世界为什么不派一个真人来?为什么要用一个假人来押宝?想到此,贝莱立刻就找到了答案:一个奥罗拉世界的真人,一个真正的外世界人,绝对不可能和一个地球人有太亲密的关系,他不会愿意长时间和地球人共事的。

  如果,他上述推断的种种都没错,那么,索拉利世界为什么会把这桩谋杀案看得如此重要?重要到愿意让一个地球人和一个奥罗拉人来这里探案?

  贝莱觉得他被困住了。

  他因为职责所需而被困在索拉利世界,他因为地球的危机而被困在一个他无法忍受的环境里,他被一种无法逃避的责任困住了。此外,他还莫名其妙地被困在一场他不明性质的外世界人斗争中。

  最后,贝莱终于入睡,他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模模糊糊地进入梦乡的,只记得睡前有一段时间他的思维变得断断续续。接着,床头渐渐地亮了起来,天花板上映着清冷的日光。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四章 外世界女人

  他看看手表。他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管理这幢房子的机器人认为他该起床了,于是各自开始做他们应做的工作。

  不知道丹尼尔醒了没有,贝莱想。他马上就发现这个想法太可笑了。丹尼尔是不用睡觉的。贝莱不知道丹尼尔假扮真人是不是也要假装睡觉?他有没有脱下衣服换上睡衣?

  贝莱刚想到这里,丹尼尔恰巧走了进来。“早安,伊利亚伙伴。”他说。

  这个机器人穿戴整齐,脸色沉静安详。他问贝莱:“你睡得好不好?”

  “很好,”贝莱调侃他,“你呢?”

  他下了床,走进浴室开始晨间的盥洗工作,同时大声对丹尼尔说:“要是有机器人想进来帮我刮胡子,叫他出去,他们会让我紧张。就算他们不在我眼前,我都会紧张。”

  贝莱一边刮胡子,一边望着镜中的自己。奇怪,这张脸和他在地球的镜子上看到的脸并没有什么两样。要是镜中出现的是某个他可以商谈事的地球人,而不是他自己的光影拟态就好了。要是他能够把自己从这个星球上学到的琐事仔细研究——

  “太琐碎了,必须多知道一些……”贝莱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他走出浴室,用毛巾擦擦脸,把长裤套在干净的内裤外(该死的机器人已经为他准备好这一切)。“丹尼尔,你愿意回答我一些问题吗?”他说。

  “伊利亚伙伴,你知道,我会尽我所知回答你任何问题。”

  是吗?还是依照你所接到的指示来回答问题?贝莱想。但他还是问:“索拉利世界为什么只有两万人?”

  “这只不过是一个资料记载,”丹尼尔说,“这是一个经过观察统计出来的数据,一个经过计算而得到的数字。”

  “对,可是你在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星球可以住好几百万人,为什么现在只有两万人?你跟我说过,两万人是索拉利人认为最理想的人口,为什么?”

  “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你是说,他们实施生育控制?”

  “是的。”

  “他们就这样让这个星球空荡荡的?”贝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紧抓住这个问题不放。不过,此地的人口是他知道的少数事情中的一件。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什么可问。

  “索拉利世界并不是空荡荡的,”丹尼尔说,“这里划分成许多业地,每块业地都有索拉利人监督管理。”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住在自己的业地上?两万块业地,每块都有一个索拉利人?”

  “业地的数目不到两万,伊利亚伙伴,夫妻是住在同一块业地上的。”

  “没有城市?”贝莱感到一阵寒意。

  “完全没有,伊利亚伙伴。每个索拉利人都是各自生活的,除非在极特殊的情况下,他们彼此甚至从不见面。”

  “难道他们全是遗世独立的隐士?”

  “就某方面而言,是的。从另一方面来看,却又不是。”

  “什么意思?”

  “特工古鲁厄昨天以立体影像跟你会面,索拉利人都是以这种方式随意互相会面,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方式。”

  贝莱望着丹尼尔:“包括我们在内?我们也要这样?”

  “这是这个星球的习俗。”

  “那我怎么办案?要是我想见某个人——”

  “伊利亚伙伴,在这幢房子里,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到任何一个索拉利人的立体影像,这样你也不必忍受离开室内的痛苦。所以,当我们刚到此地时,我便告诉过你不必去习惯面对户外的环境。这样安排很好,其他都是你讨厌的。”

  “讨不讨厌由我自己判断。”贝莱说,“丹尼尔,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被害人的太太——那个叫格娜狄亚的女人联络。如果我不满意以立体影像的方式会面,我就要亲自登门拜访,这是我的决定。”

  “我们应该采取最好、最可行的方式,伊利亚伙伴。”丹尼尔不置可否:“我去叫他们准备早餐。”他转身离去。

  贝莱望着R·丹尼尔·奥利瓦宽厚的背部,似乎觉得有点好笑。这个机器人的举止反倒像个主人。他想,就算丹尼尔已得到指令不让他知道任何非必要的事,那也无妨,反正他手里已经握有一张王牌了。

  毕竟,对方只不过是R·丹尼尔·奥利瓦。必要的时候,贝莱可以告诉古鲁厄或任何一个索拉利人,说丹尼尔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机器人。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丹尼尔假扮成真人也有很大的用处。反正手里有一张王牌并不需要马上急着打出去,有时候,紧紧扣着它比打出去更有用。

  等着瞧吧!贝莱想。他跟着丹尼尔出去用餐。

  “好,现在要怎么以立体影像跟别人联络?”吃过饭后贝莱说。

  “我都准备好了,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说着,用手指摸了摸召唤机器人的触控钮。

  一个机器人立刻走了进来。

  这个机器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道这些机器人在人类走近时会立刻避开?它们会互通信息让出走道?贝莱想,当他独自在这幢渺无人迹、迷宫似的大房子里走来走去时,连一个机器人都看不到。但他们一旦收到召唤的讯号,便会马上出现。

  贝莱望着这个刚走进来的机器人。他的身体表面非常平滑,暗沉不发亮。他全身上下唯一有颜色的地方,是右肩上一块方格组成的图案。这些格子有白有黄(其实那是金属的颜色),乍看之下,仿佛是随意拼凑出来的图案,毫无意义。

  “带我们到谈话室去。”丹尼尔说。

  这个机器人僵硬地弯腰鞠了个躬,立刻转身,一句话也没说。

  贝莱说:“等等,机仔,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主人。”他转过身来面对贝莱,声音清晰毫不迟疑,“我的编号是ACX—二四七五号。”他举起金属手指,指着自己右肩上的格子图案说。

  丹尼尔和贝莱随着这个机器人走进一个大房间。贝莱发现这就是昨天他和古鲁厄会面的地方。

  房里还有一个机器人,正以机器人特有的那种永不厌倦的模样耐心等候着。带他们进来的那个机器人僵硬地鞠了一个躬,转身离去。

  贝莱把这两个机器人肩上的图案做了个比较,发现格子排列的方式不一样。这种交错金、银双色的图案是由六乘六的格子组成的,用这个方式可组合出二的三十六次方组号码,换句话说,大约可组合出七百亿个号码。

  “每个机器人显然只负责做一件事,”贝莱说,“一个带我们来,一个负责操作影像显现机。”

  “索拉利世界有许多专业机器人,伊利亚伙伴。”丹尼尔道。

  “有这么多机器人,我终于了解索拉利人为什么要把它们专业化了。”贝莱看着这个机器人说。他想,这个机器人除了肩上的格子图案,以及隐藏在海棉状铂铱质脑中的正电子网路可能和先前的机器人不同之外,其余方面简直没啥两样,就像是另外一个复制品。

  “你的编号是什么?”贝莱问他。

  “ACC—一一二九号,主人。”

  “我还是会叫你机仔。好,现在我要和瑞开·达尔曼的遗孀格娜狄亚·达尔曼太太说话。丹尼尔,我们有没有办法找到她的地址?”

  “我认为不需要去找她的资料。”丹尼尔轻声说,“只要问这个机器人——”

  “我来问。”贝莱打断他的话:“机仔,你知道怎么和这位女士联络吗?”

  “知道,主人。我知道和任何一个主人联络的方式。”他话中并无丝毫自傲之意,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就好像在说:我是用金属制造的,主人。

  丹尼尔插口道:“这无足为奇,伊利亚伙伴,只要在他的记忆线路输入一万个左右的联系资料就行了,这是很小的数目。”

  贝莱点点头:“嗯,可是不会有另一个叫格娜狄亚·达尔曼的女人吗?不会有找错人的情况?”

  “主人?”这个机器人说了这两个字后就住口了。

  “我想,”丹尼尔说,“这个机器人并不了解你的问题。我认为索拉利并没有同名同姓的情况,因为每个人一出生就把名字登录好了,如果当时已经有人取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不准再用了。”

  “是吗?”贝莱说,“又知道了一件事,看来我真是孤陋寡闻。现在,机仔,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样才能联络上达尔曼太太?讲完以后你给我出去。”

  这个机器人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你是否希望自己和她联络,主人?”

  “对。”

  “等一下,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轻轻碰了碰贝莱的衣袖。

  “又怎么了?”

  “我想这个机器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执行联络的工作,这是他的专长。”

  贝莱冷冷地说:“我知道他可以做得比我好,我也知道我会弄得乱七八糟,”他直直望着毫无表情的丹尼尔:“不过我还是要自己联络。到底是不是由我来下命令?”

  丹尼尔说:“当然由你来下命令,伊利亚伙伴。根据机器人的第一法则,机器人得服从你的命令。请容我告诉你索拉利世界上一切有关机器人的资料。索拉利世界上的机器人比任何星球上的机器人都更专业,虽然他们从体能上来说可以做很多事,可是他们的智能却使他们只能做某种专业工作。如果要他们执行专业工作以外的工作,就必须运用三大法则所产生的高电位,相对地,要他们不去执行专业工作以外的工作,也要运用三大法则。”

  “也就是说,若是由我直接下令,第二法则会发生作用?”

  “是的。但是第二法则所产生的电位对机器人而言‘很不好受’,通常他们是不会面临这种情况的,因为从来没有一个索拉利人会去干扰机器人的日常工作。索拉利人一则不喜欢做机器人的工作,另一方面,他们也觉得不必自己去做。”

  “丹尼尔,你是想告诉我,如果我去做这个机器人的工作,会伤害他?”

  “伊利亚伙伴,你应该知道,机器人不会有人类那种痛苦的感觉。”

  “所以……”贝莱耸耸肩。

  “然而,”丹尼尔继续说,“机器人承受了某种不快的体验后,这对他所造成的困扰,就和痛苦对人类所造成的困扰一样。”

  “可是我不是索拉利人,”贝莱说,“我是地球人。我讨厌机器人做我要做的事。”

  “请你同时也考虑到,”丹尼尔说,“令机器人感到困扰,可能会被我们的东道主视为一种无礼的表现。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一定存在某些关于善待与虐待机器人的严格观念。冒犯我们的东道主,只会增加我们工作上的困难。”

  “好吧,”贝莱妥协了,“让他去做他的工作吧。”

  他坐了下来。这件事还是有收获的。它是一个具启发性的实例,充分说明了机器人社会是如何牢不可破。机器人一旦存在,就很难去除,人类甚至会发现,在机器人社会里,你就算只是希望暂时去除机器人也办不到。

  贝莱半合着眼,看着那个机器人走到墙边。让地球的社会学家去思考刚刚的事,做出他们的结论吧。他已经渐渐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了。

  半面墙向旁边滑开,露出后面的控制台。这个控制台的功能就好比地球城市里的地区能源站一样。

  此时此刻,贝莱真想吸一口烟。他出发前在地球上听简报时已经了解,在禁烟的索拉利世界上吸烟,是一种严重违反礼仪习俗的行为,所以他们连烟斗都不准他带。贝莱叹了口气,有好一会儿,他回味着口衔烟嘴的感觉,以及手中握着烟斗的温热感,那真是多么舒服惬意啊。

  那个机器人快速工作着,他将各处的可变电阻略作调整,手指迅捷地按下施压,加强场力。

  丹尼尔说:“首先,他要对我们想会面的对象发出讯号。当然,对方的机器人会收到信息。如果那个人在家,而且愿意会面,整个联络工作就算确立了。”

  “需要那么多控制装置吗?”贝莱问,“大部分控制板那个机器人几乎都没碰嘛。”

  “我在这方面的资料并不完整,伊利亚伙伴。不过,有时候要安排好几个人会面,或者有机动性的会面,尤其是后者,就比较复杂了,必须不断地调整。”

  “两位主人,”那个机器人说,“我已经联络上对方,也获得她的同意了。你们一准备好,就可以会面。”

  “我们准备好了。”贝莱说。他这句话仿佛一种讯号,对面那一半房间突然亮了起来。

  丹尼尔立刻说:“我忘了叫机器人向对方说明,要把可以看到户外的开口都遮起来。我很抱歉我们必须安排——”

  “算了,”贝莱硬着头皮道,心中仍不免忐忑,“我会想办法应付的,你不要插手。”

  一间浴室映入贝莱眼帘,或者说,贝莱从这个房间的摆设,判断这是间浴室。他猜,在浴室的另一侧是美容师工作的地方。他想像有一个机器人(或好几个机器人?)正依照美容师的设计,纯熟迅捷地为主人梳理头发及美容。

  他还看到一些精巧的小机器和家具,可是他猜不出那是什么。由于缺乏经验,他实在无法判断这些东西的功能。墙上嵌着一幅很复杂的图画,他原以为这图案是写实的,不料却是一种抽象的图案。这图案不但会吸引人全神贯注去看它,而且还有一种催眠作用,看完后令人有安宁的感觉。

  房间里有一个角落可能是淋浴间(很大的淋浴间),不过并不是用实体隔开的,而是利用光的作用,形成一道不透明的墙。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贝莱的视线落到地板上。他想,他所在的这个房间的尽头在哪里?从哪里开始是达尔曼太太的房间?他很快就找到答案了。两个房间的光质并不相同,所以两者之间形成一条线,越过这条线,应该就是达尔曼太太的房间。

  贝莱向那条线走去,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过那条线。

  他什么也没摸到,就像他在地球上把手伸进他们那种较粗糙原始的立体影像中一样。可是,如果他在地球上这么做,至少还可以看到自己的手。尽管他的手跟对方的影像重叠,但他仍然看得到。然而在这里,他的手却完全不见了,仿佛是从手腕处被整齐切断了一样。

  如果他整个人走过那条线会怎么样?可能他什么也看不见,将处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他想到能如此有效地让自己被封闭起来,几乎感到有点愉悦。

  “嗨!”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贝莱抬起头,笨拙地连忙后退。

  说话的人是格娜狄亚·达尔曼。至少,贝莱推断出声的人应该是她。淋浴间上半段的光墙已经消失,清楚地露出一张脸。

  这张脸对着贝莱微笑:“我刚刚说‘嗨’。抱歉让你久等,我很快就干了。”

  她有一张瓜子脸,颧骨很宽(她微笑时会显得更宽),嘴唇丰满,下巴尖尖的。她露出脸来的位置离地面不高,贝莱判断她大概身高一百六十公分(这不是外世界女人典型的身高,至少,贝莱认为不是。外世界女人的身材应该是倾向高挑的)。她的发色也不是外世界人应有的古铜色,而是棕色。她的头发长度适中,微微飘动着。贝莱想大概有一股热风正在吹干她的头发。整个情景十分赏心悦目。

  贝莱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想中断联系,等洗完澡之后——”

  “哦,不,我已经快好了,我可以一边弄一边和你说话。汉尼斯·古鲁厄跟我说过你要和我会面,我知道你是从地球来的。”她大剌剌地凝视着贝莱,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吸入眼底似的。

  贝莱点点头,坐下:“我的伙伴是从奥罗拉世界来的。”

  格娜狄亚微微一笑,继续望着贝莱,好像她只对他感到好奇。贝莱想,她当然会对他这个地球人感到好奇。

  她举起手,用手指把头发梳开,好像想让头发快点干。贝莱想,她的手很细,很优美,非常迷人。他想到这里,随即微微感到不安——洁西会不高兴的。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五章 嫌犯

  丹尼尔打破了静默:“达尔曼太太,可不可以请你把我们视线内的窗户做极化处理,或拉上窗帘?日光会对我的伙伴造成困扰,你也许听说过,在地球——”

  “噢,天哪!是,我了解。”这个年轻的女人(贝莱猜她大概二十五岁。不过,他也想到外世界人看起来可能和实际年龄相距甚大)抚着脸说,“我真是笨得可以,请原谅。只要一下子就弄好了,我马上叫机器人来——”

  她走出干燥间,一边伸手去摸触控钮,一边说:“我一直在想,这个房间应该多装几个触控钮的。如果你在房子里不能伸手就摸到触控钮,那这个房子根本就不够好——它最多不能离你所在的位置两公尺远。只是——咦,你怎么了?”

  她错愕地望着贝莱。只见他涨红了脸跳起来,弄倒了椅子,急急转过身去。

  丹尼尔平静地说:“达尔曼太太,你叫机器人来之前,最好先回到淋浴间,或在身上穿件衣服比较好。”

  格娜狄亚惊讶地低下头,看看自己赤裸的身子。“呃,好吧!”她说。

  “你知道,这不过是影像罢了。”格娜狄亚抱歉地说。现在,她身上裹了件东西,只露出肩头和臂膀,不过,大腿却一无遮掩。

  觉得自己愚蠢失态的贝莱此时已经恢复正常,他竭力忍耐着,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我只是感到太意外了,达尔曼太太——”

  “噢,没关系。你可以直接叫我格娜狄亚,如果不违背你们习俗的话”

  “那我就叫你格娜狄亚吧,这没有什么。你知道,我绝对没有排斥或厌恶的意思,我只是感到太意外了。”贝莱说。他想,自己的行为像个笨蛋也就罢了,千万不能再让这个可怜的女孩以为他讨厌她。事实上,他是非常……非常……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知道,他没办法向洁西提这件事。

  “我知道我冒犯了你,”格娜狄亚说,“但我并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没想到而已。当然,我明白我们必须注意其他星球的习俗,可是有些习俗实在太怪异了——噢,不,”她急急解释道,“我不是说怪异,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奇怪,而且很容易忘记,就像我忘了要遮住窗户一样。”

  “没关系。”贝莱喃喃说道。现在,格娜狄亚已到了另一个房间,所有的窗子都拉上了窗帘。室内的光源是人造光,和自然的日光不太一样,但却令人觉得比较舒服。

  “还有那件事,”格娜狄亚急急说道,“你知道,那只是影像罢了。何况,原本我在干燥间里时一样什么都没穿,而你当时并不介意和我讲话。”

  “呃,”贝莱希望她不要再提这件事,“只听到你的声音是一回事,看到你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并没有真正见到我。”格娜狄亚有点脸红,眼睛垂了下来,“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曾经这样子,我是说,我不会在有人见到我的情况下,就这样从干燥间里走出来,那只是影像罢了。”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贝莱说。

  “完全不一样。现在,你只是在看我,你摸不到我,也闻不到我的气味。可是,如果你见到我,你就两者都能做到了。现在我们至少距离三百公里,这怎么会一样呢?”

  贝莱开始有兴趣了:“可是,我的眼睛在看你。”

  “对,但你并没有见到我,你看到的是我的影像,你只是在观看我而已。”

  “所以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我明白了。”贝莱是有点明白了,虽然他一时之间还没办法分辨清楚,不过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格娜狄亚微微偏着头:“你真的明白?”

  “是的。”

  “那么,你不介意我把身上的毛巾拿下来?”她微笑着说。

  贝莱想:她在挑逗我,好吧,谁怕谁?

  可是他却大声说:“不,你这样会令我工作分心。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讨论。”

  “那么,你介不介意我只是裹着毛巾,没有穿上比较正式的衣服?”

  “不介意。”

  “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只要你愿意。”

  “你叫什么名字?”

  “伊利亚·贝莱。”

  “嗯。”她挤进一张看起来很硬、好像用陶瓷做的椅子里。可是当她坐下以后,这张椅子却慢慢陷下去,轻轻将她包了起来。

  “我们现在谈正事。”贝莱说。

  “好,谈正事。”她说。

  贝莱发现他很难盘问格娜狄亚,他甚至不知道要从何问起。如果是在地球,他会问对方姓名、等级、住哪个城市哪个地区等等。他会问一百万个很平常的问题,其中有很多问题甚至连问都不用问就知道答案了,不过这却是慢慢进入严肃调查的一种方法。他这么做,可以让接受调查的人认识他,他亦能借此决定用什么策略来追查真相,而不仅仅只是猜测而已。

  然而现在,任何事他都无法确定。光是一个“看”字,对他和对这个女人的意义就不一样。那么,还有多少字词有不同的含义?有多少字词会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误解?

  “格娜狄亚,你结婚多久了?”他开口问她。

  “十年,伊利亚。”

  “你今年多少岁了?”他接着问。

  “三十三岁。”她回答。

  幸好她不是一百三十三岁,贝莱暗暗高兴:“你的婚姻幸不幸福?”

  格娜狄亚有点不太自在:“你指的是什么?”

  “呃——”贝莱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婚姻幸不幸福要如何定义?在索拉利世界,什么才叫作幸福的婚姻?“唔,你们常常见面吗?”他改个方式问道。

  “什么?当然不会常见面。你知道,我们又不是动物。”

  贝莱有点错愕:“可是,你们在同一个屋子里生活,我以为——”

  “我们当然在同一个屋子里生活,我们是夫妻呀,不过我们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区。他的事业很重要,占据了他不少的时间,而我也有我自己的工作。如果有必要,我们会以影像会面的。”

  “他总见过你吧?”

  “这种事大家是不会提的,但他的确见过我。”

  “你们有孩子吗?”

  格娜狄亚突然跳了起来,很激动地说:“这太过分、太不像话了——”

  “嘿,冷静点!你冷静一点好不好!”贝莱用拳头捶了一下椅子的扶手,“不要这样!我是在调查谋杀案,你明不明白?谋杀案!而且被害人是你丈夫!你难道不想找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

  “那你就问有关谋杀的事,不要问——”

  “什么事我都要问,譬如说,我还想知道,你对你丈夫的死究竟难不难过。”贝莱故意以残忍的语气说,“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难过。”

  格娜狄亚傲慢地望着他:“不管是谁死了,我都很难过,何况死者是个年轻有为的人。”

  “但他同时也是你丈夫,你应该不只感到难过而已吧?”

  “他是分配给我的。我们每次都按照指定的时间见面,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说吧——我们没有孩子。”她说到孩子两个字时,匆匆一语带过,“因为我们还没有获得配额。我实在不知道,这和我对死者感不感到难过有什么相干。”

  也许真的没什么相干,贝莱想,这得看索拉利世界的社会行为而定,而他对此地的生活并不了解。

  贝莱改变话题:“别人告诉我,你很清楚案发时的情况。”

  她似乎开始紧张起来:“我——发现了尸体,我是不是该这么说?”

  “你并没有亲眼目睹凶案发生?”

  “呃,没有。”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嗯,那就请你把当时的情况说一遍,慢慢说,用你自己的话来说。”贝莱把身子往椅背一靠,定下心来凝神倾听。

  格娜狄亚说:“那是五○二三……”

  “到底是银河标准时间的什么时候?”贝莱追问。

  “我不太清楚,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你可以查一查。”

  她睁大了眼睛,声音似乎在发抖。贝莱发现她的眼珠是灰蓝色的。

  她继续说:“他到我的生活区来。依照指定,这天是我们见面的日子,我知道他会来。”

  “他每一次都在指定的日子去找你?”

  “是的。他是一个很尽责的人,是个好索拉利人。他从不曾忘记指定好的日子,而且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来。当然,他不会待很久,我们还没有获得分配孩——”

  她说不下去了,贝莱点点头。

  “反正,”她说,“他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来,你知道,所以一切都很舒适自在,我们也交谈了几分钟。虽然见面是很痛苦的考验,可是他这次和我面对面交谈仍然很正常,这就是他。我们讲完话,他就去处理一些和工作有关的计划。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在我的生活区里有一个特别的实验室,在我们见面的日子,他可以去这个实验室。当然,他生活区的实验室要比我这里的大得多。”

  贝莱很想知道他在实验室里干什么,也许就是做所谓的胚胎学的研究吧。

  “他有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举动呢?有没有什么心事?”他接着问。

  “没有,没有,他从来没有心事。”格娜狄亚一副快笑出来的模样,却又及时忍住,“他是那种非常能控制自己的人,就像你这位朋友一样。”她伸出小手指指丹尼尔。丹尼尔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知道,请继续。”

  格娜狄亚并没有往下说。她轻声道:“我可不可以喝点饮料?”

  “请便。”

  格娜狄亚摸了摸椅子的扶手,不到一分钟,一个机器人走进来,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饮料(贝莱看到杯口冒着热气)。她慢慢啜了几口,然后放下杯子。

  “这样感觉好多了。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她说。

  “尽管问。”

  “嗯,我对地球一直很有兴趣,也看过很多关于地球的书,你知道,那是一个很怪异的世界”她惊呼一声自觉失言,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贝莱皱皱眉:“每一个星球对其他星球的人而言都是怪异的。”

  “我的意思是它不一样。总之,我想问一个比较无礼的问题,我希望这问题对地球人来说不算无礼。不过,我是不会问索拉利人这个问题的。绝对不会问。”

  “你要问什么,格娜狄亚?”

  “问有关你和你朋友的事。他是奥利瓦先生吧?”

  “对。”

  “你们不是彼此在看影像吧?”

  “什么?”

  “我是说,你们真的见面?你们两个在一起?”

  贝莱说:“没错,我们是在一起。”

  “你摸得到他?”

  “是的。”

  格娜狄亚的眼睛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哦”了一声。

  这个“哦”有很多含意,可能是厌恶,也可能只是一时的情绪反应。

  贝莱很想起身走向丹尼尔,把手贴在丹尼尔的脸上。格娜狄亚的反应也许会很有趣。

  “你刚刚说到那天你丈夫来看你。”贝莱回到主题,他敢确定,不管格娜狄亚对刚才那个问题多有兴趣,基本上,她转移话题的动机就是为了要避开主题。

  她又拿起杯子啜了几口,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看得出来他有事要做,反正我就是知道他要工作,因为他总是在忙一些有用的事,所以我就去做我自己的事。然后,大概过了十五分钟,我听到一声喊叫。”

  她停了下来,贝莱催促她说下去:“什么样的喊叫?”

  “瑞开——我丈夫的喊叫声,反正就是一声喊叫,其他什么话也没说。那是一种害怕——不,是震惊的叫声,大概就是这样。我以前从没听他这样叫过。”

  格娜狄亚捂住耳朵,似乎想把这段记忆关闭在外,没注意到裹在身上的毛巾已滑落到腰部。贝莱低下头,眼睛死盯着笔记本。

  “当时你的反应是什么?”他问。

  “我一直跑,一直跑。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不是说,他到你生活区的实验室去了?”

  “他是到那里去了,伊……伊利亚,可是我不知道实验室究竟在哪里,我没去过,我真的不确定在哪里。那是他的实验室,我只知道大概在西边的某处。可是我当时好慌,慌得忘了叫机器人来。随便哪个机器人都知道路,可是我没有叫他们,所以一个机器人也没来。等我想尽办法终于找到实验室时——他已经死了。”

  她突然住嘴,低下头哭了起来,让贝莱觉得非常为难。她并没有掩着脸,只是闭上眼睛,任由泪珠沿两颊滚滚滴落。她忍着不哭出声,肩头微微颤抖。

  接着,她睁开眼睛,泪眼盈盈地望着贝莱说:“我从来没见过死人。他浑身是血,他的头——只是——我——终于叫了一个机器人来,他把其他的机器人都叫来了,我猜就是他们处理我和瑞开。我不记得了,我不。”

  贝莱问:“你猜是他们处理瑞开是什么意思?”

  “他们把他抬走了,把地方收拾干净。”她的声音微微透着不快,这个女主人对屋里的情况显然很在意,“一切都被弄得乱七八糟。”

  “尸体呢?”

  “不知道。”她摇摇头,“我想,和别的尸体一样,被火化了。”

  “你没有叫警察?”

  她茫然不解地看着他。贝莱想:不对,这里没有警察!

  他改变问话:“你跟别人说了这件事吗?消息传出去了吧?否则不会有人发现的。”

  “机器人请了一位医生来,”格娜狄亚说,“我也得通知瑞开工作地方的机器人,告诉他们,他不会回去了。”

  “我想医生是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这才发现裹在身上的毛巾已经滑到臀部了。她把它拉起来重新裹好身体,可怜兮兮地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脸扭曲着,陷入伴随回忆而来的恐惧之中。贝莱看她无助地独自坐在那里,有些不忍心。

  她从不曾见过一具尸体,从不曾见过淋淋的鲜血、破碎的头颅。尽管索拉利世界的夫妻关系很淡薄,可是这到底是她曾亲眼见过的人的尸体。

  贝莱不知道他下一步该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他很想向她道歉,可是身为警察,他不过是在执行任务罢了。然而这个星球没有警察,她明白这是他的工作吗?

  他尽量以温柔的声调缓缓地说:“格娜狄亚,你还有没有听到什么?除了你丈夫的喊叫以外,你有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她抬起头,即使满脸忧戚,却依然十分美丽——也许这种表情使她看起来很美吧。“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她说。

  “你有没有听到逃跑的脚步声?没有别的声音?”

  她摇头:“什么都没听见。”

  “你找到实验室的时候,只见到你丈夫一个人?现场就只有你跟他在?”

  “是的。”

  “没有别人曾经在场的迹象?”

  “我看不出来,再说,怎么可能有别人在那里?”

  “怎么不可能?”

  她似乎吃了一惊,一会儿,她才沮丧地说:“我老是忘记你是从地球来的。我的意思是那里绝不可能有别人。我丈夫只见过我一个人,他从小就没有见过别人,他也不是会去见别人的那种人。瑞开律己甚严,非常遵守索拉利世界的习俗。”

  “也许他没办法选择见不见人。如果有个不速之客自己来见他,而你丈夫事先根本不知情呢?不管他多么遵守习俗,他还是不得不见这个人。”

  格娜狄亚说:“也许吧。可是他一定会立刻叫机器人把这个不速之客带走,而且,没有人会不请自来的,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事。此外,瑞开也绝不会让别人来见他的。你这个想法很可笑。”

  贝莱柔声道:“你丈夫是因为头部受到重创而死亡的,对不对?你不否认这一点吧?”

  “我想是的。他整个——”

  “我现在不是在问你这些细节问题。我要问你的是,他的实验室里有没有什么机械装置,可以让人以遥控的方式击碎他的脑袋?”

  “当然没有。起码,我没看到有这种装置。”

  “嗯,如果那里有这种东西,我想你应该会看到。所以,一定是某个人手里拿着某种可以令人脑袋开花的东西,向你丈夫的头打下去,而且这个人还必须在距离你丈夫一公尺的范围之内才办得到。所以,此人确实曾见过他。”

  “不!没有人会见到瑞开的!”格娜狄亚急道,“我们索拉利世界的人根本不见人。”

  “但是一个要杀人的索拉利人,应该不会在乎见人吧,对不对?”其实贝莱自己也觉得这种说法颇有疑问。

  格娜狄亚摇摇头:“你不了解见人的意思。地球人想见谁就见谁,所以你不了解……”

  她似乎在和自己的好奇心挣扎着,随后她眼睛一亮:“见人对你们来说好像是很平常的事,对不对?”

  “我一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贝莱说。

  “不会困扰你?”

  “为什么会困扰我?”

  “我看过的胶卷书上没有说。我一直想知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问。”贝莱不动声色。

  “你有没有被指配一个妻子?”

  “我结婚了。我不知道什么叫被指配的妻子。”

  “要是你想见你妻子,随时都可以见到,她也一样。你们两个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贝莱点点头。

  “呃,当你见到她,假设你想跟她——”她举起手,停在胸前,好像在思索一个适当的字眼。她试着说,“你能——不管什么时候……”她又说不下去了。

  贝莱不想帮她。

  她说:“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烦你这种事。你问完了吗?”她的模样好像又要哭了。

  贝莱依然锲而不舍:“再试着想想看,格娜狄亚。不要去管可不可能有人见到你丈夫,假设有人曾见到他,这个人会是谁?”

  “再想也没有用。谁都不可能。”

  “一定有这个人。特工古鲁厄说,他有理由怀疑某人是嫌犯,所以一定有这个人。”

  这个女孩冷冷一笑:“我知道他认为是谁干的。”

  “好,是谁?”

  她举起手放在胸前:“我。”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六章 目击者

  “伊利亚伙伴,”丹尼尔突然开口,“我也认为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结论。”

  贝莱有点意外。他看了这个机器人伙伴一眼,问:“哪里明显?”

  “这位女士自己都说,她是唯一见过,或唯一可能见到她丈夫的人,而索拉利世界的社会习俗也证明她的说法不假。特工古鲁厄当然会认为,一个索拉利世界的男人只有可能让他的妻子见到他,这种想法不但合理,甚至事实就是如此。能和死者见面的只有一个人,所以也只有一个人可能是凶手。你应该记得,特工古鲁厄说过,只有一个人会干这件事,其他人都不可能。你认为呢?”

  “他同时也说过那个人不可能做这件事。”贝莱说。

  “他的意思可能是指在凶案现场没找到凶器,也许,达尔曼太太能解释这个疑点。”

  丹尼尔以机器人那种冷漠的动作朝格娜狄亚指了指。影像中的格娜狄亚垂下眼睛,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

  老天,贝莱想,我们忘了这位女士还在场。

  也许是丹尼尔处理事情一贯的毫无情绪的方式令他恼火,也许,他是在厌烦自己太有情绪。总之,他居然烦躁得忘了格娜狄亚的存在。不管是为了什么,贝莱没有再往下细想。

  他说:“好,格娜狄亚,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清楚中断联系该说什么,所以,再见了。”

  格娜狄亚柔声道:“我们大都是说‘看像完毕’,不过我比较喜欢说‘再见’。很抱歉我好像让你有点为难,伊利亚,不过我已经很习惯被人视为凶手了,所以你不必如此。”

  “你有没有做这件事,格娜狄亚?”丹尼尔最后问。

  “没有!”她愤怒地说。

  “那么,再见了。”

  格娜狄亚怒容满面地消失了。有好一会儿,贝莱仍能感受到她那双特别的蓝眼珠所喷出的愤怒火花。

  她虽然说她已经习惯被人视为凶手,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她所表现出来的愤怒,比她所说的话更能表露她的内在,贝莱想,不知道她还撒了多少谎。

  现在,贝莱单独和丹尼尔在一起,没有外人了。“你不要当我是笨蛋。”贝莱开口。

  “我从不曾认为你是笨蛋,伊利亚伙伴。”

  “那么你告诉我,你凭什么说在凶案现场没找到凶器?目前我们并没有证据,也没听到什么说辞可以让我们下这个结论。”

  “是的,不过我还有一些你不知道的资料。”

  “果然不错。什么资料?”

  “特工古鲁厄曾说,会送一份他们自己的调查报告来。我已经看过这份报告了,今天早上送来的。”

  “你为什么没给我看?”

  “我认为你自己调查会更有收获,尤其在一开始,你还没为别人的成见所影响,只根据你的想法去调查会比较好。至于我,我认为我的逻辑分析会被这些结论所左右,所以刚才你们在讨论的时候,我并没有表示意见。”

  逻辑!贝莱马上想到他曾与一位机器人学专家谈话的内容。那位专家说,机器人合乎逻辑,可是却不通事理。

  “你最后还是加入了讨论。”他说。

  “是的,伊利亚伙伴,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有证据可以理清古鲁厄的疑点。”

  “哦?什么证据?”

  “我是从达尔曼太太的行为来判断的。”

  “说清楚一点,丹尼尔。”

  “如果这位女士有罪,我们却想证明她是无辜的,那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调查这件案子的侦探认为她没有犯罪。”

  “所以?”

  “所以,只要她能利用对方的弱点,就能让他判断失误。她很可能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太武断了,这根本毫无根据。”

  “一点也不。”丹尼尔冷静回答,“我想你也发现了,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你身上。”

  “那是因为我在跟她说话。”贝莱说。

  “她从一开始就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在她还不知道由你来主导问话之前,她就只注意你一个人了。事实上,根据逻辑推断,她应该认为是由我这个奥罗拉人来主控一切的,可是,她仍然只注意你。”

  “你从这一点推断出什么?”

  “这表示,她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是个地球人。”

  “那又怎么样?”

  “她对地球有研究。她的举止一再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我在一开始看像时请她隔绝日光,她完全知道我在说什么,丝毫没有惊讶或不解。如果她不了解地球,她一定会很诧异,不明白我的意思。”

  “然后呢?”

  “既然她对地球有研究,那么,她便有可能发现地球人的缺点,这是很合逻辑的推断。她一定知道地球上有关裸体的禁忌;她还知道,裸体会让一个地球人印象深刻。”

  “她——她解释过看影像和见人——”

  “她是解释过。可是你完全相信她的说辞吗?她曾经两度裸露出身体——”

  “你的结论是,”贝莱说,“她想勾引我?”

  “勾引你,让你失去你的专业判断。这就是我的想法。我虽然没有人类情绪的反应,可是根据我指示线路上设定的资料显示,这位女士的肉体非常迷人,非一般人所能及。此外,从你的反应判断,我认为你也觉得她很迷人,而且很喜欢她的外貌。我甚至还断定,达尔曼太太想以这种行为让你偏袒她。”

  “喂,”贝莱有点不爽地说,“先别管她想对我干什么,你要搞清楚,我可是个能够明辨是非、有职业道德的执法人员。现在,我们先来看报告吧。”

  贝莱不发一语地阅读报告。读完后,他把报告翻过来又看了一遍。

  “这份报告提供了一条新的线索,”他说,“那个机器人。”

  丹尼尔点点头。

  “她没有提到他。”贝莱慎重地说。

  “因为你问错了问题,”丹尼尔道,“你问她发现她丈夫时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你问她凶案现场有没有别人?机器人不是‘人’。”

  贝莱点点头,心想:如果我自己是嫌疑犯,被人盘问凶案现场有没有别人时,我也不会说,“除了这张桌子,没有第三者。”

  他说:“我想,我应该问她有没有机器人在场。”(他妈的,在这种陌生的星球上,他要怎么侦讯?)他接着又问,“机器人作证合不合法?”

  “什么意思?”

  “在索拉利世界,机器人算不算目击证人?他能不能作证?”

  “你何以怀疑?”

  “机器人不是人,丹尼尔。在地球上,他不能当合法的目击证人。”

  “但是在索拉利世界,一个合格的机器人是可以作证并被采信的。”

  贝莱没有继续和丹尼尔讨论机器人能不能作证的问题。他托着下巴,心里想着机器人这件事。

  他想,格娜狄亚发现她丈夫的尸体时非常害怕,而且曾传唤过机器人。等到机器人赶来,她已经昏过去了。

  机器人报告,在现场发现了她和她死去的丈夫,但还有一样东西:另一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原本就在那里,不是奉命而来的,它也不是家里的机器人,所有的机器人都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不过,从这个机器人身上也没有发现什么。他已经不能运作了。他被发现时,动作十分紊乱,显然正电子脑出了问题,而且他在语言及机械性的动作上也无法做出适当的反应。有个机器人学专家彻底检查他后,宣布他已经完全报废。

  这个机器人唯一还算有点正常的动作,就是它一再重复说:“你要杀我——你要杀我——你要杀我——”

  没有找到任何可能让人脑袋开花的凶器。

  贝莱突然说:“我想吃点东西,丹尼尔。然后,我们再跟古鲁厄见个面我是说,跟他的影像会面。”

  联系确立时,汉尼斯·古鲁厄正在吃饭。他吃得很慢,仔细地从许多盘菜里每样挑一口来尝一尝,同时又以渴望的眼神在各色菜式中搜寻新鲜的菜。

  贝莱想,他可能已经活了好几百年,吃饭对他而言也许已变成一件很没意思的事了。

  古鲁厄说:“两位先生,你们好。我想你们已经看过我的报告了。”他低头取了一样量少质美的食物放进口里,光秃秃的脑袋闪闪发亮。

  “是的,我们还跟达尔曼太太做了一次很有趣的谈话。”贝莱回答。

  “好,好。”古鲁厄说,“你们有什么结论?”

  “结论是,”贝莱说,“她是无辜的。”

  古鲁厄猛然抬起眼帘:“真的?”

  贝莱点点头。

  古鲁厄说:“可是她是唯一可以见到死者的人,也是唯一可能接触到……”

  “我很清楚这一点。”贝莱打断他:“可是不管索拉利世界的习俗多么牢不可破,这一点仍然不能确定。我可以说明一下吗?”

  “当然。”古鲁厄继续吃他的晚餐。

  “构成谋杀案的要素有三个,”贝莱说,“而且同样重要,就是动机、方法和机会。我们指控一个人为嫌疑犯时,必须同时符合这三个要素。我同意你所说的,达尔曼太太有这个机会。至于动机,我却一无所闻。”

  古鲁厄耸耸肩:“我们不知道她有什么动机。”他又偷偷瞄了丹尼尔一眼。

  “好,嫌疑犯没有已知的动机,她可能是个病态杀手。我们姑且不谈这事,继续推论。她和被害人共处一室,由于某种原因,她要杀他。她挥着一根棒子或什么重物,威胁要打他。他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妻子真的要伤害他。他惊慌地叫:‘你要杀我!’而她果真动手杀他。她拿着棒子挥向他,他转身便逃,可是太迟了,棒子击中了他的后脑。我想顺便问一下,有没有医生检验过尸体?”

  “有,也可以说没有。事实上,那些机器人请了一位医生来照顾达尔曼太太,他顺便看了一下尸体。”

  “报告中并没有提到这件事。”

  “这事与本案无关,他已经死了。当医生观看死者的影像时,死者已经被剥光了衣服清洗过,准备以一般的方式火化了。”

  “换句话说,这些机器人毁灭了证据。”贝莱懊恼道。接着,他又问,“你刚刚说医生观看死者的影像?他没有亲眼见到死者?”

  “噢,这么想真恶心!”古鲁厄说,“医生在很远的地方。我相信他一定从各个必要的角度,并且还变焦放大来观看死者。医生虽然在一些无法避免的情况下不得不见人,可是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他去见一具尸体。医疗是一种很肮脏的工作,然而医生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嗯,问题是,这个医生有没有报告达尔曼先生致命的原因?”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认为死者伤得太重,不可能是女人造成的?”

  “女人的力气比不上男人,先生,何况达尔曼太太是个个子很小的女人。”

  “可是她却很灵活强壮,贝莱刑警。只要给她一个适当的凶器,加上重力与杠杆原理,她就可以干这件事。再说,一个盛怒的女人什么惊人的事做不出来?”

  贝莱耸耸肩:“你提到凶器,可是凶器在哪里?”

  古鲁厄挪挪身子,把手伸向一个空玻璃杯。有个机器人进入影像区,把一种可能是水的无色液体注入杯中。

  古鲁厄拿起杯子,随即放下,好像又不想喝了。他说:“就像报告上写的,我们没找到凶器。”

  “我知道报告上写了些什么,但我还是要确定几件事。你们到底有没有去找凶器?”

  “彻底找过。”

  “你自己去找的?”

  “我的机器人去找的,不过,我观看而且监督了整个过程。我们没找到可能是凶器的东西。”

  “所以你们没有充分的证据指控达尔曼太太,对不对?”

  “对,”古鲁厄平静地说,“这是我们对本案所不了解的地方,也是我们没有对达尔曼太太采取行动的原因之一。同时,这就是我为什么告诉你,唯一可能犯罪的人也不可能犯罪。也许我应该说,从表面上看起来,她不可能犯罪。”

  “从表面上看起来?”

  “嗯,她一定用某种方式把凶器处理掉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想不出她是怎么办到的。”

  贝莱冷冷地说:“所有可能的方法你都考虑过了?”

  “我想是的。”

  “我很怀疑她。想想看,有人用某个凶器打碎了另一个人的脑袋,但在凶案现场却找不到这个凶器,唯一的可能就是凶器被人带走了。这个人不可能是瑞开·达尔曼,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可能的人就是格娜狄亚·达尔曼。”

  “一定是的。”古鲁厄说。

  “她怎么带走的?机器人赶到那里时,她已经昏倒在地上了,总之,她在现场。从案发到第一个机器人赶到要多久?”

  “这要看凶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们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古鲁厄不太自在地说。

  “我看过报告,先生。有一个机器人说,它听到一阵骚动,以及一声被认为是达尔曼博士的叫声。显然,这个机器人离现场最近。五分钟之后,呼叫机器人的信号闪了,而机器人接到讯号赶到现场的时间不到一分钟。”贝莱想起他自己的经验,当机器人被传唤时他们是如何急如星火般地出现,“在五分钟甚至十分钟内,格娜狄亚能拿着凶器走多远?她怎么及时赶回来并假装昏迷不省人事?”

  “她可能用处理机毁灭了证据。”

  “报告上说,处理机也检查过了,其中伽马射线的活动量很低。在二十四个小时内,这台机器并没有处理过较大型的东西。”

  “我知道,”古鲁厄说,“我只是举例说明,凶器可能用这种方式被灭迹。”

  “没错,”贝莱说,“但是可能有另一个更简单的解释。我想,达尔曼家中的机器人一定经过检查核对,而且一个也没少喽?”

  “嗯,是的。”

  “每个机器人的功能都很正常?”

  “对。”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哪个机器人把凶器带走了,而它根本不知道那是凶器?”

  “所有的机器人都不曾从现场带走任何一样东西,他们任何东西都没碰过。”

  “这不是事实。它们搬走了尸体,准备加以火化。”

  “呃,是的,那当然,可是那不算什么,它们当然会这么做。”

  “老天!”贝莱喃喃说道,他必须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好,现在我们假设现场还有一个人——”

  “不可能!”古鲁厄打断他,“没有人能目睹达尔曼博士本人。”

  “我说的是假设!”贝莱提高嗓门,“机器人根本不会想到有人会侵入那里,所以我认为他们没一个会想到要立刻搜索屋子内外。报告上也没有提到这件事。”

  “我们在寻找凶器前并没有搜索屋子,等我们想去做时,已经离案发日有很久了。”

  “你们在业地上有没有发现地面运输车或飞行交通工具的痕迹?”

  “没有。”

  “那么,假设不像你所说的,而是有人真的能亲眼见到达尔曼博士本人,那么他很可能就这样杀了达尔曼博士,然后从容离开现场。没有人会阻止他,也没有人会见到他。他可以基于大家都确定不可能有人见到达尔曼博士的心理,而逍遥法外。”

  “没有人能目睹达尔曼博士本人。”古鲁厄再次肯定地说。

  “另外还有一件事,就这一件了。”贝莱说,“有个机器人涉及本案,他在现场。”

  一直沉默的丹尼尔插口道:“那个机器人不在现场。如果他在场的话,凶案就不会发生了。”

  贝莱猛然转头望着丹尼尔,而再度举杯正待喝水的古鲁厄也放下杯子,注视着他。

  “我说得不对吗?”丹尼尔问。

  “没错,”古鲁厄说,“根据第一法则,机器人会阻止一个人类去伤害另一个人类。”

  “好,”贝莱说,“我同意,可是他一定就在附近。因为当其他的机器人赶到时,他就在现场。假设他原来在隔壁的房间里,当凶手逼近达尔曼时,达尔曼大叫:‘你要杀我!’他家里的机器人没有听到这句话——他们只听到惨叫声,加上未接到传唤,所以并没有赶来。可是这个奇怪的机器人听到了。基于第一法则,他未受传唤便赶到凶案现场,可是太迟了,他很可能看见凶手正在行凶。”

  “他一定目睹了最后一幕。”古鲁厄表示同意,“所以他出了故障。见到人类受害却没有加以阻止,违反了第一法则。案发当时的情况对他的正电子脑多少会造成伤害,事实上,他的确因为本案而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古鲁厄将手中的水杯转来转去,同时望着自己的指尖。

  贝莱说:“因此,这个机器人就是一个目击证人。你有没有盘问过他?”

  “再问也没有用,他已经出故障了。他只会说:‘你要杀我!’到目前为止,你对案情的推测我都同意。达尔曼最后那句话,一定在机器人正电子脑被摧毁的同时,深刻进入他的记忆,所以他被毁了之后却还记得那句话。”

  “可是我听说,索拉利世界最擅长制造机器人,难道你们没办法修复那个机器人吗?难道不能修好他的线路?”

  “没办法。”古鲁厄断然道。

  “现在那个机器人在哪里?”

  “废弃了。”古鲁厄说。

  贝莱扬扬眉毛:“这个案子真古怪。没有动机、没有方法、没有目击者、没有凶器,唯一可以着手调查的证据又被毁了。你们认为只有一个嫌疑犯,大家也都认为她有罪,至少,每个人都确信除了她谁也不可能犯罪,这显然也是你的看法。那我不禁要问,你叫我来干吗?”

  古鲁厄皱起眉头:“你似乎不太高兴,贝莱先生。”他突然转向丹尼尔,“奥利瓦先生?”

  “是,特工古鲁厄。”

  “请你去看一下房子里的窗户是不是全都关上了或拉上了窗帘。贝莱刑警的情绪可能被开阔的空间影响了。”

  古鲁厄的话令贝莱一阵错愕,他很想推翻古鲁厄的说辞,叫丹尼尔别理他。可是此时,贝莱却发现古鲁厄的声音微微透着不安,眼中闪动着恳求的神色。

  贝莱往椅背上一靠,让丹尼尔离开了房间。

  丹尼尔一走,古鲁厄的脸仿佛卸下面具一般,露出害怕的表情。他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他打发掉了,我一直盘算如何能跟你单独谈一谈。想不到奥罗拉人会在这么简单的要求下离开,不过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贝莱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了。”

  “我在他面前没办法畅所欲言。”古鲁厄说,“他是奥罗拉人,他在这里是我们请你来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个索拉利人倾身向前对贝莱说,“这件案子不仅仅是单纯的谋杀案,我关心的也不是谁是真正的凶手。索拉利世界有很多党派,他们是一些秘密组织……”

  贝莱望着他:“这种事我肯定帮不上忙。”

  “你当然帮得上忙。现在你要了解的是:达尔曼博士是个传统主义者,他信奉旧有的方式,好的方式。可是我们当中有一股新兴的势力想要改革,达尔曼就是被他们消灭的。”

  “被达尔曼太太消灭?”

  “一定是经由她的手消灭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背后有个组织。”

  “你确定?你有证据吗?”

  “目前还不太明确,这方面我一点力也使不上,本来瑞开·达尔曼正在调查,他说他掌握有可靠的证据,而且我相信他。我对他非常了解,所以我知道他既不傻也不幼稚。不幸的是,他告诉我的事很少。在将此事向有关单位报告之前,他自然想先完成调查,他也一定快调查出来了,否则他们也不敢公然以暴力杀害他。尽管如此,达尔曼曾告诉我一件事全人类都有了危机。”

  贝莱发现自己震了一震。有那么一会儿,他还以为自己在听明尼说话,只是说的内容涉及的范围更大罢了。

  “为什么你认为我帮得上忙?”他问。

  “因为你是地球人,”古鲁厄说,“你了解吗?我们索拉利人对这种事毫无经验,也可以说,我们对人类太不了解了,索拉利世界的人口实在太少了。”

  古鲁厄露出不安的神色,继续说:“其实我并不喜欢说这种话,贝莱先生。我的同事嘲笑我,甚至有点气我,可是我的感觉却很清楚。我认为你们地球人互相挤在一起生活,你们一定比我们更了解人,而一个侦探又比一般人更了解人,我说得对不对?”

  贝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有出声。

  古鲁厄说:“就某方面而言,发生这件谋杀案算我们运气好。我一直不敢跟别人提达尔曼所做的调查,因为我不确定有谁涉入这种阴谋活动中,而达尔曼又不想在未调查清楚前透露详情。就算达尔曼调查出一个结果,接下来又能怎么办?这种居心不良的人类要如何对付?我实在不知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们需要一个地球人。当我听说了你在处理地球上那桩太空城谋杀案的表现时,我知道,我们需要你。我先跟奥罗拉世界那边与你共事过的人联络,再透过他们和地球的政府接触,可是,我无法说服我的同事同意我这样做。接着,谋杀案发生了。此事造成的震撼使他们妥协了。在这个时候,他们什么都会同意。”

  古鲁厄犹豫了一会儿,说:“请地球人协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非这么做不可。记住,不管这桩谋杀案是怎么回事,全人类都有了危机,即使地球也不例外。”

  那么地球就有了双重危机,贝莱想。古鲁厄那种急切的口吻似乎非常诚恳。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发生一桩谋杀案值得庆幸,可以让古鲁厄有借口去做他一直想

  做的事,那么,这真的是幸运吗?贝莱有个新的想法,但没有在脸上、眼睛甚至声音中透露什么。

  “先生,我是被派来协助你们的,我会尽力而为。”他说。

  古鲁厄终于拿起他那杯一直没喝的水:“好。”他说着,眼睛越过杯口望着贝莱,“可是请你不要跟那个奥罗拉人提这件事。不管真相如何,奥罗拉人都可能牵涉其中。他们对本案的兴趣强烈得异于常理,譬如说他们坚持要奥利瓦先生做你的搭档。奥罗拉的势力很大,我们只好同意。他们说,让奥利瓦先生一起办这个案子,是因为你们以前共过事。可是他们真正的用意,可能是想要有个可靠的自己人在场。你认为呢?”

  他盯着贝莱,慢慢啜饮那杯水。

  贝莱的手指摩擦着他那张长脸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现在,如果……”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跳了起来,差点向古鲁厄冲过去。他及时想到自己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影像,才强压抑住冲动。

  此时,他眼前的古鲁厄正狂乱地看着那杯饮料,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哑着声说:“好烫……好烫……”

  杯子从他手里滑落,里面的液体溅了出来。古鲁厄扭曲着脸,很痛苦地倒在地上。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七章 第二桩谋杀

  丹尼尔站在门口:“发生了什么事?伊利亚伙——”

  眼前的情景说明了一切,丹尼尔立刻高声叫道:“汉尼斯·古鲁厄的机器人!你们的主人受伤了,机器人!”

  一个机器人随即大步走进餐厅,过了一两分钟,又走进十几个机器人,其中三个机器人轻轻抬走古鲁厄,其他机器人则忙着把掉在地上的杯盘捡起来。

  丹尼尔突然叫道:“喂,机器人!别管那些东西,赶快组成一个搜索队,检查屋子里有没有别人,通知屋外所有的机器人警戒,搜寻这块业地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你们发现任何一个主人,抓住他,不要伤害他(这提示实在多余),但也不要让他走开。假使你们没发现主人,也要让我知道,我会留在影像显现机旁边。”

  机器人散去之后,贝莱低声对丹尼尔说道:“你做得很好,显然古鲁厄的那杯饮料被人下了毒。”

  “是的,毋庸置疑,伊利亚伙伴。”丹尼尔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坐下,好像膝盖无力似的。贝莱从不曾见过他像人一样双腿发软的样子。

  “我的机械装置无法接受人类受到伤害。”丹尼尔向他解释。

  “可是你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但我的思想网路却因此有点堵塞。用人类的情形来比喻,我这种感觉就是震惊。”

  “如果真是这样子,那你就克服它吧。”贝莱实在没有耐心去面对一个懦弱的机器人,更谈不上同情,“我们要想到一点——始作俑者,有毒药就一定有下毒的人。”

  “也许是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发生在这么一个讲究干净的世界?绝对不可能!而且从古鲁厄的情形来看,毒药是在水里面,毒性发作得很快,而且毒液的量很大。好了,丹尼尔,我要到隔壁房间好好想一想,你去跟达尔曼太太联络,确定她在不在家,顺便查一下她家离古鲁厄家有多远。”

  “你认为她——”

  贝莱举起手,阻止丹尼尔说下去:“你只管去查,可以吗?”

  他走出房间,想独处一会儿。索拉利世界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两件不相干的谋杀案。如果要确定它们之间有所关联,最容易做的假设就是古鲁厄所言不假。

  贝莱觉得有一股熟悉的兴奋感在他心底涌动。他怀着地球与他自己面临危机的心情来到此地,这桩谋杀案原本只是一件很遥远的事,然而现在追缉凶手却成了活生生的事实,他的下颚紧张得不住抖动。

  刚才,凶手或凶手们居然当着他的面行凶,这实在令他感到屈辱。他在别人眼里难道如此无足轻重?这大大打击了贝莱的职业尊严,但另一方面他也得面对这个事实。至少,这可以给他一个充分的理由把本案当成一桩单纯的谋杀案查个水落石出,他甚至可以不管地球到底有没有危机。

  这时,丹尼尔进来找他:“我已经照你的话做了,伊利亚伙伴。”他大步朝贝莱走来,说,“达尔曼太太在家,我看到她了。她家和古鲁厄家大约距离一千六百公里。”

  贝莱说:“我等一下要见她。呃,我是说看她。”他慎重地望着丹尼尔,“你认为她和这件下毒案有没有关联?”

  “就表面上看来,她没有直接的关联,伊利亚伙伴。”

  “你暗示她可能间接涉入本案?”

  “她可能叫别人来下毒。”

  “别人?”贝莱随即反问,“谁?”

  “我不知道,伊利亚伙伴。”

  “如果有人替她行凶,这个人一定在犯罪现场。”

  “是的,”丹尼尔说,“此人必须在现场才能把毒药倒进饮料中。”

  “这杯毒液可不可能在早上或更早的时候就准备好了?”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轻声说,“所以我才会说,‘就表面上看来’,达尔曼太太和这件罪行没有直接的关联。她很可能提前去过现场。我们最好查一查她的行踪。”

  “我们会查的。我们还要查她曾在什么时候到过现场。”

  贝莱的嘴唇微微歙动。他曾经想过,机器人在某方面的推理功能是不完善的,现在他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就像那个机器人学专家说的,合乎逻辑,却不通事理。

  他说:“我们到观影室去,把古鲁厄家的影像弄出来。”

  现在,贝莱面对的是一个收拾干净的房间,绝对看不出几十分钟之前,此处曾有人在痛苦中倒下的迹象。

  房里站着三个机器人。他们背对着墙,露出机器人那种惯有的恭顺表情。

  贝莱说:“你们的主人现在怎么样?”

  “医生正在照顾他,主人。”中间那个机器人说。

  “观看他还是见他?”

  “观看他,主人。”

  “医生怎么说?你的主人有没有救?”

  “还不确定,主人。”

  “你们搜查了房子没有?”

  “彻底搜过了,主人。”

  “除了你们的主人之外,有没有其他主人在那里的迹象?”

  “没有,主人。”

  “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显示最近有其他主人在那里?”

  “没有,主人。”

  “你们搜查了屋外吗?”

  “搜过了,主人。”

  “到目前为止有没有任何结果吗?”

  “没有,主人。”

  贝莱点点头:“好,现在我想和今晚在餐桌旁服务的机器人说话。”

  “他已经被留置接受检查了,主人。他的反应很怪异。”

  “他能说话吗?”

  “能,主人。”

  “那你马上把他带过来。”

  这个机器人并没有立刻行动。贝莱重复道:“我说叫他——”

  丹尼尔插嘴:“这些索拉利世界的机器人彼此间都以无线电联系。你要找的那个机器人已经接到传唤的指令了。如果他来得慢,那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对他造成了部分干扰。”

  贝莱点点头。他应该想得到这些机器人彼此能用无线电联系的。在这样一个把一切交给机器人管理的世界,他们必须密切联系,否则这个制度就会崩溃。这同时也说明了,为什么一个机器人接到传唤后,会有十几个机器人跟着来;这十几个机器人都是因为有需要才来,否则他们是不会出现的。

  现在,一个机器人拖着腿,一跛一跛地走进来。贝莱不知道他怎么了。接着,他想到地球上那种原始型机器人,不禁耸耸肩。地球机器人的正电子网路一旦受损后,它表现于外的反应也是外行人看不太出来的。一条折断的线路也许会使机器人的腿部功能受到影响,就像眼前的这个机器人一样。这在机器人学专家的眼中很重要,但对一般人而言却毫无意义。

  贝莱谨慎地问:“你记不记得你主人桌上的那种无色液体?就是你倒进高脚杯给他喝的饮料?”

  这个机器人说:“记得,矩人。”

  他的语言功能也出了毛病。

  贝莱说:“那是什么饮料?”

  “是水,矩人。”

  “只是水?没有别的东西?”

  “只是水,矩人。”

  “水是从哪里来的?”

  “从储水箱,矩人。”

  “你去把水端来之前,这杯水已经放在厨房里了吗?”

  “是的。矩人不喜欢喝太冷的水,所以他命令在开饭前一小时把水准备好。”

  贝莱想,如果对方知道古鲁厄这个习惯,那真是太方便了!

  他接着说:“等照顾你们主人的医生一有空,马上叫个机器人帮我跟他联系。此外,我还要一个机器人向我说明储水箱怎么操作。我要知道这里的供水情形。”

  没多久,贝莱就看到了医生。他叫亚丁·索耳,是贝莱看过的最老的外世界人。这个老人手上的血管一根根凸起,一头短短的白发。贝莱想,他可能已经有三百多岁了。他一直用手指把门牙敲得当当作响,这习惯令贝莱非常讨厌。

  索耳医生说:“虽然古鲁厄把大部分的毒液都吐了出来,但可能还是救不活,真是不幸。”他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医生,那是什么毒药?”贝莱问。

  “恐怕连我也不知道。”(咔——咔——)

  “什么?那你怎么医治他?”

  “直接刺激肌肉神经,避免他瘫痪。除此之外,就只有听天由命了。”他那张黄黄的老脸好似经过长久磨损的皮革。此时,他脸上浮起歉然的表情:“我们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行医两个多世纪,我不记得处理过这样的病例。”

  贝莱轻蔑地看着他:“你总该知道有毒药这种东西吧?”

  “噢,是的。(咔——咔)这是常识。”

  “你可以参考胶卷书上的资料去查这种毒药。”

  “那要花好几天的时间。因为我们这里不但有很多矿物性质的毒药、杀虫剂,还有细菌类的毒素。尽管胶卷书中有很详尽的说明,但也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弄好设备,发展测试这些毒药的技术。”

  “如果索拉利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贝莱板着脸说,“我建议你和别的星球联络一下,查出那是什么毒药。此外,你最好检查一下古鲁厄家中的储水箱,看看是否被下了毒。如果有必要,你亲自到现场去检查。”

  贝莱不太客气地像对机器人般对这个软弱的外世界人下达命令。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这种态度并不恰当,而那个外世界人居然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索耳医生审慎地说:“储水箱怎么可能被下毒呢?我确定那是不可能的。”

  “也许不可能,”贝莱同意道,“但你还是去检查一下再确定。”

  储水箱被下毒的可能性的确不大,根据机器人的说明,储水箱是索拉利世界典型的自行调整设备。不管来自何处的水,一旦进到储水箱就会被调整成适于饮用的水。它会除去微生物,消灭非活性有机物,并加入适量的碳酸气体,掺和最能满足人体所需的各种微量的离子。经过这种调整设备的处理,任何毒药都不可能存在。

  如果这样就能肯定储水箱确实安全的话,那么何时下毒也很明确了。关键是在吃饭前的一个小时,那段让水壶里的水变得不那么冷的过程——因为接触到空气,贝莱没好气地想道——古鲁厄这特殊的癖好可真“卫生”。

  索耳医生皱起眉头:“可是我要怎么检查储水箱呢?”

  “老天!带只动物去!从储水箱拿些水给它喝,或是将水注射到它的血管里去。用一用你的大脑,老兄。你还要把水壶里的水检查一下,如果水里有毒——一定有毒,就参考胶卷书中的资料,照上面的方法做一些测试。找个简单一点的胶卷书来读,动手做点事!”

  “等一等,什么水壶?”

  “装着毒药的水壶,那个机器人拿来把水倒进杯子里去的水壶。”

  “噢,天哪——我想它已经被清洗过了,做家务的机器人一定不会让它被随便乱摆的。”

  贝莱呻吟一声,差点破口大骂。是啊,不会,当然不会!那些该死的机器人做事可真有效率,把证据破坏得这么迅速彻底,这下要找到完整的证据简直不可能。刚才他应该命令机器人留下水壶的,可是,这星球不是他的星球,他在这里从头到尾还没采取过什么正确的行动。

  老天!

  机器人终于检查完了。古鲁厄的业地上没有外人,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显示有人曾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来到此处。

  “情况越来越扑朔迷离了,伊利亚伙伴,我们找不到下毒的人。”丹尼尔说。

  贝莱正专注思考着,几乎没听见他在讲话:“什么?不,不会,这反而使情况变得更清楚了。”他没有向丹尼尔说明他何以如此断定。他知道,丹尼尔无法了解,也难以相信他所肯定的事实。

  丹尼尔并没有要求他加以说明。机器人是不会侵犯人类的思想的。

  贝莱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很怕上床睡觉的时刻来临。到时候他会更加恐惧开阔的空间,会更加思念地球上的一切。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反而热切地盼望着有事情不断发生。

  他对丹尼尔说:“我还是再去看看达尔曼太太吧,叫机器人联系。”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八章 摆脱牵制

  他们走进观影室。有个机器人正在为他们做联系的工作。贝莱一边望着他那操作熟练的金属手指,一边模模糊糊地构思着。突然,他眼前出现一张餐桌占据了半个房间,桌上已摆好餐具准备让人进食。贝莱吃了一惊,中断思绪。

  格娜狄亚的声音响起:“你好。”接着,她走进影像区,坐了下来,“别那么吃惊,伊利亚。现在是吃晚饭的时候,而且我身上穿戴得很整齐,你看!”

  她的确穿戴整齐。格娜狄亚穿着一件闪亮的浅蓝色长袖衣裙,下摆直垂到脚踝。衣领及肩部缀有一圈黄色的绉边,比她的发色稍淡。她的头发梳理得很好,呈很整齐的波浪形。

  贝莱说:“我无意打扰你用餐。”

  “我还没开始呢,你和我一起吃好不好?”

  贝莱疑惑地看着她:“和你一起吃?”

  格娜狄亚笑了起来:“你们地球人实在很有趣。我不是说真的和我一起吃饭,那怎么可能?我的意思是,你去你的餐厅,那么你和你的伙伴就可以跟我一起用餐了。”

  “可是我一离开——”

  “你的观影技术机器人可以继续维持联系的。”

  丹尼尔听完她的话,很严肃地点点头。贝莱有些迟疑地转身走向门口,格娜狄亚和她的餐桌、餐具以及桌上的瓶瓶罐罐跟着他移动。

  格娜狄亚露出鼓励的笑容:“你看,你的观影技术机器人一直让我们保持着联系。”

  贝莱和丹尼尔走上一条移动坡道,贝莱不记得曾走过这条路。在这幢不可思议的房子里,任何两个房间之间显然都有许多通路,而他只知道其中少数几条。当然,丹尼尔认识每一条路。

  格娜狄亚和她的餐桌随着他穿过一道道墙,在地板上下起伏移动,但无论如何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贝莱停下脚步,喃喃自语:“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适应。”

  “这样会令你头晕吗?”格娜狄亚马上说。

  “有一点。”

  “那我告诉你怎么做比较好。你可以叫你的观影技术机器人先把我固定在这里,等你到了餐厅,把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再叫他把我移过去。”

  “好,我会下令这么做的,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说。

  贝莱和丹尼尔走进餐厅时,餐桌已经摆好了,盘子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汤,暗褐色的汤中洒着肉丁,桌上还有一只等着被切开分食的大烧鸡。丹尼尔向服侍用餐的机器人简短地交代了几句话,机器人立刻很有效率地将原本面对面的座位换个方向,并排摆在餐桌的同一边。

  这时,正对餐桌的那面墙像是接到了讯号,向外移开,餐桌也好像变长了,格娜狄亚出现在餐桌的另一端。两个房间联结在一起,连餐桌也衔接得天衣无缝。如果不是墙上的图案、地毯及餐具的样式不同,他们看起来真的就像同桌吃饭一样。

  “嗯,”格娜狄亚很满意地说,“这样不是很舒服吗?”

  “很舒服。”贝莱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汤,发现味道很鲜美,于是大口喝了起来。“你知道特工古鲁厄的事了?”他问。

  格娜狄亚的脸立刻蒙上一层阴影。她放下汤匙,说:“好可怕,对不对?可怜的汉尼斯。”

  “你直呼他的名字,你认识他?”

  “我几乎认识索拉利世界所有重要的人物。大多数的索拉利人彼此都认识,这是很自然的事。”

  这的确是很自然的事,贝莱想,毕竟他们总共也没有多少人。

  “那你认不认识亚丁·索耳医生?他正在照顾古鲁厄。”贝莱又问。

  格娜狄亚轻声笑了起来。在一旁服待的机器人为她切了一片肉,洒上一些酱汁焗洋芋和胡萝卜条。“我当然认识他。他为我治过病。”她说。

  “他什么时候给你治的病?”

  “在——那件麻烦事之后,我是说,在我丈夫出事之后。”

  贝莱大吃一惊:“他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医生?”

  “噢,不是。”格娜狄亚的嘴唇微微歙动,好像在暗暗计算数目。过了一会儿,她说,“至少有十个医生。我还认识一个正在学医的年轻人。不过索耳是最好的医生,他最有经验,可怜的索耳医生。”

  “你为什么说他可怜?”

  “呃,你知道,医生是一种很脏的行业。有时候他们必须亲自去见病人,甚至去触摸病人。索耳医生似乎也觉得无可奈何,当他觉得有必要时,他就会去见病人。从我小时候开始,他就是我的医生了。他非常亲切、慈祥。如果他必须要见我,我真的一点也不在意。最近他就来见过我。”

  “你是指你丈夫过世后,他见过你?”

  “是啊。他见到躺在那里的我,我丈夫的尸体,你可以想像他的感受。”

  “有人告诉我,他是观看尸体的影像。”

  “对,遗体是用影像观看的。他确定我还活着,没什么事之后,便叫机器人在我头下放了个枕头,给我打了一剂不知道什么针,就离开了。他是坐喷射飞行工具来的,真的,喷射飞行工具!他在半小时之内就赶来照顾我,确定我安然无恙。我醒来时昏昏沉沉的,还以为只是看到他的影像,等他一触摸我,我才知道见到他本人,忍不住尖叫起来。可怜的索耳医生,他觉得好尴尬。不过,我知道他这么做是出于好意。”

  贝莱点点头:“我想,医生在索拉利世界大概无用武之地?”

  “希望是这样子。”

  “据我所知,这里并没有细菌传染的疾病。可是有新陈代谢方面的疾病吗?有没有像动脉硬化、糖尿病之类的疾病?”

  “有的,而且发病时非常可怕,医生只能让这些病人的肉体稍微舒适些,不过这不是重点。”

  “哦?”

  “当然,这表示我们对基因的分析不够完善。你别以为我们会让诸如糖尿病之类的疾病任意扩散,任何一个得了这些疾病的人都必须经过非常仔细的一再检查分析,而这个人的配偶配额也必须取消,这对当事人而言是很困窘的事,这意味着没有……没有……”她的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了:“没有孩子。”

  贝莱以正常的音量重复:“没有孩子?”

  格娜狄亚满面通红:“这种事真难启齿,好可怕的字眼啊,孩——孩子……”

  “多说几次就习惯了。”贝莱有点揶揄。

  “是的,可是如果我说顺了口,要是哪天在别的索拉利人面前说出来,那我真会羞得无地自容……总之,如果有这类疾病的男女已经生了孩子——你看,我又说了——那就必须找到这些孩子,并给他们做检查。对了,顺便告诉你,这是瑞开的工作之一。反正,这种事很复杂,乱七八糟的。”

  不需要在索耳医生身上费工夫了,贝莱想,这个医生的无能是这个社会自然产生的结果,并非他有什么不良的企图。他没有必要心怀不轨。贝莱想,先把他从凶手的名单上划掉,但不要完全剔除他的可能。

  贝莱望着格娜狄亚用餐。她很整洁、很优雅,胃口似乎也很正常,而他自己的烧鸡味道也不错。总之,外世界的这个东西——食物——会让他回地球以后对吃的东西变挑剔的。

  “你对这件下毒案有什么看法,格娜狄亚?”他开口问道。

  格娜狄亚抬起头:“我正试着不去想它呢,最近发生太多可怕的事了,也许不是下毒吧?”

  “是下毒。”

  “可是附近并没有别人呀!”

  “你怎么知道?”

  “不可能有人的。他没有太太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因为他的孩——你知道我的意思——配额都用完了。不会有人把毒药放进任何容器里的,他怎么可能中毒?”

  “但他的确中了毒,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格娜狄亚的眼睛一暗:“你认为,他是自己下的毒?”

  “不,不是。他何必下毒?而且还当众毒害自己?”

  “那就不是下毒,伊利亚,那是不可能的。”

  贝莱说:“正好相反,格娜狄亚。要下毒很容易,而且我知道怎么做。”

  有好一会儿,格娜狄亚似乎屏住呼吸。接着,她撅起嘴巴呼出一口气,发出一种像是口哨的声音:“我可看不出来要怎么下毒,你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贝莱点点头:“就是杀害你丈夫的凶手。”

  “你确定?”

  “难道你不确定?你丈夫的死是索拉利世界有史以来第一桩谋杀案,一个月后又发生了另一桩谋杀案。在一个零犯罪率的星球上,会有两个毫不相干的凶手在一个月内跑出来杀人吗?此外,请你注意,第二个被害人正在调查第一桩谋杀案,他对凶手构成了威胁。”

  “噢,”格娜狄亚一边吃甜点,一边说,“照你这么说,那我就是无辜的。”

  “何以见得,格娜狄亚?”

  “哎,伊利亚,我没去过古鲁厄的业地,我这辈子都不曾去过那里,所以我当然不可能毒害特工古鲁厄。如果我没有毒害他,那——我也就没有杀我丈夫。”

  贝莱没有说话。格娜狄亚望着他那令人害怕的沉默表情,顿时泄了气,小巧的嘴不禁撇了下来:“你不以为然,伊利亚?”

  “我不确定,”贝莱说,“我说过我知道要怎么下毒,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不管有没有亲自到古鲁厄的业地,随便哪个索拉利人都可以用这种方法来毒害古鲁厄。”

  格娜狄亚紧紧握起拳头:“你的意思是我干的?”

  “我没这么说。”

  “你在暗示!”她愤怒地紧紧抿着嘴,高耸的颧骨隐隐发青,“这就是你来看我的目的?问我一些恶毒的问题想陷害我?”

  “嘿,等一下——”

  “你一副很有同情心的样子,好像很了解、很体谅别人,没想到……你这个地球人!”

  她那低沉的嗓音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变得非常刺耳。

  丹尼尔倾身向前,面无表情地说:“达尔曼太太,容我提醒你,你把刀子握得太紧了,可能会弄伤自己的,请小心一点。”

  格娜狄亚望着手中那把又短又钝,显然无法造成什么伤害的餐刀。她突然像发神经一样地把刀子高高举起来。

  贝莱冷冷道:“你碰不到我的,格娜狄亚。”

  她吃了一惊:“谁想碰你?恶心!”她一副作呕的表情,同时叫道,“立刻中断联系!”

  最后这句话是对一个不在影像区内的机器人说的。格娜狄亚和她的餐室影像消失了,原来的墙壁缩了回来。

  “我想你现在已经认为这个女人有罪了,对不对?”丹尼尔说。

  “不。”贝莱断然道,“凶手需要比这个可怜的女人具备某些更多的特性。”

  “她的脾气很暴烈。”

  “那又怎么样?大部分人都是如此的。你别忘了,这段时间,她一直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如果我也是处于这么沉重的压力之下,又有人像我对待她那样对待我,那么我可能不只是挥舞一把无用的小餐刀了。”

  丹尼尔说:“我还无法推断出,你所提到的那种不在场的下毒方法。”

  “我知道你还没想出来,”贝莱发现自己说话的口气挺得意的:“你缺乏破解这种谜题的能力。”

  他说得很肯定,丹尼尔则像平常一样,严肃而冷静地接受了这句话。

  贝莱接着说:“我有两件事要你去办,丹尼尔。”

  “什么事,伊利亚伙伴?”

  “首先,你跟索耳医生联系一下,查明达尔曼太太在她丈夫被谋杀时的情况,诸如她需要接受治疗的时间有多长之类的事。”

  “你是想确定些什么吗?”

  “不是,我只是想设法多收集资料,在这个星球上,想得到一些资料还真不容易。其次,你去查一下,是谁接替古鲁厄掌管安全署,并帮我安排在明天一早跟他会个面。至于我——”他一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就不太开心了,连说话的口气也不太高兴,“我要上床了,希望我能睡得着。”接着,他几乎有些烦躁地问,“你觉得我能在这里弄到一部值得看的胶卷书吗?”

  丹尼尔说:“我建议你把负责管理图书室的机器人叫来问一问。”

  贝莱觉得和这种机器人打交道只会让他更心烦。他宁可自己随意浏览。

  “不,”他说,“不要古典书籍,只要有关索拉利世界现代生活的普通小说就行了,给我拿个五六本来。”

  这个机器人让步了(他不得不让步),他操作着控制器,将贝莱需要的胶卷书从书架上抽出来,投进一个出口孔,再将这些书交到贝莱手中。他在做这些事时,仍然以很恭谨的语气向贝莱报告图书室中其他胶卷书的种类。

  他建议主人看一部关于殖民初期的冒险浪漫小说,或者一部用原子结构图来说明的化学书籍;不然的话,来一本奇情的幻想小说,或一本银河系图谱也不错。图书室中的胶卷书实在多不胜数。

  贝莱板着脸拿起他要的那六部胶卷书:“这些就够了。”他说着伸手(他亲自动手)拿了一架扫描阅读镜离去。

  那个机器人迅速赶上来说:“主人,你需要我帮你调好机器吗?”

  贝莱回头怒声道:“不用了,你就留在这里。”

  这个机器人僵硬地一鞠躬,留在原地。

  床头的光源明亮,贝莱躺在床上,这才有点后悔刚才的决定。他不曾用过这一型号的扫描阅读镜,连怎么把胶卷书装上去都不知道。他拆开扫描阅读镜研究了一会儿,总算有了点眉目。

  最后,他终于可以看胶卷书了。虽然焦距一直对得不太准,但这只是暂时不必依赖机器人的小小代价而已。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他大略看完了四部胶卷书,结果却感到很失望。

  他曾经想过,如果想了解索拉利人的生活及思考方式,最好的办法就是看看他们写的小说。他若想理性而明智地进行调查,就必须具有这种洞察力。

  但现在他必须放弃这种论调了。他已经看了好几本书,可是只看到一些行为愚蠢、反应费解的人在处理着可笑的问题。为什么一个女人发现她的孩子投入和她一样的行业后,会毫无理由地放弃自己的工作?为什么还会因此导致一个令人无法忍受、复杂得近乎荒唐的结局?为什么一个医生和一个艺术家被指派结婚会遭到羞辱,而最后这个医生坚持研究机器人学又为什么高尚得不得了?

  贝莱将第五部胶卷书装上扫描阅读镜,并将焦距调到他可以看清楚的程度,这时他已经筋疲力竭了。

  事实上,他已经累得根本记不清第五部胶卷书(他相信那是一本悬疑小说)的内容是什么。他只记得,故事一开始,一个新的业主走进他业地上的宅邸,从一个态度恭顺的机器人手上接过一部胶卷书,把这个业地过去的档案纪录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他睡着的时候,头上也许还戴着扫描阅读镜,房内灯火通明;也许有个机器人很恭敬地走进来,轻轻帮他取下扫描阅读镜,然后关掉光源。

  总之,他沉入了梦乡,而且梦见了洁西。梦中的一切和从前一样,他不曾离开地球。他们正准备去社区餐厅吃饭,然后和朋友看一场次以太波的表演秀;他们要搭乘高速路带看看人群。他和洁西心中无牵无挂,贝莱觉得好快乐。

  洁西好美丽,但她似乎瘦了一点。她为什么会这么苗条?这么美丽?

  还有,太阳怎么会照在他们身上?他抬起头,只看到天花板。他知道上面还有许多楼层,但太阳却照了下来,把每样东西都映得通体发亮,但却没有人因此感到害怕。

  贝莱怵然惊醒。他默默地让机器人摆上早餐,甚至没有和丹尼尔说话。他不讲话、不发问,此刻他对香浓的咖啡也索然无味了。

  为什么他会梦见看不到的太阳呢?梦到地球和洁西他能理解,但是太阳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联?还有,为什么他一想到太阳就觉得心烦意乱?

  “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轻声叫他。

  “嗯?”

  “柯文·阿托毕希在半小时后会和你做影像接触,我已经安排好了。”

  “柯文·阿什么鬼的是谁?”贝莱斟满咖啡,凶巴巴地问。

  “他是特工古鲁厄的首席助理,伊利亚伙伴。他现在是安全署的代理主管。”

  “马上联系他!”

  “我刚才说了,这次会面预定于现在开始算起的半小时之后。”

  “我不管你约在什么时候,现在就和他联系,这是命令。”

  “我可以试试看,伊利亚伙伴,但是他可能不会接受这个要求。”

  “碰碰运气吧,马上就去,丹尼尔。”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九章 软禁丹尼尔

  安全署的代理主管接受了这个要求。贝莱在索拉利世界首度见到一个符合一般世俗观念的外世界人。阿托毕希高高瘦瘦的,有着古铜色的皮肤。他的眼睛呈淡褐色,下巴很大,坚毅有力。

  他的样子有点像丹尼尔,但是丹尼尔长得太理想化了,几乎像神一般。柯文·阿托毕希的脸上却有着人性的线条。

  阿托毕希正在修面。小小的修面笔喷出一股细细的颗粒扫过他的脸颊与下巴,将胡子茬整齐刮掉,化成一蓬细细的颗粒,然后消失不见了。

  贝莱之所以认出那是修面的工具是因为他曾经听说过,但他从不曾亲眼见过谁使用这种东西。

  “你是地球人?”阿托毕希微微张开嘴,含糊不清地问,刮下来的胡须粉末在他的鼻子下纷纷下落。

  贝莱说:“我是伊利亚·贝莱,刑警C七级。我是地球人。”

  “你来得早了一点。”阿托毕希关上修面笔,扔到影像区外,“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地球人?”

  就算贝莱心情再好,他也不会喜欢对方的口气。他生气地说:“特工古鲁厄的情况怎么样?”

  阿托毕希回道:“还活着,可能救得回来。”

  贝莱点点头:“你们索拉利人不知道毒药的有效剂量,缺乏经验。这个下毒者给古鲁厄下的毒量太大了,反而让他吐了出来,其实只要一半的量就可以毒死他了。”

  “下毒者?我们并没有发现毒药的证据。”

  贝莱睁大了眼:“老天,不然你以为那是什么?”

  “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对人身体有害的东西太多了。”他摸摸脸,看脸上还有哪能儿比较粗糙,“一个人过了二百五十岁之后,你很难知道他会有哪些新陈代谢性的毛病。”

  “如果真是如此,你有什么可靠的医学报告足以证明这点呢?”

  “根据索耳医生的报告——”

  够了。贝莱醒来后在内心一直涌动的怒气终于爆发,他咆哮道:“别跟我提什么索耳医生,我说的是可靠的医学报告。你们的医生屁也不懂,就跟你们的侦探一样——如果你们有的话。既然你们必须从地球请侦探来,那就再从地球请个医生来吧!”

  这个索拉利人冷冷看着他:“你是在教我怎么做事?”

  “对,而且完全免费,不必客气。古鲁厄是被人毒害的,我亲眼目睹了他中毒的过程。他喝下饮料,随即吐了出来,痛苦地喊着说他喉咙好烫。你别忘了,他正在调查——”贝莱突然住口。

  “调查什么?”阿托毕希冷静地追问。

  贝莱有点不太自在,因为他发现丹尼尔一如往常,就站在他旁边三公尺左右的地方。他记起古鲁厄提过不希望来自奥罗拉的丹尼尔知道调查的内容,于是他改口道:“有政治上的牵连。”

  阿托毕希双臂环抱胸前,神色冷漠厌烦,隐含敌意:“我们索拉利世界没有其他星球所谓的政治问题。汉尼斯·古鲁厄是个好公民,但他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他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事,便要求让你到这儿来,他甚至接受让奥罗拉人跟你搭档这种条件。其实这桩谋杀案一点也不神秘,瑞开·达尔曼被他老婆干掉了,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会查出她怎么下手,还有她杀害他的原因的。就算我们查不出来,她也会接受基因分析,受到适当的处置。至于古鲁厄,你那个关于他被下毒的妄想,根本无关紧要。”

  贝莱简直难以置信:“你似乎在暗示此地不需要我?”

  “我想是的。如果你希望返回地球,尽可以离去。我甚至可以说,我们巴不得你快点走。”

  贝莱大叫:“不!我不走!”如此剧烈的反应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你是受雇而来的,刑警,我们可以解雇你。回你的母星去吧。”

  “不,你听好!你最好听我说,虽然你是个重量级的外世界人,我只是地球人,但容我向你致上最深最卑微最最该死的歉意吧——你在害怕。”

  “收回你的话!”阿托毕希站了起来,足有一百八十几公分高,他轻蔑傲慢地俯视着贝莱。

  “你怕得要命!”贝莱继续讲,“你认为如果继续追究此事,那么下一个倒霉鬼就是你了,所以你表示让步,要他们放过你,让你苟延残喘度过你可怜的下半辈子。”贝莱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或“他们”到底存不存在,他只是盲目地攻击一个傲慢自大的外世界人。但无论如何,他对自己能够以言语击溃对方的自制力,仍然觉得非常满意。

  “你给我滚!”阿托毕希冷峻地伸手指着贝莱,“一个小时内就给我滚!我向你保证,本星球绝对不会顾虑跟你们之间的外交关系。”

  “省省力吧,外世界人,别想威胁我。我承认地球在你眼中一文不值,可是这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容我向你介绍我的搭档丹尼尔·奥利瓦。他是奥罗拉人,他不太喜欢说话,他本来就不是来说话的,负责开口的人是我。不过他很会听人说话,他一个字也不会漏掉。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阿托毕希”贝莱很喜欢用这个不加任何头衔的姓氏称呼他,“不管你们索拉利世界在搞什么鬼,奥罗拉及其他四十几个外世界都很有兴趣知道。如果你把我们踢出去,那么下一个访问索拉利世界的代表团将会由战舰组成。我是地球人,我很清楚。一旦你不顾情面把事情做绝了,便意味着别人会带着战舰回头找你算账。”

  阿托毕希把注意力转向丹尼尔,似乎考虑着什么。他放缓了声调说:“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足以令外世界担心的事。”

  “古鲁厄可不这么想,我的伙伴曾听他如此说过。”这时候撒撒谎也没什么关系了。

  丹尼尔听到贝莱最后一句话,转过身来望着他。但贝莱不予理会,仍步步紧逼道:“我打算继续调查。如果在一般的情况下,我会想尽办法返回地球,就算我现在所住的这个到处都是机器人的华宅完全属于我,我也会把它和所有的机器人一脚踢开,甚至包括你和你们这个烂星球,我都会不屑一顾,只要换张回家的太空船票。

  “但是我不会因为你的命令而离开的,在我奉派来侦查的案子没有破案之前,我是不会走的。你要是想强迫我走,就等着其他星球的大炮来对准你的脑袋吧!

  “还有,从现在开始,这件谋杀案要照我的方式来侦查,由我负责主控。我要见谁就见谁,我要亲眼见这些人,不要看他们的影像。我习惯见人,而且我也打算这么做。我要你们安全署正式同意我所提出的一切要求。”

  “这是不可能的,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丹尼尔,你跟他说。”

  这个拟人化机器人冷漠道:“正如我的伙伴所言,我们是奉派来调查谋杀案的,特工阿托毕希。我们要这么做有很重要的理由。当然,我们也不希望干扰你们的习俗,事实上,我们也许并不需要真的去见人。但如果像刑警贝莱所要求的那样,有必要见人的话,能够获得你的同意有助于我们行动。至于你要强迫我们离开这个星球,虽然我们对你或任何一个索拉利人不喜欢我们留在此地的反应感到遗憾,但我们也劝你不要这么做。”

  贝莱仔细听着丹尼尔这种不太自然的语法结构,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对一个知道丹尼尔是机器人的人而言,他只是在善尽职责,毫无冒犯任何人的意思。他无意冒犯贝莱,也无意冒犯阿托毕希,但如果对方以为丹尼尔是历史最悠久、军力最强大的奥罗拉世界派来的人,他的话听起来就是稍带礼貌的威胁了。

  阿托毕希用手指捏捏额头:“我会考虑的。”

  “别考虑太久,”贝莱说,“因为我在一小时之内就要展开调查工作。我不要再借由影像机拜访人。看像完毕。”

  贝莱比个手势叫机器人切断影像联系,又惊又喜地望着方才阿托毕希影像所在之处。这一切都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是因为他的梦所产生的冲动,以及阿托毕希那种不必要的自大与傲慢所造成的。结果令他非常满意,这正是他想要的——主控一切。

  贝莱想:无论如何,这个肮脏的外世界人总算狠狠挨了一巴掌。

  他真希望每个地球人都能在此看到这一幕,更何况被他修理的又是一个他们想像中最典型的外世界人,如果那样的话,当然更好,好太多太多了。

  可是,他为什么对于见人会有这么强烈的渴望呢?贝莱自己也无法理解。他清楚自己的计划,没错,去见想见的人(不是观看他们的影像)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但他一想到“见”人精神就来了,好像他准备拆掉这幢华宅的墙,不管能不能如自己所愿。

  为什么?

  除了这件谋杀案外,还有某个东西催着他这么做,那甚至和地球的安危毫无关联,那究竟是什么?

  奇怪的是,贝莱又想起梦中的情景——太阳穿过地球上一个个庞大的地下城市、穿过一个个不透明的隔层照了下来……

  丹尼尔缓缓道(如果说他的声音透露出任何情绪的话,那么可以解释成——他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伊利亚伙伴,我不知道你这么做安不安全?”

  “你是说我吓唬他?我已经成功了,不是吗?再说这也不算吓唬人。我认为奥罗拉人其实也知道,查明索拉利世界在玩什么把戏对他们而言很重要。此外,我还要谢谢你没有揭穿我的谎言。”

  “这是很自然的反应。证实你的话只会对特工阿托毕希造成轻微的伤害,揭穿你的谎言却会直接对你造成很大的伤害。”

  “电位对抗电位时,由高者决定,是吗,丹尼尔?”

  “是的,伊利亚伙伴。据我所知,人类的思想也是如此,只是不能像机器人那么明确做决定。但我还是要重复一句,你这个新的建议并不安全。”

  “你说的是哪一个新的建议?”

  “我不赞成你去见人。我是说,不看影像而直接去见本人的那种想法。”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并没有要求你赞成。”

  “我是奉有指示的,伊利亚伙伴。虽然我不知道昨夜特工古鲁厄趁我不在场时有没有对你说什么,但从你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改变来看,他显然对你说了些什么。而从我所获得的指示中,我也猜得到,他一定警告过你,索拉利世界发生的情况可能对其他星球构成危胁。”

  贝莱缓缓伸手去掏烟斗。他常常会不自觉地这么做,等他掏不出烟斗,并想起在这儿不能抽烟的时候,便会感到烦躁气恼。“索拉利世界总共才两万人,他们会构成什么危胁?”他说。

  “我的奥罗拉世界主人不放心索拉利世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他们并没有把已经掌握的资料完全告诉我——”

  “而已经告诉你的那一点资料,你也奉命不能跟我说,对不对?”贝莱问。

  丹尼尔回答:“有很多部分要先查清楚,才能自由讨论此事,伊利亚伙伴。”

  “查出索拉利人在干什么?制造新武器?被人收买从事颠覆活动?进行暗杀运动?两万个索拉利人能对几亿个外世界人怎么样呢?”

  丹尼尔保持沉默。

  贝莱继续说:“你知道,我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但不是用你现在所提议的方式去查,伊利亚伙伴。我曾接到极慎重的指示,务必要保护你的安全。”

  “你本来就必须保护我的安全,第一法则!”

  “更甚于此。在你的安全与他人冲突时,我必须保护你的安全。”

  “当然,我了解这一点。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不可能这样留在索拉利世界而不引起某些困扰。这些困扰,可能还是目前奥罗拉世界还没办法处理的。我来这里,是因为受到索拉利世界的邀请,只要我还活着,我们可以恣意要求、为所欲为,还可以逼得他们不得不让我们留下。如果我死了,整个形势将会改观。所以你获得这种指示——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贝莱的性命。我说的对不对,丹尼尔?”

  丹尼尔说:“我不能妄自演绎我接到的指示背后的理由。”

  贝莱说:“好了,别担心这件事。开敞的户外空间要不了我的命。如果我确定要去见某人,我会度过这场劫难的。我甚至可以习惯它。”

  “不只是户外空间的问题,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说,“而是去见索拉利人的问题。我不赞成这一点。”

  “你是说索拉利人会不喜欢?管他们喜不喜欢,就让他们鼻子戴着过滤器,手上戴着手套吧,让他们在空气中喷杀虫剂吧。如果我活生生出现在他们眼前有违他们美好的习俗,就让他们畏缩脸红吧,但我还是要去见他们。我认为那是必须的,而且我将会那么做。”

  “我不会让你那么做的。”

  “你不让我做?”

  “当然,伊利亚伙伴。”

  “为什么?”

  “特工古鲁厄,这个调查谋杀案的关键人物已经被人下了毒,你难道没有想到,如果我让你照你的计划进行调查,让你随便在外抛头露面,那么下一个被害人就是你?因此,我怎么可能让你脱离这幢宅邸的安全范围?”

  “你要怎么阻止我,丹尼尔?”

  “如果有必要,就用强迫的手段,伊利亚伙伴。”丹尼尔平静地说,“就算会伤害你也在所不惜。因为我如果不这么做,你一定会死。”

  “这么说来,又是高电位造成的结果,丹尼尔,你会为了保住我的性命而伤害我。”贝莱说。

  “我认为没有伤害你的必要,伊利亚伙伴。你知道我的力气比你大,因此,你不会做无谓的反抗。但如果必要的话,我只好伤害你了。”

  “我可以一枪干掉你,”贝莱说,“现在就干掉你。我没有电位的问题,我这么做毫无顾虑。”

  “就我们目前的关系而言,我曾经想过你可能会这么做,伊利亚伙伴。我们坐地面输送车来这里的途中,你有一度变得很暴躁,当时我就有这个想法。当然,和你的安危比较起来,我存在与否并不重要。但你如果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毁掉我,一定会为你带来麻烦,并且搞乱我主人的计划。所以,你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我已经趁你睡觉的时候取走了你爆破枪里的电能。”

  贝莱紧紧抿着嘴。他身上带的居然是一把无用的爆破枪!他立刻伸手去摸枪套,取出爆破枪,查看电贮量显示器。上面显示的数字是零。

  有一会儿,他呆呆拿着这块无用的金属,几乎想把它扔到丹尼尔脸上。但这什么用?这个机器人的性能可卓越得很,他会迅即闪开。

  贝莱把爆破枪放回枪套。反正他很快就可以重新充电。

  他缓缓地、非常慎重地说:“我不会上你的当,丹尼尔。”

  “怎么说,伊利亚伙伴?”

  “你简直就像我的主人,我被你搞得无计可施,你真的是机器人吗?”

  “你以前就怀疑过我了。”丹尼尔说。

  “去年在地球上,我曾经怀疑过R·丹尼尔·奥利瓦是不是真的机器人,结果证明他的确是机器人,我现在仍然相信他是,我目前的问题在于:你是R·丹尼尔·奥利瓦吗?”

  “我是。”

  “是吗?既然丹尼尔能够被设计得这么像外世界人,那么,难道外世界人不能把你弄得很像丹尼尔吗?”

  “他们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为了能以比机器人更强的主动性及能力来这个星球调查。此外你所扮演的丹尼尔角色,借由给我一种优越的假相而隐隐控制着我,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危。毕竟,你的工作必须透过我来完成,所以我必须让你易于驾驭。”

  “事实不是如此,伊利亚伙伴。”

  “那为什么我们遇到的索拉利人都把你当成外世界人?他们是机器人学专家,会这么容易受骗吗?我可不认为只有我聪明,别人都是傻瓜。说不定真正的傻瓜就是我。”

  “绝对不是这样,伊利亚伙伴。”

  “那你证明给我看!”贝莱说着走向桌子另一头,拿起一架碎屑处理机,“你到底是不是机器人,很容易证明。把你皮肤下的金属露出来!”

  丹尼尔说:“我向你保证——”

  “露出来!”贝莱厉声道,“这是命令!难道你不认为你应该服从人类的命令吗?”

  丹尼尔解开衬衫,露出胸膛,光滑的古铜色肌肤上稀稀疏疏覆盖着胸毛。他用手指紧紧压住右乳下方,胸前的皮肉裂开一条缝,但却没有流血,缝里透着金属的亮光。

  说时迟那时快,贝莱放在桌边的手指立刻移过去十公分,按下触控钮,一个机器人几乎在按钮的瞬间进入房中。

  “不要动,丹尼尔!”贝莱吼着,“这是命令!不准动!”

  丹尼尔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没有生命——或者说,机器人的模拟生命已经从他身上流失了。

  贝莱对进房的机器人叫道:“你能不能就在这里再叫两个机器人来?如果可以,马上叫它们来。”

  那个机器人说:“是的,主人。”

  另外两个机器人接到无线电传呼走进房中,和原先那个机器人并肩站成一列。

  “机仔们!”贝莱说,“你们有没有看到这个被你们误认为主人的东西?”

  六只红色的眼睛严肃地转向丹尼尔,这三个机器人异口同声说:“看到了,主人。”

  贝莱说:“那你们有没有看出来,这个主人实际上和你们一样,也是用金属做的机器人?他只是被设计成人的模样而已。”

  “看出来了,主人。”

  “我不准你们服从他的命令,明不明白?”

  “明白,主人。”

  “而我,”贝莱说,“则是真正的人类。”

  这些机器人有些犹豫。贝莱想,让他们看到一个外形像人、结果却是机器人的东西以后,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把人类当主人。

  接着,一个机器人说:“你是人类,主人。”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好。丹尼尔,你可以放松了。”

  丹尼尔的姿势变得自然了点,他平静地说:“我想,你刚才之所以表示怀疑我,其实只是为了向这些机器人暴露我真正的身份。”

  “没错。”贝莱边说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想:丹尼尔不过是具机器,不是人。所以这不算是出卖他——对一具机器而言,根本无所谓出卖。

  然而,贝莱无法压抑内心那种羞愧的感觉。丹尼尔虽然敞着金属胸膛站在那里,但他那么像人,还是让人有一种出卖了他的罪恶感。

  贝莱说:“丹尼尔,合上你的胸腔,仔细听我说。论体力,你不是三个机器人的对手。我想,你也很明白这一点。”

  “是的,伊利亚伙伴。”

  “好现在,机仔们,”他转向那三个机器人说,“你们不准告诉任何一个机器人或主人说他是机器人。没有我本人亲口进一步下令,你们在任何时候都不准和别人说这件事。”

  “谢谢你。”丹尼尔插口道。

  “但是,”贝莱继续说,“这个人形机器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干预我的行动。如果他想这么做,你们就以武力制服他。记住,除非必要,不要损坏他。除了我,不准让他跟别的人类接触,也不准让他和你们三个以外的机器人接触,不准他见人或观看影像,任何时候都不准离开他。你们就把他关在这个房间里,留在这儿看守他。在我进一步下命令给你们之前,你们先暂停其他的工作。明不明白?”

  “明白,主人。”它们齐声回答。

  贝莱再转向丹尼尔:“现在你也无计可施了,所以别想再阻止我。”

  双臂垂落两侧的丹尼尔说:“我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你受到伤害,伊利亚伙伴,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也只有不采取行动了。这种逻辑推理是无懈可击的,所以我就不采取任何行动了。我希望你会很安全、很健康。”

  就是这样,贝莱想,逻辑就是逻辑,机器人除了逻辑之外什么也没有。逻辑告诉丹尼尔,他现在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了,但如果他是人类,那么他可能会想到,世事难料,说不定对方会犯某个错误。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想了,反正机器人只合乎逻辑,不通事理。

  虽然如此,贝莱仍觉得十分惭愧,不禁想安慰丹尼尔一番:“丹尼尔,就算我身涉险境——事实上我并没有如此(他飞快加上这么一句,迅速瞥了那三个机器人一眼),这也不过是因为工作而已。我领的薪水就是要我做这份工作,我的工作是防止全部的人类受到伤害,就像你的工作是防止个人受到伤害一样,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伊利亚伙伴。”

  “因为你原本就不是被制造来明白这些事的。相信我,如果你是人,你会明白的。”

  丹尼尔顺从地低下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贝莱缓缓走向门口,那三个机器人让出一条路,但他们的电眼却仍紧紧盯着丹尼尔。

  贝莱觉得自己好似走向一条通往自由之路,他的心跳因为预期可通向自由而加快了。突然,他的心跳停了一下。有个机器人迎面向他走来。

  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机仔?”他厉声问道。

  “主人,安全署代理署长阿托毕希的办公室传来一封信给你。”

  贝莱接过这卷交给他的私人信筒,信筒一到他手里立刻自动打开,信纸上写着细小的文字(他对这一切并不惊奇,他知道索拉利世界的档案中登录了他的指纹,信筒一碰到他的手就会自动开启)。

  他把内容看了一遍,长长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是准许他去“见”人盘查的官方许可书。许可书上虽然注明只有在受访者的同意下才能进行盘查的工作,但却吁请受访者尽量和“特工贝莱与奥利瓦”合作。

  阿托毕希投降了,他甚至把地球人的名字写在前面。这是一个好兆头,调查的工作终于可以用正常的方式来进行了。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章 新世纪与古文明

  贝莱又坐在一架飞行交通工具里,就像他从纽约到华盛顿那样。不同的是,这架飞行交通工具不是密闭式的,它的窗子全是透明的。

  天气显然不错。从贝莱的座位望去,所有的窗子都呈现蔚蓝色,单调而平淡。贝莱极力控制自己不要缩成一团,但最后实在无法忍受,只好把头埋进双膝间。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考验。然而,他这种胜利者的心态,这种先后击败阿托毕希及丹尼尔的非比寻常的自在痛快,这种在与外世界人对抗下维护了地球尊严的感觉,却似乎也要他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不得不接受这个考验。

  从他头昏眼花地走进开阔的空间,前往飞行交通工具停泊的地方,这场考验就开始了。这种感觉令他蛮愉快的,他甚至还志得意满得昏了头,发神经似的下令无须封闭机窗。

  他想:我一定要习惯这一切。他强迫自己望着那一扇扇蔚蓝的窗子,直看到心跳加快,喉咙里好像有个东西卡得他无法忍受。他这才闭上眼睛,把头埋进双臂里。

  每隔一会儿,他就得重复这么一次。贝莱的自信慢慢消失了。即使他伸手去摸那把重新灌满电能的爆破枪,也无法挽回他失去的自信心。

  他试着集中精力,去想他的攻击计划。首先,他要学习这个星球的生活方式,要约略知道每件事的背景,否则他无法理解这些事。

  接着,他要去找一个社会学家!

  他曾向一个机器人打听过谁是此间最负盛名的社会学家。向机器人打听消息有一种好处:他们不会问任何问题。

  机器人告诉他这个社会学家的名字,以及一些重要的个人资料,并说社会学家可能正在

  吃午餐,要他稍后再作联系。

  “午餐!”贝莱厉声道,“别胡扯了,现在离中午还有两个小时!”

  这个机器人回答:“主人,我说的是当地时间。”

  贝莱睁大眼睛,接着他就明白了。在地球的各个城市里,人的黑夜和白天、睡觉的时间和醒着的时间是由人控制的,以符合社会与整个地球的需要。但在索拉利世界,一切都暴露在太阳下,日与夜根本不是人能选择的,他们不得不接受日月星辰的自然流转。

  贝莱试着想像一个因为转动而忽明忽暗的星球,他发现要想像出那种景象还真是不太容易。他想到这些优越的外世界人竟然对星球这种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转动无计可施,不得不任它来决定他们对“时间”的划分方式,不禁有些瞧不起他们。

  他跟机器人说:“不管他,你去帮我联系!”

  飞行交通工具着陆时,有一些机器人来接他。贝莱走了出来,再度进入开阔的空间,他发现自己抖得好厉害。

  他低声对最靠近他的那个机器人说:“让我抓住你的手臂,机仔。”

  那个社会学家正在长廊的另一端等着,他看到贝莱后,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午安,贝莱先生。”

  贝莱上气不接下气地点点头:“你好,先生。请你拉上窗帘好吗?”

  社会学家说:“已经拉上了。我对地球人的习俗还算有些了解。请跟我来。”

  贝莱在没有机器人的扶持下,尽可能镇定地跟着他走。他远远落在社会学家后头,随他走进一个到处都是走道的迷宫。最后,贝莱坐在一个装潢精致的大房间里,他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可以歇一会儿了。

  这房间的墙壁上有许多凹龛,每个凹龛里都有一座粉红色或金色的雕像。这些雕像虽然很悦目,但看不出来它们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另外,房里还有个大大的、箱子似的东西,上面有一些悬垂的白色管子,底下还有许多踏板,看起来像是一种乐器。

  贝莱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社会学家。这个外世界人的长相和他稍早在影像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他又高又瘦,满头白发。他的脸是正三角形,鼻子很大,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

  他的名字叫安塞莫·奎马特。

  他们就这样望着对方,过了一会儿,贝莱觉得自己可以用正常的音调说话了。他说的第一句话与调查案子无关,事实上,他事先并没有想到要说这句话。

  他说:“我可以向你要杯饮料吗?”

  “饮料?”这个社会学家的声音尖尖的,听起来不太舒服。“你要喝水吗?”他说。

  “最好是有酒精的饮料。”

  这个社会学家显得更不自在了,好像根本不懂什么是待客之道。

  贝莱想:他的表现很真实。在一个人与人只以影像接触的星球上,没有人会懂得大家一起分享食品的道理。

  有个机器人端来一杯饮料,光滑的小瓷杯里盛着粉红色的液体。贝莱小心翼翼地闻了闻气味,谨慎地浅尝了一口。饮料在他嘴里热热的,接着整个食道都热了起来。他又不客气地喝下第二口。

  奎马特说:“如果你还想要的话——”

  “不,谢谢,现在不要了。谢谢你同意和我见面。”

  奎马特似乎想要挤出一丝笑意,但却没有挤出来:“我已经很久没做这种事了。”他说话时似乎非常局促不安。

  贝莱说:“我想,对你而言这么做很困难。”

  “是很困难。”奎马特突然转过身,走向房间的另一头,把椅子转开,避免直接面对贝莱,然后坐下。他戴了手套的双手紧紧交握,鼻孔微微歙动着。

  贝莱喝完饮料,觉得四肢都暖和起来了,他甚至感到连自信心也恢复了一些。

  他说:“你让我到这里来见你,真正的感觉究竟如何,奎马特博士?”

  这个社会学家喃喃回道:“这是个很不寻常的私人问题。”

  “我知道。但是我想之前在看到你的影像时,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正在调查一件谋杀案,我必须问你许多问题,其中一定会有一些私人问题的。”

  “我会尽可能协助你。”奎马特说,“我希望你问的都是正正经经的问题。”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尽量避免直视贝莱。偶尔他的视线落在贝莱脸上,也总是一接触就闪开,绝不停留。

  贝莱说:“我并不只是因为好奇,才问你的感觉怎么样。这点对调查工作很重要。”

  “我看不出来这对调查工作有什么重要性。”

  “我必须尽可能了解这个星球,我必须知道索拉利人对一般事情的感受。你明白吗?”

  现在奎马特根本不看贝莱了。他缓缓地说:“我的妻子十年前就死了。我每次和她见面时总是很难自在,可是当然,每个人都要学着去忍受这种事,何况她也不是那种喜欢打扰别人的人。自从我过了生——生——”他看看贝莱,好像希望贝莱能帮他接下去。当他发现贝莱无意如此时,只好低声继续说:“生育年龄后,我就没有续弦的配额了。自从我妻子去世后,我就更不习惯见人。”

  “可是你究竟感觉怎么样?”贝莱坚持再问,“你害怕吗?”他想到自己在飞行工具上的情形。

  “不,我不害怕。”奎马特把头转过来瞥了贝莱一眼,但随即移开目光,“但是,贝莱先生,老实说,我想我能闻得到你身上的味道。”

  贝莱立刻把身体往后靠,觉得很不自在:“你闻得到我的体味?”

  “当然,这只是想像而已。”奎马特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体味,也不知道你的体味有多大,但就算你的体味很大,我鼻孔上的过滤器也能隔绝这种气味。可是在我的想像中……”他耸耸肩。

  “我了解。”

  “更糟的是,在我真的见到你之后,我会有种被某个黏黏滑滑的脏东西碰到的感觉,我会不断退缩。这是令人十分不舒服的事。请原谅我这么说,贝莱先生。”

  贝莱若有所思地摸摸耳朵,极力控制住自己的火气。毕竟,这只是奎马特个人对一种简单的状况所产生的神经质反应而已。

  他说:“倘若真是如此,你这么轻易就答应和我见面,实在太令我意外了。你一定早就知道这种事令人很不舒服的。”

  “我知道。可是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很好奇。你是个地球人。”

  贝莱冷冷一笑,这应该是他另一个不愿见面的理由才对。“我是地球人又怎么样?”他问。

  奎马特的声音突然变得热切起来:“关于这一点,我没办法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事实上,我对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研究社会学已经十年了,我真的是全心全意在研究。我已经提出了一些很新的见解,虽然令人吃惊,但基本上却是事实。其中有一项见解,使我对地球及地球人特别有兴趣。你看,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索拉利世界的社会及生活方式,你会发现,索拉利世界其实是在直接模仿地球上的社会及其生活方式,两者极为相似。”

  “什么?”贝莱忍不住叫出声。

  一阵静默后,奎马特望着贝莱身后说:“我指的不是地球现在的文化,不是这个。”

  贝莱说:“噢。”

  “我指的是过去的文化、地球古代的历史。你是地球人,当然是知道的。”

  “我看过一些书。”贝莱谨慎地回答。

  “那你是了解的。”

  贝莱其实并不了解,他说:“奎马特先生,让我说明一下我要的是什么。我要你尽可能告诉我,索拉利世界为什么和其他的外世界这么不一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机器人?为什么你们的习俗会这样?如果你觉得我好像是在转移你的话题,请见谅。”

  贝莱的确急于改变话题,讨论索拉利世界和地球文化的异同,只会令他集中精力在这上面。但这可能会花费他一整天的时间,而没有使他获得任何有用的资料。

  奎马特笑着说:“你想比较索拉利世界和外世界的文化,不是索拉利世界和地球的文化?”

  “我了解地球,先生。”

  “随便你。”这个索拉利人轻轻咳了一声,说,“你介意我把椅子完全转过去背对你吗?我这样会更——更舒服一点。”

  “随便你,奎马特博士。”贝莱口气僵硬。

  “好。”奎马特说。一个机器人在他的低声命令下,帮他把椅子转了过去。这位社会学家背对着贝莱,避开了贝莱的视线后,他的声音增添了活力,连音调也变得深沉有力。

  奎马特说:“索拉利世界在三百年前开始有人居住,最早殖民来此的是奈克森人。你熟悉奈克森世界吗?”

  “不太熟悉。”

  “它和索拉利世界很近,大约只有两个秒差距,事实上,索拉利世界和奈克森世界是银河中两个最接近的星球,也是两个有人的星球。在还没有人类居住之前,索拉利世界就已经有生物了,极适宜人类殖民。当时,对人口爆满、难以继续维持适当生活水准的奈克森世界而言,索拉利世界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贝莱打断了他的话:“人口爆满?我还以为外世界都在控制人口呢。”

  “索拉利世界是在控制人口,但其他的外世界没有那么严格地控制人口。在三百年前,奈克森世界的人口已经有两百万了。由于人口太多,他们必须对每个家庭所拥有的机器人数量加以限制。于是,某些富有的奈克森人就到土地肥沃、气候温和,而且没有危险动物的索拉利世界来建造避暑别墅。

  “那时候的拓荒者要回奈克森世界很简单,但他们可以在索拉利世界过他们想过的日子。他们可以想用或者觉得需要用——多少机器人就用多少机器人。此外,他们的业地也可以想要多大就有多大。索拉利世界很空旷,空间不是问题,再加上机器人的数量并没有受到限制,所以开发土地的劳动资源也不成问题。

  “机器人越来越多,每个都配有无线电联络装备,这便是我们著称的机器人工业的滥觞。我们开始研制各种新的机器人、新的装备、新的功能。文化支配了发明,我想这句话是我最先说的。”奎马特得意地咯咯笑道。

  椅背后,有个机器人在贝莱看不见的某个动作命令下,给奎马特端来一杯饮料。这杯饮料和贝莱先前喝的饮料很像。机器人并没有端饮料给贝莱,贝莱也决定不向他们要了。

  奎马特继续说:“那些来自奈克森世界的拓荒者,显然都发现在索拉利世界生活的好处。索拉利世界变成了时髦人居住的地方,越来越多的奈克森人在这里建立家园,索拉利世界成了我所说的‘别墅星球’;越来越多的拓荒者终年留在这里,而让他们的经纪人代为处理他们在奈克森世界上的产业。他们在索拉利世界建立了制造机器人的工厂,同时开发农场和矿场。他们制造的产品数量已达外销标准。

  “总之,贝莱先生,这情况如果持续一百年,那么索拉利世界就会变得像奈克森世界一样拥挤了。如果找到这么一个新世界后,却又因为缺乏远见而失去它,那实在既荒谬又令人惋惜。

  “我不用多说什么复杂的政治问题了,总之,索拉利世界终于设法获得独立,而且不必打仗就成为独立的星球。我们生产各种特殊功能的机器人以满足外世界的需求,这使我们在

  争取独立时得到许多友谊与帮助。

  “独立后,我们最关心的就是不要让人口超出合理的范围。我们控制移民、控制生育,并增加多样多量的机器人来照顾我们的一切。”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贝莱说,“索拉利人为什么不愿意彼此见面?”他不太高兴奎马特避开正题,却转而详细说明索拉利世界的拓荒史。

  奎马特转头从椅角偷偷瞄贝莱一眼,随即回过头去:“这是无可避免的事。”他说,“我们的业地太大了,动辄两万多平方公里,当然,那些最大的业地尚有许多荒废的地区。我的业地虽然只有两千四百多平方公里,但全是良田沃土。

  “总之,一个人社会地位的高低决定了他所拥有的业地大小。在一片所谓的大业地上,你可以漫无目的任意走动,但却不可能走到你邻居的业地上并且碰到他。你明白吗?”

  贝莱耸耸肩:“我想我明白。”

  “总之,我们索拉利人以见不到邻居为傲。此外,我们在机器人的照料下在自己的业地内就可以自给自足。我们没有必要和邻居见面。这种不愿见人的现象,导致影像观看设备的发展日趋完美,而影像观看设备的功能越完美,人就越不需要和邻居见面了。这是一种不断增强的循环作用,一种反馈作用,你懂吗?”

  “嘿,奎马特博士,”贝莱说,“你不必用如此简单的方式跟我解释这些,我虽然不是社会学家,但大学时好歹也修过一些基本的社会学课程。当然,我上的只是地球的大学。”贝莱勉强加上最后一句话,免得人家以同样一句话回敬他,徒然受辱。“但数学方面的事我懂。”他又说。

  “数学?”奎马特的声音尖锐起来,隐隐流露出不屑。

  “呃,我说的不是用在机器人学方面的数学,那个我是外行。不过社会学上的各种关系我还搞得清楚。譬如说特拉明关系式我还挺了解的。”

  “什么关系式,先生?”

  “也许你们用的是别的名称。我指的是特权的便利与非特权的不便,两者之间的关系式以微分……”

  “你在说什么啊?”这个外世界人的语气既严厉又专横。贝莱愣在那里,沉默下来。

  难道他不晓得?要学会如何掌控人们且能避免其不满,就必须了解特权与它所导致的不便这两者间的关系。假设某人专用一间个人私用间,结果造成X个人在外面等候,那么,这X个人同时遭雷电击中的几率,则可借由特拉明关系式计算出来。X的值在两个已知的条件——环境和人性——的变化下,产生一定的变动。不了解特拉明关系式,就无从掌握这微妙的变化。

  可是话又说回来,在一个只有特权而没有导致任何不便的星球上,特拉明关系式可能就变得毫无用处了。也许他举错了例子。

  贝莱再试一次:“嘿,先生,对你们这种不愿见人的偏执为何日甚一日有定性的了解是一回事,但这无益于我的目的。我要知道的是关于这种偏执的分析,这样我才能做出正确的反应。我要说服别人像你一样和我见面。”

  “贝莱先生,”奎马特说道,“你不能把人类的情绪当成正电子脑的反应来看待。”

  “我没有说要你这么做。我的意思是,机器人学是一种演绎性科学,社会学是一种归纳性科学,这两者都应用到数学。”

  一阵静默后,奎马特颤声道:“你刚刚承认你并不是社会学家。”

  “没错,不过别人告诉我,你是社会学家,而且是这星球上最好的社会学家。”

  “我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社会学家。你甚至可以说,这门科学是我发明的。”

  “哦?”贝莱有些犹豫了,要不要问他下一个问题呢?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无礼,“你看过这方面的书吗?”

  “我看过奥罗拉世界的关于这方面的一些书。”

  “你看过地球上的书吗?”

  “地球上的?”奎马特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根本没想到要看地球上的科学书籍。呃,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嗯,我很遗憾。我原以为可以从你这里得到一些明确的资料,有助于我和别人面对面谈话,不必——”

  奎马特突然发出一阵隐约的怪声,像喉咙里哽着什么似的。接着他所坐的那张大椅子向后滑动,“砰”地一声倒下。

  一阵慌乱中,贝莱听见他闷声冒出一句“对不起”,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

  贝莱扬扬眉毛。老天,这次他到底说错了什么鬼话?又做错了什么事?

  他正打算站起来,脚还没伸直,一个机器人就走了进来。

  “主人,”这个机器人说,“我奉命前来通知你,我的主人等一下会来观看你的影像。”

  “观看我的影像?”

  “是的,主人。你现在也许想喝点饮料吧?”

  贝莱的手肘边多了杯粉红色的饮料,还有一碟热烘烘香喷喷的各式点心。

  贝莱坐回去,端起饮料小心翼翼地浅尝一口,然后喝了起来。那碟点心摸起来硬硬热热的,入口即化,里面的馅虽然有点烫,却软滑无比。贝莱尝不出是什么味道,他怀疑可能是索拉利世界特产的香料或调味料。

  他不由得想起地球上限量生产的酵母食物,不知道仿外世界风味的酵母产品有没有市场。

  突然,奎马特出现在他眼前,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次奎马特居然是正面对着他,不过四周的墙壁和地板却与贝莱房里的布置不一样。现在,奎马特坐在一张比较小的椅子里,嘴角的笑容加深了脸上那些细细的皱纹。矛盾的是,这却让他看起来更年轻,显得神采奕奕。

  奎马特说:“真是抱歉,贝莱先生。我原以为我能忍受亲眼见到你,事实却证明这只是我的幻想。我早就快受不了了,你的话更让我完全失控。”

  “哪句话,先生?”

  “你说,和别人——”他摇摇头,舔了一下嘴唇。“我还是不说比较好,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你那句话让我想到我们互相呼呼吸着对方吐出来的空气,实在太可怕了。”这个外世界人仿佛又身临其境,吓得整个人都缩起来,“你不觉得这样很恶心吗?”

  “我不晓得我有没有这么想过。”

  “那似乎是一种很脏的习惯。刚才你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脑中马上就浮现这种景象。虽然我没有正面对着你,但我们毕竟共处一室,你肺里吐出来的气一定流到我这边,进入我的肺里了。因为我这个人很敏感,所以——”

  “老天!”贝莱说,“你们索拉利世界的空气岂只经过我,它还曾经经过千千万万个人的肺,曾经经过动物的肺,甚至鱼鳃!”

  “这倒是事实,”奎马特悲哀地搓着脸,“我最好别想那么多。不过你就在这里,我们呼吸时会让我有一种极其接近的感觉。现在我以影像和你会面,就使我觉得安心多了,这实在令我很惊讶。”

  “但我们还是在同一幢屋子里,奎马特博士。”

  “所以我才会说,这种安心的感觉真令我惊讶。虽然我们还是在同一幢房子里,但以影像会面,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至少现在我知道和陌生人见面是什么感觉,这种事我再也不干了。”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在进行见人的实验?”

  “我想我可以称之为实验,”这个外世界人说,“虽然只是出于一个小小的动机,结果也很令人困扰,但却很有趣。这是一次很好的实验,我也许会把它纪录下来。”

  “纪录什么?”贝莱觉得莫名其妙。

  “我的感觉啊!”奎马特也莫名其妙地看着贝莱。

  这真是答非所问,总是在重复这种游戏。贝莱叹口气:“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以为你有什么可以测定情绪反应的仪器,诸如脑波扫描器之类的东西。”他望望四周,没看到这种设备,“也许你有一台不用插电的袖珍型脑波扫描器,我们地球上还没有这种东西。”

  “我相信我不用仪器就能测出自己情绪的性质,”这个外世界人坚持说道,“我的情绪已经够明显了。”

  “是,是,当然,可是在定量分析方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奎马特暴躁地打断贝莱,似乎恼羞成怒了:“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其实就是我自己的理论,这不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是我很引以为豪的——”

  “到底是什么,先生?”贝莱问。

  “就是索拉利世界发展文化的态度是以地球过去存在的文化为基础。”

  贝莱叹了口气。如果他不让奎马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接下来对方可能不会和他合作。他只好问:“那是什么态度?”

  “斯巴达!”奎马特把头一仰,白发在光源下闪闪发亮,简直就像一个光环,“我想你一定听过斯巴达吧?”

  贝莱顿时松了口气。还好他年轻的时候对地球的古老历史颇感兴趣,对许多地球人而言,那是一门极吸引人的学问,因为那个时代地球就是唯一,而且正处于巅峰状态;在那个时代,地球人主宰了宇宙,外世界人根本还不存在。然而地球过去的历史极其长,万一奎马特提到某个他所不熟悉的时期,那他就尴尬了。

  还好,斯巴达他是知道的。贝莱谨慎地说:“是的,我看过一些这方面的胶卷书。”

  “好,很好。斯巴达全盛时期包括了斯巴达人、庇里阿西人(附庸民)和希洛人(农奴)。斯巴达人数量最少,但全是公民。庇里阿西人比较多,是次等阶级,人数最多的是奴隶阶级的希洛人。当时,希洛人和斯巴达人的人口比例是二十比一,而希洛人不同于机器人,他们是人类,具备人类所有的感觉及缺陷。

  “斯巴达人为了确保人口远远超过他们的希洛人永远无法叛变,个个都成了军事专家。每个斯巴达人都活得像作战机器一样,而这种社会型态也确实达到了它的目的,希洛人的叛变从来没成功过。

  “现在,我们索拉利人就有点像是斯巴达人,我们也有自己的农奴,只不过现在不是人而是机器。虽然机器人和我们的数量比例远比斯巴达的情形严重一千倍,但我们不必怕它们叛变。我们享有斯巴达人唯我独尊的好处,但不用为了严格控制机器人而牺牲自己。所以,我们除了学习斯巴达人,另外也学习与他们同时期的雅典人,过富有艺术与文化的生活——”

  “我也看过有关雅典人的胶卷书。”贝莱说。

  奎马特的口气顿时热情起来:“文明的结构都是呈金字塔型的。当一个人攀向社会的尖峰,他闲暇的时间便会增多,追寻幸福的机会也会变多。当他持续不断地往上爬时,他会发现享有这种机会的人越来越少,而被剥夺者却越来越多。总之,如果以绝对地位来衡量的话,不管你在这个金字塔底下第几层,不管你的生活有多好,你永远都是被剥夺者。比如说,虽然奥罗拉世界上处境最差的人也比地球上的贵族生活得更好,但相较于奥罗拉世界的贵族,他们仍是被剥夺者;他们要与自己星球上的人相比较。

  “因此,正常的人类社会永远少不了摩擦。革命、反革命,以及革命所引起的斗争,造成了人类的不幸。这些例子在历史上俯拾皆是。

  “然而目前在索拉利世界,人类首次登上了金字塔顶端,而下层的被剥夺者则变成机器人。我们有了第一个新社会,一个真正的新社会。自从苏美尔人和埃及人发明原始城市以来,这是第一个伟大的社会发明。”

  奎马特靠在椅背上微微笑着,似乎很得意。

  贝莱点点头:“这套理论你发表了吗?”

  “将来也许会吧,”奎马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目前我还没发表。这只是我第三个贡献罢了。”

  “你另外两个贡献也和这个一样伟大?”

  “那跟社会学无关。我以前曾经是一个雕塑师。你看到的这些——”他指着那些雕像:“是我创造的。此外,我还是个作曲家,不过我已经老了。瑞开·达尔曼总是和我争辩应用艺术比欣赏艺术更好,所以我决定研究社会学。”

  “听你的口气,达尔曼好像是你的朋友。”贝莱说。

  “我们认识。无论谁到了我这个年纪,都认识索拉利世界的每一个成年人。不过,我和瑞开·达尔曼的确很熟。”

  “达尔曼是个什么样的人?”贝莱问。说来奇怪,这个名字却令他立刻想起格娜狄亚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上次看到她时,她那种气得他脸都要扭曲了的模样。

  奎马特神态慎重道:“他很热爱索拉利世界和这样的生活方式,他是个很有价值的人。”

  “换句话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是的,你说的完全正确。你从他自愿做胚胎工程的工作就看得出来。你知道,这是一种应用艺术,我刚刚跟你说过他偏好应用艺术。”

  “自愿做这种工作很不寻常吗?”

  “你难道不我忘了你是地球人。是的,是很不寻常。这个工作一定要有人去做,但却找不到自愿的人去做。通常会有一个人被指派担任这样的工作,而且必须做好几年,不过奉命做这件事的人心里可不会太爽。达尔曼不但自愿做这个工作,而且愿意把它当作自己的终生职业。他认为这个工作太重要了,不能让心不甘情不愿的指派者来担当。他还说服我认同他的看法,但我当然永远不可能牺牲自己自愿做这个工作,我不可能做这种事。不过达尔曼牺牲更大,因为他讲究个人卫生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我还是不太了解他的工作。”

  奎马特那张老脸微微泛红:“你跟他的助手讨论这个问题不是更好吗?”

  “先生,”贝莱说,“如果我来这里之前已经知道他还有个助手的话,我早就找那个助手讨论这个问题了。”

  “抱歉。”奎马特说,“因为达尔曼重视他的社会责任,所以他用了一个助手。这个工作以前是没有助手的,不过达尔曼认为有必要挑一个适合的年轻人亲自训练,以便将来他退休或者去世后接替他的工作。”这个年迈的索拉利人重重叹了口气,“他比我年轻多了,没想到我活得比他还久。我常常和他下棋。”

  “怎么下?”

  奎马特把眉毛一抬:“跟大家一样啊。”

  “你们见到对方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奎马特一副毛骨悚然的模样,“就算我能忍受,达尔曼也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他虽然是胚胎工程师,可是他的修养并没有因此变得比较随便,他是个很挑剔的人。”

  “那你们怎么——”

  “就像随便下棋的两个人,用两块棋盘来下。”这个索拉利人耸耸肩,突然表现得很忍耐的样子,“噢,我忘了你是地球人。总之我每下一步棋,就会纪录在他的棋盘上,反过来也一样,很简单。”

  “你认不认识达尔曼太太?”

  “我们以影像会过面。你知道,她是个力场彩绘家,我看过她一些作品。很不错,也很新奇,可是创造力不够。不过她的作品还是很有趣,表现出一种敏锐的观察力。”

  “你认为她可不可能谋害亲夫?”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女人是一种让人摸不透的生物。可是,这个问题没什么好争辩的,对不对?只有达尔曼太太才能接近瑞开,并杀害他。瑞开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因为任何理由让别人见到他本人。我说过了,他是个很挑剔的人,也许我用挑剔这两个字太过分了。他毫无异常的地方,一点也不变态,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难道你认为让我来见你就是变态?”贝莱问他。

  “是的,我想我会这么认为。”奎马特说,“这的确不寻常。”

  “达尔曼可能因为政治因素遇害吗?”

  “什么?”

  “我听说有人称他为传统主义论者。”

  “哦,我们都是啊。”

  “你是说,索拉利世界不存在非传统主义论者的团体?”

  “无可否认,”奎马特缓缓道,“有些人认为极端的传统主义论者很危险。这些人对我们的人口远远少于其他星球的事实过分敏感,认为一旦其他外世界发动攻击,我们毫无防御的能力。他们这么想实在很愚蠢,不过这些人为数不多,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力量。”

  “你为什么说他们愚蠢?索拉利世界在人数居于劣势的情况下,难道有什么可以影响权力平衡的法宝吗?难道你们有什么新型的武器?”

  “武器当然有,不过不是新型的。我刚刚提到的那些人,如果他们不知道这种武器一直都能发挥作用,而且无坚不摧的话,那他们不仅愚蠢,简直就是瞎子。”

  “真的?”贝莱眯细了眼睛。

  “当然!”

  “你知道那是什么武器?”

  “我们都知道。如果你仔细想想也会知道。也许因为我是个社会学家,所以我比大多数人更容易了解这一点。当然,这东西并不是拿来当武器用的,它既不会杀人也不会伤害人,但威力却无人能挡。由于没有人能注意到它,所以它更是威力无比。”

  贝莱有些气恼了:“这种不会杀人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正电子机器人。”奎马特说。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一章 胚胎培养中心

  有那么一会儿,贝莱觉得他心都凉了。正电子机器人是外世界人优于地球人的象征,只要有这种武器,外世界人就一定会优于地球人。

  他极力镇定地说:“这是一种经济武器。索拉利世界供应先进的机器人给其他的外世界,这很重要。所以外世界不会侵略索拉利世界。”

  “这个大家都知道,”奎马特冷漠道,“就是因为这个才确保我们的独立。不过我想到的是一些更微妙、和宇宙更有关联的事。”奎马特望着自己的指尖,显然他的思维已离开了刚才的话题。

  贝莱问:“你想的是你另一套社会学理论?”

  奎马特一脸难以掩饰的骄傲模样,但却令贝莱这个地球人几乎忍不住想笑。

  奎马特说:“不错。而且据我所知,这还是我独创的理论。如果你把外世界的人口资料详细研究一下,你会发现我的理论显然很正确。我想说的是,自从发明了正电子机器人以来,各地都日益频繁地使用他们。”

  “地球没有。”贝莱说。

  “嘿,刑警,我虽然对地球不太了解,可是据我所知,机器人已经进入你们的经济体系了。你们地球人居住在地底的城市里,所以星球表面上大都是渺无人烟的地区。请问你,是谁在帮你们照顾农场和矿场?”

  “机器人。”贝莱承认,“但既然你提到这一点,博士,最早发明正电子机器人的反倒是地球人。”

  “是吗?你确定?”

  “你可以去查一查,千真万确。”

  “很有意思。不过地球却是机器人最不普及的地方。”这位社会学家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是因为地球的人口太多了,所以要多花一点时间。是的……不过你们的城市里也有机器人。”

  “嗯。”

  “而且现在比五十年前更多。”

  “没错。”贝莱不耐烦地点点头。

  “那就对了,这只是早晚的问题。机器人终将取代人力。机器人经济只有一个指标机器人越多,人就越少。我曾经仔细研究过人口资料,并将其做成图形以外推法统计过。”他突然露出惊喜的表情,“哎呀,这就是一种把数学运用到社会学的方式嘛!”

  “是的。”贝莱说。

  “如此看来,这个方法可能还真有些道理,我会好好想一想。总之,这些就是我的结论。我相信,它的正确性是毋庸置疑的。在任何一个接受机器人劳力的经济中,不管法律如何限制机器人和人类的比例,机器人的数量还是会不断增加。虽然这种增长速度会因法律限制而变慢,但永远不会停止。一开始人类的数量增加得比较快,可是机器人的数量增加得更快。然后,等到关键性的那一刻来临……”奎马特停了下来,“让我想想。我不太确定这个关键性的一刻能否用数字精确表述。这又扯上你说的数学了。”

  贝莱不安地挪挪身子:“这关键性的一刻一旦来临会怎么样,奎马特博士?”

  “啊?哦,人类的数量会开始减少。到时候,这个星球才会获得真正的社会稳定。奥罗拉世界一定会这样,就连你们地球也不例外。也许地球要花好几个世纪才会走上这条路,但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所谓的社会稳定是什么意思?”

  “就像索拉利世界目前的情况一样。人类是唯一的有闲阶级,而且不必害怕其他的外世界。也许再过一个世纪,外世界全都会变得与索拉利世界一样了。我想,那将是人类历史的结束,至少人类完成了使命。最后,每个人都可以获得他们需要和想要的东西。我好像听过一句话,说的是有关追求幸福的事。”

  贝莱谨慎道:“造物主赐予所有的人某些无可让渡的权利……这些权利是生命、自由以及追求幸福。”

  “就是这句话。你从哪里知道的?”

  “某个古老的文件里。”贝莱说。

  “你看得出来,这在索拉利世界,在整个银河会产生什么样的改变吗?不用再追求了。人类将继承生命、自由及幸福这三种权利。就是这样,人类不用追求就会拥有幸福。”

  “也许吧。”贝莱嘲讽道,“可是有一个人在你们索拉利世界已经被谋杀了,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可能会死掉。”

  贝莱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奎马特好像挨了一巴掌,垂下头低声说:“我已经尽可能回答你的问题了。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够了,谢谢你,先生。我很抱歉在你哀悼你朋友去世的时候来打扰你。”

  奎马特缓缓抬起头:“要再找一个棋友不容易了。他和我相约最守时,棋艺也很高,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我了解。”贝莱柔声说,“我可以用你的影像显现机和我要拜访的一个人联络吗?”

  “当然可以。”奎马特说,“我的机器人你尽管用。现在我要离开你了,看像完毕。”

  奎马特消失后不到三十秒,一个机器人出现在贝莱面前。贝莱不禁又想,这些机器人是怎么操控的。他只看到奎马特在消失前摸了一下触控钮,接着,一个机器人随即出现。

  也许触控钮所传达的只是一个很概括性的讯号,表示“去做你该做的事”。也许机器人一直都在听人类的谈话,一直都知道人类什么时候需要服务。如果这个机器人的心智和身体构造并不是为这项服务而设计的,那么连接全部机器人的无线电网路会互相交流,命令可以做这项服务的机器人采取行动。

  有那么一会儿,贝莱脑中浮现一幅情景。索拉利世界就像是一张机器人所交织成的网,网眼很小,当人类掉进去时,网眼会越缩越小,把人团团困住。他想起奎马特说的那句话,所有的外世界都变成了索拉利世界,一张张的网,一个个越缩越小的网眼,甚至连地球也无法幸免于难,直到——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刚才进房间的那个机器人恭敬地轻声说:“主人,我已经准备好为你服务了。”

  “你知道怎么和瑞开·达尔曼以前工作的地方联络吗?”贝莱问。

  “知道,主人。”

  贝莱耸耸肩。他永远学不会避免问多余的问题。机器人当然知道,这还用问吗?他发现,如果要有效率地操控机器人,你必须是个专家,而且还得是个类似机器人学的专家才行。他想,一般的索拉利人真的能把机器人操控得那么好吗?可能也只是马马虎虎,不怎么样吧。

  他对机器人说:“你和达尔曼工作的地方联系一下,找他的助理。不管这个人在不在那儿,你都要想办法找到他。”

  “是的,主人。”

  机器人转身正要离去,贝莱唤住他:“等一下,达尔曼工作的地方现在是什么时间?”

  “大约○六三○,主人。”

  “早上吗?”

  “是的,主人。”

  贝莱对这个被日出日落所控制的星球再度冒起一股无名火。这就是在星球表面生活的坏处。

  刹那间,他不禁想起地球,但随即强忍着撇开这个念头。当他必须全神贯注地做手头上的事时,他就一定要坚持到底,这个时候害思乡病会毁了他。

  贝莱说:“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去联络那个助手,并告诉他这是政府的公事。另外,叫个机仔弄点吃的来,一份三明治加杯牛奶就行了。”

  贝莱细细嚼着三明治。这份三明治里面夹了种好像熏肉的东西。他想,自从古鲁厄出事后,丹尼尔一定认为所有的食物都很可疑,而且丹尼尔可能是对的。

  他吃完三明治,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至少没有马上显现出来),而且他把牛奶也喝了。虽然这次与奎马特见面并没有获得他预先想知道的资料,但也算有所收获。他在脑中一一检视成果,发现还学到不少东西。

  在谋杀案方面,他当然所获无几,但在其他一些更重大的事情上,他却得到了很多东西。

  负责联络的机器人回来了:“那位助理接受会面,主人。”

  “好。有没有什么困难?”

  “那位助理还在睡觉,主人。”

  “现在醒了?”

  “是的,主人。”

  那位助理突然出现在贝莱面前,他坐在床上,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贝莱连忙后退一步,像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撞上一道障力墙。他又一次被蒙在鼓里,没有获得这项重要的资料。他又一次没问对问题。

  没有人告诉他,瑞开·达尔曼的助理是个女人。

  她的头发颜色比一般外世界人古铜色的头发要深一些,而且很浓密,鹅蛋脸,鼻头圆圆的,下巴很大。她披着一头乱发,搔搔腰侧。贝莱想起格娜狄亚初次和他会面时那种不经意的态度,不禁希望眼前这个女人身上的床单可别掉下来。

  那幻灭的一眼对贝莱而言实在有点可笑,也颇具嘲讽意味。地球人都以为外世界女人很美,格娜狄亚也确实使这种假设获得有力的证明,可是现在,幻想破灭了。眼前这个外世界女人,即使以地球的标准来看,也算是丑的了。

  她说:“喂,你知道现在几点吗?”她的声音低沉迷人,令贝莱大感意外。

  “我知道。”他说,“可是我要和你见面,所以我觉得要先提醒你一声。”

  “见面?开什么玩笑——”她睁大眼睛,手抓着下巴(贝莱注意到她戴了枚戒指,这是他在索拉利世界第一次见到个人用的饰品):“慢着,你该不会是我的新助手吧?”她说。

  “不,不是。我是来调查瑞开·达尔曼的死因的。”

  “哦?好,你查吧。”

  “请问你贵姓大名?”

  “克罗丽莎·甘托萝。”

  “你和达尔曼博士一起工作多久了?”

  “三年。”

  “我想,你此刻是在你工作的地方吧。”贝莱觉得用这个不确定的字眼有点怪怪的,可是他又不知道胚胎工程师的工作场所该如何称呼。

  “如果你指的是我是否在培养中心,那当然。”克罗丽莎不太高兴地说,“老板去世以后,我就没离开过这里,而且看来在获派一个助理之前,我也不能走。顺便问一句,你能帮我安排这件事吗?”

  “抱歉,女士,我对此地任何人都毫无影响力。”

  “那算了。”

  克罗丽莎很自然地拉开床单下床,同时把手伸进连身睡衣胸口的V形接缝里。

  贝莱连忙说:“等等,如果你肯见我,现在我们就没事了,你可以在私底下换衣服。”

  “私底下?”她撅起嘴巴好奇地望着贝莱,“你很挑剔哦,跟我的老板一样。”

  “你肯见我吗?我想观察一下这个培养中心。”

  “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见我,不过如果你想看看培养中心,我倒是可以带你四下逛一逛。但你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洗脸整理,清醒一下。我很乐意稍稍变动日常的作息。”

  “我不是要看,我要亲眼见识见识。”

  这个女人偏着头,用锐利的目光望着贝莱,眼底带着一抹职业性的兴趣:“你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你上次接受基因分析是什么时候?”

  “老天!”贝莱呻吟一声,“喂,我叫伊利亚·贝莱。我是地球人!”

  “地球人?”克罗丽莎惊呼一声,“你来这里干吗?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应邀来调查达尔曼命案的。我是个刑警,是侦探。”

  “你调查这个?不是每个人都认为这事是他老婆干的吗?”

  “不,女士。关于这一点,我心里还有一些疑问。请你答应让我见见你,看看你们的培养中心,好吗?你知道,我是地球人,我不习惯和别人用影像会面,这会令我不太舒服。我已经得到安全署长的许可,可以去见一些也许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我这里有许可文件,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看一看。”

  “那给我看吧。”

  贝莱透过影像,将官方的许可文件展示在她眼前。

  克罗丽莎摇摇头:“开玩笑!见面?多脏啊!不过话说回来,反正我已经做了这么脏的工作,再脏一点也无所谓吧?喂,到时候你可要给我站得远远的,别靠近我!我们可以拉开嗓门大声讲话,如果有必要,还可以经由机器人代为传话,你明白吧?”

  “明白。”

  她的睡衣从V形的接缝处滑落,影像适时消失。贝莱听见她在观影完毕前喃喃吐出几个字:“地球人!”

  “这样够近了!”克罗丽莎说。她和贝莱隔了八公尺远。

  贝莱说:“这样的距离很好,可是我希望能快点进到屋里。”

  这次见面的过程还不坏,他已经不那么在意搭乘飞行工具了,可是他也不愿在户外多作逗留。贝莱强忍着不去拉衣领好让自己呼吸顺畅些。

  “你怎么啦?”克罗丽莎眼光挺犀利:“你看起来好疲倦。”

  “我不习惯待在户外。”贝莱说。

  “对了,地球人该待在封闭的地方。”她舐舐嘴唇,一副尝到什么怪味道的样子,“那就进来吧,不过你先让我避远点儿。好,进来。”

  克罗丽莎现在扎了两条粗粗的辫子盘在头上,编成一种复杂的几何图形。贝莱不知道她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梳出这种发型,但他马上想到,这很可能是机器人精巧的手指弄出来的。

  她的发型和她那张鹅蛋脸很相称,即使没有让她变漂亮,但至少也让她看起来不令人讨厌。她没有化妆,随便穿了件深蓝色的衣服,配了副很不搭配的淡紫色长手套。显然,这不是她平常的打扮。贝莱还注意到她因为戴着戒指而使得手套凸凸的。

  他们站在房间的两个角落,彼此对望着。

  贝莱开口:“你不喜欢这次见面,对不对,女士?”

  克罗丽莎耸耸肩:“我为什么要喜欢?我又不是禽兽。不过这还在我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当你做和孩——”她顿了顿,接着下巴一抬,好像决定毫不掩饰地说出她必须说的话,“和孩子有关的事做久了,你整个人都会变得冷酷起来。”她特意把“孩子”这两个字说得很清楚。

  “听你的口气,似乎并不喜欢你目前的工作?”

  “这个工作很重要,一定要有人来做。不过,我并不喜欢。”

  “瑞开·达尔曼喜欢吗?”

  “我想他也不喜欢,只是他从没表现出来。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而且他也很挑剔。”

  克罗丽莎一脸诧异。

  “你自己说的,”贝莱说,“我们以影像会面时,我告诉你可以在私底下换衣服,你说我和你的老板一样挑剔。”

  “噢,是的,他的确很挑剔。即使是以影像会面,他也一点不随便。他总是非常讲究礼数的。”

  “这算不算是不正常?”

  “应该不算。会面时当然还是穿戴整齐一点比较好,不过现在大家都不太在乎,也都很随便。反正又不是亲眼见到对方,有什么关系?你懂吧?我和别人以影像会面时都很随便,除了老板,我必须穿正式的服装跟他会面。”

  “你崇不崇拜达尔曼博士?”

  “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你说这里是培养中心,你又提到孩子。你们在此处抚育孩子吗?”

  “索拉利世界所有的胚胎,从一个月大开始都会送到这里。”

  “胚胎?”

  “是的。”克罗丽莎皱皱眉毛,“我们会在女人怀孕一个月后,从母体取出胚胎。这会令你觉得尴尬吗?”

  “不会。”贝莱说,“你能带我四下逛逛吗?”

  “好。可是请你跟我保持距离。”

  贝莱隔着玻璃,俯看下面这间长形的房间,长脸严肃得仿佛石头一般。他知道,在玻璃的那一边,温度与湿度都受到完美的控制,而且绝对防菌。那里排列着一排排培育箱,每个箱子都装着成分精确、比例理想的营养液,一个个小生命就在这里茁壮滋长。

  他看到一些比他半个拳头还小的东西蜷缩成一团。他们的骨骼突起,四肢犹如花蕾,尾巴正慢慢消失。

  克罗丽莎问:“你感觉如何,刑警?”她距离贝莱大约五六公尺。

  “你们有多少个胚胎?”

  “到今天早上为止是一百五十二个。我们每个月都会收到十五到二十个胚胎,也会放出差不多数目的孩子让他们独立生活。”

  “这样的机构在索拉利世界仅此一家?”

  “不错,这对维持人口稳定已经绰绰有余了。每个人的寿命大约三百年,人口总数是两万。这幢建筑物刚盖好不久,由达尔曼博士亲自监工,他同时对我们的作业流程做了许多修改。我们的胚胎死亡率几近于零。”

  房里有许多机器人穿梭着。它们每经过一个箱子,就停下脚步不厌其烦地检查每个控制器,并查看箱里小小的胚胎。

  “谁帮母亲动手术?”贝莱问,“我是说,谁把这些小东西从母体取出来?”

  “医生。”克罗丽莎回答。

  “是达尔曼博士?”

  “当然不是。是医生。你总不会以为达尔曼博士会弯腰低下头去——呃,算了,不提这个。”

  “为什么不用机器人?”

  “用机器人做外科手术?刑警,基于第一法则,机器人很难做这件事。如果教之以方,机器人也许能为了救人一命而帮他割掉盲肠,可是之后如果不经过一番整修,我怀疑这盲肠还会有什么用。切割人类的肉体对正电子脑而言是一种极具创伤的经历。而身为人类的医生,在习以为常后则会变得无动于衷,即使必须亲自和人接触,他也会不以为意。”

  贝莱说:“我注意到照顾胚胎的都是机器人。你和达尔曼博士不会插手做这个工作?”

  “有时候出了问题,我们就得插手。比如说胚胎有发育上的问题,我们便不能袖手旁观。性命攸关的事,我们不放心让机器人做判断。”

  贝莱点点头:“嗯,让机器人做这种事的确危险,甚至有可能白白断送一条人命。”

  “你错了!正因为人类在他们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所以他们反而会高估生命的价值,误救某些不应该留下来的生命。”这个女人的脸显得很严肃,“贝莱先生,身为胚胎工程师,我们要确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健康而没有缺陷的!就算孩子的父母经过最好的基因分析,也不能保证他们的基因会倾向有利的变换组合,何况还有突变的可能。我们最怕遇到突变了

  ,虽然我们把这种可能性降到千分之一以下,但这也表示我们平均每十年就会出一次差错。”

  克罗丽莎示意贝莱沿着看台走,贝莱跟在她身后。

  她说:“我带你去瞧瞧育婴室和幼儿宿舍。这些地方的麻烦比胚胎室大多了,我们能依赖机器人的地方实在有限。”

  “为什么?”

  “贝莱先生,如果你曾经试着教机器人了解管教孩子的重要性,你就会明白了。第一法则使他们几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且你也别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很小就知道这一点,等他们会说话以后麻烦就来了。我曾经见过一个三岁的孩子对机器人大叫:‘你会伤害我,我受伤了!’结果把十几个机器人弄得动也不敢动。只有极先进的机器人才知道这个孩子可能在撒谎。”

  “达尔曼能控制这些孩子吗?”

  “大部分时候可以。”

  “他会怎么做?跑过去打他们屁股?”

  “达尔曼博士?碰他们?开玩笑!当然不会!但是他可以跟他们讲话,可以对机器人下特别的命令,我曾经见过他看着一个孩子的影像,命令机器人不停打那孩子的屁股长达十五分钟之久。只要这样打几次,那孩子就不敢冒险对老板顽皮了,老板做这种事很有技巧,所以奉命打孩子的机器人事后只要例行调整一下就可以了。”

  “那你呢?你会不会跑到孩子堆里去?”

  “有时候我必须这么做,我和老板不一样。也许有一天我能遥控做这件事。不过如果我现在想学老板,那些机器人会被我毁掉。你知道,妥善控制机器人是一种艺术。可是每当我想到要走进孩子堆里,就会全身不舒服。这些小野兽!”

  克罗丽莎突然转头,望着贝莱说:“我想你不在乎和他们见面。”

  “这对我不是问题。”

  她耸耸肩,眼中满是好奇:“地球人!”她继续向前走,“你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到最后,你一定会认定格娜狄亚·达尔曼是凶手。你一定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这我可不确定。”贝莱说。

  “除了这个你能确定什么?还有谁有可能是凶手?”

  “可能的人很多,女士。”

  “譬如说谁?”

  “譬如说,你!”

  克罗丽莎的反应大大出乎贝莱意料之外。

  克罗丽莎笑了出来。

  她越笑声音越大,笑得涨红了脸,张着嘴拼命呼吸。最后,她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你不要再靠过来——”她恳求道,“我没事。”

  “这让你觉得很好笑?”

  克罗丽莎正要回答,却又笑了起来。好不容易,她才低声说:“噢,地球人到底还是地球人。我怎么可能是凶手?”

  “你很了解达尔曼,”贝莱说,“而且深知他的习惯。你完全可以事先就把这一切计划好。”

  “你认为我会亲自去见他,接近他然后用某种东西敲他的脑袋?如果你这么想,那表示你一无所知,贝莱先生。”

  贝莱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能接近他,女士?你曾经练习过跟——呃——跟人混在一起。”

  “跟孩子混在一起。”

  “有这种经验就会有连锁反应,好比现在,你似乎就能忍受我站在你面前。”

  “还隔了六公尺。”她傲慢地说。

  “我刚刚才访问过一个人。我只不过在他面前待了一会儿,他就忍受不了差点崩溃了。”

  克罗丽莎冷静地说:“那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我认为只要有这种差别就够了。你能习惯亲眼见到孩子,当然也可能在你能忍受的时间范围之内亲眼见到达尔曼。”

  “容我说明,贝莱先生,”克罗丽莎脸上那种想笑的表情已完全消失了,“我能否忍受根本不重要,达尔曼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他和李比几乎一样。就算我能忍受亲眼见到他,他也不能忍受见到我。他唯一可能容忍进入他视线范围内的人只有他太太。”

  “谁是李比?”贝莱问。

  克罗丽莎耸耸肩:“就是那个老天才,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曾和老板一起制造机器人。”

  贝莱心里暗自记下这件事,然后回到原来的话题:“你还是有一个杀害达尔曼的动机。”

  “什么动机?”

  “他一死,你就是这个单位的主管,也就有了地位。”

  “你把这个叫作动机?开玩笑!谁要这种职务?索拉利世界谁要这种地位?没有人会眼红他那个工作的,那是让他一根汗毛都不会掉的护身符呢!你最好再努力点儿,地球人。”

  贝莱不置可否地搔搔颈子。他看得出来她的话合情合理。

  克罗丽莎说:“贝莱先生,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戴了枚戒指?”

  她说着,似乎想脱掉手套,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注意到了。”贝莱说。

  “我想,你不知道它代表什么吧?”

  “不知道。”(贝莱不太高兴地想,他不知道的事还真多。)

  “那我给你讲一讲,怎么样?”

  “洗耳恭听。”贝莱冲口道,“只要你能帮我搞清楚你们这个该死的世界。”

  克罗丽莎微微一笑:“我想我们在你眼中,就像你在我们眼中一样。嘿,这里有一个空房间,我们进去坐坐——不,这个房间不够大。这样吧,你坐到那边去,我站在这里。”

  她步向走道,腾出空间让他走进房间,再走回来站在他对面的墙角。

  贝莱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坐下了。他倔强地想:为什么不?就让这个外世界女人站着好了。

  克罗丽莎那双强壮的手臂环抱胸前:“基因分析对我们的社会很重要。当然,我们并非直接去分析基因,但每个基因都控制了一个酶,我们可以分析酶,了解酶就了解身体化学,了解身体化学就了解了人类。你晓得吗?”

  “晓得。”贝莱说,“可是我不清楚怎么实际运用这种理论。”

  “我们这里就做这个。当婴儿还处于胚胎末期,我们便做血液采样,可以初步了解他生出来以后大致是什么样子。最理想的是,我们在这个阶段就能找出所有的突变基因,并判断值不值得冒险让他生下来。但实际上,我们对此仍不十分清楚,无法消除所有发生错误的可能,也许我们将来有一天可以做到吧。总之,我们在婴儿出生后,继续对他做抹片及体液检查。在我们的小男生小女生长大成人之前,我们可以完全知道他们是由什么东西所构成的。”

  (贝莱脑中很自然地浮现出一首儿歌:你是蜜糖,是香料,是所有最美好的东西做成的,小女孩……)

  “过去我们得戴上密码戒指来显示个人的基因结构,”克罗丽莎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习俗,是索拉利人还没实施优生学之前所流传下来的一种早期的习俗。到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很健康。”

  贝莱问:“但现在你还戴着戒指,为什么?”

  “因为我很特别,”她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还相当自负地说,“达尔曼博士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找助手,他需要一个特别的人。这个人必须相当聪慧、灵巧、勤快,而且要有与众不同的稳定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稳定性。他需要一个能和孩子混在一起却不会精神崩溃的人。”

  “他自己做不到,是不是?这代表他的稳定性不够吗?”

  “可以这么说,”克罗丽莎说,“但是他不稳定的程度在一般情况下还可以接受。你会洗手吧?”

  贝莱看看双手,他的手很干净。“是的。”他说。

  “好。这么说吧——我想他不稳定的程度,就像一个受不了把手弄脏的人,即使情况再紧急,这个人也没办法用手去清理有油污的机器。不过,在日常生活中,这种对弄脏手的排斥感却让他保持清洁,所以这是件好事。”

  “我懂了。请继续。”

  “说完了。我基因健康的程度,在索拉利世界排名第三,所以我戴着这枚戒指。我很喜欢随身戴着这个标记。”

  “恭喜。”

  “你不必笑我。这也许不算我的本领,只不过是双亲的基因盲目互换所造成的。不过能拥有这种标记也颇让人骄傲,总之,不会有人相信我会做出杀人这种变态行为。我的基因构造使我不可能做这种事,你别再浪费时间指控我了。”

  贝莱耸耸肩,没有说话。这个女人似乎把基因构造及证据混为一谈,大概所有的索拉利人都这样。

  克罗丽莎说:“你现在想去看小孩子了吗?”

  “是的,谢谢你。”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二章 暗箭!

  这幢建筑物显然非常大,走廊好像没有尽头。当然,它不像地球城市中那一幢幢巨大的公寓,但就一个紧附在星球表面的单一建筑物而言,它一定大得像座山。

  这里有几百个摇篮,粉红色的小婴儿躺在里面有的在哭,有的在叫,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吃奶;还有许多游戏间供会爬的婴儿玩耍。

  “在这个年龄,他们还不算太坏,”克罗丽莎勉强地说:“但他们需要很多机器人来照顾。在学会走路之前,每个孩子几乎都需要一个机器人。”

  “为什么?”

  “如果不个别照顾的话,他们会生病。”

  “嗯,”贝莱点点头,“婴儿对关爱的需求是不能被取代的。”

  克罗丽莎皱皱眉,粗声道:“孩子需要的是注意力。”

  “机器人能满足婴儿对关爱的需求,实在令我有点意外。”贝莱不理她,径自说。

  克罗丽莎急急转身,面对着他:“喂,贝莱,就算你用这些难听的字眼来吓我也没有用。开玩笑!少来这套了。”

  “吓你?”

  “我也能说这个字眼——关爱!你要不要一个更简短的字?爱!爱!发泄够了吧?请放尊重一点。”

  贝莱懒得和她争辩。他说:“那么,机器人真的能给孩子他们所需要的注意力吗?”

  “很显然,是的,否则这个培养中心还算成功吗?机器人会逗孩子玩,会照顾他们、哄他们。小孩子不会在乎他只是一个机器人。不过,等他们到三岁至十岁之间,就有些麻烦了。”

  “哦?”

  “在这个阶段,他们会坚持彼此一起玩,随便跟哪个孩子玩都好。”

  “我想,你只好随他们了。”

  “不得不如此,但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有责任要教这些小孩成年后所需要的东西。这里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可以关门的独立房间,我们坚持让他们从小就学会独自睡觉,然后,我们每天都会让他们独处一段时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独处的时间也越长。等到孩子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能自我约束一周看一次影像了。当然,他们所观看的影像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们可以在户外任意观看影像,而且在行动中也能观看。”

  “你们能如此彻底地压抑本能,令我十分意外。我看得出来你们的确是在这么做,不过我还是很惊讶。”

  “什么本能?”克罗丽莎不解。

  “爱好合群的本能,比如说,你刚刚提到孩子们坚持要在一起玩,就是这种本能。”

  克罗丽莎耸耸肩:“你把这个称作本能?是本能又怎么样?开玩笑!孩子有害怕摔倒的本能,可是成人却能学会在随时可能掉下来的高处工作。你有没有看过在高空表演走钢索的人?有一个星球,人还住在高楼大厦里呢。孩子也有怕听到巨响的本能,可是你怕吗?”

  “在一般的情况下不怕。”贝莱说。

  “我敢打赌,你们地球人在真正安静的状态下根本睡不着。开玩笑!管它什么本能,只要经由优良且持续的教育都可以被压抑住。人类的本能相当微弱,不值一提。事实上,只要方式得宜,教育孩子的工作会一代比一代容易。这是一种进化的问题。”

  “怎么说?”贝莱问。

  “你难道看不出来?每个人成长时都在重复本身的进化史,后面那些胚胎成形过程中有个阶段还有鳃和尾巴呢。这些步骤是省略不了的。小孩子也必须经过群居动物的阶段,就像胚胎在一个月内可以经历需要一百万年才能完成的演化过程一样,我们的孩子也能快速经过群居动物的阶段,达尔曼博士认为,以后的人类度过这个阶段的时间,会一代比一代短。”

  “哦?”

  “他估计,以目前的速度看来,三千年后孩子一生下来就可以立刻学习观看影像。老板还有一些别的想法,比如说,他有意改良照顾孩子的机器人,使他们在惩罚孩子以后不会变得心智不稳定。如果能让机器人明白,今天的管教会使孩子明天活得更好,这才是真正的第一法则,不是吗?”

  “这种机器人已经研究出来了?”

  克罗丽莎摇头:“还没有。达尔曼博士和李比一直很辛苦地在研制一些实验模型。”

  “达尔曼博士有没有把模型搬到他的业地去?他的专业能力足以让他自行测试机器人吗?”

  “是的,他经常测试机器人。”

  “你知不知道,他被谋杀的时候,身边有个机器人?”

  “我听说了。”

  “那你知道是哪一型号的机器人吗?”

  “这你就要去问李比了。我刚刚跟你提过,他是和达尔曼博士一起合作的机器人学专家。”

  “你对那个机器人一无所知?”

  “我什么也不知道。”

  “要是你想到了什么,再告诉我好了。”

  “没问题。不过我要提醒你,达尔曼博士不只是对新型的机器人有兴趣。他常常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成立液态空气温度下的卵子银行来存放卵子,并利用这些卵子进行人工授精、制造胚胎。如此一来,就可真正运用优生学的原理,消除人类必须亲眼见人见物的最后一抹痕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完全赞同他的想法。不过,他的确是个观念很先进的人,是个很好的索拉利人。”

  克罗丽莎顿了顿,说:“你要不要到外面去?我们鼓励五到八岁的孩子到户外游戏,你可以看看他们活动的情形。”

  贝莱小心翼翼地说:“我试试看,不过我可能很快就得回到室内。”

  “噢,是的,我忘了。也许你还是不要出去比较好。”

  “不,”贝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想习惯一下户外的环境。”

  屋外的风令人难以忍受,甚至,连呼吸都有困难。虽然风吹得人并不冷,但风吹在人身上的感觉,即那种把衣服吹得飘来飘去的感觉,却令贝莱感到十分阴寒。

  他想要说几句话,但他的牙齿打战,只能勉强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遥遥的地平线上是一片模模糊糊的蓝绿色,贝莱觉得眼睛一阵涩痛,赶紧低下头来望着脚下的路面才觉得好一些。他竭力避免去看那一片宽阔的蓝天——一望无际的蓝,空荡荡的天,只有偶尔出现的白云和赤裸裸的太阳光。

  但无论如何,贝莱仍极力克制着想逃回室内的冲动。

  他跟在克罗丽莎背后大约十步左右的距离前进。路旁有一棵树,他谨慎地伸手摸摸它,感觉又硬又粗糙。晃动的树叶在他头上沙沙作响,可是他没有抬头。这是一棵活生生的树啊!

  克罗丽莎迎着风大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

  “你从这里可以看到那边有一群小孩子正在玩,”她说,“机器人会教他们怎么玩,并且注意不让那些小野兽彼此伤害。你知道,当人跟人真正接触时,天晓得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贝莱缓缓抬起头来,把视线从脚下的水泥路移向那一片草地,慢慢地、小心地、一点一点向前望去——万一他觉得害怕,随时可以把视线收回脚下他用眼睛去感觉……

  草地那边有一群小男孩和小女孩在玩耍,偶尔有一个闪闪发亮的机器人走入其中。这些孩子疯狂地跑来跑去,一点也不在乎是在星球的边缘,除了空气和空间,他们身旁什么也没有。贝莱听不清楚那些孩子在喊些什么,他们的声音在空气中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尖叫声。

  “他们老是这样,”克罗丽莎很不以为然地说,“他们喜欢你推我,我推你,乱吼乱叫,反正就是要互相碰来碰去。

  “那些年龄比较大的孩子在做什么?”贝莱指着单独站在另一边的大孩子问。

  “他们在观看影像,实际上对方并不是真的在眼前。他们正在学着借由影像一起散步、谈天、赛赛跑或做游戏,他们什么都能做,除了真正见面以外。”

  “孩子们将来离开这里以后会去哪里?”

  “去他们自己的业地。一般说来,这些孩子最后死亡的人数和毕业的人数差不多。”

  “他们的业地就是他们父母的业地吗?”

  “开玩笑,当然不是。孩子一成年父母就死了,这也未免巧得太离谱了吧,对不对?这些孩子每个人都会获得一块空出来的业地。反正,我不认为他们住在自己双亲曾住过的地方会比较高兴,就算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难道他们不知道?”

  克罗丽莎把眉毛一扬:“他们为什么要知道?”

  “你们这里的父母不看看自己的孩子吗?”

  “你的想法真荒谬。他们看孩子干吗?”

  贝莱说:“你介意我先弄清楚一件事吗?如果我问别人有没有孩子,这是不是很没礼貌?”

  “这是个很私人的问题,难道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

  “我已经变得很麻木了,教养孩子是我的工作,别人不会像我这样。”

  贝莱问:“你有孩子吗?”

  克罗丽莎咽了口口水,喉头很明显地微微动了一下:“算我倒霉被你问到。好,我给你答案:没有。”

  “你没结婚?”

  “结过了。我有我自己的业地。要不是这里临时有情况,我都待在我自己的地方。可是现在如果不亲自过来,我实在没把握能控制这些机器人。”

  她很不高兴地转过身去。接着,她伸手指指前方:“那边有个孩子跌倒了,当然,他正在哭。”

  一个机器人大步跑了过去。

  克罗丽莎说:“机器人会把他抱起来哄一哄,如果他真的受了伤,机器人会叫我过去。”她略微紧张地说,“希望我不用过去。”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注意到左边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三棵树,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他朝那个方向走去。

  脚下的草地软塌塌的,令人十分厌恶(就像走在一堆腐肉上似的,贝莱想到这里差点呕吐)。他走到那三棵树中间,背靠着树干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围在三道墙里面,阳光只在叶缝间忽隐忽现地闪动着,并没有直接照到他身上。他觉得他几乎不再恐惧了。

  克罗丽莎在路的那头,朝着他慢慢走过来。

  “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下吗?”贝莱问。

  “请便。”克罗丽莎说。

  “孩子从培养中心毕业后,你们怎么教他们求爱呢?”贝莱问。

  “求爱?”

  “彼此认识交往。”贝莱说,他暗自盘算着要怎么表达才不算失礼,“这样他们才能结婚。”

  “那不是他们的问题,”克罗丽莎回答,“通常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借由基因分析配成对了。这种做法很聪明吧?”

  “他们都愿意接受吗?”

  “你说结婚?没有人愿意的。这是一个极具创伤的过程。首先,他们要彼此习惯对方,每天用一点点时间会面。等到消除最初那种厌恶感,他们才会有美妙的结局。”

  “要是他们不喜欢自己的伴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如果基因分析确定他们适合配对,喜不喜欢根本不重要——”

  “我了解。”贝莱立刻接口。他想到地球,叹了一口气。

  克罗丽莎说:“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贝莱不知道再待下去会有什么收获。其实,他很高兴可以结束和克罗丽莎的谈话,不必再问有关胚胎的问题,并采取下一步行动。

  他正要告诉她,克罗丽莎突然对着远处喊道:“喂,你!孩子!我叫的就是你!你在做什么?”接着,她扭头大叫,“地球人!贝莱!小心!小心!”

  贝莱几乎没听清楚她在叫什么,只是在她紧急的喊叫下本能地做出反应。他紧张得绷紧神经,心底一阵惊慌,霎时,这广大的空间,这无穷无尽的穹苍令他所产生的恐惧感像崩溃了一般,纷纷向他袭来。

  贝莱听到自己嘴里喃喃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声音,然后他缓缓跪倒,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在远处慢慢倒了下去。

  他同时听到头上有某个东西“咻”地一声划空而过,击中了什么。

  贝莱闭上眼睛,手指紧紧地揪着一条露出地面的细树根,指甲深深陷入泥土中。

  贝莱睁开眼睛(他一定没多久就醒来了),克罗丽莎正在远处斥责一个孩子,有个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贝莱注意到那个孩子手里拿着一样有弦的东西,那孩子发现贝莱在注意他,立刻把目光移开。

  贝莱气喘吁吁地挣扎着站起身,赫然发现背后的树干上插着一根亮晃晃的金属杆。他伸手去拔,杆子插得并不深,一下子就拔出来了。他看看杆头,但没有摸它。这个杆头钝钝的

  ,但是,如果他刚刚没有趴下,这个杆头还是能穿过他的身体。

  他好不容易才抬起脚来向克罗丽莎挪近一步。他对着那个孩子大声喊:“喂,我在叫你!”

  克罗丽莎回过身来,涨红了脸对贝莱说:“这是个意外,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这是什么?”

  “是箭,只要把它搭在弓上,把弦拉紧,就可以射出去。”

  “就像这样。”那个孩子一点儿也不羞愧地大声说着,又把一支箭射入空中,还大笑起来。他有着浅色的头发,他的动作很灵活。

  “我会惩罚你的,现在,你给我走开!”克罗丽莎说。

  “等一等!”贝莱叫道,“我要问他一些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他摸摸膝盖。他刚才倒下时膝盖被一块石头撞得有淤血了。

  “毕克。”这个孩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毕克,你用那支箭来射我吗?”

  “对。”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得到警告而及时避开的话,你会射伤我?”

  毕克耸耸肩:“我本来就想射伤你。”

  克罗丽莎急忙插口道:“贝莱,你先让我解释一下。我们鼓励孩子们射箭,因为这种运动不需要接触身体就能竞赛。我们常常让孩子以互相观看影像的形式举办这类活动。没想到,现在已经有一些孩子会对着机器人练习射箭了。他们觉得很好玩,而且又不会伤害到机器人。在这个孩子还没见到你之前,我是这里唯一的大人,他一定是把你当成机器人才会用箭射你的。”

  贝莱仔细听完她的解释,脑子已经完全清醒了。他那张长脸上的冷峻线条更深了。“毕克,你认为我是机器人吗?”他问。

  “不,”这个孩子回答,“你是地球人。”

  “好,你走吧。”

  毕克转身吹着口哨跑了。贝莱面向旁边的机器人,问:“喂,那个孩子怎么知道我是地球人?他用箭射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在他身边?”

  “是的,主人。我告诉他你是地球人。”

  “你有没有跟他说,地球人是什么样的人?”

  “有,主人。”

  “你怎么说的?”

  “地球人是一种会孳生疾病的低等人类,不应该在索拉利世界出现,主人。”

  “谁告诉你的?”

  这个机器人默不作声。

  贝莱问:“你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吗?”

  “不知道,主人。这些是我记忆库里的资料。”

  “所以你跟那个孩子说,我是个会孳生疾病的低等人类之后,他就立刻用箭射我。当时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本来要阻止的,主人。我不可能让人类受到伤害,即使这个人是地球人。可是他的动作太快了,我来不及阻止。”

  “你是不是认为我只是个地球人,不完全算是人类,因此在他行动时犹豫了一下?”

  “不,我没有犹豫,主人。”他很平静地回答。

  贝莱撇着嘴,神色凝重地想:这个机器人说的也许是实话。但他认为这正是一个关键。

  他问:“当时你在那个孩子旁边干什么?”

  “帮他拿箭,主人。”

  “我可不可以看看箭?”

  机器人走上前来,把十二支箭交到贝莱手中,贝莱小心翼翼地将原先射中树干的那支箭移到脚边,把它和手中的箭对照一番,才把箭还给机器人。

  贝莱拾起地上的那支箭,问:“你为什么要给他这支箭?”

  “不为什么,主人。他向我要箭,我就给他。这是我摸到的第一支箭。他四下寻找目标,发现你在那边,问我这个陌生人是谁,我向他解释——”

  “我知道你怎么说的。可是,为什么只有你给他的这支箭的羽毛是灰色的,其他的箭都是黑色的?”

  这个机器人瞪着贝莱,没有回答。

  贝莱问:“是你把这个孩子带到这边来的吗?”

  “我们只是随便走走,主人。”

  贝莱望望刚才这支箭所穿过的树缝,说:“这个孩子是不是这群孩子当中最好的射手?”

  机器人低下头,说:“是的,主人。他是最好的射手。”

  克罗丽莎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猜到的?”

  “顺理成章。”贝莱讽刺道:“请比较一下我手中的箭和其他的箭。只有这支灰羽毛的箭头看起来油油的。女士,看来我得好好谢谢你了,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这支没射中我的箭是涂了毒药的。”

  “不可能!”克罗丽莎叫道,“开什么玩笑?绝对不可能!”

  “玩也好,笑也罢,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随便你。这座培养中心有没有可以用来做实验的动物?把它抓来用箭戳几下,看它会怎么样。”

  “可是为什么有人会——”

  “我知道为什么,”贝莱厉声道,“问题是,谁?”

  “没有人。”

  贝莱又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野蛮地把箭朝克罗丽莎扔过去,克罗丽莎望着那支箭掉落在地。

  “捡起来!”贝莱吼道,“除非你想实验看看,不然就把它给毁了。难道你还要让它留在那里刺伤孩子,制造意外?”

  克罗丽莎连忙捡起箭,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它。

  贝莱跑向建筑物最近的一个入口。克罗丽莎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支箭,跟在他后面进去。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三章 又一个关系人

  回到屋内,贝莱觉得自己镇定了许多。“是谁把毒药涂在箭上的?”他质问。

  “我根本无法想像。”

  “我想,这不可能是那个孩子自己涂的。你有没有办法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我们可以查纪录。”克罗丽莎面露忧色。

  “那你们的确保存了孩子父母的纪录?”

  “为了分析基因,我们必须保存这种纪录。”

  “孩子会知道自己的双亲是谁吗?”

  “永远不会知道。”克罗丽莎肯定地说。

  “他有没有办法查出来?”

  “要查就得进入纪录室,但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有个成年人来到此地,想知道他的孩子是哪一个——”

  克罗丽莎红着脸说:“几乎不可能。”

  “我说的是假定。假设有人向你问起,你会回答吗?”

  “我不知道。一个人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谁并不违法,只是在习俗上,我们不会这么做。”

  “你究竟会不会告诉他?”

  “我会尽量避免说出来。如果是达尔曼博士就肯定不会说。他认为只有在分析基因时才需要知道亲子关系。在他之前,这里也许管理得没那么严格……你问这个干吗?”

  “因为我看不出来这个孩子有什么动机要杀我。我认为,只有经由父母指使,他才会干这种事。”

  “这实在太可怕了。”克罗丽莎由于心慌意乱,第一次和贝莱靠得那么近,她甚至向他伸出一只手,“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呢?老板被人谋杀,连你也差点死于非命。在索拉利世界,我们根本没有理由要施暴,我们要什么有什么,因此也没有个人的野心。此外,我们没有亲属概念,所以也不存在家族的野心。我们都是基因健康的人。”她的脸突然一亮:“等等,这支箭不可能涂了毒药。我不该被你说服而相信它有毒。”

  “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

  “因为和毕克在一起的机器人绝不会让他玩毒药的,机器人不可能会做出令人类受到伤害的事。机器人学的第一法则很明确地有所规限。”

  贝莱说:“哦,是吗?第一法则……它的规限究竟……”

  克罗丽莎茫然地望着他:“什么?”

  “没什么。你只要测试一下这支箭,就会发现上面的确有毒。”贝莱对这个问题已经不感兴趣了,他肯定箭上有毒,百分之百确定。“你仍然认为是达尔曼太太杀了她丈夫?”他问。

  “只有她在现场。”

  “哦。可是我刚刚差点成为箭下亡魂时,唯一在现场的成年人也只有你。”

  “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克罗丽莎叫道。

  “也许吧。说不定达尔曼太太也是无辜的。我可以借用你的影像显现机吗?”

  “可以,当然可以。”

  贝莱打算要观看的人并不是格娜狄亚。但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找格娜狄亚·达尔曼。”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机器人一声不吭,奉命行事。贝莱望着机器人操作影像联络装置,他对自己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又惊讶又疑惑。

  是不是因为刚刚提到这个人的缘故?还是因为上次他和她以影像会面时,曾令她发脾气的关系?又或者,是因为他看粗率丑陋的克罗丽莎看得太久了,得看看格娜狄亚来平衡一下视觉上的痛苦?

  他告诉自己,老天,有时候人还真要懂得随机应变。

  格娜狄亚几乎立刻出现在他眼前。她坐在一张靠背很直的大椅子里,显得十分娇小无力。她的头发向后盘成一个松松的发髻,耳朵上戴了副看起来好像镶了钻石的长耳环,身上穿了件样式简单的紧身洋装。

  她低声道:“很高兴你和我联络,伊利亚。我一直在想办法找你。”

  “早安,格娜狄亚。”贝莱不知道格娜狄亚那边现在是下午还是傍晚,他也无法从她的服装看出来是什么时候,“找我有事吗?”

  “我想为我上次和你见面发脾气的事道歉。奥利瓦先生也在找你,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取得联系。”

  贝莱脑中浮起丹尼尔被机器人盯得死死的模样,几乎笑了出来。他说:“没关系。再过几个小时,我就会和你见面。”

  “好哇,如果——你说‘见’面?”

  “亲自见面。”贝莱严肃地说。

  格娜狄亚睁大眼睛,紧紧抓着椅子的塑胶扶手:“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吗?”

  “我需要这么做。”

  “我不认为——”

  “你允许吗?”

  她移开视线,问:“有绝对的必要吗?”

  “是的。不过我得先去见另外一个人。你跟我说过,你丈夫对机器人很有兴趣,别人也跟我提过这一点,可是,你丈夫并不是机器人学专家,我说的没错吧?”

  “那不是他的专业,伊利亚。”她依然避着他的目光。

  “但是他和一个机器人学专家一起工作,对不对?”

  “约丹·李比。”她立刻说,“我的好朋友。”

  “噢?”贝莱提高嗓门。

  格娜狄亚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我不应该这么说?”

  “只要是事实,有什么不应该?”

  “我老是害怕我会说出一些让我显得好像——当每个人都认定你做了某件事情时,你不知道,那种感觉……”

  “别紧张。那个李比怎么会是你的朋友?”

  “噢,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就住在附近吧,我们以影像会面所耗费的能源几近于零,所以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以自由行动的方式会面。我们总是——我们以前总是在一起散步。”

  “原来你能够和别人一起散步。”

  格娜狄亚的脸红了:“我说的是以影像一起散步。哦,难怪,我一直忘了你是地球人。所谓‘自由行动’,就是把焦点对准在我们各自的身上,那么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失去联系。我们可以各自在自己的业地上散步,然后把两个影像联系起来,就变成我们在一起散步了。”她抬抬下巴:“这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接着,她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可怜的约丹。”

  “什么意思?”

  “我想到你以为我们两个人是亲身一起散步。如果他知道有人竟然会这么想,一定会疯掉。”

  “为什么?”

  “他最怕和人类亲自见面了。他跟我说过,他五岁时就坚持只以影像和人会面,不再见人了。有些孩子会这样,瑞开——”她顿了顿,好似有些困惑,接着继续说,“我丈夫有一次在我提到约丹时跟我说,现在,那样的小孩子越来越多了。他说,因为这是一种社会进化的现象,观看影像会一直持续下去。你认为呢?”

  “我不是权威人士。”贝莱说。

  “约丹甚至不肯结婚。瑞开很生气,说他反社会。瑞开还跟他说,大众基因库需要他的基因,可是他还是连考虑都不考虑一下。”

  “他有权拒绝吗?”

  “不——不,”格娜狄亚说,“但是,你知道,他是个很杰出的机器人学专家,而机器人学专家对索拉利世界极有价值。我猜,他们一定对他做了某种程度的包庇。不过,我认为瑞开后来并不想再和他共事。有一次瑞开告诉我,说约丹是个坏索拉利人。”

  “他有没有对约丹说过这种话?”

  “我不知道。瑞开一直到去世前都和约丹一起工作。”

  “他是因为约丹不肯结婚,所以才认为他是坏索拉利人吗?”

  “瑞开说过,婚姻是生命中最艰苦的一件事,但必须忍受。”

  “你认为呢?”

  “认为什么,伊利亚?”

  “婚姻呀,你认为那是生命中最艰苦的事吗?”

  格娜狄亚的脸逐渐变得毫无表情,仿佛正在苦苦地洗去所有感情的痕迹:“我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贝莱再问:“你说你总是和约丹一起散步,然后又修正说是以前的事。这表示你已经不再和他一起散步了吗?”

  格娜狄亚摇摇头。她的脸上又恢复了表情,但却是一副幽怨的面容:“不,我们已不再那样子了。我找过他一两次,他似乎总是很忙。”

  “这是你先生去世后的事?”

  “不,之前就已经这样了,大约在好几个月之前。”

  “你会不会认为是达尔曼博士命令他不要再理你?”

  格娜狄亚吓了一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约丹不是机器人,我也不是机器人,我们为什么要接受命令?瑞开又为什么要下这种命令?”

  贝莱不想解释。他只能以地球上的语汇来说明这件事,可是她很可能不会了解的。而且,就算他把话说清楚,结果也很可能令她感到厌恶。

  贝莱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格娜狄亚,我和李比见面后会再去找你。哦,你那边是什么时候?”他一开口就后悔了。机器人会告诉他地球上的时间,格娜狄亚则可能告诉他索拉利世界的时间。贝莱实在不想再暴露自己的无知。

  可是格娜狄亚却以肯定性的字眼说:“午后。”

  “这也是李比业地上的时间?”

  “是的。”

  “好。我会尽快以影像和你联络,再安排和你本人见面。”

  格娜狄亚又犹豫起来:“这有绝对需要吗?”

  “是的。”

  “好吧。”她低声说。

  联络李比花了一点时间,贝莱利用空当又吃了一份原封包装的三明治。他变得更加小心了,不但在拆开三明治的包装前先检查封口处,还很仔细地把三明治也检查了一遍。

  他拿起了一盒塑料盒装的冷牛奶,用牙齿咬出一个开口,然后直接从开口处喝牛奶。他很担心地想,其实也有那种无臭无味、效力发作很慢的毒药,可以用皮下注射针筒或高压喷射针注入牛奶盒里。但他随即又觉得这种想法实在有点幼稚,便不再想它了。

  到目前为止,不管是谋杀或企图谋杀,谋杀者用的都是最直接、最可行的方式。敲碎人家的脑袋算不上什么高妙手法,把可以毒死十几个人的毒药倒进杯子里,以及公然用毒箭射人,都算不上什么绝妙的手法。

  他很不爽地想,只要他继续像这样在各个时区内跑来跑去,他就不可能按时好好进餐了。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他连觉都没办法好好睡了。

  有个机器人向他走来,说:“李比博士指示你明天再找他。他正在忙重要的工作。”

  贝莱跳起来吼道:“你告诉那个家伙——”

  他闭上嘴巴。对机器人大吼大叫有什么用?当然,如果你想叫可以尽管叫,但无论你是大叫还是耳语,结果都一样。

  他恢复平常的语调说:“你去告诉李比——如果你联络不上他,只能找到他的机器人,你就跟他的机器人说,我正在调查有关他同事遇害的案子,而且这个同事是个好索拉利人。你跟他说,我不能等他把工作做完,如果我在五分钟内看不到他,我会坐飞行工具到他的业地去,一小时之内,我就会和他本人见面。你要用这个字:见他本人,免得他搞不清楚。”

  贝莱说完话,又继续吃他的三明治。

  不到五分钟,李比——或至少是一个令贝莱认为他是李比的索拉利人,正怒气冲冲地望着他。

  贝莱也以眼还眼,怒目以对。李比是个枯瘦如柴的人,腰杆却挺得很直。他那双突起的黑眼睛很强烈地透露出一种心有旁骛的味道,现在还流露出一种愤怒。这家伙有一边眼睑微微垂了下来。

  “你就是那个地球人?”他问。

  “伊利亚·贝莱。”贝莱说,“刑警C七级,负责调查瑞开·达尔曼博士的谋杀案。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约丹·李比博士。你怎么敢打断我的工作?”

  “很简单,”贝莱平静地说,“这是我的工作。”

  “那你去别的地方工作吧!”

  “我得先问你一些问题,博士。你和达尔曼博士是关系密切的工作伙伴,没错吧?”

  李比突然握紧拳头,急急大步走向壁炉。壁炉架上有个小小的钟表装置,它那规律性的动作简直可以给人催眠。

  影像显现机的焦点一直对着李比,所以他始终在影像成像区之内。当他走动时,房间便随着他的脚步高高低低起伏着。

  李比说:“如果你是古鲁厄威胁要找来的那个外地人——”

  “我就是。”

  “你还是不顾我的反对来了。看像完毕。”

  “等一等!别中断!”贝莱突然高声指着这个机器人学专家喊。李比被他一指,畏缩得连连后退,嘴角一撇,露出极嫌恶的模样。

  贝莱说:“你搞清楚,我说要去见你本人可不是吓你的。”

  “不要在我面前做出你们地球人那种粗俗的举动。”

  “我一定会去见你,如果你不肯听我讲话,我就会直接揪住你的衣领叫你竖起耳朵!”

  “你这个肮脏的畜生!”李比瞪着他。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说到做到。”

  “你要是敢侵入我的业地,我,我就会——”

  “把我杀了?”贝莱一扬眉毛,“你常常这样威胁别人?”

  “我没有威胁你。”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吧。你浪费的这些时间可以做好很多事了。你和达尔曼博士是关系密切的工作伙伴,对吧?”

  这个机器人学专家低下头,双肩随着他缓慢而有规律的呼吸微微起伏。等他再度抬起头时,他已经显得自在多了。他甚至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没错。”

  “据我所知,达尔曼对新型机器人很感兴趣?”

  “对。”

  “哪一种机器人?”

  “你是机器人学专家?”

  “不是。用对外行人解说的方式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试试看!比如,听说他想制造能惩罚小孩子的机器人。这会牵涉到什么?”

  李比抬抬眉毛:“省略一切微妙的细节,简单地说,就是加强在W—65平面上主控斯柯罗维奇氏纵列线反应的C积分。”

  “不知所云。”贝莱说。

  “简单说就是这样。”

  “在我听来就是不知所云。你有没有别的解释?”

  “这表示要把第一法则做某种程度的削弱。”

  “为什么?理论上,惩罚孩子是为了他的将来,不是吗?”

  “哈,为了他的将来?”李比的情绪微微亢奋,眼睛亮了起来,似乎已不太注意和他谈话的人是谁了。他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你认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概念,但有多少人愿意为了将来而忍受小小的不便?孩子要经过多少次尝试,才知道现在吃得津津有味,等一下就会胃痛的道理?他们要有多少次经验,才能明白现在要吃苦口良药,等一下胃才不痛?而你要一个机器人了解这个道理?

  “机器人施加于孩子身上的疼痛,会令他的正电子脑形成强大的分裂性电位。而为了要让正电子脑了解惩罚孩子是为了他的将来好,必须要有一种反电位来加以抗衡,这需要正电子脑增加百分之五十的体积,才能容下足够的线路及迂回线路,否则就得牺牲其他的线路了。”

  “听你这么说,”贝莱问,“你们还没发展出这种机器人?”

  “还没有,我也不太可能制造得出来。任何人都办不到的。”

  “达尔曼博士在遇害前,是不是正在实验这样的机器人模型?”

  “不是。我们对其他一些比较实际的东西更有兴趣。”

  贝莱平静地说:“李比博士,我必须多知道一些机器人的知识,请你教我。”

  李比拼命摇头,他那下垂的眼睑更往下垂,显得有点恐怖又有些可笑,好像在向人眨眼睛似的:“你应该知道,学习机器人学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没那么多工夫教你。”

  “你无论如何都要教我。在索拉利世界,每样东西都和机器人有关系。如果学习机器人学需要的只是时间,那我更要去见你。我是地球人,不管是做事还是思考,以影像会面都让我很不自在。”

  贝莱原以为李比那种笔挺的姿势已经挺得不能再挺了,但他居然还能挺得更僵更直。“你那地球人的恐惧感与我无关,想见面是不可能的。”李比说。

  “如果你知道我想和你谈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你会改变主意的。”

  “不会。任何事都不能让我改变主意。”

  “是吗?那你听清楚。我认为在整个正电子脑机器人的历史中,机器人学的第一法则被人故意错误引用了。”

  李比好像抽筋似的动了一下:“被人错误引用?白痴,疯子!为什么要错误引用?”

  “为了要隐藏事实,”贝莱泰然自若地说,“隐藏机器人能杀人的事实。”

  李比的嘴慢慢张大,刚开始,贝莱还以为他会咆哮起来,但出乎意料地,李比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在贝莱看来,这简直是他此生见过最失败的强装出的笑脸。

  李比说:“不要这么说,千万不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

  “只要是鼓励不信任机器人的言词,不管多少都是有害的。不信任机器人是人类的疾病!”

  李比好像在向小孩子讲道理一样,不得不轻声说出他原本想吼出来的一段话。他好像嘴上在讲理,其实心中恨不得逼对方就范。

  “你知不知道机器人学的历史?”李比道。

  “知道一点点。”

  “对了,你是地球人,当然知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人类对机器人有一种像仇视科学怪人般的情结?人类怀疑机器人、不信任机器人、害怕机器人,结果使得机器人学几乎变成一种秘密的科学。机器人三大法则的建立,原本是为了克服人类的不信任,但即使如此,地球也永远不允许发展一个机器人社会。最早的开拓者之所以离开地球,到银河其他地方殖民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建立一个能利用机器人,令人类免于贫穷、免于辛苦工作的社会。可是,无论如何,人类心底仍潜藏着对机器人的怀疑,而且随时都会经由任何借口显现出来。”

  “你自己是不是也曾经必须抗拒这种不信任感?”贝莱问。

  “常常。”李比不太高兴地回答。

  “所以你和其他的机器人学专家为了尽可能避免这种疑惧,才不得不稍微扭曲事实?”

  “我没有扭曲什么?”

  “比如说,三大法则不就被错误引用了吗?”

  “没有!”

  “我可以证明有。除非你能说服我没有,否则,我会尽我所能向整个银河证明这件事。”

  “你疯了!不管你有什么证据,我敢保证,你的证据都是错的。”

  “哦?我们来讨论一下怎么样?”

  “只要不花太多时间。”

  “面对面讨论?彼此亲自见面讨论?”

  李比那张小脸扭曲得都快变形了:“不行!”

  “那么,再见,李比博士。别人会相信我的说法的。”

  “等一等,天哪,喂,等一下!”

  “亲自见面?”

  这个机器人学专家把手伸向唇边,慢慢将拇指塞入嘴里。他维持这样的姿态,茫然地望着贝莱。

  贝莱想:李比是不是退缩到五岁前的阶段?他是不是正在想办法说服自己和这个地球人见面是很正常的事?

  “亲自见面?”他又问。

  李比缓缓摇了摇头,呻吟着说:“我办不到,我没办法……”他的话被塞在口里的拇指堵住了:“随你怎么乱说吧。”

  贝莱盯着他。这个索拉利人转过头面对墙,挺直的背脊驼了下去,脸深深埋入手掌中。

  “好吧,”贝莱说,“我同意以影像和你会面交谈。”

  李比仍然背对着他:“抱歉,我要先离开一会儿。我会回来的。”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四章 机器人杀人?

  贝莱利用这个空当上了趟个人私用间。他望着镜中那张刚洗过的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感受到索拉利世界及索拉利人的感觉?

  他叹口气,按下触控钮,机器人来了。贝莱没有回头看他,直接说:“培养中心里除了我现在正在用的影像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影像机?”

  “还有三台,主人。”

  “那你去跟克罗丽莎·甘托萝——你的主人——说,我还要继续使用这台机器,并且请她不要来打扰我。”

  “是的,主人。”

  贝莱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影像机依旧对准李比刚刚在房中所站的位置,目前房内空无人影,贝莱坐下来等着。

  他并没有等太久。李比走进房中,整个房间又随着他的脚步高低起伏。显然,这是因为影像机镜头的焦距从房间立刻移到人身上的关系。贝莱想起控制影像的复杂性,不禁开始欣赏这种装置和技术。

  现在,李比很明显已经恢复正常了。他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换了件质地闪闪发光的宽松衣服,坐进一张嵌在墙上的小椅子里。

  他语调冷静:“你对第一法则的概念是什么?”

  “我们的谈话会不会被窃听?”贝莱问。

  “不会。我已经做好预防措施了。”

  贝莱点点头:“我来引述一下第一法则。”

  “我不需要你引述。”

  “我知道。但你还是让我引述一遍。‘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然后呢?”

  “当我抵达索拉利世界时,有辆地面车把我送到指派给我使用的业地上。这辆车是密封的,目的是让我不会暴露在开放的空间里。我是个地球人——”

  “我知道,”李比不耐烦地打断他,“这和此事有什么关联?”

  “开车的机器人不知道密封车子的目的何在。我叫他们打开车厢,他们立刻遵命照办。因为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这是第二法则。当然,打开车厢后我觉得很不舒服,而且差点在车厢关上之前昏倒。就这一点看,那些机器人有没有伤害到我?”

  “那是在你的命令下才做的。”李比怒声道。

  “让我来引述一下第二法则:‘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所以,你看,他们应该不听从我的命令才对。”

  “这实在很可笑。机器人并不知道——”

  “哈,对了!”贝莱倾身向前:“现在让我们再重复一遍第一法则应该有的规定:机器人不得在明知故犯的情况下伤害人类,也不得在明知故犯的情况下,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这个大家都了解。”

  “我想一般人并不了解,否则大家就会发现机器人可以杀人。”

  李比脸色发白:“你疯了!神经病!”

  贝莱望着自己的指尖,说:“我想,机器人可以胜任单纯的工作,一件对人类无害的工作,没错吧?”

  “只要你命令他去做。”李比回答道。

  “对,当然,这个机器人会听命行事的。你也可以命令另外一个机器人,他同样听命行事。也就是说,他们都能听命执行某件对人类无害的工作?”

  “对。”

  “但如果两件完全无害的工作,凑在一起却等于杀人呢?”

  “什么?”李比的脸皱成一团。

  “我要你以专家的身份发表意见,”贝莱说,“让我们来假设一种情况,假设有人对一个机器人说:‘你将这种液体倒一点在某地的某一杯牛奶里。这种液体是无害的,我只想知道它对牛奶会有什么作用,等我知道了,这杯牛奶就会被倒掉。你做完这件事以后,立刻忘了它。’”

  李比仍然愤怒地皱着眉头,没有出声。

  贝莱继续说:“如果我命令机器人把一种不明液体倒进牛奶,然后把这杯牛奶拿给一个人喝,第一法则会迫使机器人问:‘这是什么液体?会不会伤害人类?’就算我向他保证这种液体是无害的,机器人也可能因为第一法则而犹豫,拒绝把这杯牛奶拿给人喝。可是,如果我跟他说这杯牛奶要倒掉,这就和第一法则无关了,如此一来,机器人岂不是肯定会听我的命令去做吗?”

  李比怒视着他。

  贝莱说:“现在,你再想想,原本已经有个机器人先把不明液体倒进牛奶里;另一个机器人并不知道牛奶被动了手脚,于是他完全无辜地将牛奶拿给人喝,然后,这个人就死了。”

  “不!”李比大叫。

  “为什么不?这两种工作本身都是无害的,只有凑在一起时才会杀人。你认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吗?”

  “凶手应该是这个下命令的人!”李比吼道。

  “如果你要诡辩的话,你说的没错。可是这两个机器人却是直接的凶手,是凶案的行凶工具。”

  “没有人会下这种命令的。”

  “有一个人会,而且他已经下了。谋杀古鲁厄的方式一定就是这样,我想你已经听说这件事了。”

  “在索拉利世界,”李比喃喃说道,“发生任何事大家都会知道。”

  “那你一定知道,古鲁厄是在餐桌上当着我和我奥罗拉世界的同事奥利瓦先生的面被毒害的。你能说出别的方法使毒药进入古鲁厄的嘴里吗?当时在古鲁厄的业地上没有其他人类。你身为索拉利人,应该会同意这一点。”

  “我又不是侦探,有什么好同意的?”

  “我已经向你提供了一个看法,我想知道这个看法可不可行,我想知道两个机器人可不可能分别执行一种原本各自独立且无害的工作,但凑在一起的结果却造成谋杀案。你是专家,李比博士,这到底可不可能?”

  李比被逼得有点没办法了:“可能。”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贝莱说:“那就好。第一法则原来也不过如此。”

  李比望着贝莱。他那下垂的眼睑缓缓抽动了两下,一直交互紧握的双手松开了,但手指仍维持着原来的模样,好像依旧和一只不存在的手交握着似的。接着,他把手心向下,放到膝盖上,直到此时,他的手指才真正放松。

  贝莱心不在焉地望着他这些动作。

  李比说:“你的看法在理论上是可能的,但只有在理论上才可能!你不要如此轻易就摒弃第一法则,地球人。你必须很巧妙地下达命令,才能避开第一法则的限制。”

  “说的有理,”贝莱说,“我只是一个地球人,对机器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刚刚提的那些只是举例说明而已。如果换作你们索拉利人,下达命令的方法一定更微妙,效果也更好,我很确定这一点。”

  李比可能根本没听贝莱在说什么。他只管大声说:“如果机器人会受到人类操纵而伤害人类,这只表示我们必须再扩张机器人的正电子脑。也许有人会说,我们应该让人类变得更善良,不会做这种事,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才要让机器人更进步。

  “我们不停地在进步,我们的机器人变化越来越多,更专业、能力更强,而且比上一个世纪更不具伤害性。今后的一个世纪里,我们还会更进步,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把正电子脑直接置入太空船的仪表板内,那我们就不需要机器人了。这是一种专业化,但我们也可以使单一机器人兼具多用途的功能,我们甚至可以制造一种能更换肢体的机器人,让它们做各式各样的工作。为什么不?如果我们”

  贝莱打断他:“你是索拉利世界唯一的机器人学专家?”

  “别傻了。”

  “我只是想知道罢了。像达尔曼博士就是唯一的……呃……胚胎工程师,另外只有一个助手而已。”

  “索拉利世界的机器人学专家有二十个以上。”

  “而你是其中最优秀的?”

  “没错。”李比面不改色地说。

  “达尔曼曾和你一起工作?”

  “嗯。”

  “据我了解,”贝莱说,“达尔曼去世前,计划跟你拆伙。”

  “没那回事,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知道他并不认同你那种不结婚的想法。”

  “他也许不赞成,毕竟他是个标准的索拉利人,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

  “那换个话题吧。你除了研究开发新型的机器人之外,也制造或修理现有的机器人吗?”

  李比道:“制造和修理大都是机器人的工作,我的业地上就有一个很大的制造工厂及维修厂。”

  “机器人常常需要修理吗?”

  “很少。”

  “这表示维修机器人这门科学没什么发展喽?”

  “对。”李比不爽了。

  “在达尔曼凶案现场那个机器人现在如何?”

  李比移开视线:“完全报废了。”他好像想到什么痛苦的事似的。

  “真的完全报废了?它还能回答问题吗?”

  “不能。它百分之百没有用了。它的正电子脑已经完全短路,每一条线路都被烧坏了。你想想看,它亲眼目睹凶案发生却无力阻止——”

  “顺便问一下,它为什么无力阻止凶案发生?”

  “谁知道?达尔曼博士正好在实验这个机器人,我不知道他当时把这个机器人的心智调整到什么状态。比方说,他也许已经命令这个机器人,在他检查某条线路时要停止一切运作。如果正好在这个时候,达尔曼和机器人都没想到的某个人突然行凶,机器人必须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运用第一法则的电位去克服达尔曼博士不准他运作的命令。这段时间的长短,要视行凶的性质及达尔曼不准他运作的命令是如何下达而定。我可以想出许多方法来说明机器人为什么不能阻止凶案发生。他的无能为力违反了第一法则,所以他脑中每一条正电子网路都爆炸了。”

  “如果这个机器人只是在体能上无法阻止凶案发生,他也要负责吗?第一法则会要机器人去做他办不到的事吗?”

  李比耸耸肩:“不管你如何想贬低第一法则,但他却尽其所能的保护了人类,它不允许任何借口。如果第一法则遭到破坏,机器人也就毁了。”

  “对机器人而言,这是一条牢不可破的规则吗,先生?”

  “对,每个机器人都受到这样的限制。”

  “这下我总算学到点东西了。”贝莱说。

  “那你就再多学点别的吧。你那种由机器人各自无害的工作所串成的谋杀理论,是没办法帮你侦破达尔曼凶案的。”

  “为什么?”

  “他的死因并不是中毒,而是因为短棒的重击。短棒一定要由某个东西拿着,而这个东西一定是某个人的手。机器人不能拿棒子打破人类脑袋的。”

  “假设,”贝莱说,“有个机器人去按某个无害的触控钮,结果却令一块重物落到达尔曼头上呢?”

  李比冷笑:“地球人,我曾在影像中看过凶案现场,也听说了所有的消息和新闻报导。你知道,谋杀在索拉利世界是件大事。据我所知,现场没有任何机械物存在,也没有落下什么重物。”

  “而且也没有任何粗钝的工具。”贝莱帮他补充。

  李比轻蔑道:“你是侦探,找出凶器是你的事。”

  “就算机器人不用对达尔曼的死负责,那么,谁该负责呢?”

  “每个人都知道谁该负责!”李比叫道,“他太太,格娜狄亚!”

  贝莱想,至少在这一点上,大家的意见一致。

  他提高嗓门:“那主使机器人毒害古鲁厄的又是谁?”

  “我想……”李比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不会认为有两个凶手吧?如果格娜狄亚要对第一件罪行负责,那么她一定也要对第二件罪行负责喽?”

  “没错,你说对了,”李比振振有词,“这是毫无疑问的。”

  “毫无疑问?”

  “没有人能跟达尔曼博士接近到足以杀掉他的距离之内。他和我一样绝对不见人,只有对他太太忍耐一点。而我比较聪明,我是六亲不认的。”这个机器人学专家放声大笑。

  “听说你认识她?”贝莱突然说。

  “谁?”

  “她。我们谈的只有一个‘她’,格娜狄亚!”

  “我谁都不认识。谁跟你说我认识她?”李比质问道。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喉头,将衣领向下拉了拉,好让呼吸顺畅些。

  “格娜狄亚自己告诉我的。你们两个常常一起散步。”

  “那又怎么样?我们是邻居,一起散步很平常,她似乎还不讨人厌。”

  “这表示你还蛮喜欢她的?”

  李比耸耸肩:“跟她聊聊天可以让心情轻松一点。”

  “你和她聊些什么?”

  “机器人学。”他有些诧异地回答,好像奇怪贝莱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她也和你聊机器人学吗?”

  “她对机器人学一无所知,简直可以说是完全无知!但是她会用心听。她谈的多半是她在玩的什么场力之类的鬼东西,她把它叫作力场彩绘。我对这个很没耐性,但我还是会听她说。”

  “你们都不是在亲自见面的情况下聊天?”

  李比好像被冒犯了一般,没有回答。

  贝莱再试一次:“你迷上她了吗?”

  “什么?”

  “你发现她很迷人?她的身体很迷人?”

  李比抖着唇,喃喃说:“肮脏的畜生!”他那个下垂的眼睑甚至都抬了起来。

  “那我换句话说好了。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令人讨厌?如果你没忘记的话,刚才你曾用过这个字眼。”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说她还不讨人厌,又说你相信她谋杀了她丈夫。对于一个不讨厌的人,如此论断显然不合情理。”

  “我错看她了。”

  “但你是在她杀害她丈夫——假设她真的谋杀了她丈夫——之前,就认定你看错了人。你在凶案发生前就不再和她一起散步了,为什么?”

  李比说:“这重要吗?”

  “在证明不重要之前,每件事都很重要。”

  “喂,如果你把我当成机器人学专家来向我要资料,你尽管要,但是我不回答私人问题。”

  贝莱说:“你和死者与主要嫌疑人都很熟,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一定会问你一些私人问题吗?你为什么不再和格娜狄亚一起散步?”

  李比突然回答:“我和她总有话不投机的时候,我总有忙的时候,总有觉得没理由再继续跟她一起散步的时候。”

  “换句话说,就是你总有觉得她令人厌烦的时候。”

  “好吧,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为什么她不再讨你喜欢?”

  “没有理由!”李比叫道。

  贝莱无视他的激动:“你和格娜狄亚很熟,你想,她杀害她丈夫的动机可能是什么?”

  “动机?”

  “没有人为这件谋杀案提出任何动机,格娜狄亚当然不会毫无理由就杀人。”

  “天哪!”李比把头往后一仰,好像要大笑似的,不过并没有笑出来:“没人跟你说?唔,可能没人知道。不过,我知道,她告诉过我,她常常会提这件事。”

  “告诉你什么,李比博士?”

  “她跟她丈夫吵架啊!他们吵得很凶,三天两头都吵。她恨他,地球人。难道没有人告诉你这件事吗?连她自己都没有告诉你?”

  贝莱好似迎面重重挨了一拳,但他竭力不露出受到打击的表情。

  也许,就索拉利人的生活方式而言,他们认为私生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索拉利人很讨厌谈及有关婚姻与孩子的问题。贝莱猜,夫妻间长期的争吵一定存在,但因为个人的好奇心去打听这种事,在索拉利人看来可能是一种禁忌。

  但在谋杀案发生后还不能打听这种事吗?难道没有人甘冒社会习俗之大不韪,去问嫌疑犯有没有和她丈夫吵过架?难道他们明知道这对夫妻有争执却不肯提?

  唔,至少李比提到了。

  贝莱追问:“他们吵些什么?”

  “我认为你最好去问她。”

  贝莱想,他早该问她的。他僵硬地站起身:“谢谢你的合作,李比博士。也许我稍后还需要你的协助,我希望你随时都在。”

  “看像完毕。”李比说。他和他的房间随即消失。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五章 心墙

  贝莱第一次发现自己已不在乎搭乘飞行工具在空中旅行了。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而且居然有些如鱼得水的感觉。

  他甚至没去想地球或洁西,他离开地球才几个礼拜,但他感觉似乎已经离开了许多年;他抵达索拉利世界还不到三天,却觉得已经很久很久了。

  一个人这么快就能适应噩梦了?

  是因为格娜狄亚?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了。这次是和她本人相见,不是经由影像会面。是这件事给了他信心?给了他一种害怕与期待交织的怪异感受吗?

  她能否忍受这种见面的方式?他想。她会不会和他交谈不久便和奎马特一样要求结束谈话?

  贝莱走进一间长形的房间,格娜狄亚正站在另一端等待着。她的穿着打扮极其简单,整个人仿佛一幅速写画像。

  她有两片微红的唇,眉毛细黑,耳垂泛着浅浅的蓝色。她脸色苍白,隐隐透着惊惧,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轻。

  她那头沙金色的秀发整齐地往后梳拢,灰蓝色的瞳眸带着羞涩的神情,身上是一袭近乎黑色的深蓝衣裙,两侧缀有细窄曲折的白色花边。她的手臂藏在长长的衣袖里,还戴了一副白色的手套,脚下是一双平底鞋。除了那张脸,她没有露出一寸肌肤。她的颈子上也密密裹着一道褶边。

  贝莱停下脚步:“这样的距离还可以吗,格娜狄亚?”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我已经忘掉别人跟我说见人会怎么样了。这就像是以影像会面一样,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只要你不要把它想成是真正见面的话。”

  贝莱说:“对我而言,这是很平常的事。”

  “在地球上,是的。”她闭上眼睛,“有时候,我会试着想像我走在路上,身边挤满了

  人,有的人和我并肩一起走,有的人迎面走来。几十个人——”

  “几百个人。”贝莱说,“你有没有在胶卷书里看过地球的景象?有没有读过以地球为背景的小说?”

  “这类书籍不多,不过我看过一些以外世界为背景的小说,书中的人物一直维持着见人的习惯。小说所描述的情景跟我们的生活不太一样,就像是以多重影像会面。”

  “那些小说中的人物会接吻吗?”

  格娜狄亚的脸微微一红:“我不看那种小说。”

  “从来不看?”

  “呃——你知道,那种肮脏的胶卷书当然有,我有时候因为好奇——但真的很恶心。”

  “是吗?”

  她突然兴奋地说:“可是地球就不一样了。那里有那么多人,伊利亚,我猜你走在路上时,甚至会碰——碰到人。我是说,在无意间碰到人。”

  贝莱有点想笑:“你还会无意间把人撞倒。”他想到人们在高速路带上推来挤去、跳上跳下的情景,刹那间,他不禁感受到思乡的苦楚。

  “你不必站得那么远。”格娜狄亚说。

  “我还可以再走近一点吗?”

  “我想可以。你走得太近时我会跟你说。”

  贝莱一步一步走向她,格娜狄亚睁大了眼睛望着贝莱。

  突然,格娜狄亚说:“你想不想看我的力场彩绘作品?”

  此时,贝莱距离她大约两公尺。他停下脚步望着她。眼前的格娜狄亚似乎娇小而脆弱。他试着想像她手里拿着某个东西(什么东西?)愤怒击向她丈夫的脑袋。他试着把她想像成一个因为盛怒而发狂的女人,一个为了泄恨而杀人的女人。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可能的。即使是一个体重五十公斤的女人,只要手上拿着适当的武器,也很可能打烂一个人的头颅。贝莱见过许多女杀人犯(当然是在地球上),她们安静的时候简直就像小白兔一样。

  他问:“格娜狄亚,什么是力场彩绘?”

  “一种艺术。”她说。

  贝莱想起李比曾向他提过格娜狄亚的艺术工作。他点点头:“我很想看看。”

  “跟我来。”

  贝莱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两公尺的距离,这还不到克罗丽莎向他要求的距离的一半。

  他们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房内的每个角落都映着明亮而多彩的光。

  房间的主人格娜狄亚一副很高兴的模样。她带着期待的表情望着贝莱。

  贝莱没有说话,但他的反应一定是她所预期的。他缓缓转身,试着分辨他所看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并非实体,只是一块块的光。

  这些光块落在房内四周的台座上,由生动的几何图形、线条、彩色的弧线缠绕组合而成,它们各自维持本身的形状,并不互相混凝。而且,这些光块没有一个重复的。

  贝莱拼命想找出适当的字句来表达意见。他说:“这有什么意义吗?”

  格娜狄亚笑了起来,嗓音低沉悦耳:“你认为它代表什么意义,它就代表什么意义。它们只是一些色光彩图。当你看到它们,也许你会感到愤怒、快乐或是好奇,甚至会知道我在制作它们时的感觉。我可以为你制作一个光图,类似肖像那种。不过由于是即兴制作,效果可能不太好。”

  “你肯为我做?这一定很有趣。”

  “好啊。”她一边回答,一边快步走向角落一个光图旁。格娜狄亚经过贝莱身边时距离他只有几公分,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在光图台座上碰了一下某个不知名的东西,光图闪都没闪,霎时就消失了。

  贝来倒抽一口冷气:“不要取消!”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看腻了。我要暂时减弱其他的光图,免得分心。”她揭开一面空白墙上的某块盖板,移动了一下变阻器,光图的色彩便消退得几乎看不见了。

  贝莱问:“没有机器人帮你做这种切断光图的工作?”

  “别说话,”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这里不用机器人,这个房间代表我。”她望着贝莱,皱皱眉头,“我对你不太了解,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并没有看着台座,只是把双手轻轻放在它光滑的表面上。她弯着十根手指,很紧张地等着。

  她移动了一根手指,台座上描绘出半条曲线,深黄色的光棒亮了起来,斜斜划过台座上空。她的手指又稍稍向后移动一点,光棒的色度减弱了一些。

  她看看它:“我想就是这样了,一种无重的重量。”

  “老天!”贝莱说。

  “有没有冒犯你?”她抬起手指,光棒斜斜地静静悬在那里。

  “没有,完全没有。可是这是什么?你怎么做的?”

  “这很难解释清楚,”格娜狄亚望着那个台座,若有所思地说,“因为我自己也不是真的很了解。别人告诉我,这是一种光影的幻觉。我们在不同层次的能阶上设立力场。这些力场实际上就是一种抽取出来的超空间,并不具有一般空间的属性。在不同的能阶上,肉眼会看到不同色度的光。光图的形状和色彩,是我用手指的温度触摸台座上适当的位置来控制的。每个台座都有各式各样的控制位置。”

  “你是说,如果我把手指放在那里——”贝莱向前走去,犹豫地把手指放到台座上,有一种软软的跳动感。

  格娜狄亚退到一旁:“动呀!动动你的手指,伊利亚!”

  贝莱移动手指,一道暗灰色的锯齿形光块突了起来,把黄色光棒顶歪了。贝莱赶紧收回手,格娜狄亚大笑,但旋即感到后悔。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她说,“这实在不容易,就算经过长久的练习也很难做到。”她的手指轻快地在台座上移来移去,贝莱还没看清楚,格娜狄亚就已经把他弄出来的怪东西变不见了,只剩下那根黄色光棒。

  “你怎么学会的?”贝莱问。

  “只是不断尝试罢了。你知道,这是一种新的艺术,真正知道怎么做的只有一两个人——”

  “而你是最好的,”贝莱有点不悦,“在你们索拉利世界,每个人不是唯一的一个,就是最好的一个,不然便是既是唯一又是最好的。”

  “你不用嘲笑。我曾经展示过一些作品,我办过展览会。”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十分自傲的模样。她又接着说,“让我继续帮你画像吧。”她的手指又动了起来。在她的操作下,台座上出现了一些光的曲线。这幅光图的主色调是蓝色,全部由尖锐的角组成。

  “这算是地球,”格娜狄亚咬着下唇若有所思地说,“我把地球想像成蓝色,地球人在那里见人、见人、见人;我把影像会面想像成偏玫瑰色调。你觉得呢?”

  “老天,我没办法把具体的事物想像成色彩。”

  “你没办法?”她心不在焉地问,“你常常会说‘老天’,那就是一小块紫色。因为它总是‘啪’的一声出现,所以只是一小块尖尖的紫色,就像这样。”光图的中央出现了一点尖尖的紫色光。

  “然后,”她说,“这样这幅作品就完成了。”一个暗暗的土灰色空心方块跳了出来,把光图原先的模样整个包住。方块里的光虽然能透出来,但却变得比较黯淡,好像被囚禁起来了一般。

  贝莱看着这幅光图,心底泛起微微的哀愁,仿佛自己被包围住了,无法接触到某种他想要的东西。他问:“最后那个空心方块是什么?”

  格娜狄亚说:“就是你四周的墙嘛。你心中最大的感觉就是这个。它表现的是你无法出去,必须留在里面的那种感觉。你看不出来吗?”

  贝莱看出来了,但却有点不以为然:“这道墙并不是永远都存在,像我今天就出来了。”

  “是吗?那你在不在意呢?”

  贝莱忍不住要反击一下:“就像你在意和我见面一样。你不喜欢,但是能够忍受。”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现在想不想出去?和我一起出去散散步?”

  贝莱想,这下他可要说:老天,不行!

  格娜狄亚游说他:“我从不曾在见人的情况下和别人一起散步呢,而且现在还是白天,天气也不错。”

  “如果我去的话,你会不会去掉那个灰色的边框?”贝莱望着那幅抽象派肖像说。

  她嫣然一笑:“那就要看你的表现喽!”

  他们离开房间时,那幅光图仍然留在那里,贝莱的灵魂如同囚禁了般被紧紧关在灰色的城市中。

  贝莱有点发抖。他的身体接触到流窜的空气,感觉有些凉意。

  “你冷吗?”格娜狄亚问他。

  “先前我没有这种感觉。”贝莱喃喃说。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但还不算真的冷。你要不要加件外套?机器人很快就可以拿来。”

  “不用,没关系。”他们沿着一条铺有碎石的小路向前走,贝莱问,“这就是你以前和李比博士散步的地方?”

  “哦,不是。我们是在远一点的田野那边散步。在那里,你偶尔可以看到机器人工作,也可以听到动物发出来的声音。不过我们还是在屋子附近散步吧,以防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你要进屋子里去呀。”

  “还是万一你厌倦和我见面?”

  “这不会困扰我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他们头上隐隐传来叶片沙沙的响声,触目所及都是黄色和绿色。空中微微响起一阵啼叫,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到处都有阴影在移动。

  贝莱对这些阴影特别有感觉。有个阴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形状看起来像是个人,他一移动,阴影就跟着他移动,令他觉得很恐怖。当然,贝莱听说过影子,他知道影子是什么。可是城市里到处都是间接照射的灯光,他从不曾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影子。

  贝莱明白,在他身后的是索拉利世界的太阳。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去看它,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广阔的空间、寂寞的空间,他觉得空间似乎要把他吸进去一般。贝莱想,他正走在一个星球的表面,周围可远至数千里,空间大得可以数以万光年计。

  为什么他会着迷地去想这种寂寞呢?他不要寂寞。他只要地球、只要温暖,只要和挤满了人的城市长伴左右。

  这种想像并没有令他舒服一点,他又试着去想像纽约的情景,想像那嘈杂的、人满为患的纽约。可是,他发现自己意识到的全只是索拉利世界这个安静的、冷空气四窜的表面。

  贝莱不自觉地靠近格娜狄亚,直到距离她不到一公尺时,才发现她一脸惊愕。

  “对不起。”他马上道歉,并且立即退开。

  她喘了一口气:“没关系。我们走这边好吗?也许你想看看花圃?”

  她所指的方向正背着太阳。贝莱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格娜狄亚说:“再过些日子,气候会变得很好。我可以在温和的天气里跑到湖边游泳,不然就在原野上拼命地跑,然后高高兴兴地倒在地上,静静躺着不动。”她低下头,看看自己,“但我现在这身打扮使我不能这么做。身上穿着这些东西,我只能散散步。你知道,我只能端庄地走路而已。”

  “你比较喜欢怎么穿?”贝莱问她。

  “最多只穿背心短裤。”她大叫着举起双臂,好像已感觉到她想像中的那种自由,“有时候我会穿得更少,也许只穿一双凉鞋,让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接触到空气——噢,对不起,我冒犯你了。”

  贝莱说:“没有,没关系。你和李比博士散步时穿什么衣服?”

  “各式各样的衣服,看天气怎么样。有时候我穿得很少,但是,你知道,那只是以影像跟他在一起而已。我真的希望你能了解。”

  “我了解。那李比博士呢?他也穿得很少吗?”

  “约丹穿得很少?”格娜狄亚笑了一下:“噢,不。他总是很严肃庄重的。”她扭曲着脸,装扮出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半垂着眼睑,两颊凹陷,把李比外貌的特色全表现了出来。贝莱对她的模仿能力不由得暗声叫好。

  “他讲话的方式是这样的,”她说,“亲爱的格娜狄亚,关于第一级电位对正电流的作用——”

  “他和你谈的就是这些?谈机器人学?”

  “差不多是这些。噢,你知道,他对这些东西是很认真的。他总想教我机器人学,而且永不放弃。”

  “你学到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学到。对我而言,这种事简直就是太复杂了,有时候他会很气,每次他气得骂我的时候,如果我们正好在湖边,我就会跳进湖里,用水泼他。”

  “用水泼他?我以为你们只是以影像会面呢!”

  格娜狄亚纵声大笑:“噢!你真是名副其实的地球人!我用水泼他的时候,他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就是在他的业地上。水根本不会溅到他身上,不过他还是会躲来躲去的——你看!”

  贝莱抬眼望去。现在他们已经绕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块开阔的空地。这里有些小砖墙,隔出一个装饰用的水池。空地上整整齐齐地种满了各式花卉。贝莱看过胶卷书,知道这些植物叫作花。

  这些花卉有点像是格娜狄亚创作的光图,贝莱想,可能她是受到花卉的影响才创造出光图。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花。放眼望去,触目所及尽是红色、黄色的花朵。

  贝莱转头四下张望,眼角瞥见了太阳。

  他不安地说:“太阳快下去了。”

  “现在是下午,”格娜狄亚一边大声说,一边跑向水池,坐在池边的石椅上,“来这里,”她向他招手叫道,“要是你不喜欢坐在石头上,你可以站着。”

  贝莱慢慢走过去:“它每天都这么低吗?”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如果这个星球在转动,那么太阳在早晨和下午的时候一定都低低垂在天边,只有中午时才会高挂在头顶上。

  尽管他这么告诉自己,但他仍然无法改变这一生对太阳的印象。他知道夜晚的存在,他可以体会到夜晚时太阳在地球另一面,他和太阳之间隔着一个厚厚的地球,这可以保护他。他也知道云的存在,还知道一种灰蒙蒙的东西可以把户外那些无边无际、丑陋可怕的景象隔离。但只要一想到星球表面,他脑海中出现的永远是太阳高悬,大地一片刺眼的光。

  他转头迅速望了太阳一眼。“如果我决定逃离户外,不知道离屋子有多远?”他想。

  格娜狄亚指指石椅的另一端。

  贝莱说:“这样不是离你太近了?”

  她两手一摊:“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真的。”

  贝莱面对她坐下,避开阳光。

  格娜狄亚向后靠着水池这边,随手摘了一朵杯形的花。这朵花的外表是黄色的,里面有白色的条纹,一点也不鲜艳。她说:“这是本地的植物。这里的花卉大多来自地球。”

  她小心翼翼地把花朵递给贝莱,新折断的花梗还在滴着水。

  贝莱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你把它弄死了。”

  “不过是一朵花罢了,这里还有成千上万朵呢。”她说。贝莱正要把花拿过来,格娜狄亚突然将它抽回,两眼瞪着他:“你在暗示,我既然能弄死一朵花,就能杀死一个人?”

  贝莱柔声安抚她:“我没有暗示什么。这朵花可以让我看看吗?”

  其实贝莱并不真的想摸到这朵花。它是生长在湿地里的花朵,还带着一股泥土的气味。这些索拉利人实在令人纳闷,他们和地球人接触甚至彼此接触时都那么小心,为什么接触到肮脏的泥土却反而如此不在乎?

  贝莱用食指和拇指夹着花看。这朵花的花瓣像是一种薄如底片的组织,每片花瓣都是从共同的基部向上弯曲,形成花杯。花心有块突起的白色东西,湿湿的,还长有细细的黑毛。风一吹过,这些黑毛就会抖动。

  格娜狄亚问他:“你有没有闻到花的气味?”

  贝莱果然闻到花朵所散发出来的香味。他倾身凑近花:“气味很像女人用的香水。”

  格娜狄亚高兴得拍起手来:“真像地球人!你的意思是说,女人的香水味就像这样?”

  贝莱有点懊悔地点点头。他对户外越来越厌倦了。阴影越来越长,地面越来越阴沉,但他还是决定不能示弱。他要消除令他的肖像光图黯淡失色的灰色光块。他知道这么做有点逞

  匹夫之勇,但他非如此不可。

  格娜狄亚把他手上的花拿走。贝莱很高兴地松开手。她缓缓撕开花瓣:“我想,每个女人都有不同的味道。”

  “这要看她用的是哪种香水。”贝莱不太热情地说。

  “想想看,人和人能够靠得那么近,还可以闻到对方的体味……我不擦香水,因为没有人能靠我那么近,除了现在。我猜,你一定常闻到香水味。在地球上,你太太总是和你在一起,对不对?”她把花瓣撕成一片一片,撕得很专心。

  “她没有总和我在一起,”贝莱说,“我们不是分分秒秒都在一起。”

  “可是你们大多数时候都在一起,而且只要你想要”

  贝莱打断她:“你想,李比博士为什么要这么费心教你机器人学?”

  那朵被撕碎的花现在只剩下花梗和花心了。格娜狄亚捏着花转来转去,最后把它扔掉。花梗在水池里飘浮一阵便沉下去了。“我想他要我做他的助手。”她说。

  “他曾经这么对你说吗,格娜狄亚?”

  “到最后才说的,伊利亚。我想他对我不耐烦了。总之,他问我对于从事机器人学的工作有没有兴趣。当然,我回答说,我认为这是最无趣的工作。结果他很生气。”

  “从此他就再也不肯和你一起散步了?”

  “大概吧,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我想我伤了他的感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这么说,你在此之前就跟他提过你和达尔曼博士吵架的事了?”

  格娜狄亚的手紧紧捏成拳头,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很不自然地提高了声音:“什么吵架?”

  “你和你丈夫吵架。我知道你恨他。”

  她的脸扭曲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愤怒地瞪着他:“谁告诉你的?约丹?”

  “李比博士向我提过这件事,我认为他说的是事实。”

  格娜狄亚吃了一惊:“你仍然想证明是我杀死他的。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但你只不过是——是一个侦探而已。”

  她举起拳头,贝莱等待着。

  “你知道,你无法碰触我的。”他提醒她。

  格娜狄亚垂下手,无声地啜泣起来,然后把头转开。

  贝莱低着头,闭上眼睛,把那些令他心慌意乱的长长阴影关在眼帘外。“达尔曼博士并不是一个很热情的人,对不对?”他问。

  她哽咽道:“他一直那么忙。”

  贝莱说:“但你却是个很有情感的人。你觉得男人很有趣,是不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这很恶心,可是我没有办法。这种事连说起来都令人感到恶心。”

  “可是你却向李比博士提到这件事?”

  “我总得做些什么,约丹又和我很接近,而且似乎并不介意,跟他谈一谈让我觉得好受一点。”

  “这就是你和你丈夫吵架的原因?因为他很冷漠、不热情,所以你很愤怒?”

  “有时候我的确很恨他,”格娜狄亚无奈地耸耸肩:“他只是一个好索拉利人,我们又没有被分配要生——生——孩——”她说不下去了。

  贝莱等她把话说完。他觉得腹部好冷,户外的空气紧紧压在他身上。等格娜狄亚的抽泣声逐渐平息之后,他尽可能柔声问道:“你有没有杀他,格娜狄亚?”

  “没——有!”她说。接着,她好似内心所有的抵抗力似乎全都被磨光了一般,突然说,“我没有把全部的经过告诉你。”

  “那请你现在告诉我吧。”

  “他死的时候,我们正在吵架,吵的总是那一些。我对他尖叫怒骂,他却没有回嘴,他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可是这让情况变得更糟。我好生气、好生气,接下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老天!”贝莱的身体微微一晃,他赶紧望着那令他感到可依靠的石椅,“你说不记得了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死了。我不停尖叫,机器人赶来——”

  “你杀了他?”

  “我不记得了,伊利亚。如果我杀了他,我会记得的,对不对?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我好害怕、好害怕。伊利亚,请你帮助我。”

  “不要担心,格娜狄亚,我会帮你的。”贝莱有些晕眩,他想到凶器。凶器到哪里去了?一定被人拿走了。果真如此,只有凶手才会拿走凶器。在案发后,格娜狄亚马上被人发现在现场,所以她不可能拿走凶器。那么凶手一定另有其人。不管索拉利人怎么想,凶手一定是别人。

  贝莱很难受地想着:我得回屋里去了。

  他说:“格娜狄亚——”

  不知道怎么搞的,贝莱凝视着太阳。现在太阳几乎已落到地平线上,他必须转过头才能看到它。贝莱近乎病态般着迷地盯着太阳,他从不曾见过这幅景象。浑圆的太阳红彤彤的,但阳光已没有先前那么强烈,所以他并不觉得目眩。他看见太阳上面有血丝般的云朵,还看见一长条云横过太阳,像根黑色的棒子。

  贝莱含糊地说:“太阳好红。”

  他听到格娜狄亚以哽咽的声音幽幽说道:“每当黄昏,太阳总是那么红。”

  贝莱的脑海浮现出一幅景象。太阳落下地平线,是因为星球以好几千公里的时速在太阳下旋转着,部分星球表面因而转离了太阳。星球表面上那些称之为人类的微生物,则在旋转

  的星球上跑来跑去。星球疯狂地转呀转呀……

  真正在旋转的是他的头。石椅向下歪斜,天空往上抛;一片蓝色、靛色模糊了他的视线,太阳不见了。泥地、树梢都在震动,格娜狄亚微弱的尖叫声隐隐传来,此外,还有另一个声音……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六章 老天!我知道了

  一开始,贝莱察觉到四周被包围住了,空旷的视野已遭阻隔。然后,他发现眼前有张脸正俯视着他。

  贝莱望着那张脸,一时没认出来。接着,他叫道:“丹尼尔!”

  听到自己的名字,这个机器人并没有露出放心的模样或任何表情:“你的意识恢复了,很好,伊利亚伙伴。我想你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伤害。”

  “我没事。”贝莱试着用手肘撑起身体,“老天,我在床上?怎么回事?”

  “你今天暴露在外面好几回,累积的次数已经影响到你的身体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更需要一些答案。”贝莱四下张望。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室内的窗帘都放了下来,光线也是令人感到安心的人造光。他感觉好多了。“我现在在哪里?”他问。

  “在达尔曼太太宅邸内。”

  “怎么回事?你在这里干吗?你怎么摆脱那些监视你的机器人?”

  丹尼尔说:“我想你对这样的发展并不高兴,可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并恪遵我所接受的命令,我认为我毫无选择,只有——”

  “老天!你做了什么?”

  “几个小时之前,达尔曼太太似乎想跟你会面。”

  “没错。”贝莱想起格娜狄亚稍早曾跟他提过这件事,“我知道。”

  “你对看守我的机器人所下的命令是:‘不要让他——你指的是我——和别的人类或其他的机器人联络,不管是见面或以影像会面都不可以。’可是,伊利亚伙伴,你没有说不让别人或别的机器人来跟我联络,你看出这其中的区别了吗?”

  贝莱呻吟了一声。

  丹尼尔说:“别沮丧,伊利亚伙伴。你命令中的缺失,反而是拯救你性命的关键。因为有这个缺失,我才能及时赶到这里。之前,达尔曼太太获得监禁我的机器人允许,以影像和我会面,她问我你在哪里。我坦白告诉她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想办法找找看。她似乎急着要我找到你。我说,我认为你可能暂时离开屋子了,我会去查,我还问她可否命令房间里的机器人也去找你。”

  “你没有亲自命令机器人,她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我想,我给了她一个印象——我是奥罗拉人,不像她那么习惯机器人;她下的命令会更具权威、更有效率。显然,索拉利人对操作机器人的技巧相当自负,他们也看不起其他星球人使唤机器人的能力。你不也这么想吗,伊利亚伙伴?”

  “然后她就命令他们走开?”

  “她命令他们走开时有些麻烦,因为这些机器人一再声明奉令不能离开,而你又叫他们不得暴露我的真实身份,所以他们无法向达尔曼太太说明获得的是什么命令。总之,她还是迫使他们就范了,不过她最后是很愤怒地尖叫着下达命令的。”

  “所以你就离开了?”

  “是的,伊利亚伙伴。”

  贝莱想,可惜他先前以影像和格娜狄亚会面时,她并不了解这件事对他的重要性,所以没有告诉他:“我想,你大概找了很久才找到我吧,丹尼尔。”

  “索拉利世界的机器人都装有一种借由次以太波联系的消息网络,技术好的索拉利人轻易就能获得他需要的资料,不过这些资料要经过数百万个机器传送,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搜寻起来得花一点时间。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得知你的行踪,另外我也花了一点时间去拜访达尔曼博士工作的地方。”

  “你去那里干什么?”

  “去做点我个人的调查工作。很抱歉我擅自这么做,但是我急着调查,别无选择。”

  贝莱问:“你和克罗丽莎·甘托萝会面,还是亲眼见到她?”

  “我和她会面,不过是在她宅邸的另一边,不是从我们业地上和她会面的。培养中心里有些纪录我得查一查,虽然这些纪录只要以一般观看影像的方式查一下就好了,可是在我们的业地上这么做,也许有些不便。那三个机器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们很可能会再把我监禁起来。”

  贝莱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恢复正常了。他起身下床时,才发现身上穿了件睡衣之类的东西。他厌恶地看了看这套衣服一眼:“把我的衣服拿来。”

  丹尼尔这下倒挺听话的。

  贝莱边穿衣服边问:“达尔曼太太呢?”

  “被软禁了,伊利亚伙伴。”

  “什么?谁下的命令?”

  “我。她被软禁在她的卧房内,由机器人看守着。除了要求提供她个人饮食起居等所需的服务之外,她下令的权力已经被宣布无效了。”

  “你宣布的?”

  “这块业地上的机器人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贝莱穿好了衣服。“我知道事情对格娜狄亚不利,”他说,“事实上,她的确有下手的机会,而且远超过我们当初的想像。她并不像她一开始说的那样,听到她丈夫的叫声才赶到现场的,其实她一直在那儿。”

  “她有没有说她看到凶案发生的过程?有没有看到凶手?”

  “没有。她把关键时刻的情况全忘光了,这种事偶尔会发生。不过事实证明,她的确有杀人的动机。”

  “什么动机,伊利亚伙伴?”

  “我一开始就怀疑这个可能。我告诉自己,如果这是在地球,而达尔曼博士就像别人所说的那种人,格娜狄亚也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我会说,她很爱他,而他却只爱自己。难就难在索拉利人对爱的感觉、对爱的反应和地球人的是否一样?我对他们情绪反应所下的判断是不足为凭的,所以我才要和少数几个索拉利人见面,不是以影像会面,是亲眼见到他们。”

  “我不懂你的意思,伊利亚伙伴。”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向你解释清楚。索拉利人在出生前,其基因上的各种可能性就已经被仔细分析过了,他们出生后,还要接受测试以了解其基因的确实结构。”

  “这个我知道。”

  “但基因不代表一切,环境也很重要。环境因素可以造成异常,基因却只显示了异常的可能性。你有没有注意到,格娜狄亚对地球很有兴趣?”

  “我注意到了,伊利亚伙伴,而且我还曾怀疑她只是想影响你的看法,才假装对地球有兴趣。”

  “如果她真的那么感兴趣,甚至到着迷的地步,如果她因为地球上某种关于人群的因素而兴奋,如果她不由自主地被某个索拉利人视为肮脏的东西所吸引,那她就有可能是个不正常的人。我必须测知这种可能性,所以我一定要亲眼见到她以及其他几个索拉利人,我要观察他们的反应。因此,我才不顾一切地摆脱你。这也是我没办法以影像会面来调查的原因。”

  “当时你并没有向我说清楚,伊利亚伙伴。”

  “如果我说清楚了,你能放弃第一法则所要求于你的责任吗?”

  丹尼尔沉默下来。

  “这个实验有结果了。我试着去见人,也的确见了几个人。有个年迈的社会学家曾试着和我见面,但最后还是无法忍受;还有一个机器人学专家在极受压迫的情况下,仍然拒绝和我见面,当极有可能真的见到我时,他像是回到婴儿时期一般,居然吮着手指哭了起来;达尔曼博士的助手因为工作的关系,已经习惯和人见面了,所以她还能忍受,可是要在距离五公尺之外;而格娜狄亚却——”

  “却怎么样,伊利亚?”

  “她却只犹豫了一下就答应见我。她不但能忍受我出现在她面前,而且时间越久,她就越不会紧张。这一切都符合精神异常的模式。她不在乎见到我,她对地球很感兴趣,她可能对她丈夫也格外感兴趣……她这一切行为对这个星球来说,都可以解释成她对异性有着极强烈的病态兴趣。达尔曼博士却不是鼓励这种感情甚至与之附和的那种人。这一定令格娜狄亚非常苦恼。”

  丹尼尔点点头:“苦恼得令她在一时激动之下杀人。”

  “尽管如此,我却不这么认为,丹尼尔。”

  “也许你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吧,伊利亚?达尔曼太太是个迷人的女人,而你,你是个地球人,对地球人而言,与迷人的女人亲自接触是一种愉悦,而并非异常。”

  “我有更好的理由。”贝莱不自在地说(丹尼尔的冷静眼神太有透视性,仿佛能剖析一个人的灵魂,老天,这东西不过是一部机器而已啊)。他又说,“如果她谋害亲夫,那她一定也是图谋杀害古鲁厄的凶手。”他一时冲动,差点脱口向丹尼尔说明借由机器人杀人的可能,但他还是忍住了。让机器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充当凶手,这种理论不知道会给丹尼尔带来什么样的刺激。

  丹尼尔接续他的话:“以及图谋杀害你的凶手。”

  贝莱皱起眉头。有关毒箭那件事,他原本不想告诉丹尼尔的,他不想加深丹尼尔那种强烈要保护他的责任感。

  他愤怒地说:“克罗丽莎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应该叫她不提这件事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怎么知道丹尼尔会跑去找她呢?

  丹尼尔平静地说:“甘托萝太太与此事无关。这桩企图杀害你的举动是我亲眼目睹的。”

  贝莱完全被他搞糊涂了:“你又不在场。”

  丹尼尔说:“一个小时之前我及时赶到那儿抱住你,并把你带到这里来。”

  “你在说什么?”

  “你不记得了,伊利亚伙伴?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件完美的谋杀行动。达尔曼太太建议你到空旷的地方去对不对?我虽然没有听见,但我确定她一定这么对你说过。”

  “她是这么建议过,没错。”

  “她甚至可能引诱你离开这幢屋子。”

  贝莱想起他那幅“肖像”,以及那个封闭的灰色光块。这可能是一种很巧妙的心理诱导法吗?一个索拉利人可能对一个地球人的心理有这么深刻的认识吗?

  “没有。”他回答。

  丹尼尔说:“是她建议你走到那个观赏用的水池边,并坐在石椅上的?”

  “呃,是的。”

  “你有没有想到,她可能一直在观察你,而且还注意到你头昏眼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她问过我一两次是不是想回屋里去。”

  “她也许并不是真心问你,她也许注意到你坐在椅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她甚至还可能推了你一把,也许连推都不用推。当我赶去及时抱住你的时候,你正仰身向后倒下,朝一公尺深的水池跌下去。如果真掉进水池里,你一定会淹死的。”

  贝莱这才想起他昏迷前最后一刹那的感觉:“老天!”

  “还有,”丹尼尔平静而冷酷地说,“达尔曼太太就坐在你旁边。她眼看着你倒下去,却没有伸手挡住你,也没有想把你从水里拉起来的意思,她要让你淹死。也许,她会叫一个机器人来,可是当机器人赶来时一定太迟了。事后,她只要解释说,她连碰都不可能碰你一下,怎么救你?”

  说得没错,贝莱想。没有人会怀疑她无法碰触人类,这是事实。如果有人感到惊讶的话,应该是惊讶她竟然能和人类如此接近。

  丹尼尔说:“由此可见,伊利亚伙伴,她的罪行是毋庸置疑的。当初你说谁杀了达尔曼,谁就是图谋杀害特工古鲁厄的凶手,其实颇有为她辩护的嫌疑。现在,你必然明白她一定曾想谋杀古鲁厄。她想害死你的唯一理由就和她想害死古鲁厄一样,是为了除去一个找麻烦的人,除去一个积极调查第一件谋杀案的人。”

  贝莱说:“这些事也许跟谋杀案无关。她也许根本不知道户外的环境会对我产生什么作用。”

  “她研究过地球,她知道一些地球人的怪毛病。”

  “可是我跟她说过我今天曾在户外活动,我告诉她,我已经渐渐习惯户外的环境了。”

  “她应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贝莱右手紧握拳头,往左手掌心一击:“你把她讲得太聪明了,这不合情理,我无法接受!总之,除非找到凶器,否则我们不能指控她有罪。”

  丹尼尔定定地望着这个地球人:“这我也有答案,伊利亚伙伴。”

  贝莱震惊地看着他的机器人伙伴:“真的?”

  “伊利亚伙伴,你应该记得你的推理。如果达尔曼太太是凶手,那么行凶的工具——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凶器——一定还留在案发现场。当时,那个随即赶到的机器人并没有看到现场留有任何凶器的迹象,所以凶器一定被人藏了起来或毁掉了。因此,达尔曼太太不可能是凶手。我说得对不对?”

  “对。”

  “但是,”这个机器人继续说,“有个地方,机器人却没有找过。”

  “哪里?”

  “达尔曼太太的身体下面。她因为太紧张而昏倒在地上,不管她是不是凶手,那个凶器——暂且不论那是什么——已经被她压住了,别人看不到。”

  贝莱说:“她被移开后应该就会发现凶器了。”

  “没错,”丹尼尔说,“但她并不是被机器人移开的。她昨天吃晚餐时自己跟我们说,索耳医生叫机器人拿来一个枕头垫在她的头下,让她躺在那里。最先移开她的人是亚丁·索耳医生。他是在赶来检查达尔曼太太时把她移开的。”

  “那又怎么样?”

  “因此,伊利亚伙伴,这产生了另一种新的可能。达尔曼太太是凶手,凶器就在案发现场,索耳医生为了保护达尔曼太太,把凶器藏了起来或毁掉了。”

  贝莱十分鄙夷丹尼尔。他原本期待着这个机器人真能提出什么合情合理的推论呢。他问:“索耳医生根本没有动机,他何必如此?”

  “他这么做有一个很好的理由。你还记得达尔曼太太在提到他时所说的话吧?她说:‘我从小就由他来给我治病,他非常友善,非常慈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特别关心她的动机,所以我到培养中心调查了一下,并检查了一些纪录和资料。结果我的猜测竟然变成事实。”

  “什么?”

  “亚丁·索耳是格娜狄亚·达尔曼的父亲,而且,索耳医生知道自己和她有这层关系。”

  贝莱根本没想到要拒绝相信这个机器人所说的话,他只是非常懊恼,因为完成这个逻辑分析的必要部分的人是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不是他。尽管丹尼尔讲得头头是道,这个逻辑分析仍不完整。

  “你跟索耳医生谈过话吗?”他问丹尼尔。

  “是的,我也把他软禁起来了。”

  “他怎么说?”

  “他承认他是达尔曼太太的父亲。我以事实的纪录,以及他在她小时候询问她健康情况的纪录来质问他,结果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医生,做这些事比一般的索拉利人更容易获得允许。”

  “索耳医生为什么要打听她的健康情况?”

  “我也想到这一点,伊利亚伙伴。当他得到特许可以多生一个孩子时,已经是个老人了,而且,他居然还真的生了个孩子。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基因优良、身体健康的缘故。也许他对这样的结果比一般的索拉利人更感到骄傲吧。此外,他是个医生,必须亲自和人接触,这种职业在索拉利世界极受轻视,因此令他对自己拥有优良基因和健康的身体更感到自豪。因为如此,所以他一直很审慎的和他女儿保持联系。”

  “格娜狄亚知不知道这件事?”

  “就索耳医生所知,她并不知道,伊利亚伙伴。”

  “索耳医生有没有承认他移走凶器?”

  “没有,他不承认。”

  “那你是一无所获,丹尼尔。”

  “一无所获?”

  “除非你能找到凶器,并证明是他拿走的,或者你能诱使他招认,否则你无法证明这一点。你这一连串推论听起来很不错,但却不是证据。”

  “如果不用一种我做不出来的方式加以逼问,这个人是不可能说实话的。他很爱他的女儿。”

  “不,”贝莱说,“他对他女儿的情感不是你我所熟悉的那种情感。在索拉利世界人的感情与我们所熟悉是不一样的!”

  贝莱在房间内大步踱来踱去,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丹尼尔,你这道逻辑推理的习题做得十分完美,但却没有一样是合情合理的。”(合乎逻辑但不通事理,这不正是机器人的特质吗?)

  他继续说:“不管索耳医生在大约三十年前是不是能生儿育女,现在的他毕竟已经老了,即使是外世界人也会衰老的。你不妨想像一下,这个老人在检视他昏迷的女儿,以及被暴力杀害的女婿时的情景吧。你想像得出来他面对这些不寻常的状况时的感受吗?你仍然认为他会很镇定?仍然认为他能冷静地做出一连串出人意料的行动来吗?

  “你看,他首先要注意到他女儿的身体下面藏着凶器,而且被他女儿完全压住,连机器人都没有发现。第二,他一发现他女儿的身体下露出什么东西,他就得随即推断出那是凶器,并且要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马上把它藏起来或毁掉,免得让人拿来作为指控他女儿的证物。对一个当时心慌意乱的老人而言,这种念头未免来得太快了点。第三,他还必须真正去执行他的念头。这对惊惶失措的索耳医生来说,实在太困难了,此外,他必须坚持下去,不管怎么样都不改口,以摆脱这些罪名。你所说的种种,可能都是逻辑分析的结果,但却没有一样合乎事理。”

  丹尼尔说:“那么你对这个案子有没有别的解释,伊利亚伙伴?”

  贝莱刚坐下,现在又想站起来。可是他太困了,椅子又很深,一时无法起身。他急躁地伸出手,说:“丹尼尔,把你的手给我好吗?”

  丹尼尔望着自己的手,茫然问道:“你说什么,伊利亚伙伴?”

  贝莱暗暗咒骂丹尼尔那不知变通的脑袋:“扶我一把,我要站起来。”

  丹尼尔强劲有力的手轻轻一拉,就把他拉了起来。

  贝莱说:“谢谢。不,我还没有别的解释,可是我知道,整个案情的重点是凶器的下落。”

  他不耐烦地走到墙边,厚厚的窗帘把大半面的墙都遮住了。他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情况下,突然掀起窗帘一角,玻璃黑黑的,他这才发现窗外已是入夜的暮色。丹尼尔悄悄走过来,拿起了他手中的窗帘,贝莱放开了手。

  贝莱看着这个机器人的手。丹尼尔像个要保护孩子、不让他玩火的母亲,很慈爱小心地从他手中拿走窗帘。就在这一刹那他揪住窗帘,狠狠地从丹尼尔手中扯过来,使尽全力把窗帘拉下来。窗户上只剩下一些被扯破的碎布。

  “伊利亚伙伴!”丹尼尔温和地说,“你应该知道开阔的地方会对你产生什么作用。”

  “我知道它对我会有什么作用。”贝莱说。

  他望着窗外,什么也没瞧见,只看到一片漆黑。但那片漆黑就是开阔的空间,即使没有光,那仍是浑然一体毫无遮蔽的开阔空间,而他正面对着它。

  他第一次自在地面对开阔的空间,他这么做,已不再是为了表现勇气,不再是出于倔强的好奇,更不是某个解决谋杀案的方式。他面对着它,只是因为他要面对它、需要面对它,它代表的意义完全不同了。

  墙是他可以依靠的东西!黑暗是他可以依靠的东西!他一定在潜意识中想到这些,但当他认为他最爱这些东西、最需要这些东西的同时,他也恨透了它们。否则,他怎么会那么痛恨格娜狄亚用灰色的光块围住他的肖像呢?

  贝莱觉得自己的内心充满了一种胜利感,这种胜利感好似具有传染性一般,突然,一个新的想法像心底的一声呐喊迸了出来。

  他昏昏沉沉地转向丹尼尔:“我知道了!”他低声说,“老天!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伊利亚伙伴?”

  “我知道凶器的下落了,我知道谁是凶手了,突然之间,一切都清楚了!”

  丹尼尔不准贝莱立即采取行动。

  “明天!”他严肃而坚定地说,“这是我的建议,伊利亚伙伴。时间已经很晚了,你需要休息。”

  贝莱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此外,他还需要准备,需要做很多准备。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揭开了谋杀案的谜底,但这个答案就如同丹尼尔的论调一样,是推演而来的。这不算是证据,索拉利人得助他一臂之力。

  如果他要去面对他们,以一个地球人去面对六个索拉利人,他就必须掌控全局。这表示他需要休息和准备。

  可是他睡不着,他想他一定睡不着。尽管机器人已熟练地特别为他铺了软床,格娜狄亚宅邸中的这间特别室也洋溢着香味与轻柔的音乐,他仍然确定自己难以入眠。

  丹尼尔静静地坐在黑暗的角落里。

  “你对格娜狄亚还是很有戒心?”贝莱问他。

  这个机器人说:“我认为让你独自睡在这里而不加以保护,并非明智之举。”

  “好吧,随便你。你有没有弄清楚我要你做的事,丹尼尔?”

  “很清楚,伊利亚伙伴。”

  “在第一法则的规定之下,你大概没什么问题吧?”

  “我对于你想安排会议的举动还是不太赞成。你会随身携带武器并妥善保护自己的安全吗?”

  “我向你保证,我会的。”

  丹尼尔发出一声类似人类的叹息。此刻,贝莱真希望自己能够穿透黑暗看到对方,可以研究那张完美的机器人的脸。

  丹尼尔说:“我发现人类的行为并不总是合理的。”

  “我们需要自己的三大法则,”贝莱接着他的话说,“不过我反倒很庆幸我们没有这些法则。”

  贝莱望着天花板。这件事得依靠丹尼尔,但他却只能告诉丹尼尔一小部分事实。机器人也牵涉此案。奥罗拉世界之所以派一个机器人来此地协助他调查这案子,当然有他们自己权益上的考虑,但这是一个错误。机器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倘若一切顺利,这件事可以在十二个小时之内解决,那么他就有希望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动身返回地球。他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一股很奇怪的、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但那却是地球的出路,绝对是地球的出路。

  地球!纽约!洁西和班特莱!那舒适熟悉的家!那亲密的感觉……

  贝莱半睡半醒地想着这些,然而他想到地球时却没有预料中的那种安心。他和那些城市之间已经有了一种疏离感。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何时脑袋终于一片空白,他进入了梦乡。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七章 设计一局棋

  贝莱醒后洗了个澡,穿好衣服。在肉体上,他已经准备好了,但他心里却仍然不踏实。这倒不是说他一觉醒来面对苍白的晨光,突然对自己的推理失去了信心,而是他想到自己必须去面对那些索拉利人。

  他真能知道他们的反应吗?还是他依旧在瞎子摸象?

  最先出现的是格娜狄亚。当然,这事对她而言最简单,因为她就在这幢屋子里,只要利用屋内的电信网络就能找到她。格娜狄亚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十分苍白,配上一袭白色长袍,看起来仿佛一座冷冰冰的塑像。

  她无助地望着贝莱。贝莱温和地对她笑笑,她似乎因为他的笑容而安心了些。

  接着,众人一一出现。代理安全署长阿托毕希在格娜狄亚之后出现,这家伙显得又瘦又憔悴,大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颇不以为然的表情。接着是李比,这个机器人学专家一副很不耐烦、很愤怒的样子,下垂的眼皮还不时会动一下。社会学家奎马特看起来有点疲惫,他那双凹陷的眼睛望着贝莱笑,有点纡尊降贵的味道,好像在说,我们亲自见过面,所以比较熟。

  克罗丽莎·甘托萝看到有这么多人会面,似乎有点不自在。她瞥了格娜狄亚一眼,很清楚地哼了一声,然后就两眼直直望着地上。索耳医生最后出现,他形容枯槁,好像生病了一样。

  除了古鲁厄,每个人都参与会面了。古鲁厄正在缓慢康复中,体力还不足以出席这场会议。贝莱想,好吧,不管他了,开会吧。

  每个人都穿了正式的服装,坐在各自的房间里,每个房间的窗帘都低垂的。丹尼尔安排得很好,贝莱想,真希望丹尼尔接着要做的事能做得更好。

  他望着这些外世界人的脸,心冬冬地跳。这些人的影像从各自的房间里看着他,每个房间的光线、家具、饰物交杂成一团,令人有点头昏眼花。

  贝莱开口:“我想跟各位就动机、机会和方法三个项目,来讨论瑞开·达尔曼博士这桩谋杀案。讨论的顺序也如同刚才所说的——”

  阿托毕希打断他:“你这篇演讲会很长吗?”

  贝莱厉声道:“可能很长!我被请来这里调查一桩谋杀案,这工作是我的专长也是我的职业,只有我最清楚该怎么做。”他想,从现在起,他不能再受制于他们,否则这整个安排就白费了。要支配他们!支配他们!

  他尽可能以尖刻严厉的字句继续说,“第一谈动机。在这三个要讨论的项目中,动机可以说是令人最不满意的一项。机会和方法是客观性的,可以做事实的调查。动机则是主观性的,也许可借由观察而得知。比如说,因为人遭到某种已知的屈辱而加以报复。但这也可能完全无法借由观察而得知,比如一个行为检点的人,内心怀有一种非理性的杀人恨意,但却从不曾将这种恨意表现出来。

  “现在,你们几乎已先后告诉我,相信格娜狄亚·达尔曼杀了人。当然,你们没有一个曾提示我还有另一个嫌疑犯的存在。格娜狄亚有杀人的动机吗?李比博士提供了一个动机,他说格娜狄亚常和她丈夫吵架,后来格娜狄亚也向我承认了这件事。吵架会令人盛怒,这是常理,而一个人盛怒之下会有杀机,没错。

  “问题是,她是唯一一个有动机的人吗?我不知道。李比博士自己——”

  “说话小心点,地球人!”这个机器人学专家几乎跳了起来,伸出手僵硬地指着贝莱说。

  “我只是在推理而已,”贝莱冷漠地看着他,“你,李比博士,最近你正在跟达尔曼博士一起研制新的机器人模型。在机器人学方面,你是索拉利世界数一数二的专家。你是这么说的,我相信你。”

  李比毫不掩饰他得意的笑容。

  贝莱继续说:“不过我听说达尔曼博士并不赞成你的一些作为,所以打算跟你拆伙。”

  “胡说!”

  “也许吧。但如果这是真的,你不也有一个动机,要趁他和你拆伙之前、趁他公然羞辱你之前,先把他除掉吗?我有个感觉,你绝不是能够轻易忍受这种羞辱的人。”

  贝莱不让李比有反驳的机会,很快接下去说,“而你,甘托萝太太,达尔曼博士一死,你就能负责主管培养胚胎的事务了。”

  “开玩笑!这个我们早就谈过了!”克罗丽莎痛苦地叫道。

  “我知道我们谈过,但这一点我还是要列入考虑范围之内。至于奎马特博士,你常常跟达尔曼博士下棋,你也许会因为输的次数太多而恼羞成怒。”

  这位社会学家很平静地反驳:“输棋绝不是一种有力的动机,刑警。”

  “这要看你把下棋这件事看得有多重要,很多凶手行凶的动机,在别人眼里可能根本是小事一桩。算了,这不重要,我要说的是,只有动机还不足为凭,任何人都有动机,而且任何人都有杀害像达尔曼博士这种人的动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奎马特愤怒地质问他。

  “我的意思只是说,达尔曼博士是个‘好索拉利人’。你们不都是这么形容他的吗?他严格遵守索拉利世界所有习俗的要求,他是个理想化的人。对这样一个人,有谁会真心爱他、喜欢他呢?一个零缺点的人,只会使其他人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有个古老的诗人但尼生曾写过这么一句话:‘一个连一点缺点都没有的人,他全身都是缺点。’”

  “不会有人因为一个人太好而去杀他的。”克罗丽莎皱着眉头。

  “这不一定。”贝莱说。但他并没有加以解释,便继续另一个话题,“达尔曼博士发现索拉利世界有——或者是他自以为有——一个阴谋,就是为了要征服银河,而对其他星球发动攻击。他有意防止这件事发生,所以,也许与此阴谋有关的那些人会认为必须除掉他。在座的各位都可能是这个阴谋团体的一员。当然,这也包括达尔曼太太,甚至安全署代理首长柯文·阿托毕希在内。”

  “我?”阿托毕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是的。当古鲁厄遭到毒手,由你来代理他的职位以后,你确实曾打算结束调查工作,不是吗?”

  贝莱慢吞吞地喝了几口饮料(他直接握着原装容器喝,在此之前,他不曾让任何人、包括机器人碰过),趁这个时机,他敛气凝神,汇集所有的力量。到目前为止,这是一场玩等待的游戏。他很感谢这些索拉利人肯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他玩这个游戏。他们缺乏地球人那种与人直接打交道的经验,他们都不擅长肉搏战。

  贝莱说:“其次谈到机会。大家都认为达尔曼太太有机会杀人,因为只有她能够见到达尔曼博士本人,并且接近他。

  “可是我们能够百分之百确定这一点吗?假如除了达尔曼太太之外,还有一个人决心要杀达尔曼博士呢?既然这个凶手下定要杀他的决心,那么,他会不会因此把见面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列为次要的考虑因素?如果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决意要杀他,你们难道不能够忍耐亲自见人的难受,而完成谋杀的工作吗?难道你们不会悄悄溜进达尔曼的屋子——”

  “你对这件事实在很无知,地球人。”阿托毕希冷着脸打断他:“我们会不会这么做并不重要,事实是达尔曼博士根本不让别人见到他。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有人见到他,不管这个人有多重要,和他的关系有多深厚,达尔曼博士都会叫他走开的。如果有必要,他会命令机器人把对方赶走。”

  “没错,”贝莱说,“但这必须要达尔曼博士发现自己见到的是对方本人。”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索耳医生很惊讶地问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你在案发现场救治达尔曼太太时,”贝莱直盯着这位发问者:“在你真正碰触到她之前,她还以为你是经由影像在照顾她呢。她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也相信她的话。而我是习惯见人的,所以当我刚到索拉利世界和安全署长古鲁厄会面时,我还以为看到的就是他本人。后来会面结束,古鲁厄突然消失,我还十分惊讶呢。

  “相反的,假设有个人一辈子都只以影像和人会面,除了少数几次和他妻子见面以外,他从不曾真正见过任何人,忽然某一天,有个人(并非他妻子)走到他面前,他不会很自然认为那只是影像吗?尤其是,如果当时这个人叫机器人告诉达尔曼说,影像联系已经接通了?”

  “这绝对不可能。”奎马特说,“他身后相同的景物马上会令他露出马脚。”

  “也许吧。可是你们现在有几个人注意到对方背后的景物?达尔曼博士至少要过一两分钟才会发现情况不对,到了那个时候,他的朋友——不管他是谁——已经走近他,并且举起棒子打了下去。”

  “不可能!”奎马特仍然坚持说。

  “我认为可能。”贝莱说,“我认为,应该把机会这项因素排除,要证明达尔曼太太是杀人凶手,机会并不是绝对证据。她有机会,别人也有机会。”

  贝莱又停下来等待着。他觉得自己的额头在冒汗,但如果他去擦汗,难免让他们觉得他软弱。他必须彻底主控整个会议过程,他必须将他所要针对的那个人狠狠打压,让那个人自叹不如。地球人要这样对待外世界人是很不容易的。

  贝莱望着眼前这些人。到目前为止,事情进行得还算令人满意。连阿托毕希都露出关心的神情。

  “所以,”贝莱说,“我们现在来谈方法。这是最令人困惑的因素,杀人的凶器一直没有找到。”

  “这我们知道。”阿托毕希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早就认定达尔曼太太是凶手,根本不会要求进行调查了。”

  “也许吧,”贝莱说,“那就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凶手行凶的方法。可能性只有两种:一种是达尔曼太太就是凶手,另一种是凶手另有其人。倘若凶手是达尔曼太太,那么,除非后来有人拿走凶器,否则凶器一定会留在现场。我的工作伙伴——他目前不在座——奥罗拉人奥利瓦先生曾提示我,索耳医生有移走凶器的机会。现在我就当着各位的面问索耳医生,你有没有做这件事?你在检查昏迷的达尔曼太太时,有没有把凶器移走?”

  索耳医生吓得浑身发抖:“没有!没有!我发誓没有!我经得起任何质问,我发誓我一样东西也没动。”

  贝莱说:“现在,有没有哪位认为索耳医生在撒谎?”

  大家一片静默。李比望着贝莱在影像上看不见的某个东西,嘴里喃喃叨念着浪费他的时间之类的话。

  贝莱说:“第二个可能就是凶手另有其人,并且带走了凶器。如果是这样,我们一定会问为什么。带走凶器,就等于宣布达尔曼太太不是凶手。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么这个人难道不知道得把凶器留在尸体旁边,才能让达尔曼太太被定罪吗?除非他是一个十足的低能儿。所以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凶器一定还留在现场,但却没有被人发现。”

  “你把我们当成白痴还是瞎子?”阿托毕希冒火了。

  “我把你们当成索拉利人!”贝莱面不改色地说,“所以你们认不出留在案发现场的特殊凶器就是凶器。”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克罗丽莎一副沮丧的样子。

  就连在整个会议中动也不动的格娜狄亚,也很惊讶地望着贝莱。

  贝莱说:“在现场的不只是死亡的丈夫和昏迷的太太,还有一个被破坏掉的机器人。”

  “那又怎么样?”李比怒道。

  “在排除了所有绝不可能的因素后,剩下的因素虽然可能性不高,但还是有可能,而且显然就是事实。在案发现场的机器人就是凶器!各位,由于你们被自己所受的训练限制住了,所以你们当中没有哪个人会认出那就是凶器。”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只有格娜狄亚沉默地望着贝莱。

  贝莱举起手:“好了,安静!让我来解释!”他再度把古鲁厄遭人毒害的事讲了一遍,并说到凶手可能用来毒害古鲁厄的方法。这一次,他还加上自己在培养中心险遭毒手的事。

  李比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说了半天,就是叫一个不知道自己在使用毒药的机器人,把毒药涂在一支箭上,然后告诉另一个机器人说你是地球人,再叫他把毒箭交给那个孩子。而第二个机器人也不知道箭上有毒——这就是你的高见?”

  “大致如此。这两个机器人都只是奉命行事。”

  “这种说法很牵强。”李比说。

  奎马特脸色煞白,好像随时都会呕吐似的:“索拉利人不可能利用机器人去害人的!”

  “也许吧!”贝莱耸耸肩,“但我必须指出,机器人是可以加以操控及利用的。你可以问李比博士,他是机器人学专家。”

  “这种理论并不适用于达尔曼博士的谋杀案,我昨天就跟你说过了,谁能安排好一个机器人去砸碎人类的头呢?”

  “我现在可以解释吗?”

  “有本事你就解释吧。”

  贝莱说:“达尔曼博士在测试的是一种新型的机器人。昨天晚上,我和一个机器人说话时,要他把我从椅子里拉起来。我说:‘把你的手给我。’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关键所在。那个机器人望着自己的手,一脸茫然,好像不知道是不是要真的把手拆下来交给我似的。所以,我发现不能用日常生活的语言跟他说话,只好再以明确的词句把我的命令重复一遍。这件事,使我想起当天李比博士对我说的一些话。他说,有人在进行机器人肢体拆换的实验。

  “假设达尔曼博士正在测试的那个机器人,就是那种可以依特定工作需要而使用各种肢体形式的机器人,假设凶手知道这一点,突然对那个机器人说:‘把你的手给我。’这个机器人于是就把手卸下来给他。这只卸下来的机器人手臂便是很好的凶器。等达尔曼博士死亡后,这只手臂还能再装回机器人身上。”

  贝莱说到这里,那些惊吓过度的索拉利人纷纷发出反对的声音。人声嘈杂中,贝莱最后一段话是又喊又叫说完的,尽管如此,他的声音还是高不过他们。

  阿托毕希站起来,涨红了脸往前走几步:“就算你说的是事实,达尔曼太太仍然是凶手。她在现场,她跟他吵架,她注意到她丈夫测试机器人的工作情形,她知道机器人的肢体是可以拆卸更换的——不过,我顺便要告诉你,我不相信机器人的肢体可以更换。地球人,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做,一切都指向她。”

  格娜狄亚开始低声啜泣。

  贝莱并没有看她。“正好相反,”他说,“这反而显示出不管谁杀了达尔曼博士,凶手都不是达尔曼太太。”

  约丹·李比突然以双臂环抱胸前,一副轻蔑的神情。

  贝莱看看他的表情,说:“你要协助我,李比博士。身为机器人学专家,你知道操纵机器人使其产生这种间接性的谋杀行为需要高超的技巧。昨天我为了保护某个人的安全,试着要把他软禁起来,我很详尽地对三个机器人下达命令。这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是我对操控机器人很不在行,我的命令中有漏洞,结果我的犯人跑掉了。”

  “那个人是谁?”阿托毕希质问。

  “这不相干。”贝莱不耐烦地回答,“我要说的重点是,外行人无法有效地操控机器人。比如说,格娜狄亚·达尔曼对机器人学又知道多少?你认为呢,李比博士?”

  “什么?”这个机器人学专家瞪大眼睛。

  “你曾企图要教达尔曼太太学习机器人学。这个学生怎么样?她学到了什么没有?”

  李比不安地东张西望。“她不……”他没说下去。

  “她是个无可救药的学生,对不对?还是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李比很不自然地说:“她可能装作无知的样子。”

  “以你那种机器人学专家的身份看,达尔曼太太是那种技巧纯熟、可以操控机器人使其产生间接杀人行为的人喽?”

  “这种问题我怎么回答呢?”

  “那我换个方式说好了。在胚胎培养中心里企图谋杀我的人,不管是谁,一定是利用机器人之间的通讯网络找到我的下落。因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里,只有负责一站一站地送我的机器人才知道。即使我的伙伴丹尼尔·奥利瓦,后来也是在很困难的情况下才找到我,而那个凶手却显然很容易就找到我了,因为他不但知道我在哪里,还能在我离开培养中心到别的地方去之前,安排好在箭上涂毒药以及向我射箭等一连串的事。达尔曼太太具备做这些事的技能吗?”

  柯文·阿托毕希倾身向前:“地球人,那么你认为谁有这种技能?”

  贝莱说:“李比博士自认是贵星球最优秀的机器人学专家。”

  “你这是在指控我?”李比大叫。

  “正是!”贝莱也朝他吼去。

  李比眼中的怒火慢慢消退,但他并没有冷静下来,继之而起的是一种压抑过的紧张表情。他说:“谋杀案发生后我研究过达尔曼的机器人,那个机器人的肢体无法拆换。至少,它的肢体只能用特殊的工具和专家的手法才能拆卸安装。因此,这个机器人不是被用来杀害达尔曼的凶器,你的论点不能成立。”

  贝莱说:“谁能担保你说的是实话?”

  “我的话不容置疑!”

  “在我这里就会受到怀疑。我并非因为你对命案现场那个机器人的判断无人能加以证实才指控你信口雌黄。当然,如果有别人能证明你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还有一点,你很快就把那个机器人处理掉了,为什么?”

  “没有理由留着他,他已经被完全破坏了,报废了。”

  “为什么?”

  李比对贝莱摇摇手,怒声道:“你已经问过我了,地球人,而且我也回答你了。这个机器人因为目击了一桩谋杀案却无力阻止,所以报废了。”

  “而且你还跟我说,这一定会令他完全崩溃,你说这是一种很普遍的通则。可是当古鲁厄被毒害时,那个拿毒药给他吃的机器人却只是变得软弱无力、口齿不清而已。当时,他实际上就是凶手而非目击者,但他却还能保持清醒接受质询。

  “如此说来,这个在达尔曼谋杀案现场的机器人跟谋杀行为的关系,一定比古鲁厄事件中那个机器人要深得多,否则他为什么会完全报废?依我看,达尔曼命案现场的这个机器人,他的手臂被人当作凶器使用了。”

  “瞎扯!”李比激动地喘着气,“你对机器人学根本一无所知!”

  “也许吧,”贝莱说,“不过我还是要请安全署代理首长阿托毕希扣押你的机器人工厂以及维修厂的纪录资料,也许我们可以借此查明你有没有制造肢体可拆换的机器人。如果有,那么你有没有送一个这样的机器人到达尔曼博士那里去?如果有,又是什么时候送去的?”

  “没有人可以碰我的纪录资料!”李比大叫。

  “为什么?如果你清清白白,为什么不让别人看你的资料?”

  “我为什么要杀害达尔曼?告诉我!我有什么动机?”

  “我可以想出你的两个动机,”贝莱说,“你跟达尔曼太太很好,好得过头了。无论怎么说,索拉利人也是人类。虽然你从不曾跟女人交往过,但这并不能使你免于——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说成动物性的冲动?你见到了达尔曼太太——抱歉,我是说你在影像中看到她——你看到她衣衫不整,而且……”

  “不!”李比痛苦地大叫。

  格娜狄亚也低声说:“不!”

  “也许你对这种感觉根本毫无概念。你因为自己的弱点而看不起自己,也可能因为达尔曼拥有她而恨他。你的确曾经要求达尔曼太太当你的助手,你用这种方式来跟你本能的冲动妥协。她拒绝你的要求,这更加深了你对她的怨恨。于是你杀害达尔曼博士,嫁祸给达尔曼太太,你用这种一石二鸟之计来报复他们!”

  “谁会相信你这种一文不值、三流侦探家的鬼话?”李比粗声问,“换成你们地球人或者一头畜生,也许有这种可能。但索拉利人不会做这种事!”

  “我并不单靠那个动机进行推断,”贝莱说,“我认为那个动机只存在于你的潜意识中。你另外还有一个更明显的谋杀动机,你必须除掉达尔曼博士,因为他妨碍了你的计划。”

  “什么计划?”李比质问。

  “你想征服银河的计划,李比博士。”贝莱说。

  “这个地球人疯了!”李比转身向大家叫道,“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有人沉默地望着李比,有人则望着贝莱。

  贝莱不给他们做判断的机会,立即接着他的话说:“我疯不疯你心里有数,李比博士。达尔曼博士之所以打算和你断绝关系,达尔曼太太以为是因为你不肯结婚的关系,可是我认为并非如此,是因为达尔曼博士自己就在策划人工生殖的可能性,企图为人类创造一个不需要结婚的未来。达尔曼博士和你一起工作,他对你在做什么知道得比别人要多,也比别人更能揣测。如果你想进行什么危险的实验,他不但会知道,而且还会阻止你。他曾向古鲁厄暗示过这件事,但没有仔细说明,因为他还不清楚详情。可是,你显然已经发现他在怀疑你了,所以你杀了他。”

  “疯子!”李比又破口大骂:“这件事我不管了!”

  “听他把话说完,李比!”阿托毕希居然插嘴道。

  贝莱咬住嘴唇,避免露出得意之色。他对安全署代理首长那明显不带同情的声音感到十分满意。

  “李比博士,”贝莱继续说,“你对我提到可拆换肢体的机器人时,也提到装置正电子脑的太空船,当时你说的话未免也太多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只是个地球人,既不懂机器人学,也不明白它会牵涉到的方面?或者,你是因为我威胁要亲自和你见面,因此吓得神志不清而胡言乱语?且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其实奎马特博士早就跟我说过,索拉利世界要对付外世界的秘密武器,就是正电子脑机器人!”

  奎马特完全没想到贝莱会引用他的话,不禁大吃一惊,立刻跳起来叫道:“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从社会学的观点来看这件事,我知道。”贝莱说,“可是你的话却让我有很多想法。我们不妨来比较一下装有正电子脑的太空船和由人类驾驶的太空船。人类驾驶的太空船是不能用机器人来打仗的,机器人无法摧毁敌方太空船或敌方星球上的人类,因为他不懂得朋友和敌人之间的区别。当然,你可以跟机器人说,敌方的太空船上没有人,也可以跟他说,他要轰炸的是个无人居住的星球。可是要蒙骗他并不容易。机器人看得出来他自己的太空船上有人,他也知道自己的星球上有人居住,所以他会推测敌方的太空船和星球上的一样有人。在这种情形下,只有你,李比博士,只有像你这样真正的专家,才能适当地控制机器人。整个索拉利世界像你这么优秀的机器人学专家恐怕没几个。

  不过,我认为,一艘本身装有正电子脑的太空船,却很乐意去攻击它被指定要攻击的太空船。它会很自然地认为其他的太空船上也没有人类,因为你轻易就能建造一艘无法侦测敌方船上是否有人的正电子脑太空船。经由正电子脑的直接控制,这种兼具武力及防卫力的太空船,将会比任何由人类驾驶的太空船更容易操控。这种太空船不需要提供空间及补给品给驾驶员,不需要提供水和空气过滤器,所以可以加强它的装备、携带更多的武器,使它拥有更强的武力,因此,它比一般的太空船更无懈可击。只要一艘有这种正电子脑装置的太空船,便足以打败许多普通舰队,我说的对吧?”贝莱问李比。

  李比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副要中风的样子——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他直直站在那里,僵住了。

  他没有回答贝莱,就算回答了,声音小得也没人听见。

  场面突然陷入混乱,每个人都像疯了似的朝李比大吼大叫。

  克罗丽莎的脸像复仇女神,连格娜狄亚也站起来,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像要揍人。

  贝莱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试着放松紧绷的肌肉和神经。

  他的办法成功了,他终于按对了按钮。奎马特把索拉利世界的机器人比作斯巴达时期的国有农奴,他说机器人无法叛变,所以索拉利人可以放心。

  但如果有人要教会机器人如何伤害人类,换句话说,就是要教会机器人反叛,如果有人要造成这种威胁时怎么办?

  这岂不是罪大恶极?在这个机器人比人类多出一万倍的索拉利世界,只要有人涉嫌让机器人伤害人类,大家还会放过他吗?他能不引起公愤吗?

  阿托毕希朝李比叫道:“你被捕了!在政府进行检查之前,你绝对不准碰你的资料纪录——”他语无伦次地叫着,声音几乎淹没在一片骚动中。

  有个机器人走近贝莱身边:“主人,主人奥利瓦有报告传给你。”

  贝莱严肃地接下报告,接着,他转身大声说:“大家安静!”

  他的声音几乎有一种神奇的效果,每个人都转过来,神色凝重地看着他。除了李比瞠目结舌之外,其他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个地球人。

  贝莱说:“要求他在官方派人去拿纪录资料之前不去碰那些东西未免太傻了,所以在进行这次会议之前,我的伙伴丹尼尔·奥利瓦就已经动身前往李比的业地。我刚刚接到他的报告,他现在已经到达那里,很快就会见到李比博士,并且扣押他了。”

  “扣押!”李比像受惊的动物般号叫起来,一双睁大的眼睛仿佛头颅上的两个洞,“有人要来这里?亲自来?不!不!”他的第二声“不”是尖声嘶吼出来的。

  “他不会伤害你的,”贝莱冷冷地说,“只要你肯合作。”

  “我不要见他!我不能见他!”这个机器人学专家跪了下来,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双手交握在一起,摆出恳求的姿势:“你要什么?要我招认吗?好,达尔曼有可以拆换肢体的机器人。对,对,对!是我安排毒害古鲁厄的,是我安排用毒箭射你的。你说的那些太空船也是我策划的。我没有成功,不过,对,是我策划的。拜托你叫那个人走开,不要让他来,叫他走开!”

  他口齿不清地一直说下去。

  贝莱点点头。他又按对了按钮,以亲自见面的方式逼供比刑求更管用。

  突然,影像中的李比似乎因为某种他们听不见或看不到的东西而转过头去。他张大了嘴,举手去挡某个东西。

  “走开!”他哀求道,“走开!不要过来!请你不要过来!请——”

  他连滚带爬向一旁躲开,突然,他把手伸进外衣的口袋取出一样东西,迅速塞进嘴里。接着,他晃了晃身体,脸朝地面直直倒了下去。

  贝莱差点大叫:你这个笨蛋!走近你的不是人,只是一个你所深爱的机器人!

  丹尼尔·奥利瓦冲进影像成像区,注视着倒在地上的李比有好长一会儿。

  贝莱紧张地屏住呼吸。如果丹尼尔发现是因为自己太像人类而害死了李比,那么他那被第一法则所奴役的头脑一定会受到很剧烈的冲击。

  但丹尼尔只是跪了下来,用他那精美的手指检查了一下李比的身体,然后,他把李比的头抱起来,好像无限珍爱似的摸了摸,抱着他轻轻摇晃。

  他那塑造得十分完美的脸望着其他人,低声说:“这个人死了。”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八章 出路

  她希望能再见他一次,他等着。终于,她出现了,他睁大了眼睛。

  贝莱说:“我见到的是你本人。”

  “是的,”格娜狄亚说,“你怎么看得出来?”

  “你戴着手套。”

  “噢。”她困惑地看看自己的手。接着,她轻声说,“你在意吗?”

  “不,当然不在意。可是你为什么决定亲自见我,不以影像会面呢?”

  “呃——”她无力地一笑,“我必须要习惯吧,是不是,伊利亚?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要到奥罗拉世界去的话。”

  “一切都安排好了?”

  “奥利瓦先生似乎很有影响力。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永远不会回来了。”

  “好,你在那边会比较快乐的,格娜狄亚,我知道你会的。”

  “我有点害怕。”

  “我知道,这表示你要一直亲自和人见面了,你无法再享受索拉利世界上这种清静的生活,但是你会慢慢习惯的,而且,你会把这些可怕的经历忘掉。”

  “我不想忘掉所有的事情。”格娜狄亚轻声说。

  “你会忘掉的。”贝莱看着眼前这个消瘦的女孩,心中突然一阵剧痛,“有一天,你也会结婚的。我是说,真正的结婚。”

  “可是,”她有些悲哀地说,“现在,我对这个似乎不再感兴趣了。”

  “你会改变心意的。”

  他们站在那里,互相凝视着对方好一会儿,默默无语。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格娜狄亚说。

  贝莱说:“那只是我的工作罢了。”

  “你现在就要回地球了,是不是?”

  “对。”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可能不会再见面了,但是你不要因此而不开心。我最多再过四十年就死了,而你那时还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难过地说:“不要这么说。”

  “这是事实。”

  “你知道吗?约丹·李比真的那样子。”她迅速地说,好像不得不改变话题似的。

  “我知道。其他的机器人学专家看了他的纪录资料,发现他正在实验无人驾驶的智慧型太空船。他们还发现了其他可拆换肢体的机器人。”

  格娜狄亚害怕地说:“你想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可怕的事呢?”

  “他怕人。他为了不见到人而自杀,而且他还准备消灭其他的星球,以确保索拉利世界这种不与人接触的禁忌永远不受侵犯。”

  “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她喃喃地说,“人与人真正的接触不是很——”

  他们又沉默下来,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彼此对望。

  突然,格娜狄亚哭起来:“噢,伊利亚,你会认为我很放肆的……”

  “认为你放肆什么?”

  “我可以摸你吗?伊利亚,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如果你想摸的话。”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双眼发亮,但也显得有些犹豫。她在距他一公尺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好像丢了魂似的慢慢脱下手套。

  贝莱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别做傻事,格娜狄亚。”

  “我不怕。”格娜狄亚说。

  她伸出裸露的手,微微发抖着。

  贝莱握住她的手,自己的手也在发抖。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她羞涩地让他握着她的手。接着,他把手放开,她的手也迅速抽了回去。突然,出乎贝莱的意料,她把手伸向他的脸庞,手指像羽毛般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

  她说:“谢谢你,伊利亚,再见了。”

  他说:“再见,格娜狄亚。”虽然他知道,有艘太空船正等着送他回到地球,但此时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次长亚伯特·明尼很做作地欢迎贝莱回到地球:“很高兴见到你。当然,我在你回来之前就收到你的报告了,我们的人现在正在研究。你做得很好,这件事会让你有良好的纪录。”

  “谢谢你。”贝莱说。纪录再良好也无法使他高兴点。他安全地回到了地球,听到了洁西的声音(他已经和她通过话了),但,这一切却令他有一种很奇怪的空虚感。

  “不过,”明尼说,“你的报告只有调查谋杀案的部分。我们还对另一件事有兴趣,我可以听听有关此事的口头报告吗?”

  贝莱犹豫了一下,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上衣内侧口袋,去找他的烟斗。

  明尼立刻说:“你可以吸烟,贝莱。”

  贝莱故意慢吞吞地拖延点烟的时间。“我不是社会学家。”他说。

  “你不是吗?”明尼笑了一下,“我记得我们似乎讨论过这件事。一个成功的侦探,必定是一位有实际经验的社会学家,就算他从没听过亥克特氏方程式也没关系。从你现在这种不安的样子来看,我认为你对外世界已经有一些概念了,只是不知道我能否听听你的想法?”

  “如果你要这么说,长官……你派我去索拉利世界时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你问,外世界的力量在于他们的机器人多、人口稀少但寿命长,可是,他们的弱点是什么?”

  “所以?”

  “我想我知道索拉利人的弱点是什么了,长官。”

  “你对我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很好,你说吧。”

  “长官,他们的弱点也正好就是他们的机器人多、人口稀少且长寿。”

  明尼望着贝莱,表情不变,但手指却像抽筋似的在桌上的纸上乱画。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贝莱从索拉利世界回地球的途中,曾花了好几个小时来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已经整理出一套很有说服力且非常合理的说词,来应付这类官僚人物的诘问。但现在,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清楚。”他说。

  “没关系,说出来听听,这只是初步概略的评估而已。”

  贝莱说:“索拉利人已经放弃了人类已经拥有百万年的某种东西,这东西比原子能、城市、农业、工具、火以及所有的东西都更有价值,因为这个东西使万事万物都变成了可能。”

  “我不想猜,贝莱,那是什么东西?”

  “族群,长官。人与人之间的合作。索拉利世界已经把它完全抛弃了。那是一个由孤零零的个人所形成的世界,他们唯一的社会学家对这种情况还感到高兴。顺便提一下,这个社会学家从没听说过社会数学,因为索拉利世界正在发展他们自己的社会学。在那里,没有人教他,没有人帮他,没有人去想他可能没想到的事。在索拉利世界唯一真正值得夸耀的科学是机器人学,而从事研究机器人学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当他们需要对机器人与人类的相互关系进行分析时,他们居然必须求助于一个地球人。

  “长官,索拉利世界的艺术是抽象艺术,虽然地球也有抽象艺术,但它不是唯一的艺术形式,可是在索拉利世界,抽象艺术却是唯一的艺术。人性已经没有了。他们所追求的未来是一个人工生殖的未来,从此与母体分娩绝缘。”

  明尼说:“这一切听起来实在很可怕,但是,这会对他们不利吗?”

  “我想会的。少了人与人的相互关系,生命中的主要乐趣就不存在了,智慧的价值也没有了,绝大多数人生活的理由也不存在了。以影像会面并不能代替人与人真正的见面,索拉利人本身也察觉到以影像会面会给人一种疏离感。

  “就算人与人相互孤立还不足以造成他们的星球停滞不前,那么他们的长命也会造成这种结果。在地球,我们有源源不断想求新求变的年轻人,在短短的生命中他们还没有时间变得顽固僵化。我认为,生命最好长得足以使人取得真正的成就,短呢,则短到足以维持年轻人更替老年人的速率。在索拉利世界,这种速率太低了。”

  明尼的手指依旧在纸上乱画。“有意思!有意思!”他抬起头,脸上好似滑落一个面具,眼中带着欢娱的神色,“刑警,你是个眼光锐利的人。”

  “谢谢。”贝莱不自然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鼓励你把你的意思说出来吗?”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没等贝莱回答就继续说,“其实我们的社会学家已经初步分析过你的报告了,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你所带给地球的这个大好消息,你个人有什么想法。我看得出来,你已经有你自己的想法了。”

  “请等一等,”贝莱说,“还不止这些。”

  “的确不止这些,”明尼很高兴地同意他,“索拉利世界不可能改变它停滞不前的状态,它已经超过了一个临界点。他们太依赖机器人了。机器人无法惩罚小孩子,即使他的惩罚是为了孩子好。机器人只能看到孩子眼前的疼痛,看不到这对他们将来的好处。而所有的机器人也无法为了一个星球的好处而去破坏星球上现存的但已有害的制度,他们看不到未来。所以外世界唯一的下场就是永远停滞不前。地球终将摆脱他们的控制。这个新的资讯改变了一切,地球不需要搞什么叛变,自由终究会到来的。”

  “等一等,”贝莱大声说,“我们谈的只是索拉利世界的情形,并不是全部的外世界。”

  “那也是大同小异。你那个索拉利世界的社会学家,奇马——”

  “奎马特,长官。”

  “奎马特就奎马特吧。他不是说过,其他外世界也走上了和索拉利世界一样的道路吗?”

  “他是说过,可是他并没有亲身体会其他外世界的情形,而且他也不算是社会学家,我想这一点我已经解释过了。”

  “我们自己的人会调查的。”

  “他们也缺乏资料。我们对绝大多数的外世界一无所知,丹尼尔的奥罗拉世界就是一个例子。如果说他们跟索拉利世界一样,这一点我很难同意。事实上,银河中只有一个地方和索拉利世界很像——”

  明尼愉悦地挥挥他那修饰得极其整洁的手,表示不想再谈论此事:“我们有人会研究的。我相信他们会同意奎马特的看法。”

  贝莱眼神一暗。如果地球上的社会学家也急着想得到好消息,那么他们会同意奎马特的说法的。只要经过一定时间、一定程度的调查,只要刻意回避某些资料,到时候统计数字自然会符合他们的要求。

  他犹豫着,是趁政府要员现在听他说话时把话说出来,还是——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

  明尼整理了一下文件,态度认真起来:“再问你几件关于达尔曼一案的小事,你就可以走了。你是有意让李比自杀的?”

  “我只是想逼他招供,长官。我没有想到他会自杀。事实上当时靠近他的只是一个机器人,这并没有违反他不愿见人的禁忌。不过坦白讲,我对他的死并不遗憾。李比是个危险人物。像他这种与才能病态兼具的人,大概要很久以后才会出现第二个了。”

  “是啊,”明尼反应冷淡:“反正他死有余辜。不过,你当时有没有想到,万一索拉利人认为李比不可能谋杀达尔曼,你的处境有多危险?”

  贝莱从嘴里取下烟斗,一言不发。

  “好了,刑警,自己人还顾忌什么?”明尼说,“你明知道他并没有谋杀达尔曼。杀人需要真的见到人,李比宁死也不要见到人,而他也的确因为不想见到人才死的。”

  “你说得很对,长官。”贝莱说,“当时我只是指望索拉利人对李比滥用机器人的行为感到极度恐惧,而忽略了这一点。”

  “那么,杀害达尔曼的到底是谁?”

  贝莱慢吞吞地说:“如果你是指实际动手的人,这个人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凶手,死者的太太——格娜狄亚·达尔曼。”

  “你竟然放过她?”

  贝莱说:“实际上,她不必负责。李比知道格娜狄亚和她丈夫不和睦,而且还常常吵架,他一定了解她生气的时候有多愤怒。李比想让她在难以洗脱罪嫌的情况下杀死达尔曼,所以他给了达尔曼一个可拆换肢体的机器人。我想,他很可能还教那个机器人如何在格娜狄亚盛怒时,把自己的肢体拆下来递给她。当格娜狄亚气昏了头,手上又有武器,一时失去理智时,她自然就动手了。达尔曼和那个机器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她。格娜狄亚就像那个机器人一样,本身无意杀人,但却成了李比杀人的工具。”

  “那个机器人的手臂上一定沾有血迹和毛发。”明尼说。

  “可能有。”贝莱回道,“但这个机器人掌握在李比手中。他完全可以命令其他可能会注意到这个事实的机器人忘掉此事。索耳医生可能也注意到这一点,但他只检查了死者与昏倒的女人。李比的错误在于,他以为一切情况都表明格娜狄亚是凶手,尽管现场找不到凶器,她也难脱干系。他没有料到,索拉利世界会找个地球人来调查这一案情。”

  “所以李比一死,你就立刻安排格娜狄亚离开索拉利世界?你这是在救她吧?免得夜长梦多,索拉利人又想起这个案子?”

  贝莱耸耸肩:“她实在也受够了。每个人都拿她当牺牲品。她丈夫、李比,以及索拉利世界都拿她当牺牲品。”

  明尼不以为然:“你这么做,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滥用法律?”

  贝莱脸一沉,严肃起来:“我不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而且我也不受索拉利世界法律的约束。地球的福祉和利益最重要。为了这个,我必须制裁像李比这样的危险人物。至于达尔曼太太,”他面对着明尼,觉得自己正面临关键性的一刻,他必须要这么说,“至于达尔曼太太,我把她当作某种实验的基础。”

  “什么实验?”

  “我要知道,她是否会同意去面对一个容许见人并期望见人的星球。我很想知道,她有没有勇气挣脱他们那种根深蒂固的习俗。我原本担心她会拒绝前往奥罗拉世界,担心她可能坚持留在她的索拉利世界,也不愿放弃她那被扭曲的生活方式。可是她选择了改变。我很高兴她做了这样的抉择。因为对我而言,这似乎具有一种象征意义,似乎已为我们揭开了一线生机。”

  “为我们?”明尼大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只是为你我而已,长官。”贝莱严肃地说,“而是为了全人类。你对其他外世界的看法恐怕错了,其实这些外世界只有少数的机器人,他们允许人与人实际见面接触,他们也一直在调查索拉利世界。你知道R·丹尼尔·奥利瓦和我一起去了,他也会带一份报告回奥罗拉世界的。他们原也有变成索拉利世界的潜在危险,但因为这次的经验,他们可能会警觉这种危险,而努力保持一种合理的平衡,借此维护他们身为人类领袖的地位。”

  “这看法见仁见智。”明尼说。

  “老实讲,跟索拉利世界的情况真正很相像的,就是地球。”

  “刑警贝莱!”

  “事实的确如此,长官。我们彻头彻尾就是索拉利世界的翻版,他们退缩孤立彼此疏离,我们则孤立于整个银河。他们躲藏在神圣不可侵犯的业地这个死胡同里,我们则藏在地下钢穴的死胡同里。他们是没有随从的领袖,只有凡事逆来顺受的机器人。我们是没有领袖的随从,只有保障我们安全的封闭城市。”贝莱紧紧握着拳头。

  明尼听得心不在焉:“刑警,你辛苦了,需要休息。你会有一个月的带薪假,此外,我还会提升你的职务。”

  “谢谢你,可是我要的不止是这些。我要你用心听我说话。我们如果想脱离这个死胡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往上走,走向太空。太空中有成千上万个星球,外世界人只占了其中五十个。他们的人口稀少,寿命又长,我们人口众多而且寿命短,我们比他们更适合开发太空与殖民。我们有人口压力促使我们这么做,一代一代的新生儿将会变成一批批求新求变的年轻人与不顾一切的冒险家,最早殖民外世界的不就是我们的祖先吗?”

  “是的,我明白——恐怕我们的时间差不多了。”

  贝莱当然知道明尼急着想打发他,但他仍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继续说:“当最早的殖民者建立了科技优于我们的星球时,我们却在地底下建立子宫作为逃避的场所。外世界人让我们自惭形秽,我们也躲起来不和他们接触。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为了避免出现具有毁灭性的反叛和镇压,我们必须和他们竞争。如果有必要,我们必须追随他们;如果我们做得到,我们就应该领导他们。要做到这些,我们必须面对开敞的空间,我们必须教育自己去面对。如果这一代要自我教育已经太迟了,我们就必须教育下一代,这非常重要!”

  “你需要休息休息了,刑警。”

  贝莱生气地说:“听我说,长官!如果外世界人继续这么强大,而我们仍维持现在这个样子,那么在一个世纪之内,地球将会遭到毁灭。你自己就对我说过,这是经由电脑评估的结果。如果外世界人真的很软弱,而且每况愈下的话,那我们还可能逃过此劫。可是,外世界人真的软弱吗?索拉利人是很软弱,但我们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可是——”

  “我还没说完。不管外世界人是强是弱,至少我们可以改变一件事——改变我们现在的样子。让我们面对开敞的空间,我们就永远不需要叛变了。我们可以向外扩张,建立我们的星球群,让我们自己变成外世界人。如果我们留在地球上,把自己囚禁在这里,就无可避免会走上叛变之途,这非但无益,而且致命。倘若我们自欺欺人,一意认定外世界人很软弱而心存侥幸,结果将会更惨。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问那些社会学家,把我说的这些话告诉他们。假使他们仍然不确定,可以想办法送我到奥罗拉世界去,让我带一份真正有关外世界人的报告回来,你们就知道地球必须怎么改变了。”

  明尼连连点头:“对,对,好,好……再见,刑警贝莱。”

  贝莱带着一种畅所欲言之后的痛快感觉离去。他并不指望能马上说服明尼,要改变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模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可是他看到明尼脸上有一丝动摇的表情,这个表情至少使他不像先前那么志得意满了。

  贝莱觉得自己可以看到未来。明尼会去问那些社会学家,那些社会学家会有一两个人感到不确定。他们会推敲一番,会来找他。

  他想,只要一年,一年内,我就会动身前往奥罗拉世界。下一个世代,我们就会再次进入太空。

  贝莱跳上北上的高速路带。他很快就会见到洁西了。她会了解吗?他也很快就会见到他十七岁的儿子班特莱了。等班特莱也有个十七岁大的孩子时,他会站在一个空无一物的星球上,建立一种属于外世界的生活吗?

  这念头真令人害怕。贝莱仍然害怕户外开敞的空间,但他已不再有那种恐惧了!那种恐惧是一种不能逃避、必须与之拼斗的东西。

  贝莱觉得自己已经染上一些疯狂的毛病。从一开始,户外开敞的空间就对他有一种很怪异的吸引力。初到索拉利世界时,他坐在地面输送车上,他曾经为了要掀开车顶见识外面开敞的空间而骗了丹尼尔,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被开敞的空间吸引住了。

  当时他并不了解这是为什么。丹尼尔认为他有点病态,他则自认是因为职务上的需要,为了侦破谋杀案而去面对户外。一直到他在索拉利世界的最后一夜,当他把窗子上的窗帘扯烂时,他才发现,他只是为了接受开敞的空间,所以必须去面对它;他是为了那毫无遮蔽的空间的吸引力,为了得到它一定会给他的自由而去面对它。

  地球上一定有数以百万的人像他一样会被开敞的空间吸引,会在他们能够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感受到跟他一样的冲动。

  贝莱朝四周张望。

  高速路带迅速前进。四周的人造灯光和一幢幢巨大的公寓向后滑去。闪亮的号志招牌、百货公司的橱窗、工厂、灯光、噪音、人群,更多的噪音及人群……

  这些都是他深爱又痛恨的东西,是他害怕离开的东西,也是他在索拉利世界最想念、最渴望的东西。

  但这一切在他眼里却已变得陌生了。他无法再适应这一切了。

  他只是离开这里出去侦办一件谋杀案,但回来后他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了。

  他跟明尼说,城市像子宫,而它们的确就像子宫一样。一个人在成为人之前先要做什么?他必须先要被生下来,必须要离开子宫,而且在离开之后,他就不能再回子宫里去了。

  贝莱已经离开过城市,他不能再回去了。这座城市已不再是他的城市,这些钢穴已成了陌生的异乡,这是必然的结果,其他人也会面临这样的情况,地球将会重生,并和外世界有所接触。

  他的心在狂跳,他四周那代表生活脉动的噪音变成了一种听不清楚的嗡嗡声。

  贝莱想到自己在索拉利世界做的梦,他终于理解这个梦的含意了。

  他抬起头,此时此刻,他的眼睛穿透所有覆盖在上面的钢筋水泥、涌动的人群,他已经看到高踞在太空中吸引人类出走的灯塔了,他已经看到它向下散发出指引的光芒,它,就是他梦中那个赤裸裸的太阳!

《裸阳》 作者: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