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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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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海的人》
作者:小林泰三

正文 看海的人

  丁丁虫 译

  是啊,我是在看着大海。
  (那个老人这样回答我的提问。)
  你是旅行者吧?唔,果然如此。——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呵呵,因为我在这一带还算是个名人,几十年了,差不多每天我都坐在这里看海,一看就是一整天。这一带的人,山上的也好、海边的也好,全都知道我的事。所以你刚刚特意问我是不是在看海,分明就是坦白告诉我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啊。
  唔,为什么晚上坐在这里看海?呵呵,就是为了看那个啊。唔,什么都看不到?当然看不到,因为你没有望远镜嘛。来,我的望远镜借给你,这样就能看见了吧。
  还是看不到?奇怪了,我这里明明看得很清楚啊……没关系,反正太阳就要升起来了,那时候就能看见了吧。
  不过,海本身当然不可能被你看见,它永远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当早晨的超光照射着,辉映出浮在漆黑海面上那一层耀眼银白的时候,才是非常非常美丽的景象哦。
  (我在老人身边坐下来,向他请教,海面上究竟浮着什么东西,值得他这么年复一年地去看。)
  你是个很奇怪的人啊,居然喜欢听我这样的老家伙说话吗?
  好吧,那就说说看吧。怎么说比较好呢?啊,有几十年都没和人说过这个故事了,不知道怎么说更让人容易听明白啊……唔,仔细想来,好像一次都没和人说过。大概以前一直都没有和人说的心情、而且也一直都没有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吧……

  我和卡慕萝米第一次的见面,是在我十三岁那年的夏日祭典上。我还记得,初遇她的那天,她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之子〉(人の子)们之中,一边踏着古怪的脚步,一边打量着街道两边的货摊,脸上满是惊异好奇的神情。看到她那种很特别的、又像是走又像是跳的步子,我的第一直觉告诉我,她是个从海边来的女孩。她的肌肤白得透明,浑身上下散发出年轻健康的活力。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卡慕萝米更美丽的女孩子,在那从前没有、在那以后也没有。我的一帮朋友喜欢损人,说我之所以会喜欢她,无非是因为她的衣服比较暴露,露出大片的肌肤,勾起了我的欲望——哪里是这么一回事哟,你要是能看到当时的景象,不用我解释,你自己就会明白了。(卡慕萝米:カムロミ,日本上古传说中的创世女神,类似于我国传说中的女娲形象。后面可以看到,人物的这个名字隐含着一定的意义。)(又像是走又像是跳的步子:文章后面说到海边的重力比山上的高,所以适应了海边生活的人到了山上自然会显得步伐怪异。)
  那时候的我其实还只是个孩子,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不近女色的英雄,从来都不肯拿正眼去看女生。但是在那个时候——那一年也是我第一次乘山车——我竟然鬼使神差地主动去和你打招呼了。(山车:日本关西地区祭祀仪式上的一种大车,由人力拉动。车上也可站人,但是因为空间狭小,需要极好的平衡感才能在上面立足。)
  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后面,心里头紧张得要命,呼吸也急促起来。我努力回想着平时同朋友说话的语气。
  “你是从海边来的吧,”我试图装出一幅成熟的样子,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自信一点, “是第一次来参观山上的夏日祭典吧。我领你参观参观怎么样?”
  卡慕萝米斜了我一眼,然后就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自己一个人径直走开了。但是她的那一眼已经贯穿了我的胸膛,我的心噗嗵噗嗵跳起来。
  我紧追在卡慕萝米的身后。
  “跑什么跑嘛,留下来陪陪我吧。”话刚说出口,我就被自己的厚颜无耻吓了一跳。这时候我的所作所为差不多都要和附近那些不良少年的行径差不多了。
  但是我的脸皮终究没有厚到那样的程度。只追了两步就不敢再追下去了。我终究只敢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卡慕萝米走开、看着与这个美丽少女接近的机会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但幸运的是,卡慕萝米站住了。
  “我不是坏人,”我不顾一切地开始解释,“我平时都不是这么流氓的,真的,从来都不是,而且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整天跟在女人屁股后头耍流氓的家伙。但是,那个……就是说……今天稍微有点不一样……反正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有一股冲动,特别想要和你说话的冲动。”
  这一次卡慕萝米终于没有用眼睛斜我,而是转过身来直视我的脸,不过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似的。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举起手中的团扇,轻轻对着自己的脸颊扇起来。
  卡慕萝米的前额沁着一层微微的汗珠,几缕秀发贴在上面,时不时被团扇的风带得飘起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在周围的空气里散开。我的鼻子痒痒的。
  “今年我要乘山车的——‘山车’知道吗?是装饰得很华丽的大车哦!夏日祭典的重头戏,就是由全村的青壮年拉着山车,绕着整个村子转圈。等山车的速度达到最快、甚至比最快还要快的时候,用普通的光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最多只能看到一团闪烁着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一样的东西,而且就算用超光去看,也只能看到支离破碎的山车影像。”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偷偷看了看她的反应。(超光:理论上预言的超光速粒子(Tachyon)。)
  她被什么特别的反应,还是像刚刚一样,用一种看到仿佛看见了什么古怪东西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不过我发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好像是想说什么似的。
  “到缘日那一天,村里会把所有十台山车都拿出来比赛,到时候的场面会精彩的不得了。去年祭典的时候,就因为有的花车速度太快了,产生的冲击波把街道两边的货摊都给冲垮了。更出奇的是,山车一跑起来,怎么都停不了,去年就是一直绕着村子跑了三个月。而且拉山车的〈人之子〉们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们的时间比真实时间慢了几百倍,都以为才过去几分钟而已。”(缘日:祭祀进行的当日。)
  她轻笑了起来。看上去,我的夸大其辞起到了效果。
  “别笑啊,是真的。而且在拉山车的时候,只有经过特别选拔的〈人之子〉才能站在上面。不管怎么说,那到底是以准光速飞奔的山车啊!站在上面就已经很困难了,更不用说还要在上面又跳又唱,山车拐弯的时候还要跳得更高,所以相当危险,五个人里差不多会有三个人被离心力甩出去,要么撞上围观的人,要么撞上地面,运气不好的话,死掉都有可能——不过呢,我们一点都不在乎,谁让我们是男人呢!”
  听到这里的时候,卡慕萝米轻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侧过头向旁边看去。我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大概是我说得太过火了。我虽然只是在说自己村子里滑稽有趣的风俗,但谁知道会不会给她产生不好的印象?会不会让她觉得我们这里是个很野蛮的地方?
  我急得开始乱夸海口了。
  “好不容易来这里参观祭典,要是不去看看山车,那绝对是白来一趟了。哪,你想不想试试站到山车去?本来女人是不能上去的,但是你要想上去的话,我可以帮你,只要我去打声招呼就行了。”
  我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反应。她的头偏在一边,视线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突然之间,就像是河堤决口了一样,她大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我耳朵里蔓延开来,酥痒酥痒的,我享受着这种感觉,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过了好久,我才重新找回我自己。
  “为什么突然笑成这样?”
  “因为,”她捂住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因为你根本是在信口开河啊。”
  有一小会儿,我后悔自己刚刚说那些蠢话。但是紧接着我发现她的眼睛里满是笑意,这才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你这个小孩子,还真有意思呢。”卡慕萝米微笑着说。
  到底该怎么判断她这份微笑的含义呢?我糊涂了。其实我并不是没有见过年轻女子对我的微笑,但是以前见到的都是一种看到居高临下式的、向着比自己年幼很多的男孩露出的那种微笑;而这一回,我们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并不大——那一年卡慕萝米也不过才十五岁。十三岁的少年爱上十五岁的少女本来是很自然的,但是反过来说,十五岁的少女对十三岁的少年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女人的心思,实在是非常奇妙的东西啊。
  “那么怎么样?我带你参观吧?”我怕少女改变主意,赶忙接着她的话说。
  “嗯……”卡慕萝米微微侧着头,用清秀细长的大眼睛看着我,“确实呢,我不太了解山村的事情,想好好听你说说……可是没有时间啊,我今天就要回去了。”
  “呃?!可是,明天才会有山车啊!好不容易来参观夏日祭典,不看山车就回去的话实在太可惜了呀。”
  少女的目光忽然转到了我的头顶上。
  “卡慕萝米!在干什么呢?!”一个粗大的声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我转过身,一个高个男子站在我身后。男子身上的衣服明显就是海边的人常穿的式样。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少女的名字原来叫做卡慕萝米。
  “爸爸!”卡慕萝米稍稍有些惊讶,“没在旅馆里吗?离出发还有一点时间,好好泡一个温泉浴……”
  “不行啦,我糊里糊涂地给忘记了,二十倍村一到晚上就会关城门,那我们就没办法进去了。
  虽然说进不了村子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晚上也不会很黑,而且路上也不可能有山贼,最多就是在露天睡觉罢了;可是话说回来,带着一个小姑娘睡在野外总是不好。”卡慕萝米的父亲瞅着我,“你在跟我女儿说什么?”
  我被卡慕萝米父亲的气势迫住了,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我刚刚在问路的,”卡慕萝米帮我解了围,“然后就说了说山车的事情。”
  “山车?”男子皱了皱眉,“那种东西太危险了,不许去看。”
  “我又不是要去看山车啦,”卡慕萝米用甜甜的声音对她父亲说,“可是呢,现在往二十倍村赶,是不是太急了一点?路上急急慌慌的,实在有点吃不消。与其这么匆匆忙忙的,还不如晚一点出发。其实就算明天再走,我们回到海边的时间也只比预定的晚十几分钟而已吗。”
  “唔……”男子好像在考虑卡慕萝米的建议。
  卡慕萝米趁着她的父亲没注意的时候,向我飞快地闭了一下眼睛。我吃了一惊,她突然丢一个眼色给我是什么意思?不过她闭眼睛的速度太快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无意中眨的眼睛,还是要向我传递什么信息。我为了弄清楚,也大着胆子向她闭了一下眼睛。
  “在干什么呢?”我的动作被她的父亲看见了。
  “啊……灰、灰迷到眼睛了。”
  我暗自祈祷能蒙混过去。
  “没有风也会迷住眼睛?”
  “眼睛大的人常常都会被沙子迷到的,”卡慕萝米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袖子,“爸爸你不明白的啦。”
  “怪不得。你好像也经常说自己被沙子迷到。”
  “我去找妈妈,跟她说我们还要住一个晚上,”卡慕萝米摆出准备跑步的姿势。
  “不,等等,”父亲拉住了卡慕萝米的手。
  卡慕萝米怔了一下。
  “不行,不行!”男子大声地说,“差一点就给你说糊涂了。二十倍村的一天相当于这里的五天,就算如果我们迟一天出发,到达二十倍村的时候还是夜里。要想在早上到达二十倍村,我们就必须延迟两天半再出发——说是说两天半,但是我们又不可能在半夜的时候从这个村子走,非得等到早上才行,所以实际上就变成延迟三天——出发迟三天,到海边的时候就会迟四十多分钟,所以现在必须马上出发才行。”
  “迟四十分钟能有什么关系啊!”卡慕萝米大声喊起来。
  “时间就是金钱嘛。而且,旅馆住宿费也是个问题。现在不走,时间的金钱和真正的金钱,两个都被浪费了。”男子拉着卡慕萝米的手,“好了,快走吧。”
  “等一下呀,爸爸!”卡慕萝米扭过身子,“这样对这个孩子很不礼貌的。刚刚他还说要领我参观呢。”
  “狡猾的很哪,小子,”卡慕萝米的父亲瞥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不管怎么说,情窦初开得太早了点吧。”
  然后,抓着卡慕萝米的手把她拉走了。
  “那……那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怔怔地盯着卡慕萝米。
  “明年我还会来的,”卡慕萝米从我身旁擦过的时候,用低低的声音对我说,“就算明年来不了,后年我一定会再来的。”
  低声的耳语和甜美的呼吸一起在我的胸膛里蔓延开来,把我的心填的满满的。
  我想回答她说,我也会一直等着她,但是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的舌头僵住了。我的心追在她们两个人后面,我想紧握住卡慕萝米的手,但是我一步都迈不出去。我只能怔怔地看着她们两个人的背影,目送着她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卡慕萝米没有回头。

  第二年,卡慕萝米没有出现。
  整个夏日祭典当中,我一直都在村里逡巡着,盼望能够看到她的身影。山车对我也失去了吸引力,甚至连大家拉着山车从我面前经过都没有注意到。过去的一年里,我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与卡慕萝米见面的情景,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当然也连乘坐山车的资格都没有了。
  在夏日祭典上,我不单单等待着卡慕萝米的出现,也主动去和海边来的〈人之子〉打招呼、拉关系,试图从他们那里打听到有关卡慕萝米的消息。
  海边来的〈人之子〉都知道卡慕萝米的事。他们说,她的父亲在海边开了一家商铺。前些日子,她们一家决定要参观山之村的夏日祭典,所以商铺的营业就停了几天,不过最近好像又重新开张了,所以这一回的夏日祭典估计应该不会再来了。
  我问他们,卡慕萝米会不会一个人来山上。他们说,那家的男人是个标准的〈人之子〉,不会放心让一个小女孩独自上山的。
  就这样,我一直等到了夏日祭典的最后一天,卡慕萝米始终没有出现。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年里,卡慕萝米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再次与卡慕萝米相会,几乎已经变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肯定地认为自己能够再次见到卡慕萝米呢?
  因为卡慕萝米亲口对我说,她会再来的。
  可我那时候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我自己的愿望太过强烈,以至于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我却以为我自己听到她说了?即使我没有听错,那又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是不是她在欺骗我?即使她不是怀着欺骗的恶意,那又是不是因为她看到我的灰心失望,生出了同情心,忍不住说谎安慰安慰我?就算不是……
  啊,也许,她是打算明年夏日祭典的时候再来吧。

  我缠着家里人给我买了一只望远镜。哪,就是这只望远镜。五十年了,这么古老的望远镜到现在还能用,确实是很难得的。你要知道,这可不是从海边拿来的骗人的东西,真的已经用了五十年了。你可以去问问附近的〈人之子〉们,一点都没骗你。要是你还不相信,还可以去做年代测定看看。
  (我对老人说,没必要做这些事情,我相信这望远镜确实很古老。)
  唔,相信我就好。有很多人不相信的。我们这里确实也有这种事情:把山上的东西拿到海边去,在那边放一段时间再拿回来,然后就当作自己家族的传家宝来炫耀——真是无聊的家伙啊,那种东西在山之村看起来好像是经过了不少时间,可是只要做一下年代测定,马上就会露馅了。
  对了,望远镜的原理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的理科学得不好,我说。)
  哦,这样啊。其实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而且都是五十年前的知识了,只能试着跟你解释看看。
  (老人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自顾自地往下说。)
  〈人之子〉的祖先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没有发展出感知超光的能力——就是说,只能感觉到远处物体发出的普通的光,所以那时候生活非常不方便。以自己为中心,距离越远的地方,地面就会抬升得越高,整个的感觉就好像是住在一个大瓮的底部,连村子的全貌都看不到,天空也只有小小的一片,和从吸管里看的感觉一样。
  好在后来大家都可以感知超光了,慢慢也就能够认识世界的真实形状了。但是,没人知道这种变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到底是因为大家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还是因为进行过某些人为的调整,没人知道。
  对了,你知道超光也有很多种吧?能量高、速度慢的超光,行动方式和普通光差不多;而〈人之子〉们能够感知的超光,则只有那种与之相反的、能量低、速度快的超光。
  其实,要是〈人之子〉能够感知的超光种类太多,反而不能正确认识世界的形状了。从这个目的来说,能量低、速度快的超光由于飞行路线最接近直线,所以恰好是最适合的。
  不过,虽然说能够看到世界的真实形状是一件好事情,但是超光也有超光的问题。直线前进的超光看不到远处的东西,比如说从这里看大海,只能看到水平线下面悬着一根黑色的线一样的东西。
  对了,你知道这里到大海的距离有多远吗?从这里到大海差不多有二百五十公里,但是,多亏了时空变换,实际的距离非常短,步行都可以;反过来说,这里的海拔大约是五公里,但是要想下到海边,实际上不走十公里是不行的。
  我只有一次下到海边去过。
  从海边看大海,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存在物。其实即使站在海边,也只有靠近海边的海面看得比较清楚,远处的海面还是看不清楚的。
  刚刚说过,超光有很多种。速度慢的超光和普通的光差不多,都会受到重力的影响,飞行路线弯曲得很厉害,到不了远一点的地方;而速度快的超光虽然能够保持直线飞行,可是又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种具有适当速度的超光,飞行路线具有适当的曲率,这样才可以看到想看的地方。不过,这样一来,远处的景色就会出现在天空的方向上了。
  望远镜的基本原理,差不多就是帮助我们找到适当速度的超光吧。

  我一拿到望远镜,马上就跑到村口的树林里去看浜之村。在那个时候,这里面向大海的视野就已经很开阔了。浜之村离大海大概有一百公里左右,离这里大约是一百五十公里。村子里面的情况看得还比较清楚,山之村里一米的距离在浜之村里会被拉伸到一百米,当然能够看得清楚;但是另一方面,由于上下的距离被压得很薄,所以下面的部分差不多都会被遮住,没办法看到。
  要是粗略看的话,可以用低放大倍率,这样可以稍好一点。我就用低倍率看了浜之村的建筑,发现那里每一家的房子形状都很奇怪。低矮的建筑还好一点,高的建筑都很怪异的扭曲着,就像是看到某种不可能的图案的感觉一样。大部分的建筑都是砖石结构的,道路上也铺着整齐地石块,路两边好像还有草地。
  为了看清〈人之子〉们,我调高了望远镜的放大倍率。当然,我不可能看到他们家里的情况,只能看到那些走在路上的〈人之子〉们,而且能看到的只有头顶到肩膀,肩膀下面大部分都被挡住了,所以我只能推测出他们的性别和大致的年纪。
  我看浜之村的时候,那边的时间大约是在白天,路上走着许多人。但是在望远镜里看来,所有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当然,实际的情况不可能是这样。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其实都在运动着,只不够动作非常非常缓慢,迈出一步大概都需要一分多钟的时间,所以一眼看上去就像僵住了一样。不单单走路是这样,所有的动作都是相当缓慢的。路上相遇的两个人,即使只是互相点头问候一声,也要花上半个小时;如果他们停下来说话,那么差不多就要站上十多天了。在望远镜里看到的像是踏步前进的人,其实真正的动作是在跑步。还有孩子们追逐着跳动的皮球,球和孩子在望远镜里都是极其缓慢地运动着。
  山之村与浜之村之间,有两个驿站,大家给它们起了绰号,分别叫做二十倍村和五倍村。大家来往于山之村与浜之村的途中,需要在这两个驿站分别住一个晚上,所以山之村与浜之村之间的路程差不多需要两天半的时间。但是实际上,从山之村出发的旅人,他们越往下走,身子就会被拉得越扁平,速度也会变得越慢,结果明明只有两天半的路程,可是在山上看起来,差不多要花费四十多天。所以一般很少有人会从山之村出发到浜之村去。就算去的人只打算做一个短期旅行,至少在路上就要用掉八十多天了。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从浜之村出发,越往上走,身子就会变得越细长,速度也会越快。从海边看,往返一次连一天的时间都用不了。哪怕在山上连住好几个晚上,也不过相当于海边的几十分钟而已,要是浜之村的人有两天的休息日,就可以在山之村停留一个月以上了。之所以从浜之村到山之村会有这么多旅人,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浜之村的人如果往山上跑得太频繁,年纪就会比同村的其他人老得更快,所以一般年轻的女性都不大上山的。
  对于我们山之村的〈人之子〉来说,夏日祭典是一年一度的大事件,但是对于浜之村的〈人之子〉来说,这种事情一个星期就可以经历两次。从这一点上说,对于山上的仪式,海边的人反倒比山上的人自己感觉更加亲近。
  想想看吧,我在这里过了一年,而卡慕萝米和他的父亲才过了三四天而已。在主观上刚刚做过十多天的旅行,现在又要再一次到同样的地方去两三天,这当然很奇怪。不管卡慕萝米怎么恳求,她父亲肯定都不会同意的。
  我用望远镜搜寻浜之村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卡慕萝米的身影。既然她没有来山之村,那么一定还在浜之村里。
  但是,我用了好几天的功夫,还是没有找到卡慕萝米。我想有可能我看到她了,但是因为只能看到头顶,结果没能把她认出来。
  我想了一个办法。
  我开始用素描本把把浜之村的〈人之子〉们的模样画下来。我在第一页画上了全村的示意图,然后在每一页上都画上同样的图画。这件事情做起来很累人,不过做完之后,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
  每天早晨,我一到树林里,就开始使用望远镜观察浜之村,一边观察一边在我的本子上记录。所谓记录,也就是把看到的〈人之子〉们标记在本子相应的位置上。太阳落山之前我会再来一次,把同样的事情再做一遍。反正山上的半日只相当于海边的几分钟,很容易就可以从素描本里的前一幅图里推测出各个人物作了怎样的运动。
  十几天下来,路上的行人变得渐渐稀少了。浜之村的夜晚降临了。然后又是一个星期,路上的行人又多了起来。海边的新的早晨来了。
  就是这样,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把浜之村每一家的家庭成员、各自职业等等的情况,还有浜之村的〈人之子〉们的模样大体都联系起来了。对照我事先掌握的资料 ——卡慕萝米和她父亲的年纪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他们家里应该还有母亲,而且还开着一家商铺的——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几家人家,我就集中注意力观察着几家人家的女儿,试图从她们身上找出符合卡慕萝米的特征。
  终于有一天,决定之日降临了。
  那一天,山上是早晨,海边大概是傍晚。几天前我就确定了自己的目标,现在那个少女正在向着离自己家不远的草地走去,好容易走到之后,她开始在草地上慢慢地坐下来。我想,如果她变成坐下的状态,说不定就可以看到她的下半身,更说不定能找到一些卡慕萝米的特征。虽然我不担心她会察觉到我,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凝视着她的动作。
  上学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但是那一天,我别的什么都没注意到。
  那个少女并没有坐下来。
  她向着我这里仰着头,在草地上躺了下去。
  果然是卡慕萝米。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啊,卡慕萝米竟然如此美丽!望远镜里看到的景象虽然很小,但卡慕萝米的美丽是不会改变的。我与卡慕萝米已经分别了一年半,她的相貌和我记忆当中的略微有一点不一样,但是大体还是差不多的。而且对于她来说,时间才刚刚过去几天,长相当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微风吹动着她的海一样乌黑的长发,像是海面上随着海浪轻轻漂动的水草一样。洁白的牙齿和深黑的瞳仁构成一幅让人炫目的图案,强烈冲击着我的心。无论怎样美丽的少女雕像,和微风中的卡慕萝米相比,都会显得黯然失色了。
  一连好几天,卡慕萝米都在草地上持续做着翻身的动作。我也没有去学校。每天一大早,我就会来到树林里观察卡慕萝米,一看就是一整天,直到很晚的时候才会回去。在晚上的时候,浜之村的其他事物都看不见了,但是唯独卡慕萝米在我眼睛里显得非常清晰。我知道这种事情很没有道理,但是卡慕萝米确实是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的。
  到了第三天早晨,我看到了一件非常让我吃惊的东西。卡慕萝米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慢慢把它举到自己的眼睛前面。在望远镜里看来,那个东西的形状和我手上拿的这个完全不同,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拿出来的就是望远镜了。而且从她拿的角度看起来,多半她是要往山上看的。
  卡慕萝米是要看我这里。
  我惊慌失措。卡慕萝米没有任何看我的理由。况且,她也绝对不可能看到我。在浜之村往山上看,山之村的〈人之子〉行动都显得太迅速了,即使用上望远镜,也很难看清各人的相貌。我虽然一整天都呆在树林里一动不动地看她,说不定她在望远镜里也确实看见过我,但是我出现在她镜头里的时间也不过几秒钟而已。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我认出来,估计应该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的视线与卡慕萝米对在了一起。我赶忙把望远镜扔回到口袋里,狂奔出树林。
  不知道为什么,我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己很羞耻。

  第二年的夏天,我又重新出现在朋友们中间,但是这时候的我已经对夏日祭典毫无兴趣了。我只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盼望自己能和卡慕萝米相会,才整天无所事事地闲晃着等待着缘日那一天的到来。
  从树林里的那一天开始,我一次都没有用过望远镜。虽然每天还是会到树林里去,但是怎么也不敢把望远镜放到自己的眼睛前面。当然,我自己确实非常想用望远镜去看卡慕萝米,尤其是随着夏日祭典一天天临近,我越来越想拿出望远镜,确认她是不是正在向山上走来。
  从浜之村走出来就需要好几天的时间。然后随着旅人开始登山,他们的身体也会从原来薄饼一样的形状慢慢缩小,而在垂直方向上则会相应地慢慢变长,速度也会逐渐加快。这样经过二十多天,旅人就会到达就到了五倍村。一般大家都会在这里住一个晚上,不过在山上看来,他们实际上是停留了十天时间。从五倍村出发,再步行五天左右,就到达了第二个驿站二十倍村——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就只有两三天了。在五倍村和二十倍村的住宿也含有时间调整的意思,旅人们大都希望能在刚好夏日祭典的时候到达山上,所以会在这两个地方调整自己住宿的时间,以便能够按时到达。从二十倍村出来,距离山上就只有一天的路程了——最精彩的就是这最后的一段路。特别是望远镜去看,可以看到旅人的身体形状逐渐变化,从原来馒头一样的形状渐渐恢复到正常的〈人之子〉的样子。如果能看到卡慕萝米也这么变化的话,不知道会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但是,虽然我每天都会去树林,却从来不敢把望远镜放到自己的眼前。因为我很害怕。
  如果她要来参观夏日祭典,即使是来看最后一天拉山车的仪式,那也必须体现四十天从浜之村出发。如果在这个最后期限之后,还能在浜之村看到卡慕萝米,那就意味着她今年也不可能出现在夏日祭典上了。而她明明说过她回再来的,所以这就意味着她是个不诚实的人。如果卡慕萝米是不诚实的人,那我也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义——这样的说法看起来很荒谬,但我是很认真的。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看浜之村,万一真的看到了她,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在村里等待缘日呢?用望远镜在浜之村寻找卡慕萝米,同缘日那天等待与她相会,这不是同样的事情吗?)
  当然不一样,这两件事情完全不一样。假如我不等待卡慕萝米,就是辜负了她的好意,因为她说过她一定会来的。我期望着卡慕萝米诚实的同时,我自己也要严守自身的诚实才行。
  然后……
  我终于再次和卡慕萝米见面了。
  她的样子还是和两年前一样。不过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就象刚刚说的,对我而言虽然已经过了两年,但对她来说仅仅是十几天以前——下山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在浜之村过了一个星期、登山又用了两天半——的事情。
  真正让人惊讶的是,我心中的卡慕萝米竟然和真实的卡慕萝米毫无二致。那时候的我已经知道,我们的心灵在回忆的时候,常常会给对象作一些不自觉的美化。我没有卡慕萝米的照片,自从两年前与她见面以来,只有在望远镜里看到的小而不清晰的形象,而且自半年前开始我就不再用望远镜去看了,所以,卡慕萝米的美丽之处就应该在我自己的心里愈加放大,而缺点则会被我无意识地忽略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忆中的卡慕萝米与真实的她相比,竟然没有一点过于美化的地方。难道是卡慕萝米的美丽太完美了,无法再加以任何美化?还是因为我的想象力太贫乏,无法想象出更美丽的形象?
  “好久不见了,”卡慕萝米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微笑,“你好象变样子了,感觉魁梧多了。”
  “呀,这说法好怪异,”我向穿着夏装的卡慕萝米回了一个微笑,“已经过了两年了,谁都会变样子啊。”
  “啊,对不起,”卡慕萝米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我又忘记这里已经过了两年了。真是让你久等了。”
  “这种事情已经没关系啦,”我入神地看着卡慕萝米,“我们终于见面了。”
  卡慕萝米也凝视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感觉变化了的缘故,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的光芒和两年前看到的好像不大一样了。那不再像是对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孩子的喜爱,而是一种年轻人之间的思念的感觉。
  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卡慕萝米,你生活的村子是什么样的感觉?和山之村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浜之村里什么东西都要重得多,〈人之子〉的身体也是。在山之村,身子轻飘飘的,差不多连扇子扇起来的风都能把人吹走;但是在浜之村,哪怕站的时间稍久一点都会感觉很累。”
  “哎?我只知道时间的前进速度不一样,还不知道连重力的强度都会不一样呢。”
  “是啊。而且,能看到的范围也比这里小很多。在这里,即使只用普通的光来看,也能看到缘日上所有的人,而在浜之村,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邻近的地方,”卡慕萝米说着,眼睛向四周看了一圈,感叹着说,“这里的光真的很美丽啊。”
  我也随着她的视线向周围看去。现在是晚上,天空中几乎没有什么超光,只有一间间店铺里透出的点点光亮。灯光分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彩颜色,把我们两个人笼罩在里面,在我们的头顶上还有一束说不出的优美的光芒投射着,像是特意为了祝福我们两人而映射出的一样。在那一天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注意过那些事情,所以在缘日的这一天,这些绚丽的灯光给我留下了一生难忘的印象,也许传说中的所谓星光,也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我的视线沿着缘日的光芒向下,最后落在卡慕萝米的身上。卡慕萝米的全身都笼罩在七彩光芒里,而且随着她慢慢地走动,映在她肌肤上的色彩也在缓缓流动着,那真是一幅让人窒息的美丽场景。我不觉看得痴了。
  “……时间与空间的扭曲也比这里大得多。即使是家里的一楼和二楼都会不同。”
  卡慕萝米的话把我从出神的状态拉了回来。我定了定神,接过卡慕萝米的话说,“那可太不方便了。”
  “其实也不是啦。虽然说不一样,不过影响的程度实际上也只有二十分之一而已……唔,从二楼的窗户看出来,下面行人的身高比实际的身高要矮一些、胖一些。想到自己也是那个样子,难免会让人毛骨悚然。不过要是站在下面看二楼的〈人之子〉,就会发现一切都倒过来了,人会显得又高又瘦。另外,一楼和二楼看上去同样大的地方,实际走进去看一看,就会发现二楼差不多要比一楼大出一成。而且严格来说,连地板和天花板的大小都不一样,所以,浜之村的房子在山之村的人看来,总是有点扭曲的样子,”卡慕萝米用银铃般的声音说着,“时间也是这样。和一楼比起来,二楼的时间过得要慢一些。如果有什么急事,在二楼做的效率会比较高。我就常常在睡眠不足的时候跑到二楼去睡觉,还有遇上作业没做完、或者第二天就要考试的时候,也会跑到二楼去学习。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很羡慕家里有三层楼的人呢。”
  “这种事情真奇妙啊。那么,一直生活在二楼不是更好吗?”
  “那可不行。长时间生活在二楼的话,老得会很快的。我的班上就有一个同学,成绩非常好,据说他学习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躲在四楼的,但是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我情不自禁地轻呼了一声。“听起来,浜之村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啊,但是随着高度不断增加,不就会慢慢变成山之村了吗?从你们浜之村看来,我们山之村的〈人之子〉差不多一转眼就已经变得衰老不堪了。”
  从卡慕萝米的角度看来,我连一年都活不到。我的生命根本就是想野草一样短暂。这样的思绪突然涌上心头,不知不觉间,我的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啊,对了对了,”卡慕萝米注意到我忧郁的表情,努力用明快的声音对我说,“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你了哦。”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尽力装出冷静的样子。
  “嗯,就是来这里之前不久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出发前的一天。”
  日期是对的。那么,她看到我正在看她了吗?
  “从这里看浜之村,虽然视角几乎是水平的,但是只能看到很远处的东西;而从浜之村看这里则是完全相反的。距离不是问题,但是角度却几乎是垂直的。为了看这里,我抬头抬得颈子都疼了。不过在浜之村,只要把望远镜调节到一定的程度,就既可以从正上方看这里,也可以从正侧面看这里哦。但是无论如何,望远镜都必须向着正上方的角度才行。所以我干脆躺到草地上去看了。”(这一段需要结合光线的弯曲考虑。由下向上和由上向下的光线划出的曲线是不一样的。)
  “那山之村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呢?”
  “从正上方看,山之村就和普通的村子差不多,只是非常非常小,建筑什么的都看不清楚。从正侧面看的话,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又细又长,像针一样。”
  “〈人之子〉也是?”
  “几乎看不见〈人之子〉。所有人的动作都是飞快的,总是一晃就过去了。只有睡觉的人才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点样子。”
  “那你为什么说看见我了呢?你怎么知道看见的一定就是我呢?”
  “因为树林里经常都会有个模糊的人影啊。而且那个人影常常会停留一分多钟,接着又消失几分钟——这肯定是某个人把每天去树林当成功课一样。说实话,我确实不能肯定那个人就是你,不过我想十有八九应该是的,而且如果是你的话,那就是我们两个都在用望远镜观察对方……唔,这种事情不是很罗曼蒂克吗?”
  卡慕萝米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一直都为我自己偷看她的事情内疚,可她竟然一直都盼望着我们互相对视。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差异吗?还是因为卡慕萝米特别纯洁的缘故?
  “你呀,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哦,”和卡慕萝米,我的心也变得轻盈起来。
  只有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没有她的父亲打扰,那几天真是非常快乐的。
  然而再快乐的日子也有尽头。终于,卡慕萝米要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了一句很让我吃惊的话。
  “对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件号衣借给我吧。”(号衣:法被,工匠等人穿的后背印有号码的日本式短外衣。)
  “呃?”
  不打算参加拉山车仪式的人,确实没有必要穿号衣,所以让卡慕萝米穿回去也没关系。但问题是,在山之村里有一种风俗,如果女性对男性说要借号衣,那就意味着是向男性求爱了。
  我呆呆地脱下号衣,交到她的手里。
  “哪,我可要事先声明的。按道理说,我应该第二天早上就把衣服洗干净还给你,但是因为我需要穿着它回到海边去,所以只能等到明年了,可以吗?而且要是不方便的话,说不定要等到再下一年才能还给你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
  也许卡慕萝米确实不了解借号衣的含义,才会对我这样说吧。但是我一直相信,卡慕萝米是在向我示爱。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自我陶醉罢了。

  卡慕萝米回去之后,等待的日子再一次开始了。
  第二年,卡慕萝米没有出现。
  我又忍耐了一年。
  第三年,卡慕萝米仍然没有出现。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一张纸都没有留,一个人奔出了村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去了海边。
  要是有人发现我走了,想把我追回去,那么按照他和我具有同样的速度计算,再假设他出发的时间比我晚一天,那么我们两个人到达浜之村的时间差也就只有十四分钟而已。另一方面,由于我是第一次下山,对道路不够熟悉,如果有一个对道路很熟悉的人来追我,说不定在半路就会把我追上了。因此我想,如果我和追我的人出发的时间差不足一周的话,我恐怕不可能成功到达浜之村的。
  幸好,山路并不比我想象的更加陡峭。时间与空间上最初还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不过半天之后就发现不同了。大海正在迅速向我靠近,而与大海相比,山顶虽然并没有变远,但却在急速地升高。夜晚只有两三个小时,很快早晨又来临了。我的心情越来越愉快,我暗自想,照现在这个势头,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赶到二十倍村了。当然,我根本没打算在驿站逗留,就想着一口气下到山下去。追我的人说不定已经出发了,我决不能磨磨蹭蹭的。
  我想得太美了。我以为即使没有任何人指点山路,我也可以径直前进。但是事实证明我大错特错了。在夏日祭典的前后,山路上有许多〈人之子〉来来往往,所以不太可能迷路;但是在祭典的时节之外,路上的行人日渐稀少,我也不知道到底该走哪条路了。最后,我终于在半山腰上迷路了。
  根据时间的流速推算,在我迷路的地方,重力位势好像比二十倍村低。但是因为出来的时候没有带钟表,对这一点我也不敢太确定。
  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稍微拿了一点钱,但是在森林里一点用处都没有。我饥肠辘辘,只能依靠摘树上的果子充饥。我就这样不知道在森林里渡过了多少天。最后我想我已经不可能再活着走出森林了,更不用说去往海边或者回到山上。终于在某一天的晚上,我抱着这样的悲观想法睡去。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重新亮了起来 ——父亲站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喜欢她,但是,这边是山之村,那边是浜之村。两个村子的人不可能交往啊。”父亲一边走着,一边劝着我。
  “怎么会不可能呢?明明有很多从浜之村来的〈人之子〉,不是都在山之村结婚了吗?别再把我当作小孩子了。”
  “是了,这就是问题了。你终究还是个孩子,而且你的对象也是个孩子。孩子必须要和亲人生活在一起啊。恋爱的事情,等长大成人再去考虑也不迟。再过几年,从学校毕了业,你就是成年人了。到那个时候,谁都不会说三道四了。”
  “可就算我长成了大人,卡慕萝米还是个孩子。等到卡慕萝米长大成人,我恐怕都已经老死了,”我禁不住抽泣起来。
  “你还是个孩子啊,没办法……放弃吧。”

  自从我被追回来的那一天开始,连续几个月的时间,我都没有去学校。每天我都一个人躲在家里苦思冥想,试图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终于有一天,我想到了。
  我决定,只要一从学校毕业,我就搬到浜之村去。在那里,我会一直等到卡慕萝米长大成人。虽然我们两个的年龄还是会有一些差距,但是终究不会成为什么大问题。
  “女人的心善变啊,”父亲似乎很担心,“等女人变了心,你就算还想再回到山之村来,山之村里可都没人认识你了。”
  “一年至少要回来一次吧,”母亲很伤心地说。
  “这么频繁地回来,我的年纪就会增加得很快,那和我的初衷就违背了。所以不能这么做。不过,我每隔十年回来一次吧。要不然你们和我一起住到浜之村,怎么样?那样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见面了。”
  “年纪大了,不可能再换个地方从头开始了。我们还是留在这里。”
  “要是我们老到动不了了怎么办?就算那时候可以下山去,这孩子在浜之村不还是新人,连自己的脚跟都没站稳吗?!”母亲有点歇斯底里地说。
  “别这么瞎吵吵了。这小子离毕业还有好几年哪。而且,就算他留在这里,等他长大成人,不还是要离开我们吗?”
  对我来说,我并不关心父母的意见。只要我自己下了决心,父母的事情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等待着毕业了。每当想念卡慕萝米的时候,我总是安慰自己,只要从学校毕了业,就可以和她长相厮守了。
  望远镜也被我收了起来。这个时候去看卡慕萝米,对我并没有什么帮助,只会让我更加感觉相思的苦痛。
  在我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候,浜之村使者来了。

  卡慕萝米掉到运河里了,不知道究竟是意外,还是她自己下决心跳下去的。
  在大家发现之前,卡慕萝米就已经被水流冲向了大海。最初发现的是她的同学。她们看到她的身体一边流向海面,一边不断扩展开来,非常害怕,赶快通知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知道以后立刻就想随着她一起跳下去,但是被全村的人拦下来了。
  海面是一切事物的地平线。去海面的道路永远都是单向的。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不可能再回来。
  被发现的时候,卡慕萝米正在向着海面下落,不过她的速度已经接近静止了——显然,她距离海面已经太近了,她所处的时间也已经被极度地拉伸了。人们普遍认为,这时候的她,每一次呼吸,相当于浜之村的一年、山之村的一个世纪。另外,她因为太接近海面,看上去已经被拉伸得很宽很薄,像一层白色的膜一样。
  她的父母每天都会在海岸边哭喊着自己的女儿——听,就算到现在,也能听见他们的喊声。

  听卡慕萝米家的朋友说,在她坠入运河的前一天晚上,她和父母吵了一架。她的父母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和卡慕萝米在夏日祭典的那几天约会的事情,禁止她再去参观夏日祭典。
  “求求你们,让我去山上吧。再不去的话,那个人的年纪越来越大,说不定就会和谁结婚了。”她哭着恳求说。
  “不能再让你上山了。再去的话,你的年纪越来越大,说不定变得比我们都老,到时候到底谁才是妈妈?”母亲断然回绝了女儿的请求。
  “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对那小子来说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早就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父亲说。
  “没有,他没有忘记我。我要去山上把号衣还给他。”
  “卡慕萝米,你前面说过,那小子以前用望远镜看过你的吧?——喜欢窥探的男人大都不是好东西,不过现在先不说这个——这几天他有没有继续看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
  “不应该不知道吧?你不是每天都用望远镜看山上的吗?是你不想知道吧?如果那小子在看你的话,至少能够看见模糊的影子,现在什么都没看见,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别骗你自己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没有看你!他早就把你忘了,你还不明白吗?!”父亲抓住卡慕萝米的双肩摇晃着。
  “忘了我最好,你们也别再管我了!!”她哭着冲出了家门。

  我是不是应该一直用望远镜看她?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是不是就可以改变她的命运?我不知道。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
  我随着使者去了浜之村,见到了卡慕萝米的父母。我准备好了接受他们的诅咒怒骂,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他们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看我,只是道歉说,号衣已经没办法还给我了。
  我去了海岸。在海面上,我看见一片伸展开的广阔的卡慕萝米的身影。那身影太广大了,我无法看到她的全貌,只能看见一片白色的薄膜一样的东西。有那么一刹那,我想随着卡慕萝米跳下去,但是我终于还是没有跳下去。然而这并非是因为我吝惜自己的生命。
  只要我站在海岸上,她的时间就是静止的;如果我去追她,她的时间就会立刻溶解了,整个人也会随之落到海面之下去——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感觉,和真实的情况没有关系。毕竟,这是我的恋爱物语啊。
  (老人微笑着。)
  不过,我也确实想过,如果那时候我真的那么做了——就是说,跳入海中去追卡慕萝米——如果我能和她一并到达海面下面的世界,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传说中,远古的时候,〈人之子〉就是从海面之下出现、来到这个世界的。也许大海的下面有着更加广阔的人类的世界,也许,我们两个人可以在那里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是,那样的梦想在今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已经这么老了,和那样可爱而年轻的卡慕萝米太不般配了。
  即使在今天,卡慕萝米仍旧极其缓慢地下落着;同时也在变得更广、更薄、时间也更加迟缓。她生存的时间将是我们的百万倍、甚至上亿倍。不过,所谓“生存”也只是比喻的说法。她到底是不是还生存着,谁也不知道。
  有些人说,不能再认为她还活着了。但是这种说法没有任何依据。虽然对我们来说,已经过了这样长的时间——但就算是所谓的“永远”,对于她来说,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人之子〉不会在一瞬间死去的。
  还有别的人说,在奇点处,所有的物理量都发散了。无论如何,奇点都不可能是人类得以生存的环境。在那里,重力位势变成了负的无穷大,倾盆而降的放射线也具有无限的能量,足以毁灭任何一种生命形式。但这种说法同样也毫无意义。
  所谓奇点,仅仅是数学上的概念。如果认为〈人之子〉的物理学不管在怎样的情况下都有效,那未免是太狂妄了。我同样可以认为,在到达奇点之前,会有别的、我们目前未知的力出现,起到保护卡慕萝米的作用。
  我的父母曾经对我说,住在海边也没有关系。但是,我还是住在了山之村。因为住在这里,卡慕萝米的生命可以变得更长——当然,对于卡慕萝米来说,哪边都是一样的,我只是在自我满足罢了。
  不过,这么做至少还有一个好处。看着伸展在天空中的卡慕萝米,我的心灵总会得到切实的慰籍。传说中,在大海之下的世界里,具有所谓星座的东西,我想,那大约也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啊,太阳正在升起来。你也可以看到了。
  (老人拿着望远镜向着天空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海面,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我的一生都很幸福啊。
  (一生幸福是什么意思?)
  请看看吧。卡慕萝米永远穿着我的号衣啊。

《看海的人》 作者:小林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