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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古莱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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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古莱姆》
作者:托马斯·M·迪斯克

正文 安古莱姆

  七个亚历山大学校的小学生参加了这个炮台计划。有来自布捞斯、年纪最小的杰克,西莱斯特·迪塞卡,斯耐福斯和玛丽简,坦克雷德·米勒,当然还有安帕罗,更少不了领导者及策划者比尔·哈帕。他被称为小吻唇先生,他多情地,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安帕罗。安帕罗约十三岁(确切地说,今年9月份才满十三岁),乳房已开始发育。皮肤尤其好看,就像有机玻璃。她全名叫安帕罗·马丁内斯。
  他们第一次没什么收获的行动是60年代在东部抢劫了一个掮客之类的商人。他们的收获就是衬衫中的链扣,一块表,和一个皮书包—』是真皮书包,以及一些钮扣和失效的信用卡。小吻唇先生在整个事件中非常镇静——从斯耐福斯割下钮扣直到他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他们很纳闷,但无一人敢问他从前曾经历过多少次这种场面。他们所干的并不是创新;虽然他们策划这个计划的部分目的就是想创新。这次抢劫唯一真正有纪念价值的就是卡片上用金属片镶着的名字。奇怪的是,名字叫理查德·W·罗文。这是一个预兆(因为他们都是亚历山大·罗文学校的学生)。但这预示着什么呢?
  小吻唇自己留着链扣,把钮扣给了安帕罗(她又给了他叔叔),把剩下的东西(那块表毫无用处)捐给了他家门外普拉扎大街的旧货摊。
  用他的俏皮话说,他爸爸是电视剧的导演。他父母年青时就结了婚,但在他出生后不久又离了婚。他的导演爸爸很快又结婚了。像他这种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加幸福。不管怎样,他的这次婚姻维持的时间还算长,以致他儿子(这个炮台计划的领导者和策划者)必须学会调整自己以适应这种情况。而且现在看来要永远维持下去。妈妈像陷入沼泽地里似的“扑通”一声就永远消失了。
  总之,他家很富有。因此,他不是凭着杰出的天赋进入罗文学校的。他的体形很好,所以只要他心底里有那么一点愿望,他完全有理由在纽约这样的城市成为一名专职舞蹈家,甚至一名芭蕾舞编导。就像爸爸常乐意指出的那样,他会有不少观众的。
  然而到目前为止,他的兴趣在于文学和宗教而不是芭蕾舞。与一般七年级学生不一样,他喜欢更加注重形式的狐步舞和像陀思妥耶夫斯基①、纪德②、梅勒③那样心理上的偏执。他渴望更加生动的痛苦,不菩欢每天自己年纪轻轻腹中却空空如也的感觉。每周与乏味的十一岁同龄人跳大喊大叫的重步舞的集体发泄方式并不能使他经历“痛苦、犯罪和复活”过程的升华。只有真实的犯罪才能起到这个作用。而在所有的犯罪中,谋杀无疑是最有魅力的。就连洛雷塔·库柏拉德那样有声望的人也同意这点。她不仅是罗文学校的董事和所有人之一,而且是两部在全美国播放的电视剧的作者,这两部电视剧都是有关发生在20世纪的著名的谋杀案。他们在学校里的社会学课程中刚学完一个单元:美国城市犯罪史。
  【① Dostoevsky,Mikhalovich 米哈依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发表过《穷人》、《两重人》、《罪与罚》、《白痴》等作品。其作品有力表现了曾使几代人感到困惑的那些道德问题、宗教问题和政治问题,在世界各国拥有广泛的读者。】
  【② Gide,Andre 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很多作品涉及欲望与戒律的冲突,反映作者支持个人行为自由,蔑视传统道德的观念。】
  【③ Mailor,Norman MAN诺尔_曼·梅勒(1923-)美国犹太裔小说家,“垮掉的一代”派成员。其作品揭示美国社会中的病态现象。】
  洛雷塔描写的第一个谋杀案是关于密歇根安·阿柏的一位注册护听波琳·坎贝尔的喜剧。故事发生在1951年。简单地说,三个喝醉了酒的少年把她的头颅砸得粉碎。他们原来打算只把她撞晕,以便强奸她。十八岁的比尔·莫利和马克斯·佩尔为此偿命。戴夫·罗亚尔(洛雷塔的主角)只有十七岁,所以只判了二十二年刑,捡了条命。
  她用悲剧语调描写了第二个谋杀案,因此,得到更多的同情。虽然不幸的是,并不包括评论家在内。或许是因为她的女主角也叫波琳(波琳·维楚拉),一方面更加有趣和复杂,另一方面活着时也更加著名。这使得她的这本最畅销小说与一部严肃自传电影之间的竞争更加激烈。维楚拉小姐曾是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城的福利工作者,她积极从事环境和人口问题。那时正处于“前里根”时期。因此,人人都变得烦躁不安。于是波琳小姐决定做点什么,也就是,决定自己亲自用最公平的方式来减少人口。她很大方地规定每个家庭的最高标准是生三个小孩。如果她访问的家庭生的小孩超过这个标准时,她就会使用某种谨慎的方法把家庭成员缩小到她喜欢的最大数目。1989至1993年的波琳日记中(兰登书屋,。1994)记载着二十六起谋杀案,此外,还有十四起没有成功的谋杀。总之,在美国福利部,她建议去做流产和绝育手术的家庭数目最多。
  “我认为,这证明并非一定把谋杀著名人物当做最理想的形式。”小吻唇有一天下课后对他的朋友杰克说。
  当然,追求理想主义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要满足好奇心。除此之外,很可能还有这个原因,即:小孩需要成长,需要杀人。
  他们在炮台聚集,有以下几个原因:其一,他们几个无一人经常在那出现;其二,那里很整洁漂亮;其三,相对来说,那里不拥挤,至少,那时候上夜班的人都还在舒适的楼上操作着他们的机器。他们很少下到公园里来吃中饭。
  其四,那里景色非常漂亮,特别是在此时的初夏时分。黑色的水夹杂着黄色的油,沉重地向岸边的护墙撞去。北部海湾一片寂静。有时是如此寂静,以致能分辨出身后城市中各种不同的声音:摩天大楼的震颤声,地铁神秘的颤抖声,以及时而传来的纽约城主题曲—』知何处发出的奇特尖叫声;日落时,看得见的那片天空呈现出蓝色和粉红色;人们的脸,经过大海和即将来临的死神的洗礼而变得镇静的脸,在绿色的板凳上依次排列着。甚至这里的雕塑也很漂亮,似乎人们曾经信仰他们,就像很久以前的人曾信仰修道院里的雕像那样。
  在纪念二战中死去的听兵、海员和飞行人员的纪念碑中间有一只巨大的杀手鹰,那是小吻唇最喜爱的。这只鹰恐怕是曼哈顿最大的。它的爪子张开来,就像最大的莱蓟。
  与库柏拉德小姐的某些观点相一致的安帕罗则更喜欢韦拉扎诺纪念碑上更具人道主义的部分。(他站在顶上,一位天使正用一把巨剑温柔地指向一本大书)。事实证明,韦拉扎诺并不是建立那座后来轰动一时的垮塌大桥的承包商,而且正如雕像后面铜字写着的那样:

  1524年12月
  生于佛罗伦萨的航海家
  韦拉扎诺
  领着王妃号帆船
  发现了
  纽约港
  并把这些海岸命名为安古莱姆
  以纪念法兰克国王弗兰西斯一世

  他们都同意“安古莱姆”这个古典的名字。只有坦克雷德更喜欢流行的、简短的名字。他的意见被认为无效,从而一致通过这个决议。
  正是在这个雕像旁,朝着安古莱姆海湾,面向泽西的地方,他们发誓要永守秘密。无论谁,若说出他们即将要干的那件事,‘都要郑重地请同伴用其它方式——死来保证自己保持沉默,除非他正被警察拷打。所有现代革命的历史组织都已清楚地表明:所有的革命组织都采取了类似的预防措施。”
  他是这样得到他的绰号的:他爸爸曾认为现代生活需要过去的甜美伤感。因此,这种思想导致了许多事件中所有下列这样的情形:在洛克菲勒中心(或在饭店里,或在学校前面)他爸爸会甜甜地喊道:“谁是我的小吻唇先生?”他则会立即回答:“我就是!”直到后来他更懂事。
  妈妈角色不一样。最初是“玫瑰花蕾”般豆蔻年华的少女,然后是“啊,佩格,我的心肝!”最后才是“白雪女王”般铁石心肠。她是个大人,因此能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每年圣诞节的时候从基拉戈寄来一张卡片。可是,小吻唇先生感染上了新伤感主义和无奈情绪。真的,在七岁以前,他一直坚持在家里被叫做“比尔”(或者,他爸爸喊的“普通的比尔”)。但这使得普拉佐的职员和爸爸的助手,以及他的同学等任何听到这个名字的人都争着叫这个名字。直到一年以前,他十岁时,开始懂事,他重新规定自己的名字叫“小吻唇先生”,每时每刻满嘴都是。他的理由是如果有人会为此失去脸面,那肯定是爸爸,他是活该的。爸爸似乎并没有想到这点,或者他想到别的方面去了。你从来想不到他究竟有多愚蠢或者多敏感。他是那种最差劲的敌人。
  同时,新伤感主义在全国范围内非常盛行。爸爸导演的“孤儿”(有时是因为剧本的缘故),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占据着星期四晚上的排行榜。现在正准备在白天放演。如果每天放一小时,我们的生活会更加美好,而爸爸则有希望成为百万富翁,甚至拥有更多的钱。从好的~方面讲,他会成为百万富翁的儿子。虽然他时常鄙视钱,因为钱会腐蚀它所接触到的任何东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有钱并不一定是坏事。简单地说,(其实他一直明白)爸爸并不一定很坏。
  这就是为什么每天晚上当爸爸钻进房间时大喊:“我的小吻唇先生在哪里?”他会回答:“我在这里,爸爸!”接着爸爸给他一个深深的、湿漉漉的吻,就像圣代上的樱桃,然后再给他们新的“玫瑰花蕾”吉米·内斯一个。(她喝酒,看样子活不长久。)他们仨人坐下来吃吉米·内斯做的家庭晚餐。爸爸会讲当天发生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一些乐观开心的事情。小吻唇也会讲有关他自己的令人高兴的事情。吉米则会生闷气。然后爸爸和吉米会去某个地方,或者干脆躲起来做爱(爸爸对打发时间是很在行的),而小吻唇先生跑到走廊上,半小时后他就到了韦拉扎诺雕像下,和另外六个亚历山大学生在一起。如果西莱斯特要上课,J就只有五个。他们疫划一个大家一致同意的谋杀对象。
  没有人能查出那个人的姓名。他们根据拉斯科利尼科夫用斧子杀死的那位当铺老板的名字,把他叫做阿廖娜·伊方诺夫娜。
  谋杀对象的范围并不广。这个地区大多数人随身带着信用卡,就像理查德·W·罗文那样。然而,那些领取养老金、整天坐在长椅上的人更没有吸引力。库柏拉德曾解释,我们的经济正在重新封建化。现金的消耗像鸵鸟、章鱼和粉红色的杓兰花一样,濒临灭绝。-
  这些东西的灭绝,特别是海鸥,最使科劳斯小姐担忧——如果她手写的海报“停止杀害无辜者!!”下的名字是她自己的话。她是他们考虑的第一个谋杀对象。可是,如果她是小姐的话,怎么戴着夫人们的老式钻石戒指和金饰带呢?而且更重要的问题,一个他们不知如何解决的问题是:钻石是不是真的?
  可能的第二号人选原是斯多姆家的孤儿,吉什姐妹。她白天装瞎,在长椅上唱小夜曲,如果她唱的不是编造的话,确实哀怨动人,简直是半个专业歌唱家。她的把戏是古老的,但她的收入却不菲。特别是下雨天,更有效果。但是,斯耐福斯(已作过调查)肯定她破衣里塞着——把枪。
  还有一个最没有诗意的对象是小摊贩,他在巨鹰后面卖尼古可卡麻醉药。①他的吸引力是带有商业性。但是他有一条拥有执照的魏玛猎狗。虽然猎狗可以对付,但是安帕罗喜欢魏玛猎狗。
  【① 作者杜撰的一种合成麻醉药。】
  “你这是浪漫主义的想法,”小吻唇先生说,“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她说:“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他会跟随着我们的。”
  他们一起挤在克林顿城堡的一个开口里,她的头缩到他腋下,他的手抚摸着涂了搽液的胸脯(夏天刚开始)。寂静,暖风,水面上的阳光,这一切都不可名状。似乎隔着他们的只是最薄最薄的纱,能体会到某些东西(这一切)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他们认为受谴责的该是他们自己的无知,就像在他们灵魂大气中的烟雾。有时,他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想去掉这些烟雾。就像此时,他们是如此接近的时候。
  _那为什么不选那位脏老头呢?”安帕罗问,指的是阿廖娜·伊方诺夫娜。
  “正因为他是个脏老头。”
  “那不是借口,他至少也有那位‘歌唱家,那么多钱。”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小吻唇的意思很难一下子说清楚。并不是说杀他太容易了。如果你在~场节目的最初几分钟就看到他,你就会知道他注定在下场节目中失败。小吻唇大胆拥有自己的家宅,是一个调查组中脾气暴躁的高级成员,懂得算法语言和公式翻译程序语言,但不懂得自己内心的秘密。他是南卡罗来那州的议员,很廉正,但又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为表示反叛而去杀那种人有点太过分,就像爸爸一部剧本上描写的那样。
  但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这话的真正意思,因而只说道:“因为他不该杀,因为我们要做对社会有益的事。不要问我为什么了。”
  “嗯,我不会假装我懂你的意思。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小吻唇先生?”她把他的手推开了。
  “你认为我害怕。”
  “也许你应该感到害怕。”
  “也许你该闭上嘴巴,少管这事。我说过,我们打算干。我们会干的。” “那么干掉他?” “好吧。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安帕罗,除了‘脏老头,外,我们必须给他取个别的名字!”
  她从他腋下钻出来,并吻了他。他们脸上的汗珠在闪闪发光。夏天因第一个夜晚的来临而兴奋,闪烁。他们已期待了很久,终于,夜幕降临了。
  谋杀的日子定在7月份的第一个周末,一个爱国的节日。计算机将会有时间去照顾自己的需要(这些需要被描写为“忏悔”,“作梦”和“放弃”),炮台公园则会像往常一样空荡。
  然而,他们面临的问题同任何其它地方的少年在夏季遇到的问题一样,即如何打发时间。 ’他们有书,如果愿意长时间排队,还有莎听比亚的木偶戏,电视总是有的,如果嫌看电视坐的时间太长,中央公园还有障碍课程,但是也非常拥挤。而炮台公园因为没有迎合任何人的需要,很少有特别拥挤的时候。如果有更多的亚历山大学生来抢地盘,他们或许可以打球。但是,别的夏天呢……
  还有什么呢?有政治游行,有非政治的各级宗教。他们本可以去跳舞,可是已被罗文学校宠坏了。他们已玩遍了市里大部分娱乐活动场所。
  至于最高的娱乐形式:做爱,除了小吻唇先生和安帕罗外(他们也只是在极度兴奋时才干),这只是荧屏上缺乏感性认识的奇妙假设。
  他们所做的这样或那样都是消遣,他们已厌倦处于被动地位。谁不会呢?他们只有十二岁,或者十一岁,或十岁。他们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干什么呢?他们很想知道答案。
  所以,除了他们单独闲逛时外,所有这些资料:书、木偶戏、运动、艺术、政治和宗教都与徽章及加尔各答的周末一样毫无用处。加尔各答是一个在旧印度地图上可以找到的地名。加尔各答人的生活很随意,他们的夏天也过得很随便,没什么可值得纪念的。他们垂头弯腰地走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懒懒洋洋地闲逛,互相嬉闹,互相抱怨。他们做些毫无目的、胆怯的幻想,长时间无聊地争论着事物存在的表面现象。如:丛林痘物的习惯,砖是怎样制成的,或者二战的历史。
  一天,他们把纪念听兵、海员和空军的纪念碑上所有的名字加起来,竟有四千八百个。
  “哇,”坦克雷德惊叫道。
  “肯定不止这些。”玛丽简代表其他的几位说。甚至“哇”的那声听起来也觉得颇为讽刺。
  “为什么?”坦克雷德问道。他是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争辩机会的,“他们来自不同的州,不同的行业,名字必须齐全,否则那些没有名字的人的亲戚会抗议的。”
  “这么少吗?照这样说来,只发生了一次战争。”
  “也许……”斯耐福斯轻轻地说,但他的话很少有人听。
  “那时的战争不一样·,”坦克雷德以一种要闻分析家的权威语气解释说:“那时候,被汽车撞死的人比死在战场上的人还多,这是事实J”
  “难道只有四千八百人?”
  “……打赌不?”
  西莱斯特不管斯耐福斯说过什么及打算说些什么,“玛丽简是对的,坦克雷德。这个数目很荒唐,因为在二战中德国人用毒气毒死了七百万犹太人。”
  “六百万犹太人,”小吻唇先生纠正道:“但是意思一样。或许这些只是在某场特殊战争中死去的人名。”
  “这还差不多。”坦克雷德还是很固执。他最后竞使他们相信四千八百是个很大的数目,特别是把每个名字都刻在石头上,更是不容易。
  公园里记载的另一件有趣的事是:在过去的三十三年中,克林顿城堡目睹了七百七十万移民进入美国。
  小吻唇先生坐在那里计算了一下。如果用记录听兵、海员、空军名字那么大的石块,来记录这些移民的姓名和原来国家名,需要五英里地方来摆放这些石块。相当于从这到第二十八大街的整个曼哈顿。但犯得着那样做吗?那样事情会不会不同?
  网廖娜·伊方诺夫娜。
  他的秃头脑袋活像一张海洋地图。上面有不规则的褐色群岛。大理石般洁白的露出来的头发是主要陆地。特别是他的胡子,又白又脏又弯,牙齿少得可怜。至于衣服呢,那么破旧的纤维,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他身上没有特殊的气味,但是……
  即使他每天早上洗澡,你也会觉得他很脏,就像黄褐色石头镶的地板刚刚擦过之后,马上又需打扫。脏东西已经嵌入到他皱皱的肌肤和皱巴巴的衣服里,非得做外科手术或把衣服烧掉,才能把脏东西弄出来。
  他的习惯很有规律,就像餐布上的圆点花样那么规则。一次暴雨迫使他乘地铁回家,而不是像往常那样走回家。这使他们发现他住在切尔西①老年人公寓。在最热的夜晚,他可能会住在公园里,蜷缩在城堡的某个窗户里。他在沃特街的特色店里买中餐——小仲马:奶油,进口水果,鱼,几瓶奶油等供奉上帝的食品。一然,他就不吃中饭,虽然他的公寓会供应一些平淡无味的必需品,如早餐。叫化子一般都喜欢买毒品吃,像他这种消费实在令人奇怪。
  【① 艺术家、作家居住地。】
  他最擅长把手向你越伸越近,明目张胆地要钱。例如,他会把手放在你脸上并问道:“杰克,怎么样?”或者,很坦白地说:“我需要六十美分回家。”他要的数目着实令人奇怪。但事实上并不奇怪。他有超凡的预见力。
  而相信预知的人是不会有枪的。
  从年龄上看,他大概有六十岁,七十岁,七十五岁,甚至更老,或更年青。这一切取决于他过着怎样的生活以及住在哪里。谁也听不出他的口音。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或西班牙语,更不像俄语。
  在城堡靠近他洞穴的旁边,他有两个特别喜欢的地方。一个是水边的一大块柏油路。这是他工作的地方。他走过城堡,走到货棚那边。当一艘海军大军舰;美国达纳号或美国梅尔维尔号经过时,他和整个炮台公园都会安静下来,就像检阅正在经过的部队。白色的,静悄悄的,梦一样缓慢。这是历史的一部分,甚至亚历山大的学生也被吸引住了,虽然他们当中有三人曾乘船到过安德罗斯岛。有时候,他没有任何理由地长时间站在护栏边,只是看着泽西的天空和泽西海岸。过不了多久,他开始自言自语,声音很轻,但十分认真,只有从他前额皱纹的抖动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他们从未看到他坐在那些板凳上。
  他喜欢的另一个地方是鸟舍。鸟儿无人照看时,他会给它们喂花生或面包屑。那儿有鸽子,鹦鹉,一家子知更鸟,还有一大群标签上写着是山雀的鸟。虽然西莱斯特认为它们只是最低级的麻雀,她为此特意到图书馆去核实过。这里,自然也是激进的科劳斯小姐拿着海报经常呆的地方。她的一个特点就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不敢争论(这或许是她从未被赶走的原因)。即使是她所同情的人也只能从她那儿得到一个冷淡的微笑和轻微的点头。
  谋杀前一个星期的星期二,阿廖娜打破沉默,试着和科劳斯小姐讲话。那是上午很早的时候,只有三个亚历山大学生目睹了这个过程。
  他直接走到她面前,用大声的,慢慢的,悲哀的,迟疑的语调念她的“停止杀害”海报里的内容:“在犹太复国主义福特组织的秘密指导下,美国政府的内政部正在系统地用所谓‘食物农场’毒害海洋。这难道是‘核武器的和平运用’?引文结束,《纽约时报》,8月2日,2024。或者一个新的月球探测计划!《自然界》,1月。我们能否继续漠不关心?每天有一万五千只海鸥死于‘种族灭绝”而当选的官员们却歪曲事实。了解这些真相,给议员们写信吧。大声呼吁吧!!”
  当阿廖娜单调沉闷地读着时,科劳斯小姐脸越来越红,手紧握在钉着海报的绿色扫帚柄上。她开始把海报上下迅速移动,似乎这个带着外国口音的人是一只想栖息在上面的食肉猛禽。
  “这是您的看法吗?”他把海报从头至尾看完后问道,也不管她在颤抖,没有做声。他摸摸自己浓密的白胡子,皱皱脸,露出一副哲学家的表情又说:“关于这件事,我希望能得到更多的了解。是的,我愿意。我很愿意听听您的意见。”
  由于恐惧,她的四肢都僵硬了。她眨着闭上的眼睛,强迫自己睁开眼腈。
  “也许,”他继续无情地说,“当您更有心情说话的时候,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整个事情,行吗?”
  她挤出一点笑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就走开了。她暂时安全了。即使这样,她也一直等他走到海湾散步广场的一半时,才松了口气。深深吸了口气之后,她手上的肌肉又开始颤抖。
  谋杀那天风景秀美,称得上是夏天的一幅油画。一切事物都是画家最喜欢画的——云彩,旗帜,树叶,性感的人们,以及后面的平坦开阔的浅蓝色的天空。小吻唇先生是第一个到的,坦克雷德是最后一个到的,穿着一件像和服之类的衣服(里头藏着一支偷来的卢格尔手枪)。西莱斯特没有来,她刚刚得知她得到了去索菲亚的交流奖学金。他们决定没有她也照样干,但是,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是,另外一个人没有出现。他们谋杀的对象却碰巧那天没来。因为斯耐福斯的声音在电话里最像大人的声音,所以推荐他到城市银行的大厅里去给西十六街宿舍打电话。
  接电话的护听是临时的。但善于随时撒谎的斯耐福斯坚持说一定要叫她母亲接电话。他母亲——“安德森夫人当然是住在这里的,阿尔玛·安德森夫人。”这是西十六街248号,对不对?如果她不在,她到哪儿去了呢?那个慌乱的护听解释说,那里的居民,只要身体还好的,都到霍帕康湖去参加7月4日的野炊了。是大泽西退休共同管辖处请他们去的。如果他第二天早上一大早打来,他们就回来了,他就可以跟他母亲通话。
  所以刚开始着手的行动被迫推迟,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安帕罗把从她妈坛子里拿来的麻醉药丸分给大家,以示安慰。杰克借口说自己是个边缘神经病人而离开了。这是他们暑假期间最后一次见到杰克,直到9月份开学才再次见到他。但是,他们这个组织正四分五裂,像唾液泡着的方块糖,最后全部溶化在舌头上。但是,大海映衬着的是同一片蓝天,边门后的鸽子依然光蔡爱,树木依然郁郁葱葱。
  他们决定胡乱开玩笑,说说M-day(谋杀那天)这个词里“M”到底代表什么。斯耐福斯先说:“代表诺默小姐,车辆小姐和牛排小姐。”坦克雷德缺乏幽默,只能说:“摩涅莫涅,缪斯女神之母。”小吻唇先生说:“可怜的上帝!”玛丽简较理智地说M代表玛丽简。但安帕罗坚持说M代表“阿普罗姆”。就这样争论着打发时光。
  然后,印证了那句谚语:当你得意时,一切事情都顺利。他们在99·5调频上听到特丽·赖利的长篇小说《奥尔费奥》。他们在模仿课上曾学过,如今对它已烂熟于耳。地狱从黄豆般小变成星球般大。当奥菲厄斯①被贬到地狱时,亚历山大的这群学生非常难过,是自雅各布·佩里时期以来最难过的。整个下午,人行道上挤满了聚聚散散的观众。他们的表现超过了以往的自我,不管是个人还是大家。虽然如果没有心理上的因素,他们是坚持不到最高潮的(在9:30),但他们跳的是真实的,自己的舞蹈。当他们那晚离开炮台公园时,是整个夏天感觉最好的一天。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得到了一次净化。
  【① 古希腊传说中的英雄和诗人。】
  回到普拉扎后,小吻唇先生无法入睡。他一进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打开窗户,爬到窗台上后,他才感觉好点。城市是真实的,但他的房间不是。石头窗台是真实的,他的光屁股从那感觉到一点现实的气息。他观察远方缓慢运动的物体,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不用与其他人商量,他也知道谋杀永远不会发生了。他们从未像他那样在乎过这个想法。吃了一粒麻醉药丸他们又成了演员,很满足做镜子中的肖像。
  他看到,整个城市慢慢地变暗,慢慢地,天又亮了,把天空分成明显的东方和西方。如果有一个行人正路过五十八大街并往上看,他会看到一个男孩脚上的鞋底天使般地晃来晃去。
  他必须单独地杀阿廖娜·伊方诺夫娜。此外别无选择。
  在他房间里,电话早就响了。那可能是坦克雷德(或安帕罗)打来要他别干了。他早就能料到他们的理由。现在不能信任西莱斯特和杰克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在《奥尔费奥》的表演中太引人注目了。只要稍稍调查,板凳上的人就会记起他们,想起他们舞跳得那么好。警察将会知道到哪儿去找他们。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开始同情他们的谋杀对象。对于这点,安帕罗不好意思讲出来,因为麻醉药丸的作用已消失了。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他们已太了解他们的谋杀对象。他们的决心已被同情融化掉了。
  爸爸房间的灯亮了。动手的时候到了。金色的阳光,又是一个美好的天气。他站了起来,走过一英尺宽的窗台,回到自己的窗户边。他的腿已因坐得太久而刺痛。
  他一直等到爸爸去冲澡才蹑手蹑脚地溜进爸爸房间的旧密室(W·J·斯隆,1952)。爸爸的钥匙串挂在胡桃木椅子上。在旧密室的抽屉里有一个古老的墨西哥雪茄盒。盒子里有个天鹅绒袋子。里面放着爸爸复制的一支大约1790年的法国决斗手枪。这些预防并不是针对小吻唇先生而是对吉米·内斯的。因为她老是要他认真对待他自杀的威胁。
  在爸爸刚买回枪时,他就仔细研究过使用说明书。他能迅速无误地装子弹。首先,把事先量好大小的导火线塞到枪管里,然后在上面放个铅子弹。
  他扳起击铁,咔嚓响了一声。
  他锁好抽屉,把钥匙放回原处。他把枪暂时放在土耳其沙发的坐垫下,斜竖着放,以免子弹掉出来。然后,用昨天所剩的热情,小吻唇先生跑到浴室里,吻了他父亲的脸颊。他的脸很湿润,因早上刚刚喝过两加仑芬香的4711。
  他们在咖啡店里吃的早餐。这种早餐与他们自己做的一样,只是咖啡店里有女招待服侍。小吻唇热情地描述亚历山大学生表演的《奥尔费奥》,爸爸则尽力显得没有屈尊的样子。当他实在装不出来时,小吻唇就会向他要一粒麻醉药丸。因为从爸爸手里得到这东西总比从街上陌生人那里得来要好。
  他中午时分到了南渡口。他为即将到来的自由而高兴。天气又像谋杀那天那么好,似乎是他半夜在窗台上强迫时间倒退至昨天一样。他穿了最不显眼的短裤,手枪就放在挂在腰间的暗褐色小袋里。
  阿廖娜·伊方诺夫娜正坐在鸟舍的一条板凳上,听着科劳斯小姐的喃喃细语。她的左手牢牢地抓住海报。右手在空中飞舞。她不停地乱说,就像一个哑巴在发生奇迹治愈之后,刚开始说话。
  小吻唇先生走下小路,盘腿坐在那雕像的阴影里。雕像已失去了魅力。从昨天开始,在每个人看来,它就显得非常愚蠢。现在,它们仍显得很愚蠢。』韦拉扎诺穿得像在阿尔卑斯山度假的维多利亚资本家,天使穿的是天使通常穿的黄铜睡衣。
  他的感觉越来越差,像堆俄罗斯沙石被几个世纪的风越刮越小。他想到要打电话给安帕罗。但是只要他的目标没有实现,安帕罗给他带来的任何安慰都没有用。
  他看看手腕,才想起把表忘在家里了。第一国民银行正面的广告钟正指示着12点15分。简直不可能。
  科劳斯小姐仍在说个没完。
  从泽西上方天空飘过来一朵云,停在哈得逊,挡住了太阳。看不见的风轻咬着它纤细的边。云朵就像他的生命,将会在还没变成雨之前就消失了。
  后来,阿廖娜沿着海边广场朝城堡走去。小吻唇偷偷地跟了他好几英里路。最后,在公园的尽头,只剩下他们俩。
  “哈罗!”他说道,脸上迟疑地装出成年人要显示重要的笑容。
  他直盯着他的帆布袋,但小吻唇先生并没有惊慌。他肯定是在考虑是否向自己要钱。如果小吻唇有钱的话,肯定是在小帆布袋里。手枪明显地鼓出来,但并不会让人轻易联想到是手枪。
  “抱歉,”他冷冷地说:“我身无分文。”
  “我向你要钱了吗?”
  “你正准备要。”
  阿廖娜似乎要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所以必须马上说点什么,好让他呆在那里。
  “我看见你和科劳斯小姐讲过话。”
  阿廖娜停了下来。
  “祝贺你——你终于打开了坚冰!”
  那老头半笑半皱着眉头问道:“你认识她吗?”
  “晦,应该说我们注意到了她。”“我们”这个字眼是种有意的冒险。这当然无关紧要。他用手指捏着腰间挂帆布袋的绳子,让它懒散地垂直挂着,“你是否介意我问你个问题?”
  “我大概会介意的。”老人脸上没有了高兴的表情。
  小吻唇的笑容已没有了狡猾算计的成分。是那种对爸爸,对安帕罗,对库柏拉德小姐,对任何他喜欢的人的笑容,“你从哪里来?我是说,来自哪个国家。” “那与你无关,对吗?” “可,可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那老人(他似乎不再是阿廖娜·伊方诺夫娜)转过身,径直朝旧堡垒的圆石筒走去。
  他想起门口那块匾牌——记录七百七十万移民的同一块——记载着詹尼·林德①曾在那演唱过,并获得了巨大成功。
  【① 詹尼·林德(1820—1887),瑞典歌剧团清唱剧女高音歌唱家,音域宽广,技巧成熟,被誉为“瑞典夜莺”。】
  那老人解开他裤子的拉链,勃起阴茎,开始在墙角小便。小吻唇先生摸索到了袋子的绳子。显然,老头子小便了很长时间。因为,虽然绳子很难解开,但当老人撒最后的尿液时,他还是把枪拿了出来。
  他把雷帽放在打开的火门上,扳了两下击铁,打开安全阀,然后开始瞄准。
  那老头慢慢地拉起拉链。这时他才朝小吻唇先生望了一眼。他看到了对准他的手枪。他们隔着不到二十英尺,所以他肯定看到了。
  他说了声:“哈!”甚至这句也不是对手里拿着枪的小吻唇说的,只是从他每天在海边独自苦恼的独白中猜出来的。他转身走了。
  一会儿以后,他又干起了老本行:伸出手,向某个家伙要二十五美分。

  (刘慧梅 译)

《安古莱姆》 作者:托马斯·M·迪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