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沦陷200X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沦陷200X》
作者:飞氘

正文 沦陷200X

  一

  我想我是病了。
  其实我想说的的是疯了,可是我忍住没说,而是说我病了。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忍住不去想疯这个字。
  病因还不清楚,但是追述起来,抽象的讲,可能是和幽默有关。
  概括的说,我是这么病的:起初我想幽默来着,但是没幽好,结果就沉默了。
  未成年的时候我有一阵子很喜欢幽默,部分原因是有许多不可靠的资料说明女孩子是喜欢幽默的男人的。成为男人是不劳而获的事,据此可以认为我离自己的理想还有一半的距离,但是后来的事说明理想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所以不能把找到一个我喜欢的好的女孩子然后想办法让她喜欢我当作理想。结果是由于我犯了胸无大志的错误,好的女孩子都不愿意被我找到。
  就算有一个好的女孩子不幸被我找到,我也没有太多的乐观来相信她愿意和我这个穷途末路的人一起证明那些小道资料的准确性。
  从技术的角度来看,为了幽默起来,我必须不断地说话,然后从许多废话中找出不是很废话可以被勉强称之为幽默的那几句,然后再专门练习只说这几句话,或者类似于这几句的别的什么。但是说话必须有听众,也就是说是一件两厢情愿的事,不然我就会变得人格分裂。事实上,当我一句话也不说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有特别多的话想说,当然都是废话。
  也就是说我特别想人格分裂,因为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
  上了大学之后我用了一年的时间证明了一个命题,就是我不用说废话也可以很好很好地活下去世界也会很好很好地灭亡下去。那之前我充满了幻想和期待,另一种说法是有一种热血青年的傻样。报到那天我兜里揣着那张赐予我强烈的历史责任感的录取通知书,脑袋里有一些很可笑的五四时代的图象,手提着一个厚重的大皮箱那里面是我青春期时代穿过的衣服,没有多想就一脚迈进了学校的大门,看着那美丽的喷泉和周围的人群我忍不住地说了一声爽啊,然后看见空气中飞散着的细小的水珠在初秋早上明媚的阳光下晶莹剔透,有一瞬间我想青春是多么的美好啊。
  直到看见了我们班才华横溢天真得让你无奈的仅有的五名女子之后我才预感到自己似乎有点盲目乐观了。
  之后我排了一个小时的队等待交费,结果是轮到我时机器出了故障于是我又重新排了半个小时,这时候我开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我又根据组织上的指示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小时排着队等待照一张相片。当我终于可以走进那我将蜗居其中四年的破烂不堪的宿舍楼时,我用最后一点革命乐观主义情绪安慰自己说再破再烂也是有悠久历史文化底蕴沉浸在里面的破烂儿,然后我发现住着八个人的房间只有七只柜子。我看了看那七把锁头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皮箱再抬头看看几张陌生得有些模糊的笑脸觉得自己有点茫然。
  就这样我在北京住了下来,那晚睡着之前我的耳边回荡着火车进站时喇叭里的一句话:美丽的首都欢迎你的到来。
  不知道大师是不是指年纪老大不小的教师,反正我在这所师范学校里所能遇到的老师没有几个会讲课,无疑这很反讽可是当喜剧发生在自己身上你未必能笑得出来除非你有强烈的幽默感。我这么说也许很不恭所以我只好说会讲课的老师都没有被我碰到,但这样说无疑又很可疑因为这根本不符合概率学的原理除非上帝有意和我过不去想整治我,但这样说无疑更不恭而且有点迷信……所以我发现根本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特天真上课还跑去占座位,不过那些个讲课的人用各种讲课风格让我明白了在大学上课要占座是一种误会,事实说明学习和听课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因为那些课听也听不懂不听也可以过。讲高数的老先生最喜欢干的就是点名和在讲台上谈论时政要闻,所以当他信口雌黄时我就在下面一边给别人讲笑话一边盼着他点名不然就觉得来上一次课很浪费感情。无机化学的课本破烂到惊人的地步,是我最喜欢的教材因为可以在里面挑错别字玩并且有互动性:有一次讲课的那小子在讲台上吹嘘自己最近又参加了什么国际会议,我在下面跟一个怪句子较劲,想尽一切办法也不知道那句话怎么读,最后我突然开窍,在最后一个字后面又自作主张地添上一个字,于是整个句子的结构豁然开朗。我在被迫选修的中国通史课上大睡特睡,而那个喜欢炫耀自己出身北大的老师在上面了无生趣地从一出讲屈原的话剧说到什么中国和沙特曾经踢过的一场球赛和她的一款老式收音机,下面的人居然还能配合着尴尬地笑两声,当时我就特别想给他们一根钢管一棍子将我砸晕算了。
  应该说我很快就认清了形势并且很准确地给自己定了位,积极主动地进入了属于我的消沉无为者的反面角色。不用说我能完成这种成长的蜕变都是我周围的人帮助的结果,我至今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那些有实力去什么清华和XXX的人偏偏想不开跑到这里和我过不去,唯一值得告慰的是我们学校的奖学金非常之不多所以我并不心痛。不知为什么,我甚至有一种“含泪幽默”式的满足感。
  这种可悲的满足感在我遇到小聂之后得到了充分的自我认同,说起来这件事还有那么一点传奇色彩的。那天我下午没有课,中午躺在宿舍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就带上一本小说和高数去自习室睡觉。等我浑身酸痛地起来已经夕阳西下,我背起包去食堂吃饭,走出楼门的时候有一个戴着红色边框眼镜的可爱女孩子向我走来问我这里是不是化学楼,我满脸迷惑地回头看看那在落日余辉中金光闪闪的“化学楼”三个大字,然后转过头说应该是吧,她说谢谢我说不客气然后我就和小聂擦肩而过了。通常来讲我是允许自己错过许多东西的,因为悲观主义本质上是一种现实主义,不过第二天我们俩差点上了新闻。
  沦陷200X

  当时我再次来到化学楼,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准备去六层找个教室看小说。
  电梯门关上之前冲进来一个女孩正是小聂,门关上后她认出我来于是笑了笑,我刚刚来得及向她点头电梯就忽然沉了一下然后停住不动了。我诧异地看到显示楼层的数字好像恐怖电影里那样变成了L,我一愣,然后回头看小聂,她却毫无反应地嚼着泡泡糖。我按了按电钮,门没有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因为无法想象L层是什么样子。我再回头看见小聂正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接着啪地一声爆了然后冲我顽皮地一笑,我心想这个女子是不是精神有什么毛病啊同时伸手按了几下警铃,铃声自作多情地响了一阵没有产生什么建设性的结果。小聂这时开心地看着我好像很好玩似的,我心里刚说了一句完了这回要挂了电梯就晃悠了一下然后门就在三层开了,我什么也没说就拽着她出来了。
  一个月后的某个月圆之夜,我和小聂坐在长椅上聊天时她问我当时是否感到恐惧。这时候天气已经变得很凉了,但因为小聂和我混得很熟所以坚持把我从宿舍里拖出来陪她看所谓的夜空。天上红通通灰蒙蒙见不到一颗星星,只有一个据说可以代表某某人的心的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在哪儿不知所措地挂着。我说当时心里特别麻木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小聂大失所望地啊了一声说我看你那么冷静还以为你多英雄多气概多坚强原来只是一只神经传导速率极低的大树獭啊,我说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就知道一个劲儿地嚼树胶,她说哈一是因为有我这个大福星在你小命儿早没了,我说你一个姑娘家说起话来怎么这么难听那亏我还差点和你做了亡命鸳鸯了,小聂小嘴一撇小脸儿一板假装凶巴巴地说你个小奴才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本姑娘胡言乱语,我说你是不是妄想狂啊我们都新中国了你还一个人儿生活在封建社会那。小聂没根本没听见我的话只是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弹簧步一颠儿一颠儿地走在前面,脑袋里不知道又打什么鬼主意。忽然她停住转过头来一脸认真地问我:“万一掉下去了,怎么办?”我说电影里是不会这么演地导演是不会让主角这么容易就壮烈地肯定得轰轰烈烈……小聂眼里冒着光一本正经地打断我:“万一掉下去成配角了呢?”我想都没想说那就一起死吧。小聂盯着我瞎琢磨了半天,然后就忽然一幅得意模样地说那可便宜你了,我愣了一下问什么便宜我了,小聂脖子一扬说我不告诉你,说的时候还露出两排小白牙,我说哟嗬牙挺白啊,小聂甩了一下头发说,哼。

  通常情况下小聂是个正常的女孩,所谓正常就是说能够按正常人所能接受的方式对待周围发生的事,做出比较容易被人民群众所接受的决定,坦然面对人生,从容生活,积极乐观地对待生活中的阴暗,顺其自然地选择生活前进的方向,不做太多无意义的抱怨和不正确的徒劳反抗,概括说来就是比较实用主义化,对比说来就是和我的思路刚好相反……
  其实我曾经做过暗示,考虑到她是学计算机的,我说你最好少和我这种不健康网站接触不然迟早会被我的恶意代码弄得系统崩溃,小聂反击说像你这种放射性污染源不能随便扔了不管我要变废为宝,我说你要是浑身是胆就看着办吧。

  刚上学的时候看见许多人早上一边咬着包子喝着牛奶一边赶路上课觉得他们特堕落,不到一个月我就沦落到连包子都来不及买就蓬头垢面跑去上课的地步。
  每次在最后一分钟冲进教室坐下来,我总是一边喘气一边像许多美国人怀念他们的六十年代一样怀念那些可以在大学随便逃课去图书馆鬼魂的逝去的时光。
  直到小聂在某一天发现我模样憔悴有人比黄花瘦的趋势时我和早餐的微妙关系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某天早上我还在梦中死睡时忽然被一阵电话铃吵醒,我忍了十秒钟还是没人去接电话于是只好自己爬起来。我十分不满地对着话筒大喊你找谁,那边小聂笑嘻嘻地说找你们宿舍里最帅的人,我一边揉眼睛一遍说我就是,小聂大喊一声起床了猪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我听着嘟嘟嘟的声音打了个颓败的呵欠,然后对着那七个在床上用翻身表示不满的人大喊了一身起床了猪们。
  吃早饭的时候我告诉小聂下次不要这么干别的猪们会受不了,她趁机逼迫我要我以后睡觉的时候开着手机。第二天早上我就被短信的声音叫醒,看见屏幕上写着“美丽勇敢的公主用Nokia之剑斩开荆棘,闯进了被巫师所诅咒的梦之堡,俯身献上一条轻柔的短信,沉睡千年的王子从此醒来。”我看罢眼前一黑然后回复她说你是不是喝酒了。
  于是我以减少睡眠为沉重的代价暂时告别了没有早餐的日子,结果是我吃饱喝足之后坐在那里一边听着讲台上面的人胡言乱语一边在下面胡思乱想。据说以前无机及分析化学是要讲一年的两本书,现在不知怎么变成了一本书还要在四个月里讲完。讲课的那小子一边抱怨时间不够一边继续吹嘘他的那些国际会议,眼瞅着快到期末了估计那哥们儿有点慌了所以牛皮也不吹了板书也不写了就只是一个劲儿地念书上的黑体字,他还自作主张地干掉了一章据说不重要的内容让我们自学,看着他嘴里出来的唾沫星子我一声长叹倒在桌上心里考虑一要辍学。
  后来我和小聂说想退学回老家包一块地种麦子时她不紧不慢地说瞧你那身板儿还种地呢你认识麦子长什么样吗,我面无人色地说不知道但知道麦子是用来磨面粉的。小聂忽然笑了笑,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说别灰心啊,我茫然地看着她的笑脸相顾无言。
  无机小子终于在期末之前好歹把课讲完了,答疑的时候我问他波函数究竟是怎么回事原子轨道是不是一种唯心主义时那哥们儿呲着牙说你别管了先接受它以后再慢慢领悟吧,看着他那张欠扁的笑脸我心说领你个头啊我。
  作为一个合格的悲观主义者,我通常是能够看见事物不好的那一面的。所以我一直有一种很糟的预感,觉得小聂的出现是上苍向我展示的一个凶兆。再深入说就是天主通过小聂的善良温柔可爱来对比出我的罪恶然后加以某种不堪设想的惩罚。我严肃地跟小聂同志讨论过这件事,但作为一个入党的积极分子小聂同志对待此事的态度十分之不端正,她很不严肃地说上帝是仁慈的所以派她来拯救我的灵魂,我再次无话可说因为就我所知所有天使遇上魔鬼的故事结局都会很悲惨。
  考无机之前一天我问隔床的兄弟说怎么办时他咬咬牙说妈的他要是敢让咱们不过就拿刀砍他,我听了特感动因为很少能听到这么实在的话。

  考完试无比憋闷的我被小聂拉到王府井的大街上混在一群市侩当中吃羊肉串,我被逼着咬了一口据我所知含有致癌有机物的所谓羊肉串之后痛苦地说你是在谋杀啊,小聂欣赏着我的悲惨笑得很开心。我看着那美丽的微笑沉醉了足有一分钟。
  又一分钟之后她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一条挂着十字架的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不良少年,十分钟之后我们开始步行往回走一路上小聂哼着歌感觉好像在拍MTV,三十分钟后我们走到了西单坐上22路汽车并且很幸运地找到了座位,又一个十分钟后小聂忽然问我毕业后打算怎么办,我不动声色地说鬼知道我能怎么办到时候再说吧,小聂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怎么老是这样整天就知道……
  忽然她叹了口气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不再言语了。
  许多年以后我才确信自己明白了小聂叹息的意义但那时候什么都晚了,当时我心里却麻木地要死没有为她的叹息所动,我甚至庆幸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然本来一个美好的夜晚就不那么美好了。

  过年的时候我在一次聚会上看见了许多老旧的面孔,大家喝着酒抽着烟,聊着过去的傻事儿。在缭绕的烟雾中有一个补习的兄弟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瞎混呗,他笑着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回来和我一起补习吧咱们明年一起考清华,我哈哈哈大笑三声然后堆在高背椅上一动不动,这是我新年听到的第一个笑话。
  那兄弟摇摇我的肩说哥们你眼睛怎么直了,我盯着高脚杯说没事儿,喝多了。
  然后我被要求当众献丑于是我晃悠着站起来和那个兄弟一起唱卡拉OK,我刚唱了一句我是一只小鸟的时候手机响了,我以为是小聂的短信但是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醉眼朦胧看见屏幕上的字:我注意你很久了,我很欣赏你,虽然知道你有女朋友了,但还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希望你不要介意,新年快乐。
  我关上手机继续唱从此无依无靠,那兄弟诈诈唬唬地问我:女朋友?我说不是,发错了。
  第二天那个陌生的号码又发了一条热情的短信给我,我只好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她二话没说就把我名字报上来了,于是我就无语了可还是想不出来就我这副残花败柳的模样会引起哪个奇女子的主意。就这么断断续续地瞎聊了几天,直到快开学的时候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可惜我们相遇得太晚,可惜你没有给我时间,可惜我得不到你的永远。”我看着“永远”这两个字想笑来着,但是没笑出来。
  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小聂说,所以就没说。

  小聂向我宣布新的一年她的人生目标是要通过四级并且拿到“优秀”,然后问我觉得有戏没有,我一本正经地说你竟然把这么容易做到的事当作目标真是让我失望,小聂乐得老开心了,然后她问你的年度目标是什么,我说我就希望能活到下一年。小聂以为我开玩笑,所以假装生气地说你别老说丧气话本殿命令你换一个目标,我说那就换成顺利通过各科考试吧,小聂故意不吭声等着我问,我就问有戏没有,她装出一种忧心忡忡的老头子模样说:悬。我点点头说:我看也是。
  其实我没有开玩笑,人能活完一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可是人家说这是丧气话。

  同屋的人说我每天都被一条温馨的短信叫醒简直是幸福得过分,他们哪里知道小聂自从开始准备考四级之后就逼着我和她一起背单词,我解释说并不急着去考但每天早上仍然被一条英文短信叫醒,据她说这都是什么宝典上的句子只要每天背上一条就会厉害得不行,我说我没福气消受你要是再这么干我就关机睡觉,小聂没说什么只是低下了头沉默了。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还在努力地看,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头上一定是长出了魔鬼的角了。我赶忙伸出了一支魔爪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说开玩笑开玩笑我不关机不关机不就是英文句子吗我背我背,小聂忽然气乎乎地抓起我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放开我的时候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啊,我假装毫无痛苦地看了看那道发青的牙印说你也太不讲卫生了,小聂终于笑着问我疼不疼,我心想可疼死我了你个小妮子嘴上说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
  我真的知道。
  于是我每天都要和自己的嘴皮子叫劲,因为小聂要求我不经大脑就把那些句子说出来然后和她比赛看谁说得快。她说如果我赢了就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听了精神为之一爽说没问题,结果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别人扯淡的时候我有时会突然说出一句英国人肯定听不懂的英语,上铺探出脑袋问我说什么呢,我说美国政府有很大一部分税收被用于国防预算,上铺听了直摇头说恋爱中的男人就是和正常人两样。
  可惜我很少能快过小聂,每次输给她我都觉得特怪,看见她一脸得意的微笑我无奈地说:“瞧咱俩这是干吗那,真够傻的。”只有一次我赢了,小聂就一脸惶恐不安好像落难的公主遇到了土匪似地问我有什么小小的要求,我望着她慌乱又害羞的模样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忧伤在瞬间划破我的心头,我说算了吧先攒着以后一起还吧,小聂愣了一下然后说你真好我说我知道。
  小聂特别喜欢谈论以后的事,每次她说以后我们俩要怎么怎么样我就无话可说因为事实上我并不相信有什么以后。可是看着她那无邪的脸和充满阳光气息的笑容我只能装作相信她似的一起谈论我们那不知在还何处流浪的以后。
  如果还有以后的话,我……

  情人节的前一天晚上我被一群自称是我老乡的陌生人拽去喝酒,然后带着一肚子的无聊回到寝室和别人一起看圣斗士看到夜里两点。早上我被短信叫醒的时候脑袋直疼神智还不是很清醒,小聂说由于某种不方便解释的原因她要于这个月的30号结婚了还唉声叹气地说以后会解释的,我登时一愣然后那颗心瓦凉瓦凉的,我心想这世界可真够乱的然后发短信问她怎么回事这个月不是没30号吗,一直忍受了半分钟手机才终于嘟地一声响起来,小聂说看来你还算聪明,我的心于是就放下来了然后腾地燃起一股火特别想狠狠地……这时候小聂又发短信说节日快乐我永远是你的补码,我于是产生了一种慈被为怀的感情决定放她一条生路,于是一边嘴上挂着一卷儿微笑一边发短信问她说你刚才说你永远是我的什么。
  整整一天我精神萎靡不举,和小聂坐在那间情调很遭劣的咖啡馆里我的眼皮不住的哆嗦,有一种睁不开眼的感觉。小聂用勺子搅着咖啡问我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我说不知道,她说你怎么不去问问我说懒得问爱什么样什么样吧,小聂说万一哪一门挂了怎么办我说要是挂了老师早通知我了没通知就是没挂,她说你不能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似的,我打了个大呵欠口水差点没流出来然后合上嘴巴说为什么不能,小聂试图说服我相信大学生活是非常美好的青春是非常宝贵的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反问是吗你倒是说出一件来让我听听,结果她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知道什么奖学金什么考研什么大公司什么出国对我来说都是些最不好笑的笑话,如果某人想用这些东西来逗我笑的话我连那种最不可笑的可笑都不会笑一下的。
  我说咖啡都凉了快喝吧,大过节的别那么累。
  小聂一声长叹不再言语。直到一阵忧伤的大提琴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她才露出笑脸说五一咱们出去玩吧我说一个老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小聂热情不减地说来一回北京也得去一次北大瞧瞧吧,我一听见北大这两个字就有点伤心于是说不去,她说去吧我说就不去,小聂急了说为什么不去我说不为什么不去就是不去。然后突然,俩人就安静了。
  小聂强忍着怒火说,去故宫!我没好气地说求你别和那群拿着相机满地瞎跑乱拍照的游客那么无聊行不行没事儿往别人儿家钻个什么劲儿啊,小聂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就一个劲儿地说你你你,我说我我我什么啊我,小聂气乎乎地说你不可救药,我说得了吧好像你今天第一次知道我什么样似的,小聂气得用手一指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大骗子,还我青春!
  我当时那个乐啊,我说你可真是太幽默了我的小聂。小聂鼻子已经快要歪了,估计身上要是有什么凶器就要掏出来了,这时候我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拿出那支包得很精美的玫瑰说:给,你的青春。小聂红着脸接过玫瑰没有说话,估计气消了一大半。至于剩下的那一半最后怎么消下去的就不好说了。
  不过,坦白地说,我想我那天的表现实在是有点恶劣有点欠抽有点不可理喻有点……
  通常来说有人关心你对你好是一件幸福的事,你应该谦恭地表示感激表示你很荣幸受到赏识即使那很虚伪做作但很有礼貌让人很能接受,但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选择恩将仇报的恶劣态度表现出一种自甘堕落的样子,对于这件事有两种说法,好听的叫做我行我素有个性不好听的叫做犯贱,其实说白了是一回事。不幸的是有些人总是免不了犯贱。对此我不想在多说什么即使这是真相。
  有点犯贱,仅此而已。
  我想我一直在逃避一些东西。我错在一直愚蠢地相信自己可以指望一些东西,结果是慢慢地发现什么也指望不上该失去的总归要失去而究竟存不存在所谓应该得到的东西却是个问题,结果我只能逃避那个证明我大错特错的日子的到来。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又收到了那个陌生女子的短信,她问今天过得好吗我说还可以,她说节日快乐我说祝你幸福。

  五一的时候我们分开行动,小聂陪她两个来京的同学逛北京城,还把我的手机借给了她的其中的一个人,说是怕两个活人会迷路,我于是就蜗居在宿舍里苦练CS以防出门走丢了。一直练到眼睛快瞎了那两个购物狂才离开,小聂就把我叫到上次的那个咖啡馆。
  我脑袋里全是反恐的画面,还隐约回荡着枪声,精神恍惚不定,坐在那儿半死不活。小聂坐在我对面一声不吭,也不搭理我,只是装作漫不经心地摆弄我那个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心里直发毛,也不敢出声。
  终于,咖啡凉了,小聂把我的手机往前一推,脸上充满杀气,带着点儿挖苦的强调阴阳怪气地说:“可惜,我们相遇得太晚……”我一愣,然后吐了口气,终于明白出了什么问题,然后不知该怎么解释,头一次有点怨恨手机的内存量之大不然早删了那些短信了。我盘算了半天,抬头看见小聂那一脸受害者加法官的表情,只好说:“你看了……”小聂气势汹汹地说:“我看了,怎么着吧!”我赶紧解释:“不怎么着,挺好的。你看,我都不怕被你看到,说明根本就没什么嘛,是吧?”小聂不肯轻易放松:“别跟我嬉皮笑脸的!特高兴吧,听人家说欣赏你?臭美得不行了吧?”“哪儿的事儿啊,别胡思乱想了你。”我勉强应付着。
  小聂气刚消了一会儿,这下又来劲了:“谁胡思乱想了?究竟是谁?”小聂气得不亦乐乎,引得不远处的一对儿往我们这边儿看,那俩人还一边看一边幸灾乐祸地冲我笑。我猜测自己要是写一本爱情指南的混帐书的话会建议身陷此种困境的人说写什么比较好,我猜应该这么说:“我。我胡思乱想,行了吧?”小聂指着我的鼻子撇着嘴说:“终于承认了吧,骗子!”看来我猜错了。
  “我承认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有叫我承认什么啊?”我浑身是嘴啊。
  小聂不依不饶:“那你怎么舍不得删?”
  “我这就删!”我拿起手机,心想这哪是手机啊分明是手雷嘛。
  “别删!”小聂大喊一声,眉毛直立:“想毁灭证据啊你!”我都快崩溃了,幸好这时候那对儿情侣又开始冲我乐个不停,我忍不住冲他们喊:“看什么看,想看吵架自己回家吵去!”那男的腾的站起来说干什么啊想打架啊,那女的赶紧劝他,小聂也赶忙把我拉出去了。
  后来我保证不再和那个女生联系了这事儿才算拉倒,但是产生了一个恶劣的影响:每次小聂自知理亏又不认错的时候就蛮不讲理地说:“干什么,想吵架啊!”

  我的无望还在继续延伸,它们没有按照某些人预计的那样被归纳进一种对环境的不适应反应进而随着我对环境的习惯或者说麻木而被消灭,相反这种无望像煎饼一样慢慢摊开,并将我包围。这种感觉在我开始做化学试验之后变得更加强烈。
  分析试验主要训练我们对仪器的手感和伪造数据的能力。通常我们要在三次试验数据中挑出两个感觉上比较合理的然后在它们基础上创造出一个差不多说得过去的数据来替代第三个看起来相对离谱或者说简直不可能的数据,最后要做的就是练习一下对计算器的操作。不用怀疑,那些一会儿黄一会儿绿的液体看起来很好玩但我对于瓶子里究竟在发生些什么毫无兴趣。兴趣问题,不错,是这么说的,因为除了这么说以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了。
  而有机实验则帮助我成功地推翻了一种很流行的说法,那天我熬了整整一下午的茶叶水却没能提炼出一丁点的咖啡因反而把滤纸烤糊了,这个了不起的结果说明了付出并不意味着收获的必然到来。之后我以特严谨特求是的科学态度在报告上写下“产率为零”,可惜那个慈祥的老师对我说傻孩子你不能这么写除非你想再做一遍试验,我于是毫不犹豫地拿回报告编了个数据重新修正了产率值,于是又一次并不存在的试验就这样像它千千万万的同类一样被虚构出来了。
  我做试验的最大成就就是打碎了若干娇贵的试验仪器。真正让我感到绝望的并非是那些易碎的仪器都是磨口的,而是我损坏的总是昂贵的磨口仪器的非磨口部分可我却要为因此造成的磨口部分失去效用而进行等价于磨口部分被损坏的赔偿,结果我因为觉得特别不爽就顺手把磨口部分带回寝室希望发掘一下尚未损坏的磨口部分的潜力但是最后以失败告终于是愤而再打碎一次以便让我的赔偿变得不那么荒谬不然那些钱花的就有点轻于鸿毛了。
  小聂说我的脑袋有问题对此我并无异议。
  不只脑袋,我觉得作为一个人形痘物,我的整个存在都很成问题,而最大的问题是,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儿有问题。
  小聂继续忙着她的四级,而经过我的一再申请组织上终于同意把每天早上一条英文短信的晨练改成每周一条,于是每天睁开眼时我就有了一些时间可以思考一些人生的问题比如说为什么我要一再失手打碎试验仪器,当然结果还是如我预料的那样,我没有想明白。
  小聂说她搞不懂我,搞不懂为什么我不能和别人那样积极的奋斗拼命的流汗幸福地吃苦快乐的享福舒坦的活着慢慢的死去。
  其实我自己也不懂。

  终于有一天从理论上来说我可以申请转系了,小聂说你来真的啊我说你看我现在我这状态不就是浪费粮食嘛,小聂说也是然后又问转什么我说中文吧,小聂一愣问为什么我说应该比较闲吧能天天看小说,小聂问将来呢我说没想过,小聂疑惑地问当老师吗我说也许吧,小聂说真的假的就你这副颓败的样子我说怎么着至少咱们还是很有爱心的嘛,小聂说中文有意思吗我说转别的估计连转系的考试都过不了,小聂说也是,然后她又说你家人意见呢我说咱爸咱妈都同意了说只要好好学习对得起人民学什么都可以,小聂瞪了我一眼说少套近乎儿谁跟你是咱啊,我笑着说怎么着想分家啊,小聂倒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地说:边儿喇呆着去。
  然后系里边儿的老师就突然对我感兴趣起来,时不时地找我谈心,一边说咱们系里对要转系的同学不会有看法一边提醒我考虑清楚。我也知道要考虑清楚可是许多事儿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考虑才能清楚,比如说“万一转了之后不爽怎么办?”
  后来我终于找了一个反问句:“假如放过这次机会呢?”毫无疑问肯定不爽。于是我假定“肯定不爽”是要比“可能不爽”更位爽的,于是决定要转。至于说如果连这么个值得信赖的假定都不成立的话我也只能认命了。
  就这么着我也有了个盼头,一天到晚琢磨着未来的幸福时光。但其实心里对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多少了解,就好像这件事发生在月球上和我没关系似的,甚至有一种隐隐约约不祥的预感开始在我心里滋长,但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小聂问我是否开始为了转系考试而复习的时候天上正下着绵绵小雨,雨点好像粘在一起一样变成了一条条雨线,雨线从天上一路扫下来,扫过灰蒙蒙的天空,被小聂蓝色的小花伞割断,雨水落进泥土里融化出一股五月的忧伤气息。我对小聂说什么都没准备,心里却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躺在姥姥家的炕上啃着香瓜时窗外也下着这样缠绵的雨,不知为什么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种香瓜了它就好像永远的消失了不知道除了我还有没有人怀念它。小聂摇摇头说果然不出我所料,说的时候眼里有一种莫名的哀愁,我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说我琢磨着要是能什么都不准备就能通过考试就当拣个大便宜要是不过就算了。我这么信誓旦旦地胡说八道时脑袋里却想起了小时候吃过的一种面包,这种面包可能是因为太好吃了所以也消失了,后来和许多同龄人聊天时大家都谈到了它都很怀念也都不知道为什么就买不到了,有的时候我会以为这可能只是我们大家做过的一个关于面包的梦而已,接着我又想起了许多许多东西:炸得金黄的油炸糕、姥姥做的咸滋滋香软的大饼、延街叫卖的冰糖葫芦,冬天里冒着气的热豆腐……这些东西在我的脑袋里飘浮过去,我机械地和小聂走在雨中。这时小聂刚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我只是打断她说:你看,小聂,许多东西都变了。
  小聂停下来,诧异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什么名堂但是失败了因为我的灵魂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自己都不知道而小聂你却想从这片虚无这片废墟这片荒漠这片无底的沼泽里看出意义这真是太荒唐太可悲可是究竟是谁的悲哀谁的不幸又有谁会为此叹息或者欢天喜地或者痛哭流涕就好像有一天我断送了自己的小命一样为我哭泣而小聂你知道这让我难过让我不能感到轻松因为如果没人哭泣我真的真的愿意死去就好像那些曾经活着曾经孤独地活着冰冷地活着因为没人会为他们的离开而哭泣的人们那样默默的死去这没有什么因为没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即使还有人记得人们也会慢慢闭口不谈心照不宣然后遗忘接着老去最后死去一个接一个一批接一批地死去终于而那些泪水那些叹息那些廉价的荣耀和沉重的回忆都变成了泥土消失在虚空中我知道一切都逃不出这个结局可是小聂我还在挣扎在努力在拼命地踢着水花不想这么沉到水底这么快放弃……
  小聂的一声叹息把我从沉思中拉出来:“你在寻求什么?”我一愣然后说不知道也许只有找到的那一天我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小聂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我仍然没有听清,我问你说什么,她摇摇头说算了送我回去吧。我说好然后我们接着往前走,这时候小聂忧伤地说你以后真的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我愣在原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聂疲倦地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我想,我永远也不能明白你在想什么。
  我心里轰地一声,想说点什么,可是我忽然觉得这似乎就是那个我一直在等待的时刻,现在它终于到来证明了我的无比英明那么我不是应该为了这个而微笑吗?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可笑的,因为这是一条法则,从开始到最后,不管怎样都逃不开这一点,所以我必将坚持下去和它一路同行不离不弃直到毁灭的那一刻才能坦然和它告别摆脱它永恒的阴影。
  分开之前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刚才想到了我家门口的酸菜缸你相信吗,小聂无奈地苦笑着说,信。
  小聂真的相信,所以离开了我。

  二

  突然间我变得倦懒。
  每天都盼着能躺在那张破床上不起来,蜷缩成一团儿,尽量把自己占据的不足一立方米左右的空间变得紧凑,要是我会瑜珈,我就会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儿,尽量一动不动,闭着眼感受冬眠的感觉。因为躺着,所以心脏的负荷减少了不少,这样的话按说可以多活几年,如果这么一直躺下去没准儿就能活到永恒。但是我忽然厌烦了永恒,于是坐了起来,因为坐的太凶猛,结果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等我终于可以站起来,就接到一个电话,一个伙计在线路那边儿跟我聊得十分火热,末了还笑嘻嘻地问我有没有骗个小姑娘什么的,我说没有,他说你小子得抓点紧啊下手晚了就没了这年头,我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一句电视里的话顺嘴就冒出来了我说就是啊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放下电话我用力地想这个很熟的声音是谁,可是没想起来。
  躺了一会,忽然坐起来摸出电话本,找了一个朋友的号码拨了下去,竟然通了。可惜她显然没料到来电的是我,结果冒出这么一句:“有什么事儿吗?”我立刻就无话可说了。本应改就此挂断的我由于心情的恶劣影响了理智于是竟然愚蠢地想把谈话继续下去,于是一往情深地说没什么就是最近心情有点那个不太阳光,回答是她尴尬的笑了两声说你为什么老是这么自寻烦恼想想你衣食无忧又上了一个好大学前途很光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愣了一下才终于觉悟了,于是说我骗你的其实心情特好,放下电话我觉得自己特没劲。
  想从此不再开口说话了。
  不开口是件不容易的事。因为以前小的时候我们都是一群自我感觉良好的笨蛋,所以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这个世界说,后来我们长大了变得清醒一些变得比较的不笨时才发现自己的话是多么无聊和无用。说话代表着自作多情或者说某种盲目的乐观情绪,表示当事人愿意发誓相信自己的话是真的或者是假的,至少是有某种高尚的或者卑鄙的意图的,但事实上我发现自己的话是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用处的。我甚至开始觉得这世界上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不幸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人想把自己的话说给别人听结果到处充满了嘈杂和这些天真的大龄儿童们为了强迫别人相信他们自己的主张信念理想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鬼话而制造的武器杀戮战争以及种种此类的疯狂罪行。假如某些人闭上嘴,这世界也许会更幸福一些。至于我,我明白了,即使我不说话人类也会很好很好地灭亡下去的。就是这么回事。
  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明白一个道理,于是决定沉默了。
  于是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听着周围的人依旧谈论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我只是盯着糊在上铺床板底下的人民日报发呆,看那上面的东西就跟看新闻似的。上铺在床上翻了一下他沉重的身躯问我见没见过某朵可惜插到一堆牛粪上的鲜花时,我盯着床板缝儿里飞落下来的木屑说插哪儿不是插啊然后翻身睡去。

  睡着了就不想再起来,因为没人叫我起床了。
  这倒不是说我和小聂断绝了联系,实际上我们能经常地碰见。有一次在食堂门口看见小聂换了一幅银色边框的眼镜,她笑着对我说你怎么面有菜色,我说你不懂这叫做诗人的忧郁,她撇撇嘴说得了吧现在不流行这一套了,我问她流行哪一套,她一幅内行的样子说现在流行的是另类而又阳光叛逆而不颓废,我说是不是那种一边儿玩深沉一边儿杠悠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说我好快乐我好个性,小聂说别那么恶毒人家那叫我行我素有个性,我心想原来就是流行犯贱啊。小聂奇怪地问你笑什么我说没什么看见你就开心,她婆婆妈妈地说你注意点饮食自己小身板儿什么样还不知道吗,我笑着说你不觉得我也挺流行的么,小聂笑了说真受不了你。
  我也受不了自己,这句话我没说。
  我仍旧无所事事,整天背着一个拉锁坏了总是开着口的书包满校园溜达,四处找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看小说,然后补笔记抄作业看动画片练反恐。有时候能碰见一个热心人说哥们你包开了,我就特善良地笑笑说谢谢啊。我没有和任何熟人联系,努力让别人失去我的消息,把自己藏在这个灰色的城市里。

  有一天那个神秘的女生又发短信问我怎么总是在物理课上看不见我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逃了许多课。她又问我为什么不理她了我说前一阵子停机了,她说是么你最近好像不开心啊,我说你只看到表面现象而本质是我并非最近不开心而是一直就不怎么开心,她说为什么啊人应该让自己开开心心的呀,我看着那个“啊”和“呀”不知如何是好,空空荡荡的心里有一刹那想对她说我并不想按你说的那样去开心,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最后我只好回复她说:是么,有道理,呵呵。
  真够傻的。
  然后竟然笑了。
  转系考试那天我突然一阵发疯,觉得转了也没有用,所以就不想去了,但是离考试还有一刻钟的时候我还是从床上蹦起来骑车去了。

  小聂发短信告诉我她四级考了90分,而且拿了奖学金,说要请我吃饭,我开玩笑说和我共进晚餐不怕别人误会吗,她说没关系正好给你介绍一下我男朋友。
  我盯着手机发愣,拇指在键盘上游离良久还是不知道该按哪一个键,心里一片茫然特想知道小聂这时候是什么表情。
  跨进比萨自助店的时候我说你也真够大方的啊,小聂笑着说看你那一幅吃不饱饭受虐待的样子我就难受来吧今天管个够。除了她男朋友还有一个叫小燕儿的女生,是小聂的师妹,好像还是我的老乡。小聂男朋友是个留着毛寸的小伙儿,穿得挺板正儿,一看就知道是个主动要求进步的好青年,叫刘什么邦,名字挺带劲,可惜中间那个字儿我不会写。
  小聂把我介绍给刘什么邦时一脸真诚地说:“这是小燕儿的表哥,也是我的哥们儿。”我看了一眼我表妹,她正冲我眨着眼睛笑呢。刘什么邦嘿嘿傻笑着跟我打招呼,这时小燕儿笑着对他说:“怎么样,我表哥比你帅吧?”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
  这是我今年听到的第二个笑话。

  幸亏有小燕儿不然真不知道这顿饭怎么吃,我这表妹在哪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一边儿说还一边儿咯咯咯捂着嘴乐,自己一个人闹得成是欢实了。刘什么邦一边啃鸡翅一边陪着小燕傻笑,不时望望小聂,再转过头看看我,然后再冲着小燕特憨厚地一笑:“你怎么光顾着说啊,吃啊。”小燕说:“瞧你吃的那么愣实,我看着就饱了。”说完又捂着嘴乐个不停。我看那兄弟吃的那么开心,摇摇头冲小聂乐了一下。小聂皱着眉,用手指戳了一下刘什么邦的脑门:“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然后回头对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不吭声,低着头一边啃鸡翅一边笑,笑得浑身哆嗦。小聂瞪了我一眼,又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
  除了小燕儿基本就没什么人说话,我和刘什么邦忙着吃,小聂坐在那儿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话,有一次还问我:“你怎么不说话,以前不是挺能说的吗?”我头也不抬地说你没看我忙着呢吗。这时刘什么邦去洗手间,小燕儿也跟着出去了。小聂吸了两口可乐问:“怎么样?”我拿纸巾擦擦手上的油,乐了:“你这不是欺骗未成年少男吗?”小聂瞪了我一眼:“狗嘴!”我乐呵呵地说:“人不错,说真的,挺单纯的。”小聂把头探过来一点儿,皱着鼻子低声说:“直说吧,其实特白痴,简直是头猪!”我哈哈大笑,这时候刘什么邦回来了,坐下的时候冲我一笑:“别客气,吃啊!”

  从比萨店出来的时候天黑得不行,风吹得很紧,树叶哗啦啦地怪叫着。刘什么邦温柔地问小聂冷吗,小聂说不冷,刘什么邦就把外套脱下来说挺冷的披上吧,小聂摇头说真的不冷,刘什么邦固执地说披上吧别着凉说完笨手笨脚地把衣服披到小聂的肩上,小聂低着头没说话也没看我。小燕瞧了我一眼然后别有用心地说哥我也冷,我把夹克脱下拉递给她,小燕儿虚情假意地说哥你真好,我斜了她一眼没说话。

  小聂还我外套的时候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转系考试过了没,我坐在长凳上眼望着头顶上的松树说过了。小聂说恭喜了,我依旧望着那颗老松树说我不去了。
  小聂一愣然后说你不是说要是能过就当拣个大便宜吗,我没有看她说拣是拣着了可是又给扔了。小聂生气地问为什么,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那天心里忽然一阵发慌就不想去了。小聂急着问那以后呢,我说就这么过吧。小聂毫不留情地问就这么混吗,我说别这么说,小聂说难道不是吗,我说是。
  沉默了一阵子,小聂又问那你父母怎么说,我苦笑着说他们还能怎么说我爹就叹了口气说不转就接着学吧,小聂忧郁地问你不怕后悔吗,我说怕,她说你到底……我说别再说这个了,小聂就不说了。
  我转过头努力笑了一下:“说说刘邦吧。”小聂乐了,说他是她的高中同学据他自己说都已经暗恋了她四年了还说为了她考到了北京可惜录到另一个学校去了不过还是坚持地追了她一年虽然没追上但是还是坚持不懈忠贞不渝地追啊追的最后不知怎么就一下子追上了……
  我笑着打断她:“是你自己往回跑了吧?”“是啊。”小聂承认了,眼里有一种迷茫的幸福。
  “完,挺好的一个追击问题变成了相遇问题了。”“呵,也许吧。想试试被人疼感觉什么样?”“感觉什么样?”我微笑着问。
  “挺好的。”“估计卖电话卡的发财了吧?”“真说对了。现在一天至少一个电话,每次怎么着也得半个钟头吧,后来我都心疼了,说:'快挂了吧,多浪费钱啊',那个人儿就一个劲儿地傻笑说:'没事儿,这点儿钱算什么,以后咱们再挣'好像他多能耐似的!你看出来了吧,那个人儿自我感觉特别的良好。”
  “看出来了。我猜他经常谈论你们以后怎么怎么样吧?”我还是笑着问。
  “是是是。把未来的都规划好了,说什么一起创业同甘共苦,说得可好听了!”
  小聂好像有点恼火,其实眼里写着快乐。
  “那你怎么跟他解释自己态度的突然转变?”对这个我挺好奇的。
  小聂得意得一笑:“我就说被他的执着感动了经过一年的考验觉得他这人还不错挺专一什么的。”“他信吗?”“信。那个人,我说什么他都信!”小聂嘴角挂着笑意。
  “那他可是真够……”我没说下去。
  “够猪的?”小聂眨着眼睛问。
  “我可没说。”“哼,你就是那个意思,还装好人不说出来,真无耻!”小聂撇撇嘴。我笑着没说话。
  我们坐着看着远方的夕阳,金色的阳光照在小聂的脸上。我正盯着她看,小聂忽然问我:“你哪?”我说还那样,小聂好像狗仔队一样充满好奇地问:“那女生还追你吗?”我说偶尔还无关痛痒地聊聊。小聂冒充长辈地教育我说幸福得自己争取明白嘛争取了还得珍惜懂嘛小伙子,我说你少在我面前……这时候小聂的手机响了,她盯着屏幕看着看着就乐了,我说是那个人吗,小聂点头说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说不送了。
  小聂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对我说:“老这么着不行,该改改了。”我假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小聂转身走了。我一个人坐着不动,落了一身的余晖。

  三

  为了转系又不去的事,系里的老师又教育了我一通,说什么做人必须坚定不移男子汉不能反反复复应该果断勇往直前什么什么的,就差没说要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了。我一脸歉意不住地点头说真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她热情非常地说不是麻烦的问题事你都成年了不能再犹犹豫豫应该对自己的未来很清楚不然将来怎么在社会立足,我一边连声说是一边想这辈子算是被判了死刑了。最后她说还是欢迎你留下来,我说老师听说可以修双学位的是吗。
  结果我每天忙的要命。每个周五的晚上我都要努力在AK47的扫射声中想办法入睡,以便第二天早上能在别人大睡特睡的时候挣扎着起床,然后在一个教室里和一群摇头晃脑自以为是的笨蛋坐上一整天辅修中文。我一脸迷离的奔向那个教室,进门的时候看见一双双好奇的冷漠的警惕的探询的回避的贪婪的不屑的眼睛,看见了得意洋洋而自命不凡看见了愚蠢而又故作清高看见了一心想要超过别人的刻苦奸诈看见了努力掩饰骨子里卖弄天性的谦恭看见了假装热情而又极端的目中无人也看见了极度的厌恶之情看见了一切的空虚冷漠无动于衷小聂我看见了这一切可是我却毫无反应,即使当那个讲中国近代文学的老师说起有关鲁迅兄弟失和的一些荒谬的流言而引得下面几个油头粉面的精致男生大笑不止时我心里也没有一丁点儿厌恶的能量和情绪。我想,我是连厌恶也都厌恶了吧。
  我想我是病了,小聂。

  功课的繁多没有救得了我。某一天实习的时候我看着自己将来可能要做的事时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震颤,回来之后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脑袋里不住地追问自己为什么转了系却不去为什么留下来受罪,我没有问出答案,只觉得心里很憋闷想和什么人打一顿拳击如果能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也许回舒服一些。当然,我没有打拳,所以去跑步。
  晚上跑步的人很多,我混迹于这些呼哧呼哧喘气的人中间,好像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人一样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大口喘气,两眼盯着前方,脑袋里什么也不想,只意识到自己身体的颤动,前所未有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不是什么宇宙的精华上帝的杰作而只是一个跑动的肉体,一堆肉而已,跑着喘着挣扎着呼着气吐着气流着汗汗里面有盐有水一起从毛孔里钻出来蒸发到了空气里。一直跑到气喘吁吁双腿酸软无力才停下来,身体要散了而心里空空荡荡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像热量一样随着汗水的挥发被带走了。
  一天就是这么过的:早上从宿舍出发去东南角的某个教室上一节课然后奔到西北角再上一节课接着奔向西南角的食堂往嘴里添一口饭之后去中南地带上两节课然后再添饭然后再去西北角上自习然后去操场跑上一二千米最后回到宿舍睡觉,整个过程的位移为零而轨迹是一个错综复杂的不规则闭合曲线,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土地测量员。
  如同一个齿轮,我就这么一天地转个不停,不怎么用大脑思考。
  有一次小聂问我最近忙什么呢,我说忙着转圈儿。

  有时天气好得让人不忍心浪费,我就扔下手里正在瞎掰的一篇所谓的论文跑出去看夕阳。我坐在以前经常和小聂一块儿坐着的长椅上,松树依然苍翠,一对对儿的情侣从我身边儿走过,举动亲密异常,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想小聂没准儿什么时候就会走过来。这么想着,小聂就走过来了,在我身边坐下来,双臂支在膝上,双手托着头,目视远方:“听说你辅修中文呢?”我说是,小聂又问打算弄个双学位吗,我说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想放弃了,小聂不知所以地点点头说看来老毛病又犯了,我说忙得要死没时间干自己喜欢的事儿而且看着那些人就烦所以不修了,小聂转过头顽皮地笑着说你总是这么半途而废是不是脑袋有什么毛病啊,我笑着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小聂两眼炯炯有神地说:“认识一年了,都。”“是吗?一年可真长啊。”我叹了口气。
  其实一年并不长。
  “那女孩呢?”小聂饶有兴趣地问。
  “不知道,好久没给我发短信了,估计也放弃了吧。”“知道是谁吗?”小聂乐呵呵地问,露出两排小白牙。
  “不知道。”我无所谓地摇头,然后假装有所谓地说:“挺可惜。”小聂撇撇嘴,然后一脸坏笑:“从没想过有可能是我吗?”我登时一愣,目瞪口呆,小聂开始咯咯咯地笑起来。
  “不会吧。”我当时的感觉就只有一个词儿能形容: ** 。
  小聂还在乐个不停,我有点恼火:“是你吗?”“不是。”小聂连忙否认。
  “真的?”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了。
  “真的不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啦?”小聂小嘴又撅起来了。
  “也是。”我终于放了心,心里差点就丧失了对生活最后那么一点儿毫无根据的信心了。
  小聂又笑了一会,然后眼神突然黯淡下来,笑意从脸上消失了。我问:“怎么了?和那个人吵架了?”小聂抬起头,无奈地笑了:“那倒不是,只是想起以前的事儿了。”“算了,别提那个了。”我盯着夕阳,把腿搭在对面的椅子上。
  “说真的,和他吵架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了。前两天大吵了一翻,我当时感觉委屈死了,特想在你肩头上哭一场,差一点就来找你了,可是……”我没吱声。
  “后来想想,就算了。”“开心吗,和他?”我不动声色地问。
  “不开心。和一头猪在一起能开心吗?气都快被气死了。可是有时候又觉得离不开他……”“少发点小脾气,好好过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会说这种话了。
  “嗯。”小聂点点头,“你呢?还那样?”“比以前好点儿。”我转过头望着小聂,她正弯腰摆弄鞋带儿呢。
  “怎么?”小聂歪着头问。
  “看什么讨厌的事儿都不怎么烦了。”我笑了一下,呲了呲牙:“还有,比以前更帅了。”“是更能吹了吧!”小聂撇嘴,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有什么打算?”“活下去。”“跟你说正经的呢,严肃点!”小聂一脸正派的模样。
  “考研。”我严肃地说,然后忍不住笑了:“你信吗?”“不信。”小聂撇嘴。
  “小聂”我望着夕阳,“我这学期报四级了。”“呵呵”小聂笑了,“怎么知道发奋了?记得以前你跟我说好像生活在黑洞里,看不见一点儿的亮。现在呢?
  看见希望了?“”怎么说呢?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一天一个女生跑到教室里做问卷调查,我看她长得不错,就特配合她的工作,所以往纸上瞎写,最后一个问题是'你对本课程有什么希望和建议',我提笔就写'希望',结果发现写完这两个字后就写不下去了。“”结果呢?“小聂眨着眼问。
  “结果我就……”“就那么交上去了?”小聂好奇地问。
  “没。我在后面又添了一笔。”“添的什么?”“添了一个问号。”“哈哈哈。”小聂笑起来,笑声依旧那么纯粹。我满意地把头靠在椅背上,微笑着看着我们的夕阳。

《沦陷200X》 作者:飞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