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开窍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开窍》
作者:陈楸帆

正文 开窍

  发表于: 《天南》2011年第2期

  只要凝视黑暗足够久,就会有光点浮现出来。像静噪跳跃,像精虫游动,像被放生的鱼群,在行善者的主观意识中,自组织成各种携带终极意义的符码。我努力把它想象成星空,想象成一切自然而美好的事物,可脑子里蹦出的,却是张毅腾的手机桌面,一张在高尔基染色下的大脑皮层切片,负片效果下,层层叠叠的神经元森林也大抵如此。
  或者它们根本就是一回事。
  一道黑影迅疾地扫过星空,我心头微颤,那是一只巨大的手影,张开五指,像要将我攥住。
  他说:“哒哒。”
  穿过星光的源头,我看到婴儿床里小哲的剪影,四季星空投影灯的光束刚好高过他的头顶,于是他挥动小手,扰动银河,打碎飞马-仙女大方框,他瞪大的双眼里,包含整个澄澈的星空。我的恐惧渐渐退去,握住那只小手,轻轻摇晃,发出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看着他绽放笑脸,我感觉温暖。
  小哲突然收住笑,他的表情严肃而神经质,我那刚满8个月的儿子,张开只有三颗牙的小嘴。他说:“我要开窍。”
  星空,神经元,或者是药物造成的视觉残留光痕,一切的一切,开始疯狂旋转。*** “你丫怎么这么不开窍!”
  我看着张毅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邋遢的长发耷拉着,遮住深陷的双眼。“你妈都快急疯了。”
  这是学校南门外一家胡同里的川菜馆,兼卖烤串和麻辣烫,为了省地儿,板凳只能托住半边屁股。环境不怎么样,可价钱公道,口味也重,学生们喜欢在门口露天席地而坐,就着啤酒,大口啃着骚了吧唧的羊腰子,头顶着夏夜的星光,抒发心中怅惘的理想。酒过三巡,扶着墙根,排好队列,撒一泡淋漓尽致的野尿,三三两两,一副报国无门的颓唐模样滚回上下铺。
  年轻的张毅腾捋了捋脑袋,从发绺儿缝里瞧了我一眼,那是我所熟悉的动作和眼神。
  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三代上下都熟得跟亲戚似的,打穿着开裆裤就一起撒尿和泥巴玩,不知道的都以为我们是亲兄弟。我们一起上的机关幼儿园,又一起进了片区小学,升中,高考,虽然分了文理,可因为成绩都是拔尖儿的,所以最后还是到了同一个校园。转眼三年多就这么一晃而过,喝酒、泡妞、打架、逃课,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得差不多了,人生也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打你电话不接,宿舍堵不到你,你还保不保研了?”
  张毅腾上的是医科,家里希望他能保上硕博连读,将来找工作出国都容易,可就在这应该频繁活动疏通关系的节骨眼上,他却失踪了。他妈情急之下找到我,我当然知道他在哪,他在校外租了间平房,跟一外院的姑娘在里面厮混了俩月,搞不好连娃都有了。
  “说吧!我怎么跟你妈交代。”
  “……研我是一定会上的……只不过,”他又看了我一眼,冷静、虚无,一种倦怠的超脱感。“……我想让他们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他们的。”
  这便是我俩最大的不同。不管在学校如何放纵,我总会让父母无比安心,如同开一盘棋局,炮二平五,象三进五,中规中矩,平淡无奇,所有的变化都是白纸黑字,一张可以预料的优秀成绩单,几份无关痛痒的奖状和虚名,我乐意于当一枚安分守己的棋子,收藏起不切实际的野望和幻想,在既定的轨迹上前进,只要他们高兴。
  而张毅腾则不然,他一切行为的目的就在于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或者用他的话来说,个体性。
  他生就一对纤细绵软的小手,灵活敏感,稳定过人,深得某位神经外科导师的欣赏,曾在课上公开称赞这是“天生拿手术刀”的手。
  当我沉迷于野史的时候,张毅腾则醉心于武侠,幻想自己成为行侠仗义的刀客,为了达到小说里“兵不血刃”的水平,他顺来了父亲的10磅哑铃,每天早晚三十分钟,训练手部力量和稳定性。一般小孩三分钟热度,能练上个把礼拜就算不错了,可他坚持了足足一年。
  不仅如此,他还练习腹式呼吸,这让他的弹弓技艺在大院里无人能敌,当瞄准目标时,他眼中射出的,正是这种冷静、虚无又略带倦怠的目光。随着一口长气轻轻吁出,鸟尽弓藏。
  如果那位导师知道有多少小生灵葬身在张毅腾的小手之下,不知会做何感想。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考研?”尽管我丝毫不怀疑他能考上,可这种行为方式是我所无法理解及欣赏的。
  “放心吧,导师那边我都搞定了,只是走个过场,你不会这点信心都没有吧。”他露出了那招牌式邪气又天真的笑容。
  “那你妈那边我怎么应付?”
  “说我晕血,不一定能吃上医生这口饭。”
  我突然觉察到他身上那股异乎寻常的腥味,这股味道从出租屋门口就可以闻见,我开始还以为只是单纯的脏。
  “是真的,不过,会好的。”他笑笑,挥了挥嫩白的小手,把纠缠不休的苍蝇拂开。
  我想没必要再深究下去。
  “你呢?到你爸安排的那家报社?当21世纪中国的威廉?曼彻斯特?”他了解我的理想,并对此深不以为然。
  “先干干看吧,反正干这行,以后在职读个硕士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就,干杯。”他举起了泛着泡沫的啤酒杯。“为我们的将来。”
  我至今还记得那种夹杂着血腥的苦涩滋味,就像我们的青春,就像现在,曾经的将来,转眼已经七年过去了。*** 我服用了一些莫达菲尼让自己保持清醒,时间不多了。
  离张毅腾邮件里所说的“行动时间”只有不到12小时,他只给我留了一天。我列了张清单,企图巨细无遗,但肯定挂一漏万,麦肯锡方法在关键时刻帮我把一团乱麻捋出了线头。
  “选择理想还是牺牲?也许两者皆占,但总好过一无所有。”他在信里说。
  我确信他疯了,正如我确信他会说到做到。与之前我所遇到的所有危急境况不同,那些时刻,我是以外来的观察者身份介入,可以随时选择全身而退,只要亮明自己的身份,而现在,我是推动事件发展变化的一只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甩向万丈深渊,甚至搭上老婆和孩子。
  还有一种可能性,我检举揭发他,戴罪立功,然后再找关系搞个精神鉴定,说张毅腾疯了,一切的一切都只发生在他那化学物质失衡的大脑里,不负任何法律责任,然后被关上几年,花点钱弄出来,在他还没被电击疗法整成真的神经病之前。
  我是得有多疯狂,才会把这个作为B计划。
  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是兴奋,让我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和条理。也许我即将见证一场历史性的事件,但话又说回来,什么事件不是存在于历史并改变着历史呢,我想,应该用“ ** 性”更为确切,但出于职业敏感,这个词一直被我有意无意地掩藏在意识的盲区。
  思绪无法控制地向各个方向伸展着触角,不断地分裂蔓延,像一道高速摄影下的闪电。我猜这是药物的副作用。
  门轻轻响了,我几乎是跳了起来,连肢体反应都过度了。
  是妻子,她显然被我的反应吓住了,倦意全无地倚在门口,手按住起伏的胸口。
  我快速思考着如何开口去解释这一切。
  我想看看,在张毅腾和这个世界之间,到底哪一个更疯狂。*** 很多时候,人对于技术的适应性远超乎原先的想象,就像我无法想象父母能如此熟练地上网聊天、视频、玩游戏甚至购物一样,我也无法想象,毕业之后,电子邮件居然成为我和张毅腾之间最重要的联络沟通方式。
  那些站在楼底大吼一声“张B腾滚下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原因多半在我,毕业之后进了报社,连轴转地出差,驻地采访,做专题,做深度,每个地方呆上个把月,回家被窝都没睡热乎又接着下一个任务,有时从床上一睁眼,得琢磨半天才回过神来自己身在何处。
  幅员辽阔,地大物博的另一层含义就是,你得不断地适应各地水土、语言、食物的味道和人的脾性。大部分时候,你会庆幸自己只是个过客,偶尔也会有归隐江湖,在好山好水好寂寞中了却此生的冲动,然后手机开始震动,多半是张毅腾的半句牢骚或者偷拍美女图,提醒自己不过也只是个二十郎当岁的青头仔,归隐冲动也就被另一种冲动冲淡了。
  张毅腾说,在解剖台上边做尸体切片边吃卤煮火烧,地道!
  张毅腾说,他妈的搞神经外科的不出国没活路了,居然还要政审。
  张毅腾发了张图,一具像生猪般被开成两半的女尸,面部被贴了张A4纸,上面是他前女友的大头照。
  张毅腾买了套德国进口手术刀,切了几斤各种瓜练手,吃了一礼拜各种瓜炒蛋。
  实事求是的说,医学院生活比我想象中还要无聊一些。我也会在采访空余给他去个电话,但多半还是在邮件里写,因为两个男人煲电话粥互诉衷肠总让人觉得不那么正常,而且我也不是善于口头表达的主儿。
  我给他看忙活了一个月因为一纸红头文件最终被毙的稿子。
  我给他看甚至还没写出来就已经被毙掉的稿子。
  尽管违反纪律,我还是给他看了所有那些不允许被报道的事件以及关键词清单,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张毅腾只回了俩字,“牛逼”。
  当然,我还给他看了更多这片土地上美好的景象,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山川和金色河流,赤裸的孩童在林间与野兽无间嬉戏,一场没有哭泣色彩斑斓的草原葬礼,成千上万在夜空中交配的萤火虫,面孔,各种各样的面孔,苍老、美丽、悲伤、麻木、迷惘、流血的面孔。
  你会发现,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是如此陌生。她太大了,以至于所有的人都只能盲人摸象,还远谈不上管中窥豹。
  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一个把指尖的粗糙感受记下来,再抖抖嗦嗦传唱出去的说书瞎子。
  即便如此,也常被捆缚手脚,掩堵喉舌。
  那封邮件来的时候,我正在西南某县城仿白宫风格的机关大楼里做采访,事情是司空见惯的非法占用耕地引发村民抗议,背后隐藏的利益线索也是想象得到的盘根错节,当然从官方得到的说法也是意料之中的不痛不痒。我感到自己正在慢慢陷入一种习惯性的麻木不仁中,即便之前在村里走访,面对痛哭流涕,下跪磕头的老人时,我的同情与怜悯仍然无法盖过对事实的渴望。
  事实就是,你的脑高于你的心。
  在中场休息等候领导抽烟的片刻,我收到了张毅腾的邮件。 你一定会说我读书读成傻逼了如果我告诉你经过我的缜密调查和思考我终于发现了为什么神经外科需要政审以及为什么我没法通过政审的秘密…… 我读着这没有句读的张式文风,傻逼二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窗外一阵巨响打断了,楼里的人都在往外跑,包括领导。我跟其余两个同事朝窗外只瞄了一眼,立马端起摄像机冲了出去。
  一辆载满了液化气罐的农用大卡撞开了白宫的铁门,后面跟着黑压压几百号村民,手里都是家伙。站岗的小警卫明显没见过这阵势,推推搡搡了几把就不动了。工作人员们都没敢出去,领导在吼着电话调集警力,只有我们三个手无寸铁地顶在最前面。
  队伍大部分是青壮男子,但也有妇女和老人间杂其中,他们裤腿溅着泥巴,脸上沾着草灰,所有人的表情都一致得像是同一个人,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深深的怨懑。虽然手里拿着家伙,但整个身体却是退缩和无力的。他们不理睬我们的任何问题,只是高举着手里的锄头或镰刀,用方言重复地喊话,声音在一次次的共鸣中越来越响,情绪也愈发地高涨,就像那一车灰色气罐,随时准备在沉默中爆发。
  有人注意到了我们手中的摄像机,铁板松动了,一小群人分裂出来,围着我们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嚷嚷,我们掏出的记者证被打落在地,我们的辩解无人理会,双方的声调越来越高,交织成一堵嗡嗡作响的噪音墙,压迫得人无法呼吸。
  像是到了另一个星球,被一股奇怪的力场所包围,让人的理智无法正常运转。
  他们开始推搡着抢机器,动作变得野蛮,另一个男同事想用身体护住机器,人群中高高挥起一把铁锹,当头一击,他像个稻草人般应声倒地。我蒙了,看着那滩缓缓扩大的血迹,停止了辩解和反抗,任凭机器被抢走。警察来了,把疯了似的人群强行隔开,护送我们与受伤的同事到医院去缝伤口。
  后来,骚乱以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方式被平息了。
  机器又被还了回来,只不过,那盘本应用来支持村民立场的带子不翼而飞,他们说,村民们害怕被拍下来秋后算帐,所以才那么激动。我在想,害怕被秋后算帐恐怕不止是村民,那盘带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留下,正如这条报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见光。
  我感到一阵虚脱,不光是身体上,还有心灵上,一种陷入无物之阵的虚无感。原先想象中唐吉珂德骑着洋马,举着长枪,在夕阳下朝着风车飞驰的浪漫主义情怀,一下子灰飞烟灭,只剩荒谬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为谁,向什么而战。
  领导准了假,我坐上了回家的早班飞机,看着舷窗外远去的大地,笼罩在一片微薄的晨曦中,想起了爹娘。我累了。
  为了打发时间,我打开了张毅腾那封未读完的邮件,一看,困意全无,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飞行离线状态,就想立马回信。
  莫非保研时的戏码又要再上演一轮?看来这个假也没法休得舒坦了。
  张毅腾说他当不成神经外科医生了,因为该学科已经成为涉及国家机密的禁区,所有操作人员都必须经过严格政审,签字画押,立下保密协议,他的导师委婉地劝他出国或者改投其他科室,因为他是那么的“无拘无束,热爱自由”(原话如此)。
  我的第一反应是问问我妈,张家三代内出过间歇性癔症吗。*** 我决定对妻子撒一个谎。
  我故作镇定,让她坐下,我蹲在她膝边,握住她的手。我低着头,为了不让她发现眼神中的闪烁。我保持声线平稳中带着一丝颤音,尽量地轻描淡写。
  我说,我们打算上一篇稿子,这篇稿子可能会整垮一些人,现在他们要先下手为强,把我们吓住撤稿。明天是版面下厂的日子,为了你们母子的安全,我已经订好机票,到时等我电话,如果让走,马上走,别犹豫,那边有人接应,如果没事,就回家,该干嘛干嘛。
  话没说完,妻子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从来是个识大体,重大局的人,唯一的缺点是耳根儿太软,任何漏洞百出的谎言她都信以为真。话说回来,这或许是她最大的优点。
  没事的,我把她搂在怀里,已经报警了,会守着我们,只不过警力有限,没法照顾周全。万一形势不妙,我就在你们后面一班机,咱们那边见,记得戴墨镜别被人认出来。
  她哭着笑了,说,我还以为你就是个狗仔队记者,没想到还是个战地记者。
  要不是站在地里,又怎么能认识你呢。我勾了勾她的鼻尖。
  那还是三年前的秋天,从南方回来休完假之后,我申请了坐班编辑的轮岗职位,美其名曰提高理论修养和专业技能,其实就是想歇一阵子,多陪陪爹娘。毕竟有父亲一层关系在,领导比较照顾,还让我多跑跑本地口,练练摄影,顺便认识认识人。于是我就过上了一段背着5D Mark II东颠西跑的乐呵日子。
  我被派去拍一个叫做“弦之舞”的艺术项目,大致的理念是,让人体在与自然的沟通中,彻底清空自我,像一根连接天地的单弦,让宇宙的能量弹拨你的身体,激发出自动的舞蹈动作,据宣传单上介绍,这与弦理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言蔽之,扯淡。
  秋日的山畔,夕照像领金花织锦大毯子,从山腰铺将下来,暖暖地盖满一地,给万物镶上一层毛绒绒的金边,草地,小树,人工湖,湖边垂钓和烧烤的人们,诗意盎然。反倒是那几十个白衣白裤散落其间的男女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仰着脸,迎着阳光,双眼微闭,一动不动。我抓紧时间拍几张测光,心里有点着急,因为好光阴稍纵即逝。检查试拍成果时,一张脸抓住了我的目光,那是一个长发女孩,相貌并不十分出众,奇怪的是,在每张照片中,焦点总是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而我用的是手动对焦模式。
  开始有人动起来,人群像被风拂起的稻浪,传递着起伏,又姿态各异地退潮。神奇的是,他们闭着眼睛,没有音乐,也看不到耳机,似乎真的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提拉着细线,而人体不过是傀儡。我贪婪地捕捉着各种瞬间,但那个女孩始终吸引着我的焦点,她的舞姿似乎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找不到一丝已知舞蹈的套路,更像是一种自发性的肢体失调病征。
  我打开高清摄像功能,穿行在舞动的白色傀儡间,配合着那无形的节奏,寻找着光与影的碰撞。不由自主地,我来到女孩的身边,绕着她的身体,捕捉着扭曲的细节,她的脸庞在夕阳的侧光中,线条闪闪发亮,带着桃子般的质感,而背景的一切都融入虚无。
  微微发烫的5D Mark II提示我,储存卡内存不足,我停下来,手忙脚乱地换卡。这时候,弦之舞结束了。
  女孩微微睁开眼,吃惊地发现有一个人端着笨重的无敌兔,站在她跟前不到1米处,面露尴尬。最后一线夕阳在山脊缓缓凝成一个亮点,消失了。
  能把照片发给我吗。她笑着说。
  当然……可以。我也窘迫地笑了。
  那便是我和妻子的第一次对话。后来我凭着那辑照片得了几个摄影类的奖项,视频后来被配上诡异的音乐,在网上疯传一时,弦之舞也成为一股风潮,直到真相大白。*** 学校南门外的胡同早就在前几年的拆迁大潮中零落成泥,随之而去的还有我们共同的记忆。走在新建的步行街中,玻璃幕墙四立,霓彩的光被剪碎了拼贴到各个不规则的镜面中,游人影影憧憧而过,颇有几分冷漠的大都会姿色。
  “才几个月没来,时钟酒店都开三家了,牛逼啊。”张毅腾还是习惯性地捋他的脑袋,只不过被老师逼着剪成了短发。
  “我都三年没来过了,小学弟们生活很性福嘛。”我看着一对面目青涩的学生落落大方拐进酒店,顿觉自己老了。“点菜!”
  有肉,没有酒,话题还在,饭量不在了。我们俩就着大学里那些龌龊事儿下饭,讲到那次“扫黄打黑行动”,笑得米粒儿都呛出来。
  为了报复夜里握着手电筒扫荡小树林,棒打野鸳鸯的校风稽查队,张毅腾和我抱了两具实验室的人体骷髅模型,精心打扮,选好地点,摆好姿势,乍眼看就是一对他妈干柴烈火的狗男女。然后我俩猫在一边,候着大妈们晃着电筒走近,捏着鼻子整出点动静。大妈们像是猎狗闻见了狐骚,兴奋不已,几束饥渴的白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对“鸳鸯”上,领头的大妈还习惯性地揪住嫌犯的皮带,以防他把裤子拉上。
  只听得几声厉叫划破夜空,等我俩钻出头来,林地已空无一人,只剩跌落在地的颅骨咧嘴大笑。
  后来,据说有的大妈摔破了胳膊,有的慌不择路朝湖心里奔,有的回去就大病了一场,于是大妈稽查团就变成了由各院系抽调精壮单身宅男子组成“情侣去死去死团”,这是后话。
  我抹着笑出的眼泪,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张毅腾突然收了笑脸,左右看了两眼,那神色,仿佛怀揣着偷来的核弹按钮。
  我们匆忙结了帐,顺着步行街溜达到空中花园走廊。
  三两情侣依偎在树影婆娑间,四周天空布满了巨大的荧光幕墙,播放着新一季的电子消费品广告,在地面投下斑斓的光影。彩色音乐喷泉周围,是老年秧歌队和外来工轮滑俱乐部,古典乐、秧歌曲和流行电子和谐无间地混音,填充着这片公共领地。不仅是音乐,他们的动作似乎也经过精心的排练,每当老人们高高挥起手中的红丝巾,便会有表情木然的年轻人弓腰从下方飞速滑过。
  他们配合得如此完美,不假思索,周而复始,仿佛是一出风格杂糅的后现代音乐剧。我看不懂其中的奥妙。
  我们走到一处无人角落抽烟,高台的风吹着,烟头时明时暗,背后是亮如白昼的霓虹森林,一切既陌生,又似曾相识。张毅腾丢掉烟头,用脚狠狠碾着。
  “我没通过政审。”
  “我知道。为什么。”
  “有人背后捅刀子,说我政治不成熟。哼,他们总算对了一回。”
  “那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我说政审。”
  我耸耸肩,对于我的工作而言,这早已习以为常。
  “不止是毕业,连招生都把得很严……”他又周围瞄了几眼,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脑门儿。“……这里出了问题。”
  “你是说,领导层?”
  他痛苦地翻了翻白眼,说:“大哥,我不懂你那套隐喻。脑子就是脑子!”
  “哦……你脑子怎么了?”
  “不是我脑子怎么了!是所有人的脑子怎么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又按低声音:“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直觉告诉我,有大事儿发生了。”
  在不算长的记者生涯中,我接触过不少自称遭受迫害的人,他们思路清晰、逻辑严密、信念坚定、言之凿凿,少女坚称男友已被金三角毒枭易容顶替,老汉每日与脑中敌台广播揪斗不清,无论叙述的内容多么惊世骇俗,他们的眼神永远如此诚恳以及,游离。
  正如此刻的张毅腾。
  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我好几次拿起电话想拨给他的家里人,最后想想又放下,不合适。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总有一些东西是时间无法改变的,我错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会莫名地感到毛骨悚然,尤其在人群之中。我无法遏制自己的思绪,仿佛一台卡了带的旧式单放机,无休止地重复着张毅腾告诉我的“真相”以及所谓的证据。
  我会强行介入每个行人的视线,试图从那些眼睛中找到些微的线索,可除了鄙夷和厌恶,我什么也得不到。
  我会回忆起在采访生涯中遇到的那些事件,那些黑压压的人群,那些面无表情、行动高度一致的农民兄弟,我会想起那天晚上的老年秧歌队和轮滑俱乐部,以及他们之间默契无间的配合动作。
  然后,无法避免地,我会想起弦之舞。
  在我认识妻子后不久,弦之舞由于得到了领导的首肯及主流媒体的报道,规模迅速扩大。他们的理论教学DVD出现在书店、音像店、电视台以及各大机场的广告屏幕里,他们的辅助装备套装被炒到上千元。无论是大城小镇还是乡野农田里,到处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人们双眼微闭,身如拂柳,与天地相通,共宇宙漫舞,以达到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功效。
  幕后操盘手十分乖巧地吸取了历史教训,他们并没有推出一个顶在风头浪尖上的标志性人物作为“教主”或“掌门人”,而是一直作为无形的组织潜于幕后,借助各方专家、名人以及普通修舞者的声音进行宣传。最重要的是,他们聪明地把弦之舞的影响规约在“治病强身”上,也就是物理实在层面之内,并不逾越意识形态半步雷池。
  任何稍微具备逻辑推理能力的人恐怕都会进一步质疑,倘若宇宙的能量能够激发身体进行自动舞蹈,那么是否那种大能同样能激发大脑的自动思考,甚至,借此传递某种程度上的所谓——“天意”呢?
  这方面的讨论声音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媒体平台上,包括网络。
  我日后的妻子,当时的女朋友,借助我的摄影摄像作品,成为一时的风云人物,我曾数次按奈不住想要问个究竟,但都怕伤及感情而压抑下来,直到她忍不住替我开了口。
  “为什么你不自己试试呢?”原来她早就看破了我的心思。
  我在脖子、腰间及四肢戴上所谓的“弦环”,一个做工精致的银色金属环,据说能够放大宇宙能量的讯号,是弦之舞的关键之所在。我闭上双眼,像那些信徒一样,努力去捕捉,去感应那来自浩淼虚空的波动,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需要到人群中去,以一个整体去感受。”
  我站在队伍中,手心微微出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理解了“整体”的含义,只好再度闭上双眼。虚无中,弦环开始震颤,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引导着我的四肢,起伏、弯曲、游移,我感觉惶恐,试图去对抗它,弦环竟传来电击般的刺痛。
  我有点明白了。
  我拜托朋友对弦环做了一些扫描检测,其中有芯片及小型的电磁力反馈组件,我觉得可以下结论了。近场无线通讯(NFC, Near Field Communication),当不同个体的弦环彼此靠近时,便会由设定程序触发电磁力反馈组件,引导肢体在空间内进行动作,每个人体被抽象成空间中的6个动点,通过即时的数据交换,计算出人群整体的节奏和波动,营造出所谓“自动舞蹈”的效果。
  我突然激动,稍加思考,又迅速地冷静下来。
  这无疑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 ** 性的那种,但细琢磨便会发现问题。机关虽巧,却也不加掩饰,更不难发现,我不会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是一局默契牌,仿佛国王的新衣,所有的人都安之若素,为何我要当那个站出来说真话的小孩。
  时间果然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我的光荣与梦想,渐渐老去。
  后来,我查到几家关联的上市公司,背景深厚,似乎还有国家意志掺杂其中,我明白,这早已不是蜉蝣撼树的时代,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独善其身。
  我对女朋友说,别去跳舞了,让那么多人看着,我不舒服。
  她嗔怒,那你养我啊。
  我说,好。
  婚礼那天,张毅腾没有出现,甚至没接我电话。席间鲜花美酒,觥筹交错,大屏幕上播着婚庆公司制作的视频,当放到弦之舞那段时,所有宾客都停止了交谈和动作,只是看着,远山,夕阳,草地,白衣新娘,一种扭曲而又超乎寻常的美。
  我突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敢扭头去看妻子一眼。
  散席后,我的手机响了,是张毅腾。我以为他是来补祝新婚大喜的,正想臭骂几句,可他只说了一句话,便毁了我的洞房花烛夜。
  他说,想知道真相吗。*** 走近张毅腾房门口,便能闻到那股异乎寻常的味道,像血,又掺杂着油脂的腻味儿,让人闻而却步。他搬出了学校的宿舍,在附近居民楼租下这破落的小一居,如果房东早知道他的装修风格,估计钱再多也不愿接这单生意。
  穿过昏暗的门厅,进到更加昏暗的卧室,两面墙上杂乱无章地贴满了剪报、照片以及打印手写的便签纸,黑色签字笔线条把这些零碎的材料串联起来,再用细的各色水笔在旁边密密麻麻地标注,乍一看竟有种后现代派拼贴艺术的美感,只要你不仔细琢磨。
  那些剪报和照片上,大多是残缺不全的尸体特写。
  “来啦。”那个人从写字台前转过头,背着光,面孔一片漆黑。
  “嗯。门没关。”我心生寒意,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张毅腾。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握紧拳头。他摁下墙上的开关,灯亮了,是张毅腾,只不过又恢复到大学时的长发造型,甚至,更邋遢。
  “今天我结婚。”
  “我知道。”
  “那你不去?”
  “有必要吗?”
  我突然无名火起,转身要走,他突然举起手,指着上方。我顺着方向抬头望去,这才发现,两面墙上的线索全都聚拢到天花板的中央,那本该是一盏吊顶灯的位置,但现在只有两根裸露的线头,以及一个脸盆大的黑字,“空”。
  “这就是你说的真相?”我冷笑道。
  张毅腾对我的嘲讽熟视无睹,他像个自动分拣机,手臂飞快地指向墙的不同位置,口中念念有词。 2011年6月11日东城一名男子遭遇车祸身首异处。
  国家五部委联合颁布:计划于五年内完成全国医疗系统核心器械国产化进程。
  婴幼儿疫苗注射新增项目一览表。
  乌河高新等个股逆市涨停图像处理专利企业异军突起。
  地下管道神秘生物“颤蚓”视频引发争议。
  …… 他真的疯了。这个闪念凝固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重复。
  我拉起他说走咱们上医院,他一把摔开我的手,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神情让我尿意顿生。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我突然心软下来,斗争了片刻,拉张椅子坐低,听张毅腾讲他探寻真相的故事。
  起初,像所有中国人一样,他以为是自己人缘儿不好,犯了小人,导师才拿政审卡他,后来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导师的真实意图是想保护他。“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张毅腾那股轴劲儿一上来谁也挡不住,他不眠不休地搜集材料,不放过一点儿蛛丝马迹。
  多亏了医疗信息化,多亏了尚未适应信息化的医护工作者,张毅腾运用数据分析技巧,从近三年公开的数据海洋中筛出一条绝对值很小,但上升斜率极陡的曲线。这条曲线所对应的疾病分类,竟然是一个神秘的缩写“NB”。这必然不是代表着牛逼或者纽巴伦,更不会是“Nice Boat”之类的宅男术语,联系自己的际遇,他假设那是与神经有关的一个病症缩写,但遍翻医书,一无所获。
  时间还是教会了他一些课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他整理出一张表,上面是供职于各大公立医院神经科的校友名单,经过交叉分析,一一映射到曲线上的病例,最后,他挑出个在球场上交情还不错的师兄,决定以此为突破口。
  事情比他预想的顺利得多,师兄热情接待他吃了顿饭,然后回到办公室找到那个病例,一个先天脑部发育有缺陷的患儿。
  什么样的缺陷。张毅腾追问。
  就是……,师兄像在琢磨着刚吃完的那道菜。
  ……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里,张毅腾停下来,似乎在等着我做出反应,空气中有种难以忍受的沉默。
  “所以,NB=No Brain?我以为无脑儿是多发病呢。”我试探着回答。
  “你没明白。没错,遗传、药物、污染及叶酸缺乏引起的神经管畸形我国每年大概有10万例,可这不是我所说的那种。”
  “那是哪种?”
  他看了我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如常般自顾溺入回忆。他与师兄就孕期检查的技术问题展开激烈的讨论,师兄认为这个病例无足轻重,张毅腾反击,那是因为你只看到了一个点。
  那把整个面给我看看,师兄说。
  张毅腾在最后一刻忍住冲动,没有把数据透露给师兄。憋得住尿,也憋得住话。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了。
  张毅腾并没有继续验证其他的病例,他觉得自己被盯上了,似乎生活被罩于一个无形的鸟笼中,却又找不到赏鸟人藏匿的方向。他停止了所有行动,温顺规律地上课下课做实验,吃饭打球玩游戏,直到那种被监视感消失。
  “也许他们觉得我学乖了,也许他们觉得根本没人会信。”
  “你觉得我会信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我琢磨着这话里的含义,那两面墙及天花板像一幅波澜诡谲的地图在眼前展开,我试图开动大脑,去推演黑色航道与暗流之间的隐秘关联,无法否认,我并非想象力丰富的人,在我看来,那儿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团乱麻。
  我摇了摇头。
  他也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那个病例,那个没有大脑的孩子……”
  我几乎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他已经6岁了。”*** 婚姻是一种类似博彩的游戏,往往手气比什么都重要。我的手气向来不俗。
  我曾经采访过一名离过三次婚的婚恋专家,他对此的解释是,传统的婚姻模式已经无法满足信息化社会中个体对于感情及性爱的需求,日趋崩溃,但新的模式又未曾建立,所以处于混乱的过渡阶段。
  婚姻说到底是一个模式识别并匹配的仪式。在农业社会,由于信息流通的局限性,个体人所能接触到的匹配样本相对有限,成本也高。而到了现代,互联网经济带动人际网络的复杂化、多层化,每个人所能接触到的匹配样本量以几何级数爆炸,成本接近于零。同时,消费主义及个体价值的流行也加剧了传统家庭结构的分崩离析。在这个过程中,中产阶级家庭或者精英知识分子更倾向于以“宽容”的态度来维持家庭结构,也就是打夫妻默契牌,而底层人民呈现出来的就是一派相对“撕破脸”的不堪乱象。
  在随机走访的过程中,我不得不承认这位专家的理论有一定道理,也为自己打下一剂预防针。只是看着那些或悲伤或愤怒或伪装超脱的面孔,再将他们的情爱故事放置回冰冷的理论框架和大时代中,你会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表的虚无感,仿佛每个人只是过分投入得忘记了自己的演员。
  婚后的生活,如我所料,琐碎而平淡,我们甚至会因为牙刷的摆放方向而发生口角,妻子对于细节的执着总让我叫苦不堪,但无法否认的是,她对美的感知力超乎寻常,这给生活带来的快乐超过了痛苦,因而是好的。
  我总是过分理性地计算得失,无法纯粹地去欣赏她所营造的生活之美。比如,她根据我们家的太阳高度角订制了一套窗帘,这样,在一天的不同时刻,阳光会穿透双层半透明窗帘的不同区域,从而带上不同的颜色和纹路。她认为这样很诗意。
  可太阳的高度角是一年到头不停变化的呀。我好心提醒她。
  可你不觉得这样变幻的光线很美吗。她正在兴头上。
  那你当初何苦测量半天,随便做一套也能有同样效果呀。
  之后两天她都没搭理我,我就是这样善于泼冷水的人。我希望一切事物都在控制之内,讨厌做无用功,我要确保每一分付出都能获得足够体面的回报。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这就是我的本性,还是浸淫社会的结果。
  我曾以为这就是开窍了。
  这也是我没把张毅腾当回事儿的原因,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他,固执、乖张、崇尚个体、小手柔软。而我早已不是我。
  我想我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能做的确实不多。
  我对医药行业没有发言权。先是拜托金融圈的朋友摸了摸乌河高新的底儿,军工背景,以前做航空航天视像软件的,据说最近从国家获得了一笔五年大订单,具体情况不详。东城车祸的案子也找人问了,普通的酒后驾驶,直接钻大货挂斗下,整个车顶都给掀没了,像个半开的豆豉鲮鱼罐头,脑袋也削了。那人还特意强调,“脑汁儿都流光了”。
  出于职业敏感,我察觉他用的是“脑汁”而不是常用的“脑浆”,再追问,那人贫劲儿上来了,说咱老北京不爱喝豆浆,只爱喝豆汁儿。
  我被逗乐了,也许是张毅腾给我施加了太多预设,有点过敏。
  “颤蚓”来自一则过时的科技新闻,好事的电视制作人把遥控机械车送入下水道,想做一期“都市传说之下水道王国”的节目,他们撞了大运。
  视频中可以看到,阴暗潮湿的下水道壁上,吸附着一些菊花状的物体,拉近焦距,那生肉般粉红色的放射状纹理,竟然有如心肌般舒张收缩。再想象数十上百个这样的活体组织,在幽冥的隧道里一齐张翕,仿佛整座城市就是一具庞大的生物体,而这些,不过是它皮肤皱褶深处的毛孔。
  密集物体恐惧症患者会被这一场面折磨得崩溃掉,而对于我来说,最恐怖的却是它们保持着惊人一致的节奏。这完全无法解释。
  科学家说,每一朵“菊花”都是由数百条个体颤蚓组成的集群,它们排列成放射性图案,头部相连,每一个收缩-舒张的动作其实都由某一条颤蚓开始,然后通过生物电流,将肌体运动的指令传递到同伴身上,由于传导时间极短,大概只有几个微秒,肉眼根本无法分辨出滞后效应,于是造成了同步的假象。
  可他还是无法解释集群与集群之间的协同现象。是信息素?是通过潮湿的墙体导电?是它们拥有同样节奏的生物钟?还是某种尚不为人类所知晓的沟通方式?
  节目组信誓旦旦地要第二次派出机械车进行采样,可最终因为收视率缘故,连节目都保不住了。毕竟这是一个连科学家都需要作秀来赢取科研经费的时代。
  我努力重构着这些线索背后隐藏的深意。张毅腾说得对,我的思维过分倚重隐喻,习惯于用一种东西来代替另一种更大的东西,却缺乏一针见血的勇气和力量。
  我想我当了太久的好学生,需要多花十倍的时间来找回那一点点智力的叛逆。
  随之而来的是梦中彳亍般的无力感,我已经没法尿得像以前那么远了,即使用手扶着。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迟暮,有点小风,但没有沙,天色绛紫,有春天的暗香浮动。我怀疑自己刻意美化了记忆,这是人之常情。我们吃完了晚饭,妻子看着电视,我翻着报纸,突然我呀了一声,她转过头来。 国家出生缺陷监测中心数据显示,近十年来,全国出生缺陷发生率呈明显上升趋势,每年约有80万—120万例出生缺陷儿降生…… 我逐字念出,她一脸迷惘不知我为何激动,她必然是不知道的。
  想想看。我不怀好意地提示她。那么多的孩子,缺胳膊少腿的,歪瓜劣枣的,还有脑门儿没长好的……
  她对我的恶趣味本应早已习以为常,可那天,她看着我,用力地皱了皱眉,突然捂住嘴直奔卫生间,门内传来一阵干呕声。
  谢谢配合。我拍着手大声说。
  过了许久妻子才从卫生间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白色USB样的物体,摆在我眼前,小小的椭圆窗口里有两根淡红色的线条。
  存储已满?我好奇道。
  她摇摇头。
  中病毒了?
  她摇摇头,沉默了片刻,说,我有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的笑话是那么的拙劣。***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张毅腾嫩白的小手沿着墙面爬行,像一只初生的节肢动物。
  “疫病蔓延?”我拿不准他的意思。
  “他们还活着,像我们一样活着。有时候,我会盯着会议中那些滔滔不绝的专家走神,谁知道他们脑袋里是不是同样空空如也。”
  我们在一幅爬山虎铺就的青砖墙前驻足,这是当年毕业时合影留念的地方。照片中的生涩青年如今或大腹便便,或目光涣散,或言不由衷,总之,老了颓了,可墙还是那么绿,叶子还是那么茂盛,像时光从未流过。
  这次见面是为了告别。学校给了张毅腾一个西北支教的名额,美其名曰基层锻炼,培养人才,可知道内情的人都明镜似的。这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据说他导师为了这个名额煞费苦心,目的就是洗白他身上的污点,可谁也没法说清道明张毅腾到底有什么污点。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张毅腾欣然接受了这份恩典。
  不知为何,我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摘除了一颗定时炸弹。
  证据既不充分也不坚实,一切推断仅存在于张毅腾那颗凌乱而油腻的脑袋里,不断发酵蒸馏,变得浓稠不散,只需要化学物质那么擦枪走火地一反应,世间便又多了一枚受迫害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
  年轻人,到广阔的西部去吧,去开辟一片新的人生天地!我默念着宣传材料上的口号,却串进了歌词。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张毅腾似乎并不这么想。他好像憋了一肚子话要倒给我,生怕去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没人说话了,当然,他很可能是对的,据说那边信号很差,地上地下全不覆盖。
  他说,那些“NB”患者都被严密监控着,一部分成为最高级别的封闭实验对象,另一部分则放归社会,借以观察无脑人与正常人的交流互动,整个社会就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实验室。
  他说,所有国产化CT扫描、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和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PET)等仪器都会加上一个秘密插件,能够在探测不到大脑实体时实时生成图像插值,换句话说,从数学上构建一个假的大脑,同时通过数据后台汇报给某个“有关部门”。插件的核心技术来自乌河高新。
  他说,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NB”患者活在我们中间,也没人知道这种病症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的,也许是三五年前,也许几百年前,也许从古至今。没人知道为什么,更没人知道如何治疗。我们所知道的是,它正在以加速度蔓延着,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他没说的是,这些近乎妄想的消息从何而来,是某个特殊的渠道,还是他的大脑颞叶。
  “等你回来的时候,小哲都该会叫叔叔了吧。”我岔开话题。
  “小哲?”
  “忘了告诉你了,我要当爸爸了,预产期大概在年底,小哲是我们俩商量的小名儿,可男可女。”
  张毅腾的表情变得僵硬而怪异,似笑非笑,他沉思了片刻,冷冷地挤出两字。
  “恭喜。”
  他自顾往前走了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说我送你件贺礼吧。
  我坐着,看他在实验室里四处翻找,最后似乎从某个抽屉里找着了。
  张毅腾站起来,猛地转身,白嫩的左手握着一把乌亮的弹弓,右手青筋暴起,把皮筋拉开一个不可思议的距离到嘴角,他一改平日的颓态,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像一把弓,瞄准我两眼之间。
  他露出招牌式的邪笑,右手松开,皮筋呼啸着朝我袭来,我大叫,闪避,用力过猛而滚落在地。
  弹弓是空的。
  “你疯啦!”我恼怒地吼道。
  他不以为然地大笑,把弹弓递到我手里,说,“你不记得了?”
  那家伙一看就是高级货:碳钢纤维的弹弓叉轻巧坚实,圆润宛如三根粗大的阳具根部相连,呈“Y”字型打开;四股本应是浅黄的皮筋管却呈暗红色,柔韧有力,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气味;四眼弹弓兜是用猄皮做成,手指在上面摩挲,有种古怪而刺激的触感。
  “黑金刚四股2050,皮筋是我特殊泡制的,初速能提高三分之一,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他似乎嫌不过瘾,又加上一句。“如果刚才上了6毫米钢珠,你的脑壳就该……”
  他做了一个炸开花的手势。
  我抻拉着那红色皮筋,猛然想起那味道,正是张毅腾身上、屋里、走到哪里都驱之不散的血脂味儿。他用了什么样的神秘配方,让橡胶分子变性为更加稳定强健的排列结构,某个答案一闪而过,但像多年前一样,我想没必要再深究下去。
  我终于领悟了他的用意,也大笑,“当然记得。”
  那是没心没肺的大院岁月,树木都是闪闪发亮的,日子都是用来打发的。院里的孩子分两派,有事没事总爱找茬打个架斗个嘴,按在地上骑个马什么的。有一回敌方小头目逮了一只漂亮的红毛小鸟,每天提拎着笼子臭显摆,一群小弟鞍前马后地簇拥着,架势活像皇上私服巡访。张毅腾猫在锅炉房顶,从二十米开外拉弓上膛,弹珠无声地穿过鸟笼,没碰着一点儿竹栅栏,鸟儿已经两爪朝天了。
  窗户反光暴露了我们的方位,小头目把笼子一摔,敌人如洪水般包围了锅炉房的所有出口。我们兵分两路,我刚照例猫进楼梯死角,就听见大喊,抓住了抓住了。我偷偷探出头,只看见张毅腾被一群人按在天台地上拳打脚踢,小头目拎起一块板砖,慢慢踱过去。
  我还清晰记得那个瞬间,仿佛慢放了许多倍的电影镜头,刺眼的日光,汗迹斑斑的红砖地,被按在地上的张毅腾,慢慢移近的黑影,惊恐而扭曲的表情,干燥夏天的气息,被高高举起的板砖,在阳光下闪着点点金光,叫好声拖长得像极了树间的蝉鸣。
  就在砖头落下的刹那,我发现自己竟站在太阳之下,站在他们身旁,事实上,我对于自己如何从楼梯底移动到天台毫无印象,我只是站在那里,手里的弹弓拉到了尽头,几乎顶住小头目的右眼窝。
  放下,我说。放下。
  “当时我以为完了。”张毅腾盯着半空,咧着嘴,似乎还在回味。
  “如果稍带犹豫,他们知道弓是空的,那就真完了。只有赌一把。”
  “不像你,很不像你。”他笑了。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却突然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印象中张毅腾从没有过感情如此外露的时候。他拍着我的后背,那么用力,像是临终前的权力交接仪式。我眼前闪过那两具相拥而笑的骷髅情人。
  “留给你的孩子,让它知道,爸爸也有英雄的一天。”
  我以为他指的是那早已过去的一天。*** 时间越是临近终点,思绪便越发不受束缚地逃逸,像光,又像雾。
  我轻轻抚摸着小哲的头,天圆地方,像我。我用额头贴着他的,光滑冰凉,轻轻晃动,像是有思想透过皮肤传递,他咧嘴笑了,时间飞快地回溯,一段最奇妙的旅程。
  当我陪同妻子安坐医院影音室,看着屏幕上成千上万的精虫游动时,眼前闪过的,却是下水道里密密麻麻同步张缩的颤蚓集群。妻子关注的是胎儿的营养发育,我却无法自遏地搜集着大脑发育的全过程。 受孕后20天左右,胚胎中已有大脑原基存在;妊娠第2个月时,大脑里沟回的轮廓已很明显;第3个月,脑细胞的发育进入第1个高峰时期。 3个多月时,我们第一次听胎心,仿佛从遥远海岸传来的波浪声,温柔笃定,甚至唤起了我与妻子体内的共鸣,那是属于我们共同的心跳。我把它录下来,做成了背景音乐,在车里,在屋里,在手机铃声里,澎湃不息。 妊娠第4-5个月时,胎儿的脑细胞仍处于迅速发育的高峰阶段,并且偶尔出现记忆痕迹。 我们做了彩超,那只粉红色半透明老鼠样的生物,就是我们的孩子。我对妻子说,像你。她不服气说,像你。医生瞄了我们俩一眼,淡定地说,要不像可就麻烦喽。妻子指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突起问医生那是什么,医生沉默了片刻,说,有了这个东西,以后上厕所就不用排队了。 第6个月起,胎儿大脑表面开始出现沟回,大脑皮质的层次结构也已基本定型。 我们给儿子听莫扎特,读莎翁,有时也来点儿外文,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我隔着肚皮叫小哲,然后他就会踢腿,踢得妻子哇哇直叫。我们看色彩斑斓、情节舒缓、充满爱心的迪士尼/皮克斯动画,并把所有暴力血腥凶杀色情的电影和书籍悉数删除,我的意思是,暂时放到隐藏目录底下。我开始管妻子叫“马麻”,而她叫我“把拔”。 第7个月的胎儿大脑中主持知觉和运动的神经已经比较发达,开始具有思维和记忆的能力。 妻子情绪不太好,有点产前焦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我也陪着睡不好。两个人躺在不开灯的房间,睁着眼睛等天亮,无可避免地胡思乱想。
  支教后三个月,我终于收到了来自张毅腾的第一封电子邮件。他说,这边上网不方便,需要骑半个小时车到镇上的一家网吧,不过也好,能有更多时间看书和思考。他居然学会了正确使用标点符号,并在信里引用了一段不同字体的论述,多亏了小哲和Google,我才能估摸着搞懂那些首字母缩写和专业术语。 --EEG(脑电图)波形与常人无差异;蝶骨电极、皮层电极无差异;闪光刺激、睡眠诱发、剥夺睡眠诱发及静脉注射美解眠诱发无差异;经模数转换和傅立叶变换成BEAM(脑电地形图),颅脑模式图的定量分析显示,各频带电位变化呈环状均匀分布,无常规对应活跃区域。 张毅腾在此处批注:一般人的BEAM图颜色呈带状或块状分布。 --ERP(事件相关定位):P1、N1、P2双随机作业出现诱发电位,潜伏期、波幅在正常范围内,定位存在随机性;N2、P3、CNV反应异常,潜伏期、波幅均小于正常范围,接近外源性成分,同样无法定位,不同个体内源性靶刺激识别-反应模式高度同步,物理、心理及生理因素干扰度极低。 张毅腾批注:P1、N1、P2为与感觉或运动功能有关的外源性事件相关电位;N2、P3、CNV为与认知功能有关的内源性事件相关电位,不受刺激物理特性的影响,与被试者的精神状态和注意力有关。 在失眠的夜里,做这样一套阅读理解题倒是不错。
  该死的张毅腾故意不给出任何清晰的答案和解释,他就是要我自己去琢磨、去揣测、去探究这背后的含义。他很清楚我那天生的求知欲,知道我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设下一个局,这只是第一步。
  如果他提供的资料是确凿可靠的,经过许多个漫漫长夜,我得出了三点认识: 一,NB患者同样依靠生物电进行信息传递和处理,只不过有别于常人的大脑构造,他们依赖于一套抽象化的拓扑结构,传统意义上的功能分区或许并不存在;
  二,NB患者运行认知过程时,等同于一种本能的反应,又或者是一套事先编写好的程序,像手碰到火会缩回,听见自己名字会答应一样,他们的自由意志并不在其中参与作用;
  三,NB患者个体间反应模式高度一致,就像……颤蚓。 我本以为这个结论会让人更加焦虑,可妻子说,那天晚上我呼噜打得震天响,像是把积攒了多日的能量在一夜间全部释放。
  也许我的理智还在顽抗,可身体不会撒谎。 第8个月时,胎儿的大脑皮质发达,大脑表面的主要沟回也已经完全形成。 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妻子在网上买了足够儿子穿到一岁的衣服,吸奶器、奶嘴、尿片、婴儿油、各种食品药品保健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我每天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收快递,拆包,然后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并做好上架记录。我想即使日后失业了,找份超市售货员的工作也应该不难。
  我收到一份没有发件人的包裹,拆开是一管包装精致的淡黄色液体,没有名称,没有说明书,只有一张纸潦草手写着:在敞口容器内与温水混合,勿搅拌。
  我问妻子,她也毫无头绪,说听起来像是给宝宝洗澡用的。我说,我儿子怎么能用这种没牌子的山寨货呢。
  我拿脸盆到卫生间盛了半盆温水,拧开管子,那液体像油一样滑入水中,迅速地膨胀、固化,浮出水面。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团灰白色的物体到底像什么。
  一个左右半球齐备、沟回清晰的人脑。
  门外传来妻子的脚步声,我慌乱中把门反锁上,连水带脑子一起倒进马桶,没想到那玩意儿竟然有一定的硬度,冲不下去。
  妻子敲着门,问怎么了。
  我操起马桶刷,朝那副大脑捅去,被戳烂的灰色皮层下,竟然维妙维肖地露出白质,还夹杂着丝丝点点淡红的血管。我扭开头,忍住呕吐,继续捅,直到人脑变成豆腐脑,一拉把手,冲得一干二净。
  我打开门,皱着眉头说,味道太刺激了,不适合宝宝,我全倒了。
  如果这一切不是我的幻觉,那肯定是张毅腾搞的鬼,打他电话,没有信号,只能发了封邮件。
  三天后他回邮件了,第一句话是,我还以为你不会主动给我写信呢。*** 我还以为你不会主动给我写信呢。
  东西是我寄的,弃置项目之一,假脑。他们最初的想法是利用血脑屏障进行甄别,如通过屏障,则自动形成假脑,以维持必要的颅内压,后来发现根本不需要,别问我为什么,也许是进化的一种方向。也别问我他们是谁,他们就是我所有的消息来源,他们想争取我,我还没想好。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计划。他们派一些人到国外,根据定义的指标条件,杀人,看看他们是不是有脑子,目的是知道这种病是否针对人种进行基因靶向调制。到目前为止,这也是个失败的项目,死的人倒是不少,媒体也很欢迎。
  似乎咱们民族是唯一被选中的幸运儿呢。
  有时候我会想,或者那些无脑人(不好意思,我不认为他们是患者,他们只是另一种人)是带着某种使命来到我们中间,他们想改变些什么呢,他们的主人是谁,他们相信神吗?当像小白鼠一样被捆在实验台上时,他们会有像人一样的感觉吗?他们会哭、会笑、会羞耻或悲哀吗?他们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吗?
  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也许有一天,没有我们,只有他们。那么所有的问题都不会成为问题。
  随信附上两幅图,左边是我的手机桌面,高尔基染色下的正常大脑皮层切片,右边是假脑切片。你会发现差别,那是一片神经元的荒原。 盼复。 PS:其实学校可以上网,可我更愿意到镇上网吧,原因你懂的。 张毅腾 12日上 孩子很漂亮,恭喜,虽然现在还看不出来像你。
  这边也有很多孩子,大多数家庭贫困到你无法想象,前些年还有住在窑洞里的,这些年陆陆续续搬了出来。他们成群结队地在乡间奔跑、嬉闹,没有书,没有电视,没有游戏机,大地就是他们的游乐场,生灵就是他们的玩具。他们喜欢把虫子排成队伍,然后用轱辘一溜儿碾过去,听那些汁液喷溅的声响,乐开了花。
  看着他们,就想起当年的自己。
  再大一些,他们会成群结队地涌进网吧,玩游戏、泡妞、看黄色电影,家里条件好点的上个学,差的直接送去南方打工,大多数人最后还是会在他乡重逢。然后呢,衣锦还乡,或者一辈子不回来。他们过上了父辈们从未享受过的物质生活,可是说起话走起路来,却跟老头子一个德性,跟老头子的老头子差别也不大,张口吐痰,伸手要钱。
  觉得自己幸运吗?再想想。
  我们所接受的所谓高等教育,只不过把每个人的脑子调谐到同一个波段而已。
  还记得颤蚓吗。从某个尺度上看,也许你、我、他们的人生并无二致。
  我开始有点明白无脑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盼复。 PS:等孩子再大一些,带他去做个脑部CT吧。没别的意思,真的。 张毅腾 8日上 我发现他了。
  一个中年人,外表平常,本地口音不纯正,孩子上过我的课。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观察我,在学校、在菜市场、在镇广场,他总是假装邂逅,但又犹豫着不敢靠近。我回想自己是否在课上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结论是肯定的。
  我的原话是,即便上帝创造出没有大脑的人,也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是谁?他想干什么?
  他们说无脑人之间存在波形融合的现象,也就是说,很可能通过心电感应就能传递信息。如果这个身处穷乡僻壤的男人已经认识到自身的特异之处,而我的失言又让他感觉找到知音,那么合乎情理的推断就是,他希望通过我,寻找或了解其同类。
  想象一下,你听到脑海里来自虚空的声音,但却无从找寻,无从倾诉,这是一种比孤独更绝望的感受。
  我想我应该采取主动。
  在一个傍晚,我发现了他,远远地站在街角,望着我,当发现我也在回看他时,他转过身匆匆离开。我跟了上去,不远不近。这是一个当地传统节日,街上行人稀疏,偶尔能听见几声跑调的弹唱。那个男人的秃顶冒着金光,那是夕阳的余温,我忍不住想象用手术刀切开头皮,再用开颅钻取下头盖骨的场景。那里面会是空空如也吗。
  走了一段土路,来到一户院子,他有意放慢了脚步,甚至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就钻进了其中的一间屋子。我迟疑了片刻,也跟了进去。
  他招呼我坐下,语气阴柔,略带扭捏,我注意到他有一双异常修长纤细的手,在膝盖上对握着,不停揉搓。
  他自称姓郑,不是本地人,几十年前随上山下乡的队伍来到这里,就扎下根来,再也没回去。他说自己有病,却又说不清症状,他知道我是学医的,可并不是为了让我看病。郑先生在讲述过程中不时停下,似乎饱含顾虑,却又有某种内在的压力迫使他不吐不快,故事就在这种断续的节奏中进行着。
  他说他父母都是文革中被迫害死的。他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钢琴老师,而母亲歌唱技艺了得。一次宴会上,父亲为当地政要演奏了一曲贝多芬的《#c小调奏鸣曲》,不久,这名政要被打成“大右派”,而为“右派”表演的艺术家自然是右派艺术家,后来又被扣上“走资派”的大帽子,说为什么不弹《黄河》,不弹《红灯记》,不弹《红星闪闪放光彩》,却偏偏弹代表资产阶级消极糜烂趣味的《月光》。
  批斗大会一个接着一个,从肉体、人格和意志上进行不间断地折磨与摧残,家被抄得一干二净,钢琴被拆成碎片,所有琴谱都被烧了,母亲经受不住要她交代父亲反革命事实的长时间逼供,吞水银自杀了。
  高潮一幕在学校的大礼堂上演。所有他父亲教过的学生,高举红宝书,呼喊着革命口号,争先恐后地上台检举揭发郑老师的反革命言行,那里面,有他最器重最关照的好学生,还有当时经不住苦苦哀求破格录取的穷孩子。郑先生回忆着那个场景,身体蜷缩着,微微发抖。他说,所有的人都是一副表情,狂热、亢奋、浑然忘我,他们说出来的话,无论真假,都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口。
  最后是划清界限的仪式,“用劳动人民的手来摧毁反革命走资派的手”。父亲那纤细修长的双手被固定在台面上,学生们带着各式劳动工具,有的是擀面棍笤帚,有的是锤子铁锹,他们排着队,走过曾经的老师面前,吐上一口吐沫,高喊一句“打倒反革命走资派”,然后在手上狠狠来一家伙。打得越重越不留情,台下的欢呼声越激昂,打得太轻,台下便有嘘声,要求重打。
  他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但是父亲没有哭喊,没有求饶,只是煞白着脸,紧咬牙关,听得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两只手掌几乎没有了形状的父亲终究没能撑过去。
  双亲死后,为了洗清身上的阶级污点,他跟数百万年轻人一样,听从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接受人民群众的劳动再教育,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转眼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我什么话也没说,因为能看出来,他还是没能说出事情最关键的部分。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崩溃。他痛哭起来,他说,他也在那群学生里,他也喊了口号,他也检举揭发了父亲的罪证,甚至,用砧板狠命砸向父亲的双手。他说他永远忘不了父亲那一刻的眼神,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之所以一直呆在这片破败的蛮荒之地,便是为了赎罪。
  他跪了下来,请求我听取他的忏悔和祷告。他说,在这里,相信基督的人会被当成脑子有毛病。
  您是相信上帝的吧。他用充满乞怜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便是那复活的耶稣。
  我没法说我不信。
  如果是你,你会做何选择? 盼复。
  PS:关于你对小哲的强迫症,不必自责,有那么一阵儿,我也看见谁的脑袋都想打开。 张毅腾 4日上 我来到了仇池山。
  别误会,我对什么仇池八景、古洞或者活像葡萄胎的仇池石没有丝毫兴趣。相传这里是伏羲、神农、轩辕的诞生地,可惜那供着三皇塑像的神殿香火有点太旺了。
  还有一个传说,出自《山海经·海外西经》,说“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据考证,常羊山就是仇池山。这倒很是有点儿意思。
  想想看,一个跟黄帝争夺天下霸权的武将,头颅被砍掉,埋在常羊山下,他还不死,又站了起来,把乳头当眼睛,把肚脐当嘴巴,左手握盾,右手持斧,向着天空猛劈狠砍,与看不见的敌人厮杀战斗,直到永远。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病。
  我想你说得对,一切都是隐喻,刑天是一个隐喻,颤蚓是一个隐喻,无脑人是一个隐喻。我们生活在隐喻里,每一种东西都是另一种东西的隐喻,无穷无尽,永远触摸不到意义的真身。或许是我的文学修养不够,或许是它并不存在。
  比如说你。
  你的手机比1969年NASA的所有运算能力加在一起还要强大,但是NASA把人类发射上了月球,而你却在发射小鸟来炸猪头。
  没错,这是个隐喻,尽管有点明显。你应该是那个成为21世纪中国的威廉?曼彻斯特的人,而不是每天换着尿片,琢磨着写些片儿汤话赚奶粉钱的文化版编辑。
  你让我开窍,可你自己呢?
  没错,我政治上幼稚,我居然没从一开始就看清他们的真面目,所有这些手段,这些掩盖无脑人存在与即将在人口比例中急速攀升的手段,所有的研究和实验,只是为了运用他们的历史经验和操控技术,更好地控制没有大脑的人。
  有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在位高权重的管理者中,其实已经混入了无脑人。由于拓扑结构的特点,他们往往沦为派系斗争的工具,朝令夕改,言不由衷。我知道其中的几个名字,只要看看新闻的历史记录,你便会确信不疑。
  谁控制了没有大脑的人,谁就控制了有大脑的人。
  我想我不会沦为他们的帮凶,这不是一个隐喻。
  我希望你能站在我的一边,这不是一个请求。
  重要的是,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盼复。 PS:你或许会需要一些莫达菲尼,处方不是问题。 张毅腾 24日上*** 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重要的是,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这不是一句表示关系亲密程度的话语,这是一个威胁。
  时间改变了许多东西,但仍有一些东西比磐石坚硬,比流水柔韧。张毅腾的大计划早已了然于心,就像他轻吁一口长气,鸟尽弓藏。
  某个据信没有大脑的人物将在今天中午视察我校,届时会安排学生代表与其进行亲切交流及合影。视察全程约需时1小时40分。
  张毅腾将作为先进学生代表之一进行迎接,而我是少数经过特别邀请的到场媒体记者。
  大约10点半,所有人将在校庆雕塑前合影留念。
  张毅腾与人物的距离约为5米,最小动态距离2米,他有0.8秒的时间拉开弹弓,四股2050特制皮筋,内径2mm,外径5mm,最大拉力7公斤,6.35mm弹珠,最高初速98米/秒,他必须在四名贴身保镖把他按倒在地之前, 瞄准射击。
  算算看,它能产生多大的能量。
  张毅腾说过,玩弹弓的关键在于掌握平衡,初速、拉力、精度,缺一不可,就看你想掀开的是啤酒瓶盖,还是天灵盖。
  而我将会把这个过程巨细靡遗地拍下来,通过压缩转换模块和卫星传送服务,实时上传到第三方服务器,然后等待指令,发送到事先设置好的邮件列表。
  一条 ** 性的新闻。无论张毅腾的阴谋论是否成立,它都会把世界掀个天翻地覆,它会让我们“并无二致”的人生变得不一样,无论是糟糕,或是更糟糕。
  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择不信,可我别无选择。
  张毅腾说,你是个需要推一把的人,从来都是,不用猛力,没法把你从别人设置好的轨道震脱出来,你太求稳,太靠谱,太善于委曲求全,活得像一个隐喻。今天,我要你为自己真正地活一回。
  哪怕把我往火坑里推。这就是张氏风格。
  那个疯狂的意象如同一个死循环,紧紧地扼住我的神经通路。我像那些化学递质出了错的强迫症患者,想象着自己空无一物的颅腔,所有的记忆、理智与情感,都漂浮于稀薄的星云中,如同随机激发的闪电,照亮一片,又黯淡一片。那光芒中会浮现出人群,麻木的村民、弦舞的信徒、老年秧歌队和轮滑俱乐部、颤蚓般的路人,然后视线会急速拉近到其中一张面孔,钻入他的头颅,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我猜这是药物的副作用。
  妻子收拾好了,硕大的箱子里多半是小哲吃喝拉撒的用品,我叫了一个相熟多年的老司机,叮嘱他把妻儿送上早班机。
  我亲了亲小哲,他眯眼睡着,咂巴着嘴,不知从梦中醒来后,他是否还能记得这一天,这漫长的英雄的一天。我深深地吻了妻子,脸上沾满她的泪水,我挤出笑脸,说,待会儿见,记得补补妆。她回给我一个紧得发烫的拥抱。
  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送走他们,我按着列表逐项检查器材,手微微发颤,像是临上战场的士兵。
  阳光透过妻子精心挑选的窗帘,被渲染上一层微妙的质地和色泽,仿佛不属于此刻,不属于今天,不属于这个大时代,就像回到那个春风绛紫的傍晚,回到夕阳下毛毯般的山脊,回到那遥远的大院中碎金般闪亮的日子。
  这是美的,因而是好的。但愿我还能亲口告诉她。
  毫无征兆地,我说出了口,像一句古老的回音,而我只是共鸣的腔体。
  “所以我们掉转船头,逆时代潮流而行,不间歇地向过去驶去。”

《开窍》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