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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克是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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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克是条狗》
作者:王晋康

正文 拉克是条狗

  一.孟茵手记

  【拉克一岁】
  我上初中之前爸爸就到401基地去了,他是那儿的首席科学家兼总指挥,忙得很,一年最多能回一次家。我在电话里埋怨爸爸:您总也不回家,我把您的模样都快忘啦。爸爸对他的宝贝女儿很歉疚,每年春节回家时,总要给我带回一个“最好的礼物”做补偿。
  初二暑假时,爸爸提前打电话问我今年想要什么礼物,我说,往年爸爸送的电子玩具我已经玩腻了,今年想要个“活”礼物。妈妈连忙反对:
  “世杰你可别听她的!弄一只宠物,又要招唿它拉屎撒尿,又要洗澡捉跳蚤,依茵茵的懒骨头,肯定两天就烦了。我可没时间替她管。”
  我笑着说:“所以嘛,我不要一般的宠物,我要一只聪明的,能自己照管自己的小狗狗。”
  爸爸认真地问:“说吧,你要它有多聪明?”
  “至少会自己去厕所解手,最好还能懂点人话——不是只听懂简单的命令,而是真地听懂大人的话。我想,这对著名的脑工程学家来说肯定不算难事,对不对?”
  爸爸的专业是提升黑猩猩的智力,让他们代替人类去做某些危险性很高的工作,比如深海潜水或太空探索。爸爸笑着说:
  “没问题!你若是要一只比牛顿或罗素还聪明的小狗,会让我很为难;但你说的这种智力等级,那是易如反掌。”
  “真的?”
  “真的。在生物学家眼里,人类与其他哺乳动物的大脑没有太大的差别,只需要在小狗胚胎发育期间,给它的成脑基因来点电刺激就行。”
  春节爸爸返家时,真的抱回来一只黑色的小伢狗。小家伙六个月大,肉团团得非常可爱,两只黑亮的眼睛十分聪慧。穿着方格图案的开裆裤,活像一个幼儿园大班的小男孩。爸爸拍拍小狗的脑袋,指指我:
  “喂,拉克,这是茵茵,你的小主人。来,闻闻她的味儿。”
  拉克一点儿不认生,立即嗅着鼻子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用力点点头。爸爸说,它点头就是表示认准新主人了,嗅觉是狗的第一感觉,狗依据气味来认人,就像人们是依据相貌。我怀疑地问:
  “它真的很聪明?”
  “当然!要不咱们当场试试?拉克,按英国绅士的礼节,吻吻茵茵女士的手!”
  我伸出右手,拉克立即用两只狗爪子捧住,伸出舌头湿漉漉的舔起来。我笑得肚子疼:“这就是你的英国礼节?快停下快停下,我鸡皮疙瘩都出来啦。”
  爸爸又一指:“拉克,到厕所解手去!”拉克仰头看看爸爸,露出为难的样子。爸爸笑着说,“是不是这会儿没小便?没关系,你只用表演一下就行。”
  拉克显然听懂了,顺顺当当跑到厕所,蹿到马桶上,用嘴拉下马桶座圈,蹲在上面,龇牙咧嘴的挤出几滴尿。看见这一幕,我和妈妈简直目瞪口呆。
  “咱拉克聪明的地方还多着呢。去,把你新主人的鞋子衔来,就是那双奶白色的。噢对了,”爸爸对我挤挤眼,对拉克命令道,“只要左脚那只,听清了没?”
  我和妈妈都不相信它能听懂这个命令——就是能听懂,左脚右脚它分得清吗?两人好奇的盯着它。它跑到门口,在几双鞋子前犹豫着,抬头求助的看爸爸。爸爸故意不理它。它用它的狗脑袋想啊想啊,终于把那只左脚鞋找出来。这下把我和妈妈都乐坏了,我弯腰紧紧搂着它,亲它的小鼻头,拉克的得意儿就甭提了。
  爸爸告诉我们,拉克只是一只普通的太行犬,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血统。我问:
  “等拉克长大,会不会更聪明?比如说,会不会解代数方程?”
  爸爸说,拉克只做了初步的智力提升术,最终只能达到六岁孩子的智力,不过即使如此,它也是狗族中第一个走出蒙昧的“幸运者”。唯一遗憾的是,犬类做声带改造手术比较困难,这次没有做。所以,它虽然能听懂人话,但永远是个哑巴。
  我对爸爸的这个礼物非常满意,连一开始持反对态度的妈妈也很快喜欢上拉克了。那天,全家的话题都集中在拉克身上。晚饭后,我们照例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看完新闻,爸爸进了书房,我和妈妈接着看连续剧。刚开始看,拉克忽然吠起来。我说:
  “拉克别叫!我们都陪你玩一天了,你自觉一点,别妨碍大人看电视!”
  但拉克不听我的话,依然很生气的吠叫,而且叫的越来越响。爸爸在书房听见了,跑过来笑着说:
  “忘了告诉你们,拉克每天晚上要看一集动画片,这是老规矩,雷打不动的。”
  我和妈妈正看的投入,不想换台,但我俩咋能拗的过拉克呢。我只好气哼哼的换到少儿频道,拉克立即安静了,两眼圆溜溜的盯着屏幕,直到这一集节目结束。我家虽有两台电视机,但数字式机顶盒在同一个时间只能调出一个节目。过去,在节目选择上我和妈妈也会闹矛盾,妈妈总是让着我,遥控器老是霸在我手里。现在妈妈取笑我:
  “好啊,有了拉克,以后茵茵得靠后站!”
  我不情愿的咕哝着:“哼,我能和它小崽子一般见识?”
  拉克这样聪明可爱,我真的拿它当小弟弟看待。我让妈妈买了一张儿童床,放在我的游戏室里,还准备了小被子和小枕头。晚上,拉克与家人摆摆尾巴告别,跳到小床上睡觉。不过它不会像人那样躺下睡,老是蜷在被子上,脑袋枕着自己的前爪,我给它置备的被子枕头都白费了。对了,它还不会穿脱裤子,以后这成了我的日常工作。虽然妈常说我是个懒骨头,但晚上帮助拉克脱裤子洗澡我从来不烦。拉克最喜欢玩水,一进澡盆就不愿出来,欢喜的不得了。比较烦的是早上,我得上早自习,时间紧,有时我会忘了给它穿裤子,这时拉克就一声接一声不耐烦的催我。特别是它长到一岁之后(从发育上说相当于五岁男孩),如果你忘了给它穿裤子,它就赖在床上不下来,用吠声焦急的唤我。我对妈妈说:
  “妈,它一定是长大了,知道害羞了,不愿光屁股出门啦。”
  妈妈也笑:“这个小东西,比人娃儿还鬼灵!”
  有了这件宝贝,我在学校里面可得意了,见人都要炫耀一番。很快,拉克成了我们全班同学的心尖儿,男生和女生有空儿就往我家跑,不仅给它带来各种美食,还争着教它新本领。等拉克整一岁时,已经会算100以内的加减法。开始有些同学还不相信。记得哪本书上说过,小狗算算术其实都是假的,狗的观察能力很强,假如主人命令它算二加三,那么,等它吠到第五声时,主人的表情会有下意识的变化,(喂,就是这个数,可别往下吠了!)聪明的狗能观察到这些细微迹象,从而停止吠叫。所以,实际上不是狗在算,而是主人在替它算。但拉克以实际行动回敬了这种“诬蔑”。那天大家轮番上阵,对拉克进行了相当严格的测试,包括用黑布蒙住它的双眼,拉克都顺利通过。
  在我眼里,拉克真是一只聪明的狗儿,它的智力已经不亚于一个六岁孩子的水平——可是按照爸爸的说法,这也是它的智力极限,它的“聪明化进程”到此就会终止了。想到这点,我心里隐隐的不好受,虽然我也知道,拉克能有这样的智力,在它的同类中已经很“luck”了。还有一点让我不好受的是,爸爸说,狗的寿命一般只有十五年,它的一岁大致相当于人的五岁——也就是说,等到我二十八九岁时,它的寿命就到头了,就要同我永别了。想到这个前景我十分感伤。但是,天命不可违。我和拉克属于两个物种,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步的时间管道中,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拉克加速成长,在年龄(可比年龄)上赶上我,超过我,迅速坠落到那个谁也逃不掉的死亡黑洞中去。
  春节过完,爸爸又要返回基地了。临走前,爸爸认真的交代我,记住替拉克写成长日记,以便留作研究资料。不过,知女莫若父,爸爸知道我一向手懒,主动放宽了条件:
  “你一个月写一篇就行。怎么,连这不能保证?那一年写一篇总可以吧?”
  爸爸送我这么好的礼物,我当然得给爸爸这点儿面子。所以,今年我很用心的写下了这篇“年记”
  【拉克两岁】
  拉克又大了一岁,按爸爸说的那个时间类比法,它相当于从五岁小屁孩长成了十岁的大男孩。爸爸说拉克将终止于六岁孩童的智力,依我看这个说法不一定对。比如说,现在拉克看电视的口味已经提高了,虽然它依旧酷爱动画片,晚上那个时段铁定是属于它的,谁也别想争,但它不再喜欢《天线宝宝》,《快乐星球》和《奥特曼》这类幼儿故事,而是爱上《狮子王》,《怪物史莱克》和《宝莲灯》;另外,“动物世界”和“人与自然”栏目也引起了它的浓厚兴趣。我发现,它特别喜欢一部科教片《狗的历史》——几万年以前,原始人营地里,一只离群的幼狼在篝火的阴影里逡巡,一边偷偷捡拾原始人扔掉的骨头,一边窥视温暖的篝火,既惧怕又向往。慢慢的,它和一个原始人小男孩成了朋友,晚上无比信赖的偎在男孩的腿边。时光荏苒,小男孩长成健壮的男人,幼狼也长出一副健硕的身躯,它帮人类看护牛羊,捕猎野兽——甚至包括它曾经的同类。一代一代过去,狼脸变成狗脸,下垂的尾巴翘了起来,于是,人类在动物世界里有了一族最忠实的盟友。
  不知道拉克能否真正理解这个故事的意义,反正它看得非常入迷。我把这个节目录下来,反复为它播放,拉克一直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一件事也说明拉克长大了。春节过后,大约是四月份,那时拉克的年龄相当于七岁的孩子。一天,它穿裤子时忽然显得很焦躁,老是吠个不停,用那双聪慧的狗眼恳求的望着我和妈妈。我俩竭力猜它的心思:是不是这条裤子太紧?是不是它不喜欢这个颜色?不,都不是。我们越是疑惑,它就越烦躁。妈妈无奈的笑道:
  “嗨,养个哑巴儿子真难哪。”
  我看它老是抓裤子的裆部,忽然灵机一动:“妈,它是不是长大了,不愿再穿开裆裤?”
  妈笑了:“哪能呢?要是这样,它真成人精了。”
  但拉克却对我连连点头,叫声也马上从烦躁变成喜悦。我说:
  “妈,我猜对了!你看它的表情,我肯定猜对了!”
  妈不相信,侧脸认真看着拉克的眼睛:“拉克,你真的不想再穿开裆裤?”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妈苦笑着说,“拉克真的长大了,知道遮羞了。可你没办法穿封裆裤的,你没有手,不会解扣子,我和茵茵不能老跟在你身边呀!”
  拉克伤心的吠起来,看它眼泪汪汪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拒绝。想了一会儿,我说:
  “妈,我有办法!你记不记得,拉克咋用后爪给肚皮搔痒的?我来设计一种样式,保证它能自己解扣子。”
  那天晚上,在我的“指导”下,妈妈为拉克做了一条很特别的裤子——当然是封裆的,前裆处用尼龙粘合代替扣子,粘合扣的位置尽量往前提,放在腰部中间。在这个位置,拉克可以用后爪或牙齿把粘合扣扒开或合上,这样,它上厕所就可以自己进行了。裤子做好了,我为拉克穿上,又教它自己解扣,聪明的拉克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可以熟练的操作了。它第一次穿上这件“大人衣服”非常高兴,一个劲儿的舔我和妈妈的手。妈妈拍拍它的脑袋说:
  “行啦,不用可劲儿拍马屁啦。时间不早,赶紧睡觉吧。”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把这件事打电话告诉爸爸。我说,拉克现在的表现,它的智力肯定超过六岁孩子了。爸爸对我的判断不以为然,应付的说:
  “真的吗?那我太高兴了。咱们的拉克已经长成大姑娘,知道害羞了。”
  “什么?你说什么大姑娘?”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屏幕上的爸爸,再低头看看腿边的拉克,“爸,拉克是男的!”
  爸爸有点难为情,“瞧我这记性,瞧我这记性!不过,去年我只顾操心着如何做智力提升手术,确实没在意它的公母。”稍顿,他解嘲道,“这不奇怪,专家型的人都是这么个秉性。比如当年的相马专家伯乐,他为秦穆公相马时,也是只知道马的优劣,却把黑色公马错记成黄色母马了。”
  我生气的说:“在拉克身上用‘公母’这种称唿,我听着怎么都不顺耳。应该说它是男的,是小男孩。再说,你说的那个专家不是伯乐,而是九方皋。你的历史知识不怎么样。”
  我确实生气。虽然知道爸爸日理万机,但他竟然弄错拉克(我家的重要一员!)的性别,这个错误实在不可饶恕。我想卧在脚边的拉克肯定听懂了这段对话,因为它的眼神显得非常失落。爸爸和解的说:
  “看,小拉克也生气啦。茵茵,爸爸错了,你替我向可爱的‘小男孩’赔罪。”
  爸爸把电话挂了。我搂着拉克的脖子,替爸爸解释了好久,但显然没能解开拉克的心结。不过我不怪拉克,如果爸爸弄错我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同样不会原谅他。
  【拉克三岁】
  日月如梭,转眼间我已经是高一的学生了。而拉克也长成了一条健壮的大狗,一身皮毛黑得发亮,四肢粗壮,嘴短唇正,尾巴高高耸起。按爸爸的时间类比法,它已经是十五岁的大男孩了。现在我完全可以断定,爸爸说拉克“将终止于六岁孩童的智力”的结论肯定不对。拉克早就能听懂人话,不是那种低层次的理解(比如能听懂类似“把那只皮鞋衔来”的命令),而是逻辑上的理解,成人式的理解。
  我和拉克一起看DVD的一次经历让我确认了这一点。那天看的是聊斋故事《青凤》,写女狐青凤与狂生耿去病的爱情故事。我无意中按错了声道,播出的是英文对白。我的英语水平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不过屏幕上有中文字幕,所以我没有在意,自顾看下去。但身边的拉克渐渐坐不住了,不停的扭动身子,发出不耐烦的吠叫。看我没反应,它干脆歪过头来,用力扯我的衣角。我弄明白它的意思后,把DVD切换到汉语声道,拉克马上安静下来。
  这么说来,拉克并不是纯粹的“看”热闹,它应该能听懂对白,理解故事的脉络吧。这显然超过六岁小孩的理解力了。我好笑的看着它聚精会神的样子,心想这么个小不点儿,也能看懂人与狐的爱情?
  拉克小时一直由我帮它穿衣洗澡,现在它长大了,再由我干这事当然不大方便,这个任务就转给妈妈了。妈妈的上班时间很严,早上要作饭,又要为拉克穿衣服,常常忙的脚不沾地。但我们从没想过不给它穿衣服,对于拉克的心智来说,像其他狗儿那样光屁股上街是绝对不行的。
  一天早上,妈妈高兴的喊我:“茵茵,茵茵!拉克会自己穿衣服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衣冠整齐的拉克走出它的卧室,故作平静的在我们旁边溜达,目光中的得意藏也藏不住。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床,从门缝里偷看它怎样穿衣服(实际上只有裤子),原来那是一件相当艰巨的工程。拉克先用前爪和牙齿把裤子平铺在床上,把左右裤片摊开,再蹲坐在裤子上,身体一耸一耸的向下退,这么着把两条后腿插到裤筒里。然后,它仰面躺到裤子上,用力弯腰,用嘴巴把左右裤片拉到肚子上,再把粘合扣压合。用狗嘴代替人的双手来干这件事,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好在它嵴椎灵活,嘴巴又长,总算把这件差事对付下来了。看它的动作,我敢肯定它已经练了无数次。我兴奋的推开门,冲上去紧紧搂住它的脖子:
  “拉克你真能干!说吧,你瞒着我和妈妈练了多少次?是不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
  拉克两眼放光,咧这嘴,龇着白牙,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这就是它的开怀大笑了。
  不过,我也难过的发现,长大的拉克失去了很多童年的快乐。过去我的空闲时间比较多,一有空儿就领着它到处疯,到处野。但自从我上高中以后,大部分时间囚在学校,连星期天也难得休息,只能在吃饭时和睡觉前同拉克亲热一小会儿。过去我上学时,拉克常跑出去同邻居的狗狗们玩儿,闹的昏天黑地,然后兴高采烈的带着满身尘土回家。拉克不嫌弃它的傻同类,玩耍时懂得迁就它们,就像聪明的大哥哥宠着一群弱智的弟妹。现在,拉克长大了,不屑和它们玩“小孩游戏”了,顶多卧在我家门口,用“大人的”眼神,平静的,居高临下的看这过去的同伴在空地上疯闹。那些狗儿好象也知道它们同拉克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大,不再找它玩儿了。
  只有一次,一条叫白毛格格的母狗小心翼翼的走近拉克,边走边用畏怯的目光打量它,见拉克没有拒绝,就凑过来,在它身上蹭啊蹭的——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拉克已经成熟了。书上说,狗很早熟,七个月就可以交配,二至四岁时是最好的交配年龄,而拉克已经快三岁了。这几年,我习惯于拿人类的标准看拉克,把它看成三岁的小不点儿,没有意识到它早就是“成人”了。
  我有点紧张的盯着拉克,不知道它会怎样回应格格的求爱。我感觉它已经耸起背毛……但拉克姿态僵硬的站着,一动不动——也许它正在用极大的毅力克制着本能冲动?白毛格格蹭了很久,见对方毫无反应,呜呜的低声叫着离开了。
  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难受,因为这一刻我想到了拉克的“人生”。世上没有智慧相当的雌狗来做它妻子,它这辈子太孤单了啊。我也第一次为此感到困惑——一条狗具备了人的理智,究竟是“幸运”,还是“厄运”呢?
  第二天,趁拉克不在家时,我跟爸爸通了长途电话。我讲了昨天发生的那一幕,说拉克太孤单太可怜了,问爸爸能不能再为它培育一只有智慧的母狗做伴侣。爸爸大摇其头:
  “茵茵,你想的太简单了。我当然能再培育一只聪明的母狗,但你能保证它和拉克一定合得来?再说,它有伴侣就不孤单了吗?即使它们建立了家庭,那个家庭仍是孤悬于人类社会之外的。”
  我想了想,觉得爸爸说的有道理,包办婚姻确实不一定能给拉克带来幸福。“爸爸,那你说怎么办?”
  爸爸说:“除非建立一个完整的狗人社会,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现在不可能。茵茵你别急,等我考虑考虑,春节回家再说吧。”
  但春节爸爸回来后,根本不提这件事。他大概以为我已经把这事忘了——我怎么可能忘记呢?面对我的追问,爸爸先是搪塞,后来见搪塞不过去了,只好实话实说:
  “科学家可不能像你这样多愁善感,为了推动文明的车轮,有时不得不狠下心肠。你知道401基地为什么要培育黑猩猩太空人?告诉你,是要它们代替人类去送死,因为目前的深太空探险都是有去无回的。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残忍?是,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不让黑猩猩去送死,就得让人类宇航员去。因此,为了人类的利益,这个项目还得做下去。”
  这番话让我彻底失望。爸爸所从事的工作已经把他的心淬硬了,他不会在乎“小姑娘的多愁善感”,他连拉克的性别都记不住,还能指望他把拉克的内心感受挂在心上吗?
  作为拉克的第一任主人,爸爸往年回家时,欣喜若狂的拉克总会摇头摆尾的时时贴在他身边,以至于把我和妈妈都冷落了。但从去年起,就是爸爸说错拉克的性别之后,拉克明显对爸爸冷淡了,今年更是如此。而爸爸确实太忙,过了大年初五就匆匆赶回基地,没时间和拉克多亲热亲热。我真为拉克不平。
  爸爸说,这本《拉克成长日记》要留作研究资料,总有一天他会看的。那么,就让爸爸听听女儿的心声吧:
  爸爸,您对拉克真的很不公平。你在女儿心目中的伟大形象已经有点褪色了,你可千万得警惕啊!
  【拉克四岁】
  我简直不敢再用那个“时间类比法”来为拉克计算可比年龄了。算下来,今年四月是一个临界点,到那时它就相当于人类的十七岁半,正好与我同龄,以后就要超过我了。在两个不同步的时间管道里,今后我只能跟在它的后边,看着它的背影越走越远。
  拉克长的十分剽悍,身高几乎到我的腰部。我现在不大领它上街,一则高中学习太忙,二则一个姑娘家身后跟着这么一位赳赳武夫,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它更应该是男孩子的亲随。不过,星期六晚上我和同学们结伙玩耍时,肯定会带上它的。同学们都喜欢它,拉克也十分看重这每周一次的集体活动。如果星期六早上我告诉它今晚要出去玩儿,那它在整整一天时间里都会很亢奋;如果告诉它今天要补课,玩不成了,它就蔫头蔫脑,一整天打不起精神。我非常理解它的快乐和忧愁,因为它早已不和同类玩耍,实在太孤单了。所以,只要有可能,我每星期至少组织一次活动,让它参与其中玩个痛快。
  但我不留神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让拉克非常伤心,我一定要原原本本记下来,作为我真诚的道歉。
  那是夏天的一个星期六下午,上完补习课后,像往常一样,我跟一帮同学去我家,准备带上拉克出去玩儿。一路上,同学们说说笑笑,只有我不太自如——是女孩子的麻烦,白短裙被“染”了一点。我巴不得早点回家换掉,以免尴尬。
  还未走到院门口,兴奋的拉克就欢快的用嘴拉开院门,一路小跑过来,摇着尾巴撒欢儿。忽然它一愣,停在我身边,用鼻子抬高用力嗅闻起来。这不奇怪,狗鼻子的嗅觉感受器是人类的40倍,发现气味的能力是人类的100万倍,所以,这会儿拉克的举动是情理之中的事。问题是,它当着一帮男女同学的面嗅个不停,弄的我相当尴尬。我低声喝道:
  “拉克,回去!”
  拉克今天的反应比较迟钝,尽管我发出了命令,仍鼻翼抽抽着贴着我,一脸困惑的样子。情急之下我踢了拉克一脚,低声喝道:
  “你这个蠢东西,快滚!”
  拉克一愣,目光立即暗淡下来,冷冷的看我一眼,转身离开。我不由得有点后悔,但顾不上安抚它,径直跑到卫生间了。等我出来,同学们正围在拉克身边逗它,而拉克沉着脸,对谁都不理不睬。我叫它跟我们出去玩儿,它也不理。我生气的说:
  “你个蠢东西,气性倒不小哩。走,咱们走,别理它!”
  那天没拉克,大伙儿都玩的不大尽兴,尤其是我。晚上我一进家门,妈妈就数落起来:
  “茵茵,你怎么惹拉克了?打你走后它一直闷闷不乐。”
  我生气的说:“不理它!自己干错事,还怪别人。”
  我真的没理它,洗漱完毕自顾回屋睡觉,但睡了一夜我想开了。拉克尽管聪明,仍然是一只狗而不是人类,它的行事要遵循狗的本能(比如靠嗅觉而不是靠视觉来认人),我干吗如此苛求它呢?再说,虽然它让我在众人面前难堪,但我当着众人的面踢它,不也严重冒犯了它“男孩子”的尊严吗?两相比较,我的不对更多一些。我得向它道歉。早上起床后我跑到拉克的卧室,它刚穿好裤子,见我进去,立即闷着头跑到客厅,冷冷的卧在地板上。我追过去,也趴在地板上,与它顶着头,说:
  “拉克,看着我,用两只眼睛看着我!现在我要向你正式道歉:昨天是我不对,以后我再不会这样了。你能原谅我吗?”
  拉克的目光渐渐变暖了,开始舔我的手。
  我小声补充一句:“不过以后你也不要干那样的傻事了,行不?”
  看它难为情的样子,它肯定知道我说的“傻事”是指什么,我也就点到为止。我们俩很快就和好如初了。接受了这次教训,我很小心,再没伤害过它的自尊,而它也很注意不再干“傻事”——甚至于有点矫枉过正。比如,拉克酷爱吃炸鱼,过去妈妈为它炸了小鱼,我会拎着鱼尾巴高高的举着逗它:“拉克给我跳一个!”拉克总会兴奋的一次次跳起,从我手中把鱼夺走。现在呢,不管怎么逗它,它都安卧不动,那张狗脸上分明写着:“你这种小孩子的游戏,拉克我就不奉陪啦!”弄的我很扫兴。还有,过去它一高兴,就会大摇尾巴,现在却很少这样做了。它肯定认为,摇尾巴是狗狗们才会干的“傻事”。
  【拉克五岁】
  我今年十八岁,上高三,身体还在蹿高,去年穿的衣服,今年穿着就不合身了。拉克的身体则早已定型,妈妈为它做新裤子,照着去年的旧纸样下剪就行。它长的虎背熊腰,绝对是狗中的施瓦辛格,对异性很有杀伤力。但近处的母狗已经熟知它的冷面无情,一般不来自讨没趣。如果拉克跟着我们出远门,常有母狗颠颠的跑过来向它送秋波,在它身上又是嗅又是蹭,拉克照旧不理不睬。被缠的急了,它就怒吼一声,把求爱者吓的夹着尾巴跑开。
  终不成拉克真要鳏孤一生?我不甘心,就动员妈妈一起向老爸施加压力。我们态度强硬的责令他,尽快培育一只与拉克智慧相当的雌犬,哪怕这件事涉嫌“包办婚姻”。老爸答应了,五月份他打电话说,一只做过智力提升术的雌性太行犬已经出生,取名黄花花,春节期间他会带着那只小狗回来。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拉克,它聪慧如人的瞳孔中泛起欣喜的涟漪,我想它是听懂了。
  去年暑假的一天,我突然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能否教拉克认字呢?如果能教会它认字,就能教会它用键盘打字(用狗爪子也能敲键盘,就是速度慢一些),那样,我们的交流就是双向的了。我在长途电话中对爸说了这个想法,爸爸很感兴趣,说等我把高考考完,他一定大力支持我进行这项研究。
  就在这个电话之后没几天,拉克捅了一个娄子。
  那天,我和几个同学带拉克出城玩儿,在路上碰到一花一白两条狗,都是本地品种,其中那条花狗长的比拉克还要威猛。它俩肯定是一公一母,因为它们正在“打圈”(交配)。我们几个同学,尤其是女生,都有足够的自尊,逢到这种事把眼皮一耷拉,加快脚步匆匆离开。我们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发现拉克没有跟来。回头一看,它仍停在原地,背毛高耸着,恶狠狠的瞪着那两条狗。我察觉到拉克的神情不对,还没来得及反应,拉克已经恶狠狠的扑上去,对着花狗张嘴就咬,花狗的肩胛处顿时鲜血淋漓。但花狗也不是善主,哪能受得了如此无理的挑衅?它暴怒的迎上去,把拉克冲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随后它又扑过来用前爪按住拉克,对着它的脖子张开了它的利齿。情急中我忘了危险,尖叫着冲过去,取下肩包使劲儿打花狗。花狗没把我放在眼里,玩儿似的一甩头,在我的小腿上留下了几道齿印。
  拉克一跃而起,准备舍命相搏。这时,一个光膀子中年人从附近屋里出来,高声喝止了花狗,我也喝住了拉克。一场殊死战斗总算被制止了,下面得赶紧处理善后。我检查了一下,发现拉克身上没有伤,再说它打过狂犬疫苗,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我的腿上已经见了鲜血。我问那个狗主人,花狗打没打过狂犬疫苗?那个中年男人哼唧半天,才不情愿的说可能没打。
  这就非常危险了,大伙都吓的脸色惨白。要知道,狂犬病的致死率基本是100%!我们立刻掉头回城,赶到最近的区防疫站。不巧,这儿没有狂犬疫苗,最近狗咬人的病例多,疫苗已经用完了,医生只能为我冲洗伤口,让我赶快到市防疫站去。几个女同学急的眼泪都下来了,我也想哭,但我知道再哭也于事无补,赶紧到路上拦了辆出租。
  出租车开的飞快,拉克卧在腿边,一脸悲伤的盯着我。我不知道依它的智力水平能否完全明白眼前的事态,但它肯定知道自己闯了祸,连累了主人。它一直难过的轻声呜呜着,那声调听起来真让人心酸。我安慰它:别害怕,市防疫站一定有疫苗的,打了疫苗就没事了。
  在市防疫站顺利的打了疫苗,为保险起见,我给拉克也打了一支。回家后妈妈心疼的不行,问我怎么会惹上那条疯狗,我怕她怪罪拉克,没敢说出真实情况。那个暑假过的很窝囊,因为狂犬疫苗要打五次,疗程为一个月。医书上还说,即使完全按规定打了狂犬疫苗,仍有0.15%的发病率;而且狂犬病的潜伏期很长,从两天到几十年不等。整个假期,妈妈都在背着我翻医书,悄悄观察我有无发病迹象,还遮遮掩掩的不敢让我看出她的担心,弄的我心里说不出的腻歪。
  当然,受打击最大的还是拉克。在我的印象中,自这件事之后它的性格完全变了,从一个快乐随和,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目光阴郁的成人。
  妈妈最终还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天她走进我的卧室,心事重重的问:
  “茵茵,那天拉克为什么会情绪失控?它去咬那条花狗毫无理由嘛,拉克从来不是这样的暴烈性格。”
  我忙指指隔壁拉克的卧室,摆摆手让她噤声。妈妈说:
  “我已经看过了,这会儿它在院里,听不到的。”
  关于拉克这次闯祸我也想了很久,我字斟句酌的说:
  “恐怕拉克是在表现骑士精神,保护我,不让我看到它认为‘龌龊’的场面。”
  妈妈忍不住苦笑:“我估计就是这样的。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拉克这样下去不行,会发疯的,它把人世界和狗世界搅和到一块儿了。”
  我也唯有苦笑,心想妈妈的这句话说的精辟极了。这正是拉克的悲剧所在——既具有狗的身体和本能,又拥有人的智慧,两个世界形成了陡峭的接茬,任谁也无所适从。说到底,这既怨爸爸的技术,也怨我的提议,是我们硬要把一个人脑塞到狗的身体中,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我和妈妈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过了很久,妈妈重重的叹了口气,低声道:
  “拉克长大了,以后你和它不要过于亲昵。”
  “妈,我知道。”
  “唉,但愿你爸把那个黄花花赶紧带回来,也但愿它能和拉克合得来。那样拉克就不孤单了。”
  我也叹息着:“但愿吧。”
  此后,在拉克面前我们常常有意无意的提及黄花花,还让爸爸在可视电话上展示给它看。
  那是一只肉团团的小黄狗,非常可爱。拉克看来接受了我们的安排,虽然稍稍有点勉强。
  我们都盼着春节,盼爸爸早点带着黄花花回来。但在元旦之前,我有了不好的预感:爸爸打电话不再提黄花花,也不让它在可视电话上现身了;当我们问及它的情况时,爸爸也总是含含煳煳的把话头扯开。大年三十,爸爸终于回来了,为我们带来了一件昂贵的礼物:一艘非常漂亮的碳纤维袖珍游艇,可以坐四个人,但重量很轻,不安柴油引擎的话,一个人就可以轻松的扛着走。爸爸一进屋就忙着拆游艇的包装,说要马上带全家去河里玩。我沉着脸制止了他的做作:
  “这是个好礼物,以后我会喜欢它的,但这会儿天寒地冻,不是玩游艇的时候。现在我要黄花花,你答应带回来的黄花花在哪儿?”
  爸爸沉重的叹息一声:“非常遗憾哪,正好十二月份基地有一项紧急任务,只好把黄花花派去了。”
  我低下头看看身边的拉克,它正冷冷的看着爸爸,显然听懂了这番话。我不再理爸爸,拉克也不理,我俩撇下爸爸,一前一后来到顶楼阳台上。我们默默的站立着,看四野的雪地和迷蒙的远山,直到辞岁的爆竹声轰然响起。我没有问爸爸是什么“紧急任务”,但可以想见,黄花花将从此一去不返,而拉克也失去了唯一的从未谋面的伙伴。妈妈来凉台上找我,委婉的说,你爸爸这样做,我也很生气,很伤心。但咱们要理解他,他作为401基地的领导,只能以工作需要为重。认真说起来,他在那儿为你培养黄花花,已经是假公济私啦。妈又说,你爸一年只能回家几天,咱们凡事迁就一点,不要让他带着遗憾离家。
  我听了妈的劝,带着拉克下楼。吃年夜饭时,爸爸一直努力“讨好”我和拉克,有话没话的和我聊天,摸拉克的脑袋,弄的我心软了,不好意思和他冷战。看拉克还是冷着脸不理他,只偶尔用恼怒的目光横他一眼。我心里想,爸爸这次算是把拉克彻底得罪了。夜里看完春晚节目,我回到卧室后,爸爸跟进来坐在我的床边,难为情的说:
  “茵茵,对不起,为黄花花的事爸爸向你真诚道歉。”
  爸爸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宽慰爸爸说:“算啦,过去的事就别说了,明年再给我弄一只聪明母狗吧。”
  爸爸叹息着说:“恐怕那也不能最终解决问题。茵茵,爸爸得告诉你一个真实情况:在为拉克提升智力这件事上,爸爸犯了一个大错。我本来只想把它提升到六岁孩子的水平,那样它就只是一个聪明的宠物,不会有后来的诸多麻烦,但具体操作上出现了失误,我可能把刺激电压定高了0.2微伏。”
  我惊讶的看着爸爸,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他的“真正道歉”?他对拉克做错的事,只是“把刺激电压定高了0.2微伏”?对于这个技术沙文主义的爸爸,我真的无话可说了。
  爸爸试探的说:“其实也有一个彻底解决的办法。”
  “什么办法?”
  “让拉克的智力退回到六岁孩子的水平,让它永远是一只聪明的宠物。从技术上说这并不困难……”
  “爸!”我急忙喝止他,因为我忽然瞥到拉克立在门口,竖着双耳。它显然听到了这番话,对它而言,这番话已经不止是残酷了。我匆匆说:“爸爸,我已经把这一页掀过去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爸爸对我的态度有点愕然,顺着我的目光瞥见拉克,微微一愣,笑着走过去,伸手想摸拉克的脑袋——但拉克却迅速闪到一旁,两道目光像是结了冰。爸爸回头看我一眼,面带窘迫的走了,稍顿,拉克也默默的离开。
  我独自躺在床上,又是气恼又是难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爸爸怎么能提这样的混帐建议?他毕生都在“改进上帝的造物设计”,怕是走火入魔了。
  深夜,我忽然想去安慰安慰拉克,恐怕它也在度着无眠之夜吧。隔壁房间里没有拉克的身影,客厅也没有。它会去哪儿呢?忽然我打了一个寒战——这次拉克被爸爸伤透了心,会不会失去理智,对爸爸做出什么暴烈的举动,就像和花狗咬架那天?我急忙来到爸妈的卧室外,门没关,爸妈睡的正香。我悄然伫立着,等眼睛适应屋内的黑暗后,突然发现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是拉克,两只前爪搭在床上。我失声唤道:
  “拉克!拉克!”
  拉克扭头看看我,迅速转身,跑出房间。我紧跟着跑出来,已经不见拉克的身影。爸妈被我的喊声惊醒,穿着睡衣匆匆出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想指控拉克是想加害爸爸——我也拿不准这一点——于是就含煳的说:
  “是拉克在屋里折腾,把我弄醒了。”
  我们在屋里和院里找拉克,没有找到。水前闩好的院门这会儿开着,所以拉克肯定出门了。三个人在门外喊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天太冷,三个人实在受不住,妈说:
  “回去吧,别冻感冒了。估计拉克是心里烦,出去转转,明天就会回来的。”
  我担心拉克还会溜回来找爸爸的麻烦,找个借口,挤到爸妈的床上。那晚仨人都没睡好,老是侧耳听着院外的响声。但那天夜里拉克一直没有回来,以后也没回来。过了初五,爸爸回基地了,我和妈妈天天盼着能听到拉克的吠声。我们想,也许拉克只是不向见到爸爸,爸爸一走它就会回来了。等我们最终确认了拉克的失踪,伤心的妈妈转过来安慰我:茵茵你别担心,拉克身强力壮,又那么聪明,一定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
  我不担心这一点,依拉克的能力,当然能活下去,这不成问题。它离开这片伤心地,也许会活的更轻松一些。但我无法排解心头之痛。我把我的期盼写在这本《拉克成长日记》中。
  拉克,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如果你真的不愿回家,那我祝愿你找到新的生活,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拉克六岁】
  一年过去了,拉克仍然杳无音信。我离家到南方上大学,睡梦中最常出现的梦境就是:一条黑狗风尘仆仆的从远处跑来,伸出舌头急切的舔我的手。是拉克!我假装生气的踢它一脚,拉克像受到奇耻大辱,扭头就走。我连忙去追,但拉克已经无影无踪……
  【拉克七岁】
  我和妈妈仍在到处找拉克,还在报上网上登了寻犬启事。但没有任何消息。
  拉克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就像飘落在火炉上的一片雪花?
  【拉克八岁】
  今年三月份又是一个临界点:按可比年龄,拉克四十二岁,是我年龄的整整两倍。但奇怪的是,在我的记忆中,它却日益回归童年。如今在我脑海中最清晰的场景是:拉克蹲到马桶上龇牙咧嘴的挤尿,然后得意洋洋的看着大人;它用祈求的眼神请妈妈为它做封裆裤;它自己偷偷学会穿裤子,然后穿戴整齐走到客厅,故作平静的向大人夸耀……
  其实我知道,那个“小不点儿”已经永远成为过去,如果它活着,已经是年过不惑的成人了,我不敢说自己还能理解它的内心世界。
  【拉克九岁】
  拉克,你真把你的姐姐和妈妈都忘了吗?
  我忽然有个不详的预感:拉克这几年是否潜入到401基地了?那儿距离我家虽有两千公里之遥,但以拉克的智力,找到那儿易如反掌——连普通的狗狗都能凭嗅觉找到千里之外的主人呢。只不过,如果拉克真的去了基地,绝不会是出于对老主人的眷恋。想到这儿我禁不住冷汗涔涔,忙给爸爸挂电话,问爸爸:拉克会不会到你那儿去了?基地周围有没有它的踪迹?爸爸奇怪的问:你怎么会这样想?不,它当然不在这儿。好的,以后我会多留意,你放心吧。
  …………
  【拉克十六岁】
  拉克的年龄已经超过狗类的生命极限。我对找到拉克也失去了信心,看来今生今世是无缘再见到它了。这些年,拉克的生死一直梗在我心头,以至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心底也没清净过,没有心思谈婚论嫁。直到今年,才有一个男人走进我的感情世界。
  他叫江国柱,是爸爸的助手,近几年出差时常顺路到我家,受爸爸之托带来一封家信或几件衣物。可能爸爸是有意撮合我们吧。慢慢我们熟识了,相爱了。他长我一岁,相貌普通,不是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男人——当然,我也过了怦然心动的年龄——但他为人朴实,有一副靠得住的肩膀。
  今天他突然来家,约我到天伦饭店吃饭,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两人在雅间坐定,他流利的点了饭菜——正好都是我历来最爱吃的。他笑着说:
  “茵茵,告诉你一个秘密,实际上我对你的了解很深,特别是你的少女时代。你那时的经历,甚至包括你吃饭穿衣的爱好,我都了如指掌。”
  “吹牛吧?”
  “怎么会是吹牛?你看看这几样菜,是不是你最喜欢的?”
  “嗯,不错。是我爸爸告诉你的?”
  “不是。”
  “我妈妈?”
  “也不是。告诉你爸,是拉——克。”他看着我惊骇欲绝的表情,重重的点头说,“对,是拉克。它并没有死,也没有失踪。当年它从你家出走之后,千里跋涉找到了401基地。这十一年来,它一直跟着你爸爸和我。”
  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绝对想不到时隔十一年之后,在我对找到拉克已经绝望的时候,会忽然听到它的消息,而且它竟然一直在——爸爸身边!眼前闪过拉克留给我的最后一幕:它两只前爪趴在爸妈的床上,两只眼睛灼灼发亮。国柱看看我煞白的脸色:
  “茵茵我知道你的心思,是不是担心你爸爸的安全?”
  我点点头,苦涩的说:“嗯,它对我爸爸的敌意相当深。不过怨不得拉克,是我爸爸严重伤了它的心。”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拉克一到基地就公开申明,是来找你爸爸复仇的——不过,不是用牙齿和爪子,而是用笔。”
  “用——笔?”
  “对。它在你家时,你和师母一直没有教它识字,对吧?”
  “嗯,我想教来着,没来得及实行它就失踪了。”
  “那它说的是真实情况。它说,它是在看电视时,从对白和字幕的对比中,无意中学会汉字的,它确实聪明,是个难得的天才。我一向对自己的智力很自负的,但不得不承认我比不上它。我对它只进行了简单的培训,它就学会阅读了。后来我由为它特制一个专用的电脑键盘,教会它用狗爪输入汉字。这样,很快我们就可以进行双向交流了。”
  菜上来了,我沉默的吃着,努力消化这些洪水一样漫卷而来的消息。国柱忽然停住了筷子,莞尔一笑道:
  “知道吗,拉克确实很快就向你爸爸复了仇。它给孟总起了一个很刻薄的绰号,现在已经闻名遐迩了。这个绰号是:技术动物。我们都认为——你别见怪啊——这个绰号抓住了你爸爸的精髓。你爸爸对它无可奈何,只能回敬它一个语意双关的绰号:狗崽子。你爸爸解嘲的说:这个狗崽子以它对父亲的反叛,从反面证明了孟氏智力提升术的伟大成功。”
  虽然心绪纷乱,如此别致的复仇仍让我失笑。但我很快收起笑容,生气的问:
  “为什么瞒着我?这十一年中,我和妈妈为拉克担了多少心!”
  “是拉克执意要瞒着你们。”他看着我的眼睛,“它非常坚持这一点。它要你彻底忘掉它,开始新的生活。”
  我的眼眶湿润了,勉强用玩笑来掩饰:
  “哼,可笑的骑士精神,一位长着尾巴的唐吉诃德。国柱,它现在还活着,对吧?”
  “对,但它已经处于弥留状态,没几天好活了。这正是我这次匆匆赶回来的原因。拉克它——”国柱小心的说,“想最后见你一面。你愿意去吗?”
  我喉咙里梗着一块东西,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
  “那好,回去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出发。我去订三张机票——师母肯定也要去吧。”他掏出一只U盘,“茵茵,拉克学会用电脑后,详细追录了它的一生。日记内容浩繁,我只为你筛选了小部分。你今晚有空看看吧。”他说,“我希望你在见它之前,对它有个再认识。今天的拉克绝不是当年那只聪明的小狗狗了。这么说吧,对它的指代不能用宝盖头的‘它’,而要用大写的人字旁的‘他’了。”
  这句话的内涵让我十分欣喜。国柱郑重的说:
  "我绝不是夸大,这十一年来,拉克近乎疯狂的学习和钻研,那种急迫劲儿简直让我心酸。现在,他已经是基地中最优秀的基因工程学家了,恐怕不在你父亲之下。尽管他长着尾巴,用四肢行走,但基地的人们,包括你爸爸,对他是仰视的。
  “真的?我都不敢相信了,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狗狗小弟。”
  回家后我把这个喜讯告诉妈妈,然后撇下喜极而泣的妈妈,关上房门,立即开始阅读拉克的日记。日记中确实展现了一个不同的拉克,不是那个学会使用马桶就得意洋洋的小把戏,不是那个坚持要穿封裆裤的青涩男孩,不是那个在性压抑下变的阴晦暴烈的男人。现在的拉克自信,开朗。日记开始时有点戾气,有点锋芒毕露,后来渐转平和。看完后,我想国柱说的对,拉克完全当得起人字旁的“他”了。

  二.拉克日记
  【2016年春节】
  从来到401基地,到学会阅读和用爪子打字,已经一年了。如果十五岁是我的大限,那么留给我的只有九年时间。九年,3290个日出,命运对我太吝啬了。到今天我仍然恨那个技术动物,他既然把人的智慧(宇宙中最宝贵的东西)塞到我的脑壳里,为什么不同时赋予我人类的寿命?
  通过这一年的阅读,我已经看到一座深奥博大的科学宝库,它是由几万年的人类智慧汇聚而成。九年时间恐怕只够我刚刚迈进门槛。
  我一直在拼命学习,想成为(像孟世杰那样)掌握上帝造物技艺的基因工程学家,以便弄清我自身的由来。一代才子李叔同在学术鼎盛时期突然出家,斩断三千烦恼丝,把余生托付给青灯古佛——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离开茵茵家也是“出家”,斩断尘缘,把余生托付给科学。我想向那位技术动物证明,智慧和创造力并不是人类的专利。
  【2017年6月5日】
  今天重看了电影《青凤》。记得我一岁时就看过,那时是和茵茵姐一起看的,这会儿我周围似乎仍萦绕着茵茵特有的淡淡香气。
  正是这部电影让我对人类世界的合理性产生了怀疑。人们常说,狗是人类最忠实的盟友,而且历史事实确实如此。但我伤感的发现,人类传说中有人与狐的爱情,也有人与龙,鱼甚至蛇的爱情,等等,偏偏没有一则关于人和狗的。这种潜意识中对狗的藐视让我寒心。
  我还发现,至少在汉语中(很可惜,我至今只熟悉这门语言),“狗”是典型的贬义词:走狗,狗东西,狼心狗肺,狗眼看人低,丧家犬,癞皮狗,人模狗样……不胜枚举。也许,正是因为狗对人的无比忠诚,才换来了人对狗的鄙视?
  【2018年6月3日】
  我发现只懂汉语不行,视野太狭窄。虽然我的寿命有限,至少也得学会英语吧。江先生爽快的答应了我的请求,从去年开始教我学英语。当时他估计,至少需要五年我才能用英语阅读,但一年后我就开始阅读《物种起源》和《基因工程学》的英文原著了。
  今天那位技术动物,孟先生,同我做了一次坦率的深谈。他说,他最初为我做智力提升术时,只是想为茵茵培养一只稍稍聪明点的宠物,后来茵茵说我具有成人的智力时,他根本不信。但从我来到基地后,他惊讶的发现,我的智力赶上了人类,而且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他说,我博览群书的速度非常惊人,就像是沙漠吸纳雨水那样贪婪。他相信,我很快就会成为一流的基因工程学家。可惜我的寿命太短,注定只能像一颗耀眼的流星,在很短的时间内烧光自己。否则,我说不定会成为长着尾巴的牛顿和爱因斯坦。
  他坦率的说,他对我做的“业余手术”非常成功,甚至超过了他对黑猩猩所做的正规手术。但这次伟大成功其实是“歪打正着”,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弄清成功的关键。他希望我能配合他弄清这一点。我问他:
  “在我五岁那年,你曾经想让我的智力倒退。我想,你现在应该很庆幸当时没有那样做吧?”
  他尴尬的点点头。
  我爽快的答应了他的要求,唯一的条件是,在他摸索成功后,再培养一批狗人,造福我的同类。孟先生也爽快的答应了。
  但我不敢相信他的承诺。这不是他个人的品德问题,而是——在人类智力不能提升之前(法律和伦理尚不允许对人类做类似手术),依人类的胸襟,会允许出现比人类更聪明的狗人吗?他们早就习惯了狗的奴性,习惯了居高临下的呵斥和施舍。在我的成长经历中,唯一能真正平等对待我的人是茵茵和妈妈。不,就连茵茵也曾踢过我一脚呢。
  【2018年7月4日】
  三年前的今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茵茵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踢了我一脚,让我十分伤心——不过,茵茵马上就后悔了,真诚的向我道了歉,她真是个好姐姐,好姑娘。
  当时,茵茵认为我之所以伤心,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错了,至少是部分错了。自尊心受伤确实让我伤心,但最使我心痛的是我的自省。依我那时的心智,绝不该去嗅闻茵茵身上的“特殊”气味,这不符合绅士的礼节;但强大的嗅觉本能又拉着我这样做。最终,我的理智还是向本能屈服了。想到这一点,我甚至有些厌恶自己。
  那么,至少在那个年龄,我仍然是一只狗,而不是一个人?
  【2018年7月28日】
  今天在基地的实验场,看见有两只狗在交尾,它们非常投入,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现在,我已经能以平和的心态来看待这种事了。我的弱智同胞是按照狗族百万年延续的本能去行事,它们不必受人类规则的束缚。
  我不由想起几年前自己的那次暴烈举动,不免暗自摇头。那时我是缘于一种强烈的冲动;茵茵是我心目中的女神,纯洁晶莹,我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亵渎,哪怕是视觉上的不洁。这种骑士精神很可笑,我是把人世界与狗世界搅到一块儿去了。
  当然,若把我的举动完全归咎于这种纯洁的动机,也有点自欺欺人。要想挖出深层的原因,只有到弗洛伊德那老头儿的书里找答案了。
  孟先生把我命名为“幸运者”,我幸运的具备了人类的智力和情感。但不幸的是,这种智力和情感被禁锢在一具残酷的狗形桎梏内。其中,“情感”看来是永远无法超生了(一个狗人怎么能去爱一个人类姑娘呢),也就不必说它。但“智力”倒有可能逃出这具桎梏。我会努力锤炼它,期盼有一天石破天惊。
  【2019年2月2日】
  江先生告知了我黄花花的死讯。她是被送到范。爱伦辐射带作哺乳动物长期耐辐射实验了,本来就是一个有去无回的旅程。黄花花原是茵茵为我张罗的伴侣,但我与她缘悭一面,也从来没有在内心接受她。
  但不管怎样,她是除我之外唯一的狗人,是我的唯一同类。我对她的死亡深表哀悼。
  愿她孤寂的灵魂在太空中安息!
  【2024年春节】
  自从我八年前“出家”后,从来没有打听过茵茵母女的消息,孟先生也闭口不谈。今天第一次听江先生提到茵茵。她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工作,至尽仍是独身。他的生活太苦了,是心里的苦,无法为外人道的苦。
  其实,江先生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他与茵茵年龄相当,人品好,细心体贴。据我观察,他在同我的交流中,对茵茵有不露声色的强烈关心。
  但愿他能早日赢得茵茵的芳心,为她提供一副宽厚的肩膀。
  【2025年4月4日】
  我的大限将至,余日无多,眼睛和耳朵都不行了,只有脑子还管用——准确的说,大脑刚刚磨合到最佳工作状态。太可惜了,现在它不得不随着一副短命的皮囊而提前报废。
  孟先生在我身上做了近十年实验,仍然没能重现十六年前那次成功。他十分急迫和沮丧,因为我的死亡将把那个秘密带到坟墓中去。我为他遗憾,但爱莫能助。
  听江先生说,茵茵已经和他情投意合,我可以放心了。昨天孟先生来看我,我提出想见茵茵和妈妈最后一面,孟先生略为犹豫后点头答应。我盼着能早日见到她俩。
  死之将至,不妨为未来的狗人社会勾勒一个草图。假如以后世上出现一大群聪明的狗人,它们仍将长期依附于人类,一如几万年来的狗族先辈;而且这种依附会更牢固,因为如今连狗人的智慧也将由人类赋予。由于这样的莫大恩惠,对人类忠诚服从仍将是狗人的集体天性。
  也许有一天,狗人能自我提升智力并使其得以遗传。到了那时,人类和狗人会在平等的基础上建立一种新的友谊。两个种族将融合于一个崭新的社会中——可能这种融合还包括异类通婚。
  当然这是遥远的前景,但我相信它会来的,既然孟先生开启了对动物提升智力的先河,那么其后的发展就不可逆转了。告别人世前,也想把我与孟先生的恩怨来个小结。孟先生确实是一只技术动物,只要能攻克科学堡垒,即使践踏人类的情感他也毫不顾惜。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一个伟大的,忘我的科学家。我敬佩他,敬佩中带着恨意。
  ……

  三.辞 别
  四个人来到基因医院的特护病房。拉克无力的蜷伏在床上,头枕着前爪,穿着老式样的,还是孟茵设计的那种裤子。病房内摆着氧气瓶,吸痰器,心脏起搏器等诸多设备,心电示波仪哔哔的响着。拉克皮肤松弛,形销骨立,异常衰老,原先黑亮致密的皮毛变成了稀疏的苍灰色,毫无光泽。看到它这个样子,茵茵和妈妈十分心疼。病床前有一块屏幕,连着一个别致的扇形键盘,上面布着两排很大的圆形单键,这是特意为拉克设计的打字键盘。一位年轻护士轻声对茵茵的爸爸说:
  “孟总,拉克这会儿的状态比较稳定,可以探视,但请注意时间不能太长。”
  茵茵爸点点头,护士退出屋子。江国柱俯下身子,轻声唤道:
  “拉克,茵茵妈和茵茵来看你了。”
  拉克开始没有反应,过一会儿,它突然抽着鼻子,慢慢睁开了浑浊的老眼。它拉过半圆形的键盘盲打起来,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
  “是茵茵和茵茵妈来了吗?我的眼睛和耳朵都不管用了,只有鼻子还灵。我嗅到了两个女性亲人的气味。”
  茵茵喉咙发梗,柔声说:“你好,拉克,我和妈妈来看你了。”
  屏幕上又闪出:“茵茵你好,茵茵妈你好。实在对不住,我太老了,老得都不好意思喊你们姐姐和妈妈了。”
  茵茵妈上前,轻轻抚摸着它的背毛:“别管什么称唿,你永远是我们的家人。可是拉克,你不该瞒我们十一年。”
  “真的对不住,希望你俩能理解我的苦衷。能在死前见你们一面,我很满足了。”
  “不要这样说,拉克,病好跟我们回家吧,咱们还能在一起快快乐乐的生活”茵茵哽咽着。
  “呵呵,死神可不像你这样慷慨。你们不用安慰我,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茵茵,听说你要和江先生订婚了,我祝福你们。”
  “谢谢你。”
  “孟先生也在这儿吧?肯定不会错的,我闻到了他那种冰冷的技术味儿。”
  孟总总近两步,笑着说:“我在这儿呢,你这个尖嘴利牙的狗崽子。”
  “狗崽子已经长大啦,我更愿意你能称我‘狗男人’,而且我还希望世人不再把这个称谓当成贬义词。孟先生,很可惜,我没能帮你揭开那个技术秘密。不过你尽管放心,它既然已经在地平线上露过一面,一定不会就此消失的。”
  “我已经把这件事放下了。今天咱们只谈亲情,不谈公事。”茵茵爸笑着道。
  “能听孟总说出这样温情的话,真难得啊。对了,既然说到‘狗男人’,我想问一个小儿科的问题:人类传说中有很多温馨感人的同异类的爱情故事,想《青凤》,《追鱼》,《柳毅传书》,《白蛇传》,《人鱼公主》,等等。但所有这些可爱的异类都是雌性,而雄性异类如果出现在此类故事中,则必然是邪恶的化身。这是为什么?人类为什么能接受女狐雌蛇,却不能接受——比如一个狗男人?”
  拉克虽然是用戏谑的口气说的,但在场的人无不动容。长期以来,大家都习惯了这类故事的模式,很少往深处思考。今天这番话从一只狗的口中说出,让习惯了“人类至上”的他们十分震动。而且大家听出来,拉克的戏谑中夹杂着郁郁之气。江国柱很干脆的说:
  “拉克你说的对,这种故事模式是那性男性沙文主义的折射,它所反映出来的人类潜意识不值得褒奖。”
  “谢谢你的回答。咱们把这个话题撇开吧。”
  他们谈了一些分别后的情况,护士进来了:“对不起,拉克先生不能长时间兴奋,他该休息了。”
  四人同拉克依依惜别,拉克在屏幕上打出最后一行字:
  “茵茵,可能这是咱们的最后一面了,我希望像英国绅士那样吻吻你的手,可以吗?”
  茵茵忍住眼泪伸出了右手。拉克摸索着,用两只前爪捧住她的手,不过她并没有像英国绅士那样轻吻,而是用舌头轻轻的舔着。一时间,茵茵像是回到了十五年前,小拉克刚进家门的那一天。就在那一刻,她感到手心中多了一块小小的硬物。
  当天晚上,拉克平静的与世长辞。
  遵照拉克的遗愿,茵茵一家把他埋在401基地的一块荒地上,小小的坟茔前立着一方石碑,正面刻着:
  狗男人拉克之墓
  背面刻着:
  希望有一天
  这个称唿不再被世人认为带有贬义。
  一个月后,茵茵与国柱结婚。
  蜜月之后国柱又回到基地去了。晚上,茵茵独自到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U盘,插到电脑的接口中。这个U盘是拉克同她告别那天,在吻她的手时,从嘴里悄悄吐到她手上的,那会儿U盘外面还裹着一层防水塑料。她当时稍稍愣了一下,但立即恢复常态,把U盘悄悄攥在手心里。
  屏幕上显示的是拉克留给她的一封密信,她已经看过好多遍了,但她一直无法决定该怎么办。前天她再次阅读时,被国柱无意瞥见,好奇的问她在看什么。她笑着随手把屏幕隐去,说这是她的一个小秘密。国柱没有在意,笑着说,那你就保留着它吧。
  那么,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茵茵:
  永别前把一个秘密交给你保管,肯定会让你为难的。我很抱歉,但我确实没有第二个可以托付的人。
  你可能已经知道,十六年前你父亲为我做的智力提升术只是歪打正着。我来基地后,他一直在我身上进行着狂热的研究,以期重现这次成功,可惜始终未能如愿。不过,我倒是已经揭开了那个秘密。我没有告诉你父亲,因为我确信,他不会再把这一技术用于造福我的同类。人类还没有胸襟接受比他们更聪明的狗人,尤其是独立性相对更强的狗男人——我也知道,最后一句话带着男性沙文主义的味道,希望不至于惹你反感,我只是在陈述现存的事实。
  智力提升术的所有技术秘密都存在这个U盘中,现在,我把它郑重的托付给你。我不敢奢求你用它来缔造一个狗人社会,毕竟对你来说那也是异类。我只希望你保存着它,直到有一天,当这项技术公诸于世时,无论对人类,还是对狗人,都是一样的福音,那时再请你公布它吧。
  我相信,以你的仁爱天性和女性直觉,定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有三个字,这一生中我一直想对你说,但始终没有启齿。这会儿,既然我行将就木,也就不用再说了吧……

  一个孤独的狗男人——拉克绝笔

《拉克是条狗》 作者:王晋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