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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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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语》
作者:陈楸帆

正文 林中语

  Talkin' Forest

  人说话。
  我们在清醒时说,我们在梦中说,我们总是在说。哪怕我们根本不吐一字,而只是倾听或者阅读,这时,我们也总在说。甚至,我们既没有专心倾听也没有阅读,而只是做某项活计,或者悠然闲息,这当儿,我们也总是在说。
  我们总是不断以某种方式说。我们说,因为说是我们的天性。
  --海德格尔,1957年弗莱堡大学"语言的本质"演讲。

  路标

  轻软绵长的一丝吐息,象是灵魂出窍的声音,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呼出的雾气明了又暗了,如流动的液体相互缠绕、渗透,然后不做声响地扑面而来。霜青一步也不敢稍停,任凭高大如城堡的落叶乔木从身边掠过,它们绞碎的日光,织成一领迷蒙而幽黄的网,漫无边际地撒下来,层层叠叠地在他胸前划破道道闪亮的疤痕。

  他感到肋骨隐隐作痛。
  身边紧跟着的,是一串细小而绵密的脚步声,从厚实松软的腐烂树叶里沉闷地钻出,附和着离眉呼哧不停的喘息。干冷的空气中飘着些微艾蒿的气息,略略发苦却又沁人心脾,或许还有些三叶草的味道,她不敢确定。她那小巧微翘的鼻头已经通红,汗水粘着头发,干在额角,两片樱唇因为缺氧愈发的媚艳,在奔跑中如花瓣微微抖动,却吐不出纹丝香气。

  象是用力想说点什么。
  树林的气息浓烈起来了,夹杂着微微发潮的温暖和泥土的味道。晚风象鸟儿般倏地蹿下枝条,又奇妙地隐没在身旁。
  一切的变幻都是那么没有来由,似乎也无需来由。
  脚步之前是一排白杨,原本淡紫的枝干如今却似浴于火中,耀动着慑人心魄的焰光,那在高处如风车扇叶般颤动的叶片,狂乱地相互击打着,发出金属般空洞的响声,嗡嗡地共振着。
  那一枚银白色的标志,正在白杨丛中显眼地炫耀着。霜青脸刷的白了,眉头紧紧地别起。山雀铜铃般的嘲笑从林间一滑而过,象流星般瞬息消弭。

  空地

  穿越。跌倒。再次瘫坐在那一片林中空地上,松软的草毡香气幽涩,相同的位置上点缀着相同姿势的枯叶。似曾相识,没错,只是腿脚的酸麻又平添了几分。
  天已经完全黑了,却有不明来历的青白色的光,若有若无地笼着他们俩。四周暗处有星星点点的荧光颤动,从香气来判断,那或许是紫罗兰或者铃兰花瓣上伶仃的夜露,也可能是乳蘑、橡蕈或者红色毒蝇蕈趁着黑暗在疯狂地生长。不会是萤火虫或诸如此类的低等动物,他们还没在这片森林里看到任何一只活物出没,即使有高高的蚁封,即使有阳光下闪烁的蛛网。

  霜青铁着脸,额头沁着一层晶亮的汗珠,气息有些乱,言语却仍是那么漠然而不动声色。
  "这是第几次?"
  离眉脸色绯红,丰满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眨巴着眼睛,像在回忆,又像是因为喘不上气而胸闷憋气。
  "一次……两次……三次?不不不,等等,好象是四次,又好象不止……我再想想……"
  如果他们心情尚佳且仔细聆听的话,会发现日间活动的鸟儿像路灯逐盏熄灭般沉默下来,先是燕雀,接着是知更鸟,然后是颊白鸟。最后,林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象死寂了一样。耳膜被这种极端的寂静紧紧压迫着,几乎要向内爆开,但是,再仔细听,这静里,会有一些平时无法觉察到的细微声响,在生长,在突兀地集聚成嘈杂丰富的轰鸣,填满了林木间的每寸空隙。

  这是森林的私语。
  "……唉……五次?呜呜……我迷糊了……"离眉紧着眉头,吮着食指,像个初生的婴孩般无辜,"都是你,拉着人家转了这么多圈,脑子都转蒙了,你就不能用用你的法力嘛。哎,我说你听见没有,你可是36级的法师呢,哎,你这苦瓜脸木头脑壳蟑螂智商的……"
  霜青漠然地望着一株灌木,似乎它才是他真正的伙伴。
  "哎!你到底听到没有……算了,我自己来,虽然我只是个19级的半调子精灵,怎么也比智障来得强些,水晶罗盘!"离眉将双手平举在胸前,五指张开伸向前方,腕间七个质地颜色各异的镯子相互敲打,发出清灵爽朗的乐声,在林间欢快地跃动。
  树影憧憧,只有莫名的虫子轻轻唱和。
  "啊?怎么……难道……钻石火焰!珊瑚漩涡!!魉魍双月轮!!!"离眉摆出各色奇巧诡魅的动作,腰间碧色的裙裾如涟漪泛滥,荡起纤纤腰肢,曲线曼妙,可除此之外,别无异象。"完啦完啦,肯定让人黑了,难道这片森林有强制修改参数的关口?可我是交费的正式会员啊,怎么可以这样,我要去告他们!哎,我说原来你也是个残废,怪不得屁也不放一个……"

  霜青的脸色愈加的难看。他在努力地思考着一些东西,不,不是法力的丢失,比起现实的境况,那只是小事一桩,这片森林不太正常,可又说不清到底不正常在哪,比如在原地绕了三圈,比如看不到一只鸟儿……可现实不就是一件不正常的袍子,无形无色,可又把人紧紧包裹着,还爬满了不安分的虱子……
  似乎在回答他的疑虑,一声轻巧的口哨声忽悠着飘过夜空,那是红尾鸟的登场曲,接着是柳莺亮丽的花腔,黄鹂凄厉的咏叹,夜莺婉转的歌唱。这一切交织在漆黑的林间,美妙却又让人毛骨悚然。
  一种极不和谐的声响从鸣叫中钻出来,喀喀咝咝,急促而又均匀,象两把互相摩擦拍打的绸扇。
  离眉停止了嘀咕,侧耳倾听,口中喃喃地滑出一个词,"山鹬吧……"
  从阴暗的白桦树后,一只灰褐色的鸟儿斜着长长的嘴喙,优雅地飞出,在两张目瞪口呆的面孔前缓缓飘过,旋即消失在灌木丛中,空气中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蓝光。

  畏

  "你……你,你看到了吗?"离眉竟然也有结巴的时候。
  "恩。"霜青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鹬消失的地方。
  "难道……"离眉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住霜青的胳膊。
  霜青摇摇头,又拍拍自己的脑袋。
  "莫非……我的猜测是正确的?"离眉若有所思,"看来……这座森林真的不对劲儿……"
  霜青略带赞许地看着她,微微颌首,以为她也得出了跟自己相同的结论。可他想错了。
  "这里真的有怪物。嗯。"
  霜青脸色陡变,嘴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可是已经太迟了。
  "说不定还有魔龙、蜘蛛怪、狼妖和虫人呢,哎呀,没有法力怎么打呀。"离眉痛苦地摇摇头,一头长发随之如浪翻涌,芳香四溢。
  森林刹那间完全沉默了,连那些极细微的声响都停了下来。但这沉默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类似马达转动的轰隆声,中间夹杂着低沉的咆哮和鼓点般密集的脚步,甚至还有吧嗒吧嗒的潮湿的撞击声。数种声响交相呼应,宛如一台声色俱厉的大戏即将开演。
  没错,马上开演,血红的帷幕正在缓缓打开。
  离眉顿时面无血色,她看着浓雾中影影绰绰逐渐接近的巨大躯体,手脚开始不停使唤地哆嗦起来。
  "……我……我……不会那么……乌……乌鸦嘴吧……"
  只觉得手臂一阵生疼,原来是霜青拽住她猛力向来时的方向跑去,背后的声音愈加夸张地咆哮起来,而更恐怖的是,那脚步声似乎正贴着他们的影子,一步步地往身躯攀爬而上。寒气逼人。离眉惶恐地转过脸去,不看还好,一回头便完全失去了奔跑的气力,瘫软在地。
  不怪她。连霜青这种久经沙场的老手,都感到胃部一阵阵地抽搐,寒气无法抵挡地钻进皮肤、刺入骨髓、融成血浆。
  那是恐怖的前奏曲。
  巨大如山的黑色飞龙在空中盘旋着,全身闪烁着令人战栗的金属光泽,那展开的双翅覆满了整片夜空,连月亮也只能在那层腥臭的肉膜后朦胧出没,何况稀松的星光。它似乎是整支部队的统领,并不着急进攻,只是发出撕人心魄的咆吼,但寒气已随着声音如潮翻涌。坦克般肥硕的毒蜘蛛竟有如蝴蝶般轻盈,在光滑的白杨树干间来回跳跃,翩然起舞,口中的咀嚼器不停摩挲,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毒毛如针雨般哗哗地洒向地面,触及之处草木枯萎,腐朽成泥。

  霜青狠命地拖着离眉,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木然看着这群怪物步步逼近,向他们噬咬而来。
  一股腥风扑闪而来,霜青眼角瞥见一道银灰色的光影划破黑暗,眼见直扑向瘫软在地的离眉。他猛地把离眉腰身一搂,一环,甩上肩头,只听得"喀嚓"一声,如金石相击,震得人心头发麻。定睛一看,一个硕大无朋的狼头口沫四溅,交错相啮的利齿间还残留着一段碧色的丝带,正是从离眉裙裾上扯下的,真是命悬一线。
  那狼妖摇头摆脑地吐出口中的残物,弓背牵颈,象弹弓般往后敦了敦,似乎准备再次发力扑咬。霜青见势不妙,不等它做好准备,直朝它脖子上狠命飞了一腿,嘣,狼妖猝不及防,重心偏移,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震起无数枯叶,纷纷扬扬。
  霜青再也无心恋战,扛起离眉钻出白杨丛,朝目力所及的开阔地死命奔去,爪牙般的枝叶藤蔓从他脸上臂上抓咬而过,所过之处皮开肉绽,血色飞溅,可他已无心顾及。
  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背后的咆哮声似乎渐渐稀远,霜青心头渐松,不知觉中放慢了脚步,却不想脚下一个趔趄,被什么东西绊得摔个满怀,离眉像具柔软的尸体,翻滚到榛子树旁撞定,便再不动弹。霜青惊魂甫定,只觉得身体一沉,左脚象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牵制住,直往逃来的方向撕扯而去。霜青双手一顿乱摸乱抓,竟把一丛刺槐紧紧攥在手里,那股力量却是不弱,又猛地一扯,掌中皮肉被绞得一片模糊,鲜血汩汩地淌着,浇湿了刺槐根部的黑土。

  那力量愈见强大,霜青左脚踝部的骨节已然喀喀作响,他被撕扯得腾空而起,双手与左脚之间,身体拉得笔直,仿佛一条被串在竹签上烧烤的黄鱼。他感到自己的韧带与骨头正在分离,而骨头与骨头之间象有无数条裂缝在扩张,他觉得自己就快断了。
  像根失去了弹性的皮筋。
  在还没丧失意识之前,他强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扭过头去看个究竟,原来那并非什么无形的绳索,而是一根晶亮粘稠的带子,绕在踝间的皮靴上,伸向丛林深处。
  似乎有点不对,那绳索竟像有灵性般扭动不停。他再定神细看,透明的月光下,那竟是无数条粘滑油腻的黏虫相互勾连吸附而成,而丛林深处绳索的那头,似乎正在不停地向它输送新的成员,波浪般一股股地翻涌起伏而来,闪烁着令人作呕的凝滞亮光。
  "虫索"已经有拇指般粗细,力量也在不断地增强。
  霜青忍住胃里翻腾的恶心,开始用右脚去蹬那"虫索",可滑溜溜地怎么也使不上劲,甚至那些黏虫还伸出几根细长的触须,试图攀上右脚。只好这样了,他开始用右脚蹬住左脚的皮靴,使劲把脚往外挣。可獍皮靴十分的厚实,衬里的料子粗糙又贴脚,还有扣子搭着,纵使把脚挣脱了皮也极难把靴子脱下。
  手里的刺槐已经开始松动了。
  左脚的皮肯定撕脱了,霜青感到一股温热正缓缓地涌上靴口,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所能察觉的只是麻木。
  只有一条路了。
  他终于咬咬牙,放开了双手,整个身体像离弦的箭般朝"虫索"的方向弹去。借着这股弹力,他在半空中蜷起身体,抱紧左脚,解开扣子,狠劲一把扯下靴子。在靴子和左脚分离的刹那,霜青清楚地听见皮肉分离的一声脆响。
  嚓。
  那只滴着鲜血的獍皮靴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接着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进了丛林深处。
  霜青重重地跌落在地上,这瞬间,似乎所有的疼痛又塞回他的身体里,那么弱小的一具人类身体,却要塞进这么饱满这么炽烈的疼痛。他几乎要晕死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霜青所知道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在一棵高大绝美的白桦前倒下,连同离眉一起,滚进一堆数尺厚的落叶里。接着便是无尽的黑暗。
  可夜还没有过去,雾还没有消散。

  存在1

  一阵阵窃窃私语从无尽的黑暗中盘旋而来,时而轻声瑟瑟,时而绵绵低吟,时而又只剩下冰冷的呼号与哭泣。他感到自己喋喋不休地在跟那些声音争吵着、申辩着、乞求着甚至,哀号着。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肉体能够发出这么多的声音,而那些声音是否有意义并不重要,甚至,是否被听见也不重要,他只是想说,想不停地说,直到身体被声音充满、膨胀、爆开,化为碎片蒸腾到空中,再凝成雨。坠下。

  那些迷离含糊的言语象淅淅沥沥的雨滴,穿透无边的沉默,击中霜青的意识深处,随即绽开一朵朵刺骨而绮丽的涟漪,带着颤栗的光芒呼啸上升,上升。
  上升到一片充满光明的纯白世界。
  "呀,你终于醒了!"耳畔亮起的是那把熟悉的声音。与黑暗中的声音不同,这把声音温暖、柔软,沉甸甸地落在空气里,象是伸手便可触摸到的。
  霜青眯着眼睛努力适应刺眼的光线,模糊而渐渐清晰的,是离眉那张沾满泥巴却仍然俊俏的面孔,还有那双肿胀通红的眼睛,显得尤其动人。
  他摸了摸脸,一片冰凉的液体,湿湿的,像雾,又像是泪。
  刚想起身,几股钻心的疼痛从不同的位置狠狠警告了他,他终于没有忍住,呻吟了一声。
  "别动,你伤得不轻,可惜我们的医师不在这儿。"
  霜青看了她一眼,虚弱地说了句:"我肩包里,白色的盒子。"
  药丸的效果很明显,霜青很快就恢复了一般的行动能力,他又在盒子上按了几下,掉出另一些药丸,递给离眉。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但雾还是很浓,被滤过的阳光失去了灿烂和温暖,只剩下灰冷的亮,给白桦树干蒙上绸缎般的柔光,象新雪一样洁净,树林里像悄下过场细雨,地面反射着冰晶般剔透的光芒。
  "我们还得回去。"霜青处理了一下左脚的伤口。
  "什么?你疯了?还要回去?要送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她俨然把昨晚的事情抛诸脑后。
  "一定得回去,不然我们就逃不出这里。"霜青的口气和缓了许多,他没有解释,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那片林中空地是否就是整座森林的核心。
  "那好,你走吧。"离眉决绝地把脸一埋,手臂挥向烟雾迷蒙的丛林深处。
  "可我需要……"霜青把说了半截的话咽了回去,他诧异于自己的反应。"你,你发现没,只有林中空地才会出现怪事。"离眉点点头,仍旧侧着脸。"我们可以认为它的能力局限在那片空地里,"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根"虫索",胃里又翻腾起来,"或者说空地里的能力最强,而且……"
  "我怀疑它能读心。"
  "这不可能!这是规则明令禁止的!"离眉脱口而出。
  "哦?那私服呢?外挂呢?昨天晚上的事呢?"霜青刺了她一句,沉默片刻,又低低地叹了一声。"这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
  "或许……"离眉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它是以某种迂回的方式来窥探思想,我不知道……我听说的是,许多年以前,NASA搞过一个程序,能够解读人话说出口之前的思想内容,方法大概是截取脑神经传达给喉头的生物电讯号进行分析,你知道,这儿有两个感应组织……"离眉捏了捏自己的脖子两侧,粉嫩的脖颈上留下两个淡若樱花的指痕。
  "技术虽然原始,却是在禁令的范围之外。"
  "恩,很有可能,它无法准确知道我们的思想,但可以通过某种规则推断出关键词汇。"霜青点点头。
  "所以我们要看住自己的每个想法,即使默念或者自言自语,都是很致命的。"离眉作出一副教训人的样子。
  "呵。请问您是在说我吗?"霜青难得地嘴角翘了翘,随即又恢复冷若冰霜,"这么说,你是跟我去咯。"
  "那当然,要不再碰上怪物之类的,谁去救你啊……"离眉话刚出口,就自觉说岔了,只好吐吐舌头,尴尬地赔着可爱的笑脸。
  一阵夹着清爽香气的晨风拂过,将厚实的雾帘掀开小小的一角,霜青和离眉眼前豁然开朗,不由喜上心头,可定睛一看,又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排如哨兵般严整的白杨,从雾气破开处露出半截淡紫的枝干,那枚银白色的标志纹丝未动,仿佛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思

  跨过白杨丛之前,霜青一把拉住离眉,近乎耳语地说了声"别乱想,也别瞎说。"
  离眉狠狠白了他一眼,自顾穿了过去。
  林中空地仍是一片静谧,丝丝线线的日光顽强地穿透雾气,将鲜嫩的绿地切割得破碎不堪,周围的参天树木如同巨人,在妖弋旖旎的光影中摇摆不定,忽远忽近。
  霜青与离眉相对盘腿而坐,神情肃穆,他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到调整吐纳上,以屏除杂念。
  仿佛两个潜心修炼的道士,尽管身上是西式的服装。
  霜青举起左手,掌心朝上,离眉有点不解地看着他,也把手举了起来。霜青在她掌心中写了几个字,又指指自己的脑门,拧了拧眉心。离眉做了个"哦"的表情,眉心也拧成小结。
  雾气如棉絮般悠悠地飘过两人身旁,在皮肤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翳,宛如一汪深潭。
  什么都没有发生。
  霜青沉吟了片刻,又让离眉将手伸出,写下几个字。他又作了个手势,意思是做好随时逃命的准备。离眉脸色陡地一白,严肃地点点头。
  两对眉头又拧到一起。
  一切静谧如常。
  "奇怪……"霜青首先打破了寂静。"难道我们错了?"
  "幸好猜错了,要不你那个野牛……"离眉飞快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瞪得巨大。
  空气猛地一颤,开始如鼓面般抖动,轰,一下,轰,又一下,雄浑的擂击声震得树叶漫天飘舞,那竟是蹄子迈动的声音。不用看,也能猜到身后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离眉这回机警了不少,头也不回地拉上霜青,往树丛外跃去,两个人就势一滚,蹲住,死死地望着树缝间的林中空地。
  一对V字流线型的黑色牛角从雾中破出,那油亮的光泽与细密的纹路,只让人觉得这是一件稀世珍品,而非杀敌制胜的致命武器,但当那座山丘似的躯体甩动膘实的肌肉时,相信没人会再去细心品味其中的美感。它的口鼻流露出食草动物的敦厚,可饱满的双瞳却如食人兽般煞气四溢,若非仰天而出的是一声低沉的哞叫,真会误认那圈棕褐色的鬃毛上是否安错了头颅。

  随着头牛的一声长啸,雾中又陆续步出花色体型各异的美洲野牛,互相嘶叫、缠斗,肉体沉闷地撞出响声,又或者只是友好地碰碰犄角,清脆空洞地喀哒两下。它们的身躯包裹在一圈泛蓝的荧光里,额头上却闪着点点明绿。
  霜青清楚地感觉到身边的离眉打了个寒噤。
  "是语言。"如此简洁冷静的话竟是出自离眉之口。"我仔细琢磨过了,昨天晚上出现的那些个……,都是在我说话之后。"
  "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霜青点点头。"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破解的方法肯定也藏在语言中。"
  "它们似乎并没有攻击我们的意思,"野牛群如同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巡回一周后,重又隐没在浓雾之中。"难道是因为我没把那个词说全?"
  "恩。完全是两码事。"霜青起身,拍掉身上的杂草。"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说了那么多话,却只有那么些极端的东西跑出来?"
  离眉的脸刷一下涨得通红,想反驳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好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她发现这个男人打起趣来,真比不声不响的时候还要命。
  "其实我是在想,它对词汇肯定有自己的一套选择法则,"霜青又正经起来。"或许正是与森林这个背景设置相适配的词库,而且只对名词有反应。"
  离眉心中生出一丝敬佩,原先的怒气也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
  "那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呢?"
  "用我们的行话说,"霜青边往空地走去,边把手指放在唇边作了个"嘘"的动作。"叫打入敌人内部。"
  离眉突然发现,对这个跟随自己征战四方的法师,竟是了解得那么肤浅。往事一幕幕地掠过眼前,象古老的幻灯片,光调昏暗,细节却清晰可辨。

  语言

  那还是在古登堡的时候,那棵苍虬的古榕下,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沉默的男子。他是被她召唤来的数人之一,在那个年头,只要出得起价钱便能组建一支象模象样的战队,其余的事情都交给上帝好了。他起初并不打眼,普通的装扮,普通的相貌,如果硬要找出点特别的话,那只能说他特别的沉默,除非必需,否则你不会听见他发出三个音节以上的句子。

  值得一提的还有他的火焰技,在那个年头,单凭一己之力爆开黑金镏甲可绝非等闲易事。
  离眉眼前又快速闪过几幕暴烈的激战场面,最终定格在那尸横遍野的不周山下。她看见了自己,是的,她看见了自己,残败不堪的自己,拖着半血的身体,灵力几乎降为零,却仍像块墓碑般站立着,在那披满血与肉的山麓。她看见自己那黯淡的眼神,前面是四百具山似的残躯,还有那不死的共工,她甚至无法直视他的全身,那神似的耀眼光芒逼得她无法睁眼,只能恍惚看到那恐怖的双腿在人群中不停践踏,骨肉碎烂的声音犹如瓜熟蒂落般此起彼伏,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眼前消失。

  是的,他们仍能复活,可是。失败。失败是无法修改的。
  她看见那道令人魂飞魄散的闪光了,那么短暂,却又那么迷人,渲染着无数不曾得见的色泽与光纹,她知道自己将会随着这道光的坠落而熄灭,有如昙花般,刹那芳华,即为永恒。
  可她看见一个身影,一个那么熟悉的身影,宛如逐格放映的慢动作,缓慢然而坚决,在她面前筑起一堵墙,将那光的洪流挡于背后。她看见光在他宽厚的肩背上撞击出流星般的晕彩,她还看见他的脸扭曲得看不出表情,他的嘴怒张着,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她努力地回忆着。没有声音,一点也没有。
  "你还在愣什么?"霜青冷冷地吼道,离眉猛地回过神来,一脸痴迷。
  他为什么要去救她,那没有意义。他们都死了。他们都失败了。结局是一样的。
  "我想知道你会几门外语?"
  总会有些东西是不一样的吧。
  "……干吗问这个?法语比较熟,德语和日语都会一点。"离眉还没完全缓过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踏进了空地。
  "你不会英语?"霜青惊奇地挑挑眉毛。
  "英语也算外语?我从来没听说过呢。"离眉不服气地反驳。
  "在我看来,除了母语之外都是外语。"霜青示意她摊开掌心,用手指在上面划了几道。
  "你用各种语言说一遍这个字,先用中文,再用其他的,有问题吗?"
  离眉瞪了瞪眼睛,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扭头想了片刻,说没问题。尽管她仍如堕云雾里。
  "那开始吧。"
  "咳咳。"离眉故意清了清喉咙,象是要让整座森林都听得见她的演讲。
  她还故意拉长了声音。"兔--子。"
  片刻,一只略显肥胖的灰兔从雾中懒洋洋地挪了出来,扑扇着长耳朵,红眼珠里像含着一汪泉水,透着晶莹的光。离眉看着这只温顺的动物,心里有点明白霜青为什么要选它了。
  兔子即使再多,也是安全的。
  胖灰兔没挪几步,又隐没到雾气之中,只留下些许青涩的气味。
  她看了看霜青,他点点头。"rabbit--"
  雾气中猛地蹦出一只肥胖的灰兔,依旧扑扇着耳朵,骨碌着眼珠,依旧懒散地挪着步子,不停地嚼动着三瓣嘴唇。少顷,又消失了。
  "是同一只吗?"离眉疑惑地问,霜青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lapin(法语)--"
  雾气中平静如水。离眉颇有些失望,她拿不定自己的发音是否准确。过了一小会,似乎有一团模糊的物体在雾中缓缓成型,那形状不停地蠕动着,有时甩出一只长耳,有时又踹出一条后腿,似乎是只兔子,但也只能说似乎,因为那团物体最后还是消散在迷蒙之中。
  离眉耸了耸肩,霜青挑了挑眉,"你确定发音没错?"
  虽然她自己也不甚肯定,可听见他这么一挑明,还是不由得心头火起。
  霜青摆了摆手,把她的心火压了回去,只有怏怏地继续。
  "kaninchen(德语)--"话里明显多了把火气。
  这回等了许久,雾气干脆如镜面般纹丝不动了。
  "ぅさぎ(日语)--"
  依然没有反应。
  霜青似乎很自得地露出了笑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离眉跟他走出空地。
  "我还是不明白。"离眉甩甩头发,脸上一副糨糊似的表情。
  "很简单,我只是试试它的反应速度。"
  "你是说……"离眉的脑子开始打起转转。
  "恩,明摆着,它对英语的反应速度是最快的,其次是中文,其他几种官方语言不在它的识辨范围里。"
  "可是法语……"离眉有点心虚。
  "如果你的发音准确的话,那么或许它对法语有微弱的识别能力,当然我是说如果,我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解释,它把法语的lapin修正成英文里的lapin,代表雄性阉兔,又有兔毛、兔肉的意思,所以……"
  "所以我们看见了一只残废的兔子。"离眉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挑衅,又或者故意忽略掉了。
  她注意到,醒来之后,这个男人的话多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一种从未见过的光芒从他的眉宇和话语间透射出来。那是一种智慧而跳跃的感觉,激动人心,却又让离眉隐隐地感到一丝忧伤。
  总有些东西是不一样的。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离眉低低地问,话语中竟有些哀怨。
  "当然有用。"霜青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藏起了话里的锋头。"至少我们知道,这座森林的核心程序出品于ISLUI(International Standard for the Languages Using of the Information国际信息语言使用标准)建立之前,也就是说,很古久以前的事了。"
  "再问你,你怎么知道那两只兔子是同一只?"
  "你没注意到吗?它们的左边大腿都带着一个绿色的字母'W',不,不只是它们,所有出现的物体都带着这么个标志,只不过在不同的位置罢了。"霜青若有所思。
  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词语。形象。标志。离谜底已经很近了,他摇了摇头,想努力把那种熟悉的感觉抓住,可那感觉却像拳头里的沙子,攥得愈紧,流得也愈快,哗啦啦地便消失在纷乱的意识之河里,只溅起星星碎碎的水花。
  "我只注意到它们身上都蒙着一层蓝幽幽的光。"
  霜青脑海中忽然一闪,似乎抓住了点什么,可那灵光又倏地消失了。他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打打杀杀的事情太多,太久了,久得让人都忘了头脑原来还是一样有用的东西。可忘记的又何止是这些。他使劲地甩了甩头,似乎要把一些东西甩出来,又像要把一些东西甩出去。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离眉打断了他。
  "说。"霜青的口气蓦然一变,石头般冷硬地砸在空气里。
  "……你,"离眉心头一颤,话也变得冷漠起来。"为什么兔子是一只,野牛却是一群呢。"
  "哼,还说你会英文呢。"霜青嘴角轻撇,语带讥讽。"这正好证明了它是以英文词库为核心的,英语里的野牛bison正是单复数同型,这可能是系统的默认设置,要不你再试试鹿和羊(鹿deer和羊sheep同样是单复数同型)?"
  离眉一反常态,并不反唇相讥,也没有死撑到底,只是沉默。

  林中路

  日过正午,雾色稍稍淡了些,露出鱼鳞般小片小片的晴空,晴空下方的树叶迎了阳光,金黄透亮得紧,就连那黑黢黢的大橡树和大岑树,也因为披了件粼粼的光纱,笑意初现。两人就在这难得好天气里,十分默契地沉默着。
  "鹿!"离眉突然抓狂似的叫出了声,把霜青吓了一跳。"鹿,没错,就是它!路!"
  "嘘。"霜青恼怒地瞪着她,虽说这是在空地外,可也没必要扯破喉咙。
  "我说,如果我说,路的话,它是不是会给我一条路?"离眉开始颠三倒四了。
  "保不准给你一群愤怒的公鹿。"霜青毫不激动。
  "啊,也对。"离眉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劲头泄掉不少。"那如果我用复合词呢,比如出路?道路?路口?"
  "如果这是它后门设置的关键词的话,那……"霜青口气认真了起来,说不定还真有可能。
  "我去试试。"
  唉。霜青慢吞吞地起身,跟在后面。有些东西,即使天翻地覆、日月无光,还是不会更改的,比如离眉咋咋呼呼的脾性。
  他隐约听得离眉那把尖细的声线在呼喊着什么,许多个模糊的词语象熟透的果实般扑通坠地。然后,一片平静。
  难道……他心里一惊,急步赶上前去。
  离眉呆呆地站着,嘴巴微张,兴奋的脸上潮红尚未退去。霜青也愣住了。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路。生生从雾中破开的一条路,象是好端端的一幅油画,突然从中间破出一个洞,阴郁地伸向未知的方向。
  他知道没有别的选择。
  林中有许多路。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人迹不到之处。这些路叫做林中路。每条路各行其是,但都在同一林中。常常看来一条路和另一条一样。然而只不过看来如此而已。
  伐木人和管林人认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走在林中路上。
  而被抛弃的人们却不懂,他们只是走着,走着,漫无目的而又一往无前地走着。
  路旁的景物仍是那么单调,昏暗的光线里,一排排参差不齐的花楸被灌木簇拥着,作旁枝斜逸状,却无奈没有摄人的气魄,只得小丑般扭捏着。目力所及之处,皆像打上了柔光镜般,光滑平整得可疑,似一卷塑料长画多过于真实图景,气质却也因此妖媚了起来。
  离眉自顾想着心事,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却不想霜青脚步稍一迟疑,便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她的目光越过霜青的脊背,望见去路的景象,不由倒抽了口冷气。

  方向

  骸骨。裹在军装里的骸骨。横七竖八地撒满道路的两旁,一路向远方蔓去,磷火点点如蜂蝶飘舞,冰蓝铅绿,妖艳异常。
  霜青走到最近的一具骸骨边,蹲身去看。
  "小心……"离眉感到那话自己飘出了嘴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那具骸骨俯在地面,双手前趴,军服款式已是古远,隐隐可以看出肘部的补丁和斑斑血迹,肩章模糊一片,胳膊上的番号也只剩几个数字。
  霜青伸手去翻那具骸骨,手缓慢地靠近着,离眉摒住了呼吸。
  手指触到褐绿军服的刹那,只听得哗的一声,军服连同整具骸骨一齐,化为灰白的齑粉,零落成尘,化入泥土。
  霜青颇为惋惜地看着那片土地,一块模糊的人型印迹,便是一条生命的全部归宿,不管他征服过多少国家,杀死过多少敌人,不管他崇高还是卑劣,英勇或者怯懦。这便是他的全部。
  他突然在地上发现了什么,弯腰拾起一看,是一枚锈迹斑斑的星型徽章,已经光泽全无。
  "一直往前走,别往边上看。"他像将军一样下达命令。
  那些骸骨死态各异,越是往后走越是触目惊心。从身上的装束和饰物,可以勉强判断出他们的身份,将军、射手、伙夫、军医……,从他们的姿势上同样可以勉强推测出他们的死法,饿死、累死、失血过多、疼痛致死……,可不管贵贱,无论死法,他们的表情却惊人的一致,如果说骷髅也能看出表情的话。
  忠贞。
  霜青感到袖子微微地颤抖着。他知道,她没有遵守他的命令。
  他伸出胳膊,轻轻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凉飕飕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如果是在平时,离眉会撅起嘴,轻蔑地呛他一句"你还会说故事呢,真是神奇。"可她没有,至少现在没有。
  "1915年8月28日,也就是一战的时候,当时英军和新西兰部队部署在土耳其的嘉里玻里地区,诺福克第5团第1营的800多名英军向一个高地移动。"霜青冷冷地,不动声色地叙述着,就像背诵着一本历史教科书。
  "当时天气晴朗,英军所要移动的山头有一片浓浓的蓝色雾气,山巅隐约可见。随着大队人马的不断攀升,队伍逐渐遁入迷雾之中,直到最后一名士兵消失在雾中。"他停顿了一下。"几十分钟后,山头的雾气消失了,跟那一团雾一起消失的,还有800多名英军。"
  "再也没有出现。"
  如果是在平时,离眉会嗔怒道"这也叫故事?"可她没有,她只是感到手心微微地沁出了汗水。
  "跟这些英军相似的,还有一战中法军布置在马尔登高地上的两个营,当然规模最大的,还得算1711年,驻扎在派连山上的近4000多名西班牙士兵。他们在等待援军。第二天早上援军到达山上宿营地时,营内的柴火仍然在燃烧,马匹、大炮也原封未动,可4000人一个不留地全部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离眉揣摩不透他的用意。
  "没什么意思,故事就是故事。"霜青话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寒意。"故事无法被讲出故事里没有的意思,它只能被听出来。"
  "可为什么是军队?"离眉眼见着路旁的尸骸渐渐稀少,心头塌实了下来。
  "军队更容易迷路,因为他们只有一个方向。"
  一面黯淡的旗帜掠过霜青的眼角,勾勒出几具尸体的形状,他忍住不去看它。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们扮演的角色,他们执着的理想,他们的旗帜,一切的一切。
  就在泥土里安息吧。
  路。无尽的路。
  两人浑然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只是觉得自己的影子不可思议地映在两边的景物上,起起伏伏的,像有许多个自己在看着自己,恍惚之间,那影子似乎长出了眉眼,露出了表情。
  离眉感到霜青的手心一片汗漉漉的。跟自己一样。
  霜青又停住了。他指着地上一枚小小的坚果,喃喃地说:"这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他顿时觉得心底升起一股寒气。
  "我们在绕圈……那些士兵就是这么死的吗?……"她下意识地把霜青的手攥得更紧了。"……只有一个方向……"
  "不……不对,不是绕圈……"霜青抓起了离眉的手,猛烈地抖着。"出发时是你的左手抓我的右手,可现在……"
  离眉一看,竟是自己的右手抓着霜青的左手。她的脸刷一下白了。
  "……是莫比乌斯带……"霜青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们被翻转了180度……"
  离眉的手在他掌心猛烈地战栗着,他紧紧地握住它,纤细而柔软的手,象一只脆弱的鸟儿。
  "只有再走一圈……"
  第二圈似乎比第一圈还要漫长许多。影子,树木,尸骸,旗帜,树木,影子,影子,影子……
  两人的双腿已经麻木不堪,只是机械地向前不停迈动,湿透的两只手,像被汗水粘住般,紧紧地握在一起,随着脚步来回摇摆。那些影子开始张牙舞爪,向他们露出狰狞的笑脸,而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不断地加快铅重的脚步。
  终于,那个象征着救赎的坚果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两人已经形同行尸走肉,只差灵魂出窍。
  "……现在怎么办……"离眉脸色煞白,头发散乱地粘在额边,近乎耳语地呼着气说。
  "还记得我讲的那个故事吗?"霜青同样已是疲惫不堪,但眼神仍是冷峻而清醒。
  "……你是说……军队……?"
  "……我是说……雾!"霜青斩钉截铁地吐出最后一个字,便拉着离眉向路旁的树林撞去。
  离眉"啊"了一声,闭上了双眼,出乎她的意料,他们并没有在花楸木上撞个头破血流,而是仿佛穿透了几重冰凉刺骨的瀑布,跌倒在一领松软无比的地毯里。

  逻辑

  睁开双眼,依然是那方林中空地,春光明媚。
  霜青就在身边。而且。
  两只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紧紧的。
  她突然觉得胸中有一股暖流在盘旋,在上升,在寻找所有出口向外奔涌,它穿过喉咙,又冲上鼻子,溢出眼眶,化成酸酸咸咸的液体滑下脸颊,它凝结在睫毛的边缘,折射出美妙的光芒。
  整个世界一片金黄。
  "怎么了?"声音显得十分疲倦。
  "没,没……"离眉别过头,揩去眼角的泪珠。
  "看来你出了个臭主意。"霜青话中带着揶揄。
  "恩。"
  两人的手不知不觉间分开了,离眉心头竟飘过一丝失望。
  "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两人静静地躺着,眯缝着眼睛,享受着高天上缓缓的流云,以及云缝中不时漏出的阳光。林中路似乎已经把两人的精力消耗殆尽,在和煦的微风中,他们久久沉醉,无意起身。
  "森林--"霜青突然仰天长啸了一声,森林似乎在召唤中微微晃动了一下。
  "你在干吗?"离眉嗔怪地问,她觉得这个男人越发不可捉摸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他懒洋洋地答着,像在讨论早餐的内容。"用死循环语句把它搞崩溃。"
  "……"离眉沉默了片刻,似乎思考着话里的意思。"那森林算哪门子的死循环?"
  "我们还没摸清它的规则,只有靠运气。"霜青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看起来它只能处理单纯的名词,复杂的逻辑语句对它不起作用,那我只有用最基本的集合论悖论试试。"
  "集合论悖论?"
  "就是说,我们用M表示……,表示……"霜青的喉咙被理论哽住了,他侧脸瞅了瞅离眉那茫然的表情,决定放弃他习惯的那套表达方式。"……就比如有一个人说'我在说谎',那么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真的在说谎吗?"
  离眉皱紧了眉头,颠三倒四地念叨开了:"如果那个人真的在说谎,那他说的话就是反的,那他就应该说的是真话,可他又真的在说谎耶。可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又意味着他说自己在说谎这句话是对的,那他又在说谎,真话……谎话……天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明白了吧,这就是集合论悖论的古典形式。"霜青庆幸自己把球丢给了离眉,省下一堆口舌麻烦。"这是因为说话的动作本身和说话的内容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一个物体是用包含着这个物体在内的一类物体来定义的,这就是集合论悖论的起因。"
  "什么说话动作说话内容的,我越听越迷糊了。"离眉干脆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这种环境下最好不要有这种枯燥的话题来打扰,不知道为何,她眼前浮现出"情侣"二字,但又随即努力地把这两个字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说话原来这么麻烦的,怪不得你以前话那么少呢。"
  霜青不自在地翻了个身,背向离眉。
  他思考着。
  如果这座森林的词库中有"森林"这个词,并且是以它本身来定义的话,那么,当他说出"森林"时,会制造出另一座跟原有森林性质一样的森林,也就是说,能够根据话语制造出具象的森林。那么,当他的话语长度延长为无限时,产生的森林数量也应该是无限的,如此这般,系统便会因过载而崩溃。
  可在他想出无限延长话语的方法之前,森林却已经无情地把他的猜想扼杀了。
  离眉发觉霜青扭身背向着自己,以为他又耍起了脾气,心莫名一颤,浪漫的气氛顿时灰飞烟灭,散去无痕。她忽然无名火起,冷冷地丢下一句:
  "反正你也就一个法师,话还是少点好。"
  霜青的身体猛地一抖,眉宇间拧出几撇深深的皱褶。他闭上了双眼,不再言语。
  林间恢复了诗般的宁静,像一座神殿,站着充满活力的柱石。它们发出朦胧的呢喃,与森林投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触碰着人的存在。香味、色彩、声音纷纷相互呼应,深邃而不可思议,像光明一样无边无际,又像黑暗一样无穷无尽。
  一阵轻柔而有节律的声音如潮水起伏,那是香甜而深沉的梦之韵。
  离眉坠入了沉睡。

  存在2

  光。到处都是光。像一个无比巨大的容器,灌满了乳白色的液体,而她,便漂浮在这容器的中央。无论哪个方向,所能看见的,只有光,无比纯洁无比通透的白光,化为万千条触手,刺穿她的身体,抚摩她的灵魂。她想哭。并非悲伤或者痛苦,只是感动,极度的感动。可她哭不出声来,她一张嘴,便有无数光的气泡呼啸而来,在她身边破裂,炸开,那些光的粉末泛着缤纷的虹彩,将她击中。反复击中。

  她听见了波浪般起伏的噪音,每一朵浪尖上都翻滚着无数把声音,每一把声音都播撒着无数句模糊的话语。她的意识旋转着,被卷入这话语的洋底,被抛掷进了暗的缝隙,远远地坠离光的容器。坠落。坠落。
  坠入这个莫名冰冷的坚硬空间。
  "……你醒了……"一把低沉而醇厚的男声缓缓响起,是霜青。
  离眉努力撑开滞涩的眼皮,头疼欲裂。她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浓密的树阴里,清风袭面。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霜青的声音听起来柔软而温暖,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样子。"……你好象在做梦……"
  "哦……还是失败了……"离眉咬了咬嘴唇,她突然感到一丝恐惧从暗中攫住了自己的心脏。"……到底……到底怎样才能逃出这鬼地方!"
  清风徐徐,雾中的森林摇兮弋兮,枝叶亲昵地互相拍打、摩擦,那沙沙的响声宛如嘲笑,从四面八方袅袅袭来。
  离眉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恍如梦中。
  日光。云影。古木。清香。
  刹那间,某种熟稔而粘稠的感觉在记忆之海中慢慢升起,在水流的湍变中幻化着形状,边缘处不断地蘖生出相似的分形枝杈,无穷无尽。她滞溺于海中,努力地试图浮出水面,向着那座昨日之岛游近,却寸步难移,仿佛凝固于琥珀中的蜉蝣,刹那永恒。
  我从哪来,要到哪去?
  这个问题仿佛风暴般迅疾膨胀着,呼啸着,片刻间吞噬掉离眉的所有神智,其他所有的困扰和疼痛顿时被这巨大的阴影绞个粉碎,化为微不足道的乌有。
  离眉像胎儿般紧紧地蜷成一团,在碧绿的子宫中瑟瑟抖动。
  日光惨淡,给万物抹上一层阴森的寒意。霜青觉得那寒意生生地钻进骨髓里,搅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疼。他看着离眉,一个如此决绝的姿势,仿佛把整个世界都关在外面,把自己放逐到无比冷酷的黑暗尽头,然后等待。等待着毁灭。
  他开始说。向着离眉,向着自己,向着森林。
  他说,语调似湖水平静。
  我们被抛掷了,在这个虚拟真实(Virtual Reality)的游戏世界里。是的,像你常说的,这个世界太大,太完美了,像它的名字那样--"神奇"。在这里,只要你肯付出,时间、精力、或者任何在你看来并非那么重要的东西,你便能够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金钱。名誉。地位。很公平,不是吗?比起充满冷漠、敌意与怀疑的现实,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显得那么温情脉脉。

  是的,这是一个让人迷恋的世界。我们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纵横捭阖,驰骋沙场;我们可以呼风唤雨,降妖除魔,开天辟地;我们可以风流倜傥,国色天香,智冠人杰。于是,我们救赎了自己,得到了一个神般完美无缺的自我,我们满足了人性中最顽固的弱点--自恋,为自己建筑起一座海市蜃楼,在这里,我们感到安全、温暖、充满力量。

  离眉泪眼朦胧地抬起了头,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可是我们被抛掷了。我们踩中了"情节炸弹"(plots-bomb),被割断了原因,抽离了目的,我们只能象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些变异的程序里,它们遵循着某种固定的情节,玩弄着被抛到其中的弃儿,直到他们筋疲力尽,灰飞湮灭。
  这时候才发现,我们还是我们。那个虚弱的,苍白的,怯懦猥琐的,无助的自己。什么都没能改变。
  光芒消失了,只剩下空洞失神的瞳孔。
  咳咳。霜青突然干笑了两声。
  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迪达勒斯,被困在了自己设计的迷宫中。
  可是,我们没有翅膀。
  那种熟悉的光芒在离眉眼中慢慢渲开,在眼睑的下沿凝成一道发亮的弧线。
  呼。一阵长发的幽香拂过霜青面前,他看见她优雅地转身,奔跑,方向是--林中空地。他呆住了,片刻,便死命地赶了上去。

  诗

  镜面。镜后。
  再一次的穿越。跌倒。再一次的似曾相识。可所有的似曾相识之间又有那么多的不曾相识。
  霜青听见了抽泣,当离眉听到了喘息。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的,只要我们找到自己的角色。"
  霜青安慰着她,更像在安慰自己。没人能穷尽所有的情节,同样的故事在不同的文本间滑动、漂移,生长出迥异的质地和纹理,然后盛开、绽放,将未名的意义播撒向四面八方。
  "可我……"离眉幽怨地朝霜青投去一瞥,那面容已经不再冷若冰霜。"……我只是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回到这里,这儿让我感觉亲切而熟悉,就像小时候读过的一本童话……"
  是谜题的答案吗?一个词汇从霜青脑中扑闪而过,敲击出枝蔓多端的焰火。
  迷宫,labyrinth,它的字源或许是石头,lapis,但更可能是唇,labra。
  唇,说话。
  "……好象是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的童话,神奇,而且诡异……"离眉的目光宛如梦中,游离不定。
  他又想起那个关于迷失的神话,忒修斯(Theseus)正是靠着弥诺斯王(Minos)的女儿,那个深深迷恋着他的阿里阿德涅(Ariadne)的线团,才杀死了牛头怪弥诺陶洛斯(Minotour),又沿着线,走出了迷宫。
  可这又代表着什么呢?霜青的思路随着滚动的线团,越跑越远。
  "不,不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而是《爱丽丝镜中奇遇记》(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我还能记得里面的几句难懂的小诗……"
  她双唇轻启,几行古奥的文字悠悠飘出:

  "Twas brillig, and the slithy toves,
  Did gyre and gimble in the wabe;
  All mimsy were the borogoves,
  And the mome raths outgrabe."

  霜青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的嘴唇,似乎从里面滑出的不是诗句,而是细长的丝线。
  他看见了。
  三只奇形怪状的生物抖擞着,从雾气中悄然浮现。
  领头的像是一只獾、蜥蜴和螺丝锥的结合体,浑身滴淌着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它调皮地用带着螺纹的爬虫尾巴作为支点,整个身体围绕着轴心欢快地旋转起来,在地面钻出一小堆泥土的同时,将黏液甩到四周的树干上,留下绿鼻涕般的痕迹。
  无奈地躲避着黏液的,是一只骨瘦如柴、羽毛蓬松的鸟,它的脖子蔫蔫地缩在身体里,羽毛干燥无光,眼皮向下耷拉着,配合着下弯的钩嘴,整个一副悲悲戚戚的表情。只有那膨大的尾巴还有点神气的高高耸着,在四溅的绿色液滴中来回摇晃,活象一个拖把,只是到最后也逃不过沾上几点鼻涕,肮脏地垂到了地上。
  唯一发出声响的是一只野猪般的生物,从那颤悠悠的小躯体中爆发出尖锐的嘶吼,中间还夹杂着呲呲的喷嚏声,像有节奏地打着鼓点。它绕着自己腰间某个隐形的轴心,不停地转着圈,微微泛绿的皮毛在旋转中笨拙地抖动着,闪烁着金属质地的光泽。
  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只有那团氤氲的蓝光,以及鲜绿的字母"W"。
  须臾之后,三头小怪物又隐没在雾中。
  "……"霜青那惊讶的神情仍未平复。"……为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因为那都是刘易斯·卡罗尔自己生造出来的词,我只是根据发音规则判断它们的读法而已。"离眉轻描淡写地说。"很久以前,有个叫赵元任的人也是生造了许多汉字,把它们翻成了中文,可我不会念……"
  "可它却能辨认出来……"霜青充满敬畏地指着莽莽丛林。
  "……是哦,而且跟书里描写的一模一样……"离眉这才回过神来。"……我一直以为这些字只有写出来才会有意义呢……"
  是的。这些生造的词汇只有放回文字,放回到书面文本之中,其意义之光才可能得到显现。
  文字,而非语言。
  词汇。W。蓝光。
  一连串模糊的概念仿佛链状火山般,在霜青的脑中接连爆发了,一个引发另一个,然后再一个。零落的珠子在电光火石之间,串成了一条完整的项链,如落日下的长河般闪烁着眩目的亮光。霎时间,这条光之河漫出了河床,泛滥成海,淹没了霜青仅有的冷静。
  "我知道了!"他忘乎所以地喊出了声,脸上漫溢着狂热的笑容。
  "我知道了!"他重复着,抓起了离眉的双手,又捧起了她的脸。"你是个天才!你的嘴就是我们的出路!"
  离眉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他的眼,他的唇,那么熟悉而温暖,就在那么咫尺可近的地方,似乎随时会朝自己贴过来。
  她闭上双眼,期待着,静静期待着,期待着那一瞬间的交叠,电光火石的触碰,她真的要晕过去了。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贴着她的,仍是冰凉而青涩的空气。
  她睁开眼,霜青正站在空地的中央,昂着头,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转折

  "是Word。"他宣布。
  "这座森林的核心,是Microsoft Word。"
  踏入森林以来的一连串经历从离眉眼前忽闪而过,她明白,他是对的。
  "可我们还是不知道怎么出去。"离眉强掩住自己失望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失望与说出的话并没有太大关联。
  霜青转过身,满脸严肃。
  "只有一个办法了。无论成败,我们只有拼命一试。"
  他又转了过去,似乎不想让离眉看到自己的表情。
  "就算真的出不去……"
  听得出,他在极力控制自己抖动的声音。
  "……也还有个人做伴……"
  离眉心底猛地一颤,一种酸酸软软的感觉顺着神经爬遍每寸身体。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沉默。这数秒钟的沉默竟有如千万劫般漫长而难耐。
  霜青就这么站着,定定地站着,眼神漂流在极远的地方,迷离却坚定。
  一切都恍如隔世,离眉想。
  他嘴角的弧线轻轻一沉一翘,无声但却有力,如同一把利斧,劈开了所有的混沌。
  "=rand(max,max)"他说。
  森林静止了,仿佛凝固的琥珀。
  "=rand(max,max)"他重复道。
  连时间也静止了。
  一条灰色的圣丹诺狗出现了,它趴在地上,张大嘴巴,打着哈欠,接着,一匹皮发锃亮的棕毛狐狸敏捷地从它背上一跃而过。
  霜青的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光里充满了希望。
  又一条懒洋洋的大狗。又一匹棕毛狐狸。敏捷地跃过。
  再一条。再一匹。
  须臾间,林间空地上布满了懒惰的狗,以及一跃而过的狐狸,它们增加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两人的鼻腔中都灌满了腥臊的气味,棕色的毛发在空气里随处漂浮,撩得皮肤眼睛阵阵瘙痒。
  离眉惊奇地发现那顽固不化的瘴雾,竟然逐渐稀薄,散去。
  阳光重新刺入空地,深深地,渗入每一寸空气。
  平地的空间已经被占满了,狗开始叠沓在彼此的脊背上,半空中,有棕毛狐狸在敏捷地跃动,落发纷纷。
  "看!"霜青攥紧离眉的手,指着前方。
  雾气散去之处,现出一条路来,那路口正被越来越多的狗和狐狸填堵着。
  "跑!"
  霜青拖着离眉,挤开密密麻麻的狗和狐狸,拼命朝路口的方向奔去。两人仿佛置身于游乐园的泡泡池中,只不过泡泡球被圣丹诺大狗和棕毛狐狸所代替,狗毛、狐狸毛、或者狗毛夹杂着狐狸毛一个劲地往他们眼里、口里、鼻孔里钻,伴着浓烈的腥臊,刺得两人咳嗽不止。
  这是一汪由狗和狐狸灌成的泥沼,两人步履艰难。
  已经看见出口了,可下面的狗和狐狸已经堆有半人来高,把脚步挪动的余地堵个严严实实。霜青一狠劲,把离眉扛上了肩,朝狗墙贴了上去。
  "当心。"话刚出口,双手便猛力往前一掷。
  离眉耳边一凉,感觉脚底泛空,就这么飘了起来,缓缓地飞越那堵毛茸茸的墙。
  接着砰地一声重重落在地上,她哎哟疼出了声。
  霜青眼看那墙越来越高,只有爬了。他对这些犬类动物心里没底,只好选择比较保险的方案,踩着它们肩胛与脖子的连接处上去,这样即使它们想回头咬,也咬不着。
  他狠吸了一口气,瞅准了落脚点,便敏捷地往上踏去。那些畜生毛茸茸,软乎乎的,踩在脚底一点劲也使不上,还得光顾手上别抓错了地方。
  狗。狐狸。狐狸。狗。狗。狐狸。狗。狐狸。……
  每迈出一步,便有一声痛苦的哀鸣从脚底传出。他心惊胆战地攀爬着,快了,就快到了。他已经看到了那毛茸茸的边缘,后面伸出几株清冷的枝干。
  最后一步。他慌乱中踏住一个硕大的狗头,奋力一跃,半截身子便过了墙。正当他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左脚脚踝忽然揪心地疼起来,他差点被这剧烈的疼痛击晕过去。回头一看,那狗正一口啃在左踝的旧伤上,咬死不放。
  就这样,他的左脚吊在墙头,身子却在半空中来回晃悠。每微微地晃动一下,他的全身便如遭电击般猛烈地抽搐起来。这就是疼痛的力量,人类所永远无法习惯的几样东西之一。
  耳畔隐隐传来离眉的哭喊,他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了。

  本质

  那些声音又开始出现了,冰冷的、喋喋不休的话语,在他的意识中膨胀着,绽放着,化成一朵朵霜白的涟漪,带着颤栗的光芒呼啸,盘旋,上升。
  上升。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和感觉都消失了。只有坠落,坠落,无穷无尽地坠落。重力消失了,空间消失了,时间也不再存在。
  砰。
  可他毕竟还是降落了。坚硬的,冰冷的,却可以承载一切重量的地面。
  他的意识缓缓地从半空返回到躯壳之中,当然,返回的还有疼痛。于是,他以啊的一声呻吟宣布自己的苏醒。
  霜青发现自己的全部重量正负荷在离眉那柔弱的肩膀上,她撑着他,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向前迈着步子。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
  "……跟我说话,听见没有,你不能晕过去。"还低声唤着自己,温柔的,喋喋不休的。
  他的眼眶湿润了。是因为疼痛,他对自己说。
  "呃……你是怎么让那条狗松口的……"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自然一些,同时把重心压到右腿上。
  "啊,你醒了,太好了……其实,我只是丢给它一根树枝……"
  "……很聪明……"他由衷地赞了一句。
  "……我还没问你呢,你说的那串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话里微微带着羞赧。
  "……这是MS Word在开发过程中留下的彩蛋,当输入那串命令后,会出现The quick brown fox jumps over the lazy dog这句话,括号中前一个数字表示段数,后一个数字表示每段句子数……"霜青尝试着用右腿作为支撑,一瘸一拐地走路,前进的速度快了,说话的速度却慢了。"……这原来是用来检查键盘或打字机是否能正常工作的,因为这是覆盖全部26个英文字母,并且语法通顺的最短的句子……"

  "当然,有的版本会出现别的句子……在Word2002 和Office XP中,出现的是中文:那只敏捷的棕毛狐狸跃过那只懒狗。更古老一些的繁体Word 2000中出现的更有意思,它说:机会稍纵即逝。"
  "……机会稍纵即逝……"离眉琢磨着话里的意思。
  从身后不远的空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狂吠,接着又化为极度痛苦的哀号,最后是啪啪肉体砸落地面的声音。两人扭头一看,那被白杨团团围住的林中空地,俨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木桶,桶里塞满了狐狸和狗,已经漫过了树梢,开始往四周溢出。灰色的,棕色的影子从枝头哗哗地坠落,像一个个熟透的果实,在啪一声敲入泥土的同时,迸散成一团四溅的白雾,随即消弭在空气中。

  "……我输入的是max,也就是最大值……"

  此在

  路。漫漫长路。林中路。
  道路两旁的白桦已隐隐能看到尽头,宛如画框般镶起一幅天空,那是梵高炽烈而浓郁的晚霞,层次递渐地涂抹着色彩,从向日葵黄到鲈背红,蜂蜜金到苜蓿紫。
  "我想我明白了,"霜青远远地眺望着西天的夕照,脸上金光闪闪。"为什么我们找不到自己扮演的角色。"
  离眉望着他,双眸流光溢彩。
  "它在学着诉说自己的故事,全新的故事。"
  "这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角色。"
  两人互相搀扶着,沿着道路,走着,伸向远方,身影渐渐融入了霞光。
  他们都没有留意到,脚下踏过一块残破的石板。
  上面用新罗马体的英文刻着:

  Heidegger

  那是一个名字,它属于一座森林。
  一座名叫海德格尔的森林。

《林中语》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