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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_梦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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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梦中身》
作者:ShakeSpace

正文 九州·梦中身

  缎子是淮安锦绣织坊的上好垂纹缎,细洁得摸不出纹路,通体光滑,映着天光能照出人影来。染料是每年春天从衡玉城夏岚山上十七棵碧茶花上采来的青玉色,一年总共也只能染得两匹半。染成后的绸缎颜色,仿佛是碧茶花瓣在阳光下呈现出的那种淡淡青色,又仿佛磨平抛光后的青色玉石。数百年前一位诗人形容这种美丽的青色就象是绝色女子的手臂白晰皮肤下微微透出的血脉,于是这种青色就得了个“美人青”的绰号。

  锦缎不可无绣。这块美人青的缎子上用金丝绣了数百只形态各异的蝴蝶,如同每年三月冷泉山上的蝴蝶会,数不清的蝴蝶象彩云的碎片一样将泉水覆盖起来,山石林泉象被魔法点化成一个缤纷世界。更难得的是,这块垂纹缎裁剪缝制成一袭百摺裙后,竟没有一只蝴蝶被裁破,整条长裙浑然有若天成。

  这条华丽的长裙,幸而穿在美人身上,得以不负能工巧匠一片心血。而这美人竟正宛转依偎于他怀中,轻轻抚着他的胸膛,这景象几乎令他觉得不真实。一手抱着美人的腰肢,他另一手缓缓滑过她的长裙,触手处细密冷滑的缎子象是一片清凉的水波,几乎要令他的手沉进去。

  空气中蕴绕着低回不去的氤氲绵香,御用调香师精心用十数种香料混合调制成的香囊,正在一尊镂花缠丝银香炉中无声无息地散发出让人浑身为之舒坦的气息。他似乎对这香料十分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还在哪里闻到过。

  他所在的是一座水阁,临水的三面无墙,只用一条条窄不足一尺、高可近丈的雕花木窗牖,以类似屏风的方式缀起,连成三幅长卷。现在窗扇全都合上,只中间留了几小扇半开,但阁子里点着十数盏铜灯,照亮全室,丝毫不显晦暗。

  然而当他看到窗户时,心里却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或者说,一个他所经历过的场景,在那个场景里,时间是夏日的午后,水阁三面木窗全开,外面的湖水将粼粼水光反射进屋内顶上。他抬头看去,水阁的拱顶悬在头顶上方,交叉的弧形木拱刷成白色,此时在灯火中只是一片影影绰绰,但他却能清楚想见当时明亮的水光映在头顶上,阁外清风徐来,拂动湖水,阁内顶上的水光也跟着涟涟而动,有如一片大湖覆在半空。

  怀里的美人以脸颊轻轻蹭着他的胸,说道:“在看什么?”

  “水。”

  美人咯咯一笑:“天上怎么会有水?又不是要下雨。嗯,等等,难道这就是虚相?‘虚相应心现’,所以你看到天上有水,就是有水……”

  他低头看看怀中的美人,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她是谁?

  他为什么会抱着她?

  他自己又是谁?

  虽然这些问题浮了上来,他却并没有感到烦恼,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他的心中随即想到,不管叫什么名字,他还是他,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很快其中一个问题的答案就揭晓了。

  一个侍女在门帘外通报:“小姐,侯爷有请。”

  美人懒懒地问:“什么事?”

  “似乎是因为景山侯前来拜访,和侯爷谈到了小姐的缘故。”

  “你就说我正上课呢。”

  “侯爷关照说把课先搁着。”

  “那就说我身子不舒服。”美人倦懒地在他的怀中略转了转身,声音却听不出半点不舒服的徵兆。

  侍女应了一声,离开水阁。

  如同晃动的水面澄净下来而现出水底的沙石,他忽然间就想起了自己怀中的是北越侯的女儿苏菀。北越侯苏秋炎与景山侯蜀擎云同为彭国政务五卿,声势显赫,他的两个儿子也都在朝中。苏菀是北越侯唯一的女儿,又兼姿色出众,从小深得宠爱。她的母亲一系有“婵媛”的封号,自从母亲亡故后,就让她继承了。

  只是,自己又为何抱着她呢?

  “你身子不舒服?”

  “生病了嘛。”怀中人的声音懒洋洋的。

  “什么病?”

  “相思病。”苏菀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两颊生色,一脸娇羞。

  两人久久地凝视着,手指交缠。他的心中也觉得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心情平和安乐。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良久,他迟疑着说,“一切都象是在做梦,一个无比真实的梦,一个让人快乐,永远都不希望醒来的梦……”

  “如果有的话……”苏菀轻声说,“那就是现在。”

  不知过了多久,侍女又匆匆跑了回来。

  “侯爷让小姐你不要装病赶快去。”

  “无趣!”苏菀怫然不悦,老大不情愿地从他身上离开。

  “侯爷还说,请青先生也去。”

  “好。这就来。”他应道。

  苏菀想了想,又高兴起来。“走。一起去。”

  两人挽起手出了水阁,侍女引着他们沿着一条曲折的回廊,穿过中庭,前往客堂。苏菀娉娉婷婷地踏着云石走廊而行,那条绣金青裙摇曳生姿,所有的蝴蝶似乎都活了过来,绕着她飞舞。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她吸引,等到了客堂门外,他才惊觉这段路竟如此之短,似乎一眨眼便走到了,而一路上周围的景象却全然无法回忆起来。

  北越侯苏秋炎的年纪已有六十开外,却保养得当,仍是满头黑发,即使偶尔冒出几茎白丝,第二天一早也必定仔细拔去了。脸上皱纹也不多,他自己对此极为得意,同僚也大都摸清了他的癖好,每见面必称赞其容貌年轻。其实话说回来,象北越侯这样胖的人,脸上被肥肉填得满满当当,两只眼睛嵌在中间有如棉袄上的两粒纽扣,要生皱纹倒也真是一件难事。

  景山侯蜀擎云却是正相反。三十出头的年纪,却被风吹日晒成了一付黧黑粗糙的脸。他是彭国西方领军之将,常年驻在军中,不比北越侯在国都的安逸舒适。旁人总是客气地说他面带英武之气,而苏菀第一次见到景山侯后,回来却笑个不住。侍女问起时,她说:“那个黑炭脸,长得倒象我们家的花匠呢!”

  他进门时见到的就是一团白白胖胖的肥肉和一条黑黑瘦瘦的木柴在对饮的场面。北越侯为众人相互介绍一番,指到他的时候说的是:“青行阵先生,大秘术家。”

  四人重新分宾主坐下。苏秋炎咳嗽一声:“菀儿,分茶。”

  原本苏秋炎是主位,私会中按礼主人该为客人执掌茶水,这会儿苏菀来了,便是女主人的身份,苏秋炎立刻偷懒将差事甩给女儿。

  苏菀噘起嘴,之前本来还以为父亲为了自己装病要责骂一通,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心情甚好,苏菀便抱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老老实实开始煎水分茶。

  茶具都是休国的上等青瓷,与苏菀的纤纤素手相映生辉,茶饼则是天启城的御烧制,色作金黄,芬芳扑鼻。苏菀慢慢地煮水、煎杯、分茶、烫末、换水、沏茶、入米、点沫,一道道步骤一丝不苟地做下来,不时还忙里偷闲瞟上他一眼。

  苏秋炎觉察到女儿的神色有异,咳了一声。苏菀眉头一皱,将四杯茶分别送到各人面前:“好了。”

  蜀擎云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脸上,心不在焉地三口两口喝干茶水,茶叶和炒米嚼了嚼就一口吞下,赞道:“茶好!沏得更好!”

  苏秋炎呵呵笑道:“献丑献丑。”

  苏菀嘴里嘀嘀咕咕地说:“又不是你分的茶,干什么抢着献丑……”另两人都没留意,只有他坐得近听到了,暗暗好笑。

  蜀擎云接着话题说下去:“听说菀儿……”

  苏菀听他叫得亲热,大位快,打断他的话:“是苏婵媛!”

  蜀擎云不以为忤,笑道:“苏婵媛心灵手巧,果然名不虚传。听说还涉猎星辰秘术,想来这位青先生就是老师了?”

  他点了点头,说:“苏小姐聪明颖悟,进境神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哦?”蜀擎云道:“那可真是恭喜了。秘术可不是人人能学的,我就没这个天赋。不知能否见识一下呢?”

  “好好好。”苏秋炎又抢着说:“正好今天大家兴致高,莞儿就变一个让景山侯指点指点。”

  苏菀嗔道:“父亲大人您怎么老把我说得象街头卖艺人一样?”她拈起茶勺,在壶上敲了敲,念道:“起!”

  只见一条水柱从壶口冉冉升起,约莫升到一尺多高时,开始盘旋起来,底下的水仍源源不绝地聚成水柱上升,空中的水柱反复环绕,盘织成一团硕大的水花环。

  苏秋炎鼓掌大笑,颈间肥肉颤动:“好好好,真好看。”

  蜀擎云不动声色地说:“小小幻相罢了。”说着伸指在水花上一弹,苏菀一惊,整朵水花猛地崩散,在空中换为光点消失。

  “你不是不会秘术的么?”苏菀讷讷地说。

  “我是不会。”蜀擎云说,“不过以前却听幻术师说起过,如果能发现幻术中不真实的地方,就可破去幻术。”

  “刚才哪里又不真实了?”

  “就是水啊。”蜀擎云笑了起来,“空中的水太多了,原来的壶里根本装不下那么多水。”

  苏菀仔细一想,不禁泄气:“真的呢。难为你人看上去蠢蠢的,倒一眨眼就能觉出不对来。”

  苏秋炎作色道:“无礼!”

  “呵呵,无妨。”蜀擎云笑道,“行军打仗时,要判断哪些是敌人设下的圈套,哪些是真正的踪迹,这才是费心费力的事。习惯了那些后,你的小小幻术倒还骗不倒我。”

  “景山侯果然是大将风范!”苏秋炎乘机恭维。

  蜀擎云神色傲然,又转向他:“看来青先生教的也不过是些唬人耳目的小伎俩罢了。”

  他淡然一笑:“密罗术法博大精深,怎能说是唬人耳目的小伎俩?况且术法还是末节,万相法理更是包罗世间万物,随心所欲。苏小姐刚才施法时不过是心有旁思,没有将万相法理融入幻术中,因此留下破绽罢了。”

  蜀擎云勃然变色,怒道:“什么万相法理,都是你们这群密罗术士想出来蒙混世人的臭狗屁!这几年你们引得朝中风气大乱,人人以听你们的臭狗屁为荣,连王上也崇信你们的歪理。本来好好的彭国,被你们心源流搞得萎糜不振,这难到也合乎什么万相法理?”

  他不等蜀擎云说完,猛地手一翻,把手里的茶盏朝蜀擎云劈头扔过去。蜀擎云倒也身手灵活,刹那间往后一仰,险险让过飞来的茶盏,却连人带椅倒在地上。

  “砰”地一声,茶盏在地上撞得粉碎,热茶四溅。

  “请勿辱及法理。”他冷冷地说。

  蜀擎云翻身跳起来,摸着脸上溅到的热茶星子,又惊又怒:“你!小小一个术士,居然敢……”

  他拍拍手,凌空一抓,茶盏好端端地又出现在掌上。蜀擎云回头再看时,地上那摊碎瓷和水渍却不见了。

  “好厉害的幻术!”苏菀大乐,拉着他的手说,“老师教我!”

  蜀擎云狠狠地盯着他们俩,说道:“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秋炎张嘴愣了半晌,刚才一切发生得太快没反应过来,现在脸上越来越难看,大怒道:“这算什么?”

  他知道自己做了过火的事情,但心里却也不急,仿佛一切都不是自己做的,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苏秋炎见他神色不变,更是恼火,走到他跟前“啪”地掴了他一掌。

  * * *

  “醒醒!”

  一只手在他脸上轻轻拍着。青弦恍恍惚惚睁开眼,只见一张年老而矍铄的脸正朝着他微笑。一时间,他的心里浑浑噩噩的,分不清身在何方。

  老人见他醒了过来,便不再拍打他的脸,让他自己靠着树干慢慢坐起来。青弦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正身处在一片莽莽苍苍的丛林之中。远方散布着迷蒙的白色雾气,不知名的鸟藏身在树梢一声一声短促地叫着,林间积了不知多厚的落叶,密密的枝叶遮住了头顶的天空,熟悉的青色天光从缝隙间透下来,将树林笼罩在一片幽幽的气氛中。

  梦的痕迹潮水一般退去,青弦深深呼吸了几口林中的空气,古老的树在他背后坚实地托起他的重量,他急促的心跳慢慢舒缓下来。

  “是第一次来吧?”老人弯腰摆弄一个锅子。

  “嗯。您是谁?”青弦认出那锅子是自己的,昨晚煮的汤还剩了一点在里面。

  老人从汤里挑出一块灰色的肉蕈:“这东西虽然没毒,但吃了就会作古怪的梦。初来幻象森林的旅人往往一不小心就中招啦。”

  “这就是梦菌?”青弦记起临行前师父似乎提醒过他的,可惜自己最终还是没能分辨出来。

  “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只要你懂得如何处理。”老人咂咂嘴,说,“不过这锅梦是不成啦,等以后另做一个。”

  “多谢叫醒我。”青弦倒掉锅里剩下的汤,把锅子打包塞回行囊。要是昨晚摘的那几个真是梦菌的话,那份量可够自己做上两三天的梦了。想到这里,他忽然问:“我睡了多久?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我可不晓得。”老人说,“我是刚才路过时,闻到了梦的味道,这才找到你的。不过这汤还没腐坏,你应该只睡了一晚吧。”

  “哦。”青弦放下心来,继续整理铺盖卷,扎成一堆。

  老人饶有兴致地看他收拾,问:“少年人,你来幻象森林干什么?”

  青弦迟疑了一下,答道:“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或许我可以帮你。”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面对老人的好意,青弦不好意思地说,“我只知道,当我看到它时就会知道它是我要找的。”

  “好一个绕口令!”老人哈哈笑起来,“原来你是心源流的。”

  “哎?”

  “只有心源流才有这种古怪的规矩。”老人说起时很是不屑,“非要通过这种──嗯,叫什么来着?心的考验?才算是正式成为了心源流的术师。看看人家白衣流,归山流,还有真流,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太在乎心相,反而要受其牵累。”

  “您这可说得不对了。注疏上说:人生在世,起坐行止,皆因心动,莫非心相。也就是说人的一举一动都要受自我心相制约,只有磨砺心志,才能有所成就。所以心的考验才是密罗所授的正道啊。”

  老人听了他一番话,大笑道:“也罢,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反正我早知道,要让心源流的人改变心里的想法,是一件多困难的事!”

  青弦收拾完行囊,背在身后,说:“老爷子,我得出发啦。”

  “你打算怎么找?”老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还能怎么找?一路走过去吧。”

  “哈哈哈,这里有路么?”

  青弦这才发现说错了话,森林里哪来的路?

  老人打量了一下他的装备:“我问你,你留路标了么?”

  “什么路标?”

  “不留路标,就算你找到了那什么,又怎么走出这座森林?”

  “……”

  “你走了几天了?”

  “三天。”

  老人顺手用树枝在地上勾了个轮廓:“幻象森林东西长两百多里,南北七十多里,你只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呃,我是从南松出发的,走了三天后应该在……”

  老人看着青弦越来越难看的脸,叹了口气:“孩子,第一次出门吧?”

  “不是……”青弦涨红了脸说,“其实我还是可以观星定位……”

  “幻象森林里看不见真实的天空。这里的天空永远处在密罗的照耀下。当然啦,你也是密罗所眷顾者,还是可以凭感应知道密罗的位置,但光靠一颗星辰是没法判断方位的。”

  “我……”青弦几乎无地自容。

  “也罢,反正我也有空,就陪你走一段好了。顺便可以教你如何在这片幻象森林里找到方向。”老人笑眯眯的说。

  青弦感激地点了点头:“那太好了!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老人呆了一呆,说:“忘了。”

  “哎?”

  “忘了就是忘了。”

  “怎么可能忘了自己的姓名呢?”

  “这再正常不过了!姓名本来就是为了让别人称呼你用的,如果一直没有人称呼你,不忘才怪呢。”

  “可这样不是会很……”

  “很什么?”老人不屑地说,“不管有没有名字,我还是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咦?”青弦一愣,说,“这话好象很耳熟……刚才我似乎在梦里听到过。”

  “有趣。”老人若有所思地说,“待会儿你倒是可以给我说一下你的梦。我记得心源流有这么一种说法:在幻象森林里做的梦都是有意义的。不过现在让我先告诉你怎么设路标吧。”

  “好。”

  “会放浮游火么?”

  “会。”

  “那就好。来把它放在这儿。”

  青弦看看自己的背包:“啊?可我已经把盐打包了。”

  “拿出来拿出来。这样有用的东西应该放在随手拿得到的地方。你的腰带是干什么用的?还不就是给你挂各种瓶子用的吗?”

  青弦苦着脸解开行囊,取出盐瓶,再重新打起来。他捏了一小撮盐,用食指仔细沾着,在手心里画出图纹,捏紧拳头,心中默念出咒语。

  随后他突然张开手掌,一团明亮的橙黄色光芒从他掌中升起。光球飘在离他手掌约一尺的上方,边缘因抖动而模糊,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但这只是密罗星辰赐予的幻术,并不能真正使物体燃烧。

  老人出神地看着他施展出的这个法术,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一样。青弦等他接着说下去,良久却不见下文,终于等得不耐烦起来,心神一乱,火光便消失了。

  “嗯,不错。”老人回过神来,指指他背后的树,“现在,把它设在这棵树上,一人高的位置,绕成一圈,但不要放出来。”

  “哎?放还是不放?”

  “唉呀,你这孩子的理解能力不高啊。我再说一遍:先设在这棵树上。”

  青弦依言重又沾了一丁点盐,在树干上点出极细小的几点。正要念咒语的时候,老人一把抓住他的手。

  “停!就这样,保持着别放出来。这就是路标了。”

  “可是这样法术岂不是不完整?”

  “谁说法术一定要连着施完?我喜欢今天施一半明天再施一半不行吗?”

  “可以后我又怎么完成剩下的步骤呢?”

  “这就看你的法术控制力了。”老人象猎人看见猎物进了陷阱一样得意地笑起来,“首先,你要在心里留下这个施了一半的法术的印记,要是失去了这道联系,剩下的也就没戏了。得十分仔细周到,因为你可能需要保留上百个路标!这样等你回程的时候,在能力范围之内就可以远距离激活它了。这可是个锻炼法术控制力的好机会,等你完成这次心的考验,也许就能成为幻相师了呢。”

  “明白了。”青弦愁眉苦脸地按老人说的做了。

  “那么出发吧。我们先去迷雾湖,那里的景色可不错呢!”

  * * *

  幻象森林位于宛州西部,在地图上只有一个轮廓。具体的地形细节,例如丘陵和湖泊分布,则完全是空白。当年晁王朝在星瀚大典前派出上千人测绘天下地势,却在这片森林前止步。原因很简单:那些进入森林的测绘员,不是失踪,就是变得神智恍惚。但这森林也并非全然无法窥探,它只是固执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只有懂得密罗之术的人,才可能领略其中奥妙。

  关于森林里有些什么,向来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天神的禁地,封禁着混沌中产生的荒之力,有人说整片森林被上古秘法所笼罩,埋藏着无数财富……或许只有心源流的术士们知道答案,在普通人的印象中,这些密罗术士是唯一公开出入这片森林的人。幻象森林似乎对他们网开一面。但当别人问起他们在森林里有些什么时,他们都会谨慎地闭上嘴,仿佛是保守着自己心里最大的秘密。

  这就是青弦在旅程开始前对这座森林所具有的全部知识。当他在这座森林中跋涉时,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的景物只在身边数丈内才变得清晰,而远处的树木仿佛笼罩在模糊的烟雾中看不清楚。甚至当盯着远处某一点看得久了,那个方向上的树就开始缓缓扭曲变形,就好象在他和树木之间那潮湿得象水流一样的空气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搅拌着。

  后来他才明白这只是幻象,一种附在这森林上的魔力,只要他走近,那些扭动的树就又恢复了普通的模样。当然,对此有现象可以有两种解释:要么这些树木只是一般的植物,是这森林内的幻象欺骗了他的眼睛;要么这些树与众不同,它们能跑会跳爱开玩笑,在远处故意摇摇摆摆引起他的注意,等他走近了就一动不动地伪装成普通的树。这是两种完全不同而又无法分辨其差异的解释,青弦不能确认哪一种才符合事实。他只是自然而然就相信了前者。

  “就是这样,我一点都没想到要怀疑,只是自然而然就接受了事实。当时我就认为自己是一个叫青行阵的术士,根本没有现实中的记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一个山沟前进。老人不作声地听完青弦讲述自己的梦境,开口说:“这很正常,在梦中不会注意那些。我曾听过一个故事,淮安城有一个人梦见自己成了他养的一条狗,他就以这条狗的身份快乐地生活了七年,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人,等到醒来时才发现这只是一夜梦境而已。不过话说回来,你说你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经历,那么这之间一定有某种隐秘的联系。你认识那个人吗?”

  “……不认识。”

  老人朝他笑笑:“这可就怪了。‘幻相依真相而生,真相因幻相而变’,梦境是现实所投射的影子,怎么会有无本之木呢?”

  “也许我以前曾听谁说起过那个人吧。”青弦说。

  “应该是这样。如果是听说来的,那么就只会梦到别人告诉过你的那些事。从刚才你说的来看,有一些事物在梦中特别清晰,应该就是那些你听来的东西了。其余都是你的心灵自己构想出来填补空白的幻相,没有真相的依托,所以模模糊糊。”

  “虽然模糊,但当时我真的是一点都感觉不到。我根本想不到我是在梦中。我是说,它太象真的了,根本无法分辨。”

  “不!”老人斩钉截铁地说,“梦是幻相,而只要是幻相就能够被分辨出来!”

  “哎?那该怎么做?”

  “记住,年轻人。”老人停下脚步,望着青弦的眼睛,“所有的幻相都有破绽。只要发现了其中不真实的地方,就能分辨出真幻了。”

  青弦隐约记得在哪里听过这话,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老人接着说道:“刚才你说的梦境中,青行阵是北越侯礼聘的名士,怎么会当众用幻术羞辱景山侯?而北越侯是彭国权贵,身份显赫,又怎么会动手打青行阵?可见是幻相罢了。”

  “可我听说彭国的民风不是粗野放旷么?”

  “哈哈,民风再怎么粗鄙,上流贵族总还是要遵守那一套礼仪的。”

  “我可从没接触过那些。”青弦略带惭愧地说。

  老人善意地笑笑:“那是自然。没亲身经历过上流社会,再怎么想也想象不出。”

  “所以我的梦就有破绽。”

  “没错。梦境中的破绽就是揭开幻境的口子。”

  “会不会有完全没有破绽的梦呢?”

  “那样的梦,和现实还有什么区别呢?”老人叹了口气,“我曾遇到过一位真流的幻相师,他对我说,当墟神创造这个世界之前,他是沉睡在荒神之中的。我们的世界就是墟神的梦境。当他醒来后,就按照自己的梦创造了九州大地与地上众生。按他的说法,我们现实中的一切都早已在墟神的梦境中出现过一次了。但我们又如何知道,我们是身在现实中,还是仍然处在墟神的梦呢?或许现在世界仍未诞生,现实只是苍茫中的一片混沌,而你我此刻的行走、交谈、欢笑、悲哀,都只是墟神刹那的闪念罢了。”

  青弦顺着老人的话想下去,忍不住变了脸色。

  “不用丧气!”老人见到他这付模样,提高了话音,转成调侃的语气,“年轻人不用想那么多!整天愁眉苦脸可得不到女孩子的欢心!”

  “可如果我们都只是梦……这难道不可怕吗?”

  “又有什么好怕的呢?”老人笑着说,“万物以其所现之相而为人所了解,如果两样事物所现之相一致,那么它们之间又有何不同呢?对密罗我神来说,幻相和真相亦没有区别。是真?是幻?都只是凡人被万物万相所迷惑而产生的感觉罢了。”

  老人的话让青弦感到略略宽解。这番解释完全符合青弦所学的万相法理,再加上老人刚才所引用的《万相书》中的箴言,以及他对密罗法术的熟悉,青弦几乎能肯定他是一位精通密罗之道的法师。

  “请问,您也是心源流的前辈么?您住在这附近?”

  老人斜眼朝青弦看看,仿佛他问了个很可笑的问题。

  “嘿嘿……你猜得不错。不过你猜不到我为什么来这里……”老人压低声音凑近他,“我和你一样,也是来这里接受‘心的考验’的……我已经在这里寻找了四十八年,可就是找不到那件东西……现在总算有个人来陪我了。你也会在这里找上很久,很久……”

  青弦在老人的逼视下毛骨悚然,想到自己会象老人一样在这片森林里度过余生,不禁打了个寒噤,“四十八年?!”

  老人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发青的脸色。“咦?你就相信了?啊哈哈哈哈……”

  他象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大笑起来,青弦这才意识到受了他的捉弄。

  “喔,不说了不说了。”老人摆摆手岔开话题,“又该留路标了。就放在这棵树上吧。”

  青弦朝来的方向上张望了一下,依稀还记得前一个魔法标记的大致方位,这一段是开阔的上坡路,等回来的时候也应是需要方向了。他飞快地静下心来,沾了点盐开始施法。走了这半天,放了十几个路标,这个浮游火的法术倒是越来越熟练了。可惜十几个路标已经把青弦搞得一团乱,此刻能回想起来的残余魔法联系,可能只剩七八个。他只有暗暗向密罗祈祷,希望回程时失去那几个被遗忘的路标不至于使自己完全丧失方向。

  做完路标,青弦拍拍树干,不禁又想起刚才和老人所说的话来。一点一滴的,他回想着自己的梦,但却发现那个梦逐渐淡去了。

  “想什么呢?”老人催道,“设好路标就上路吧。”

  * * *

  晚上,两人找了块空地过夜。青弦收拾柴火铺盖的时候,老人却不知转悠到哪里去了。等青弦生起火头后,转身不见了老人踪影,很是吃了一惊。那老人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只一眨眼的工夫就遁进了逐渐暗下来的林子里。

  青弦正为那老人担心时,那老人却又提着两只刺猬出现了。

  “呵呵,你的运气不错,现在正是刺猬肉质鲜美的季节。”

  “这……该怎么烹制啊?”青弦从未动手剥制过野味,进山这几天来,顶多也就摘些野菜和蘑菇配着干粮吃。

  老人见他和刺猬大眼瞪小眼,不禁大笑。

  “年轻人!从来没有出门在外旅行过吗?学着点。”

  青弦睁大眼睛,仔细观查老人的动作。只见他挖了捧土,打开水囊倒了点水和成湿泥,把刺猬裹成一个泥团。老人将这两团泥放进火堆中,拨了几根烧得正旺的枯枝将它们盖上,拍拍手道:“瞧,烤刺猬,可美味了。怎么样,学会了没有?”

  青弦犹豫地说:“这个烤法,我以前好象听人讲起过。不过那是个游方的诗人,我还以为他是在吹牛呢。”

  老人喝了口水,塞紧水囊,道:“长年在外的旅人都会这招。话说回来,你是在城里长大的吧?”

  青弦摇头道:“也不全是。我从小就跟师傅一起住在城外的老宅里,要是不算这一次,我出门最远也就是进城去帮师傅买东西了。”

  老人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的师傅,是个怎样的人?”

  “她──”青弦怔了怔,脑海中浮现出师傅的身影,但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师傅。

  “她很美,是个很注意仪表的人──”青弦缓缓的说。

  首先令青弦回想起的,是师傅的衣着打扮。他最后一次见到师傅是在四天前,师傅送他进林。那时师傅穿着一袭银纱的长裙,外罩灰色开襟行旅袍,款款走在山路上,如同去参加贵族的宴会一样。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青弦记忆中的师傅,总是穿着整洁漂亮的衣服,佩着几件手工精细的手饰,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薰香味。青弦从没有,也不敢问她的年纪,只知道从自己懂事起,她就一直是这付年轻美丽的模样。只有在近处,青弦才能看见她眼角细细的皱纹。这时他的心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伤感。

  “她很严肃,很认真,管得我很严──”

  青弦很少见到师傅笑。生命中的欢乐似乎远远离开了她。她倒也不是一直摆出阴冷的神情,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不动声色地处理一切事务,从读书吃饭到教导青弦法术,她的脸上都永远是一种无喜无怒的平淡。而这种平淡比脾气暴躁更教人不舒服。如果她发发火,倒还说明她有在意的事情,可实际上她根本就象一堆燃烧过度的灰烬,再也无法爆出任何火花了。

  她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督促青弦学习秘法。纵然脸上看不出分毫,青弦却清楚地知道,每当他有所进步,师傅都会比平时更高兴些。仅仅是那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就使得青弦拼命地苦学,以致于他还不到二十岁,竟然就有了挑战幻象森林的实力。

  “她的法术很高明──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

  青弦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师傅第一次引领他进入密罗法理的大门,她的手指在水盆中画出奇妙的图案,满盆清水化作了舞蹈的精灵,一忽儿激扬到空中,一忽儿在盆底盘成漩涡。随着她的手反复挥舞,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从盆里升起,如同颗颗珍珠围绕着他们,然后聚成一个透明的花环。青弦正看得目不暇给之时,师傅轻吒一声,水花的幻象便转为雾气消散了。

  然后就是年复一年的学习,背诵枯燥的万相法理。那些深奥的哲学对年幼的孩子是难以想象的折磨,先贤的论述言简意赅令人摸不着头脑,后人一代代的重复注释,又将法理扩展为一座庞大的迷宫。每一个词语的意义都被详细分析,展现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深邃内涵,仿佛要以此来体现法理的妙谛:言语已是幻相,而言语之上更有幻相的幻相。这玄奥的法理让年幼的青弦迷失,但对他的师傅来说,却简单明了如同写在手掌上一般。青弦有时疑惑: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她看穿了这一切?

  “……我应该很了解她,但我其实不了解她……”青弦闷闷地说。

  越是回想,越是难以确定。师傅的影子就象是在篝火下扭动卷曲,捉摸不定。

  “哎,熟了熟了。”老人自顾自的从火里拨出两个烤得干干硬硬的泥团,递给青弦一个,“趁热吃。”

  泥团滚烫,青弦轮流换手吹气,学老人的样砸开泥团,一股热油先流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剥去泥壳,撒上盐巴,不一会儿就吃得咂咂有声起来。

  吃完自己的这一只,青弦抹抹嘴,忽然觉得一阵困意袭来。

  他晃了晃头,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开始打呼噜了。

  老人将他扶正,给他盖了块毡子。他蘸了一点油脂,在青弦的额头上画下一枚符印。火光下,油脂在青弦额头上微微反射着亮光。老人凝视着青弦和他长得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额头,轻轻自言自语。

  “大多数时候,事物并不象看到的那样。”

  “每个人在他人眼中的形象,都只是他在观察者眼中的幻相。”

  “然而谁又能看清真相呢?”

  “或许连自己也不能……”

  * * *

  青弦忽然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豪华的宫殿之中。

  他坐在一张梳妆桌前。桌上有一面波纹云母镜,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的脸。

  不,那是她的脸。

  这张绝无瑕疵的脸,是青弦所极熟悉的。

  她自己的脸。

  此刻她是……

  “小姐请站起来。”身后的侍女一边帮她穿上披肩一边说。

  她缓缓站起,美丽的绣金青色长裙沿着她的双腿铺开,沉甸甸的绸缎荡起如雁返湖水般的波纹。

  侍女帮她整理背后的披肩和衣带结。

  她清楚地感觉到了侍女的手指在她背后忙碌。香炉中冒着袅袅的烟气,她静静站着,体会着身边的一切,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青……弦……”她喃喃地说出了两个刹那间出现在脑海中的字。

  “小姐,青弦是谁?”侍女手里不停动作,漫不经心地问。

  她困惑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也姓青?和青先生有关么?”

  “不用管了。只是我忽然想到的一个名字罢了。”

  另一个侍女在门外通报:“小姐,侯一问你梳妆好了没有。”

  “说我马上就去。”

  她再次照了照镜子。镜中人的面容姣美,如天上星辰诸神般耀眼。然而在这美貌下,却隐藏着末世将临般的恐怖压抑。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仿佛是被一只神秘的手从身体里剥离出来,象注视着一件精致的物品一样,不带感情地注视着自己的身躯。如此地精致,竟要渐渐显得虚幻起来。

  侍女悄悄提示道:“小姐。”

  她拈起一枚纯金的蝴蝶型发簪,轻轻插在发髻上,左右顾盼片刻,对侍女点了点头。

  走出自己起居的水阁,她沿着回廊前进,来到客厅。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除了她的父亲北越侯苏秋炎之外,还坐着景山侯蜀擎云。

  苏秋炎正殷勤地为蜀擎云分茶。去年彭国在边境上与西方的唐国起了小小冲突,蜀擎云以三千步弓手迫退唐国一万骑兵的连环冲击,最后斩敌三千,全功而退,因此加封为侯爵,被彭国上下视为西南屏障。蜀擎云也因此能与彭国老将南吉齐名,成为彭国政坛上崛起的耀眼明星。

  苏秋炎拉着她的手,笑呵呵地向蜀擎云道:“景山侯上个月向王上进了弘武奏章,举国振奋。莞儿她早就想要当面向景山侯请教请教了。今日适逢其便,就冒昧让小女出来与景山侯晤面。还请景山侯多多指点。”

  明明是苏秋炎一个劲地想拉拢蜀擎云和自己女儿之间的关系,言语上却说得好像她有多迫不及待似的。她不禁微微红了脸:“父亲大人!”

  蜀擎云的脸庞黑而瘦,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顾盼有神,在她身上兜了一圈,道:“好说好说。只不过,难道令爱也对行军打仗感兴趣么?”

  苏秋炎干笑一声:“莞儿从小就不喜欢编织刺绣这些女孩子的玩意,倒对法术啊谋略啊这些爱不释手呢。听她的老师说,她的星辰法术在我国已经少有人及了,对不对啊?”

  她噘起嘴,说道:“父亲大人真不害羞,人家景山侯见多识广,你在他面前如此夸自己的女儿,小心被别人笑掉了大牙。”

  刚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心动。

  ──为什么她会这样说?

  她刚才的语气和说法,完全就是在配合着父亲的话,要引起蜀擎云的注意。但在她的内心中,却隐隐觉得这样说有很大的不妥。

  不等她细想,就听蜀擎云果然开口问:“哦?请问苏婵媛是受到了哪一位星辰神祗的恩宠,又是在哪一位大法师的门下学习呢?”

  她答道:“是心源流的青行阵大师。”

  蜀擎云的面色有些古怪,说:“莫非是国师的弟子么?”

  “正是。”

  “国师青真吾倒是一位举世有名的大师,他的弟子想必也是秘道家中的翘楚。”蜀擎云稍稍犹豫起来。当今彭国政局,分为主战主和两派,蜀擎云是主战派的新锐人物,而青真吾和南吉都是主和派的。蜀擎云原本以为苏秋炎并不偏向哪一边,看他的架势,一边为女儿找了青真吾的弟子为师,另一边又来拉拢自己,倒是打好了两边借力的主意。

  苏秋炎在一旁道:“莞儿不如变一个给景山侯看看?”

  “嘁,又来了。”她噘着嘴,但还是按父亲的话,准备施展法术。

  看了看四周,她忽然发现一个问题。为什么她会觉得这里本该有四个人?

  “奇怪……”她喃喃地说。

  “怎么了?”蜀擎云问。

  “没什么……”

  一直以来,她施展法术的时候,身旁总是有一个人的存在。对她来说,他是一个坚实的依靠,有他在身边,便仿佛任何法术都能轻松施展出来一样。万相书上说:“世间万相,皆为空相。”然而他却是虚幻世界中最真实的存在。此刻他不在身边,竟令她有一点失落。

  她收敛精神,伸出手指平平指向茶具。天空中密罗的运行脉络忽然在她心中变得无比清晰,这颗湛青色的星辰将一股纯正的星力通过感应送入她的精神深处,注入她心中所构想的思维花纹中。随着她一声轻喝,法术的力量发动,茶壶飞了起来,自行在茶杯中斟满了茶水,然后边上的炒米也从盒中飞起,排成一个圆环,绕着茶杯转了三圈,直射入杯中。

  “好。”蜀擎云含笑鼓掌,拿起茶杯就喝。然而法术就在这一刻消失,杯中空空如也,他什么都没喝到嘴里。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蜀擎云倒不以为忤,笑着道:“几乎忘了这是幻术。不过能令人真正喝到茶水就更好了。”

  “倒也不是不行。”她想了想,伸手扶着蜀擎云持杯的手,道,“再来。”

  蜀擎云将空杯端到嘴边,张口虚做了个喝的动作,但就在这时,她轻声念了句咒语,令蜀擎云忽然感觉到一股温热清香的茶水流进了口中。蜀擎云眼睁睁地看着空无一物的茶杯中流出虚无的茶水,而这看不见的茶水在自己口中的感觉却又无比真实。即使是见识过许多法术场面的他也不禁感到深深的感慨,毕竟魔法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过于神奇了。

  她被蜀擎云的目光瞧的不好意思起来,但仍是扶着他的手。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在杯中的茶水只是幻觉,否则蜀擎云一定被灌成苏秋炎那么胖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得额头上微微触动,顿时将思绪拉回现实。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会蜀擎云保持着这样亲密的接触?

  她隐隐觉得很不妥。某个重要的人缺失了。他不在这里,也不在她刚才一瞬间的心念里。她似乎把他忘了,这才是令她惊恐的地方。她居然在父亲的安排下逐渐和蜀擎云接近了起来?那他呢?

  突然间,她象摸到了滚烫的火炭一样缩回手。蜀擎云和苏秋炎同时惊讶地望向她。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她抱着头说。

  额头上再度传来奇怪的感觉。

  * * *

  青弦睁开眼,老人正在用一块始抹他的额头。

  “我……怎么啦?”

  “放心放心,你没生病!”老人笑呵呵的说,“只不过昨天你吃到了太好吃的烤刺猬,吃得满脸是油,脸上爬了好多蚂蚁!”

  “哦……”

  青弦茫然地摸摸额头,仿佛还能感到那种奇怪的感觉。

  “我……我又作了个奇怪的梦……”

  “年轻人,这是你思虑太不专一了!我年轻的时候可从来不做梦!像你这样怎么能算是合格的术师呢?”

  “我不知道。”青弦愁眉苦脸地收拾铺盖行囊,反反复复下了好几次决心,终于开口道,“您……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梦?”

  “一路走一路说吧。”老人抑制住心中的感情,指着远处的山谷,“我们今天要到达迷雾湖。”

  * * *

  “因此,你忘了自己是谁。”

  “是啊,在昨晚的梦里,我只知道自己是一位姓苏的小姐。后来,正如您所告诉我的,任何梦境都有破绽,我发现了破绽,就醒过来了。”

  “什么破绽呢?”

  “嗯……这真是奇怪……我能够体会到那位小姐的心情,似乎并不与梦境中所发生的事契合。在梦境中,她的父亲希望她嫁给另一位贵族,然而她的心里却似乎有另一个人。”

  青弦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老人身后。当他向老人复述自己的梦境时,似乎能看到老人的背脊微微发抖。

  “你认为这是真的吗?”老人问,“为何不运用万相法理,自己分析一下呢?”

  “幻相依真相而生,真相因幻相而变……”青弦轻声背诵着注疏上的句子,一边用手指沾盐,为下一个路标作准备,“而事情的真相是……”

  他怎么会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呢?虽然师傅从未向他说起,但少年时的青弦以惊人的执著,间接地、委婉地、一点一滴地从旁人口中打探真相,终于逐渐拼凑起了当年的历史——

  胤朝二百一十一年,蜀擎云在彭国边陲击败下唐铁骓军。下唐向彭宣战,但却在边境按兵不动。

  胤朝二百一十二年,景山侯蜀擎云上弘武奏章,一时间,彭国朝中变乱纷起,各势力沉浮不定。

  同年,蜀擎云与北越侯苏秋炎的女儿苏菀订婚,再加上瑞乡侯高易,彭国的政务五卿中有三位都站到了主战派的一面。剩下二人中,丹原侯枫城居中观望,只有东邯候南吉,在国师青真吾的支持下,极力反战。

  胤朝二百一十三年,蜀擎云迎娶苏菀。老将南吉在苏秋炎和高易打压之下,被彭王贬官至东北的偏远小城潦河驻守。青真吾放弃了国师的地位,飘然离去,不知所踪。有人说他领悟了心源流的至高境界,掌握了星辰的本原,从此超然于俗世之外。

  之后,彭国的术士们在彭王驾前进行了宫廷辩论。最终郁非术士朱子离大胜,被彭王任命为新一任的国师。

  胤朝二百一十四年,蜀擎云在两年的备战练兵之后,向下唐发动突袭。彭与下唐间的大战由此正式展开。

  这时,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当年苏婵媛的法术教师青行阵了。自从景山侯与北越侯联姻以来,这个人就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样。

  也许,他从来就是一个幻相?一个只存在于苏菀心中的幻相?

  不知有多少次,青弦独自坐在老宅的昏暗烛火下,静静谛听着师傅的动静,想象着她心中的悲喜。明月和暗月在天际交相掩映,四周寂静,偶尔草虫低鸣。在这漫长的孤寂中,青弦构想着无数已经发生过和将要发生的故事,一遍遍推演着真相。

  思考即是痛苦。每当密罗的光辉将要达到最强,他就会在师傅的督促下开始冥想。每一次冥想都是真相和幻相交织的神秘经历,而当冥想结束后,他总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一样。

  青弦默默地把手指含进嘴里。一股咸涩的味道像铁器上的黑褐色锈斑,牢牢依附在舌尖,挥之不去。

  “幻相和真相之间有多少相似之处呢?”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老人头也不回地说。

  四周不知何时起了雾。当年事件的真相,也如同雾中的事物,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叫人难以分辨。

  忽然间,青弦发现自己想得出神,已经失去了前方老人的踪影。

  “老爷子?老爷子!”

  他放声大叫,但声音散入迷雾中,仿佛被雾气所吞噬了一样,没有一点点回声。青弦茫然地环顾四周,雾气已经大得连近在咫尺的东西都快看不清了。

  他伸出手,慢慢地往前走,以防突然撞到树上。

  “老爷子……啊!”

  “嗵”的一声,他脚下踩了个空,掉到了水中。青弦手忙脚乱,剧烈地扑腾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水其实只到他的腰际。

  “咳咳,瞧你干的好事,泼得我满脸水。”老人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旁,一边抹着脸,一边责备地说。

  “啊,可算找到您了。”青弦松了口气,接着怀疑地看看同样站在水中的老人,“您不会也是从上面摔下来的吧?”

  “年轻人!摔跤不可怕,重要的是要爬起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青弦叫道:“您不会也找不到路了吧?”

  “哦哈哈哈,怎么会呢?”老人大笑起来,“我在这里住了十八年,所有的地形都了如指掌……这里就是迷雾湖呀!”

  “可是,如果您真的知道,为什么也落水了呢?”

  “因为这个湖是游移不定的,在不同的季节出现在不同的位置。有人说它是追随着密罗神的轨迹而游荡着……”

  “……”青弦决定暂且相信老人的话。“唉,这么大的雾,要找东西就麻烦了。”

  “你要找什么啊?”

  “不是告诉过您吗?就是我们心源流的考验啊。等我找到了那东西,才会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

  “那么你随便找一件东西不就行了吗?”老人递来一根芦苇,“喏,就拿这个回去交差,告诉你师傅你找到了。”

  “啊?”青弦大为错愕地接过芦苇,扰扰头,苦恼地说,“可我真的不觉得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啊。我觉得,我要找的,应该是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物……一件我一见到就会恍然大悟的东西……”

  “这样好了,我来教你一个仪式吧。”老人说,“一个或者对你会有帮助的仪式。”

  “呃,好吧。”青弦照着老人的指点,将芦杆含在嘴里,潜进水下,在湖底坐好。

  老人喃喃念诵万相书的声音穿透了水波,传入他的耳中,竟是异常地清晰:“……外相由他物缘起,若他物不存,则外相不生……外在之相可由感官查识,而内在之相唯有凭借智慧领悟……内相固非必为真相,外相固非必为假相……”

  青弦仰头望了一眼,头顶是澹荡的水波,密罗的青色光芒在水波荡漾中流淌,形成柔和万变的图案。这个场景意外地令他感到熟悉。多年以前的夏夜,他躺在老宅的床上,仰望屋外池塘的水波将星辰的光芒反射到房顶,幻化出粼粼的波纹。淡淡的薰香萦绕在屋子里,这时他的心中就会回想起师傅曾向他提到过的关于一座水阁的描述……

  在老人的念诵声中,密罗的星光仿佛化作了实质,刺向他的全身。青弦觉得全身麻木了起来。渐渐地,水的感觉和星光的感觉在皮肤上混合在了一起,融合成一片奇怪的感知,而这种奇怪的感知也在不久之后便逐渐褪去了。他的感官籍由湖水的封闭,在仪式的引导下消除了对现实世界的知觉,由幻相而生的感觉便开始向全身蔓延。

  他仿佛再一次进入了梦境。然而和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回他是保持着清晰的神志,以旁观者的眼光进入梦境的。

  这种感觉令他全身微微颤栗。

  此时老人的声音,却已越来越远……

  “幻相亦为真相……倘若以为幻相是虚伪的存在,便大错特错……何者为真?何者为幻?”

  “……”

  * * *

  “怎么不念了?”

  苏菀从他怀中抬起头来问。

  “忽然感到很烦躁,似乎有不好的预感。”青行阵说,“那么,今天的法理讲解就到此为止罢。”

  苏菀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你……”

  “我没事。”

  苏菀转过身去为他倒茶。青行阵呆呆地望着水阁的房顶,又看看苏菀那条华贵的青色长裙,忽然说:“昨天景山侯又来拜访了。”

  苏菀背对着他,一瞬间停止了动作。

  “虽然你的父亲后来让我们退下,他和景山侯单独交谈,但我已经猜到了他们说些什么……”青行阵盯着苏菀秀美的后背说。

  “你……不要多想。”苏菀自顾自地搅拌茶水。

  “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啊。”青行阵说,“难道你的父亲之后没有和你说起么?我不信。”

  苏菀默然不语。

  “当今彭国政务五卿之中,”青行阵缓缓地说,“景山侯与瑞乡侯一力主战,东邯候主和,丹原侯与你的父亲北越侯都未表露看法。景山侯近来频频拜访,意思已经非常的明显了。”

  苏菀端了一杯茶给他,道:“不要去管那些政治了。”

  她搭着他的臂膀,看着他喝完,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真不希望自己生在侯爵之家。”

  “我知道,景山侯已经向你父亲提亲了。”青行阵苦笑。

  两人相对无言。

  片刻之后,青行阵问:“你……真的喜欢过我么?哪怕是一点?”

  苏菀皱眉道:“为什么这么问?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欢着你。”

  青行阵捧起她的脸,缓缓地说:“我明白……生在官宦之家,就必然要做出很多自己所不愿做的事情。”

  苏菀惶然地注视着他真诚的眼睛,“你……”

  “不要说了。不要说出来。”青行阵说道,“让我讲完……我很高兴,你还念着我……因为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还要更强十倍、百倍……法理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相,但我希望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实的……为着这个的缘故,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怪你……”

  苏菀望着他的眼神,忽然之间,心中大痛。

  “不!不要!”她哭喊起来,“……我……我对不起你……”

  “傻孩子……”青行阵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你对着我用法术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幻术已经很出色了,刚才的茶水是我所喝过最美味的……”

  他轻声说着,一丝黑色的血却已顺着微笑的嘴角流了下来。

  “不要!”苏菀大哭着说,“我去问父亲找解药……”

  “别……就这样陪在我身边罢……”青行阵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滑到地上。

  “虽然知道这是虚幻……”他说,“可是……还是请你再说一声……我喜欢你……”

  苏菀扑了上去,匍匐在他身上,哽咽着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青行阵微笑着,慢慢合上了眼睛……

  * * *

  不对……不对!

  青弦在心里疯狂地呐喊着。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不……这是幻相,所以一定有破绽!

  青弦急急地想找到这个梦境中不合理的地方。他的身体像在梦魇之中,一点都无法动弹。

  忽然,他想到了——

  “还有我啊!还有我啊!”他激动地大叫。

  * * *

  苏菀的眼睛中忽然透出了坚定的目光。

  “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她凑在青行阵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

  青行阵濒死的眼睛忽然睁得大大的,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叫他……”

  苏菀附耳在他嘴边,刚刚能听清他最后的两个字。

  “……青……弦……”

  一股强大的星辰力量从青行阵身上迸发出来,冲进了苏菀体内。苏菀只觉得仿佛坠入了一个奇怪的洞窟中,身体不断下坠,而四周的洞壁上,却在不停显示出光怪陆离的场面,一会儿是迷雾缭绕的湖泊,一会儿是莽莽森森的丛林……

  幻相如潮水般退去,苏菀恍然不觉,只是呆坐着。

  良久,她的视线回到青行阵身上。却见青行阵早已气绝身亡了。

  北越侯苏秋炎那肥胖的身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水阁的门口。

  “菀儿啊……不要太伤心了……父亲也知道对你来说很痛苦,但是为了……”苏秋炎说了一半,却嘎然住口,惊异地望见苏菀木然站立起来,脸上泪痕已干,无被无喜。

  苏秋炎知道女儿的性格。这一次逼她这么做,全是为了自己在蜀擎云身上下了大注,不得不与青真吾决裂。他明白苏菀是真的早已钟情于青行阵,现在她如果又哭又闹,反倒是容易处理,像这样冷冷淡淡的,反而叫人害怕。

  “父亲大人不用担心。”苏菀的声音如在梦中,“我会按您的意思,与景山侯成婚的。但是我只能在他身边呆半年——之后我就会去独自修行。放心,我不会影响到您和他之间的联盟,毕竟,他提亲的目的也不是我。只要我在名义上还保持着和他的婚姻,他就不会多说什么。”

  苏秋炎惶惶然地看着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女儿,喉头肥肉抖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 *

  “哗啦”一阵大响,青弦从水花中站了起来,大口喘气。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他大叫着,泪水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与湖水混成了一片。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这就是真相?”

  老人默默地涉水来到他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孩子,你应该明白的。假如你好好回想一下,就会知道,这都是真的……”

  青弦不愿想,但他的思绪却违背了他的意愿。他的脑海中回忆起与师傅相处时的一个个片断,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言一行,她对着水波的怔忡,她倚在夏夜的叹息……是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真切自然……

  他的师傅……不,他的母亲,杀死了他的父亲。

  “不!这不是真的!”青弦大声咆哮,喉咙都嘶哑了。

  泪水迷蒙之中,他看见了老人的脸,这张脸是如此熟悉。

  青弦忽然明白了。

  “您……您是……青……父亲……”

  老人微笑了起来。

  “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孩子。”

  青弦狂喜地大喊:“您没死!您没死!我明白了!刚才的幻境是假的!这就是它的破绽!哈哈!您没死!我明白了!——我明白我要找的是什么了!”

  “你找到了……”老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但是,我真的已经死了……”

  他从水中缓缓升起,向天空飘去。青弦仓惶地伸手去拉,然而他的手从老人的身体中穿过,什么都没有碰到。

  “不!”

  “你还不明白吗?”老人的身形在虚空中逐渐变淡,“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幻相。每个幻相都有破绽……只是你不愿去正视它……”

  “不要……为什么……为什么……”

  青弦无助地痛哭起来。这一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希望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只是一场虚幻,他希望自己最终能脱离这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痛苦……

  湖水冰冷。

  * * *

  “你醒了。”

  青弦睁开眼睛时,眼眶里噙着的泪水便滑落了下来。

  他从床上坐起来,只见四周的三十多支蜡烛闪烁着青色的如同冰冷湖水的光芒。

  外面是下午,但四周的门窗都关紧了,他只能凭感应觉察到密罗在天空中的位置,从而知道现在的时间。

  香炉里逸出的白烟聚成一束直线,郴屋顶缓缓升去、变淡,仿佛是刚才他梦中的某个片断。在他的对面,坐着他的师傅,也是他的母亲——彭国的婵媛,苏菀。

  “我醒了。”青弦茫然地重复着,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的脑海中残留着无数记忆的片断,在幻象森林中的记忆。他坐在床上,逐渐回想起了梦菌,回想起了烤刺猬,回想起了老人的笑容……

  “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下意识地郴屋顶看去,但那里只是黑沉沉的一片影子。

  “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你只是在幻觉中去了一次幻象森林。”苏菀疲惫地说,这一场大型的幻象法术消耗了她几乎所有的精力,“这是心的考验……你所要寻找的,就是真相。”

  “我找到了?”青弦怔怔地望着师傅的眼睛。

  “你找到了。”苏菀对着这似曾相识的目光,心中隐隐作痛,“你通过了考验。”

  青弦掩面,片刻之后,他的声音从指掌间透了出来:“所以,那些都是真相……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这句话和之前的一句正好相反,但苏菀却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当年……他的最后一个法术,并不是施展在我的身上,而是隔着我施展在你的身上。”她缓缓说道,“你所见到的幻觉,都是他留在你这里的记忆。”

  青弦久久没有说话。

  蜡烛一根根的燃尽了。屋子陷入了黑暗中。

  渐渐的,有幽幽的呜咽声响起。苏菀屏息听去,是青弦在抽泣,但这暗暗的抽泣,听上去却像是极度压抑的冷笑。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青弦低低的说。

  他的声音在苏菀沉寂多年的心中再度搅起了剧烈的痛楚。苏菀咬着牙,不去劝他。对青弦来说,现在正是一个密罗术士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严峻的考验,只能凭他自己跨过这一重心的障碍。

  突然,青弦纵声狂笑,仰面大喊:“我明白了!现在我还是处在幻境之中!哈哈,这一切不是真的!我要找出其中的破绽……对了……对了……你们是相爱的,所以你不会杀他!你们是相爱的,所以你不会杀他啊!这一切不是真的,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苏菀垂泪道:“我何尝不是这么希望呢?可惜……真相有时比幻相更不合理啊……”

  “让我醒来吧!”青弦红着眼睛大喊,“让我从这个不合理的世界中醒来吧!让我从这个虚假的世界中醒来吧!”

  苏菀失声痛哭起来。

  多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出声地痛哭……

  ——如果这一切都是幻相……

  * * *

  在黑暗中,青弦低声地对自己说:“让我醒来吧……”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环绕着他的,只有黑暗……

  以及比黑暗更深沉的真实。

  (完)

《九州·梦中身》 作者:ShakeSpace

附录

  基本上,所有密罗术士都属于五流十三派的传承体系。

  密罗法术的理论在《万相书》中被描述。这本成稿于晁帝国早期的著作是五流十三派的源头。流传到现在,每个密罗术士几乎都能背颂这本书中的章节。

  然而《万相书》更象一本哲学书。其中的理论较为晦涩难懂,因此不断有人为这本书作注,以自己的领悟与原文相互印证阐发。各种注释版本中被广范承认并流传的,共有四家,也就是四流的源头。再加上一个无相流,就成了密罗法术的五大流。

  这五大流中,逐渐又演变分化出派系,先后存在过的共有十三派。

  流派之间因对《万相书》的理解不同,奉行的修练方式也就有所区别,各流派所擅长的魔法也各有专精。不过每个流派的术士仍然可以学习所有的密罗法术,只是流派的侧重点不同而已。

  五流十三派:

  白衣流:
  这一流派使用的是季白衣为《万相书》所作的注释版本。侧重各种感觉与现相的联系。白衣流是理论较容易修习的一大流派,人数是五流中第二多的。甚至于很多社会中下层的卖艺人,所修习的也大多是白衣流的一些皮毛。

  白衣流下分为本观派、镜观派、重能派、河源派、神封派。其中镜观派和神封派已经式微。

  归山流:
  归山流的理论基础来自于《万相书》的另一本的注疏,这个版本被后人称为归山歌集,原作者的姓名不可考,据说原本是白衣流的一位隐士。归山流提倡“归相于自然”,其下分为纳形派和灵光派两个传承。其中纳形派的苦修方式甚至连长门修会的修士也要感到惊讶。

  心源流:
  心源流的传播很广,因为在晁王朝和胤王朝时期,不断有心源流的术士在各级政府出仕,同时胤王朝时期的哲理辨论中,心源流一举胜出,从而奠定了今后的兴旺局面。几乎十个密罗术士中就有六个是心源流的,剩下的则大多是白衣流。

  心源流最早使用不同的称呼来区分实力不同的密罗术士。这一区分最后被外人泛用于所有五流的密罗术士,其他四流也多数逐渐习惯并沿用了这些称号:

  幻术师:修练有成,能够运用大多数低难度的密罗法术。
  幻相师:擅长多种密罗法术,不仅在法术运用上已经熟练,同时对万相哲理也有较深的认识,因而能够施展较高级的法术。
  万相师:在哲理修养和法术应用上达到了上乘水准,一般都是流派的宗师级人物。

  心源流大致可分为颜青铁三家,分别由心源流历史上三位著名的大师所开创。然而在心源流广泛传播的数百年间,其哲理法诀大行于世,因此也有不少根据心源流的注疏自行修炼,不依托于三家的术师。

  真流:
  在《万相书》定稿后的四百多年间,前三流所依据的注释版本就都出现了,密罗法术的发展也进入了一个高速前进的阶段。但不同流派渐渐芜杂,密罗术士间不断出现各种争论,从法术的研究到万相哲理的辨析,争论越来越广。于是在星流3800年左右,真流出现了。真流依据的版本是魏真所注的《万相书》。魏真是《万相书》原作者辗转相传的弟子,因此真流标榜自己才是真正继承了万相书精髓的流派,被称为“内一传”,前述三大流被称为“外三家”。

  真流后来分为两派,具体情况不详。

  无相流:
  这是唯一不使用某个特定注释版本的流派。与前四流不同,无相流认为万相之上是无相,因此任何对《万相书》的注释都是给真理蒙上的外壳,反而会影响理解真理。

  因为缺乏文字传承,这一流派的学说难以广泛传播,影响较其他四家为小。其下也没有分出派别。

《九州·梦中身》 作者:Shake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