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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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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埋葬》
作者:李多

正文 两个埋葬

  (刊于《飞·奇幻世界2009年第9期》)

  木牛在那片丘陵上吃着鲜嫩的野草,这是我青年时代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追随先师屠维己老先生隐居在荒野之中。木牛不用犁地的时候,我就撕下它额上的制动符,换上那张我亲手蘸着乌鸡血写成的休养生息符。

  这丘陵是我和木牛唯一喜欢的所在。木牛便是用那几棵泡桐砍下来的枝桠做成的。泡桐用来做古琴,也被我的师父用来做木牛。木牛犁地,就会发出珠鸣玉碎般的琴音。

  据说,听了这琴音的土地,也能产出孕有灵性的药材来。

  我就靠在泡桐粗糙的躯干上打盹。这不仅仅是消磨闲暇时光,更是一种关于道行的修行。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并不起眼的丘陵能让我感到心安,也许这里就是我一直向往的那个灵魂的归宿。

  我就是带着这种奇怪的焦躁情绪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出生的时候,母亲被我折腾死了。三岁的时候,父亲遗弃了我。偶然路过的屠老先生带走了我,我们在全天下漂泊了如此多年,这才定居在这一片丘陵附近。

  游荡的时候,我曾经连夜噩梦不断。只有在这片土地上,与木牛为伴,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个心无挂靠的孤儿了。

  莫名其妙的心安。丘陵接纳了我,就像襁褓接纳赤子,慈母接纳远方游子。

  我竟然在这里练成了以前从未登堂过的、各类玄之又玄的精深法术。那是唯有心境澄明的人才能达到的至高境界。有一天,师父狠狠捏着我的小臂说:“理儿啊,理儿。南宫理啊。”

  像我这样了解师父的人都明白,这是在感叹我的进步速度太快了,也许在几年之后就能顺利地超越师父所能达到的程度吧。

  就在师父对我说了这话的第二个月,木牛坏掉了。

  当时我一觉醒来,就发现木牛嘴里衔着几根青草,呆在一旁一动不动。我替它换了一张休养生息符,可是木牛不像以前那么听话了,只是喀喇喀喇地不断翻转着那一对没有生气的木头眼珠子。于是我又掏出袖管里的朱砂笔,画了一张罡天自愈符:这依旧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我拆掉木牛的脑袋往身体里看——那里面的机关坏得一塌糊涂。

  我师父是极其珍惜这一头木牛的;据说要制作一头听话的木牛,需要耗费毕生修得的三成的法术。我想我大略晓得这牛的木头肚子里究竟是哪个部分的铆件断掉了,倘若给我两三个时辰,便一定能叫它服服帖帖地跟我回家,并不需要师父大花精力。当时,师父特意叮嘱过我,说这一带晚间会有灵兽出没,人要是在日落后仍旧逗留在这里,就会惊扰灵兽,引发整个天下的旱涝灾害。但是,当时我满脑子都是要修复这头木牛的想法,也就将那些冥兽灵兽什么的念头抛在了一遍。我对着那泡桐说了声“得罪”,就掏出精钢剑砍下了几根合用的枝条,坐在树下开始制作那几个脑袋里记得不是太清楚的铆件。

  我刚刚削出一个机栝状的木销的大致形状,就突然觉得心口突然沉了许多,像是给人挂上了一串儿铁秤坨,这是平日里不该有的。我抬头一看,原来在几丈之外就站着一个佝偻的人。太阳正在落山,剩余的那些光把这人塑成了金灿灿又朦朦胧胧的一个残影。我以为那是师父,就藏起了手里的泡桐木。那人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我想,这一定不是师父了。我也狐疑地看着他,心想这厮大抵不会是师父所说的什么灵兽。灵兽若长成了这样子,天下恐怕真的是病入膏肓了——我终于看清,那人身穿着一身破烂得无以形容的长衫,头发披散着,脑袋边上有几个细细的黑影飞来飞去……那是……苍蝇……?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死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行走的死尸。我跳了起来,用剑指着它:“你要干什么?!”

  那死人大概听不懂我的话。它拖着腿,向前迈了两步,用一双上翻得可怕的白眼打量着我。它的脸色青灰,隐隐约约能看到虫子在上面蠕动而过,有零星的几块尸斑。

  我本想索性在长剑上施一个破魔咒,直接斩了它。但这尸体的形状和气味又着实令我感到恶心之至。我咬着牙后退了两步,靠在泡桐树上,等着看这死人究竟想做什么。

  尸体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像是一个劲儿地想要嗅出什么气味。它吸动着已经变了形的鼻子——一股淡黄色的液体从鼻孔里滑进了他永远合不拢的嘴里。

  我继续观察他的行为。这个死人似乎对我很感兴趣,但一种不知来自何方的恐惧让它有所顾虑。我猜,假使我不会什么高深的法术,这个死人一定会扑上来将我撕成碎块。

  它对我的注意已经超出了一个正常的死尸对活人的注意的范围了。

  后来的情形我有些记不清楚。大略就是,我们在泡桐树下相持了很久,木牛嘴里挂着的几根青草被一阵狂风卷走,它还是那样慢条斯理地看着我们。再后来,那具尸体终究没有木牛那么大的耐性,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就同日光一道消失在远方丘陵的尽头了。

  我不知怎地心乱如麻,也再没有了心思去做什么木头机关了,只是扛着木牛飞回了家,把这件事讲给师父听。我师父听后呵呵一笑,告诉了我这具尸体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第一个埋葬:魂

  原来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在这一带称霸一方的,是个唤作阳假的术士。据说阳假的真名叫张之巽,不过这是我师父从久远的记忆中找出来的名字,也不一定准确。这个阳假修道有成之后,开始沿着每条大江大河巡游。他替人驱除妖魔,画符,治病,偶尔点金。虽说没什么大的建树,却已经是当地的头一号云游方士,名声大得足够使其他学法修道的人眼红了。

  于是,就有个心术挂靠了旁门左道的同门师兄来找他,说是在某某处出现了极厉害的青尧蛟。修习过法术的同道都知道,青尧蛟的肾脏是可以用来炼丹的,服用这种丹药,功力一定大增。这个阳假,便同他那师兄一同去屠青尧蛟。

  青尧蛟是百年一遇的恶兽,虽说珍惜无比,却也并不是多么难对付。术士阳假,杀了那蛇兽,剖开腹腔,取出一对肾脏,和师兄平分。阳假陶陶然拿着那肾脏去炼丹,却没想到原来这肾早已被师兄掉了包,那师兄早拿了一对青尧蛟的肾脏逃掉了,阳假拿在手里的不过是一只和青尧蛟的肾看上去相差无几的狗的肾。

  于是,阳假炼成了假的丹丸,吞下去,打坐练功不到半个时辰,便走火入魔坠入邪道了。

  为了防止疯了的阳假乱作法术为害百姓,只好将他活活关进定制好的桃木棺材内,深埋在地下,让他永世不得作恶。据说,这个主意就是阳假那位大义凛然灭亲的师兄出的。

  就这样,这一带的术士设了陷阱抓住了疯疯癫癫的阳假,将他塞进棺材,在这片丘陵地的一棵泡桐下挖了个深坑,埋掉了。

  阳假人是疯了,却还是明白这是人家的阴谋要置他于死地。他在棺材内的空气被他呼吸完之前,施展了一个移形换位法术。

  法术成是成功了,可是阳假不知道这棺材非但是桃木制成的,还叫他的师兄那一伙人在外面打上了好几重封禁的咒术。

  那是禁锢魂魄的恶咒。

  阳假的身体被移出坟墓,传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他的魂魄,却留还在我经常靠着的那棵泡桐树下。

  我那天看到的那具行尸,正是术士阳假的尸体。它一直游荡在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自己深埋在某处的魂。

  可是,我的师父没有告诉我,为什么阳假的尸体在来到埋葬他灵魂的泡桐树下的时候,没有想去把它的魂魄挖掘出来,砸碎那口让它流浪不已的桃木棺材。也许是因为懂得法术的我在场,使得阳假没有机会去挖出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坏了一个死人的好事。

  后来我仍旧带着修好的木牛去那片丘陵吃草。我特意离那棵泡桐远远的。我等待着那具尸体的到来,可是似乎在我的印象里,多年以来,它似乎依然再也没有出现在那片丘陵了。

  这样又过了很多年,大略也是三四个甲子轮回之后吧,屠维己老先生决定让我出师。我背着剑走下山,开始云游四方的生涯。我斩除妖孽,不求报酬。我只要主人家给我一坛久酿的好酒,便能欢乐一整天。

  有一次,一个允诺给我一百坛上等酒的员外把我请了去。他说他们家里几乎天天都要受到恶鬼的侵扰。丫鬟被刺中了胸脯,小姐被夜袭的看不见的妖魔割下了耳朵。我觉得这样的鬼怪恐怕并非一般的山野精怪,也许这恶鬼就来自他们那栋百年未曾修葺过的老宅。

  我站在高处,展开比目金轮眼看去。这员外的宅子,竟然被一群没了形态的魂魄缠绕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被一种黑色恶臭的爬山虎爬满了的宅院。

  细细一看,原来这宅子之下就埋着……数十具尸体。

  第二个埋葬:坛子

  在我的劝说下,老员外总算答应拆掉旧宅,挖开地基。

  我们在正堂下一丈二尺深的泥土中,发现了两个硕大无比的坛子。这家的主人,在失掉官职前,一直是勇武之家。门楣没落时,才做起了坛子生意。据说从这家的祖上开始,就传下来一种能做极大的坛子的技艺。

  那两个坛子,大些的那个,光坛口就足足有三人那么长,小的坛子也能装下几个活人,起这两个坛子的坯土,兴许都能堆成山。实际上,坛子里装的都是死人。大的坛子里,满是没有头颅的人的遗骨。小坛子里则装满了骷髅。看到这样的景象,就连我自己也毛骨悚然。至于这宅子下为什么有两个满是死人的坛子,则不可考了。至于为什么要将死人的脑袋割下来,则是显而易见的:一定是当时这家的主人恐怕埋在宅子底下的死鬼出来报复作乱,这才割了他们的脑袋,丢在另一个坛子里封起来。

  我跟着师父修行的这几百年来,对凡人间的杀伐征战之类的事,不大了解,也不便过问。既然已找到了作孽的根源,我也就要好人做到底,准备在这宅子前摆开法阵,将这些怨恨的死灵们一个个地送回去。

  在检验坛子里尸骨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具没有腐烂的死尸。

  照理说,百年之前的死人,这时只会是一堆白骨。可这具尸体竟然没有烂掉,真是有些蹊跷。我在那口小坛子里找了找,发现原来这具尸体的头颅也是几乎完好的——

  那是阳假的头!

  虽说已过了几百年,可阳假的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曾经背对着日落的万丈金光,和它对视了好一阵子。

  阳假的头现在依旧在看我。它脸上爬着几只蛆虫,眼球上翻,散发着尸臭。它原先是被困在这坛子里的,等我将这头颅和躯干放在一起,阳假便首先站了起来,再弯下腰将那头颅捧在手中。它胸口有一道大口子,从里面看得见肋骨。那头颅看着我,身体向前迈了几步。

  我连忙抽出剑来,像多年以前那样用剑锋指着这具尸体。这恰好又是一个日落,阵阵金光打在我们身上,我和阳假的尸体对视了很久很久,直到日光弥散在夜空中。

  阳假终究还是捧着它的头走掉了,我没有下决心去追。我不晓得为什么它会混在这一大坛横七竖八的死尸间,也许是阳假的尸体在游荡之时恰巧遇上了那次大的屠杀,被人当作活人一并给砍下脑袋了吧。

  后来,又过了很久,我的师父屠维己老先生去世了。他把在丘陵那边的房子都留给了我,还有一些写满我一生也参透不了的法术的竹简。我就这么住在丘陵附近,和我新造的木牛连同我的弟子们一起在泡桐下打盹。住在丘陵,很有一种心安的感觉,我恐怕今后永远都要住在此地了。就在我师父死后的二三十年间,我经常听到一些关于那个总是在人间徘徊,寻找着自己灵魂的阳假的消息。我听说,阳假的尸体有了新的花招:它开始吃每座坟茔上的土。

  我可以想象到那种姿势,它——污秽不堪的腐尸——僵立着,把自己的脑袋按在每一座坟堆上。牙齿,脓水,泥土,腥臭,腐肉。阳假,生前是个术士,他的尸体倒也很是聪明。吃每一座坟墓上的土,也许就能尝到自己灵魂的味道。

  它总是找不到自己的灵魂,徘徊在这个世界。它必须尝遍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座坟墓上的土,细细了解每一座坟堆上灵魂的气味,不能落下任何一个可能埋藏死人的角落,这样,兴许才能找到那个桃木棺材中的,被束缚了的自己。

  这是一次漫长的巡礼。

  ……

  最后,我也很老了,要死了。我在泡桐树下,听到我的弟子议论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我知道我该离开了,离开我的木牛、朱砂笔、符纸、精钢剑和大大小小的灵药仙丹。这时候我已经不大把那个捧着自己的头的阳假的尸体的事情放在心上了。也就是在很多很多年很多很多年以后,那时我真的快要死去了,我躺在这片丘陵的青草地上,周围是我的吃草的木牛和我的弟子们。我对他们吩咐说,你们一定要要将它抓住,也埋进这片丘陵中,就在这棵树下。将为师我,埋在附近的一棵树下。

  “师父,您说要抓住谁?”

  我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已经松开手里的纸片死去了。那纸片是先师屠维己老先生在临死前留给我的,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那个我已经读过不知多少遍的前因后果,记载着埋在这片丘陵的泡桐树下的那个曾经叫做阳假的魂魄,其实在多年以前早已挣脱了那桃木棺材,通过地下世界,流经黄泉,在冥界历经了不知多少的磨练,转世成为一个叫做南宫理的人了。

《两个埋葬》 作者:李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