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
作者:迟卉

正文 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

  “在人类的先祖从树上下来之后,曾有过那么一段岁月,沧海取代了桑田。我们的祖先在海水中畅游了数万年,才再度踏上陆地。这段幽蓝色的往事一代代口耳相传成一个个奇妙的神话,而真正的记忆则湮没在数百万年之久的岁月背后,被完全地遗忘了。”
  “但是,人类的基因仍然记得。”
  ——海·吴妍 《被赐名为海的孩子们》 2200年

  垂暮

  她就象是一株树。
  我推着轮椅上的女人走过护养所的走廊,初秋温软的阳光洒在她无力的手臂上。四周是一片安静的空白,偶尔会有一扇病房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沉默的病人和沉默的护工。
  “就是她吗?今天?”注射室的护士问我:“可千万别搞错了!”
  我回头看看女人,她没有反应,只是茫然地微笑着,双眼望着无穷远的地方,嘴角安静地挂下一溜口水。
  “没错。”我翻动着入院纪录:“她指定了要把日子定在今天。”
  护士叹口气,麻利地取了一针激素推进女人没有知觉的手臂:“记住了啊,一共只有12个小时!”
  我点点头,将女人推入静室,为她揩去口水,准备好干净的衣服。
  她的手指动了一下。
  就像是从一株树回复到一个人,“回光”的时候,我静静地看着她从指尖开始苏醒。最先是手轻轻抽动起来,然后茫然的微笑渐渐转为复杂的迷惘,手臂和脚开始摆动,目光渐渐摆脱弥散,有了焦点……就象是一朵凋零的鲜花重新回到枝头绽放,一条冰冻的小溪重新开始流淌。
  我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她的眼睛望向我的眼睛。
  无需解释,我看得出她已经记起了‘泯灭’前的一切事情,包括和护养所签订的那一纸合同。
  请带我去摇篮海滩,姑娘。她在我的思想中柔声说:
  请快一点——你知道我的时间不多。

  哥哥

  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哥哥在海中用力挥动着手臂:海底城今天晚上就会发起进攻了!
  爸爸沉默地点点头,傍晚的摇篮海滩是那么的空旷,血样的夕阳映照着被海洋隔开的一家人。
  哥哥!
  吴妍扑到海水里,抓住哥哥多鳞的手臂。
  听话,妍妍,和爸爸妈妈一起走,等到你长大了,可以蜕变了,再回来。
  哥哥从海底抓起一枚贝壳,在额头上擦了两下,塞到吴妍的手里:
  记住哦,这是我的味道!等你23岁生日的时候,我来接你!
  哥哥!
  吴妍哭着被父亲抱走了,她一直看着海水中哥哥孤单的身影,直到摇篮海滩在她的视线里消失。
  那天夜里,远处明暗不定的闪光和轰鸣声让吴妍无法入睡,她站在难民营的外面,死死盯着那些闪烁不停的火光。他们在打仗,海人类和人类,哥哥和自己的同类在攻打自己的家乡。
  一声轰隆隆的巨响滚过了天空,吴妍抬起头,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条暗红色的火柱把黑暗劈开,仿佛一只妖异的眼睛在夜幕中发光。远处传来震动的轰响,仿佛有无数头巨大的怪兽在地底咆哮。一堵黑色的高墙轰鸣着扑向难民营。
  是水,苦咸的海水。
  在吴妍失去知觉以前,她隐约在水中阅读到了一些海人类的信息素,那是愤怒,迷惘,恐惧,痛苦和……
  濒临死亡的绝望。

  我在那一次海啸中失去了我的双亲。女人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荒凉景色,细瘦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难民营的医院帐篷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父母,但是,我的手上居然还握着哥哥给我的贝壳。”
  车子飞驰在前往摇篮海滩的路上,在战争中被损毁的漠城正在渐渐恢复它原本的繁华,我沉默地聆听女人向我讲述她年轻时的故事。
  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三战中投入海里的十七颗核弹中的第一颗。它炸毁了我哥哥所在的海底城。我在另一个城市生活了十一年,才有机会回到我的家乡……你听说过深渊之地的钟声么?姑娘?
  “深渊之地的钟声?”我失笑:“您是说那个古老的传说?”

  钟声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从海人类诞生之日起,就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故事。开头却并非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据说,在第一次针对海人类的大清洗中,有一些年轻人抢在被屠杀之前就完成了蜕变,他们跳进海水中,游啊游,游到深渊里去,那是人类的炸弹炸不到的地方,人类的潜艇找不到的地方。有鱼群,有海藻,有安全的岩洞和温暖的海底热泉。他们定居在这片乐土上,把这里叫做“深渊之地”。在这里他们发展起了海人类独有的技术,甚至还铸造了一口大钟,它被敲响时的声音只有海人类听得到,那钟声就是来自乐土的召唤。通向深渊之地的所有道路都被只有海人类可以辨识的信息素标记着,那是只有海人类才可以抵达的乐园。
  我哥哥听到过钟声,我也听到过。姑娘,你们普通人类也许无法想象,但是我们海人类并不仅仅只有思维波和信息素。
  女人无声地微笑着,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
  “为我讲讲您的故事好吗?您的关于钟声的故事。”我请求着,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无聊。
  好吧。

  梁波打来那个电话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黑色的雨。
  吴妍麻利地将自己和书包密密地裹进雨衣里,拉起拉链、戴上帽子,扣好脸上的纱网,把裤子塞进靴筒,低头冲进了外面的黑色的雨雾。和寝室里相比,外面的空气有一股酸苦的味道,地上黑色的积水冒着白雾,她小心地避开那些水比较深的地方,加快步伐向车站走去。
  一路上有海人类,也有带着防毒面具的普通人类。每个人都在黑色的雨中匆匆忙忙赶路,没有人注意到她低声的哽咽。
  “……到昨天为止,已经有六位海族人连续失踪。警方认为这很可能是一次针对海族的恐怖行动,所以请海族人不要独自到海边、郊区、或者是城市下层这些危险的地方去……”路旁的广播器大声播放着通知,吴妍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
  为什么,为什么是林非?
  我听到了钟声,吴妍,梁波,你们相信那个传说吗?我听到了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林非的神情兴奋无比。他说他要去海边,结果一去不回。
  那个时候如果她阻止林非,如果她没有让他加入海人类的秘密组织,如果……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停尸房里面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警察把他们带到里面,一张床上盖着白布,下面诡异地隆起一个人形。
  “你们是他的亲属吗?”
  “我们不是他的亲属,但是他没有亲属。我们是他法律上的兄弟。”梁波解释。
  “好吧,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警察掀开了白布,梁波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吴妍扭过头去,她觉得一阵恶心。双腿抑制不住地发抖。
  那具蜕变到一半的尸体已经被水泡烂了,鳃裂敞开着黑色的口子,带鳞的四肢扭曲肿胀得无法辨认,一股恶臭直冲上来。梁波掉头冲了出去,在门外发出呕吐的声音。
  吴妍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请让我来。请让我看他的后背。
  警官的脸越发难看,但是他还是拿起一个像铲子似的东西,把尸体翻了过来。臭味更加浓烈了。
  吴妍看着尸体的后背,那里有一块坚硬的皮肤,像是一块红色的鳞片。
  是他。那是他的胎记。
  “你确定?”
  是的。我确定,毕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身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梁波领着和她来自同一个孤儿院的兄弟们走进来。他把手放在吴妍的肩膀上,沉默不语。
  “这是他的遗物,你们看一下,拿回去吧。”警察拿出一个湿淋淋的书包。
  海……
  吴妍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她跳起身抢过书包,指尖划过粗糙的表面,林非留下的信息素清晰无比:
  海还可以生存。
  透过生和死的天堑,林非微笑着对吴妍说,对族人们说。用信息素在书包上刻下信息,等待他们来阅读。
  海还可以生存。
  那片海啊。那孕育生命的蓝色,那在人类和海族人的战争中被核火洗礼过的海洋。竟然还可以生存么?
  一个人哭泣起来,然后仿佛被传染了似的,所有的人都哭泣了起来。
  吴妍茫然地感觉着弥漫在屋子里那悲喜交加的信息素,却觉得,这一切都与她的悲喜无关。林非,和她,和梁波一起长大的林非,那个和他们肩并肩从难民营走进大学的林非,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悄悄拿起林非留下的书包,那上面除了那句鲜明的符号信息素之外,还有一些淡淡的其他信息素,她的指尖在上面游移,捕捉那些模糊的印记:
  钟声,那是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

  学校的食堂和往常一样拥挤,四台大电视挂在头顶上哇啦哇啦响个不停,在播放某肥皂剧的第一百三十二集,中间插着乏味的新闻。
  真是搞不懂普通人类为什么喜欢声音。吴妍摇摇头。海族人是从来不会发出声音的。交谈使用思维电波比声音要方便的多,又或者使用信息素——这些能力都是为了适应海洋生活而产生的变异。普通人虽然不能够发送思维波,但是接受思维波的机制却和海族人一样健全。再说思维波不过是交谈的另一种方式,甚至可以通过改装后的电话来传递。和正常人的差别微乎其微。除了一点……
  紧急消息,思维传递,加密代号苍蓝。
  吴妍一惊,迅速镇定下来,注意倾听加密的思维传递——这些信息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听到,然后传递给特定的人。
  集会地点变更,新地点为蓝港四号码头第十六仓库。完毕。
  “现在临时播报重大新闻,现在临时播报重大新闻。今天又有两名海族人失踪,这是该失踪事件以来的第七、第八名受害者,我台将随时为您播报该事件进展……”
  吴妍漠然看了电视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来到他们的小小组织“蓝色母亲”集会的地点,嘈杂的思维波弥散在空中,幸好仓库的墙很厚,否则非惹来麻烦不可。
  我说过,他们在祈求机会和希望。
  可笑,自然已经把机会和希望连同我们海族人一同赐给了他们,他们却回馈我们核火。现在又来寻求机会?
  他们把海洋毁了,也把我们毁了。现在我们只要自己的希望就好。不是吗?林非的牺牲不是没有价值的!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应该征求更多的志愿者,让他们完成蜕变,到海底去,寻找海人类,寻找我们在战争中失去的乐园!
  那是纯粹的幻想!我们无法验证这一点!
  我们已经验证了!林非的信息素记录:他听到过深渊之地的钟声!
  然后就是更多的失踪者吗?警方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我们可以……
  吴妍保持着沉默,独自站在墙边。在林非前蜕变的五个人都没有回来,昨天派出去的两个人也没有回来,这样的代价……
  梁波,我想去海边走走。
  梁波理解地点点头,拉起吴妍的手,走出了仓库。
  那边,曾经是一个海滩,摇篮海滩。我们就是在那里发现了林非的尸体。梁波指着蓝港北面的一片荒滩说。
  摇篮海滩,又是摇篮海滩。
  吴妍转身向着荒滩走去,梁波连忙跟上。
  你知道吗,梁波,我十二岁那年,就是在摇篮海滩告别了我的哥哥
  他也是海人类吗?
  他死了。梁波,他在战争中死了。
  海面是和雨水一样油亮的黑色,厚重滑腻,缓慢地起伏着,在苍白夕阳的映照下闪动着油光。远处是一个被核弹炸出来的小岛,半融化的海底城建筑仿佛腐烂的尸骨般粘附其上。吴妍默默站在那里,听着混浊的海浪拍岸声。
  我们原本属于这个海洋,但是我们却不可以生存在这里。
  她抬起头,望向海洋的尽头。
  天海交界处有一抹妖艳的蓝色,细细的一道线。吴妍知道远海处的污染没有近海处厉害,所以还是蓝色的,但是却从来不曾想过是那样的湛蓝色,纤细,诱人。镶嵌在黑色的海和灰色的天空之间。
  钟声响起来了,在遥远的彼方,在蓝色的深处。
  她想要追随那钟声,想得要命,口里发干,难耐的欲望和饥渴,使得她一步步走过去,伸出了手臂。
  突然间天旋地转。她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海堤下面,梁波抱着自己,惊恐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要跳下去呢。梁波擦着头上的冷汗。
  的确,如果没有你的话。
  吴妍打了个哆嗦。海风很冷很冷。

  彼得·潘

  “听说有人发现了在海底生活的海人类!”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啦,你看,都上报纸了!是我们学院的林非发现的!”
  一大早,同学们就热烈地讨论着关于海人类的事情,他们打开了教室前面的电视,里面正在播放着关于林非的录像。
  “我们发现了还生活在海底的海族人,他们大约有近万人,组成松散的村落……”电视上,“蓝色母亲”组织的首领正在用声音合成器兴奋地说着,拜林非的发现之赐,在牺牲了大约二十个志愿者后,他们终于找到了海族人的村落。这个组织也一跃成为合法且知名的组织。目前,他们正在积极地呼吁一项帮助海底的海族人建立工业的行动。而林非等人成了烈士,作为一个为了寻找海底同类而献身的伟大人物被广泛宣传着。
  梁波来了,懒懒地把书包扔到第三排,向吴妍笑笑:
  你今天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
  别勉强自己,不管是谁,经历了那样的事情都不会那么快恢复的。
  我没事。
  你就是死撑,死要强。梁波耸耸肩,转身坐下。
  “好了,同学们,下课再关注新闻吧。”动物学老师来了,啪的一声关了电视,装作没有听见下面学生失望的抱怨声。翻开了讲义:“今天我们讲昆虫在发育过程中的****现象……”
  吴妍的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才勉强支撑了一会儿,她就趴在桌子上睡起觉来。
  梦里是蓝色的海,妖艳的海。她渴,四周都是水,但是她仍然口渴。让我回去吧。让我得到水吧。在那个自由的,广大的地方畅游,随着水流摇荡,摇荡……
  “同学们,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老师的声音和下课铃声惊醒了她,带着迷迷糊糊的气恼,她开始慢慢地收拾书包。
  突然,她看到细细的鳞纹不知何时已经铺开在自己的手臂上,她呆呆看着从指尖蔓延开的那些细纹,冰冷从头顶一直流淌到脚底。
  不应该这样的。我才20岁。
  但是最近几乎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那片海。梦到那妖异诱人的蓝色细线铺开在黑暗的海面尽头。她一直口渴,每天喝很多的水,并且迅速的消瘦。
  “你确实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医生看了看她的状况说。“你的发育比一般人要快的多。”
  也就是说,我必须开始注射保幼激素了吗。
  “我想是的。但是不急。”医生给她开了一副药剂:“这是一副短效的保幼激素,可以维持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和家人商量一下,作出你自己的决定。”
  我自己的决定?
  “根据法律规定,海族人可以自行选择是否注射保幼激素。并且第一次注射长效保幼激素必须有公证人在场,神智清醒。并有证明人证明其有法律行为能力。”医生翻动着桌上一份发黄的文件:“我必须按照规定办事。”
  真麻烦,谁会选择不呢?
  “啊哈,的确如此,毕竟海族人不保持非成熟状态就不能在陆地上生活下去。但是一直以来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从有海族人的时候起就这样规定。那个时候海洋还可以让你们成熟,所以这条法律就延续下来了。”医生饶舌地说,“说起来,现在又在海洋里发现成熟的海族人倒是件好事,最近蜕变期提前的孩子越来越多,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基因认为陆地环境已经非常不适合居住了吧。”
  恩。问你个事情,医生。
  “说吧。孩子。”
  如果一个即将进入蜕变期的海族人看到海洋,会不会本能地扑进去呢?
  “这个有可能,极个别的海族人在蜕变前期的向水冲动性过于强烈,会在尚未蜕变完成的情况下受本能的驱使进入海中。但是因为没有蜕变完成,所以是相当危险的。但是这种例子很少,多半在象你这样比较年轻的蜕变者里面出现——说起来,你也要小心。”
  谢谢你。医生。
  “记住啊,半个月以后来复检,孩子。”
  吴妍颤抖着手推开校医院的大门,看到梁波正在外面等着她,一脸的焦急。她一下子就崩溃了,扑到梁波的怀里,歇斯底里地哭泣起来。
  我们是彼得·潘。过去只有在古老童话中才有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但是今天却随处可见。生不由己,死不由己。

  晚上,吴妍想睡觉,但是睡不着,视线茫然地在蚊帐上游移。
  我们是孩子,普通人类的孩子。只有普通人类才能生育,每两个孩子中就有一个是海人类。
  我们是进化的——我们曾经是进化的。
  吴妍摸着颈子上的三对鳃纹,它们本来可以成为鳃。她的手指在蜕变后就会长出蹼,她的皮肤会长出鳞片。但是,这一切变化都会被保幼激素所制止,因为它们在今天是致命的。
  压力——环境恶化了,生存条件越来越差,气温越来越高,陆地越来越少。所以我们的基因自动作出了反应,为我们创造了在海底生存的种族。
  由普通人类生育的海人类更加适应糟糕的陆地,但是在大约25岁时会发生蜕变,蜕变完成后进入海洋,他们才可以生育,繁衍出完全的,无须蜕变的下一代海族人。
  曾经,有无数的海族人像哥哥一样生活在海洋里,但是那场战争的核火摧毁了整个海洋。
  海洋已经不可居住了,但是基因不知道,基因只能感受到来自陆地环境的压力,仍旧固执地催生着海族人,每两个孩子中有一个。
  只是,我们将永远是孩子。
  为了活下去,我们将永远不能长大。
  吴妍翻身下床,找了一片安眠药吃下去,一夜无梦。

  日子安静地过去,半个月后,梁波陪伴她去医院复检。
  “你的情况很正常,孩子。”医生微笑着说,“体重恢复的很好。至于手臂上的皮肤鳞化,你不必担心,如果使用了长效的保幼激素,很快就会消失的。”
  谢谢,医生。
  “对了,有一件事情——法律真是麻烦——我必须向你展示使用长效保幼激素的后果。”医生拿出一大叠的资料,“首先,你不会有性欲,不能生育……我这么说你不会感到难为情吧。”
  没关系,医生。
  “那我就继续了……你的身体将一直保持在目前的状况,注射保幼激素每年一次。大约30年后会彻底失效,从大脑开始衰老,身体却没有太大的变化,换言之,由于TEP综合症,你的寿命大约只有50岁或者更短。”
  我知道。
  “还是自己看看吧。”医生把一大叠照片放在吴妍面前,最上面一张就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他的样子仍然只有20多岁,但是已经是一个完全的白痴,流着口水,露出茫然的傻笑。
  医生,TEP综合症是什么意思?
  “这个?”医生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纯粹是好奇。
  “The End of Peter Pan的缩写——就是彼得·潘的终结的意思。”医生回答。
  哦。
  吴妍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沉默

  第二天是实验课,老师带着这个班的学生去了学院的标本室。里面弥漫着浓重的樟脑味道。
  大熊猫(哺乳纲,已灭绝),草蜥(两栖纲,已灭绝)……
  吴妍绕过大量的已灭绝动物,转身向里面走去。老师正在那里讲解一组标本。
  吴妍挤进去,看到一个个标本瓶里面装满了蝌蚪,越来越大,比青蛙还大。
  “同学们,注意看这些用特殊的两栖类保幼激素处理过的蝌蚪,它们不会发育为成蛙,而是始终生长下去,直到比正常的青蛙更大,它们的器官在保幼激素的作应下始终保持着非成熟的状态,并且有不同程度的变态。”老师指着标本瓶讲解着。
  吴妍的胃突然翻腾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压下恶心的感觉,但是没有用,她连忙捂着嘴冲出门去,在洗手间吐了个底朝天。
  你怎么了?
  她一出来,就看见梁波等在门外。
  没怎么。
  你看到不蜕变的后果了是吗?
  那又怎么样?
  别去打保幼激素了!梁波激动起来,把手放在吴妍的肩上:和我一起走吧,组织正在招募志愿者。我们一起蜕变,一起去海里。一起生活,长大,生孩子,做我的妻子吧。吴妍!
  吴妍又惊又羞,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梁波突然拥抱了她,她紧紧抱住梁波宽厚的背,就哭了起来:
  我去,我去海里,我跟你去。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吴妍还是拒绝了参加组织的集会。因为她觉得比起现在出没于媒体面前,她更怀念那些地下行动,那些大家一心一意为了保护环境而努力的日子。
  后来架不住梁波的软磨硬泡,吴妍只好参加了一次集会。这一次集会有上万人,在蓝港市一个大剧院举行,她看了看人山人海的局面,就找了个借口,偷偷溜走了。梁波大发脾气,但是她无动于衷:
  你们没有什么实际的计划吗?
  不要说“你们”,你也是这个组织中的一员。
  好吧。我们的领袖有什么计划,他是想建立政党,还是想发行股票?
  不要说得我们好象什么投机商人,最近就有一个行动。
  什么行动?
  为海底的S族人抄写特制的防水书籍。你来吗?
  我来。

  发到吴妍手里面的是一本《水下混凝土浇注技术》和一本塑料内页的笔记本,用一种油性的笔抄写。她渐渐发现时间在她抄写的时候流逝得很快,几天后,她把书交给了梁波——他现在是这个组织在蓝港大学的分部负责人。
  抄写的真不错。我说,你要不要来和我们一起参加赠送仪式?
  我不想去。
  那天组织安排了潜水艇前往他们的村庄。梁波他们带了很多的科学书籍,一大早就出发了,吴妍送走他们后,就顺便去了摇篮海滩。
  天上滚动着灰色的云彩,没有看到那诱人的蓝色,她松了口气,坐在一块大礁石上,用指尖阅读海风里的信息。在漠城的风里只有拥挤的金属味道,在这里,她可以通过信息素分辨出礁石,船,和人。只是,没有她小时候熟悉的鱼群、海鸥、贝壳的味道。
  你是“一代”吗?
  她惊得跳了起来。四处张望,却没看到有人。
  你是叫吴妍吗?油黑的的海面上翻起浪花,一张瘦削的小脸浮出水面:你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吴妍跑到海边,蹲下来,粘粘的海水舔着她的双脚。她疑惑地看着那个孩子。
  葬礼?
  我爸爸的葬礼,他说,他一定要葬在摇篮海滩。
  我可以留下来参加吗?
  可以啊。孩子认真的点点头:没有蜕变的也可以算作我们的族人。
  吴妍好奇地看这个孩子脸颊和脖颈上的灰黑色鳞片,他比自己还小,不可能是蜕变的海族,一定是在海里出生的“继代”。
  你们的村子远吗?
  很远。岸边的水脏,所以我们住在又远又深的地方。不是爸爸的葬礼,我们不会回来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
  海·杰卡路·西索,就是凶狠之鲨的意思。姐姐,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恩……吴妍,就是无言……沉默。
  吴妍笑了,向海里走了两步,孩子也笑了,向她伸出手来。她握住孩子细细的手臂,鳞片湿滑柔软,手上有宽大的蹼和尖尖的爪。孩子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信息素,那味道很熟悉,但是吴妍记不起来。
  你一点也不凶狠,小家伙。
  我凶狠。孩子认真起来,指着脸侧的疤痕:我和章鱼战斗过。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和爸爸一起去狩猎过角鲨,你不相信吗?
  不,我相信。
  地上的族人们为什么要送我们书呢?姐姐?
  什么?
  爸爸不让我说,但是——我们用不着书。
  你们不需要知识吗?
  我们有知识啊。在这里。孩子指了指自己的头,顽皮地笑了:只有那些大事,我们才在贝壳上刻下来。我们的知识是爸妈传给孩子的,一代代传下去。我们不需要书,我们需要海带和鱼,我们饿。
  吴妍突然意识到,那孩子身上散发的情绪信息素是饥饿的味道,只不过由于太强烈而变得陌生起来。
  你们经常挨饿?
  鱼不多,海带不够吃。有时候我们从你们的船上偷米。那些人以为遇到了水鬼。孩子伸伸舌头:啊,我们的人来了。
  海面上翻动起黑色的浪花,六个壮年的海族男子浮出水面,海风带来强烈的悲伤味道。他们强壮的手臂托着一个架子,宽大的海藻覆盖了下面的尸体。
  低沉的歌声响起来了,悠远而哀伤,仿佛是从天海的另一边传来了呜咽,被风回荡成绵长的祈祷。
  在沉重的死亡味道下面,某种熟悉的东西被渐渐唤醒。吴妍的手指滑过脖颈上挂着的贝壳,时间早已涤荡尽了哥哥的味道,但是,她仍然记得。
  哥哥。
  你说过,你会来接我。
  架子被放在了海滩上,男人们开始挖沙。孩子站在一边看着吴妍。
  你是姑姑?
  吴妍猛然转身,孩子的面容上确实有着哥哥熟悉的轮廓。她跪下身抱住孩子,却流不出眼泪。
  是的,你的父亲,是我的哥哥。
  孩子的身子抖动起来,在哭泣:
  姑姑……爸爸是打鱼的时候被章鱼杀死的我们饿真的很饿我们讨厌陆地上的族人虽然他们也是海人类但是他们看着我们挨饿什么也不干只是拿来一大堆没有用处的书……
  吴妍牵起孩子的手。身后,墓穴已经挖好了,男人们严肃地看着她,他们知道她是谁。
  村长让我们把他葬在这里,他说,他要等待他的妹妹。他真的很爱你。
  吴妍沉默不语,只要他们说一句话,哪怕说一句话,她就答应他们,去蜕变,到他们的村子去生活。
  所以,你不要来。
  她茫然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言语,但是,连那些人身上散发的信息素都是坚定的拒绝。
  你不要来,姑姑。孩子低下头:你来了也会挨饿。我不想你挨饿。
  男人们转过身,把架子抬起来,放进墓穴。一片海藻掉落下来,露出哥哥苍老枯瘦的脸庞。
  吴妍沉默着,一言不发地跪下身,捧起黑色的沙子,让它顺着指缝流淌到哥哥的尸体上。她取下贝壳项链,放在哥哥身旁。
  钟声,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在她的耳边回响着。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梁波直到晚上才回来,给吴妍发了一个手机短信,只是说到寝室了。第二天见到吴妍,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我去他们的村子了。
  我知道,那孩子跟我说了。
  梁波尴尬地摇晃着,从左脚到右脚:那个……他们的村子非常的……破烂。
  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我今天下午去注射保幼激素。
  哦。梁波松了一口气:要我做你的证明人吗?
  不了,我随便找个人。

  下午来到医院,除了医生,还有一位穿着黑色制服的公证员,他和医生握了手。
  您是这孩子的证明人?
  “是的。”医生郑重地回答。
  那我们开始吧。公证员拿起一式三份的证件来:
  海·吴妍,你自愿通过注射长效保幼激素使自己在一年内停止生长吗?
  是的。
  刘开雨先生,您可以证明海·吴妍具有完全的法律能力并且完全出于自愿吗?
  “我可以证明。”
  请签字。
  吴妍和医生都在文件上签字以后,公证人在文件上签名,宣布文件有效。
  然后医生给她注射了保幼激素,小小的一管,吴妍甚至没觉得痛。
  “明年你还可以选择是否蜕变。但是5次以上就比较危险了。”临走时医生补充说:“不过,如过下次你还想注射保幼激素,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这次这么麻烦。”
  吴妍楞了一下,然后和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大学的日子就这么一点点过去了,临毕业前,吴妍发现自己的公益服务积分不够,她去找辅导员,得到了一个做红十字会志愿服务者的机会——给海底的海族人送去粮食。
  从船出海的时候起,吴妍就一直站在甲板上。天气很好,随着船驶向外海,她看到海面一点点由黑变灰,由灰变白,最后变成淡淡的灰蓝色。船停靠在一个小岛旁,四周的海洋广阔然而黯淡。吴妍有些失望,她原以为,这里会是一片湛蓝得妖异的海面。
  这里是污染最少的地方吗?她弯下腰问海浪里搬运粮食的海族人们。
  是的,所以我们才住在这里。
  吴妍点点头,下仓去帮助同事们搬米。他们带来了很多粮食,足以缓解好几个村子的饥荒。

  尾声

  我再也不曾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听见过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即使是在梦里。
  女人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她的回忆,车子已经到达了摇篮海滩。她拒绝了我推来的轮椅,艰难地站了起来。
  “您还有五个小时。”我觉得我的提醒是如此残酷。但是那激素的确只能维持她短暂的清醒,加倍的燃烧之后将带来死亡。赶到摇篮海滩就已经用去大半的时间,剩下的不能再浪费了。
  谢谢你的提醒,姑娘。你能告诉我,在我的思想泯灭前那一年的战争,谁胜利了?
  “没有胜利者,海·吴妍女士,没有胜利者。”我痛恨自己不得不告诉她残酷的真实:“您四十岁那年的第四次世界大战彻底毁灭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时幸存的那些海人类。包括您哥哥的村子。至今,没有任何人发现海底还有幸存者。新海底城,新渊地城,第六峡谷基地全都变成了废墟。”
  我休眠了五年,只是为了等待幸存者的出现。女人笑笑:我仍然相信深渊之地的传说,即使现在的科学告诉我说那钟声不过是蜕变时的幻觉。姑娘,我们是属于海的,即使我们不能够到海洋去,我们仍然不属于陆地。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我已经三十岁了,虽然在保幼激素的作用下,我看起来还是一个小姑娘。即使是做了声带的再造手术,即使通过整容去掉了鳃纹,我仍然是一个海人类。除了负担沉重的海洋环境改造工作,我每个星期日还要来到护养院照料衰老的海人类——只有意识到你无论如何改变自己也无法摆脱异类的身份,你才会为了自己的族群而加倍的燃烧。
  只是,我们该怎么做?而你,又要如何来使用这最后的五个小时?
  我的手扶着摇摇欲坠的女人:“海·吴妍女士,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她微微一笑,望着黑色的海面,一步步走下沙滩,坐在一块石头上。

《来自深渊之地的钟声》 作者: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