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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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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一篇 大消息 第一章 超越数

  我心头颤抖,像可怜的枯叶飘零。

  梦见众星球转呀转。

  星辰蜂拥而至,挤压到我的窗前。

  睡眠中我不停回旋。

  我的卧床是我星球家园。

          ——马温·默瑟

  纽约州,纽约市,哈莱姆区哈莱姆区,美国黑人音乐兴起地之一。第153小学,五年级。(1981)


  小飞虫,

  整个夏天,

  你在嬉戏

  无意之间

  被我随手拂去。

  难道我

  不也像你一样,是一只飞虫?

  难道艺术

  不也像我一样,是一个活人?

  我尽情跳舞

  尽情痛饮、尽情歌唱,

  冥冥之中盲目的手

  抹掉我飞翔的翅膀。

          ——威廉·布雷克①《体验歌曲集》,“飞虫”第1~3 节(1795)。

  【① 威廉·布雷克(1757~1827),英国画家与诗人,作品寓意神秘、浪漫、虚幻,被称为想象力先知和实践的记录者。】

  依照人们通常的判断:这样规模的一个世界根本不可能是按照某种意图构造出来的。然而它如此奇妙、如此复杂,又如此清晰地体现着某种捉摸不透的意图,执意要表达一种想法。它沿着那蓝白色伟大的恒星跨越极点的轨道不停地运行,就像是一个巨大无比、并不完美的多面体,上面镶嵌着千千万万个大碗形状的附着物。每一个大碗都瞄准天空中特定的方位,盯着所有的星座。这个多面体形状的世界世世代代岁岁年年一直都在执行神秘不可思议的使命,非常有忍耐性,能耐心等待下去,等待到永远。

  当她被生出来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哭。紧蹙着小小的娥眉,随后睁大眼睛,看着明亮的光线,看着外面包裹着白色和绿色的形影在活动,产妇就躺在她下面的手术台上。各种各样似乎熟悉的声音冲刷和涤荡着她,她的脸上显出新生儿特有的惊异表情——也许对一切都大惑不解。

  当她只有两岁的时候,她能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非常甜美和娇嫩地说:“大大,抱抱。”父亲的朋友很惊讶,觉得这个婴儿优雅懂礼貌。

  “不是懂礼貌,”她父亲说,“以前她想让人抱起来的时候,总是大声尖叫。有一次我跟她说,‘爱丽,不要喊叫,说‘大大,抱抱’就行了。’小孩子挺聪明。宝贝,是不是?“

  她被抱起来,举到令人眩晕的高度,坐在她父亲的肩膀上,拽住他稀疏的头发。这里高高在上,风光无限,比在大腿组成的丛林之间爬行安全多了。那里有可能被踩在脚下,有可能丢失。现在她抓得紧紧的。

  离开猴群之后,转过一个弯,看到一只个高、腿细、伸着长脖子、带有板块状花纹的动物,它头上长着两只短短的小犄角。他父亲说,“这些家伙脖子太长了,它们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来。”得知它们生来就沉默不语,小女孩真为这些可怜的动物难过。可是也为它们能够得以生存而感到幸运,毕竟,听到这样一桩奇怪的事还是一种愉快。

  “大点声,爱丽。”她母亲悄声细语地鼓励她。在这熟悉的声音里蕴含着轻快的节奏。

  “读出声来。”她的姨妈简直不相信,三岁的小爱丽,竟然会阅读。阿姨证实,她能记住幼稚园在哪个楼层。在一个清明亮丽的三月天,她们在高档商品街上游逛,停在一个橱窗前面。里面陈列的一颗红葡萄酒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耀。小爱丽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读出声来,“宝——石——装——饰。”

  她觉得就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悄悄地钻进了杂物间。她记得老式的摩托罗拉收音机放在货架的什么地方。那个收音机又大又重,她把它抱在胸前,几乎掉在地上。收音机的背板上,标明“危险,请勿拆卸”。

  可是她知道,只要不插上电源,就没有危险。

  她抿着嘴唇、绷紧舌头,拧下螺丝,打开后盖。她本以为,有微小型的管弦乐队,有超级小矮人播音员,平时在里面安静地过着他们的小日子,一旦往复开关拨到“开通”的位置,他们就出来表演,可是奇怪,他们并不住在里面。看到的只是一些精致漂亮的小玻璃管,像一个个小灯泡。有的就像她在书上看到过的莫斯科教堂照片上的圆顶。底板的插脚设计得正好能方便恰当地装配到承插口上。

  后盖已经取下,开关拨到“开通”位置,她把电源插头接到附近墙上的电源插口。如果不去触摸它,如果不靠近它,怎么能伤害着她呢?

  过了一会儿,灯管开始发亮发热,可是没有声音。收音机“坏了”。几年前,家里因为喜好更为新颖的品牌,把它替换下来。其中一个灯管不发亮。她拔下电源插头,想方设法把不干活的灯管从插座里取下来。

  灯管里面有一块金属片,还连接着一些细微的金属丝。她模模糊糊地觉得,电流沿着金属丝来回跑。首先,电流必须能够跑到灯管里面去,她看了看,有一个插脚好像有点弯曲,她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把它弄直了。

  重新插上灯管,接通电源,她高兴地看到这个玩意儿亮了,周围响起一片嗡嗡的静电声。吓得她看了一眼关闭的门,减小了音量。

  扭动标有“频率”字样的旋钮,听到一个兴奋的语调在说话——根据她的理解能力,好像是在说,在天上有一个俄罗斯的机器,没完没了地绕着地球旋转。她也没完没了地想象、猜想,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她重新转动旋钮,寻找其它的播音台。

  过了一会儿,恐怕被别人发现,她拔下电源插头,松松地拧上后盖,更加困难地把收音机举起来,放回货架的原处。

  当她离开杂物间的时候,有点喘不上气来,正好碰到她母亲,吓得她更加喘不上气。

  “没出什么事吧,爱丽?”

  “没事,妈妈。”

  她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动,手掌心在出汗。

  她来到房屋后面的小院落,经常坐的地方,安顿下来,抱起双腿,下巴颏抵着膝盖,琢磨那个收音机里的东西。

  是不是真的就需要那么多灯管?一个都不能少?如果每一次只取下其中的一个,会出现什么情况?她记得父亲曾经把那些东西叫做真空管。

  真空管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里面一点空气也没有吗?

  管弦乐队的交响乐和播音员的声音是怎么进入收音机的?人们常说,“正在播音。”是不是声音能够从空气里传播到收音机里?

  当调节到不同的电台时,收音机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什么是“频率”?

  为什么插上电源,它才能工作?

  能不能画出一张图,把电流如何在收音机里跑来跑去的路径表示出来?

  如何拆卸才能避免自己受到伤害?

  拆卸之后能不能重新组装到一起?

  “爱丽,坐在那儿,干什么呢?”当母亲从她身边走过,去绳子那边晾晒洗净的衣服时,问了她一声。

  “没干什么,妈妈,只是随便遐想。”

  十岁那年夏天休假时,她被带去访问两个堂兄弟,她讨厌密歇根北部半岛沿着湖边一簇一簇的简陋小房子。

  为什么住在威斯康星湖边的人,偏要大老远地驱车五个小时来到密歇根湖,她实在想不通。特别是,来了,只不过是看望两个普普通通幼稚的男孩,一个十岁,一个十一。

  真是怪事。平时她父亲对她在各个方面都非常经心与关注,可是这次为什么非要让她一天到晚进进出出陪着这两个愚蠢的小笨蛋一起玩耍?

  这个夏天,她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地躲避着他们。

  一个闷热的夜晚,没有一点月光。晚饭以后,她沿着路径一直走向木制的防波堤。一艘摩托快艇刚刚驶过,她伯父拴在码头上的划桨游艇,在星光点缀的水面上轻柔地上漂下沉。除了远处知了的鸣叫和似乎下意识的心理作用仿佛有呼喊的回声掠过湖面,真可以说是万籁寂静。

  她抬头仰望天空,群星亮晶晶,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强劲搏动。

  她并没有低头,只是随着高昂的头信步走去,感觉到一块松软的草地,顺势躺下。

  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星都在放射着光彩,足有几千颗,大多数都在闪烁,只有几颗最明亮的星稳定地放射着光。如果你观察得足够仔细,就会发现各颗星所发出的光的颜色微微地有那么一点不同。你看那颗闪闪发亮的,是不是显得有些蓝色?

  她再次精心地感触自己身体下面的大地,很坚实,很稳定……重新确认,坚定不移。她小心谨慎地坐了起来,左右上下地打量着这宽阔的湖面。水域的两岸她都能看得到。

  她自己心里想,这个世界看起来是平坦的。可是实际上,它是圆的。整个的就是一个大球……在天空中间旋转……一天转一圈。她试图想象,它在转动,它上面粘着成千上万的人,说着各式各样的语言,穿着千差万别奇形怪状的衣服,他们都牢牢地附着在同一个球体之上。

  她再次伸展四肢试图察觉这种转动。或许她能微微感知一点转动。

  横跨湖面,一颗明亮的星在最高的树梢之间闪烁。如果你眯起眼睛就能看到从那里射出几道光芒,再把眼睛缝眯得更细一些,这些射线将会顺从地改变长度和形状。

  难道只是出于她的想象,或者……现在,这颗星肯定已经高过树丛。仅仅几分钟之前,它还在那些树枝之间时隐时现。现在,它更高了,确定无疑地在树梢之上。她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星星升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地球正沿着相反的方向转动。在天空的一侧,群星正在升起,那一侧就叫做东方。在天空的另一侧,在她的身后,在那些小木屋以外,众星正在下落,那一侧就叫做西方。每一天,只要地球完整地旋转一周,同样的星辰,将再次升起到同样的地方。

  假如真的有一个东西像地球那么大,每天转一圈,速度那个快,简直荒唐绝伦。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打转儿。她想,现在真的能够感到地球的转动,并不仅仅是她头脑里的想象,而是凭着她的心窝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就像在一个快速下降的电梯里。她尽量把脖子向后仰,让她的视野里没有地面上的任何东西,只剩下乌黑的天空和明亮的星辰。她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满足感,被这种感知地球匆匆旋转的内心领悟所征服,双手最好是紧紧抓住身体两侧的草丛,保存住珍贵的生命,以免坠落到太空中,她翻滚的娇小身躯被脚下这个黑黝黝庞大的球体捉弄得如此渺小。

  她实际上已经无法克制地哭出声来,随即用自己的手背抑制住,不让大声的尖叫喊出来。

  正是凭着这个声音,她的堂兄弟披荆斩棘拨开乱草,走下山坡,才找到她。
  他们发现爱丽脸上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复杂表情,既尴尬又惊喜,兄弟俩都一样,愿意急切地找到一些小失误证明她还不懂事,这样回去,就可以把这些事告诉她父母。

  书籍比电影更好看。从某一方面说,书里蕴含的内容更多。另外书里的插图与电影里的画面差别太大了。不过无论在书里还是在电影里,木偶匹诺曹都穿着那样的贴身背心,在它的关节处都插着销子。这个真人大小的木头男孩,最终奇迹般地活了起来。当老木匠盖比特刚刚完成匹诺曹全部结构的时候,他对这个木偶发脾气,不偏不倚地就那么巧,立刻一脚就把它给踢飞了。就在这个时刻,老木匠的朋友来了,问他,“地板上乱七八糟的,你干什么呢?”盖比特说,“我正在教蚂蚁学习A 、B 、C字母表。”

  爱丽觉得这个故事机智巧妙情趣横生,她总是愿意给朋友们讲这段故事。每当她讲到这句话的时候,在她意识的前沿总是萦绕着一些没有说出口的问题:能够教蚂蚁学习A 、B 、C字母表吗?你想教给它们吗?

  你看那不就是几百只蚂蚁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也许会爬得你满身都是,说不定还会咬你一口?说来说去,蚂蚁懂得什么?

  有的时候她会半夜爬起来去浴室,发现她父亲光屁股穿了一身空心睡衣,伸着脖子,嘴唇周围抹着刮胡须膏,一副长辈逗弄小孩的神情。他会喊一声“嗨,宝贝”。这个“宝贝”就是“宝贝蛋”的简称,她愿意听他这么喊她。他为什么大半夜刮胡子?这样是不是别人就不知道他是不是长着小胡子?

  “因为”——她父亲笑了笑——“你母亲会知道。”

  若干年之后,爱丽发现她明白了,那是一场尚未完成的快乐进程。她的父母那时在做爱。

  放学后,她骑自行车到湖边的一个小公园。从背包里抽出两本书,《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手册》和《康涅狄格美国佬在亚瑟王宫廷》。考虑了一下,决定看后面这本。马克·吐温小说里的主人公脑袋撞得晕了头,在亚瑟王的英格兰清醒过来。或许那完全是一场梦或者是虚妄的幻觉。可是也说不定会是真的。有没有可能时间倒流?到消逝的时间中去旅行?她把下巴颏抵在膝盖上,迅速地翻阅查找那些喜欢的段落。这一段,马克·吐温小说的主人公第一次被一个身穿铠甲的人救起来,他以为这个人是从当地土牢翻转门里逃跑出来的。当他们一起爬到小山顶部,前面出现一座城池:

  “我说,‘是桥港?’……”

  “他说,‘是凯姆洛特’。”

  她眼望着蓝色的湖水,试图想象出那么一个城市,说它是19世纪的桥港也可以,说它是6世纪的凯姆洛特也可以。

  突然她母亲跑过来。

  “我到处找你。为什么不待在我能找到的地方?嗯,爱丽,”她慢声细语地说,“可吓了我一大跳。”

  在七年级的时候,他们学到了“圆周率,π”,这是一个希腊字母,样子就像英格兰的远古遗迹索尔兹伯里巨石阵,两根立柱,顶部搭上一根横梁。如果你测量出一个圆的圆周,然后再用这个圆的直径去除,得到的结果就是π,圆周率。

  在家里,爱丽拿了一个蛋黄酱罐子的盖,用一根线绳,绕在盖子周围,伸直以后,用一把直尺测量出圆周的长度。又用尺子量出盖子的直径,用长除法,得出一个数值,是3.21。这好像是太简单了。

  第二天,老师魏司堡先生说,圆周率π的值大约是22/7,或3.1416。可是实际上,如果你想要更精确,作为一个十进制数,它的小数值无尽无休地延续下去,数目字的格式,也不像循环小数那样,它没有任何重复。爱丽想,无尽无休。她举手想发问。学年刚刚开始,在班上,她还没有问过任何的问题。

  “有哪个人能知道这个数的小数值无尽无休?”

  “就是这个样子。”老师的话听起来有些粗暴。

  “可是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既然是无尽无休,你怎么能数得过来?”

  “阿洛维小姐”——他查阅着优等生名单——“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你浪费了上课的时间。”

  从来没有人说过爱丽愚蠢,突然,她忍不住流出眼泪。比利·霍斯曼,她的同桌,温柔地伸过手来,抚慰她的手。男孩的父亲最近被指控买卖旧车时在里程表上做了手脚,所以比利对于当众受辱深有感触。

  爱丽跑出教室,伤心地哭泣。

  放学后,她骑车到附近大学的图书馆去查阅数学书籍。

  一看之后,她立即明白,她问的问题绝对不愚蠢。

  按照圣经(《圣经·旧约全书·列王纪上》第7章,第23节:他又铸一个铜海,样式是圆的,高五肘,径十肘,围三十肘。)的说法,古代希伯来人显然认为圆周率π就是准确地等于3。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数学知识丰富,可是并不知道圆周率π的数目字无尽无休而且并不重复。事实上,这只是在大约二百五十年之前才发现的。

  她如果不提出问题,怎么会知道这些知识呢?

  可是魏司堡先生说的前几位数字是对的,圆周率π不是3.21。也许那个蛋黄酱罐子的盖子受到一些挤压,不是一个完美的圆形。再不就是测量的那根线绳,绕的时候有点松。尽管她非常仔细,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测量出无限的数目字。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可以计算出圆周率π,想要多精确就有多精确。

  如果你学会了一种叫做微分的方法,就可以证明出圆周率π的公式,只要你花得起时间,你就能计算出你想要的那么多位数字。

  书上列出了一个公式,可以计算出四分之一的圆周率π。

  有些内容她根本就不明白。有些内容,她看着眼花缭乱:

  有一本书说,π/4就和1-1/3+1/5-1/7 ……这个式子一样,后面的那些分数一直延续下去,没完没了。

  她禁不住动手把它算出来,交替地加上一个分数减去一个分数。结果的和在大于π/4与小于π/4之间跳来跳去,可是过一阵子,就能看到这一系列的数值结果按着一条直线趋向正确的答案。你永远也得不出准确的结果,可是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那么,你想多么接近就能达到那种程度。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圆周的形状都与这样一系列分数有着密切关系,在她看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这些圆圈怎么能懂得分数呢?她下决心学习微分学。

  这本书还说到一些别的事:π被称为是“超越”数。没有任何的普通常见的数字方程,能算出π的数值,除非无限长的算式。她已经自学过一些代数,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而且π并不是唯一的超越数。事实上,有无穷多的超越数。不仅如此,超越数的数量要比正常数的数量多得无穷多,其实π只不过是其中之一,更多的她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π以多种方式与无穷大联系在一起。

  对于庄严辉煌的事物她已经有机会瞥上一眼。除非深入地研究数学,否则,隐藏在所有的正常数之间的无限多的超越数,究竟出现在哪里,你永远也猜测不到。其中某一个超越数,就像π那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在日常的生活中,不期而遇地蹦了出来。可是其中的大多数,她自己知道,无穷多的超越数是隐藏的,只顾待在那里不声不响,几乎可以肯定,爱发脾气的魏司堡先生连一眼也瞄不到。

  从一开始,她就把约翰·斯铎顿看透了。且不说仅仅是在她父亲死后两年的时间,她母亲就嫁给他,她母亲究竟是怎么考虑这档子婚事的,一直就是一个难以猜透的不解之谜。他绝对够得上帅气十足,当他意识到需要的时候,他能装出真正关心你的样子。可是他对别人很刻薄,巧使唤人。周末,把学生叫到新搬迁的家里帮助他清理杂草和收拾花园,等人家走后又取笑人家。

  他嘱咐爱丽,你中学刚开始,不要对她那些聪明活泼男学生中的任何一个多看一眼,那是他们夸大吹嘘凭空想象出来的自我重要性。

  她敢断定,就凭他是一个大学教师,他一定私下偷偷地贬低瞧不起她死去的父亲,父亲只是一个小商店业主。

  斯铎顿明确表态,无线电和电子学好像不是女孩子的兴趣所在,真要干那行,连丈夫都找不着,研究物理学对她来说是一种愚蠢、变态和心理异常的想法。

  他说,“那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她还真没有那样的才能。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或许听惯了,就真的相信。

  他说,说这些都是为爱丽好,替爱丽考虑。在以后的生活中,她就能体会到,就会感谢他的这些忠告。他毕竟是一位物理学的副教授,知道这个行业的甘苦。

  尽管斯铎顿一直就不相信,其实,当初她真的还从来也没有打算一辈子就从事科学事业,可是这些絮絮叨叨的说教经常惹得她火冒三丈。

  不像她父亲那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斯铎顿不是一位绅士,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幽默感。当什么人打听或探问她是不是斯铎顿的女儿,她竟然会大发雷霆。她的母亲和继父从来也没有提出或暗示让她改姓:斯铎顿。爱丽的家长清楚,真要那样,爱丽会做出何种强烈的反应。

  偶尔,这个人也会表现出一点温存和爱意。比如,在爱丽切除扁桃体手术后,在医院病房里,他送给她一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做手术?”爱丽困倦已极迷迷糊糊地问。

  “手术已经做完了,”斯铎顿说,“你就要痊愈了。”

  爱丽觉得在她不知情的状况下整块整块的时间被偷走了,十分焦虑和不安,对斯铎顿产生抱怨。当时爱丽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幼稚和撒娇。

  她母亲能够真诚地爱斯铎顿,简直不可思议。想必是她为了摆脱孤独感、摆脱柔弱的处境,不得不再次结婚。她需要旁人的照顾。

  爱丽发誓,她绝不接受从属的地位。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的母亲疏离她越来越远,爱丽感觉自己被流放到马克·吐温小说中暴君的城堡,再也没有人喊她“宝贝”了。

  她渴望逃离城堡,寻找新的境地。

  “我说,‘是桥港?’……”

  “他说,‘是凯姆洛特’。”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二章 相干光

  自从我一开始赢得对理性的感悟和运用,即倾心学习,激情不已强烈至极,以至于,无论别人如何责骂……或者我自己如何反省……都不能阻止我追随上帝赋予我那不顾一切奋力向前的天性。主自然知道为何如此。主也知道我曾祈求主取走我知性的灵光,仅仅留给我足以符合主的戒律容许的范围,因为按照某些人的说法,超出这个范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多余的。甚至还有人说,是有害的。此前他曾攻击,说她作为一个女性不适于写这样的学术著作。

      ——胡安娜·伊内思·德·拉·柯儒兹①《对普埃布拉主教的答复》(1691)。

  我想给喜欢思考的读者提供一个信条,不过,恐怕要引发广泛的悖论反思和颠覆倾向。所要讨论的信条是:假定一个命题是真理,当它没有基础时,不管采取什么方式述说或渲染,人们也不会接受。当然,我必须承认,如果这种见解被普遍接受,我们的社会生活和政治体系将彻底改变;因为在当前,这两方面都是不容指责的,这一条信念足以对此构成威胁。

      ——伯特伦德·罗素②《怀疑论集Ⅰ》(1928)。

  【① 胡安娜·伊内思·德·拉·柯儒兹(1651~1695),墨西哥学者、天主教修女、抒情诗人。】

  【② 伯特伦德·罗素(1872~1970),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哲学家、和平主义者,被认为是那个时代的先知。】

  在这蓝白色恒星的赤道面上,有一片巨大的环状碎屑聚积层在绕行,其中有岩石和冰块,有金属和有机物,外部边缘微微发红,向内,比较靠近恒星处显出蓝色。那个与地球大小相仿的多面体垂直穿过环状层的空缺,从另一侧面冒出来。在环状平面上,巨型冰晶砾石和翻滚的山体杂乱无章断断续续投下它们的阴影。可是现在,伴随着多面体运动的轨迹指向一个点,指向高居于恒星相反极点之上的一个点,从巨型多面体承载的几百万架大碗形状的附加物上闪现出太阳光。

  如果你观察得非常仔细,你就能看到其中有一个的方位指向,正在做微小的调整。不过你或许看不到,从它突然发出的无线电波,正进入太空的深处。

  对于所有占据着地球的人类来说,夜空曾经是相依的伴侣和灵感的来源。灿烂的群星曾给人们以安慰。

  它们仿佛是在展示,创造出天堂,为的就是给人类带来福祉和教益。在全世界范围内,这些哀婉动人的遐想都表现为代代相袭的情趣和智慧,没有哪一种文明不是这样。有人发现在各种文明的天空上都有一个洞口触及宗教的领悟和敏感。

  宇宙如此之巨大如此之辉煌,令很多人敬畏和恭顺,也激起另外一些人最为无拘无束无边无涯的奇思妙想。

  及至当前,人类发现宇宙总体的规模更大,即使仅就银河系的尺度而言,那些最为无所约束的狂想,也显得十分拘谨,人们所采取的步骤使得他们的后裔根本看不到天上的众星。

  历经一百万年的时间,人类得以积累起与平民百姓日常活动有关的天穹知识。

  在最近的几千年间,他们开始建造城市,并向城市里迁居。在最近几十年间,人口总数中的大部分放弃了乡村生活方式。随着技术的发展,城市遭到污染,看不到夜空的星辰。

  新近成长起来的几代人,根本不去关注天空,正是这个天空令他们的祖先心灵震撼神往凝视,正是这个天空激发和催生了现代的科学技术。甚至于没有注意到,恰恰是在天文学进入黄金时代,大多数人隔绝了他们对天空的关注,恰恰是在太空开发的黎明乍现之时,宇宙孤立隔绝的思潮结束了。

  爱丽经常愿意眼望着金星,把它想象成一个像地球一样的世界——上面生长着植物,繁衍着动物,发展出文明,可是金星上的动植物和文明势必迥然不同于地球上的万物。

  刚刚日落,她在城区的边缘,仔细地审视着夜空,细心地观察琢磨那个不闪动的光亮点。

  她头顶上有一片云,就在亮点的旁边,还挂着阳光的余晖,它与旁边的浮云对比,好像带有一些黄色。她驰骋思绪,想象那里的形形色色熙熙攘攘。

  随着这颗行星的下落,她往往会踮起脚尖,目送它消逝。

  有时候,她几乎不能不相信真的看清楚了:一卷飘忽的黄色迷雾突然散开,一下子闪现出一大片珠光宝气的城市。在那些晶莹剔透的高塔之间,空中汽车飞速地往来穿梭。有时候她甚至于能想象出窥探到车辆的内部,一眼瞥见他们中的一个。或者想到那边也有一个年轻人,仰望着他们天空中一颗蓝色的明亮光点,也踮起脚尖,对生活在地球上的居民,产生无尽的疑惑与猜想。

  这是一个阻挡不住的念头:赤道般炎热的行星挤满了智慧的生命,就离我们不远,就是我们的邻居。

  她认可接受死记硬背的方式,可是她很清楚,学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教育的空壳。她只做好必不可少最低限度的课程要求的作业,腾出时间从事其它活动。

  放学后,她把自由活动时间和零碎时间花在所谓“劳作场”里——就是一间脏乱拥挤的小型工场。那时学校大力推行“职业教育”,建立了这样的小型劳作场,现今已颇为普及和流行。

  “职业教育”意思就是,与其它方面相比,要求更多地动手操作。

  劳作场里有车床、钻床和其它的机床,可是不让爱丽靠近,因为无论你多么能耐,你终究是一个“女孩”。

  主管们不很情愿地批准她从事她所擅长的项目,把她分配到“劳作场”的电子技术区。她几乎是从零开始组装成一台收音机,随后继续从事更为有趣的课题。

  她制作成一台加密机。非常简单和初步的,可是的确能够工作,能够把任意的英语报文消息,通过简单的密码替换,转变成没有任何意思的乱码。

  另外又制作了一台功能相反的机器——在不知道替换规则的条件下,把加密的报文消息转换成意思明确的明文——这比前一项工作更难。

  你可以让机器运行所有可能的替换(A代表B,A代表C,A代表D……),或者你还可以记住某些英文字母比其它的一些字母使用的频率更高。

  关于字母使用频率的概念,你可以到附近小印刷作坊,看一看容纳某个字母铅字盒的大小。在印刷所干活的小伙子,或许会告诉你,在英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十二个字母,依次为“ETAOINSHRDLU”,相当合乎实际。

  在对一篇长的报文消息解码时,其中最常见的字母有可能就代表E。她发现,某些辅音字母时常一起出现;而元音字母则或多或少呈现随机分布。在英语中最常见的三个字母的字就是“the”。如果在一个字中间,有一个字母处于一个T和一个E之间,几乎可以肯定,就是H。如果不是,多半是R或一个元音字母。

  她还推导出一些其它的规则,花费很长的时间计算各种不同的中学课本中字母出现的频率,后来她才知道,其实这些频率表早已经有人编辑过,并已公开出版。

  她的解码机只不过供她自己欣赏和消遣,并没有使用它在朋友们之间传递秘密消息。

  她摸不准自己这些电子学和密码学的兴趣,究竟能向谁安全可靠地倾诉;男孩子成天紧张不安、吵吵闹闹、心浮气躁,女孩子把她视为另类或异人。

  美国士兵在一个名叫越南的遥远地方打仗。好像是每个月都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大街上或农场里被征集走,打起背包,奔赴越南。

  她对战争的起源了解得越多,听到国家领导人发表的公告和声明越多,越是激起她的义愤。她暗自在想,总统和国会就是在说谎和屠杀,而几乎所有的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加以默认。

  事实上,她的继父抱定官方的立场,认定履行条约义务、多米诺效应,还有赤裸裸的共产主义侵略等等,这只能更加坚定了她自己的信念。

  爱丽开始参加大学校园附近的会议和集会。她遇到的这些人,比她那些窝窝囊囊、不死不活的高中同学,好像更为活泼明快、更为友好平易、更为生气勃勃。

  起初,约翰·斯铎顿告诫她小心谨慎,随后禁止她花费时间与大学生往来。斯铎顿说,那些大学生不会尊重她。他们只是利用她。他还认为,爱丽装做成熟和干练的样子,可是她达不到那种程度,而且永远也达不到。她的衣着打扮一副颓废堕落的样子。工兵劳动服并不适合于一个女孩,是一种拙劣的模仿,是一种伪善的张扬,这是那些声言反对美国干涉东南亚的人的装束。

  除了对爱丽道貌岸然的规劝和训诫以外,斯铎顿与爱丽之间并无其它的“战事”,她母亲对这些争论几乎从不介入。她只是私下里恳求爱丽服从她的继父,要表现得“和善,有教养”。

  现在爱丽甚至怀疑斯铎顿和她母亲结婚只是为了获得父亲的人寿保险——不然,还会为了什么?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爱她的迹象——而且他自己本人也并没有做出示范“和善,有教养”是什么样子。

  有一天,在一场激烈争论中,完全是为了让他们面子上过得去,她母亲要求爱丽做一件事:参加阅读圣经的读经班。

  可是她父亲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对各种非自然教的天启教教派持怀疑论调的人,那时候从来也没有谈到过要求她参加读经班。

  她母亲怎么就会嫁给了斯铎顿?这个问题千百次地从她心中涌出。

  她母亲继续跟她说,参加读经班,能够潜移默化地培养传统的美德;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能让斯铎顿看到,爱丽愿意做出某种和解。

  出于对母亲的关爱和怜悯,她默认了。

  在整个学年里,每到礼拜天,爱丽几乎都去参加附近教堂的一个定期的小组讨论班。这属于很正宗的耶稣教教派之一,没有沾染扰乱社会治安的福音传道狂的习气。参加讨论班的只有很少几个是中学生,有一些成年人,主要的都是中年妇女。宣讲师是教堂首席牧师(教长)的夫人。

  爱丽过去从来没有认真地读过圣经,倾向于认同她父亲刻薄的评价,说圣经是“一半凌乱蛮荒历史,一半幼稚童话传说”。所以在进班的前一个周末,她通读了被认为是旧约全书中的各个重要部分,试图获得不带偏见的认识。

  她一下子就看出来,在《创世纪》的前两章里,关于创造世界,存在着两个不同而且矛盾的叙事。她看不出来,在太阳被造出来以前的几天,怎么会存在光,她看不出来该隐的妻子到底是谁。

  她读到了很多的叙事,有关罗得(《创世纪》第19章)和她的女儿;有关亚伯拉罕和撒拉(《创世纪》第12章,原名亚伯兰和撒莱)在埃及;有关底拿(《创世纪》第34章)的婚事引发的杀戮;有关双胞胎弟弟雅各和哥哥以扫(《创世纪》第25~36章),令她震惊。她得知现实世界中存在懦弱——儿子们可能欺骗年老体弱的父亲(《创世纪》第27章),一个男人可能胆小懦弱地默许国王对他妻子的引诱(《创世纪》第12章),甚至于怂恿强奸他的女儿(《创世纪》第19章)。可是在这本神圣的经典里,竟然看不到有哪一句话抗议和反对这种暴行。相反,好像是这种罪行获得批准,甚至赞扬。

  当读经班一开始,她就急切地想争论这些令人恼火自相矛盾的内容,想获得一个关于上帝意图的痛快淋漓的解释,或者至少要说明为什么这些罪行不受到作者(或记录启示的圣者)的谴责。

  可是对此,她注定要失望的。

  教长夫人漫不经心地、无动于衷地、随随便便地应付过去。而且在随后的讨论中,有关这些内容再也没有明确提出。

  当爱丽追问,法老女儿的侍女怎么可能一眼就看出藏在蒲草包里的婴儿就是希伯来人(这个婴儿就是得以逃脱屠婴劫难并领导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摩西,见《出埃及记》第2章),这位宣讲传道士满脸通红,要求爱丽再也不要提这类不礼貌不体面的问题。(就在这个时刻,爱丽渐渐悟出了问题的答案。)

  当进入新约全书阶段,爱丽对问题争论的情绪愈发激烈。

  《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从耶稣向上追溯到大卫王。在《马太福音》里从大卫到耶稣为二十八代,可是《路加福音》列出了四十三代。而且两个谱系表中几乎没有共同的名字。怎么竟然能把《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列入圣经之中?在爱丽看来,这样相互矛盾的家族谱系表,好像具有明显的意图,就是事后为了证明记录希伯来大预言家的以赛亚书的预言应验——拼凑数据,在化学实验室里就这样称呼这种做法的。

  她被登山圣训(登山训众论福的八福之论)所深深感动(《马太福音》第5章),对于“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马太福音》第22章,第21节)的规劝,深感遗憾。当她问起“我不是带来太平而是动刀兵”(《马太福音》第10章,第34节)是什么意思,宣讲传道士一再回避她的问题,急得她无奈地喊叫和哭泣。

  她告诉她绝望的母亲说,她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就是牵来一匹野性十足的烈马也休想把她再拖进别的什么读经班。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艾尔维斯正在唱,“陪伴你一个夜晚,祈求实现我心愿。”

  这些高中生就是显得那么不成熟,惹人厌烦。然而爱丽难以与那些在讲演会和群众集会上遇到的大学生建立不同一般的关系,特别是由于她继父严格管教和宵禁(晚上不能出门),那简直太困难了。

  尽管她心里不愿意承认,可是约翰·斯铎顿是对的,至少他说的:年轻小伙子,几乎没有例外,都把追求性放纵作为一种时尚,是绝对正确的。同时,他们的感情比她所期待的更为脆弱和容易变化。或许因为放纵而脆弱,或许由于脆弱而放纵。

  虽然她决定离开这个家,可是她并不是非要进大学不可。如果她去到其它地方,斯铎顿或许拿不出那么多费用供给她,她母亲温顺委婉的规劝并不起任何作用。可是她在标准化大学入学考试中居然取得了引人注目的优异成绩,她惊喜地发现,老师们通知她说,很多相当知名的大学愿意给她提供奖学金。

  这就面临若干个多选项的问题让她去猜测,考虑怎么样才能撞个正着。如果你对情况几乎不了解,只能把绝大多数舍弃,就剩下两个多少了解点情况的加以考虑,然后你面临十个是非问题的选择,她心想,让十个答案都正确,只有大约千分之一的机会(1/210)。对于二十个是非问题的选择,完全答对的可能性就成为大约百万分之一(1/220)。

  这就有点像一百万个儿童参加这场测试,只取一个。不知谁能获得这个好运,不过总有那么一个人。

  东海岸的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够远的了,足以躲开约翰·斯铎顿的影响,可是也算够近的了,假期回家很方便,能够看望母亲——她母亲把这样的安排视为一种艰难的妥协,一方面是远离家乡的女儿,另一方面是日益烦躁易怒的丈夫。

  爱丽最终选择了哈佛大学,而没有进入麻省理工学院,内心有那些潜在的动因,连她自己一时都感到奇怪。

  在入校的适应时期,这个面貌端庄、头发乌黑、中等身材的年轻女人,经常嘴唇略略撇向一侧微笑,急不可耐地渴望学习一切知识。

  她的核心兴趣是数学、物理和工程,她开始扩大受教育面,尽量选修远离核心兴趣的课程。

  可是她的核心兴趣遇到一个问题:她发现很难与班上占优势的男同学讨论物理学问题,更不用说相互争论了。

  起初,他们时不时地还听听她在说什么,或许会出现短暂的默默不语,随后,他们聊他们自己的,好像她什么也没有说过。偶尔地,他们也会认同她的说法,甚至于夸奖两句,随之,又继续他们原来坚定不移的航向。

  她理智地确信自己说的并非完全是毫无内容的废话,决不希望别人对之冷淡和忽略,更不用说莫名其妙地一会儿冷漠忽视、一会儿开恩重视了。

  其中的部分原因——仅仅是一部分——她很清楚,分明是由于她说话时声音柔和绵软。所以她锻炼出一种响亮的话音,一种职业性的说话声音:清晰明确、充满自信、胜券在握,声调还要比普通的谈话高几个分贝。

  如何恰当地运用这样的语音技巧是很重要的。她不得不挑选某些关键时刻。

  运用这样的声音很难持续太长时间,因为有时会“笑场”,有情不自禁放声大笑的危险。

  后来她发现自己学会了一种快速、有时尖锐激烈、突然插话的习惯,通常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然后接着运用平常的谈话语调,这样就能够维持相当一段时间。

  她发现每当她进入一个新的小组时,都得重新战斗,才能在他们的讨论中露一手。这帮男生紧紧地摽在一起不搭理她,即使有问题,也不跟她讨论。

  有时候做一个试验课题或者参加专题讨论班,指导教师会说,“先生们,开始吧。”一眼看到爱丽皱着眉头,赶紧加上一句,“对不起,阿洛维小姐,我把你也当男生看待了。”

  他们能表示出的最高赞扬,就是在他们内心并没有把爱丽当成一个完全彻底明确无误的女性。

  她不得不尽量克制,不要让自己发展成一种过于争胜好斗的性格,甚至完全变成一个厌恶世人者。她突然给自己来了一个急刹车。

  “厌恶世人者”不光是不喜欢男人,什么人都不喜欢。当然了,对于嫉恨女人的人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厌女癖”。但是编纂字典的那些人,对于那些不喜欢男人的人,他们好像忽略了,没有专门为那些人编造一个名词。爱丽想到,他们几乎都是男人,他们不可能设想会有这样一种社会状况,需要使用这样一个专门术语。

  比起其它很多方面,更为突出的,是她一直受到家长严厉苛刻的制约和管束。在这里发现了很多过去没有的自由:理智的思考、社会的交往、性别的意识,令她兴奋、舒畅和高兴。

  一段时间,很多她的同龄人倾向于衣着随便,极力缩小男女之间的差别,她追求服饰简单精致,化妆平易淡雅,以适应她有限的收支预算。

  她想,这里有更为有效的途径可以表达政治见解。她结交了几个亲近的朋友,但也难免树敌,不知为什么得罪了这些人,其中有的或许看不上她的服饰,或者不同意她的政治观点和对宗教的看法,或者因为不喜欢她捍卫自己的立场和见解时所表现出的强劲气势和魄力。她在科学方面的游刃有余和胜任愉快,反而被那些在其它方面能力突出的女青年们视为一种非议的依据。还有几个人把她看成好像是数学家所说的存在性定理——这是一个例证,说明存在这样的女人,有能力,肯定能在科学上出类拔萃——或者说就像一位模特明星。

  随着性革命达到鼎盛期,她的热情也日渐增长,她发现那些奢望成为她的所谓情人的那些人有些怕她,或敬而远之。她的关系一般也就维持几个月或更短。变通的办法,似乎就是把自己的兴趣伪装起来,克制住不发表意见,试探一些她在中学里坚决拒绝去做的某些事。她母亲的形象对于爱丽一直萦绕不散,深怕自己陷入受谴责的逆来顺受和温柔缠绵的牢笼。她开始对于那些与学术活动和科学生涯没有联系的男人产生怀疑和疑惑。

  看起来,有些女人好像是毫无心计,几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需要想一想,就倾心奉献出自己的感情。

  还有一些女人从一开始就精心策划并实施一场完全彻底的大战役,具有条分缕析细致入微的对付各种突发事件的应急预案,布置好进可攻退可守的可靠据点,为的就是一举“捕获”那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她想,说是“称心如意”,这话具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可怜的小资,总不可能达到实际上的心满意足,只好来个“称心如意”——这只是心满意足的一个似是而非的替代品,所谓心满意足也只不过是听从别人的说法,而发表议论的那些人,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总会把这些安排和举动视为拙劣而夸张的表演,一场大的真人秀。

  她想,绝大多数的女人都处于两个极端之间的某个中间位置,试图在一时的情感迸发与自己理解和设想的长期实际利益之间寻求协调与平衡。或许在爱情与自我专注的兴趣之间,会出现偶尔的相互沟通,可是有心人并没有注意到。整个仔细盘算事先设计的诱捕之策,令她不寒而栗、不敢苟同。

  对于男女之事,她认定了,完全听其自然。基于这样的信念,恰巧她遇到了杰西。

  她应约来到离肯摩尔广场不远的一个地下室酒吧里。杰西演唱哀怨的强节奏蓝调歌曲并作为第一吉他手激情弹奏。这种黑人音乐中所深深蕴含的历史沧桑和积怨,充分地被他抒发出来,加上他全身心地表演动作,使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正是她一直寻寻觅觅而不可得的吗?

  第二天晚上,她一个人不请自来。坐在离表演台最近的座位上,在他的两场演唱中,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两个月以后,他们同居了。

  只有当他按照签约去哈特福德或班戈演出时,她能做好每一件业务工作。白天与其他学生一起度过:有些男生腰带上挂着计算尺,晃来晃去像是狩猎或打仗的战利品;有些男生胸部口袋上别着塑料自动铅笔;确切地说,发出神经质笑声的是那些趾高气扬的男生;那些把宝贵的时间花在严肃认真事务上的男生,一心希望成为科学家。沉湎于业务训练,准备探测自然界深层的秘密,他们对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表现得几乎是茫然无助,即使倾其所有的知识应付日常生活,也只不过显得可怜与肤浅。或许献身于科学太花费时间,竞争太激烈,再也没有富余时间使自己成为一个全面发展的正常人。或者正由于他们没有能力应付社会交往,使得他们陷入一种境地,他们的努力无人注意。

  除去科学本身以外,在这些人中间,她实在找不到好伴佳侣。

  到了晚上,陪着杰西,看他又蹦又跳又哭又闹,一股源于自然的活力占据了爱丽的生活。

  在她和他一起生活的一年中,她想不起来在哪一天晚上,杰西提出,他们俩去睡觉。他对物理和数学一点也不懂,可是对于天地万物,他有清醒的意识,一段时间之后,爱丽也有了这种意识。

  她梦想着把自己的两个世界协调在一起。在一首社会协奏曲中,她加入了音乐家的幻想曲和物理学家的玄妙创作。可是她所编排的夜夜良宵美景梦幻曲遭遇了尴尬并提前结束了。

  有一天,杰西跟她说想要一个孩子。他说他是认真的,他已经安顿妥当了,他想找一份正式的规规矩矩的工作。他甚至考虑过要结婚。

  “要个孩子?”爱丽问他。“那我就不能继续求学。还有几年我才能毕业。一旦有了孩子,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求学了。”

  “是呀。”杰西说,“可是我们总得有个孩子。你可以不必再继续上学,可是生活中还有别的事,你不能不做。”

  “杰西,我需要求学。”她明确告诉对方。

  杰西耸耸肩,爱丽能感觉到两个人同居的生活从杰西的肩头滑下来,就要离去。

  其实从那次简短的谈话之后,一切已成定局。

  又过了两三个月,她和他相互吻别,杰西远走加利福尼亚。爱丽再也没有他的任何音信。

  在20世纪60年代末,苏联发射出的航天器(金星7号,1967年)成功地在金星表面着陆。这是第一个人类制作的航天器降落在太阳系另外一个行星上,能按照预期,正常地工作。

  大约十多年前,美国的射电天文学家从地球上发现金星是一个强烈的无线电发射源。

  最为流行的解释,说金星浓密的大气层借助行星的温室效应俘获了热能。

  按照这种观点,金星的表面窒息性闷热高温,对于晶莹剔透的城市和奇妙的金星人来说显然是热得受不了。

  爱丽渴望出现其它的解释,她曾经设想无线电发射是来自高于金星表面的某个位置,可惜并非如此。

  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些天文学家宣称,对于一个沸腾的金星,不可能对这些射电数据做出其它的解释。

  她不满意把这些解释为这颗行星强烈而集中的温室效应,甚至有些厌恶。可是当苏联金星7号航天器着陆之后,预先设计的温度计有效地工作,测出的金星表面温度之高足以熔化铅或锡。

  她所想象的晶莹剔透的城市恐怕也化成水了(尽管金星还没达到那么高的温度),不过这个金星表面也得被硅酸盐的眼泪整个冲刷一遍。她太天真烂漫罗曼蒂克了。其实多年以前她自己就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她依然赞叹射电天文学威力之强大。这些天文学家坐在房间里,就能把射电望远镜指向金星,测量出它的表面温度,其精确度就同十三年之后金星探测器测量出来的数值完全一样。

  自从她能够记事儿开始,她就一直对电气工程和电子学着迷。可是直到这一次,她才对射电天文学开始具有如此强烈的印象。

  你安全地待在你自己的星球上,只需要把你的望远镜连同它的一套电子设施,瞄准目标就行了。有关其它世界的信息,随后就会通过反馈系统,滴滴答答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她对这种构想和装置感到惊异。

  爱丽开始访问马萨诸塞州哈佛大学附近的中等规模的射电望远镜,终于获得邀请,协助进行观测和数据分析的工作。

  夏天,她在西弗吉尼亚州绿岸国家射电天文台找到一份有报酬的助手工作,刚刚到达工作地点,就惊喜地注视着格罗特·雷伯最早创制的射电望远镜,那是1937年他在伊利诺伊州麦囤自家后院里建造起来的,直径将近十米的抛物线型大碗,现在保留在这里,作为一件历史性纪念物,提醒人们一个献身天文事业的业余爱好者能完成多么了不起的业绩。尽管银河系中心蕴含的能量如此强大,可是它太遥远了,透热治疗机的辐射虽小,可是它太近了。为了避免干扰雷伯,必须在夜深人静,当附近还没有任何一辆汽车发动的时候,当沿街各处的透热治疗机还没有开动运转的时候工作,1938年,雷伯从银河系的中心检测到射电波的发射。

  这种耐心探索和时不时由于不太大的发现而受到褒奖的气氛,对她来说十分适合。他们试图针对若干个遥远的银河系以外的射电源,测量出它们如何随着对太空观测深度的加深而增加。

  爱丽开始思考采用更好的方式和办法检测微弱的射电信号。

  按部就班地,她以优异的成绩从哈佛毕业,远赴国家的另一端,到加州理工学院,读射电天文学的研究生学位。

  在这一年里,她师从大卫·庄慕林。他在世界范围内具有才华横溢的良好声誉,并以遭人愚弄决不善罢甘休而著称。

  你会在各行各业顶级人物中发现这种内心活动,他们始终处于永远无法放松的焦虑状态之中,担心或许会有什么人,在某个时刻被证实比他们更高明。

  庄慕林教给爱丽该领域里真正的核心思想和方法,特别是理论基础。

  虽然有莫名其妙的传言,说他对女人有吸引力,可是爱丽发现他接连不断地表现出争强好胜而且孜孜以求地自我卷入。他曾说过爱丽,你这个人太过于随心所欲地描画美景了。这个浩瀚无际的宇宙是严格有序的,按照它自身的法则有规律地运行。关键在于让我们的想法符合宇宙实际运行的规律,而不是把自己似乎美丽动人、实际随心所欲的先入之见(庄慕林有一次还说过,这中间还夹杂有女孩子的倾心渴望)强加给宇宙。自然法则禁止的东西,根本不能做,他引用一位就在本大厦的本专业领域同事的话,让她确信,凡是自然法则未加禁止的任何东西,也都是强制性的。他继续说,可是,几乎所有的事都是被禁止的。

  当他滔滔不绝地讲演时,爱丽注视着他,试图猜透这些复杂性格特点究竟是怎样一种巧妙的组合。她看到这样一个身体条件卓越的男人:早生的华发、嘲讽的微笑、镶有半月形镜片的阅读专用眼镜架在鼻子的末端、蝴蝶领结、宽阔方正的下巴,还听得出来有蒙大拿州的地方口音。

  庄慕林对于美好时光的想法,就是邀请研究生和年轻的教职员到家里共进晚餐(这与她的继父不同,他尽享学生环绕左右的愉快,并把他们留下用晚餐视为奢侈)。

  庄慕林显示出对专业领域具有极其理智清醒的丰富知识,能随时将谈话引向他作为公认的领先专家擅长的主题,还能迅速地列举相反的见解。

  晚饭后,通常会向客人放映幻灯片,画面上,庄慕林博士佩带着水下呼吸装置出没在墨西哥科苏梅尔岛,或是特立尼达多巴哥岛,或是澳大利亚大堡礁的水下或水面。时常对着镜头微笑或招手,甚至在水下也有这样的形象。有时候还会出现他的科学事业上的合作者海尔格·宝客博士的远景全身画面。

  (庄慕林的夫人经常能找到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反对把这样特殊的幻灯片拿出来放映,她说在以前的晚餐聚会上,大多数客人都已经看过这些幻灯片了。说良心话,这些观众已经看过所有的幻灯片了。他的夫人这么一说,庄慕林反而借机大为称赞这位有着运动员一样矫健身材的宝客博士的种种美德,弄得他夫人倍感羞辱。)

  专有一帮学生兴致勃勃地不断来访,指望着能在复杂多变的珊瑚礁中间和满身都是刺的海胆周围,找到一些以前忽略的精彩细节或新发现。有那么几个人会因为难堪与尴尬浑身扭动和不安,或者只管专注地品尝鳄梨奶油沙司。

  一天下午非常令人兴奋,因为他的研究生们被邀请过去,三人一组或两人一组,开车把他送到山崖脚下,这座风景诱人的陡峭山崖就是位于加州的太平洋帕里塞德。他将从上百英尺高的崖顶,直接纵身跳入平静的大海,偶尔,也有的时候从悬挂式滑翔机上飘然而下。学生的任务就是开车沿着海岸的公路,为他作接应,把他寻找回来。他会当着这些接应学生的面,突然,呼啦一下子,从天而降,欢声笑语、兴高采烈,异常热闹。他还邀请一些学生与他一起表演高崖跳水,可是没有人敢冒险尝试。他很高兴沉湎其中,显示其竞争的优势。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表演和作秀。别人把研究生看成未来的资源,因为他们要把理性和智慧的火炬传给下一代。可是凭爱丽的感觉,庄慕林持有截然不同的观点。对他来说,这帮研究生就是居心不良的持枪歹徒。说不上什么时候,他们中就会跳出一个人来向他挑战,试图争夺霸主地位的“西部头号快枪手”称号。他们只能维持他们当前的地位。

  庄慕林还从来没有对她主动出手,不过爱丽自己心里明白,或早或晚,这位先生肯定要对她一试身手。

  在加州理工学院的第二年,彼德·瓦缬润在国外度过七年一次的休假年,回到校园。他彬彬有礼但并不吸引人。除了他本人,没有哪一个人认为他有什么特别出众的才华。然而在射电天文学方面,他步履扎实地取得过颇有影响的成就,他对新闻界这样解释,因为他“忠于职守,坚持不懈”。在他的科学生涯中有一点不太好的名声:他对地外智能的可能性感到痴迷,觉得其中有无限的魅力。仿佛工作机构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那么点怪毛病:庄慕林老爱折腾幻灯片,而瓦缬润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其他的人,有的喜欢无顶的餐柜,有的喜欢食肉的植物,有的喜欢那种叫做超自然的禅思。瓦缬润曾经思考过地外智能的问题,简称ETI(Extra Terrestrial Intelligence),比起其它课题花费的时间更长,所遇到的困难更多,在很多情况下需要更加小心谨慎、更加仔细推敲。

  当爱丽对他的了解日渐增多之后,仿佛ETI提供了一个具有魅力的情景,一个容许想象力自由驰骋的空间,这与彼德个人日常生活单调无聊的忙忙碌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有关地外智能的思考与探索对他来说并不是一项工作,而是一种娱乐和游戏。瓦缬润的想象力在时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

  爱丽愿意倾听他的讲述。就像进入了爱丽丝漫游的奇境和《绿野仙踪》里桃乐丝寻找的翡翠城。实际上真比这些还要更好,因为经过他长期思索反复推敲之后讲出来的竟然是那么娓娓动听、深有所悟、若思若想、徐徐道来、似幻似真,回味余韵,不禁让人觉得这真的能够成为现实,这一切真的会发生。

  有一天,她又沉思冥想,或许事实上而不是虚无缥缈中,这些巨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真的接收到一条消息。

  可是现实比她的想象要糟糕得多,因为就像庄慕林在其它课题项目上一样,瓦缬润同样也是多次反复强调,思索思考必须面对清醒的物理现实。这就像是一面巨大的筛网,从汹涌而至的大批胡思乱想中能过滤出的有用有效的思考是极少的,是稀罕的。地外课题及其所需的技术必须严格地遵守与符合自然法则,很多充满诱惑力的设想和预言,只需一个具体实例,就会使他们遭受严重挫折。只有那些能透过滤网,能经得起大多数充满怀疑的物理学分析和天文学分析的考验,劫余的幸存者,才有可能是真的。当然,你不会有先见之明,预断是非。肯定会有那么一些可能性,你过去忽略了,总会有比你聪明的人,有那么一天,把你丢失的东西寻找回来,形成更新的观点。

  瓦缬润一再强调,我们并不愿意,但是我们常常作茧自缚,那些从我们时代抽出的茧丝,从我们文化抽出的茧丝,从我们生物机能抽出的茧丝,一层一层地缠绕着我们,从根本上说,由于原创物种和初创文明的不同,对人们的想象造成深刻的限制。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分别地各自独立演化,他们不可能不与我们相差甚远。很有可能,这些物种具有我们根本想象不到的先进技术——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事实就是这样——甚至还掌握了全新的物理定律。一重重的拉毛水泥墙面装饰的拱门层层套叠,出现在眼前,就像德·奇瑞卡(1888—1978,出生于希腊,意大利超现实形而上画派先驱)所画的投影悖理、奇形怪状的回廊,他们漫步其中,瓦缬润款款述说,请想一想,只是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开始思索这个地外智能问题时,所有具有重要意义的物理定律才陆续被发现。

  21世纪的物理学将如何发展,22世纪的物理学又将如何发展,甚至还有第四个千年的物理学将如何发展。我们难以猜测出,我们与之通讯的文明具有多么不同的技术,我们将为我们的猜测偏离如此之遥远,而显得多么地可笑。

  随之,瓦缬润总是确信,地外文明对于我们落后到什么程度,必然了如指掌。如果我们取得任何一点进步,他们肯定都会及时了解到。我们最初在这里,刚刚能够仅靠双足,直立地站在地面上,上星期三我们发现了火,仅仅在昨天,才撞大运似地碰上牛顿的动力学、麦克斯韦方程、射电望远镜,得到有关物理学超级统一(大一统)理论的模糊暗示。瓦缬润很有把握他们不会为难我们的,他们会尽量让我们容易接受,如果他们真的想要与这些稀里糊涂的家伙通讯,他们一定得给受理的一方,留有充分的余地让他们能够接受。他想,既然如此,如果一旦有信息传过来,他一定不顾一切地去争取这个机会。说他缺少才华是因为没有看到他的实力所在,其实这恰恰是瓦缬润的长处。他满怀信心,他清楚这些糊涂蛋到底有多大能耐。

  作为博士论文,爱丽选择的课题,经过导师们的同意,是开发一种更为灵敏的射电望远镜接受器。这样可以发挥她在电子学方面的才能,脱离开侧重理论研究的庄慕林,允许她有更多的机会与瓦缬润继续讨论相关内容——而且从专业上,不采取危险的步骤,不介入他的地外智能的课题。那个项目过于耗费思索,不适于作为博士论文题目。

  爱丽的继父曾责备她爱好不专一、兴趣太广泛,说她眼高手低、志大才疏,野心大、不现实,有时还说她是毫无光彩、平庸之辈。

  到了现在,她根本不跟斯铎顿通话了,她继父从别人那里听到她的论文题目,把它贬为单调平凡,没有多大价值。

  爱丽的工作对象就是红宝石脉冲(受激辐射微波放大器)。红宝石的主要成分氧化铝几乎是完全透明的。

  红色是由于含有微量铬元素杂质分布在氧化铝的晶格之间。当一个强磁场加到红宝石上,铬原子能量增加,或者像物理学家常说的,使它达到激发状态,爱丽喜爱这样的形象,所有的这些小小的铬原子在每一个放大器里都兴奋地激荡起来,为了一个良好的具体目的而狂热暴跳——把一个微弱的射电信号加以放大。磁场越强,这些铬原子激荡得越厉害。因此,可以使脉冲对某一选定的射电频率特别敏感。

  爱丽发现了一种新方法,在铬原子的基础上再添加镧系元素杂质,这就能使脉冲对准更窄更为精密的频率范围,能比过去的脉冲检测出更加微弱的信号。她的检测器必须沉浸在液态氦之中。

  爱丽把这种新型仪器安装在位于欧文斯山谷归属于加州理工学院的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上,对准全新的频率范围,天文学家称之为三度黑体背景辐射——这是创生宇宙大爆炸射电频谱的残留痕迹。

  “看看这样是否能找到正确的途径,”爱丽暗自在想,“我采用了一种空气中存在的惰性气体,把它液化,在红宝石里引进一点杂质,再附加一个磁铁,看能不能检测出创生之火。”

  随后她又摇摇头,陷入困惑和不安。

  无论是谁,她漠视了最基本的物理基础理论,似乎都难逃高傲自大、装腔作势、妄图复活魔法巫术的指责。

  你怎么能把这一切向一千年之前最优秀的科学家解释清楚?不用说液态氦、受激辐射和超导流量泵是什么,他们不能理解,就是问:什么是空气?什么是红宝石?什么是天然磁石?他们怎么能懂得?

  实际上,这让爱丽意识到,他们根本不知道,关于射电频谱最为模糊的概念,甚至于连频谱是什么,这样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也许只是看到过雨后的彩虹,有了点与光谱相近的模糊认识。他们不知道光是波动。既然这样,怎么可能期待我们理解一千年之后某一文明所掌握的科学知识呢?

  必须大批量地制造红宝石,因为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具有符合要求的质量特性。根本没有一个能达到符合珠宝级别的质量,而且大多数的颗粒都十分细小。

  她拿了几个颗粒比较大的剩余残留物,佩戴在身上。

  这与她比较深的肤色十分相称。即使是精心地加以切割和琢磨,那些镶嵌在耳环或胸针上的宝石,你也能够辨别出其中异常之处:样子奇特。比如,由于断裂性的内部反射,按某种特定的角度阻挡光线,或者在正品红宝石色之中夹杂有桃红色的瑕疵。她会向科学圈子以外的朋友解释说,她喜欢红宝石,可是买不起。

  有点像第一个发现绿色植物光合作用生物化学路径的科学家,永远把松针或一小枝欧芹别在自己的翻领上。

  关心和重视爱丽成长的同事们觉得这样做,要说装疯卖傻、故意卖弄,那太过分了,可是不能不说是有点“扯”。

  世界上那些巨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都安装在远离喧嚣的偏僻地区,正像法国画家高更(1848—1903)出海远航到达波利尼西亚的塔西提岛:为了能更好工作,他们必须远离文明的干扰。

  民用和军用的无线电通讯日益增加,射电天文望远镜不得不躲避起来——与世隔绝地隐藏在安全地点,比如波多黎各的山谷里,或者远远放逐到美国新墨西哥州或中亚哈萨克斯坦仅有稀少灌木的沙漠里。

  随着无线电干扰继续增加,越来越多的议论认为,不如干脆把天文望远镜都建到地球以外去。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天文台工作的科学家都有顽强不屈和意志坚定的倾向性。配偶离弃了他们,孩子们一旦有机会就离开这个家,然而天文学家依然坚持到底。极少有人认为自己是梦想家。长期驻扎在偏僻遥远天文台的科技人员,大多都有干实事的倾向,他们是实验科学工作者,这些专家懂得大量有关天线设计和数据分析的知识,有关类星体或脉冲星就更不在话下了。普遍来说,他们儿童时期并不是那么向往什么星辰;他们一天到晚忙碌的,就是怎么想办法,修好家里汽车上的化油器。

  爱丽在取得博士学位之后,接受了一项安排,在阿雷西博射电天文台(归美国康奈尔大学管理的一座天文台)担任研究协理。

  这个横跨三百零五米的大碗,安装在波多黎各西北部几个小山的山脚下,反射板直接铺设在喀斯特盆地的地面上。

  能够使用当前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她急切地想把她的脉冲检测器用上,以便观测尽可能多的不同天体——附近的行星和恒星,银河系的中心,还有脉冲星和类星体。作为天文台的一名全职工作人员,她将会被安排相当大量的时间进行观测。

  能接触到巨大的射电望远镜极富竞争性,有很多有价值的研究项目,多得可能都做不过来。所以保留给常驻人员使用望远镜的时间是无价之宝一样的特权和优势。近水楼台先得月——对于很多天文学家来说,这就是唯一的理由,他们认可生活在这样被上帝抛弃的倒霉地方。

  她还希望察看几颗恒星,看看是否可能有一些智能的信号来自那里。利用上她的检测器系统,有可能监听到零零星星的射电信号,来自像地球一样的行星,即使几光年之外也能接收到。那么,一个先进的社会,打算与我们通讯,他们的传输能力毫无疑问会比我们强大得多。

  如果把阿雷西博当做一台雷达望远镜使用,就有一兆瓦的能力向太空中某一特定位置发送,她想,然后一种文明仅仅具有比我们略微强那么一点的能力,能够以一百兆瓦或更大的能量发送。如果他们特意要向地球发送,使用一台像阿雷西博一样大的望远镜,并使用一百兆瓦的发射器,那么,阿雷西博应当能检测到这些信号,实际上,这种信号在银河系到处都存在。

  当她仔细地加以考虑,她意外地发现,在对地外智能的搜索过程中,将来所有能做的,其实就是此前已经做过的。她想,那些有关这个问题的资源都是平凡、没有特殊意义的。客观形势逼迫着她,让她承担一项更为重要的科学问题。

  阿雷西博的这套设施在当地通常称之为“地皮雷达”(因为它的反射板都直接铺设在地面上)。这个具有三个高大的标志塔的铺地大盘子到底是干什么的,一般人并不了解,可是它提供了一百个劳累粗重的就业岗位。这些本地土生土长年轻的原住民妇女与男性天文学家相互隔离,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专业工作者中的一些人,充满激动不安的那么一股劲头,沿着环绕这个大盘子外围的路径节奏均匀地慢跑。结果,爱丽刚刚一到,所有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她的身上,一方面,并非完全不受欢迎,同时很快变成一种扰乱,使她难以专心致志地研究。

  这个地方的环境相当优美。晨晖未现,朦胧中,爱丽通过控制窗向外望去,能看到疾风暴雨的乱云在山谷的另一侧边缘翻滚,就在其中一个巨大的标志塔之外,悬挂着馈线喇叭和由她新安装的脉冲系统。在每一个标志塔的顶端都有一盏红灯在闪烁,警告万一迷航进入这片静谧桃花源的飞机,避开和离去。

  凌晨四点,她常常走到室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成千上万只本地叫做“翘首弄姿”的陆蛙,群体齐唱,她不明白它们究竟唱的什么,就像是在模仿表达悲痛的喊叫。

  一些天文学家就住在天文台附近,可是由于不懂西班牙语和从未经历过异域文化氛围造成的隔阂,驱使他们和他们的女眷倍感孤独和情绪反常,无所适从。有些人决定居住到锐密空军基地,该地自诩拥有相邻地区唯一的一所英语学校。可是九十分钟的驱车路程仍难以消除他们的隔离感。还受到波多黎各当地种族隔离主义者的威胁——他们错误地认为这个天文台承担着某些重要的军事使命。既然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下,无可奈何,益发增加了屈从、克制的歇斯底里之感。

  几个月之后,瓦缬润来访。

  名义上,他到这里做一次讲演,可是爱丽知道,他来此的部分的目的是查看一下她在干什么,并提供一些表面上的心理支持。

  爱丽的研究进行得相当好。她发现了一些仿佛是新的星际分子云复合体,还得到了一些非常精确的脉冲星高时间分辨率的数据,该脉冲星位于蟹状星云(M1、NGC1952)中心。她甚至完成了最为灵敏的搜索,而且处理的信号来自几十个附近的恒星,不过没有任何正面的结果。其中有一两处的规律性(正则性)值得怀疑。她对那些有疑问的恒星再次进行观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只要观察的恒星数量足够多,地面的干扰或随机噪声一连串缀合,早晚会形成一种固定模式,短时间之内会让你心跳加速,激动得难以自制。你必须平静下来加以彻底检查。如果这种固定模式不能再次重复,那就是虚假的偶然现象。如果她对所要探寻的东西想保持外表上的情绪平静,严格遵守这样的专业训练规范是至关重要的。她决心尽可能地保持心态稳定,但是还不能放弃好奇心,最初,正是好奇心,驱使她走上这条路。

  她从存放在社区冷藏柜里不多的存货中,凑了一顿简单的野餐,瓦缬润与她沿着大盘子的边缘席地而坐。远远地可以看到工作人员,修理或替换反射面板,他们穿着特制的雪地鞋,以免划破铝片或掉到下面的地面上。

  瓦缬润对她取得的进步感到高兴。他们闲聊着,谈些街谈巷议和科学珍闻趣事。

  谈话慢慢转到SETI(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因为对地外智能的搜寻就要宣布了。

  “你是不是考虑过全职干这个课题,爱丽?”他问道。

  “我还没有怎么考虑过。而且不太可能,是不是?据我所知,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重点设施全部时间专门供SETI使用的机构。”

  “现在没有,可是会有的。现在有一个机会,对甚大天线阵附加几十台碟盘构成一个专门用于SETI的天文台。当然了,它也可以为其它有益的射电天文学研究服务。这将是一座超级干涉测量装置。目前,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所需费用庞大,需要真正的政治意愿,最好的情况下,也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实现。目前,还只是一项值得考虑的事。”

  “彼德,我刚刚察看过四十多颗附近的恒星,都是与太阳频谱大致相近的类型。我研究了21厘米的氢谱线——所有的人都说,这是一个显著的信标指示频率——因为在宇宙中氢元素是最丰富的,诸如此类的说法。而且我采用了最高灵敏度,这是从来没有试验过的。但是找不到一丝信号的痕迹。也许那个方位根本就没有信号。也许整个这些工作都是白忙乎了。”

  “喜欢金星上的生活吗?令人幻想破灭的清醒说法应当是:金星上的物理状态比地狱还要恶劣;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行星。在银河系里有亿万颗恒星。你所观察过的只是有限的那么一些。为什么你不说,这有点不成熟、太幼稚,而把它放弃呢?你对这个问题所做过的研究,只不过是十亿分之一。如果你考虑到还有其它的频谱,也许还远远地低于这个份额。”

  “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并没有那么超凡入圣的感觉能力,能够说出准在某个地方或者准不在某个地方,或者说出所有的地方。即使那些先进的家伙离开我们有一千光年那么遥远,难道他们就不能在我们的后院设立一个前哨站?你可以干SETI,就那么一直永远地干下去,可你,永远无法说服自己:你准能完成这项研究。”

  “啊——哈,有意思,你的话听起来,开始像大卫。庄慕林说的了。如果在他这一辈子,我们不能够找到,他就没有兴趣。我们对SETI的研究才刚刚开始。你就说得准,这里究竟存在多少种可能性。这是需要开放所有可选项的时刻。这是需要乐观的时刻。如果我们生活在人类历史此前的任何一个阶段,我们一生一世都只能对它好奇、困惑与狐疑,对于寻求答案毫无作为、束手无策、一筹莫展。可是当前是独一无二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来临了,居然有人能够去搜寻地外智能。你制作的检测器可以用于搜寻几百万颗恒星周围的行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保证准能成功。可是你能想到还有比这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吗?请想象一下,人家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给我们发送信号,可是地球上,根本没有人在收听。简直是笑话,简直令人哭笑不得。如果我们有能力去监听,却缺乏进取心,没有去做,你对你的文明不感到羞耻吗?”

  从左侧流动而过的二百五十六幅世界的形象放在左边。从右侧滑行而过的二百五十六幅世界的形象放在右边。它把这五百一十二幅形象整合成为一套环绕在它周围的连续视野。它深入到一片巨大的摇摆着的丛林,根根植物都是薄薄的叶片,有一些是绿色,有一些由于见不到阳光而显得苍白,几乎所有的叶片都比它高大。可是它爬上爬下翻越其间并不困难,偶尔会在某个弯弯的叶片上反复地寻找平衡,落到下面像柔软垫子一样平铺着的叶片上,然后沿着预定方向准确无误地继续它的旅程。它可以弄清楚它是处于追踪线的中间。那么诱人的新鲜气息。只要遵照追踪线的指引,什么也不必想,只顾成百上千次地攀登那些像它自己一样高的障碍。它既不需要标志塔,也不需要攀登的绳索,它本身已经装备齐全。近在它脚下的地面透出一股气味,必须含有它们一伙的先头侦察兵刚刚留下的芳香。沿着这条踪迹找到食物;几乎总能达到目的。食物自然而然地会出现。侦察兵事先找到了这些食物,并留下了踪迹线。它和它的同伙们把食物带回来。有的时候,这个食物可能是个活物,像它们自己一样的活物;也有的时候只是一个无定形的或结晶形的团块。偶尔的这块东西也会很大,要求它们一伙齐心协力,连顶带扛,连推带拉,翻越重重叠叠的叶片才能把捕获物或战利品拖回家。食物还没有吃到口,预先吧嗒吧嗒上颚,就像两颗大牙。

  “最让我感到担心的,”爱丽继续说,“就是出现相反的情况,你所说的可能性,他们连试也不去试一下。他们有能力与我们通讯,当然很好,可是他们并不一定真的那样做,因为他们看不出这样会有什么意义。就像是……”——她低头看了一眼铺在草地上的台布,目光盯着台布的边缘——“就像这些蚂蚁。它们与我们占据着同样的环境与景色。它们有大量的事情要做,这些事情占据了它们的时间。从某种层次来说,它们对它们的环境也是十分了解和熟悉的。可是我们并不试图与它们通讯。我并不认为它们具有我们的观念,哪怕是最为模糊不清的概念也不具备。”

  有一只大蚂蚁,与它的同伙相比,具有更为强劲的进取精神,已经冒险进入台布,以轻快的步伐沿着一个红白色方格的对角线,奋勇前进。爱丽抑制住微微的那么一点厌恶的刺激,小心翼翼轻轻一弹,把它送回草地——那块归属于它的草地。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三章 白噪声

  听到的旋律甜美,没有听到的更甜美。

      ——约翰·济慈①《咏希腊古瓮》(1820)。

  最居心叵测、阴狠毒辣的谎言于悄然无声中说出。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②《致少女少男》(1881)。

  【① 约翰·济慈(1795~1821),英国抒情诗人。】

  【②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1850~1894),苏格兰作家、诗人,著名海盗小说《金银岛》的作者。】

  几年来这组脉冲群一直在星际之间的无边黑暗中穿行。偶尔它们也会碰上一些毫无规律的气体和尘埃的混合云,少许的能量会被吸收或耗散。剩余的部分继续沿着原来的方向航行。在它们前面是一片淡淡的黄色的光晕,周围其它的光亮依然不变,唯有那一片慢慢地增加亮度。从人类的肉眼看来,迄今,它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小点,它却是当前黑暗太空中最亮的天体。这组脉冲遭遇到一群巨大的雪球。

  走进百眼巨人管理局大楼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三十出头,不到四十。大大的双眼,两眼相距比常人稍微远一些,这样使得她棱角分明的面部骨骼构造显得柔和一些。长长的黑发用一个玳瑁色的发卡束在脑后。随随便便地穿了一件编织的T恤衫和卡其色军装裙。

  她缓步走在一楼的大厅通道上,进入了一个房间,房门标牌上写着“E·阿洛维,局长”。

  当她的拇指从指纹自动识别锁移开的时候,如果有人注意的话,会发现在她的右手上戴了一枚戒指,上面的宝石镶嵌得不像是出自行家之手,宝石呈现出一种混浊的奇异红色。

  点亮台灯,她在抽屉里翻拣,找出一副耳机。在她办公桌旁的墙面上,简洁地装饰着一段话,是从卡夫卡③的《喻言》里摘录下来的:

  现在赛壬们有了更为致命的武器

  胜过她们的歌声,那是她们的寂静无声……

  也许有人可能逃脱出

  她们的歌唱;

  可是要想逃脱出她们的寂静无声,永远也不可能。

  【③ 1883—1924,出生于捷克的犹太作家,以德语写作,最著名的作品是《变形记》】

  她挥动了一下手,熄灭了灯光,在半明半暗中,走向门口。

  在控制室内,她很快就掌握了情况,一切正常。

  透过窗户,能看到一百三十一台射电望远镜之中的几台,这些射电望远镜在新墨西哥州仅有低矮灌木的沙漠上延伸几万米,像是某一类品种奇特的机器花朵,使劲地伸向天空。

  现在是中午刚过不久,昨夜她很晚才睡。射电天文学家在大白天照样工作,因为射电波与通常的可见光波不同,空气并不消散从太阳发出的射电波。对于射电望远镜来说,除了指向非常靠近太阳的方位,指向其它任何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可是,如果正好对着射电源则另当别论。

  在地球的大气圈之外,在天空的另一侧,是一个充满了射电辐射的宇宙。凭借射电波的研究,可以了解到很多的行星、恒星和星云,了解到巨大有机分子云的构成——它们经常漂移在恒星之间,还可以了解到宇宙的起源、演化和命运。可是所有这些射电辐射都是自然生成的——是依据物理过程形成的,电子在星系磁场之间盘旋,或者星际之间的分子发生碰撞,或者大爆炸红向偏移造成的遥远回响,从宇宙起源的伽马射线到充满我们这个时代太空里温顺和寒冷的射电波。

  在最近人类从事射电天文学研究的几十年之间,还从来没有接收到来自太空深处、真正是非自然、特意制造出来的信号,某种精心安排的信号,某种由异类或另类心智设计或策划出来的信号。

  曾经出现过虚假的警报。

  起初,来自类星体,特别是脉冲星随时间有规律变动的射电波曾让人们惊喜交织、疑惑,猜测为某种播放的信号,来自外界,或者是为那些航行于星际空间的域外舰船提供导航的射电波标志信号。结果并不是那些东西——同样是域外或地外的,或许只是夜空中另外别的什么发出的信号。

  类星体似乎是巨大无比的能源,或许与星系中心质量巨大的黑洞有某种联系,其中很多是在宇宙演化进程已经过了大半之后,才出现的。

  脉冲星就是像城市那么大一团急速旋转的原子核。

  还曾经有过其它大量丰富和神秘的信号,起初看起来还真带有智能特征,不过后来发现,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地外来的。现在天空上星星点点地分散着秘密的军事雷达系统和无线电通讯卫星,这些并非少数几个民间射电天文学家的意愿和恳求所能制约的。有些时候那些做法已经明显是违法的,不顾国际远程通讯的协议。可是对违法者既没有进行追索,也没有惩罚。也有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出来承认对此事负责。

  上述种种,都不属于名正言顺的域外或地外信号。

  然而现在看来,发展出生命似乎是那么容易——而且,存在着那么多的行星系统,存在着那么多的世界,那么几十亿年的漫长时光,给生物的进化提供了那么多的机会和条件——要说在银河系中不是到处滋生着生命活动和智能个体,那简直太难以令人相信了。

  射电波以光速进行传播,好像还没有其它任何别的能达到或超过这个速度。它们很容易发生也很容易被检测到。即使是非常落后的技术文明,就像地球这样,在他们探索物质世界的过程中,早就应当碰上这类射电波信号。即使采用最为初级的实用无线电技术,几乎就有可能与位于银河系中心名副其实的文明进行通讯,现在,从发明射电天文望远镜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不过困难在于,天空中需要考察的地方太多了,再加上,域外文明可以使用的广播频率太多了,这就需要有一套系统和耐心的观测计划与程序。

  百眼巨人工程项目,为此已经进行了四年多的全天候观测和运行。曾经出现过机器突发的异常尖锐信号、来路不明的电波、似是而非的暗示、莫名其妙的提示、虚假错误的警报。可是偏偏没有真正的消息。

  “下午好,阿洛维博士。”

  这位孤单的工程师愉快地向她微笑,她点头回应。

  百眼巨人工程项目全部一百三十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都由计算机进行控制。系统自动地慢慢扫描天空,自动检查、自动对比从望远镜阵列各个不同单元所获得的数据,自动维护系统,保证不发生任何机械或电子故障。

  她拿眼扫描了一下占满整个一面墙、容量为千兆条信道的电子分析仪,注视了一下频谱测定结果的显示屏。

  在这个望远镜阵列经年累月缓慢扫描天空的状况下,确实没有什么很多的工作需要天文学家和技术人员去干。如果装置发现了什么情况值得注意的,它会自动地发出声音报警,如果必要的话,它会惊醒睡在床上的负责该项目的科学家。然后阿洛维会当机立断做出判定,究竟这是设备故障,还是美国的或苏联的太空航行器,不期而至的误入禁区或突发意外信号所致。

  她与工程技术人员一起时常改进和设计出一些机制,以便改善装备的灵敏度:分析检测到的辐射数据中是否有什么固定的方向图式?有没有什么规律性?

  她时不时会安排某些射电望远镜检查和验证其它天文台最近发现的异乎寻常的天体;她还要就一些与SETI无关的科研或工程项目,对本机构的成员和来访者给予帮助;她经常需要飞往华盛顿,维持拨款机构——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让他们对此具有高度的兴趣和关注;时常在扶轮国际墨西哥索科罗分社或者阿尔伯克基新墨西哥大学对公众发表有关百眼巨人甚长基线天线阵,它是由10组全同的射电望远镜组成,分布范围从加拿大东北圣克罗伊到太平洋中的夏威夷,每个望远镜孔径25米,组合基线长8000千米,分辨率0.0002角秒的巨大干涉仪。该系统的总部就设在新墨西哥州索科罗,这是真实的。而小说中的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也设在这里,是虚构的。科研项目的讲演或谈话;偶尔还要接待一些来自新墨西哥州最偏远地点富有进取精神的记者。

  爱丽极力小心谨慎不要让自己陷入琐碎的应酬和无聊的事务。与她一起工作的那些人员个个文雅礼貌风度悦人,她与这些隶属于她的下级人员维持相当的距离,避免不适当的个人密切关系,她并不觉得自己与任何一个人真的陷入什么亲密往来。可是与百眼巨人科研项目无关的地方上的男人之间,曾有过那么几次热烘烘的短暂交往,不过基本上都是随随便便的一般关系。在生活的这个领域和层面上,同样也是一种平平淡淡厌倦无聊的固定模式。

  她在一个控制台前坐下,插上耳机。她知道那是没有用的,设想庞大的计算机系统监视十亿条频道都发现不了的东西,她仅仅监听一个或两个频道就能检测到一种方向图式,那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是这样能对她起到一种满足幻想的作用。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一种几乎是坠入梦中的表情笼罩在她面部轮廓的每一个细节上。这位技术人员禁不住暗自在想,她真是太可爱了。

  像通常一样,她总能听到一种持续回响的随机静电噪声。有一次,在她监听的方向上,包括有仙后座AC+793888恒星,她觉得她听到一种歌唱,微弱缥缈、似有若无、时隐时现,倾其能力所及难以把握,难以令她信服这些东西确实存在。

  旅行者1号空间探测器,现在已经飞到海王星绕日运行轨道的附近,它将继续航行。这个空间探测器携带了一张金质刻录片,在它上面记录着来自地球给人印象深刻的问候语、图片和歌曲。

  那么他们能不能以光速向我们发送他们的音乐?而我们向他们发送的速度仅仅是他们发送速度的万分之一?

  在其它的情况下,比如现在,明显的,静电声是毫无方向图式可言,她会提醒自己,山农信息论著名的箴言,除非事先知道编码的解密之钥,那么最难破解的编码格式就是编制成与噪声难以区分的编码消息。

  她迅速地点击了操作台上的几个按键,从阵列中选取了两个相互对立的狭窄带宽频率,一个出现在左耳机,一个出现在右耳机。

  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反应。她监听射电波的两个偏振平面,然后对比线偏振和圆偏振。可供选择的有十亿条频道。仅凭可怜而有限的一对耳朵和一副大脑去监听,寻找有没有一个方向图式,试着去猜测计算机的各种可能性,你就得花费一生的时间。

  她很明白,只要它真的存在,人类是善于辨别微妙莫测的格式、拼图、方向图形的。可是同样的,即使它根本不存在,人类也善于想象出来他想要的东西。

  的确,存在有一系列的脉冲,存在有一些静电噪声的配置,它们会突然之间给出一个中间停歇的节律,或者形成短暂的旋律。她把控制点拨转到另一对射电天文望远镜上,这对装置正在监听一个已知的星系射电源。她听到射电频率由高到低的一声下滑音,一个“干扰啸叫声”——由于射电源与地球之间星际空间弥漫着稀薄气体,穿行其间的电子对射电波产生耗散作用造成的。中途遇到的电子越多,发出的滑音就越多,也就表明射电源距离地球越远。

  她听到过太多这样的声音了,只要她一听到这种射电波干扰的啸叫声,她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射电源的距离。这一次,她估计,来自一千光年之外——远远超出附近邻域的恒星,不过仍然相当地局限在巨大的银河星系之内(银河系直径约十万光年)。

  爱丽将百眼巨人的工程设施转回到巡天扫描状态。仍然是没有任何方向图式。就像一个音乐家聆听遥远处传来的滚滚雷声。偶尔出现的小块图式会促使她注意,如此持续不断一直到让她无法忘记,甚至有时候情不自禁地倒转磁带,察看某一段特定运行的观测记录,是不是有什么她曾经脑子里有过印象,而计算机对此忽略了。

  在她的整个生活中,做梦一直伴随着她。她所做的梦细节异乎寻常地清晰、结构精巧完美、内容丰富多彩。比如说,在梦中,她能凑到近前凝视母亲的面孔,达到毫发毕现的程度,或者,清楚地看到一台旧收音机后盖的细节,她梦境中的视觉细节面面俱到。她总是能回忆起梦中的每一个微妙细节,毫无遗漏——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正承受着极端的压力,像博士论文答辩之前,或者与杰西濒临分手的时刻。可是现在她想回忆梦中的形象却很困难。对于视觉细节的回忆能力几乎完全消失,代之而起的,她开始梦见种种的声音——就像一个生来就失明盲目的人。

  凌晨的几个小时,她睡梦中无主导意识的内心,时常会产生某些或长或短的曲调,这些都是她从来也没有听见过的旋律。她会突然醒来,发出声控命令,点亮床头桌上的台灯,拿起为此事先准备好的钢笔,画出五线谱,把这段音乐记录到纸上。有时候白天忙了一整天之后,她会利用录音机把它重新播放出来,听一听是不是她曾经从蛇夫座或摩羯座方向接收过。她不能不承认感到沮丧和无奈,整天就是那些东西在作祟,受到它们的困扰,那些电子、那些具有接受能力和放大能力不停移动的空洞、那些冰冷稀薄的气体之中的带电粒子和磁场,它们弥漫分散在相距遥远的闪烁恒星之间的太空。

  这是反复重复的单音符,音调高亢,陡升和急降的转换的瞬间,嘈杂而凌乱。

  她极力回忆和辨认。她随后确定,这是她三十五年来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

  她想起了,每次都要抱怨她母亲,把晒衣绳的滑轮一拉,又是一批新洗的衣服晾在上面。她那时那么小,特别喜欢一大堆排列整齐的衣服夹子。当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会把脸贴在新晒干的床单上,那股气味刺激而好闻,令她欣喜陶醉。现在能不能再闻一闻?

  她记得,自己大笑着,脚步蹒跚地走开,突然妈妈过来温柔爱抚地把她举得高高的,就像上了天,然后弯起胳臂抱着她,就像她是一堆叠放整齐的衣服,准备要放入父母卧室的大衣柜的抽屉里。

  “阿洛维博士?阿洛维博士?”这个技术人员低头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皮和轻柔徐缓的呼吸。

  她眨了眨眼,摘下耳机,对他歉意地微笑。

  有时候她的同事们为了让爱丽能听到他们说的话,不得不大声地说,使说话的声音比放大的宇宙射电噪声还更大。反过来,她回答的时候,满心不情愿地摘下耳机进行简短的几句谈话,为了能盖住噪声的音量,也得大声地喊着回话。当她全神贯注忘掉周围一切的时候,对于一个没有经验的观测者来说,漫不经心或者即使是生动有趣逗笑取乐的几句交谈,就像在巨大而宁静的射电观测的设施中间,产生了一场无缘无故不期而至的激烈争论。

  不过现在她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准是走神了。”

  “是庄慕林博士来电话。他正在杰克的办公室,说他与你有个约会。”

  “哎呀,天哪,我给忘了。”

  虽然岁月不停地流逝,可是庄慕林的聪明才智依然不减当年,而且,还增加了一些自己与众不同的特异怪癖,是爱丽在加州理工学院做研究生的时候,还没有显现出来的。比如,当庄慕林觉得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会唯恐失礼,习惯性地检查裤子的拉链是不是忘了拉上。几年来,他越来越坚信地外文明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至少过于罕见,过于遥远,难以检测到。

  他到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为的是在每周举行的科学讨论会上发表讲演。可是,爱丽发现,庄慕林此行还有其它的目的。他曾给国家科学基金会写过一封信,督促百眼巨人结束地外智能的科研项目,将其全部时间和业务转向更为传统的射电天文学。

  他从内衣口袋里抽出这封信,并且坚持说爱丽已经读过这封信。

  “可是到目前为止,才只不过进行了四年半的工作。对于整个北部天空,我们所做的观察还不到三分之一的工作量。这是第一次巡天扫描,在最优带通的条件下,可以使整体的射电波噪声最小。为什么你要求现在就停止呢?”

  “不,爱丽,这样做是永无休止的。十多年之后,你也找不到任何迹象。你可以拿出论据说,需要花费上亿美元在澳大利亚或者阿根廷建立另一座百眼巨人设施,用以观测南部的天空。等到那里失败之后,你又会提出,沿地球运行轨道建造一些带有自由飞行馈线装置的抛物面设施,用以接收毫米级的射电波。你总能够想出来某种没有做过的天文观测。你总能设想出一些理由,解释说,为什么地外文明喜欢从那些我们还没有观测过的地方发出他们的广播。”

  “哦,大卫,我们已经千百次地讨论过。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能了解到智能生命的某些稀有特性——或者,至少能了解到,智能生命也像我们一样考虑问题,不愿意与像我们这类的落后文明进行通讯。可是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就会获得宇宙研究的最大成功。你再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发现了。”

  “还有很多第一流的课题和项目找不到射电天文望远镜可供使用,从而无法进行。诸如关于类星体演化的项目,甚至于,还有令人刺激着迷的星际之间太空中的蛋白质。这些项目正在排队等待,就因为这些工作设施——这些到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好的相控阵列——几乎全部都用于SETI项目。”

  “百分之七十五用于SETI项目,大卫,百分之二十五用于常规的射电天文学项目例行研究。”

  “不能把它们称为例行研究。我们有幸获得机会去回溯星系正在形成的阶段,甚至于比这还更为早期的时间。我们可以察看巨大的分子云的内核,可以察看星系中心的黑洞。在天文学领域即将发生一场革命,可是你,偏偏横亘在前进的道路上。”

  “大卫,别把那么个人化的情绪夹杂到里面去。如果不是公众支持SETI项目,百眼巨人工程永远也建立不起来。百眼巨人工程的设想和规划并不是我个人的东西。你当然知道,当最后四十台大碟片尚未完全建成的时候,他们选中了我,让我来担任这个局长。国家科学基金会是完全支持……”

  “并不是完全支持,如果让我说,当然不会支持。这是一场戏弄公众的一哄而起的游戏。这是对那些UFO傻瓜、对那些只会看连环画的愚昧群众、对那些心理脆弱的未成年人的诱惑与欺骗。”

  越说声音越大,庄慕林几乎是在喊叫,爱丽感觉实在难以忍受,禁不住像关闭扩音器一样想把他关掉。

  由于她的工作性质以及她相对突出的位置,她经常出现在那样的场合里,除了递送咖啡、现场速记等女服务人员之外,正式与会人员都是男人,而只有她是唯一的女人。尽管从她本人似乎已经付出了一生的努力,仍然是一大群的男性科学家,他们只顾相互之间交谈,只要逮着机会,总要打断爱丽的话,并且不顾她正在说些什么。偶尔地,还有一些像庄慕林那样的人,总要公然显示一种势不两立的反对态度。当然,庄慕林至少还能维持对待她这个女人,也像他对待其他很多男人们一样。他发脾气耍态度,倒是不分男女,一律对待,走访对象也是无论男女一视同仁。爱丽的男性同事中间只有很少几个,并不因为她的出席和在场,而显得局促不安或态度异常。爱丽心想,还是应当多与这样的男人交往和讨论问题。比如,坎乃特·德·黑尔,一位分子生物学家,来自萨克生物研究学院(创始人萨克,1915~1995,位于加州圣地亚哥北方拉荷雅,成立于1967年),最近被任命为总统科学顾问。当然,另一个谈得来的男人就是彼德·瓦缬润。

  她知道,还有很多的天文学家像庄慕林一样,都对百眼巨人工程具有同样急躁和不耐烦的情绪。

  从工程启动两年之后,工程管理局机构内部就弥漫着一种忧郁消沉的气氛。在对设想存在的地外文明隐含的意图进行长期无人过问的观察,在机构成员之间已经发生过情绪激昂的激烈争论。从我们这方面无法猜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困难。对于我们所选举出的驻华盛顿的代表,要想猜测他们的意图究竟是什么,简直重重阻隔难以猜中。那么对于从根本上讲种类截然不同,又生活在成百上千光年之外不同的物质世界里的物种,谁知道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意图。

  有人相信,信号根本就不是通过射电频谱传送的,而是通过红外线,或者通过可见光,或者是通过伽马射线之中的某个细节。或者,也许,地外文明急切渴望发出信号,可是所采用的技术需要我们再花费一千年才能掌握。

  在其它研究机构的天文学家在恒星和星系中间,做出了不同寻常的发现,挑选出一些天体,不管出于什么机制,它们能够产生强烈的射电波。

  另外一些射电天文学家发表科学论文,参加学术会议,具有一种获得进步达到目的的感觉,从而精神振奋情绪高涨。

  在美国天文学会的年会,或者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三年年会和全体会议征文中,百眼巨人工程的天文学家通常拿不出可供发表的论文,也就经常被忽略。所以征得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同意,百眼巨人领导层决定留出百分之二十五的观测时间给那些与搜寻地外智能无关的项目。由此,已经做出了某些重要发现——关于河外星系的天体,有的似乎有悖常理,其移动速度好像比光线还要快;有关海王星最大卫星海卫一(Triton,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鱼的海神)表面的温度;有关邻近星系外部边缘的暗物质,在那里看不到任何的恒星。工作氛围和精神状态开始改善,百眼巨人工程的科研人员感觉他们正在为天文学发现锋利敏锐的前沿作出贡献。

  自然,全部完成巡天搜索任务的时间将会拖延加长,实际上不能不这样。可是这样一来,他们的职业生涯有了安全的保障。或许他们没有必要非得继续寻找其他智能生命体的迹象,而可以从大自然的宝藏中探索其它的秘密。

  对于搜索地外智能的工作——通常缩写为SETI,那些更为乐观地想要与地外智能生命体进行通讯(CETI)的属于少数例外——实际上是一种例行的观测,工作沉闷而且工作量巨大,为此已经建成大量的工程设施。可是这些世界上最强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阵列,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可以保证用于其它的科研项目。然而那些沉闷枯燥的工作任务必须完成。此外,还要有一小部分的时间保留下来,提供给其它研究机构的天文学家。

  随着工作气氛和精神状态的显著改善,自然就有很多人同意庄慕林的意见;他们用渴望的眼光看着这样一件用百眼巨人的一百三十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所展现出来的技术奇迹,想象着能让它为自己的无疑值得赞叹的项目规划服务。

  爱丽交替地对大卫采用和解协调和辩论说服两种方式,然而无论哪一种方式,都没有取得任何良好的效果。庄慕林总也表现不出友善和蔼的心态。

  庄慕林主持的研讨会部分的企图在于显示:哪里也没有什么地外文明。如果仅凭着我们几千年的高技术文明,我们已经能够做到目前这种程度,他问道,一个真正先进的物种还能干些什么呢?他们应当有能力移动恒星,应当有能力重新配置星系。然而没有,就全部的天文学成果而言,没有任何这样的迹象,没有任何一种现象不能按照自然的进程来做出解释和加以理解的,没有任何一种现象不得不求助于地外智能才可以得到解释的。为什么百眼巨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一个这样的射电信号呢?他们是不是想象到在整个天空中只有一套射电发射器?他们是不是认识到有多少亿颗的恒星他们已经观察过?这是一场花费巨大的实验,至今已经一步一步地进行过。天空的其它部分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观察。答案就在其中。无论在更深层的太空,或者地球附近,都没有任何地外文明的迹象。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在提问阶段,一个百眼巨人工程的天文学家,问起有关动物园假说,该论点认为,地外文明已经在那里自行存在,可是不愿意暴露他们自己的身份,为的是不想让地球人知道在宇宙中还有其它的智能文明存在——这就像是研究动物原始行为的专家,希望观察生活在荒野中的一群黑猩猩,而不希望干扰它们的行为方式。

  在回答中,庄慕林问了一个不同的问题:对于星系中上百万个文明,难道就不会出现一个偷猎者?

  至于说到“上百万个文明”这样的提法,从事百眼巨人科研项目的人员,一天到晚,张口闭嘴,都在这样述说。

  怎么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星系中所有的文明都严格地遵守不加以干涉的伦理道德准则呢?难道就没有一个到地球周围伸头探脑进行窥测,这有可能吗?

  “可是在地球上,”爱丽回答,“偷猎者和反盗猎者是处于大致相当的技术水平上。如果反盗猎者技高一筹——比如说运用雷达和直升机——那么偷猎者只能自动出局。”

  有些百眼巨人的工作成员,对于这个发言报以热烈的掌声,可是庄慕林只是连声说:“你们去找啊,爱丽,你们去找吧。”

  为了使头脑清醒,她的做法就是独自一个人长途驱车,驾驶她那辆精心护理奢侈豪华的1958型雷鸟,这种车型配备有可拆卸的实体顶盖,在后座两侧有小型玻璃展望口。她经常是把顶盖卸下放在家里,趁着夜晚,穿越点缀着贫瘠矮小灌木丛的沙漠,将侧窗摇下来,任凭狂风劲吹,让黑发猎猎地飘在脑后。

  几年来,好像,她已经渐渐熟悉了沙漠中每一座贫穷的小镇,熟悉了每一座孤山和地垛,每一个地块和土丘,甚至熟悉了新墨西哥州西南部每一个州级公路上往来巡逻的警察。

  经过一夜的值班观测,她经常喜欢快速地穿过百眼巨人的警卫站(这个职守站就在抵御旋风的屏障之前,更高的地方),灵敏地换挡,向北疾驶而去。

  在新墨西哥首府圣菲周围,最微弱的黎明曙光隐约出现在基督热血山峰之上。

  她经常暗自发问,为什么一个宗教总是愿意用他们最为尊贵形象的鲜血、躯体、红心和脏器来命名一个地方?为什么偏偏没有大脑?让它沦为功能突出可是并没有成为值得纪念的器官?

  这一次,她驱车驶向最南端,直奔萨克拉门托山脉。

  也许大卫是正确的?

  也许SETI和百眼巨人只是少数几个无能而又顽固不化的天文学家自己搜集的一堆幻觉和妄想?

  是不是这样,无论搜索多少年,只要没有接收到确切的消息,这个研究项目就要继续下去,总能研究出新的策略用于探索有传送能力的文明,总能继续设计出一些新型和成本昂贵的仪器仪表装置?

  什么样的标志和迹象能令人信服地说明失败了?

  到底到什么时候,她心甘情愿放弃,转向更为安全有保障的项目,能获得更大成果更为有效的项目?

  日本野边山射电天文台(日本长野县南佐久郡南牧村野边山)刚刚宣布,在一团历来存在的浓密分子云中,发现了腺嘌呤核苷,这是一种复杂的有机分子,一种结构性的DNA团块。

  她肯定会投身于这项研究,做出有益的观测,寻找太空中与生命有关的分子,假使她放弃了搜寻地外智能的项目,她会这样做。

  在这高山的道路上,她向南面的地平线望了一眼,一下子看到半人马星座。

  就是这样排列的几颗星星,古希腊人从中看出了一个幻想的形象,半个人,半个马,就是这个精灵教给了希腊众神之王宙斯无比的智慧。

  可是爱丽无论如何也不能拼凑出这样的图形格式,会像一个半人半马的样子。

  星座中最亮的那颗星,就是半人马座阿尔发,是她最喜欢的星星。这是最近的一颗恒星,距离我们只有四又四分之一光年。实际上,半人马座阿尔发是一个三星组合的系统,两个太阳近距离地靠在一起,相互绕行,第三颗更为远一些,围绕着这两颗星回转。从地球上看来,这三颗星混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单独的发光点。

  在特别清晰的夜晚,就像今天晚上,有的时候,爱丽就能看到它正在远方墨西哥某个地方的上空盘旋。

  有时,连续几天沙尘暴过后空气中飘满了从沙漠卷起的沙粒和浮尘,她会把车开到群山之中,以便赢得足够的海拔高度和更为清澈的大气氛围,走到车外,注视着这最近的恒星系统。

  尽管很难被发现,可是那里可能有行星。或许围绕着三个太阳之中的一个,沿着相当靠近的轨道回转。一种更为有趣的运行轨道就是8字形,具有相当的天体力学的稳定性,来回绕行于两个内层的太阳之间。

  她陷入遐思冥想,生活在一个天上具有三个太阳的世界里,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比新墨西哥更热。

  在双车道黑色路面的公路上,她感到心情有点激动,很高兴地注意到公路两侧排列成行的野兔。她以前曾经看到过,特别是当她向远处开车直抵得克萨斯的西部,有过同样景象。它们四脚着地站在路边;可是当它们被雷鸟的新型石英车头灯一照,一个个立刻都直立起来,后腿着地,两只前爪耷拉着,被惊呆了,一动不动。所以就好像是伴随着她汽车整夜的轰鸣,沿途有那么几英里长,全都是沙漠野兔作荣誉警卫向她致敬,在黑暗中,当这种异相突然投向它们,它们向上张望,抽动着一千只粉红色的鼻子,闪动着两千只明亮的眼睛。

  她想,也许这应当说是一种宗教虔诚的体验。这些大部分好像都是年幼的野兔。也许它们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汽车前灯。你想想,两道强光,以每小时一百三十千米的速度疾驶而过,那一定是相当令兔子们惊讶。尽管几千只野兔排列在道路上,好像没有任何一只跑到公路中间靠近车道线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一只吓得惊慌失措逃离现场,也见不到被遗弃的尸体,只见它们沿着路边的人行道个个竖起耳朵在张望。它们为什么都沿着铺设的路面排列得那么整齐呢?她想,是不是与沥青路面的温度有关系?或许它们正在稀疏的灌木丛中寻找可以食用的草料,对于突然过来的亮光感到好奇?是不是它们中间从来也没有任何一只曾经蹦蹦跳跳跨过这条道路,到道路对面去拜访它们同宗同族的兄弟姐妹?这样想也许是合理的。它们如何想象这样一条公路呢?一个外来之物出现在它们中间,它的功能玄妙而不可窥测,是由那么一些生命体建造的,可是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生命体?她猜测,她怀疑,它们中间不会有任何一个对这一切产生丝毫的疑问或兴趣。

  她的汽车轮胎在路面摩擦出的杂音是一种白噪声,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去聆听,听听其中有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或格调。这时候,也是这样。

  过去,她曾经仔细地听过很多白噪声的声源:半夜里,冰箱马达启动的声音;洗澡时的流水声;在离厨房不远的小洗衣房里,洗衣机工作发出的声响;海洋的咆哮之声,那是到墨西哥去,在离尤卡坦半岛不远的科苏梅尔岛,进行短时间的水下潜泳时听到的声音,那一次,她缩短了行程,因为急于要回去工作。她经常会聆听日常的随机噪声的声源,试图确定是不是其中存在有固定的模式或格调,比星际太空中的静电噪声更为明显。

  去年八月,她到纽约参加国际无线电科学联合会召开的一个会议。人们告诉她,乘地铁非常危险,可是那里的白噪声具有阻挡不住的诱惑。地下铁道所发出的哐啷哐啷的声响,她曾想她从中听出点门道,决心放弃半天的会议,专门去乘坐地铁,从第34大街到寇尼岛,再返回到市中心的曼哈顿,然后换乘其它路线,一直到最远的皇后站。她在牙买加的一个站头,改乘其它列车,当返回举行会议的大饭店时,已经有点红头涨脸、上气不接下气。她自己解脱说,毕竟是炎热的八月天。有时候,当地铁列车急转弯时,车身倾斜,车厢内部的灯泡偏向外侧,她能看到一系列有规律的光线,在电灯泡里闪光,高速地从旁边通过,就仿佛她正乘坐某种不可能实现的超级相对论星际太空航行器,急速地穿行于一簇一簇超级、巨大、年轻的蓝色恒星。随后,当列车进入直道时,车厢内部的灯光重新回来,她也重新觉察到刺激性强烈的气味,感觉到身旁拥挤的拉着扶手的乘客,看到小型的电视监控摄像机(锁在保护性的笼子里,随后被人用喷漆涂抹变瞎了),看到显示整个纽约城市地下运输系统风格独特色彩斑斓的地图,听到进站之前刹车时高频刺耳的尖叫声。

  她知道,这有点偏离常人常理。可是她总是寻求一种积极的充满奇思妙想的生活。就这样,她有点身不由己地想听噪声。她看得很清楚,这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对此好像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加以注意。无论如何,这是与职业有关系的。如果她对此那么在意的话,她或许会因为科苏梅尔激浪澎湃的声音,而从她的所得税中扣除科苏梅尔旅行的花费。行了,或许她已经鬼迷心窍,得了强迫症。

  车厢哐当一声,使她清醒过来,意识到已经抵达洛克菲勒中心站。当她迅速向车厢外走去的时候,车厢地面上堆积着丢弃的报纸,一份《新闻邮报》的一个标题引起她的注意:游击队占领约堡电台(约堡是南非约翰内斯堡新闻用语的简称)。如果我们喜欢这些人,就说他们是为争取自由而奋斗的战士。如果我们不喜欢这些人,就说,这是一帮恐怖分子。即使不是这样,我们也不敢肯定地说,他们只不过是临时打打游击,就这么混下去。

  旁边的一张废报纸上,有一幅照片,一个人信心十足地挥舞着手,标题是:《世界末日什么样》。摘自比利·卓·兰金新书评论。《新闻邮报》本周独家报道。

  她仅仅瞥了一眼,试图尽快忘掉这些东西。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会议地点所在的大饭店,以便能赶上听取藤田有关同态型射电天文望远镜设计的论文。

  叠加到轮胎的哀鸣之上的,还有周期性的砰砰之声,这是历年来,不同时代不同的新墨西哥道路维修人员重新铺设路面,形成的一条条路面的接头引发的。

  如果百眼巨人工程项目接收到星际发来的消息,可是传输速率非常慢——比如,一个小时发出一个比特的信息,或者一周时间一个比特,甚至十年一个比特,那会怎么样?

  如果发送信息的文明非常古老、非常耐心,一点一点地向外发送,他们根本不知道几分钟之后甚至几秒钟之后,我们已经失去了耐性,无法识别是什么样的模式,那将会如何呢?

  假定他们能够生活几万年。他们谈话非、常、非、常、地、缓、慢、悠、长,不、急、不、忙,徐、徐、道、来。百眼巨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能不能有这样长寿的生命体?

  如果在宇宙的演化历史过程中有足够充分的时间,为繁衍非常缓慢的生命体提供了条件,让他们发育成高度智能的物种,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呢?

  会不会产生统计性的化学键断裂,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机体产生退化,强制他们按照我们人类这样的程度进行繁衍,从而他们的生命期限也像我们一样?

  或许他们居住在某种古老、久远、严寒、冷淡、漠然、无聊、怠惰、懒散的世界,甚至分子的碰撞也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进行,也许一天只发生一个回合的碰撞。

  她在毫无成效地胡思乱想:有一个射电波发射器,采用大家公认的非常熟悉的设计,构造而成,坐落在一座甲烷结冰形成的山崖上,从遥远处,一颗已经进入红矮退化期的太阳把微弱的光投射过来,高高的山崖之下,充满液态氨的海洋,波涛涌起,无情地冲击着海岸——恰好生成一种白噪声,与科苏梅尔的狂涛巨浪产生的效果几乎一样,无法加以区分。

  相反的情况也是可能的:他们说话快速急促,甚至近乎狂躁的生命体,动作敏捷匆忙,他们发送一篇完整的射电波消息——比如相当于几百页英语的正文——仅用一个纳秒(十亿分之一秒)。当然,如果你的接受器具有非常窄的带通,你就可以只收听范围狭窄的频率,迫使你接收长程时间常数的电波。永远不可能检测快速调制的射电波。这是傅里叶(1768~1830,法国数学家)积分的一个简单结果,而且与海森堡(1901~1976,德国物理学家)测不准原理有密切关系。例如,你的带通为一千赫兹,你就不能检测到比毫秒级(千分之一秒)更快的调制信号。那将造成音质的模糊。百眼巨人的带通比一赫兹还要窄,能检测到的发射信号必须调制得很慢,不能超过每秒一比特信息。调制到更慢的信息——比如说,长于几个小时——只要你愿意把望远镜长时间地指向射电源,只要你具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很容易检测出来。

  天空中需要观测的方位如此之多,需要观测的恒星多达几千亿颗。你不可能花费整个一生的时间仅仅观察其中的少数几颗恒星。她所遇到的麻烦正是如此,在不到一个人一生的时间里,按照十亿个不同的频率,监听天空中所有的各个方位,他们既忽略了狂热激动滔滔不绝的急性子,又遗漏了字斟句酌寡言少语的慢性子。

  当然,毫无疑问,她会想到,对于能够接收到什么样的调制频率,他们要比我们清楚得多。

  他们如果具有以前与星座通讯的经验,如果具有与新出现的文明打交道的经验,那该多好呀。

  如果接收信息一方的文明世界,对于可能出现的脉冲频率,采用足够宽大的范围加以涵盖,那么发送一方的文明世界,就可以很好地利用这样的范围进行发送。在微秒级进行调制,在几小时范围进行调制。

  可是这样一来,费用会多么巨大?以地球的标准来衡量,几乎所有的设施都是优越的工程和巨大的功能资源。

  如果他们想要与我们通讯,对我们来说就很容易和方便了。他们可以按照很多不同的频率发送信号。他们可以采用不同的时间级别进行调制。他们也会知道我们有多么地落后,并为此感到遗憾。

  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呢?

  也许大卫是对的?

  无论哪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地外文明?

  所有那几十亿个世界都是不毛之地、四野贫瘠、凄苦荒凉、没有生命?

  智能的个体仅仅生长在这个难以理喻的广袤宇宙之中,这么偏僻隐匿的一个角落?

  无论爱丽进行了多么顽强不屈的试探,无论遇到多少困难,她都不会认真地考虑,竟然是这样的一种可能性。那将与人类的内心恐惧与自命不凡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与从未获得证实的有关死后生命的信条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与占星术之类的伪科学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是唯我独尊的地球中心理念的现代版本和具体展现,这种傲慢自负曾俘获和束缚了我们的祖先,这种观念就是,我们,就是我们,是这个宇宙的中心。

  庄慕林的论点正好就是植根于这样的基础,从而对爱丽的项目产生怀疑。

  竟然要我们相信这样的论点,那简直太糟糕了。

  等一等,她突然想到。我们一次也没有用百眼巨人系统,对北部天空进行观察。

  再过七年八年,如果我们仍然收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号,那可就得为此忧虑和担心了。这可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获得机会搜寻其它世界的居民。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就确认了某种相应的口径,深知我们这个星球上生命之罕见与宝贵——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就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事实,值得我们加以确认。反之,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就改变了我们这个物种的历史,打破了束缚我们狭隘眼界的枷锁。

  成败得失如此事关重大,她暗自揣想,不能不倾自我之全心全意去冒一点职业的风险。

  她把汽车贴向路边转了一个弧线顺畅的大弯儿,调转车头,沿着道路的另一侧,向上打了两挡,加速向回程开去,直奔百眼巨人驻地。

  那些野兔仍然在路旁排着队,现在天边已透出粉红色的朝霞,它们个个抻长脖子,目送她疾驶远去。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四章 素数

  是不是月球上没有摩拉维亚兄弟会①的教友?

  是不是还没有任何一个教友使团访问过这个属于我们的异教星球?

  为什么不到那里培育文明教化?

  为什么不到那里传播基督福音建立基督教会与教区?

      ——赫尔曼·梅尔维尔②《白色夹克衫》(1850)。

  只有寂静无声伟大无比;除此而外都软弱无力。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③《狼之死》(1838)。

  【① 摩拉维亚兄弟会,最早起源于捷克,属于德国的路德教派。又称漂泊教友团。】

  【② 赫尔曼·梅尔维尔(1819~1891),美国小说家、散文作家和诗人,代表作《白鲸》1851年在伦敦和纽约出版,遭到大西洋两岸评论家的冷嘲热讽,直到将近百年之后,才被认为是脱离欧洲影响的具有美国特色的代表作。】

  【③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1797~1863),法国极富哲理性的浪漫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出身于军人贵族世家。】

  黑暗冰冷寂寥无物空空如也的一切已经被甩到后面。

  现在这组脉冲群正在趋近一颗正常的黄矮星,在这昏暗朦胧的系统中,它开始喷洒溢出各式各样紧随其一起长途跋涉过来伴行的天体,被一团一团环绕的氢气冲击得正在抖动,穿透一丛一丛旋转的大冰块,冲破一簇一簇寒冷世界之中的有机云团,在这个寒冷的世界里,生命的先兆正在躁动,横扫过一颗行星,侵袭了这颗已经度过十亿年初生期的行星。

  现在,这组脉冲群正洗刷涤荡着一个温暖的世界,闪现蓝色还有白色,正依托着群星灿烂的大背景,不停地旋转。

  这个世界有了生命,无拘无束,蓬勃兴盛,种类繁多,形形色色,数量巨大,郁郁葱葱。

  在最高的山脉寒冷的巅峰之上,居住着会跳动的蜘蛛,海洋深处,基底高低不平,岩层突出的脊背不停喷涌,在高温裂隙附近,居住着食用硫黄的虫类。有的生命体只能生活在浓硫酸中,有的生命体被浓硫酸腐蚀得荡然无存;有的有机物被氧俘获钳制拘禁得不能活动,有的有机物只能在氧气中存活,实际上,它们需要氧气进行呼吸。

  一种特殊的生命形态,具有那么些许的一点点智能,最近,已经遍布整个行星。它们的前哨阵地已经向下探查到海洋的基底,向上伸展到离星球不远的近地轨道。它们繁衍分布到这个小小世界的每一个偏僻隐蔽的角落和拐弯抹角不被注意的桃花源。从夜晚过渡到白天的分界线一直不停地向西横扫,随着这条界限的移动,成千上万的这类生灵执行着礼仪般清晨的沐浴洗漱。它们有的穿着厚重的大衣,有的仅仅缠上一块简单的腰布;喝着各式各样的饮料,咖啡、红茶、绿茶和花茶;骑脚踏车,开汽车,坐马车或骑着牛;思考学校布置的作业,期盼春季的播种,担忧这世界的命运。

  这一系列射电波的先头脉冲组曲折委婉地钻入大气和云层,撞击到凹凸不平复杂多变的地面,其中一部分反射回太空。

  当地球在它的覆盖之下旋转时,后继的脉冲组陆续到达,不仅淹没了这颗行星,同时也吞没了整个的系统。

  这些天体中的任何一个所能截获的能量都非常有限,其中的大部分仍然不懈地努力继续飞行——当这颗黄色的恒星及其随从的星球完全深陷其中,这些脉冲组沿着完全不同的方向,进入墨色浓密的黑暗之中。

  当班的值班员穿着一件待客纶品牌的夹克衫,后背上一个风格特殊的排球图案,球形上方印着排成弧形的一行字“MARAUDERS”(强盗),走向控制大楼,值夜班。

  正巧一群射电天文学家刚刚结束谈话会,离开大楼去吃晚饭。

  “嗨,老兄,小绿人①找了有多久了?五年多了,是不是,威利?”

  【①1965年,苏珊·卓丝琳·贝尔·波内尔(1942~)在剑桥大学安东尼·休伊士(1924~)手下攻读博士学位。她所使用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阵列,每四天作一次巡天扫描,从1967年7月开始,每隔四天,她就把400英尺长的记录纸带详细地分析一遍。
  由于当时与设备配套的计算机尚未安装,只能凭肉眼一段一段地观察,贝尔需要从中排除人工的无线电信号,并把真正的射电波信号标示出来,工作十分枯燥。
  由于贝尔的耐心细致,结果发现了周期精确的脉冲信号,在与导师商量之后,决定采用新安装的、时间分辨率更高的快速记录仪加强观测。
  1967年11月28日,获得了清晰的脉冲图,天文射电源脉冲周期稳定在1.337301 13秒。
  由于精度如此之高,人们设想是不是地外的智慧生物发射的,设想它们身材矮小,身体为具有光合作用的绿色,可以自行吸收太阳能。这就是最早“小绿人(Little Green Man)”名称的由来。
  可是贝尔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一种类似“交通指示灯”的射电信号,因为这种射电天体具有固定的位置,天线接收的方向和速度也都不变,不像是小绿人的行为。如果那样,它们所在行星的运动会影响信号的速度,从而产生多普勒现象,可是几个月的观测并未发现这种效应。
  1967年圣诞节之前,贝尔发现了第二个类似的天文射电源,周期为1.273 79秒,紧接着又发现了两个,周期分别为1.188秒和0.253 071秒。她认为小绿人不可能在4个相距如此遥远的天体上同时发射。随着类似天体数量的增加,人们日渐认识到这是自然想象。起初称之为脉动射电源,继之,称“脉冲星”。
  1968年2月《自然》杂志发表了有关论文。
  1974年,安东尼·休伊士因此获诺贝尔奖,可是没有卓丝琳·贝尔的份。
  这个女人很像是爱丽的角色原型。】

  他们这是善意的打趣和逗乐,可是他也能从玩笑之中听出点嘲弄的话锋。

  “给我们腾出点时间,威利。”另一个人接着说,“类星体发光度项目正在全面展开,如果只给我们百分之二的设备使用时间,这个项目可就不知道要拖到哪年哪月了。”

  “是呀,没错,贾克,一点没错。”

  “我们在回溯宇宙的起源。我们的项目也是事关重大的——而且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在此之外,另有一个宇宙;你不知道,那里就有一个小绿人。”

  “把它提交给阿洛维博士。我敢肯定,她一定很高兴听取你的意见。”他立即予以肯定。

  这位值班员进入了控制区。他对监控射电搜索的几十台显示屏幕快速地巡视了一遍。

  百眼巨人系统刚刚完成对武仙座的观察程序,已经窥视到远离天河之外的一大群星系团的核心区域,武仙星系团——该星系团位于一亿光年之外;他们曾专注于武仙M13,这一簇星群含有大约三十万颗恒星,凭借引力聚集到一起,它们围绕银河系运行,其轨道在远离银河中心二万六千光年之外的地方;他们考察了帝座,一个双星系统,武仙座泽塔和武仙座兰姆达——该星系团中,有的恒星与太阳不同,有的与太阳类似,都在附近。

  大多数能够用肉眼看到的恒星都是距离不超过几百光年的。他们按照相互隔离的十亿个频率,仔细地监测过武仙座天空范围内几百个小扇形区,什么也没有听到。

  在此前的几年中,他们已搜寻过紧邻武仙座以西的若干星座——巨蛇座、北冕座、牧夫座、猎犬座……那里同样,一无所获。

  值班员可以看到,有几台望远镜正在拾取武仙座范围内丢失的数据。其余的正在瞄准位于武仙座东侧的一个星座的天空中邻近的区域,紧紧盯住不放。

  对于几千年前地中海东部的人们来说,它就像是一把奇怪的乐器,与希腊文化中的英雄俄耳甫斯有关,这个星座的名字就叫天琴座,这个乐器就是古希腊的七弦竖琴。

  计算机操纵着望远镜跟踪天琴座的恒星,从星辰升起到星辰降落,记录累加发射的光子数,监控望远镜本身的工作状况,随时对数据进行处理,使之转换成操作人员习惯的格式。

  即使只放一个值班人员也显得对他太宽容和太照顾了。走过一个放糖的罐子和一个咖啡机,在一套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制作的演示屏上,用各种不同的灵巧方式,演示一个个警句或格言,还有一个汽车保险杠使用的即时贴,粘在墙上,上面写着“黑洞是看不见的”。

  威利走近主控操作台。他愉快地向下午的值班人员点头打招呼,那个人正在收拾笔记,准备离开去吃晚饭。因为白天的数据已经按照规矩总结在主显示屏上,用黄色显示,威利没有必要再多问此前几个小时的进展情况。

  “正像你所看到的,都在这里了,一目了然。在第49号有一个突发的尖锐信号——至少看起来是这个样子。”他说着,含糊地向窗户方向一挥手。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类星体集束自由释放多个尖锐信号一至十和一至二十。它们好像获得了非常良好的数据。”

  “是啊,我听到了。他们不明白……”

  随着一个报警灯在他们面前的操作台上规范地闪亮,他的话音渐渐微弱地听不到了。

  在一个标注为“强度频率”的显示屏上,一个垂直尖锐光点正在上升。

  “嗨,你看,这是一个单色的信号。”

  另外一个显示屏幕,标注为“强度时间”,显示出一组脉冲自左向右移动,然后走出屏幕。

  “这是一些数码,”威利轻声地说,“什么人发出的广播数码。”

  “或许是某些空军信号的干扰。我看到过机载警戒和控制系统的信号,或许来自新墨西哥柯特兰空军研究基地,持续了大约一千六百小时。或许他们捣鼓这些电子欺骗只是为了戏弄、找乐儿或者逗你玩儿。”

  其实早有庄严的协议,至少保障一些无线电频率专供天文学研究使用。

  严格地说,这些频率提供了清晰无干扰的信道,有时候军方难免禁不住要动用。如果真的发生全球性的战争,最先得到消息的恐怕就是射电天文学家,他们的窗口通向宇宙,其中充满了通过地球同步轨道卫星发出的指挥战斗的命令、伤亡评估指令,还有发向遥远的战略前哨基地、经过编码的发射命令。

  即使是没有军方的通讯量,一下子要想监听十亿个频率,天文学家也不得不面临很多破坏和干扰:雷电、汽车发动与点火、广播卫星的直播,这些都是射电干扰源。可是计算机就凭着数目字,了解了它们的特征属性,就能从系统上逐个加以忽略掉。

  对于歧义十分严重的信号,计算机将加倍仔细地监听,以便弄清它的确并非新出现的程序及可以理解的数据。

  时不时地,会有电子智能的飞行器执行训练任务,从附近飞过——有时带有碟形雷达,羞羞答答地假装是一个飞碟窝藏在机翼下面——这时,百眼巨人会突然准确无误地判定,那是具有智能的生命体发出的带有特征的信号。

  不过,通常这种特殊的生命和令人失望的生命,就有相当程度的智能,不过几乎没有一个是地外的智能。

  几个月以前,配备最先进电子对抗技术的F-29E战斗机从八万英尺高空飞过,引起全部一百三十一台望远镜发出警报。

  对于这些从事非军事项目的天文学家来说,这种无线电信号的特征已经足够复杂,很有可能成为首次来自地外文明的信号。

  可是后来发现,位于阵列最西端射电望远镜接收到的信号,比起最东端接收到的信号,足足提早了一分钟,很快就弄清楚了,这是一个疾驶的飞行物体穿过了包围地球的稀薄大气层,而不是来自宇宙空间深处想象不到的其他文明发出的广播信号。

  几乎可以肯定当前这个现象就跟那次是一模一样。

  爱丽把右手的几个手指伸进书桌下面一个盒子上的五个间隔均匀的空插口里。就因为发明了这套装置,她每周能够节省半小时的时间。不过这富余出来的半小时,也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去干。

  “这些话我都跟亚尔伯罗夫太太说过。她现在已经长眠他乡了,话说到这儿,渥西摩太太也跟着去了。我不是自我吹嘘,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总是给予很大的信任。”

  “是,妈妈。”

  爱丽检查着每个指甲的光泽,决定再进行一分钟,或许一分半钟的修饰。

  “我正在想你四年级时候的那件事——你记得吗?那天下大雨,你不想去上学,你想让我给你写个请假条,第二天带去,说你病了。我不同意。我跟你说,‘爱丽,不要只注意美丽漂亮,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接受教育。无论你怎么做,也不能增加你的美丽,可是你可以通过努力增加教育程度。上学去吧。你不去,你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今天将会学到什么。’是不是呀?”

  “是,妈妈。”

  “我那时候是不是跟你这么说的?”

  “是的,妈妈。我记得。”

  四个手指甲的光泽都已完美无缺,只是大拇指的指甲还显得暗淡无光。

  “我给你找出了高统雨靴和雨衣——就是那种套头的黄色雨披,你穿上可精神了,像个小精豆子——迅速跑出家门,上学去了。就是那一天,在魏司堡先生的数学课上,你提出的问题得不到答案,记得吗?你发脾气,闹情绪,憋着一股劲儿,一口气跑到学院图书馆,查找有关内容,结果你掌握的有关知识比魏司堡先生还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跟我说的。”

  “他跟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魏司堡先生谈论过?”

  “那是家长教师见面会上。他跟我说的,‘你这个女孩子,勇于探索,精力十足。’大概就是类似的这种说法。‘她被我的话惹恼了,查阅了那么多资料,对那个问题可以说是专家了。’这是他的原话,就是‘专家’。这件事,我记得跟你说过。”

  她向后靠住摇椅,两只脚支撑在书桌的抽屉上;就依靠放在修饰上光机内的手指维持稳定平衡。她总是在听到蜂鸣器发出声音之前,就感觉到它的震动。

  她突然振作起来。

  “妈妈,我得走了。”

  “我敢肯定,以前跟你讲过这件事。无论我说什么,你从来都不注意听。魏司堡先生是个好人。你永远也看不到人家的善良美好的一面。”

  “妈妈,真的,我必须得走了。我们抓住了那么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

  “来路不明的怪物?”

  “你明白吗,妈妈,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它或许是某种信号。我们谈论过的某种东西。”

  “你瞧,我们两个人都是这样,总寻思别人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样妈妈,就有什么样女儿。”

  “妈妈,再见。”

  “如果你保证到了之后,立即给我打电话,我就放你走。”

  “当然,妈妈。我保证。”

  整个谈话过程中,她母亲渴望摆脱孤独的急切心情,促使爱丽想赶快结束谈话,迅速离开。她不愿意听这样的话。

  她轻快地步入控制区,走向主控制台。

  “晚安,威利、斯蒂夫。让我们看看数据。很好。你们把天体出没方位图塞到哪里去了?喔,好。你们搞清楚了天体干涉测量的具体位置了吗?那就行了。现在可以看一看,在这个视野范围附近,有没有什么恒星。哎呀,天哪,我们这是在观测织女星。离我们相当近了。”

  她一边谈话,一边用手指敲击键盘。

  “你看,只有二十六光年。以前观测过,总是出现负面结果。在阿雷西博射电天文台最早开始巡天观测时,我自己亲手操作的。可是这个信号能量绝对强大,可能吗?仗剑之神从天而降,能量竟然达到几百央斯基①,用调频收音机都能收到的强大信号。”

  【① 央斯基:接受射电能量的单位(Jy)。1Jy=10-26W/m2Hz。全世界迄今所有从射电源接收到的信号加到一起,不足以加热一杯水。美国无线电工程师卡尔·央斯基(1905~1950)在威斯康星大学主修物理。

  1928年进入贝尔实验室工作,当时,他用一架可转动的定向天线探查干扰短波通讯的天电来源。除了电气设备和雷电之外,1931年,他还发现了一种微弱的无线电噪声,央斯基证明了这种噪声来自银河系中心方向。1932年消息发表后并没有引起天文学家的注意。业余天文爱好者、无线电工程师格罗特。雷伯得知这个发现后,1937年,自费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架射电天文望远镜,就是前面提到的,爱丽初次进入绿岸射电天文台时看到的那个纪念品。有人说央斯基是世界上第一位射电天文学家,有人说雷伯是世界上第一位射电天文学家。但是直到1973年,为了纪念最早发现了银河系射电辐射的先驱,以央斯基命名了这个单位。】

  “这么说,在织女星附近的天界之内,我们找到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它的频率大约是9.2千兆赫,并不是那么完全单色的:其带宽约为几百赫兹。它是线性偏振辐射的,它传送一组移动的脉冲,局限在两个不同的方位上。”

  系统对于她敲出的指令,有了响应,屏幕上显示出所有的射电天文望远镜的配置状况。

  “有一百一十六台望远镜接收到这组信号。很清楚,这并不是其中一两台机子产生了误操作的结果。行了,现在,我们肯定拥有足够长的时间基线。它是随着恒星一起运动的吗?或者是不是有可能,由于哪个电子情报卫星或者飞行器造成的?”

  “我能证实这是恒星运动,阿洛维博士。”

  “那就行了,这是相当有说服力的。那就跟地球脱离了关系,也就是说,不应当是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的苏联闪电通讯卫星。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应当对此再加以确认与核实,然后才能加以排除。当你方便的时候,威利,找机会,与北美联合空防司令部通话联系一下,听听他们对于卫星活动的可能性和看法。如果我们能够排除卫星活动,那么剩下来只有两种可能:它的确来自地外智能;这是一场骗局,或者这么说,有人费尽心机,给我们发来一个消息。斯蒂夫,做一次手工介入,单独检查几个射电望远镜——看看信号强度是否有那么大——看看是否存在任何人工欺骗的可能性。你想,有可能实际上是一个玩笑,他们想让我们明白,在我们的一些操作方式中,会有误差和漏洞。”

  其他的几个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也被百眼巨人计算机系统唤醒,聚集到主控台周围。个个脸上都挂着那么一点类似笑容的表情。其中谁也没有认真地把它看成来自另外世界的消息,反倒是有那么一点感觉,就像今天学校不上课似的,在他们习惯的日复一日冗长单调的例行公事中,获得了暂时的休息,或许也有那么一点期待它到来的味道。

  “除了地外智能之外,谁还能设想到其它的解释,你们有谁说一说。”她意识到他们的到来,想听听他们的见解。

  “根本不可能来自织女星,阿洛维博士。这个系统仅仅只有几亿年的历史。它的星星仍然处于形成阶段。没有为智能生命提供充分发展的时间。可能是处于它的背景中的其它恒星,或者星系。”

  “如果那样的话,那么发射机的功率就必须大得不得了,大到难以想象的可笑程度。”一个类星体小组的成员,他刚好回到工作现场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此做出了反应。

  “我们需要马上研究一下敏感的本征运动或自行运动,看一看这个射电源是不是跟随织女星一起运动。”

  “当然,你提到本征运动或自行运动,这完全正确,贾克,”她说,“可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或许他们并不是在织女星系统本身开发的这种技术,而只是到织女星访问,利用那里作为发射基地。”

  “那也于事无补。那里充满了岩石碎块。那是一个失败或废弃的太阳系,或者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尚在发展中的太阳系。如果在那上面待的时间太久,他们的航天设施准会被砸得稀巴烂。”

  “所以只能是,最近才到达那里的。或者他们采取措施把袭来的陨石都给蒸发汽化了,再不就是沿着袭击物的碰撞轨道采取了规避动作或措施。或者他们不在环形平面轨道上,而是沿着跨越极点的极性轨道运行,这样就能减少遭受陨石袭击的危险。可能的情况太多了,千千万万。当然,你有一点绝对正确:我们不能猜测辐射源是否在织女星系统。我们能够实际把它确定下来。研究它的本征自行运动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啊,我想起来了,斯蒂夫,现在不是你当班。至少得告诉康秀拉一声,你吃晚饭的时间可能要拖后了。”

  威利一直就在旁边一个控制台上打电话,显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是这样,我接通了北美联合空防司令部,他们的一个主要顾问团的成员跟我通话,他一再保证,发誓说,他们的任何设施或装置都没有发送过这样的信号,特别强调,根本没有使用过九千兆这个频率。当然了,他们还说,无论我们什么时间询问,他们都会说明情况。另外,他还说,在织女星升起和落下时段,他们没有检测到任何的太空飞行器。”

  “那么,那些航天器的黑户呢?”

  到这个时期,已经有很多“黑户”卫星,携带着专门设计的小型横截面雷达,为的就是未经宣布偷偷地发射升空,除非紧急时刻,否则难以被发现。在一场核战争中,万一用于监测和通讯的一线军事卫星突然在战斗中失踪或失效,它们就可以作为替补派上用场。偶尔,也有少数黑户卫星被主体的天文雷达系统检查出来。所有的国家都不承认这个出事的物体是属于他们的,于是爆发了令人惊诧的思索和研究,是不是在地球的环形轨道上,来了一个地外的航天器。当新的千年来临之际,UFO狂热再次兴起。

  “阿洛维博士,经过干涉测量,现在已经排除了一种闪电系列的卫星轨道。”

  “情况越来越好。现在,让我们更加仔细地考察一下脉冲的移动情况。假定,发射来的是二进制代码,谁来把它转换成十进制数码?也行,好了,直接就凭我们的头脑也能认出来它们的十进制数……59、61、67……71……这些不都是素数吗?”

  在控制室内引起了一阵兴奋的窃窃私语。

  爱丽自己的脸上,一瞬间,也透露出某种内心深处的波动,可是很快就换成一副严肃清醒的神态,担心被激动弄得言语、举止失态,让旁人觉得自己傻里傻气或者显得不按科学规律办事。

  “那么,现在,可不可以对目前情况立即作这样一个概括。我尽量把它说得简要一些。大家注意听,看看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我们收到一个极其强大的信号,并非完全单色的。紧邻该信号带通之外,除了噪声以外,没有其它的频率。信号是线性偏振的,仿佛是由某个射电远程装置广播出来的。信号频率大约为九千兆赫,接近星系射电波背景噪声的最小值。这种频率正是跨越遥远的距离,使得接受方容易听到的频率。我们已经确认了射电源的恒星运动,所以它的运动状况仿佛是在恒星之间,而不是来自本地的某个发射器。北美联合空防司令部告知我们,他们没有检测到任何的卫星与该射电源的位置相符合,无论是我们自己的或是他人的卫星系统都没有。干涉测量的结果排除了在地球轨道上的任一个射电源。

  “斯蒂文已经脱离自动模态,正在离线操作,察看数据,看起来计算机的程序,也并不像是什么人存心要开那么大的玩笑,故意弄出点毛病塞进计算机。我们正在察看的天空区域内包括织女星,这是一颗A零主序矮星。它不太像太阳,它距离我们只有二十六光年,它具有原型态的恒星碎屑残骸圆环。那里没有我们已知的行星,可是在织女星周围肯定会有我们对它一无所知的行星。我们正在动手进行本征自行运动的研究,看看是不是射电源有可能沿着我们至织女星的视线,却在它遥远背后的什么地方,我们应该能够得到解答——比如说?——如果仅限于我们自己,需要几周,如果我们采用长基线干涉测量,那么只需要几个小时。

  “最后,发送的内容好像是一长串的素数,这些整数除了它本身和1之外,不能被任何其它的整数除尽。好像还没有任何一种天体物理过程能够生成素数。所以我说——当然了,必须十分小心谨慎——无论拿任何的标准来衡量,我们都能说,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如果说,消息是由围绕织女星的某个行星上演化出来的物种发出的,这里就存在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的演化速度必须非常快。因为恒星本身整个的生命期限才不过四亿年。这似乎并不适宜作为离我们最近的文明存在的地点。所以有关本征自行运动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另外也不能不对是否是一个骗局做出更为仔细的检查与核对。”

  在人群背后的一位类星体观测天文学家说,“看哪,”他用下巴颏指向西方地平线上准确标明落日之处的淡红色余晖。“再过一两个小时织女星就要落下去了。在澳大利亚或许已经升起来了。我们能不能跟悉尼方面联系一下,就在我们仍然能够看见的时刻,让他们同时观测一下?”

  “好主意。那里正处于下午时段。与他们合到一起加长了观测基线,用于研究本征自行运动基线长度就足够了。拿一份初步总结的打印件给我,到我的办公室里,通过电传发给澳大利亚。”

  爱丽故意做出镇静的姿态,离开聚集在控制台周围的人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小心谨慎地关上房门。

  “哎呀,天哪,真他妈的!”她轻轻地小声自言自语。

  “请接艾安·布饶德瑞,是的。我是爱琳诺·阿洛维,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有一点紧急的事。谢谢。麻烦您转接,我等着……您好,是艾安吗?也许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们搜寻到一件来路不明的怪事,看看你们那边能不能帮助我们核实一下。在九千兆赫左右,带通几百赫兹。我现在正把参数通过电传发送……你们的大碟片上原来就配备了很好的馈线,是吧?那简直太幸运了……是的,在那个视野里,织女星非常抢眼。我们获得的信号,看起来好像素数脉冲……就是那样,一点不错。好,好,我不挂。”

  她再次想到,天文领域现在还这么落伍。仍然不能使用基于数字系统的计算机联机系统。远程非同步联网的价值将会……

  “艾安,请听着,当望远镜完成巡天扫描之后,能不能马上对照一下星座方位时间图?让我们把低方位的脉冲称之为点,高方位的脉冲称之为划线。我们就得到……对,对,半个小时以前,我们看到的也是这个图形格式……有可能,对,或许。啊,可以这么说,这是五年来最好的效果,不过我永远也忘不了1974年那个大鹏卫星事件,我们让苏联糊弄惨了。是这样,就我的理解,那是一个美国雷达在进行高程测量,苏联的巡天观测是为了给巡航导弹作导向……对的,一幅等高线地形图。苏联利用全方位天线拾取信号。他们搞不清天空中的信号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他们只知道,每天清晨大约同一时间,他们就会从天空中接收到一系列相同的脉冲。他们有人保证说,绝对不是军方传输的信号,所以,很自然的,他们就以为是从地外来的……不,不会的,我们已经排除了一颗卫星发送信号的可能性。

  “艾安,能不能麻烦你们协助一下,只要它还位于天空中,就请你们不停地跟踪它?随后,我跟你谈谈甚长基线的情况。我在考虑,是不是可以想办法争取到其它射电天文台的支持,它们均匀地分布在不同的经度上,始终跟踪它,一直到它重新在此地出现……对,是这样,可是我没有把握,拿不准能否比较方便地直接给中国打通越洋电话。我打算发送一份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电报……嗯,好,太好了。非常感谢,艾安。”

  爱丽在控制室的门廊略微停留了一会儿——他们开玩笑地称呼这个房间为控制室,其实真正进行控制工作的是计算机,那些设备都安置在另外一个大房间——她十分赞赏房间里的那个科学家工作小组,他们正生动活泼地谈论、仔细分析研究正在显示的数据,对信号本身的特性展开幽默风趣甚至略带玩笑的讨论。

  她心想,他们不是刻板守旧的人。他们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外貌风雅的读书人。可以准确无误地说确实存在某种东西能吸引住他们。在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方面,特别是在这件事的发现过程中,个个都表现得出色而卓越,完全潜心于他们的工作之中。

  当她走进房间时,一片话语之声归于寂静,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她。

  现在所有显示的数字都已经自动地由二进制转换为十进制……881、883、887、907……每个数目字经确认都是素数。

  “威利,找一张世界地图来。并替我联系一下,能否接通马萨诸塞州坎布利奇的马克。奥尔巴赫,他可能就在家里。告诉他有关消息,准备将一份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的电报,发向所有的天文台,特别是大型的射电天文台。请问他能不能帮我们查找一下北京射电天文台的电话号码。然后想法接通总统科学顾问。”

  “您不打算跟国家科学基金会联系一下?”

  “接通奥尔巴赫之后,就找总统科学顾问。”

  在她心中,可以想象出来,在一片嘈杂喧闹之中,能听到一声快乐的喊叫。

  通过骑脚踏车、开小卡车或者步行的邮递员,还有的通过电话,这样一段简单的报文,将要送达世界各地的天文中心。

  在少数几个主要的射电天文台——比如说,在中国、在印度、在苏联,还有荷兰——将通过电传将报文送达。

  当报文滴滴答答传送时,一位负责安全的官员或者从机器旁走过的天文学家审视之后,回转身去,带着一种好奇和莫名其妙的表情,拿着它走入邻近的房间。

  这个报文如下:

  百眼巨人系统巡天观测,发现反常替续射电源,

  位于赤经18小时34时分,赤纬正38度41分,

  频率9.241 766 84千兆赫,带通约430赫兹。

  双模态幅度约174和179央斯基。

  幅度值显示为素数编码序列。

  紧急需要覆盖全球经度的观测。

  请求相关协作天文台收集进一步的信息。

  E·阿洛维,百眼巨人工程局长,

  美国,新墨西哥州,索科罗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五章 解密算法

  哦,再说一句,亮丽的天使……

      ——威廉·莎士比亚(1564~1616)《罗密欧与朱丽叶》。

  访客招待所已经全部满员,甚至有点过分拥挤,来客都是SETI圈子里的名人名流。

  当来自华盛顿的官方代表团正式到达时,在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现场已经根本没有合适的下榻之处,不得不住到索科罗附近驾车旅行者住宿的廉价旅店里。

  不过总统科学顾问,坎乃特·德·黑尔,是仅有的例外。发现信号后的第二天,他就在爱琳诺·阿洛维的紧急约请下,来到这里。

  随后几天内陆陆续续到达的官员大多是来自国家科学基金会、美国国家宇航局、国防部、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国家安全委员会以及国家安全局。其中有几个政府雇员,他们的机构编制和严格的归属关系尚不十分明确。

  起初的几个晚上,他们中有些人站在第101号望远镜的基地上,织女星蓝白色的星光十分明亮地闪烁着,首次指向他们,表现得彬彬有礼。

  “我的意思是,我以前也看到过它,可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其中一个说道。

  在天空中,织女星显得比其它的星星更为明亮,此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它只不过是几千颗能用肉眼直接观察到的群星中的一个。

  科学家们连续不断地举行讨论会和座谈会,研究这些射电脉冲的本性、它的起源、可能产生的重要性和意义。

  工程管理局的公关事务办公室,比一般的天文台相应机关的权利要大得多——因为公众对寻找地外智能呈现出广泛的兴趣,现在被临时安排接待一些下层官员。

  每一批新到来的人员,都要求进行广泛的个人交谈,了解情况。

  爱丽不得不接待高层官员,向他们介绍情况,引领他们视察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还要回答她的同行纯粹出于怀疑态度、孜孜不倦地详细研究之后提出的问题,这一切已经把她搞得筋疲力尽。自从这项发现之后,晚上要想舒舒服服地睡它一夜,那只能是非分的奢望了。

  起初,他们还试图保持低调。因为,到目前为止,还不能肯定它就是地外发来的消息。可是,过早地或错误地宣布不成熟的消息,无疑会造成公关事务的灾难。比这更为严重的是,这样将会干扰对数据的分析。如果新闻界蜂拥而至,科学肯定是要遭殃的。

  华盛顿也像百眼巨人工程局一样,希望保持低调,不愿意大事张扬。

  可是科学家已经跟他们自己的家庭说过,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的电报报文已经送到世界各地,还有欧洲、北美和日本的一些天文学初级数据库系统都把这个发现当做新闻加以传播。

  虽然对于向公众宣布任何发现,都已准备了处理偶然事件的应急预案,可是在具体环境中,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事先并无准备。他们往往把征集到的新闻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无意之间得来的,而且非逼到不说不行的时候,才说出来。既然如此,一经发布,自然引起一场轰动。

  他们要求媒体克制,其实也知道只能维持短暂的平静,新闻界随之就会大军压境。

  他们也试图劝阻记者们不要到现场访问,向他们解释,所接收到的信号中根本没有包含任何信息,只不过是一些烦琐单调重复的素数。

  新闻界对于缺乏实际内容的搪塞并无耐心。

  一个记者通过电话对爱丽解释说,“你只能用一些辅助性的东西说明‘什么是素数’吗?”

  记者带着电视摄像机搭乘租赁来的固定翼飞机或直升机,开始在设施上空低飞盘旋,不可避免地产生电磁干扰,这是射电天文望远镜极其容易检测到的信号。

  当华盛顿来的官员们晚上返回汽车旅店时,有些记者蹑手蹑脚偷偷跟踪,有几个更为富有进取精神的,干脆趁人不备设法进入设备装置作业区——乘坐海滩轻便小车、驾驶摩托车,甚至还有人骑着马。

  她甚至被逼得去查问防范旋风和龙卷风的屏障设施是否足够严密。

  在德·黑尔刚刚到达时,他就参加了一个简要说明情况的吹风会,这是最早举行的,也是到目前为止爱丽举行过的标准的吹风会:信号强度之大令人惊异,说明射电源的位置与织女星的方位极其相近,解释脉冲的特征。

  “我的确身为总统科学顾问,”德·黑尔当时说,“可是我只是一位生物学家。所以请说得慢一点,解释得详细一点。据我理解,如果信号源距离我们二十六光年,那么,早在60年代,某些样子奇怪、长着尖尖耳朵的人,他们设想,我们想要知道,他们爱好素数。可是素数并不是什么十分困难的问题。这就说明,他们并不想以此来夸耀自己。那么这就更像是他们发送给我们一套补充的算术课。这岂不是对我们的羞辱。”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这样理解的,”爱丽微笑着解释说,“这是一个信标或指示灯。这是一种发布公告性质的信号。这样做只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经常从类星体、从脉冲星、从射电星系,此外还有好多只有上帝说得出来的各种物体,接收到格式、模式和类型奇怪的脉冲。可是素数,是非常特殊的,非常具有人工制作的特征。比如,所有的偶数都不是素数。很难想象,某些辐射能量的等离子体或者爆炸的星系能够发送出如此有规律的数学信号。采用素数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

  实在困惑不解,德·黑尔不禁问道,“引起注意,又能如何呢?”

  “我不知道。可是从事这个行业,不得不非常有耐心。或许过一阵子,素数会消失,替换成别的什么东西,具有丰富的内容,变成真正的消息。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耐心地继续监听。”

  这就是向新闻界最难解释清楚的部分,这些信号本身实际上没有任何内容、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按顺序排列的最前面的几百个素数,周而复始循环,还有一点,这是用最简单的二进制表达法表示的素数:1(1)、10(2)、11(3)、101(5)、111(7)、1011(11)、1101(13)、10001(17)、10011(19)、10111(23)、11101(29)、11111(31)……至于整数9,就不是素数,爱丽必须加以解释,因为它能够被3整除(当然了,它也能被9和1整除)。整数10也不是素数,因为5乘2得到10(还有10乘1)。整数11是素数,因为它只能被1和它本身整除。可是为什么要传输素数呢?这令爱丽想起了“白痴专家”,这种人在日常社会交往和语言表达方面存在明显的缺陷,可是具有某种专长,能演示快速的心算技能——比如,只需要很短时间的思索,就能计算出11977年6月1日是星期几。算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处,只是他喜欢这样做,只因为他具有这个能力。

  爱丽心里明白,收到消息至今,才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就一下子兴奋起来,可是又陷入深深的失望。

  这么多年了,他们终于收到了一个信号——就算是这样的信号。可是它的内容肤浅、空洞、一无所有。她原本以为会收到一份《银河系百科全书》。

  她提醒自己,我们达到目前射电天文学的水平,才只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在银河系里恒星的平均寿命是十亿年。我们收到一个信号来自另外一个文明,它的进展程度恰好与我们一样,这种几率简直是太小太小了。如果他们稍微落后于我们,他们根本就没有这种技术能力与我们进行通讯。所以,很大可能,信号是来自比我们的文明先进得多的星球。也许他们有能力写出曲调丰富的镜像对称赋格曲(用对位法及和声学写出的多声部音乐主旋律)。不,爱丽当然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能力。毫无疑问,那需要天才,显然超出自己的能力,那需要从人类能力之所及,再向外扩大发展,做出小小的一点延伸。巴赫与莫扎特曾经达到这种程度,至少几经努力和尝试,迈出了值得尊重的几步。

  爱丽试图做出更大一些的跃进,跨入超前人物的内心,那些人在智慧和才能方面伟大、智力超群、高出自己好几倍,比庄慕林聪明得多,或者,比如说,比埃达还聪明,埃达就是刚刚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尼日利亚青年物理学家。

  可是那根本不可能。她可以沉湎于幻想自己就用那么几行方程式,就能证明出费马大定理或者哥德巴赫猜想。她可以想象远远超乎我们之外的一些问题,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陈年老账的问题。然而,爱丽不可能进入他们的内心。

  她想象不出来,如果你的能力超乎一个普通人,将会怎么样思考问题。当然了,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她的预期结果是什么样呢?就像是试图看到红绿蓝之外另外一套全新的原色搭配出的情景,或者,就像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你仅仅凭借气味,就能一个一个地单独分辨出你所认识的几百个人……凡此种种,她用嘴说说是可以的,要想亲身体验,是绝对不可能的。

  严格说来,要想理解一个比你聪明的人,理解他的行为举止,那简直是无比巨大的困难。不过,即使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为什么就只能是素数呢?

  百眼巨人射电天文台最近几天已经取得了新的进步:原来已知的织女星运动状况——已知朝向地球和离开地球的运动分速度,以及最近已知的,跨越天空,以更为遥远的恒星为背景的运动分速度。

  百眼巨人天文望远镜与西弗吉尼亚射电天文台和澳大利亚的射电天文台共同协作,已经确定信号源就是跟随织女星一起运动。经过尽量精心的测量确定,不仅信号来自织女星所在的天空;而且信号也与织女星共同享有极具特征性的运动状况。

  除非这是一个规模超群的弥天大骗局,否则,这个素数脉冲射电源只能是在织女星系统内部。并没有因为发射器的运动产生附加的多普勒效应,该发射器或许就与围绕织女星旋转的行星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显然,地外文明主体已经设法补偿了沿轨道运行所产生的效应。或者也许是星际太空本身对此做出的优待或宽大处理。

  一位国防高级研究项目管理局(过去通常译为“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的官员说,“这简直是旷古未有的怪事,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而且跟我们的业务毫无关系。”

  他准备返回华盛顿。

  这组信号一经发现,爱丽马上安排几台望远镜利用其它的频率检查织女星的状况。

  果然,一点也不错,他们发现了同样的信号,同样单调的素数序列,采用1420兆赫氢谱线频率接替不断向外发出,及1667兆赫羟基谱线频率,还有很多其它的频率,都能检查到。遍及整个射电频谱,组成了一套电磁的交响乐队,织女星正在匆匆切切向外发出素数序列。

  “没有任何意义。”庄慕林说,漫不经心地触摸着他的皮带扣。

  “以前,我们不会忽略掉的。任何人都观察过织女星。十年前,阿洛维在阿雷西博,连续观察了好几年。怎么到了上星期二,织女星竟然会突然不停地广播素数?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现在这个时刻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什么百眼巨人只监听了这么几年,他们就要开始发送信号?”

  “或许他们的发射机坏了,撤下去修理,停发了一个或两个世纪。”瓦缬润提出设想,“只是刚刚恢复在线工作状态。或许他们每过一百万年,只播放一年的时间。还有很多的候选行星,他们上面可能有生命存在,你想必知道。或许我们并不是唯一接受施舍的小木桶。”

  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庄慕林不满意,一个劲儿地摇头。

  虽然瓦缬润本质上一贯反对搞阴谋诡计,可是他还是从庄慕林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里,觉察到一种潜在的情绪和意识,这等于是在说:是不是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百眼巨人项目绝望的天文学家们,匆忙之间的轻举妄动,试图借此避免过早地撤销这个工程项目?

  这不可能。瓦缬润摇摇头。当德。黑尔走过时,他发现自己面对着两位对SETI问题举足轻重的资深专家,相对默不作声,彼此向对方摇头。

  科学家与政府官僚之间存在着一种本质上相互自恃高傲的态度,总是看着对方不对劲、不舒服、不自在、不顺眼。

  一位电气工程师对此有个说法,管它叫做,双方阻抗不匹配。

  科学家们过于反复思索谨小慎微,过于倾向使用定量化的尺度衡量一切,过于随随便便对任何人都漫不经心地议论很多政府官僚、对他们评头论足。

  而政府官僚们太过于缺乏想象力、太过于喜欢使用定性化的笼统说法评定一切、太不愿意与很多科学家进行交流和沟通。

  爱丽,特别是德。黑尔千方百计想在双方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可是刚刚架设起来的浮桥总是被冲到了下游。

  这一天晚上,烟蒂和咖啡杯凌乱地散布在各处。衣着随便的科学家、身穿轻便简易西装的华盛顿官员,偶尔还能见到将官级别的军人,挤满了控制室、讨论会议室、小型讲演厅,并且零零散散地站在各个房间门外和厅堂的门外,地面上香烟的火光与天上的星光一起闪亮,各种各样的讨论仍然在继续。可是气氛紧张。

  紧张的程度已经显露。

  “阿洛维博士,这位是密歇尔·凯茨,国防部负责C3I的部长助理。”

  一边介绍凯茨,一边向后退回半步,德·黑尔正在沟通?正在交流?正在……什么呢?一些说不清楚的感情混合到一起。因为军事部门的深谋远虑和庄重严肃而发呆?似乎在呼吁保持克制和谨慎?

  难道德·黑尔真以为爱丽会那么冲动和鲁莽吗?

  “C3I”——读作“C三重I”,代表指挥、控制、通讯和情报(Command ,Control,Communications,and Intelligence ),在这样一个时代,这项工作担负着重要的责任,在这个时代里,美国和苏联正在兴致勃勃地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着手阶段性地大规模裁减他们的战略核武器。这个行业只有谨慎、小心、仔细、认真的人才有资格去干。

  凯茨坐在爱丽办公桌外侧一把椅子上,倾身向前读到墙上显示的摘录卡夫卡的语句。他没有什么印象。

  “阿洛维博士,让我们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们只关心,一旦这样的信息广为人知,是不是与美国的国家利益直接相关,美国的国家利益是不是能得到最大的保障。我们对于你们向全世界发送那样一份报文,并非过于欣赏,并不十分高兴。”

  “您的意思是指,发向中国?发向俄罗斯?发向印度?”尽管爱丽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加以克制,她的声音仍然显得锋芒毕露。

  “你想把这最前面的二百六十一个素数当做机密保存起来?凯茨先生,您是不是认为地外文明只打算通知美国人?您难道没有想过,从另外的文明传送过来的消息是属于全世界的?”

  “至少当初您应当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

  “冒着丢失信号的危险?是这样,就我所知,当织女星从我们这里,从新墨西哥州落下之后,可是从北京高高升起,它那时所广播出来的内容,有些东西是至关重要的,有些东西是独一无二的。信号并不是严格地‘专人对专人’,专门对着美利坚合众国呼叫。它甚至也不是专门‘专人对专人’对着地球呼叫。它是台站对台站,对太阳系里所有的行星呼叫。我们只是非常幸运地、碰巧拾取到这个话音。”

  德·黑尔又在向外发送什么信号。他试图暗示爱丽什么呢?他想说,对于最基本的原理分析,他很欣赏,可是得让凯茨面子上过得去!

  “不管怎么说,”爱丽继续说,“反正现在已经太迟了。现在谁都知道了,在织女星系统里存在有某种智慧的生命。”

  “据我所知,似乎并不太迟,阿洛维博士。您好像认为,此后还会有信息内容更为丰富的消息,将要传送。德·黑尔博士不是……”——他停顿了一下,觉得“博士”、“不是”这两个词是同音的——“德·黑尔博士,不是说过吗,你认为这些素数只是一种呼号,发出这样的呼号只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如果真的收到含有内容的消息,很微妙或寓意深刻——其它一些国家并不能立即接收到——我希望到那时最好保持沉默,一直到必要时才能公开谈论。”

  “我们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凯茨先生。”爱丽话语直截了当,没有理会德·黑尔扬起眉毛示意她克制。

  凯茨的言谈举止有点令人恼火,甚至是挑衅。或许爱丽也是这样。

  “我,比如说我自己,就有一个愿望,想知道这个信号究竟是什么意思,想知道在织女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对地球有什么意义。很有可能其它国家的科学家是解答这些问题的关键。也许我们需要他们的数据。也许我们需要他们的智慧、头脑和想法。我能够想象得到,所有这一切,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仅仅凭借他们自己的能力,是难以胜任的。”

  德·黑尔现在已经在隐含地提出警告。

  “啊,哈,阿洛维博士。凯茨部长助理的建议和设想并非全无道理。很可能,我们的确需要其它国家参与。总的来说他的意思就是,首先应当在我们自己内部先相互沟通沟通。那么一旦有了新的消息,就应当这样。”

  德·黑尔的语调很平静,并不显得那么故意讨好那个人。爱丽再次仔细地注视着他。德·黑尔显然不是那种漂亮帅气的男人,可是长着一副慈祥而又智慧的面孔,穿着一身蓝色的套装,里面一件清新利落的牛津式衬衣。他的严肃认真和镇定自若的神情,由于经常面带热情微笑,显得既不是咄咄逼人,又不是对人冷漠,而是恰如其分。那么,何必一定要这样顺从和迁就这样一个刻板古怪的人呢?难道这就是德·黑尔职业活动的一部分?他这样做就能使得凯茨的谈话显得具有什么意义?

  “无论如何,那属于未来的偶发事件。”凯茨站起身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代表国防部长说一句,他期待和欣赏与您合作。”他试图赢得对方的支持与好感,“同意吗?”

  “我愿意考虑。”爱丽立即回答,握着凯茨主动伸出的手,仿佛那是一条死鱼。

  “略候片刻,我随后就来,迈克(凯茨)。”德·黑尔愉快地说。

  凯茨刚走到门边,突然停下脚步,显然想起了什么事,顺手从上衣内部的口袋里,抽出一叠文件,转身回来,兴头十足地把文件放到办公桌的一角。

  “啊,是这样,我差一点忘了。这是哈顿决议。你或许已经听说过。这个决议是有关政府实施保密的权力法案,对那些与美国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的材料,政府有权对其采取保密措施。即使原本不属于保密范围的也同样适用。”

  “你想对素数也加以保密?”爱丽问道,特意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表示疑问。“好,我到外面恭候,坎(德·黑尔)。”

  凯茨刚走出办公室,爱丽就抑制不住地说起来,“他到底要追查什么?想要什么?想找织女星的死亡射线?世界顶级的夸大其词?究竟是打算干什么?”

  “人家只是为了谨慎,以防万一,爱丽。我看得出来,你并没有考虑到事情的全部影响。事情是这样,假定有某些消息——真的具有实际内容——比如,其中有些内容对穆斯林有所冒犯,或者,也许对卫理公会教徒有所冒犯。你说发布这样的消息不应当慎重吗?否则岂不是让人家抓住口实攻击美国吗?”

  “坎(德·黑尔),别糊弄小孩儿了。这个人是国防部的,是国防部的部长助理。如果担心对穆斯林或卫理公会教徒关系处理不当,应当派个助理国务卿来,或者——我叫不出名字的——哪个人,那些狂热的宗教信徒中间的一位,每天为总统做早餐祈祷的什么人。你身为总统的科学顾问,你给总统提供了什么样的建议?”

  “我还没有给她——总统女士,提供什么具体的建议。因为我一直就在这里,只不过通过一次电话,简单地说明一下情况。我坦率地跟你说,她,总统本人,根本就没有对我做过任何指示,更没有提过保密的事。我想凯茨的那些话和做法并非上级的安排,很可能,只是他个人的想法和行动。”

  “他原来是干什么的?”

  “就我所知,他是一个律师。在进入政府之前,他是电子行业的一位顶级总裁。对C3I非常熟悉,很在行,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他对其它行业也是那么在行。”

  “我信任你,坎(德·黑尔)。我相信,你不会认为哈顿决议应当对我构成威胁吧。”爱丽把文件在面前晃动了一下,停下来,察看对方的眼神。

  “你知道吗,庄慕林认为经过偏振分析,这里面还含有另外的消息。”

  “我不懂。”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大卫(庄慕林)完成了一项偏振分析的粗略统计研究。他剖析和阐释了厐加莱球的斯托克斯参数,可以看到这些参数随时间变化的精彩动画。”

  德·黑尔茫然若失地望着爱丽。

  难道生物学家使用显微镜,就不利用偏振光吗?爱丽暗自发问。

  “当一束光波向你射来时——可见光、射电波,以及任何的光波——它们的振动(波动)方向与你的视线方向相互垂直。如果这个振动发生旋转,这种波就叫做椭圆偏振波。如果顺时针旋转,这种偏振就叫右旋;反时针旋转就叫左旋。左右的说法只是为了方便,人为设置的。可是,利用偏振两种不同的方式,人们就可以传输信息。略微向右的偏振代表‘0’;略微向左的偏振代表‘1’。明白了吗?这可能是一种完美的表达方式。我们经常采用振幅的调制(调幅)和频率的调制(调频),可是我们的文明传统,通常并不进行偏振的调制。

  “说起来,织女星发来的信号好像经过偏振调制。目前我们正忙于检验。大卫(庄慕林)发现,两类偏振的数量并不相等。左偏振的数量没有右偏振那么多。很有可能,在偏振中还隐藏着其它的消息,可是至今仍未弄清楚。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对你的朋友产生怀疑的原因。凯茨并不仅仅是给我们提出一些泛泛的不痛不痒的建议,他知道我们或许正在从事其它的业务。”

  “爱丽,别那么激动。你已经四天没怎么睡觉了。你一直忙来忙去处理科学事务、与政府部门打交道、应付新闻界。你已经取得了本世纪的一项重大发现,如果我对你理解得不是那么离谱的话,你或许将要面对更加重要的事件。你已经把所有的事都了解得那么清楚,难免让他人感到那么一点紧张不安。所以凯茨笨手笨脚地威胁你,要想使这个工程项目军事化。我毫无保留地理解你的心情,为什么你会对他产生怀疑。可是无论如何,他所说的话里,总有某种意义吧。”

  “你对这个人很了解吗?”

  “谈不上很了解,只是与他一起参加过一些会议。爱丽,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可能性,还会继续收到真正的消息,别让那么多人都拥挤到这里,是不是更好一些?”

  “当然了,那太好了,到时候只能请你帮忙替我应付应付那些华盛顿方面的榆木脑袋了。”

  “当然。还有,如果你就把那份文件这样撂在桌子上,你这里,什么人都来,难免会产生误解和误会。是不是把它收拾一下,找个地方存起来?”

  “你准备帮忙吗?”

  “如果形势仍然像现在这样,我一定帮忙。如果这个项目划入保密范围,我们就不必费那么大力气了。”

  爱丽嫣然一笑,双膝跪在她那小小的办公用保险柜前面,敲击了六个数字的保险密码:314159。最后看了一眼文件标题,《合众国安全与哈顿赛博网络空间》,大型黑体字,赫然醒目,她随手把它锁了起来。

  一群人,三十位左右,只有爱丽自己是女人,大部分都是与百眼巨人研究项目有关的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还有几位高级的政府官员,包括身着便装的国防部情报局的副局长。此外还有瓦缬润、庄慕林、凯茨和德·黑尔。讲演厅里安放了一套大型的电视投影系统,光线聚焦到远处的墙面,紧贴着这面墙,悬挂着一幅两米乘两米的屏幕。

  爱丽向这一群人同声解释解密程序的工作状况,她的手指不时地在她眼前的键盘上敲击。

  “若干年以来,我们一直都在准备各式各样的解码程序,以便处理可能遇到的各种不同消息。我们刚刚从庄慕林博士那里得知他的分析结果,信号中隐藏着偏振调制的信息。所有那些表面看起来杂乱无章忽左忽右的开启闭合变换,背后隐藏着某种含义,并不是随机的噪声,就像是在投掷一枚硬币一样。当然了,如果是随机的,那么人们预期会得到同样数量的正面,和同样数量的反面。可是分析再次表明,获得正面的数量是获得反面数量的两倍。所以你会得出结论,硬币本身必然是有意加载的,或者,针对我们的具体情况,出现的偏振调制并不是随机的;它有具体的内容……请看这里。计算机处理后,告诉我们,还有更加有趣的结果。这是正面和反面重复出现的准确序列。这个序列很长,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消息,发送这个序列的文明实体,必然希望我们能够正确地接收到他们发送的信息。

  “请看这里,你们一定看出来了,这就是这个重复的消息。现在我们进入了第一遍的重复序列。每一比特的信息、每一个圆点和每一个划线——如果你愿意这样设想的话,当然也可以——它们与最后的一组数据完全吻合。我们现在把全部的比特整体加以分析,总量达到几十千兆。好了,得出结果!这是三个素数的乘积。”

  虽然庄慕林和瓦缬润也是春风得意的样子,可是,爱丽实际体验到的,显然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情。

  “那么,下一步呢?那么多的素数意味着什么呢?”来自华盛顿的一位访问者问道。

  “这意味着——或许——他们想给我们发送一幅图形。你看,这个消息是由大数量的比特构成的信息。假定这个大数是三个较小的数的乘积;也就是说,一个数乘一个数,再乘一个数。那么就是说,这个消息是三维的。我猜想有两种可能:一种,这是一帧单幅的静止图像,就像是一幅静止的全息图像;另一种,它是一幅随时间变化的二维图像——一部电影。让我们假定它是一部电影。即使是一幅全息图,照样也得花费我们更长的时间才能演示出来。我们准备了一套非常理想的解密算法,正好在这里能够派上用场。”

  在屏幕上,出现了模模糊糊的移动格式,由一些清晰无比的白色斑点和清晰无比的黑点组成。

  “威利,麻烦你,请用灰度插值程序处理一下。其它合理的手段也都可以试一试。把它沿逆时针方向旋转九十度。”

  “阿洛维博士,好像有一个辅助性的边频道,有可能是影片的伴音频道。”

  “设法解码。”

  她所能想到的有关素数的实际应用程序,就是公共密钥加密方法,这种加密解密法广泛应用于商业文本和国家安全文本。一种应用是把明文消息变成假相密文;另一种是把消息隐藏起来,凭一般的智力无法读懂。

  爱丽仔细扫描了一通眼前的一副副面孔。

  凯茨显出很不安的神态。也许他预感到某些域外的入侵者,或者,更为糟糕的情况,一种武器的设计图,对于爱丽的这些工作人员来说,简直是太机密了,不应当让他们知道。

  威利看起来极端地老实厚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克制自己。一幅图片与单纯的数字绝不相同,视觉信息有可能清楚地引发出很多观看者内心未经思索而表现出的恐惧和各种奇思妙想。

  德·黑尔脸上呈现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因为就在此时此刻,他并不像是一位官员,更不像是一个官僚,根本不像总统的顾问,而更像是一位专业的科学家。

  图像仍然模糊不清,伴随着深沉的轰轰的声响,流畅的滑音,一开始由低到高向上滑,随后由高到低向下滑,响遍整个的音域,然后凝重地落到低于C调中部附近的八度音程。慢慢地在场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是在奏响音乐,力度越来越强。图像旋转着,随时在校正、调整、慢慢聚焦。

  爱丽发现能看到一幅带有灰度的黑白图像……一个人员拥挤的检阅台,装饰着一个巨大的老鹰形状的艺术图案。形象具体的鹰爪里抓住一个……

  “骗局!一个大骗局!”周围响起一片惊讶的号叫、难以置信的呼喊、抑制不住的狂笑、并未完全疯狂的歇斯底里。

  “你难道看不见吗?你的眼睛让谁给蒙上了。”庄慕林对爱丽说,就像在私人谈话。他笑了起来,“这是故意制造出来的大玩笑。你浪费了所有在场的人的宝贵时间。”

  形象具体的鹰爪里抓住一个东西,她现在看得非常清楚了,抓住一个德国纳粹党的党徽,“卐”字标志。

  镜头向前推进,摇到鹰徽的上方,追寻一个熟悉的面孔,阿道夫·希特勒,正在向节奏分明热烈欢呼的人群挥手。他身穿制服,没有任何军队的徽章和标志,刻意显出简单、朴素、端庄的仪表。讲话人的嗓音是深沉的男中音,虽然言辞分辨不出讲的是什么意思,可是绝对没有错,讲的是德语,德语在整个房间里回响。

  德·黑尔走向爱丽。

  “你懂德语吗?”爱丽悄悄问道,“说的是什么?”

  “元首,”德·黑尔逐字逐句慢慢翻译,“欢迎世界各地来宾到德意志祖国参加1936年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六章 重写的羊皮纸卷

  如果连监护人心情都不舒畅,谁还能舒畅呢?

      ——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政治》第2卷,第5章。

  当飞机上升到巡航高度,阿尔伯克基山脉已经甩在后面一百多英里之外,爱丽闲极无聊地看着机票信封上,用订书钉钉在一起的一张长方形白色小卡片,这张卡片上印着蓝色字母。

  打印的字句,从她第一次乘坐商业飞机就是这样,始终不变,“本票据并非华沙公约①第4款所指的行李票。”

  【① 华沙公约即“国际航空运输统一规则公约”,1929。】

  她奇怪,为什么航空公司如此担心,旅客们会把这张卡片误认为是华沙公约所指的票据?

  就此事而言,华沙公约所指的票据又是什么呢?

  她为什么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一张那样的行李票呢?

  他们把那些行李都存放在什么地方?

  在航空史上,某些已经被人们忘记的关键性事件中,某个航空公司没有考虑得那么周到,忘记把这句提示印到长方形卡片上,因为误解这就是华沙公约规定的行李票,从而累得要死的旅客,愤怒地告上法庭,致使该航空公司破产。毫无疑问,从世界范围来考虑,究竟哪些卡片不是华沙公约规定的,这是具有充分的商业金融理由的。

  她在想,如果能把所有这些多年累计下来的商业上的思虑和担心,替换成有用的内容,比如印上:世界文明的开发历史,或者科学上的重大事件,甚至,你这架飞机到坠毁之前,能搭乘的旅客里程数平均值,那该多么好啊。

  如果她接受德·黑尔提供的军用飞机,她所遇到的将是另外一些引发她随心所欲联想的事物。而且也会比这里更为舒服,不过舒服得太过分,也许会留下某些借口,导致她的研究项目最终军事化。他们宁可乘坐商业飞机。

  瓦缬润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坐下之后,早已闭目养神了。

  他们已经没有必要那么特意地匆匆忙忙往前赶,甚至在最后的细节精心地处理过之后,还得到暗示,这个神秘的洋葱头的第二层就要剥开了。

  即使乘坐商业航班也完全能够在明天会议之前赶到华盛顿。事实上,还有足够的时间,当天晚上能够充分地睡眠。

  她看了一眼在她前面座位下面带拉链的手提皮包,里面整齐地装着一套传真系统。传输速度每秒几十万比特,比彼德(瓦缬润)那台老式的机器速度快得多,显示的图像质量更高。或许,明天她就得使用这台机器向总统解释,阿道夫·希特勒在织女星上干什么。

  她一想到明天的会议,就有那么一点紧张。以前她从来也没有当面会见过总统,按照20世纪末期的标准来衡量,这位女总统还算不错。

  她没有时间去烫发和做发型,更不要说面部的美容了。可不吗,她也不是到白宫去摆样子摆姿势给别人看的。

  她的继父会怎么想呢?他是不是还坚信不移,她不适于从事科学工作?还有她的母亲,现在是不是只能坐在轮椅上,在护理室内转一转?自从新发现之后,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她只能抽时间跟她母亲通了一次电话,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并保证明天再跟她通话。

  正像她以前那样,曾经上百次地从飞机的舷窗向外面望去,她想象,在十二或十四千米这样的巡航高度,假定域外的来者具有和我们一样的眼睛,一个地外来客观察者对这个地球会产生什么样的印象。广大的中西部地区,依据农业或城市的倾向性,交错地按照几何图形划分成正方形、长方形和圆形;至于这里,在西南部的广大地区内,能够显示出智能生命活动的迹象,只不过是偶尔出现的笔直航线,跨越崇山峻岭,横穿沙漠荒原。是不是在更为先进的文明世界里,整个都是几何化的?整个区域都被他们的居民重新建造过?或者能够表示出真正的先进文明的特征,反而是找不到任何一点被触动的痕迹?按照某种伟大的宇宙演化序列,能不能仅凭快速地瞥上一眼,就可以准确地区分出,我们处于智能生命体的哪个发展阶段?

  仅凭快速地瞥上一眼,他们还能得知其它的什么呢?从天空中这样的蔚蓝色,他们能够粗略地估计出劳施密德数,大约是三乘十的十九次方,就是在海平面高度上,每立方厘米内,包含有多少个分子。根据地面上一块云彩投射的阴影长度,他们能够很容易地得知云层的高度。如果他们知道云层是凝结的水分,他们就能粗略地计算出大气温度的递减率,因为在爱丽所能看到的最高的云层高度之处,温度下降到大约为摄氏零下40度。奇形怪状的地形腐蚀遗存、分支疏密错落的河流、千回百转的河湾、大小湖泊的分布与形状、火山喷发遗留的散乱堆积,无处不在诉说着大地的生成过程与腐蚀过程之间古老的争夺与征战。真的,你只要瞥上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古老的行星,却具有全新的文明。

  在银河系中,大多数的行星都历时久远而古老,都处于前技术时代,或许,根本没有生命。或许有少数几个蕴藏着文明,比我们的文明古老得多。技术文明刚刚开始萌发的世界,必然是极其罕见和稀少的。

  很有可能,仅仅是地球具有这样独一无二的基本资格。

  吃午饭的时间,当他们进入密西西比河谷地区,舷窗外面的风景慢慢转变成嫩绿青翠的颜色。爱丽心想,在现代航空旅行中,几乎没有任何移动的感觉。

  她看了看彼德,仍然是一副睡觉的样子,似乎由于受到打扰,他几乎是带着不耐烦的情绪拒绝了送到眼前的航空午餐。

  在他的外侧,步行过道的另一面,有一个非常小的旅客,也许只有三个月,舒服地躺在父亲的怀抱中。一个婴儿如何看待航空旅行?

  你走进一个特殊的地方,进入了一个大房间,里面有很多座位,你坐下来。这个房间轰隆轰隆地震动着,长达四个小时。然后你站起身来,走出去。就像变魔术一样,你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地方。对你而言,运输工具和手段似乎是在隐蔽之中进行的。可是基本的思想是容易掌握的,并不需要精心学习和思索去掌握纳维斯托克斯方程。

  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他们在华盛顿上空盘旋,等待容许降落的指令。

  她看得出来,在华盛顿纪念碑和林肯纪念堂之间聚集着大批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是一个群众集会,她在一个小时之前,已经从《时代》杂志传真版得知这个消息,一个美国黑人的群众集会,抗议经济上的贫富悬殊和教育上的不平等与歧视。

  出于正义感考虑到他们的苦难处境,爱丽心想,他们真的很能忍耐。

  她想象不出来,总统对待群众集会和对待织女星传送的消息,将做出如何的反应。对于这两个方面,明天,官方必须做出某些公开的评论。

  “这话什么意思,坎(德·黑尔),‘它们出去了?’”

  “总统女士,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的电视信号已经离开这个行星,传播到外太空去了。”

  “严格地说,它们走出去有多远?”

  “总统女士,说得具体一些,就其本质来说,它们的运行方式并不是那么简单。”

  “那么,到底是如何运行的?”

  “电视信号从地球出发,以球形波的方式,向外传播,有点类似于池塘里的水波。它们以光的速度向各个方向传播,就是大约每秒三十万千米的速度,实际上是永远不停地继续进行下去。某些其它的文明,他们所拥有的接收机的功能越强,那么他们距离我们即使很远,仍然能够拾取到我们发出的电视信号。我们甚至能够检测到离我们最近的恒星周围回转的行星上发出的强大的电视信号。”

  好一阵子,总统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眼光穿过一扇扇法兰西式落地大窗,一直盯着玫瑰园。她转过身来,走向德·黑尔。

  “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事情?”

  “是的。所有的事情。”

  “也就是说,所有电视上乱七八糟的一切东西?撞车事故?拳击、摔跤?色情频道?晚间新闻?”

  “是的,总统女士,所有的事情。”德·黑尔怀着一种惊愕的同情,摇摇头。

  “德·黑尔,不知我理解的是否正确,是不是这就是说,所有我举行的记者招待会,我的争论与辩解,我的就职演说,都已经传送到他们那里?”

  “这些都是良好的新闻,总统女士。还有糟糕的新闻,所有你前任的历届总统,他们的新闻发布会和就职演说都是这样,还有尼克松的,还有苏联领导人的种种电视新闻,还有你的反对派,说你的那些坏话和乱七八糟的事。这是有好有坏的一堆大杂烩。”

  “我的上帝。行了,继续说。”总统的眼光从法兰西式落地窗移开,专心致志审视潘恩大理石胸像,那是从史密森博物馆的地下室搬来,新近放到这里的,以前这里都是托付给历届的当政者自己来安排。

  “事情的来龙去脉应当是这样:从织女星发送过来的几分钟电视,原本是从地球上广播出去的,那是1936年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虽然那次仅仅是用德语演播,其功率仅仅是中等规模,可是那一次是地球上首次的电视转播。它与当时30年代的普通无线电广播不同,那些电视信号穿透了电离层进入了外太空。我们现在正在搜寻,发送回来的究竟包含哪些内容,这可能需要花费一段时间。也许,织女星能够拾取到的信号仅限于希特勒欢迎仪式这一段。所以,在他们看来,希特勒就是地球上智慧生命发给他们的第一号标志和迹象。我不是有意开玩笑。他们并不知道传送的这段东西意味着什么,他们只是把它记录下来,然后返回来发送给我们。这就等于是在说,‘喂,喂,我们听到你们的声音了。’依我看,这是一种相当友好的姿态。”

  “那么,你说,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一段时间之内没有任何的电视广播?”

  “没有值得提起的大事。只有乔治六世在英格兰加冕,做了地区性的电视转播,规模比较大,与此有些类似。大量的电视播放从40年代末期开始。所有这些电视节目都离开地球,以光速向外传播。设想地球在这里,”——德·黑尔用手势在空中比画着——“这里有一个小的球形波,从1936年开始,离开它,以光速向外传播。越膨胀越大,离开地球越远。早晚有一天,它会到达最近的一个文明实体。这简直是太近了,达到令人惊讶的程度,距离只有二十六光年,就到达织女星这颗恒星的某个行星上。他们把它记录下来,然后返回来,播放给我们。再花费二十六年,这段柏林奥运会才返回到地球。可见,织女星人并没有花费几十年的时间来破解全部信号。他们必然是准备相当充分,一切都设置妥当,能接收广谱的频率,专门等待外来信号,我们第一次的电视信号到达了,他们检测到,记录下来,过了一会儿,立即就返回信号。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发明了电视,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已经做好充分准备,随时响应,你知道,在将近一百年之前,已经执行了巡天观测的使命。所以阿洛维博士认为,这个文明一直在监测它周围所有的行星系统,探查它的邻居中间是不是有高技术文明发达的实体。”

  “坎,这里有很多事情值得考虑。你能肯定它们——你管他们叫什么来着,织女星人?你能肯定他们根本不理解这些电视节目的内容吗?”

  “总统女士,当然了,毫无疑问,他们很聪明。1936年那时的信号是极其微弱的,他们的接收机一定是超乎寻常的灵敏,才有可能拾取到这些信号。可是找不到任何依据,说明他们有可能理解这段节目的意思。他们的样子很可能与我们颇不相同。他们的历史必然与我们截然不同,他们必然具有与我们毫不相同的传统和习惯。他们无从得知纳粹的党徽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们也不会知道阿道夫·希特勒是个什么人物。“

  “阿道夫·希特勒!坎,听到这个名字就让我感到怒火万丈。牺牲了四千万人才打败了这个权欲熏心、妄图称霸世界的恶魔,竟然让他担当对其它文明首次广播的大明星?让他来代表我们,能代表吗?难道能代表他们那些人吗?这一下子,让这个战争狂人最为疯狂野蛮的妄想成了现实。”

  她停顿了一下,转而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我跟你说,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希特勒竟然能搞出什么向元首的欢呼和纳粹式的致敬礼。那个姿势还不是直的,总是歪歪扭扭带那么一个稀奇古怪的角度。谁要是不对他欢呼或者不那么使劲欢呼,他就把谁送到对俄罗斯作战的前线。”

  “可是这中间难道没有什么区别吗?他只是对其他人的欢呼进行还礼。他并不欢呼‘嘿!希特勒。’”

  “不,他也是这样呼喊。”总统这样回答,作了一个手势,引领德·黑尔走出玫瑰厅,沿着一条走廊向前走去。突然,她停下了脚步,看着她的科学顾问。

  “你说,如果纳粹在1936年没有进行那场电视转播,会怎么样?会出现什么情况?会轮到别的什么重大电视转播?”

  “啊,我想,那就应该轮到1937年英王乔治六世加冕典礼了,再不就是1939年纽约世界博览会转播的某个场面,如果其中任何一个场面的转播信号足够强大的话,织女星都能收到。再不就是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一些电视节目,比如《好得无敌》动画节目中动作喜剧明星密尔顿。玻尔的笑料,还有1954年6月9日那场有名的军方麦卡锡听证会实况电视转播——所有这些都是地球上智慧生命的出色标志和迹象。”

  “这些令人生厌的节目都成了我们进入太空的大使……这些从地球出发的秘密使者。”她停顿了片刻,品味一下这个句子和用词。

  “作为一个大使,首先应当展现最好的方面,可是我们向太空发送了四十年的东西,主要的竟然都是垃圾。我希望能看到网络的总裁们千方百计地设法解决这个问题。那个战争狂人希特勒,居然成了有关我们地球的头条新闻?人家究竟会怎样看待我们?”

  当德·黑尔和总统进入内阁会议室的时候,那些站在那里一堆一伙谈话的人突然安静下来,那些坐下的人,也纷纷站立起来。

  总统以简单随意的姿态和手势,传达出她不喜欢过于庄重刻板的礼仪,漫不经心地向国务卿和国防部部长助理打了个招呼。她故意慢慢地回转头部,把这些人都扫描一遍。

  有些人回敬以礼貌而尊重的眼光。还有一些人,发觉总统脸上有一些不耐烦的表情,回避着她注视的目光。

  “坎,你的那位天文学家怎么没有来?什么洛维?卡洛维?奥洛维?”

  “阿洛维,总统女士。她和瓦缬润博士昨天晚上就到了。可能路上交通拥挤,临时被截在什么地方。”

  “总统女士,阿洛维博士从下榻的饭店来过电话。”一个修饰整洁小心谨慎的年轻人主动地说明情况,“她说,她刚刚从电传机上收到一些新的数据,她想整理一下全部都带到会议上来。意思好像是不必等她,是不是我们的会议就开始,行吗?”

  密歇尔·凯茨身体前倾,以一种不满、责问的口气与表情说道,“他们在华盛顿的一个饭店里通过公用的电话线,传送有关这个项目的最新数据,这很不安全吧?”

  德·黑尔回答的声音非常微弱,凯茨不得不斜着身子凑过去尖着耳朵仔细听。

  “麦克,他们的传真机至少还有商业加密保护。而且,有关这件事务并没有规定任何的保密条例。我可以肯定,只要建立了有关保密条例,阿洛维博士肯定会合作,并严格遵守。”

  “好了,那么,我们开始吧。”总统说,“这是国家安全委员会一个非正式的联合会议,目前我们称之为‘特殊突发任务小组’。我特别提请大家注意,会议上的话不得外传——一个字也不得透露——不能与任何不在场的人进行讨论,国防部长和副总统例外,目前他们正在国外访问。昨天,德·黑尔博士已经对大家就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接收到织女星发送过来的电视节目,作过一个简要的介绍。这只是德·黑尔博士和一些有关人员的看法和观点”——她环顾了一下会议桌旁所有的人——“碰巧让阿道夫·希特勒成了首次到达织女星的电视节目的大明星。可是,这样……这样弄得很尴尬。我已经要求中央情报局主任准备一份评估报告,对此事件的前前后后是否会对国家安全产生任何影响以及它的潜在含义做出一个评价。仅就,不管是谁吧,发送来的这个东西而言,是不是构成对国家安全的直接威胁?如果还有某些新的消息,而其它国家比我们提前收到并解开密码,我们是不是会陷入什么麻烦?不过,首先我得问一下,马温,是不是这些东西与飞碟有点什么关联?”

  这位中央情报局主任,是一位已过中年显得颇有权势的男子,戴了一副不锈钢边的眼镜,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

  不明飞行物,简称UFO,中央情报局和空军部队对此早就多次给予关注,特别是在50年代和60年代,部分原因在于当时盛传这可能是敌对势力的一种手段和工具,借以制造人心的惶惶不安,或者造成通讯信道过载。有几个更为可信的事件报告,最后证明,都是从苏联和古巴起飞的高性能航空器,入侵美国领空,或者飞越美国的海外军事基地上空造成的。各国通常都采用这样上空飞越的手段去刺探对手潜在的空防待机状况。美国空中潜入对方领空的能力要比苏联的相应能力强,能够在潜入时做出伪装。有一次,一架古巴的米格式飞机潜入美国领空二百英里,深入到密西西比河谷地区才被侦察到,北美空防联合司令部认为这是不宜公开宣布的。美国空军的一贯做法就是予以否认,不承认美国空军的任何飞行器曾经接近过UFO发现的现场,从来没有主动承认发生过未经授权的外部潜入。这样就更加强了民众的神秘感。

  当他在作这样说明的时候,空军参谋长看起来相当不满意,可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位中央情报局的主任继续说,绝大多数的UFO报告,都是自然物或人工制造的物体,观察者理解或判断错误。一些与传统习惯不同或者实验性的飞行器、汽车头灯反射到天空的云层、气球、鸟类、会发光的昆虫,甚至更为遥远的行星或恒星,在一种不同寻常的大气条件之下看起来有些异样,这些都曾经被认为是UFO而加以报告。有相当数量的报告最后发现是骗局和戏弄,或者实际上是观察者心理的幻觉。

  40年代末,自从使用“飞碟”这个名词以来,在世界范围内,已经有超过一百万件的目击UFO的报告,其中几乎没有任何一件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与地外来客的访问有关。可是这种想法产生了强大的感情作用,成立了一些望风捕影的小团体并出版了一些刊物,甚至还有一些严肃的科学工作者参与其中,使得UFO与其它世界的生命之间密切相关的假想长盛不衰。最近在至福千年的宗教信条中,就包括一部分由飞碟派生的天外来客拯救者的说法。因为没有取得进展,空军军方的正式研究在60年代已经结束,召回了体现最终研究结果之一的工程立项蓝皮书,不过,在空军军方和中央情报局之间,还有少量的低层次的合作继续维持。科学界对此态度坚决,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甚至杰米·卡特总统提出要求美国国家宇航局对UFO进行一场综合性的研究时,国家宇航局一反常态,拒绝了总统的要求。此前,宇航局从来没有做出过类似的举动。

  “事实上,”一位与会的科学家,由于不了解这种场合下的规矩和习惯,突然插话,“由于UFO的活动,给严肃的SETI研究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好了,就这样。”总统叹了一口气。

  “在座的还有哪一位,认为UFO与来自织女星的信号之间,相互有些什么关联?”德·黑尔审视着自己的指甲。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大量的都是听说是这么回事儿,都是来自那些UFO的大忽悠们。马温,为什么不继续讲呢?”

  “总统女士,1936年那场转播有关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所发射的电视信号,其功率是非常微弱的,只能播放到柏林地区附近有限的几个电视接收器上。那只是想造成一场公共关系方面的轰动效应,显示德国技术的进步与优越性。只是早期电视传输的几项初步技术功率级别都非常低。实际上,我们的技术还要早于德国。1927年……4月27日,当时的商业部长赫伯特·胡佛,就在当时制作的一段简短的电视节目中出场。但是不管怎么说,德国的信号离开了地球,以光速传播,二十六年之后,到达了织女星。他们扣押了这些信号一两年——不管。他们。是什么吧——然后送还给我们,信号已经大大地放大了。他们接收非常微弱信号的能力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又有能力以如此巨大的功率,将信号发送回来,其技术之高超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这当然具有安全方面的潜在含义。比如电子情报界,就想了解,如此微弱的信号是如何被检测到的。在织女星上的那些人,或者不管他们是什么吧,他们的技术肯定比我们更为先进——可能提早几十年,或者,也许,比这种程度还要先进得多。

  “关于他们自己,他们并没有发给我们任何的信息——所能知道的只不过是,在某些频率段,传输过来的信号的确存在有多普勒效应,这是由于行星围绕恒星转动引起的。他们已经替我们简化了数据的规约化步骤。他们这样做……有助于便利地接收。迄今为止,没有接收到任何值得军方或其它方面感兴趣的内容。所有的一切只是说明他们十分擅长于射电天文技术,他们喜欢素数,他们有能力把我们最早的电视传播内容返回给我们。对于任何得知这些消息的国家都不会造成伤害。但是请不要忘记:所有的其它国家也都在接收同样的三分钟的希特勒片断,反反复复,不停地接收。只是他们还没有琢磨出来如何解开密码,去直接阅读。俄国人或者德国人或者其他什么人早晚会弄明白这套偏振调制的技术。就我个人的印象,总统女士——我不知道,是不是国家同意——是不是这样,就是为了避免其它国家谴责我们隐瞒事实,还不如我们现在就向全世界宣布,那样会更好一些。如果当前的局面维持不变——没有什么重大的改变——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进行公开的发布,甚至直接播放三分钟的影片片断。

  “附带说一下,从德国的档案中至今还没有找到任何有关这段广播里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们没有绝对的把握,织女星上的人,在返还发送之前,肯定没有修改这段广播内容。我们能够准确无误地辨认出希特勒,没有错儿,其中奥林匹克运动场,我们看到的部分,与1936年柏林的状况完全准确地吻合。可是就在当时那一瞬间,希特勒是不是抚摸了他的小胡子,还是真的就像那段播放的片断里那样微笑,我们无从得知。”

  爱丽轻轻地大气也不出地进来了,瓦缬润跟在后面。他们打算悄悄地坐在远处靠墙的椅子上,可是德·黑尔发现了,并示意总统,他们到了。

  “欧——嗯——阿——洛维博士?很高兴看到你们安全地到达。首先,让我祝贺你做出了卓越的发现。非常卓越。嗯,马温……”

  “总统女士,我可以暂停了。”

  “你好,阿洛维博士,我知道你获得了新的进展。能不能跟大家谈一谈?”

  “总统女士,请原谅我们迟到了,可是我想我们刚好获得宇宙间最大的一手好牌。我们已经……那个……就比方这么说吧:在古时候,几千年以前,当羊皮纸货源非常短缺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在原来的羊皮纸上重新书写新的内容,需要刮掉表面薄薄的一层,不过还留有以前的字迹,这就做成了所谓的重写羊皮纸卷。字面之下有字,字面之下的字面,还有字。当然了,从织女星发来的信号功率非常强大。众所周知,字面上就是素数,可是素数字面之下,就是我们所说的偏振调制,其字面,就是引起众人惶恐不安怪里怪气的希特勒表演。可是在这转播发射回来的奥林匹克片断背后,我们刚刚发现了更为丰富的消息——至少可以有把握地肯定,是更深层次的消息。根据我们所能理解到的程度,这些深含的内容一直就伴随着接收到的信号一起发过来。我们刚刚才发现。其强度要比字面宣示的信号强度微弱,很对不起,我们未能及时发现这些深藏的信息。”

  “其中说的是什么?”总统问。“关于哪些方面?”

  “我们原来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总统女士。在百眼巨人工程基地工作的一些人,在华盛顿时间凌晨时刻,恍然大悟,发现了这个隐秘。这一整夜我们一直就在为此研讨和探索。”

  “就通过公用电话线?”凯茨问。

  “带有标准的商业加密系统。”爱丽看起来脸色有点涨红。

  她打开电传提包,很快就打印出一幅透明胶片,利用装设在机器顶部的投影机,把影像投射到一张屏幕上。

  “我们已知的全部内容,都显示在这里:我们获得一个信息模块,压缩成大约一千个比特。停顿一下,然后重复同样的模块,一个比特、一个比特地发送。然后再停顿一下,再继续重复下一个模块。就这样不断地重复。每一个模块的重复发送,也许为的是减少传输中的错误。他们必然考虑到,使得我们接收到的内容准确和严格是非常重要的。现在,我们就把接收到的这个信息模块,称之为一页。每一天,百眼巨人能拾取到几十页这样的模块。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它们并不是一幅简单的图画编码,像什么奥林匹克场面之类。而是具有层次更为深入、内容更为丰富的内涵。我们首次发现,它们好像是在生成信息。到目前为止,我们受到的启发或提示,就是觉得它们好像具有顺序编号。在每一页的开始之处都有一个二进制的数码。看到这一页的这个位置了吗?每当另外相应的两页出现的时候,这个数码就增加一位(二进制的一位)。现在我们看到的这页,它的页码是……相当于十进制的……第10413号。这显然是一本巨大的书。由此向回计数和推算,大约是三个月之前开始发送的。我们很幸运,我们一直就在监听和拾取信号,从而能获得所有的内容。”

  “我说的不错吧,是不是我事前就说过?”凯茨隔着桌子向德·黑尔探过身子。

  “这种类型的信息,恐怕不应当通报给日本人、中国人或者俄国人的吧,是不是?”

  “这是那么容易研究出来的吗?”总统大声地盖过凯茨私下小声絮语,直接发问。

  “当然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可能的话,让国家安全局也参与此项研究,或许更为有益。可是没有织女星方面发过来的解释,没有一本初级入门读本,我猜想,我们难以取得显著的进步。这些东西显然不是用英语书写的,不是德语,也不会是地球上的任何语言。我们怀着一线希望,整个的信息文本总会有个结束,也许总共二万页,或者三万页,然后,从头再开始,这样,就可以有机会把缺失的部分填补完整。也许在整个信息文本重复之前,还会有一本入门读物,一种读者使用手册之类的文本,这样就会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信息文本的内容。”

  “如果允许的话,总统女士——”

  “总统女士,这位是加州理工学院的彼德。瓦缬润博士,地外智能研究领域的开拓者之一。”

  “请讲,瓦缬润博士。”

  “这是有目的地在向我们发送消息。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他们对我们大致有所了解,从有意截获我们1936年的广播信号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知道我们的技术水平达到何种程度,知道我们的智能程度。如果他们不想让我们理解这些消息的话,他们也不会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帮助我们理解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全部的消息文本之中。问题是,我们必须积累齐备全部的数据,并对它们加以认真仔细地分析。”

  “啊,那么,根据你的看法,整个的消息是想说明什么?”

  “目前,我看,还找不到什么思路能给予充分说明,总统女士。最多也就是重复阿洛维博士已经说过的那些内容。这是一份深奥难懂结构复杂的消息。发送方的文明实体热切地希望我们接收到这份东西。也许是一卷小型的银河系百科全书。织女星的质量比太阳大三倍,亮度是太阳的五十倍。因为它燃烧其内部核燃料如此之快,实际上比太阳的寿命要短很多——”

  “是这样,那么是不是织女星上发生了什么正在恶化的事件。”中央情报局主任插话,“或许他们的行星将面临毁灭。或许他们希望在他们被灭绝之前,让另外的什么人知道他们的文明。”

  “很有可能。”凯茨接上话茬,“也许他们想找一个新的地方移居过去,他们觉得地球很适合他们居住。说起来,他们挑选阿道夫。希特勒的影像发送给我们,也许并非出于偶然。”

  “不要说什么可能了。”爱丽说,“的确存在很多的可能性,可是并不是说,所有的事都是可能的。发送方文明实体绝对不可能知道我们是不是收到了这些消息,更不用说他们是否会知道我们有能力将它们解码。如果我们发现这些消息对我们不尊重或有所冒犯,我们就不愿意回答。即使我们愿意回答,那也要经过二十六年之后,他们才能够收到,还要再经过二十六年,才能够得到他们的回答。光速固然很快,可是它并非快得没有局限。我们与织女星之间仍然是相当地隔绝。如果我们对于新的消息怀有任何的担心,我们具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从容考虑,然后做出决定。根本没有必要恐慌不安。”

  她说着这最后的一句话,同时向凯茨愉快地一笑。

  “我欣赏这段发言,阿洛维博士。”总统做出评价,“不过事情发展太快,快得难以应付。其中包含的‘也许’简直太多了。我还没来得及向公众发布这件事。没有公布素数,更不用说希特勒的那堆废话。现在,还得考虑你们说的他们正在发送的那本‘大书’。因为你们科学家相互之间随意交谈,一点也不考虑对旁人的影响,结果弄得谣言满天飞。费理斯,那一堆材料呢?喔,在这儿,请看看这些标题。”

  她尽量地伸长手臂,连续不断地挥动,扔出一些材料,这些出版物都登载有同样的消息,只是排版艺术和技巧略有差异:“太空文件透露来自鼓眼怪物的电波演示”、“天文电报暗示存在地外智能”、“来自天堂的声音?”,还有“域外异类降临!域外异类降临!”她把这些剪报撒向会议桌面。

  “至少希特勒的故事还没有透露出去。我看这样的标题很快就要出现了:‘美国说,希特勒在太空生活得很好’。可能还有更糟糕的说法,比这些更糟糕的事。我想我们最好精简和缩短这个会议,赶快结束,以后再重新召集开会。”

  “如果允许的话,总统女士。”德·黑尔迟疑不决地插话,带有明显的无可奈何,“对不起,请原谅,可是有些牵扯到国际关系隐含的潜在问题,不能不在这个时候提出。”

  总统仅仅长出了一口气,默认了。

  德·黑尔继续说,“如果我有权提问的话,阿洛维博士,请告诉我。每天织女星从新墨西哥州沙漠上升起,然后你们得到那么多页传送过来的复杂内容——不管内容是什么——正好在这一段时间向地球发送。经过大约八个小时或者相应的一段时间,这颗星辰落下去。情况是这样吧?好了。第二天这个星辰重新从东方升起,这样你们就丢失了若干页的内容,因为从昨天晚上落下之后,中间这段时间,你们看不到它。是这样吧?所以这样一来,你们所能获得的页码就是间断的,比如说,从第30页到第50页,然后从第80页到第100页,等等,以次类推。无论我们多么耐心地进行观测,总是有大批量的信息丢失掉,必然出现中间的空缺。即使这些消息原封不动地再重复多少次,依然不能弥补这部分断档的信息。”

  “您说的完全正确。”

  爱丽站起身来,走向一个巨大的地球仪。显然白宫所面对的是一个倾斜的地球;这个地球仪的回转轴,偏偏不做成垂直的。她试探着,轻轻地推动了一下。

  “地球在转动。如果不想出现断档或空当,就必须按照经度均匀地布置很多的射电天文望远镜。任何一个国家只能在他们自己的领土上观测,只能是从某一段消息进入,从另一段消息退出——也许并不一定那个国家赶上最有兴趣的那一部分。现在美国拥有的行星之间的航天器也面临着同样类型的问题。当它经过某个行星时,它把它的发现传回地球,可是这一段时间,有可能美国恰好背对着它。所以美国宇航局安排了三个射电波跟踪站,沿着地球的经度均匀分布。几十年来,它们一直在出色地工作。可是……”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有些犹豫、缺乏信心,眼睛直接盯着宇航局的主任盖瑞森,一位瘦弱单薄态度友好的男人,他眨眨眼。

  “啊,感谢您的称赞。是这样。这套系统叫做深空网络,我们为它的工作效能和成绩感到骄傲。在加利福尼亚州莫哈韦沙漠、在西班牙、在澳大利亚设有工作站。不过我们资金不足,如果稍加改善,肯定能够适应发展的需求。”

  “西班牙和澳大利亚?”总统问。

  “只是纯粹的科学工作,”国务卿说,“我可以保证没有问题。不过,假如研究项目带有政治色彩,恐怕就会有点麻烦了。“

  美国与这两个国家的关系有些冷落。

  “那还用说,当然带有政治色彩了。”总统的回答,显然有点恼火。

  “其实,不一定非要把这些装置固定在地球表面上。”一位空军的将军插入一句话。“我们可以克服地球的回转周期带来的问题,只要把一台大型的射电望远镜架设到地球轨道上就可以解决。”

  “行了。”总统再次扫视了会议桌旁的每一个人。

  “我们有这样一台太空射电望远镜吗?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建成并且送上天?谁能说得清楚?盖瑞森博士?”

  “喔,不是这样,总统女士。我在宇航局曾经提交过一份有关建立麦克斯韦天文观测台的建议书,最近三个财政年度都提过,可是每一次都被国家行政管理和预算局给取消掉。当然了,我们作过详细的设计研究,这可能需要几年的时间——比如,至少需要三年——才能够发射升空。另外,我觉得需要提醒各位,截止到去年秋天,俄国人已经拥有毫米级和亚毫米级的微波天文望远镜,在环绕地球轨道上进行工作。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失效了,其实他们比我们处于更为有利的地位,完全可以送上宇航员去加以修理,而我们不得不从零开始研究、制造、装配和发射。”

  “就是这样?”总统问道。

  “宇航局在太空有一台普通的天文望远镜,可是没有大型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难道已有的设施就没有一点适合当前需要的吗?情报部门怎么样?国家安全局呢?都没有?”

  “所以,根据当前的状况,按照合理的推论。”德·黑尔说,“这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利用众多的频率发射。当织女星从美国落下之后,还有好几个国家的射电天文望远镜检测得到这些信号,并把它们记录下来。不过,他们并没有百眼巨人那么专业、熟练和擅长,或许还没有研究出偏振调制的技巧。如果我们等待着,制备一台太空射电天文望远镜并把它发射上去,当前这个消息到那时可能已经结束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结论是不是应当这样,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立即与其它的几个国家进行合作,阿洛维博士,是不是这样?”

  “我想,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单独完成这个任务。必须由分布在地球上不同经度的很多国家共同进行。这样就包含了现在已经建立起来的所有主要的射电天文设施——所有大型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在澳大利亚、在中国、在印度、在苏联、在中东,还有西欧。如果想覆盖所有的空当,这些还不足以完全覆盖,因为,还有一些地域,当织女星升起时,该地域没有相应的望远镜,这就是夏威夷和澳大利亚之间的东太平洋,或许还有大西洋中部的地区也是这样。”

  “既然这样说,那么,”中央情报局的主任无可奈何,并不心甘情愿地做出反应,“苏联具有几艘跟踪卫星的观测船,它们的设施良好,对S-带通一直到X-带通都能有效工作,比如进行海洋科学研究的潜艇:凯尔迪什院士号;或者航天测量船:涅德林元帅号。如果我们与他们做出一些沟通或安排,他们也许能够把这些舰船安排到大西洋或太平洋适当的海域,以补齐这些空当。”

  爱丽微笑表示欢迎,可是总统已经发话了。

  “好了,坎。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再说一遍,事情变化得太快了。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需要马上开会处理。如果中央情报局主任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人员连夜工作,除了与其它国家合作,特别是那些非同盟国合作以外,是不是能想出别的办法,如果那样就太好了。如果我们不得不进行国际合作的话,我希望国务卿与科学家们合作,准备一份需要联系的国家和个人的应急名单,并且做出某些后果的预期评估。如果我们不要求某些国家参与监听,他们会不会对我们恼火发怒啊?是不是在同一经度范围内,不应当仅仅邀请一个国家参与,悄悄地、私下里、隐蔽地进行工作?凭着上帝的名义,”——她的眼光围绕着光洁明亮的会议长桌,一个挨一个地把每一副面孔都看了一遍——“对此事,保持绝对的沉默。你也不例外,阿洛维。我们遭遇的问题够多的了。”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七章 星云W-3含乙醇

  当那些精灵恶魔们,充当信使和阐释者,将我们的祈求带给诸神,将诸神的救助带给我们,无论说出的意见或提供的选择是什么,任何人都不予置信……相反,当他们正迫不及待意欲加害我们,丝毫没有一点正义与信义、傲气冲天、心怀妒忌、苍白无力、巧施诡计……我们居然相信他们。

      ——奥古斯丁①《上帝之城》,第Ⅷ卷,第22章。

  我们获知耶稣基督的预言,异教必将兴起;

  可是我们并不能预见,陈旧古老的就必然消失。

      ——托马斯·布朗②《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第Ⅰ章,第8节(1842)。

  【① 奥古斯丁(公元354 —430),神学界的旷世奇才,出生于北非,现阿尔及利亚。在中世纪西欧基督教会中位居最高权威。他花费了14年的心血,写成总计22卷的《上帝之城》。】

  【② 托马斯·布朗(1605~1682),英国医生、作家,他的宗教哲学思索录《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曾令著名的大化学家波义耳内心深受感动。】

  她原本打算到阿尔伯克基飞机场,亲自去接唯慨,然后乘坐她的雷鸟跑车返回百眼巨人工程基地。其他苏联代表团的成员就只能乘坐天文台的公车。她喜欢在高速驶向机场途中享受凌晨清凉的空气,或许还能够再次遇到那成排的野兔向她肃立致敬。在归途中,与唯慨预先进行一次长时间实质性的私人谈话。

  可是联邦勤务总署新配备的保安人员坚决禁止这样的想法和做法。媒体的注意和关心以及两周之前总统在记者招待会结尾时郑重的宣布,使得这个隔绝在沙漠之中的荒僻工作现场挤满了蜂拥而至的人群。

  保安人员提醒爱丽,这种架势就潜藏着狂热行为和暴力活动的危险。此后出门,只能乘坐政府的车辆,还必须得有精明能干谨慎小心的武装人员护送。

  这支小小的护送队在去往阿尔伯克基的路上,以认真负责的态度和四平八稳的车速前进,她想象自己仍然坐在驾驶位上,她脚底前面的橡胶垫就是一个加大油门的加速踏板,她发现自己的右脚不由自主地踩向这个虚拟的加速踏板。

  能够有机会再次与唯慨共度一段时光,是令人愉快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在莫斯科,那个时期,正是唯慨被禁止访问西方的阶段。几十年间,随着政策趋向的不断变化以及唯慨本人自己不可预见的种种行为,使得是否允许他出国旅行的政策,阴晴圆缺、时紧时松。本来实施了某些温和政策,一旦受到挑衅或违规操作,也许是发现他在国外不能谨言慎行,再次出国的申请就将被否决,可是过不了多久,实在找不到另外的什么人能够与他的才能相比,为了让这个或那个代表团显得更有水平,就会再次同意他出国。他接收到世界各地发来的邀请,请他发表讲演,请他参加专题讨论会、参加学术讨论会、参加学术大会、参加联合研究小组以及国际委员会。

  作为一位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作为苏联科学院的终身院士,无论如何,也比大多数人具有稍微多一点的独立性。他好像经常装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不去触犯政府正统观念所设定的外部限制和规定,尽量不要超越权威部门的耐心和容忍限度。

  他的全名是瓦西里·格里高利维奇·卢那恰尔斯基,世界物理学界都知道他叫唯慨,这是从他的姓名中抽取出几个字母组合而成的。

  他波动起伏的复杂身世和与苏联政权述说不清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令爱丽和其他的西方人士猜不透、摸不准,总感觉莫名其妙。

  他是一位老布尔什维克的远方亲戚,那个人就是阿纳托利·瓦西里叶维奇·卢那恰尔斯基(1875~1933),是列宁和托洛茨基的战友,是高尔基的朋友和同事;老卢那恰尔斯基做过苏维埃人民教育委员,后来作为苏联驻西班牙大使,在任期内,一直到1933年去世。

  唯慨的母亲好像是犹太人,或者是有点犹太血统。

  据说,唯慨曾参与苏联核武器的研制,当然可以肯定,他相对而言年龄太小,不会在第一次苏联热核爆炸的工作中担任什么重要角色。

  他的研究所人员实力雄厚、装备先进、设施完善,他的科研成果丰富、效率高、速度快,令人惊异,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对此都表现出罕见的惶恐不安,就足见其震撼程度。

  尽管对他出国的限制与开放,盛衰消长,他仍然频繁地参加一些有影响力的重大国际会议,包括高能物理方面的“罗彻斯特”研讨会,讨论相对论天体物理的“得克萨斯”会议,探讨如何通过多种途径减少国际紧张局势,并且有时参加颇有影响的非正式科学家聚会:“帕格沃什”会议①。

  【① 帕格沃什运动始于1957年,起初由罗素、爱因斯坦和约里奥·居里等人倡议,为了汲取广岛长崎核武器的教训,以促进世界科学家在核子武器、太空活动、裁军与世界安全方面进行合作为目的,以首次会议地点、加拿大新斯科舍省小渔村帕格沃什而得名。1995年该会议和运动获诺贝尔和平奖。】

  爱丽听说,在60年代唯慨曾访问伯克利加州大学,对当时大批量生产的平价徽章很欣赏,那上面印制的多是一些违背传统习惯、淫秽的言词和激烈的政治口号。

  爱丽带有一点淡淡的怀旧感,回忆起从前的情景,你一眼之下,就能估量出一个人最为关心的社会现象。

  那时候,在苏联出产的徽章也非常普遍并大量销售,不过那上面的内容多是庆祝和纪念哪个“迪纳摩”足球队,或者某一次月球探测器发射成功,那是人类的航天器首次在月球上着陆。

  伯克利的那些徽章可是与此大不相同。唯慨带了几十个回国,有次还特意挑选一枚自己佩戴上。这一枚的尺寸有他手掌心那么大,上面写着“性祈求”。甚至还戴着到科学会议上去显示。

  你要是问他,你怎么这么大兴趣,他就会说:“在你们国家,这只是一种方式,去违反传统。在我们国家,这却是两种相互独立的方式,去违反传统。”

  如果再进一步追问,他就该大发议论了,讲述他那有名的布尔什维克亲戚,曾经写过一本书,专门论述宗教在社会主义社会的地位。

  从那时开始,他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比爱丽的俄语水平可高超得多了——可是与那时相比,他佩戴反传统胸章的癖好和兴趣却急剧下降。

  有一次,在激烈争辩两种政治制度优劣的时候,爱丽夸耀地说,她可以自由地到白宫前面游行,抗议美国卷入越南战争。

  唯慨也说,就在同一时期,他同样可以自由地到克里姆林宫前面游行,抗议美国卷入越南战争。

  有一次,在纽约市开会,休会期间,爱丽陪同一位苏联科学家到斯得滩岛渡口散散心,这位先生专门拍摄驶过自由女神像前一艘运送垃圾的敞篷船,船上堆满了臭气熏天乱七八糟的废料,海鸥呱呱地叫着笨拙地在自由女神像前纠缠。

  唯慨从来不干这种事。

  在一次乘坐大巴车,从面临海滩大酒店的住处到阿雷西博天文台的路上,他的那些同事,热衷于拍摄一路见到的破烂不堪零落倒塌的棚屋和波多黎各贫民用瓦楞铁皮临时搭建的小屋,他从来也不像他们那样。

  他们把这些照片提供给谁呢?爱丽大惑不解。在她的头脑中幻想出那么一个巨大的克格勃图书馆和资料库,专门搜集资本主义社会里的不幸、不公、不善、不义和种种矛盾。

  在有人问到某些问题时,唯慨会这样说,苏联的官方立场是这样,1956年匈牙利剧变是由一些隐藏的纳粹分子组织的,1968年布拉格之春是由领导层中没有代表性的反社会主义小集团掀起的。不过,他还要附加一个说明,如果他听到的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如果这些是真正的平民百姓的起义,那么,他的国家对这些运动的镇压,就是错误的。

  关于阿富汗,他毫不犹豫地引证官方的辩护理由。

  有一次爱丽到他的研究所,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坚持要让爱丽看看他的短波收音机,机子上的不同频道,用俄文字母整齐地标出伦敦、巴黎、华盛顿。他跟爱丽说,他很自由,愿意听哪个国家就可以听哪个国家的广播。

  有一个时期,他的很多同事听信他们国家的花言巧语,认为有黄祸威胁。

  “你想想,中国军人一个挨一个肩并肩地,把整个中国和苏联的交界线都占据了,一支入侵的部队。”他的一个同事质疑和挑战爱丽的想象能力。他们一群人,在研究所主任办公室里,站在俄国式茶炊的周围。

  “就凭着中国现在这样的人口出生率,要想全部通过边界,那得花费多长时间?”

  混杂着并不可靠的潜藏凶险的预兆和算术游戏的乐趣,答案居然就宣布了,“永远不可能。”威廉·朗道夫·贺斯特说话随便,就像在家里闲聊。

  可是卢那恰尔斯基不这么看;他争辩说,一旦大批的中国军人驻扎到前线,人口出生率就会自动下降;所以别人的计算方法必然要出错,而计算方法出错是由于运用了未经他批准的数学模型。

  几乎没有人误解他的意思,人们都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在中苏关系最为紧张对峙的时期,就爱丽所知,他从来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具有传染性的偏执狂和种族主义的盲动之中。

  爱丽喜爱俄国式的茶炊,并且能够理解俄国人喜爱这种茶炊的感情。他们的月球探测器这个成功的无人驾驶月球漫游者,样子就像是一具装有金属线条轮子的澡盆,在爱丽看来,似乎其中就有那么点技术来自某些古代制作茶炊的技艺。

  某一次,在六月份一个清明爽朗的早晨,唯慨带她到莫斯科郊区的一个公园,去看零零散散分布在公园里的展览厅和展览品,其中就有那架无人驾驶月球漫游者的模型。其中一座建筑是展览塔吉克自治共和国的器皿和装饰品的。

  就在它的旁边,有一个宏伟的展览大厅,里面装满了与实物大小相同的足尺模型,各种苏联的民用航天器几乎顶到顶棚。

  苏联人造地球卫星1号,是第一个绕行地球轨道的航天器;人造地球卫星2号,是第一个携带动物上天的航天器,所携带的小狗莱伊卡,最终死于太空之中;月球探测器2号,第一个到达另外天体的航天器;月球探测器3号,第一个拍摄到月球背面照片的航天器;金星探测器7号,第一个安全降落在其它行星上的航天器;东方1号,第一个载人太空飞船,携带苏联英雄宇航员尤里·加加林(1834~1968)在环绕地球的轨道上运行。

  展览大厅外面,儿童们把东方号发射助推器的尾翼当做滑梯,他们一个个卷曲的金发、碧蓝的眼睛,少先队的红领巾飘舞着,欢声笑语地滑落到地面。

  大地,俄罗斯人管它叫“咱们俩”;苏联在北极海中有一个大岛,俄罗斯人叫它“努瓦爷咱们俩”,就是新地岛。就在那个岛上,1961年苏联引爆了五千八百万吨级的热核武器,这是迄今为止,人类这个物种,一次性造成的最大的爆炸。

  可是这里看不到任何的一点迹象,这里阳光明媚,小贩们在叫卖冰激凌,莫斯科人很为此感到骄傲,举家外出游玩,牙齿脱落的老人冲着爱丽和卢那恰尔斯基微笑,把他们当做一对情侣,这片古老的大地看起来,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在她为数不多对莫斯科或列宁格勒的几次访问中,唯慨经常安排一些参加晚会的活动。他们七八个人一起陪同爱丽去看大芭蕾舞团或基洛夫芭蕾舞团的演出。卢那恰尔斯基总能搞到足够的入场券。爱丽感谢主人们为她作出的安排,可是他们回答说,应当是我们感谢你,因为如果不是陪同国外来宾,他们本身是没有资格观看这种规格的演出。唯慨只是笑,一言不发。

  他从来也没有带他夫人出来,爱丽从来也没有机会见到她。

  唯慨说他夫人是一位内科医生,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照顾她的病人。因为唯慨的父母曾经认真仔细地考虑过,打算移民美国,可是最后没有实现。

  爱丽问过他,他最感到后悔和遗憾的是不是没有移民到美国。

  他以严肃深沉的语调说,“让我遗憾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的女儿嫁给了一个保加利亚人。”

  有一次,他把晚餐安排在一家莫斯科的高加索餐馆。请了一位名叫卡拉则的专业宴会主持人,或者如他们的说法叫塔玛达。

  这位主持人是主持宴会的著名大师,因为爱丽的俄语很差,非常感谢他替自己翻译了那么多宴席间的谈话和祝酒辞。

  卡拉则回答的话,有意预示出晚会以后的状况,“我们把那些只顾自己喝酒不向别人敬酒的人,称为酒鬼。”

  早期比较普通的祝酒辞最后都要加上一句,“祝所有的行星和平!”

  唯慨特意向她解释一番,在俄文里,“村社”这个词就是一个世界、一个社会的意思,是一个由农民以和平的方式自我管理的社区,缘起于遥远的古代。

  他们谈论着,如果世界上最大的政治单元,不超过一个村庄那么大的情况下,世界将是多么的和平与安详。

  卢那恰尔斯基高高地举起他那只圆筒状的大酒杯,祝愿说,“每一个村庄都是一个行星。”

  爱丽马上呼应道,“每一个行星也都是一个村庄。”

  这类的聚会总免不了有点儿吵吵嚷嚷喧嚣胡闹。总是能喝掉数量巨大的白兰地和伏特加,可是几乎从未见过哪一个人真的喝醉了。他们总是要折腾到凌晨一两点钟,才会高谈阔论地离开饭店,他们总是试图找一辆出租车,可是每次总也找不到。有好几次,不得不步行五六千米,由唯慨护送她返回下榻的大酒店。

  他总是细心殷勤地照料着,显出有点长辈的身份,谈论起政治观点、态度和判断总是显得十分宽容,谈论起科学见解和看法一丝不苟、毫不让步、言辞激烈而尖锐。

  虽然,他在两性关系上的出格行为和举止,在他的同事中间广为流传,几乎是尽人皆知,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对爱丽表示要接吻道别晚安。这反而让爱丽心里觉得有那么一点过意不去,其实,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对爱丽的感情。

  在苏联科学界的妇女人数,按比例要比美国高出许多。可是大多数只能从事卑微的中级职务和岗位,苏联的那些男性科学家,也像他们的美国同行们一样,总是怀疑一个美貌漂亮的女人,真的竟然能有那么大的竞争能力,能强有力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难免有所轻视,某些人甚至打断她的谈话,或者故意装着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这个时候,卢那恰尔斯基总是探过身子,故意以比通常说话还要更大的声音,发问,“对不起,阿洛维博士,您刚才说的什么?是否可以重复一下?我没太听清楚。”

  其他的人自然默不作声,归于寂静,爱丽也就有机会继续滔滔不绝地大谈带有添加剂的高性能砷化镓检测器,讲述W3星云所含有的乙醇成分。约含百分之五十的乙醇,被称为标准强度的酒,也叫100个美国制酒度。她说,假如整个太阳系生存期之内,按照地球上所有的人口计算,所有的成年人都是酒鬼,在这单独一个星际之间的云团里所含酒度为200度的乙醇量,就足够他们饮用,而且富富有余。

  这位塔玛达非常欣赏这个说法。

  大家在随后的谈论中,都议论如果有其它形式的生命体,他们是不是也会醉酒或酒精中毒,是不是酗酒人群也会成为遍及银河系的一个大问题,是不是在任何一个别的世界里,他们的酒会主持人也能像我们这位超菲·瑟盖维奇·卡拉则一样,那么技艺娴熟。

  当他们到达阿尔伯克基飞机场的时候,惊异地发现从纽约飞来,搭载着苏联代表团的民航班机,早已在半个小时之前降落了。

  爱丽发现唯慨正在机场内的纪念品商店为了一些小物件讨价还价呢。他准是从眼角的余光中看见爱丽来了。并没有转过脸来,只是举起一个手指,随口说出:“请委屈一会儿,阿洛维。十九美元九十五美分?”他冲着显然已经没有兴趣的售货员,继续说,“昨天,在纽约,一副和这套完全一样的扑克牌,才卖十七美元五十美分。”

  爱丽挤过去,凑得更近一些,注意到唯慨眼前的柜台上摊开一堆彩色全息扑克牌,全裸的男女,做着各种姿势,在以前几代人眼里,这是黄色下流不堪入目的,现在只不过是认为不太雅观而已。

  当卢那恰尔斯基劲头十足兴致勃勃把扑克牌一张一张摆满柜台的时候,售货员正无精打采懒得应付,打算把这副牌收拾起来。

  唯慨成功地阻拦了他的举动。这个售货员无奈地做出解释。

  “对不起,先生,我没有定价的权利,我只管照顾柜台。”

  “你看,这就是计划经济的缺陷。”唯慨对爱丽说着,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递给售货员。

  “在一个真正自由的企业体系中,我或许只要付出十五美元就能买下来。也许十二美元九十五美分就够了。别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爱丽。我不是买了自己玩的。加上大小鬼,一共五十四张。我们研究所那么多工作人员,每一张扑克牌都可以单独地作为一份很好的礼品,送给他们。”

  爱丽微笑着,挽起了他的胳臂。

  “再次见到你,很高兴,唯慨。”

  “令人难得的高兴,亲爱的。”

  在驱车前往索科罗途中,两人相互心照不宣配合默契,主要谈论的净是些幽默、诙谐、有趣、逗笑的话题。

  司机是新来的保安人员,瓦缬润陪他坐在前排座位上。瓦缬润即使在通常的环境下,也不善言谈,乐得满足于舒心地向后一靠,听他们谈话。

  仅仅初步地提到需要苏联参与讨论的问题:

  三层重写的羊皮纸卷,这就是大批接收到的消息,有意图,结构复杂,至今仍然没有完全破解的消息,美国政府至今仍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但也不得不作出这样的结论,非得有苏联参加不可。实际还真是这样,特别是因为来自织女星的信号,其强度如此之大,即使中型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都能够检测到。几年以前,苏联已经悄悄地一步一步地着手布置了相当数量的小型天文望远镜,横跨整个欧亚大陆的广袤土地,在地球表面上延伸九千千米,最近,更在靠近撒马尔罕的地方建成大型的射电天文台。另外在海上,苏联的卫星跟踪舰船一直就在大西洋和太平洋海面上游弋。

  苏联得到的数据是冗余的,因为遍布其它各地的天文台,在日本、在中国、在印度、在伊拉克,同样能够记录到这些信号。

  的确如此,世界上所有具有重大价值的射电天文台,每当织女星升上他们的天空都在监听。那些天文学家们,在英国、在法国、在荷兰、在瑞典、在德国、在捷克斯洛伐克、在加拿大、在委内瑞拉、在澳大利亚,随着织女星升起和下落,都在记录着这个大消息的每一个细小的片断。

  在某些天文台,他们的检测装置并不那么灵敏,不足以接收到每个单独的脉冲,接收到的只能是一片模糊的无线电混杂信号。每一个这样的国家只能接收到一个片断的上下跳动的锯齿形谜团,这正像爱丽提醒凯茨的,因为地球是在不停地转动。

  每一个国家都在努力,试图从这些脉冲里,搞清楚其中究竟有什么含义。可是这太困难了。甚至没有哪一个人能够说清楚,这篇大消息究竟是用符号写成的,还是以图形的方式编写的。

  完全可以想象,除非完成了整个的循环,重新返回到第一页,否则难以破解整个大消息之谜。因为一旦从头开始,前面将会有导言、简介、初步的入门步骤等等揭开密码的钥匙。或许这是一篇非常长的消息。

  当唯慨闲极无聊地由眼前的沙漠灌木丛想到西伯利亚冻土带针叶森林,又在大发议论的时候,爱丽突然想到,也许,需要经过一百年才循环过来。或者循环过来之后,根本没有什么初步入门指导书、操作入门读本之类的东西。也许这篇大消息(遍及全球,现在专门指称这个消息为大消息)只是一份智慧能力的测试题,凡是没有能力解密这篇大消息的世界,都没有资格运用其讲述的内容,以免造成错误。

  爱丽突然感觉受到打击,如果最终人们不能理解这篇大消息,那么整个人类将显得多么卑微和屈辱啊。爱丽将为此感到羞愧。

  就在美国人和苏联人决心携手合作的时刻,就在他们庄严地签署合作备忘录的时刻,所有配备射电天文望远镜的国家都会同意相互协作。这是一个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人们实际上是在按照这些条款进行讨论。如果打算解开大消息的秘密,他们需要相互的数据和脑力资源。

  报纸上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其它猜测和传说。他们也知道其中少量可怜的事实——素数、奥林匹克电视影像播放、存在有一大堆复杂的消息——无尽无休地加以评论。

  在这个行星上,几乎再也难以找到任何一个人,不管通过什么途径,他一点也没听说过从织女星传来了一篇大消息。

  各种各样宗教的派别和小团体,建制规范的、勉强够格的、还有一些专门为了这个新出现的目的而建立起来的,纷纷出来解剖、分割、挑选这个大消息里面隐含的神学含义。

  有些人认为,那是来自上帝;有些人认为,那是来自魔鬼。

  更为令人惊异的是,居然有人认为消息是否可靠,无法确定。

  有些人兴趣专注地热心于复活希特勒和纳粹的统治,唯慨向爱丽提到过,在那个星期天,《纽约时报图书评论》的广告上,竟然一气儿出现了八个纳粹的“卐”字党徽。

  爱丽说,八个可是超乎寻常,那是有意夸大,其它某些刊物,每一期只有两个或三个。

  有一群人,他们自称“太空雅利安人”,言之确凿,声称,飞碟就是希特勒时代德国发明出来的。说是,一种新生的“血统纯正的”纳粹种族已经在织女星上成长起来,现在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要把种种东西投注到地球上。

  有一批人把监听信号视为为非作歹,他们敦促天文台立即停止检测活动;还有一批人,把它视为基督降临的前兆和预示,他们敦促建立更为大型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其中一部分要建立在太空之中。

  有些小心谨慎的人反对与苏联共享数据,恐怕他们会造假或欺骗,考虑到各种经度的覆盖情况,他们同意共享伊拉克、印度、中国和日本的数据。

  有些人从中感到,仅仅是这个大消息的存在,就足以给世界的政治气氛和相互竞争带来良好的机遇,即使这个大消息永远也无法破解,也会给相互争吵不和的国与国之间的状况,产生持续、渐进和稳定的影响。

  很显然,向我们发送信息的文明实体,必然比我们更为先进,而且显然,至少在二十六年以前,他们并没有自我毁灭,那么,有些人就可以得出结论,高度的技术文明并非无法避免自我毁灭的命运。对于一个经历着大规模毁灭性核武器及其运载系统威胁的世界来说,全人类应当把这个大消息视为仍然有希望的理由。

  很多人认为大消息是好长时间以来,最好的消息。过去几十年之间,年轻人尽量试图不要过于认真设想未来。现在看来,未来毕竟还是美好的。

  那些对未来总是喜欢怀有如此兴高采烈的情绪做出种种预言的人,有时候发现他们自己很不舒服很不情愿地被挤向一块地盘。将近十年来那块地盘一直被千年至福运动占据着。

  某些千年至福论者,历来信奉一种观念,这即将到来的第三个至福千年,将伴随着救世主的重新降临。出于不同的宗教信仰,会认为他们各自的教祖重新降临,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重新降临,佛祖释迦牟尼重新降临,新印度教人格首神圣主奎师那重新降临,伊斯兰的穆罕默德重新降临,他们将在地上建立慈悲至善的神权统治,严格公正地作出是非善恶、赐福与惩罚的最高判决。这似乎预示着将有大批的忠实虔诚的信徒被选中,随之升上幸福的天国。

  可是还有另外一类千年至福论者,比起前一类,这类的人数要多得多,他们坚持认为,将当前这个物质世界彻底毁灭,是至高无上的圣主重新降临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种种说法,正像在各式各样其他情况下,那些相互矛盾的古代预言书中,极力让你确信无疑的预言一样。

  宣扬世界终结大审判的千年至福论者,对于人类社会诸多问题悬而未决感到忧心忡忡,感受到每年平稳裁减全球战略武器储备的困扰。那些最能有效实现他们信仰中的核心信条的实际手段,正一天一天地被瓦解。还有其它一些潜在的人类灾难,人口增长过量、工业污染、地震海啸、火山爆发、大气温室效应导致全球过热、冰河时期、彗星撞击地球,等等,都显得过于缓慢,机遇过小,或者不能充分满足上天启示的意图。

  某些千年至福论的领头人向那些参加集会的信徒明确指出,除非为了补偿偶发事故,买人寿保险就是一种怀疑、背离和践踏信仰的迹象;除非已经非常衰老体弱,对于并非紧迫需要而购置墓地或预先做出丧葬安排,都是公然违背教义不虔诚的表现。只不过几年时间,所有的信徒,都将以其肉体升入天堂,站在上帝的宝座前,领受救世主的接见。

  爱丽知道卢那恰尔斯基那位著名的亲戚是极其罕见的人物,作为一名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家,竟然在学术上有兴趣研究世界的各种宗教。

  可是唯慨对他注意到的世界范围神学方面由此而引起的骚动,故意避而不谈,设法保持沉默。

  “在我们国家里,最主要的宗教问题,”他说,“就是织女星人是不是坚定不移地谴责托洛茨基①……”

  【① 托洛茨基(1879~1940),俄国十月革命时代重要的思想家、政治领袖和军事领袖,被斯大林派出杀手刺杀于墨西哥住宅中。】

  当他们到达百眼巨人工程现场时,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地停满汽车、旅游车,挤满了露营者、帐篷和大量拥挤的人群。到了夜晚,原本平静寂寥的圣奥古斯丁平原,现在到处点缀着露营的篝火。沿着公路的露宿者并非都是那么富有。

  她注意到两对年轻人,男的穿着体恤衫和磨损的旧牛仔裤,皮带系在臀部,多少有点扬扬得意自命不凡,正像他们刚入中学时,高年级的学生教给他们的样子,谈话时眉飞色舞指手画脚。

  其中有一个人手里推着一辆破烂不堪的儿童车,车上的婴儿大约两岁,一副邋邋遢遢、疏于照管的样子。

  女人们跟在丈夫的后面,其中一个手里领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他正在初试人类徒步行走的艺术;另外一个腆着高耸的大肚子,最多只不过一两个月,就会再有一个新的生命来到这个朦胧混沌的行星上。

  这里有一些神秘主义的教派组织,来自道教以外的与世隔绝的社团,他们使用裸盖蘑菇素作为祭祀仪式的圣物,这是一种天然的致幻剂,服食后产生不自主的动作和精神兴奋状态,在墨西哥和中美洲各国已经有几千年的服用历史。

  还有来自阿尔伯克基附近修道院的修女,她们使用酒精作为圣典仪式的祭品。

  有的人浑身的皮肤像皮革,眼圈周围布满密密麻麻的皱纹。他们经年累月地在露天工作,有的人书生气十足,面色苍白蜡黄,那是来自图森的亚利桑那大学的学生,还有印第安原住民、具有经济头脑的那法鹤人,在这里叫卖丝织的领巾和光泽华丽用银丝线织成的领带,都是昂贵的天价,这与历史上白人与美洲原住民之间商业买卖关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逆反。

  嘴里咀嚼着烟草和泡泡糖的在职军人劲头十足地布置在周围,他们是从戴维斯-蒙森空军基地休假来此的。

  一位衣着讲究满头白发的男人,穿的是价值九百美元的套装,头上佩戴颜色式样协调的斯戴森牛仔帽,脚下高统牛仔靴,很可能是一位大牧场主。

  这些人过去住在营房里、摩天大楼里、土坯茅舍里、集体宿舍里、随遇而安的汽车拖车里,现在都聚集到这里。

  某些人来此,因为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事情可做,另一些人,就为了将来有那么一天,可以跟他的孙子外孙女说,他曾经到过这个事件的现场。

  有些人来此,满心希望亲眼看到这件事是如何失败的,另一些人信心十足,一定要亲自见证,奇迹是如何发生的。

  虔诚平静小声祈祷、狂热兴奋大声欢呼、神秘莫测欣喜若狂、含蓄克制满怀期待,各种各样的情绪和声音都发自这拥挤的人群,一起混合到下午时分辉煌明亮的阳光之中。

  有一些脑袋随着驶过的汽车队转过去张望,类型大小不同的车辆,每一辆车身上都标注着“美国政府跨部门机动车联队”。

  有的人正在翻起的后车门之下吃快餐。

  另一些人正挑选小贩的货品,他们架在轮子上的货车柜上,用黑体字写着“流动快餐车”或者“太空纪念品”。

  孩子们在车辆、睡袋、毛毯、便携式野餐桌之间蹦蹦跳跳,除非离公路太近或者过于靠近第61号射电天文望远镜周围的防护栏,否则大人们不会呵斥他们的。

  在第61号机位的防护栏旁边,有一群身穿藏红菊黄袈裟、光头的岁数不大的成年人,正在那里叩头,神色庄严地口中念念有词,念叨着神圣的颂词,“阿密——”。

  还有一些张贴悬挂的手工绘画,画着想象中代表地外生灵的形象,还有的绘制成通俗的连环画书本或者动画画册,其中一本封面上写着“域外生灵在我们中间”。

  一个戴着金耳环的男人正对着一辆小型人货两用皮卡的侧视镜,在那里刮脸。

  有一个黑头发的女人,披着南美式彩色毛织披肩,高高举起一杯咖啡,向疾驶而过的护送车队致敬。

  就在第101 号天文望远镜附近,新开设了正门,当他们的车队接近正门时,爱丽注意到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临时搭建的平台上,向相当多的一群人在讲述什么。他的T恤衫上画着一个地球,正遭到天空中一个闪电的轰击。人群中也有几个人,穿着同样神秘莫解图案的T恤衫。

  在爱丽的请求之下,车辆刚刚进入大门,就停靠到路边,她摇下车窗,仔细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讲话者厌恶他们,他们可以辨别清楚人群中一张张面孔上的表情。爱丽心想,这些人受到深深的感动。

  他的演讲正说到一半:“……还有别人说,与魔鬼之间有一个契约,科学家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出卖了。在每一架天文望远镜里面都有非常贵重的宝石。”他挥手指向第101号天文望远镜。“连科学家都承认的确有宝石。有人说,这就是与魔鬼讨价还价的一部分筹码。”

  “打着宗教幌子的流氓恶棍。”卢那恰尔斯基阴沉地咕哝着,眼睛渴望地看着前面开通的大道。

  “不,不,先不要开车,再等一会儿。”爱丽说着,嘴唇上泛起一丝含而不露惊异的微笑。

  “有那么一些人——宗教的信徒,惧怕上帝的信徒——他们相信这个大消息来自太空中的某种生灵,真正存在的实体,怀有仇恨的生物,他们是想加害我们的域外异类,是人类的敌人。”这最后一个词语几乎是喊叫出来的,随之略微停顿了一下,以增强听众接受的效果。

  “可是你们大家感到不耐烦、感到厌恶、感到憎恨,是由于腐败,这个社会的腐朽和衰败,为什么腐败,那是由于不动脑筋、不去思考、过于放纵、不相信神,只相信邪恶的技术。我不知道你们中间,哪一个人是正确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大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它是从谁那里来的。我对它抱有我个人的怀疑态度。很快我就会搞清楚。但是,我可以确切地说,那些科学家、那些政客,还有那些官僚们,他们肯定对我们隐瞒了什么。他们并没有把他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他们在欺骗我们,他们一贯如此。这样的时间太长久了,啊,上帝,我们已经容忍了多少他们编造的谎言,我们承受了多少他们带来的腐败。”

  让爱丽感到十分惊异的是,从人群中居然发出一阵众口一词赞同的轰鸣。讲演已经打开了憎恨情绪的涌泉,而此前,爱丽对此只不过是模模糊糊意识到有这种倾向。

  “这些科学家们不相信,我们就是上帝的孩子。他们以为我们是猿猴、猩猩或类人猿的后裔。他们中间还有那些……人所共知的共产主义者。你们难道希望让这样一些人来决定世界的命运吗?”

  人群中发出雷鸣般的回应,“不!不能!”

  “难道你们想让这样一帮不信神的人,与上帝进行对话吗?”

  “不!不能!”再次做出轰鸣的回应。

  “让他们与魔鬼对话吗?他们会在讨价还价中,把我们的未来出卖给来自域外异邦世界的怪物。兄弟姐妹们,就在这个地方存在着邪恶的祸害。”

  爱丽心想,这个发表讲演的人肯定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就在现场。现在演说者侧转身体,冲着抵御旋风的防护栏,直接指向停在路边的护送车队。

  “他们不会替我们讲话!他们不能代表我们!他们没有权利以我们的名义,与任何人谈判!”

  离防护栏最近的一部分群众,开始有节奏地推挤顶撞。

  瓦缬润和司机马上警觉起来,发动机并没有熄火,他们立即加速,离开这个门口,直向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大楼奔驶而去,这之间还要有几英里的路程,穿越灌木丛生的沙漠。

  汽车启动之时,超越尖叫的轮胎摩擦之声和人群的议论吵闹之声,爱丽仍然能够听到讲演者的声音清楚地回响。

  “我发誓。一定要把这个地方邪恶的祸害铲除掉。”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八章 随机选取

  神学家或许可以恣意享受自己愉快的使命,尽情描述宗教来自天国,让她披上自然朴素圣洁纯真的盛装。可是强加给历史学家的职责,更多的是忧郁、消沉、令人感伤。他必须努力发现那些无法规避的事实,其中混杂着无数的错误、失策、罪过、腐败与堕落,凡此种种,都被收缩简化为一群一群长期脚踏实地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居民,那些微弱和退化的生灵。

      ——爱德华·翟邦①《罗马帝国衰亡史》,第ⅩV卷。

  【①爱德华·翟邦(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1776~1788历时12年写成《罗马帝国衰亡史》,叙述和评论自哲学家皇帝安东尼末年(公元180年)至东罗马帝国(拜占庭)灭亡(公元1453年),共1273年的历史。阿西莫夫读后,深有感悟,写成四卷本科幻巨著《基业》。】

  爱丽没有随机选台,而是采用了顺序方式,逐个察看电视台。

  “大众杀手的生活方式”和“你算说对了”是紧紧相接的两个频道。

  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媒体的承诺仍然没有兑现。有体育台,正在播放精神饱满勇猛顽强的篮球比赛,是约翰逊城市野猫队与恩迪克特联合猛虎队的一场决战;运动场上,无论是小伙子还是大姑娘,一旦上场,各个使出浑身解数。

  下一个频道是规劝、告诫和谈话节目,讨论帕西人(大多居住于印度孟买,原来是祆教,即拜火教,遭受镇压和驱逐幸存的教徒)遵守伊斯兰教斋月是合乎传统还是不合乎传统。

  再下一个是闭锁频道,很显然,这是一个专门给成年人预备的,是令人恶心的两性具体操作的节目。

  她检出的下一个频道是首席计算机频道,都是离奇古怪想入非非的扮演角色的游戏,现在陷入了困难时期。打开你家里的计算机,它提供一个单独的入口,可以进入一个新的冒险故事,今天播放的故事肯定是《银河系吉尔伽美士英雄传》。

  《吉尔伽美士》是人类对天神最初的礼赞,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史诗,比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更早,大约产生于公元前3000年的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起初只是口头流传,最早见于文字的,是用楔形文字记载的泥板。

  故事梗概:半神卢噶尔班达与女神宁桑之子吉尔伽美士统治乌鲁克城,专横霸道,致使民不聊生,黎民百姓祈求天神阿努帮助,阿努创造了野人恩刻杜,希图利用他制服吉尔伽美士。恩刻杜起初与其它野兽生活在一起,食青草野果,吮吸动物乳汁,与吉尔伽美士作对,后来吉尔伽美士利用女人将他驯化成为人类。此后,恩刻杜居然成了吉尔伽美士亲如兄弟的朋友。吉尔伽美士想建功立业留名后世,说服恩刻杜一起到雪杉大森林(现黎巴嫩境内),杀死天神安排的看守森林的怪物汉姆巴巴,砍伐了大批巨大的杉树。女神伊饰妲从空中经过,见到吉尔伽美士身体强壮英勇善战,向他表示爱意,不期,遭到吉尔伽美士拒绝。伊饰妲恼羞成怒,向其父天神阿努哭诉,阿努遂决定放出凶猛的神牛,向他们进攻,结果吉尔伽美士、恩刻杜联手杀死神牛。此举触犯天庭,众神决定处罚他们,可是吉尔伽美士具有神的血统,不宜处死,只能处死恩刻杜。为此,吉尔伽美士悲痛欲绝,想到自己将来的命运,是不是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决心寻找永生不死之术。他记得,大洪水过后,他有一个先祖武特那皮思丁,得到天神的赐福获得永生不死之身。他翻山越岭、流浪荒原,历经种种奇迹、遭遇重重险阻、尝尽世间艰难,最终找到了武特那皮思丁,相见之下,历数悲苦。武特那皮思丁非常同情吉尔伽美士,可是武特那皮思丁也不知道天神赋予自己永生不死是何种因缘奥秘,他只知道有一种青春草。依照指点,吉尔伽美士果然在水底找到了青春草。可惜在返回乌鲁克城的归途中,青春草被一条蛇偷走,吃掉了。

  故事的吸引力巨大,是希望使你产生欲望,禁不住要到销售频道去购买一套软盘经常欣赏。你不要企图一边玩游戏一边把它录制下来,因为商家早已采取了电子的手段和措施,防备你想到的这一招。

  爱丽琢磨,大多数这些视频游戏都令人失望地存在严重的缺陷,没有为未成年人步入难以预测的未来提供丝毫的准备。

  她忽然注意到一个最诚实、最勇敢、最为直言不讳的新闻主持人,原来主持某一个老牌的网络新闻,现在正在讨论一个当年的事件,美国第七舰队下属的两艘驱逐舰,在东京湾,遭到北越鱼雷艇攻击,被描述为没有任何不当行为,却受到无端攻击,为了做出回应,美国总统请求授权“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和措施”。

  这段讨论明确无误地关注,究竟是不是无端攻击?总统的请求是否适当?这是少数几个爱丽喜欢的节目之一——《昨日新闻》,重新播放早几年的一些网络新闻。节目的后半部分是对前半部分内容里的误传和错误的消息进行点对点的认真解剖和分析,还有,面对一些行政部门或政府的宣称和主张,无论是来自哪一级的,无论多么得不到支持,无论多么出于其本部门的利益,总有一些人,一味地那么顽固不化、愚昧无知地、轻信盲从新闻机关和组织。

  这是一系列类似节目中的一个,各种此类系列节目是由一个叫做“现实焦点”的组织制作的——还包括有《承诺、承诺什么》节目,专门事后跟踪分析各个地方级别的、州政府级别的以及国家级别的一场一场运动,他们当时信誓旦旦作出的承诺、誓言和保证,可是后来都没有兑现;还有《竹篮打水、说了不算》,每周揭露那些被信以为真,其实是广泛流传的固执偏见、宣传炒作、荒诞无稽的说法和虚假编造的谎言。

  在屏幕下方的日期,标注的是1964年8月5日,勾起了她在上高中时的往事,重重叠叠的情景,浪花一样,冲刷过她的脑海,说是怀旧吗,还并不完全恰当。

  她继续按动按钮。

  循环往复地扫描过一连串的频道,匆匆地掠过一个东方烹调系列节目,这一周轮到使用日本炭火盆的料理,这是一个扩大的广告节目,宣传哈顿赛博公司生产的第一代通用型多用途的家政管理机器人;又见到苏联大使的俄语新闻和评论节目;几个儿童台;几个新闻频道;数学讲坛,正在演示康奈尔大学为解析几何课程编制的眼花缭乱的计算机图形;当地出租的公寓套房和房地产频道;一组捆绑在一起的白天播放令人生厌的电视连续剧;最后,找到一个宗教网络频道,这个节目,正在讨论大消息,众人普遍感到兴奋,坚持不懈继续讨论。

  在美国全国,到教堂做礼拜的人数骤然飙升。

  爱丽相信,这个大消息就像一面镜子,从中,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他自己的信仰受到挑战还是受到肯定。可以看成一大批相互排斥的末世启示和末世降临的教义与信条的大展示。

  在秘鲁、在阿尔及利亚、在墨西哥、在津巴布韦、在厄瓜多尔,还有在印第安霍皮族人中间,发生了公开、严肃而认真的争论和辩论,争辩他们远祖的文明是不是来自太空;支持这种说法的一方,被攻击为殖民主义者。

  天主教徒争论地外文明的仁慈、宽厚与天恩。

  新派基督教徒讨论是不是有可能是早期向最接近的行星派遣宣扬耶稣基督宏恩的传教布道使团,当然,现在必须返回地球。

  穆斯林最为关心的,是这个大消息会不会与反对把雕塑偶像作为崇拜对象的戒律相抵触。在科威特,出现了一个人,宣称自己是什叶派穆斯林隐居重出的伊玛姆(领导、模范、带头人)。在崇奉和信仰危难中救世主会出现的追随者中间,自称请诉人,救世主的热潮勃然兴起。

  在其它正统犹太教教派里,突然掀起了一股新的风潮,对阿斯储(1250~1306)的兴趣大为增加,他是一个令人恐怖的极端狂热分子,反对理性主义,认为知识会暗中破坏、逐步损害信仰,他在1305年,用狂热激烈言论诱导巴塞罗那拉比们,也就是当时犹太教上层领头的长者们,设法禁止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学习科学和哲学,结果拉比们作出痛苦的决策,把他逐出教会。

  在各种伊斯兰教派中间,类似的潮流也有明显的增加。一位帖撒罗尼迦(见《圣经·新约全书》)哲学家和阐释者,取了一个吉祥平安的名字“尼古拉·多方民主”,以种种鼓动人心煽动情绪的论点,引起人们的注意,号召全世界各种宗教、各种教派、各国政府、各族民众“重新联合起来,团结成一体”。

  批评者们开始对“重新”之含义提出疑问。

  UFO团体已经在靠近圣安东尼奥附近,对布鲁克斯空军基地,组织起全天候二十四小时的监守,据说在基地冷藏库内完善地保存着四个飞碟乘员枯萎的尸体,那个飞碟是1947年落地坠毁的,传说外星人只有一米高,长着毫无瑕疵的细小牙齿;在印度已经有报告说毗湿努(印度古代神话中位居第二,主管建设和保管的天神)重新出现;在日本也有报告说净土宗佛陀祖师阿弥陀佛,重现世间;也有人宣称,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蔚蓝海岸大区,上庇里牛斯省的朝圣城镇卢尔德出现几百例神奇治愈的案例;在西藏,有人庄严昭告世人,他自己就是新的展现证悟心者,也就是菩萨。菩萨就是为了普度众生脱离轮回苦海的佛,誓愿修持以菩提心为基础的大乘法门和修诵大波罗蜜多心经;一种新型的拜物教崇拜方式,从新几内亚输入到澳大利亚。

  有人宣扬和鼓吹制作一架射电天文望远镜的粗略复制品,用以吸引地外智慧生命给予更大量的慷慨馈赠;自由思想者世界联盟把大消息称为是对上帝存在的一个否证;摩门教会宣布,这是死而复生的先知摩罗尼天使给予世人的再一次启示。

  这个大消息被不同的团体和教派,加以引用作为一种证据,有的用以证明应当是多神的,有的用以证明应当是单神的,还有的用以证明应当是无神的。各地千年至福论者各自宣扬各自的论调。

  有那么一些人预言,至福千年到来之日为1999,应当按照希伯来神秘哲学的操作,这是通过将1666翻转操作得来的,而这一年正是原来居住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犹太教领袖沙巴蒂·萨维皈依伊斯兰教的年份,并被沙巴蒂·萨维认为是至福千年的日子;还有一些人选择了1996或者2033这两个年份,因为据称是耶稣诞生或逝世的两个千年纪念日;按照具有独立文化传统的古代玛雅文化中的大轮回之说,应在2011年完毕,到那时,整个宇宙就将完全结束。

  玛雅人的大轮回预言与基督教的千年至福的论调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在墨西哥和中美洲造成了一股末世启示的疯狂。

  某些千年至福论者相信,在这些日子到来之前,就应当开始把他们的财富施舍给穷人,一部分原因在于,反正很快这批钱财就没有任何价值了,还有一层原因在于,应当给上帝上缴一部分预付款,作为基督降临盛事的贿赂金。

  狂热、迷信、盲动、恐惧、希望、期盼、沉默无语地祈祷、热情激昂地争辩、极度痛苦地思索、拼命挣扎寻求解脱、重新审视和衡量、丝毫不顾个人安危、一心一意拯救他人、偏执顽固、心胸狭窄,怀着各种各样的滋味、情绪和心理寻找令人吃惊的古老说法或前所未有的崭新思想,带着巨大的传染性,猛烈而迅速地覆盖了这个小小的行星,地球的表面。

  透过这样一大片强劲的骚动与狂躁,爱丽慢慢地摆脱出来,她在想,在一幅描绘宇宙色彩斑斓形制宏伟的锦绣编织品中,她把这一切看成认识这个世界的一条丝线、一条难得的线索。

  到目前为止,这个大消息仍然笼罩在神秘的浓雾之中,人们仍然没有找到破解密码的钥匙。

  有一个频道,对她、唯慨、德·黑尔,再扩大一点范围,把彼德·瓦缬润也包括在里面,极尽诬蔑、中伤、诽谤、辱骂之能事,可是受到扩大言论自由的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不能禁止他们的言论。遭到指责的一系列罪过包括:宣扬无神论、宣扬共产主义,还有把大消息据为己有,不向公众开放。

  按照爱丽个人的看法和意见,唯慨并不是那么太富有共产主义特征的人物,而瓦缬润虽然深沉内省、寡言少语,可是的的确确具有成熟的基督教的信仰。

  就爱丽本人来说,如果能够幸运地解开大消息之谜,她很愿意交给这位假装虔诚与神圣谴责别人的电视评论员一份。

  后来看下去,闹了半天,才知道这一切评论竟然是大卫·庄慕林搞的,这位先生的确协助解决了素数和播放奥林匹克场面的问题,他也是我们更为需要的那一类科学家。

  爱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调到其它电视台。

  又转到另一个台,TABS,就是更新美国观念广播系统,这是当初那个巨大的商业网络中硕果仅存者,它曾统治了美国的电视广播,直到后来通过卫星直接广播和一百八十个频道的光缆出现,导致它的衰落。

  在这个电视台上,正赶上帕尔默·卓思出场,这是极为少见的场面,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爱丽立即就能听得出来他那带有共鸣的洪亮嗓音。帕尔默·卓思相貌良好,只是微微有点不修边幅,眼皮周围肤色暗淡,让别人以为他总是在为我们这些人担忧,而从来也没有好好睡觉。

  “到底科学是不是真正地为我们做了些什么?”他语音铿锵地开始了,“我们是不是感觉比以前更幸福了?我并不是指什么全息图像接受器和无核葡萄之类的。而是说从根本上是不是更幸福?或者说,科学家们是不是给我们弄出点玩具,弄出点技术上的小玩意儿,逗弄我们高兴,施以小恩小惠,可是另一方面是不是却在暗中一步一步破坏我们的信仰,一点一点蚕食我们的信仰?”

  讲话的人,爱丽心想,是在寻求一种更纯真一些的时代,他把他的生命消磨在协调无法和解的社会问题上。卓思曾经谴责那些大众流行教派最为臭名昭著的过分言论和举动,卓思认为攻击进化论和相对论是正当的。为什么不能攻击电子存在的理论呢?帕尔默·卓思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个电子,而且圣经只字未提有什么电磁场。为什么非要相信有电子存在呢?

  虽然爱丽此前一直没有听到卓思谈起有关大消息的事,可是爱丽可以肯定他早晚会评论这件事情,果然,他说道:“科学家们把他们的发现自己保存起来,只向我们透露那么一点点的只言片语——只要我们稍微感到满足,不再追问就足够了。他们以为我们太愚蠢,理解不了他们的事业和壮举。他们只说出一个结论,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发现过程,好像他们做出神圣的裁决,他们说了就算数,不需要思索、不需要理论、不需要假说——普通平民百姓,不管这些东西叫猜测,叫它们什么呢?当他们试图替换掉一种信念时,他们从来也不过问,是不是新的理论比起被替换掉的信念,同样对于人们有益处。他们总是过高估计他们自己掌握的知识,而过低估计我们一般人的所见所闻。当我们让他们做出解释的时候,他们说,要想理解,要想弄明白,需要花费几年的时间。对此,我可以理解,因为在宗教方面也存在这种情况,有些事情,要想搞清楚,的确是要花费几年的时间。有可能,你花费了一生的时间,却根本没有理解全能的上帝的本性。你没有看到过科学家来找宗教领袖,询问有关他们这几年的研究成果、新观点和祈祷文。他们从来也不给我们重新考虑的机会和思考的余地,他们能够做到的,大概就是误导我们,或者欺骗我们。

  “现在,他们说接收到了来自织女星的一个大消息。可是星星是不会发送消息的。准是有什么生灵在发送。那么是谁呢?这个大消息的意图是神明授予的?还是魔鬼发出的?当他们解开大消息的密码,结尾处是写着‘忠于你的,上帝’?……还是‘真挚的,撒旦’?当科学家们有机会给我们介绍大消息的内容,他们能够向我们讲明全部真相吗?或者,他们是不是隐瞒了某些东西?因为他们觉得我们不能理解,或者是不是这些东西与他们原来设想的、他们信以为真的东西,并不相符?那些教育我们如何泯灭我们自己的,是不是就是这些人?

  “我的朋友们,我告诉你,科学简直太重要了,不能轻易地听任科学家自己去搞。主体信仰的代表应当参与解码的过程。我们应当能直接看到原始的数据。科学家们就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原始的’。否则的话……否则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地位呢?他们总得向我们讲述一些有关大消息的某些内容。或许,他们真的就相信事实的确如此。或许根本不相信。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相信。有些事情,科学家的确了解。可是还有另外一些事情——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他们一无所知。或许,真的,他们接收到的消息,来自天堂里其他的生灵。或许,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够肯定吗?肯定这个大消息不是一个金牛犊①?我不认为,如果他们看到了一个金牛犊,他们就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金牛犊。正是我们的同胞们,给我们带来了氢弹。原谅我吧,上帝,对于这些灵魂不能给予太多的感谢。

  【① 金牛犊,古代希伯来人崇拜的偶像。】

  “我曾见过上帝,面对面地。我以我全部的灵魂,以我全部的身心,崇拜他、信任他、爱慕他,我认为不会再有其他人比我更为相信上帝。我看不出有哪一个科学家相信科学能胜过我相信上帝。

  “他们随时做好准备,当一种新的思想占据优势,他们就会抛弃他们曾经相信的‘真理’。他们为此感到骄傲与自豪。在认知的道路上,他们看不到终点。他们想象我们闭锁于愚昧无知之中,一直到时间进程走到尽头,都是如此,他们想象,自然界中任何地方都没有确定性。牛顿推翻了亚里士多德,爱因斯坦又推翻了牛顿。还不知道明天又出来一个什么人推翻了爱因斯坦。当我们刚刚理解了一套理论,又出来一套新的替代了它。如果他们事先警告我,那套旧的思路和想法只是试探性的,我倒并不十分介意。他们把牛顿发现的引力,称之为‘定律’。现在仍然是这样称呼。可是,如果它是自然界的定律,那它怎么会是错误的呢?它怎么能够被推翻呢?只有上帝才有权力撤销或废除自然界的定律,而不是科学家。他们只会把它搞错。如果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是正确的,那么艾萨克·牛顿就是业余爱好者,就是一个粗心大意笨拙的家伙。

  “千万不要忘记,科学家并不总是那么正确。他们妄图取走我们的信念,妄图取走我们的信仰,可是他们提供不出任何有精神价值的东西加以替代。我并不会因为科学家写了一本书,或者说,有一条来自织女星的消息,就会轻易地打算放弃上帝。我不会违背十戒里的第一条。我不会向金牛犊卑躬屈膝顶礼膜拜。”

  当他非常年轻的时候,在他广为人知和受到普遍赞扬之前,帕尔默·卓思曾经是一个流动巡回演艺团的场地工人。在《时代周刊》登载的介绍中,提到过他的经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为了能够多挣点钱,把一幅圆柱式投影的世界地图用文身的方法,痛苦地刺在他的前胸后背上。这样,他就在乡村集市和穿插串场的表演中,展示他的身体,从俄克拉何马到密西西比。那是一个乡村巡回娱乐演出蓬勃兴盛的年代,他是那个时代迷途的求生者和残存者。东风南风西风北风四位风之神占据了辽阔浩瀚的蓝色海洋,它们鼓起两颊劲吹,西风和东北风占尽优势。借助于屈折、弯转自己的胸腔,他可以让北风之神与中部大西洋一起大大地膨胀起来。然后,他可以语音铿锵地朗诵,令围观的看客们大为惊讶,他朗诵着奥维德①《变形记》第6卷中的诗篇:

  专制的暴君,在乱云中滚翻,

  我激起波涛,摧毁巨大森林……

  魔鬼附体驱使我愤怒,我调转航向,

  钻入古老地球最深的洞穴;

  再奋力一冲,冲出深不可测的深渊,

  驱散地狱里恐怖袭击的黑暗;

  把制造死亡的地震抛向全世界!

  【① 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古罗马诗人,著有《爱的艺术》、《爱的医疗》等多部作品,其中以公元7年完成的《变形记》代表了他的最高水平。全书共15卷,用六音步诗行写成,包括大约250 个故事,从宇宙开创写起,历经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讲述神话英雄故事、历史故事,一直写到恺撒之死、奥古斯都继位。他是对西方文学艺术影响最大的古代诗人之一,其作品不仅罗马时期流行,中世纪也很受欢迎。文艺复兴时期之后,他的作品成了激发文学艺术家创作灵感永不枯竭的源泉。很多作家深受其影响,如:薄迦丘、乔叟、蒙田、莎士比亚、弥尔顿、歌德,等等。】

  来自古罗马的火焰和硫黄。借助于双手,他可以表演大陆漂移现象,把西部非洲向南美洲挤压,使它们连成一体,就像拼图游戏的各个板块插接在一起,几乎一点不差的,让对接的经线正好通过他的肚脐。

  在宣传招贴画上,把他称之为“活地球,地图人”。

  尽管他接受过的正规教育,只是小学毕业程度,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贪婪大量地阅读。也没有人跟他说过,对于普通人来说,科学和古典文学似乎并不是很适宜的精神食粮。凭着他听其自然不加修饰饱经风霜的外表,他在巡回演出沿途城镇的图书馆里,极力迎合讨好图书管理员,向他们咨询,他应当读一些什么样的严肃书籍。他说,他想有所提高。他依照人家的推荐,读了有关成功人士、有关房地产投资、有关如何不被觉察去威胁熟人的书籍,可是,他觉得这类书有点浅薄。而他发现古代文学和现代科学的书籍质量高、很有水平。当暂时休整的时候,他跑遍了当地城镇或县城的图书馆。他自学了地理和历史。团里的驯象女郎,艾里微若,深表关切地问他,休整期为什么不待在团里,他说他去图书馆读书,这些书与他职业有关。这个女孩子怀疑他是无法克制自己,去过放荡生活了——艾里微若曾说过,怎么这么一个图书管理员,所有的港口她都能跟着去——可是艾里微若不得不赞赏卓思的职业切口、贯口和临场应急的插话大有提高。其内容格调高雅,更上一层高楼,而且说出口来,交代得头头是道平易近人。

  令人感到意外的事出现了,卓思小小的串场穿插、临时节目,形成了保留节目,开始为巡回演艺团挣钱了。

  有一天,在演出中,他的后背对着观众,正在表演印度板块与亚洲板块碰撞,结果喜马拉雅山隆起,此时,天空灰暗,可是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突然,一道闪光,一个落地雷把他击倒在地。在俄克拉何马东南部,本来就有龙卷风现象,这种异常天气更是遍及了整个南部。他神志非常清醒地感觉到离开了自己的肉体——可怜地零零碎碎地躺在一块铺满锯末的木板上,被一群人小心谨慎地守护着,护送的人并不多,可是似乎还有点类似于敬畏的情绪,抬着他升起,升起,越升越高,好像穿过一个黑暗的长长的隧道,慢慢地趋近于光明。在一片光芒照射之中,他渐渐辨认出一个超乎常人的巨大形象,上帝就是这个样子,体态端庄、仪表大方、身材伟岸、容貌慈祥。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怎么自己还活着,多少有点遗憾的情绪。他躺在一张床上,室内陈设朴素。是尊敬的比利·卓·兰金牧师正伏身看着他,不是现在在职的那个兰金,而是那个兰金的父亲,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令人肃然起敬的代理主教的传教士。在他身后,卓思心想,那像是一些戴着头巾的形象,正在齐声咏唱《主啊,怜悯吧》,可是他并没有确切的把握。

  “我是将要活过来,还是将要死去?”这个年轻人喃喃地说。

  “我的孩子,你正处于生死之间。”这位兰金牧师回答。

  卓思很快就被一种强烈感觉所征服,发现这个世界真实地存在。可是他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很难讲清楚的状态,一方面是他亲眼面见圣主蒙受天恩的形象,另一方面是那种景象所昭示的无限愉快,两方面似乎在发生冲突。他能觉察得到,这两种感情在他胸中产生冲突。在各种各样的环境和场合之下,有时一句话刚说到一半,他会意识到这样或那样一种感觉,通过言谈或举止显示出某种意识占主导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就满足于两种感觉并存的生活状态。

  后来,他们跟他说,他真的已经死去了。一位医生已经宣布了他的死亡。于是他们为他祈祷,为他赎罪,为他唱圣歌,他们甚至对他进行毛里塔尼亚一带盛行的全身按摩,试图让他苏醒过来。终于使他活了过来。这是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死而复生。因为这些活动和他自己的亲身感受是完全一致的,他接受了这种说法,并且为此感到高兴。一方面,他几乎此后再也不谈论有关那个事件,另一方面,他确信那个事件意义重大。他不会无缘无故,就遭受雷电击死,也不会没有任何理由,就平白无故地被救活。

  在他的恩人的指导之下,他开始认真地研读圣经的经文。读到耶稣复活的有关思想和拯救灵魂的教义,他的心灵受到深深的感动。起初他只是帮助牧师兰金先生做点小事,后来临时替补的情况越来越多,最终,教会指派他替代牧师兰金先生承担更为繁重、路途更远的传道使命——特别是在小兰金先生响应教会的召唤,离开此地,去得克萨斯、敖德萨之后,更是如此。很快,人们发现了他独特的传道风格:没有那么多苦口婆心的规劝和训诫。他运用简单朴素的语言和通俗易懂的比喻,解释浸礼的教义和来世的含义,说明耶稣基督复活与古代希腊、罗马神话之间的联系,阐释上帝为这个世界所做出的安排究竟有什么含义,阐明在对科学与宗教有了恰当理解的情况下,这两者实际是一致的。这不是传统意义之下的传道,对于习惯于循规蹈矩的人来说,这简直太背离传统,太超越规范了。可是出现了难以解释的结果,他受到听众的广泛欢迎。

  “你是经过重生的,卓思。”老兰金跟他说,“按理说你应当更改一个名字。可是作为一个传道士,帕尔默·卓思已经获得了如此良好的名声,除非你是傻子才会把这个名字改掉。”

  卓思发现,就像医生和律师一样,宗教行业的从业者相互之间,几乎从来也不批评别人使用的器物用具。可是最近的一件事,并非如此。有一天晚上,他在新建的教堂,社会公益者,参加仪式,此前小兰金已经凯旋归来,他聆听了小兰金在会上对大批信徒的宣讲传道。比利。卓。兰金公然赤裸裸地宣扬今生来世循环报应的教义和戒律,大讲特讲死后升天的归宿。可是今晚主题是医治病痛创伤。聚会前已经通知过,使用的治疗手段是最神圣的遗留圣物——比耶稣受难时当场使用的十字架残片还要神圣,比西班牙阿维拉的圣泰瑞萨①的大腿骨还要神圣。这个神圣遗物——她的大腿骨——就一直保存在佛朗哥大元帅②的办公室里,用来恐吓教徒。比利·卓·兰金所挥舞的实际是羊水,曾经包围着、保护着出生前的耶稣。这些液体曾经被小心谨慎地保存在一个古代的陶制器皿中,据说曾经属于圣安③。他保证说,使用极其微小的一滴,通过一种神的恩惠效应,就能医治好你的病症。今天晚上,这种最神圣的圣水就带到会场来了。

  【① 圣泰瑞萨(1515~1582),又称圣女大德兰,西班牙天主教修女,神秘主义者,属于圣衣会,著有《内心城堡》。据说,其尸体埋在湿泥中并未腐烂。】

  【② 佛朗哥大元帅(1892~1975),西班牙长枪党党魁,法西斯主义独裁者。】

  【③ 圣安(1774—1821),第一位美国出生的天主教圣徒,美国第一个天主教主修会仁爱姊妹会的创建人。】

  卓思感到震惊,不仅仅因为兰金竟然试图着手实施如此显而易见的一个骗局,而且教区的每一个教民竟然也如此轻信,愿意接受。凭着他以往的生活经验,他亲眼见证了很多意在欺骗公众的小把戏。可是那只是娱乐活动,而这是宗教。两者根本不是一码事。宗教信仰太重要、太神圣了,不能拿虚假的东西粉饰真理,更不要说伪造奇迹了。从此,他开始致力于谴责和批评这种在宗教神圣讲坛上的虚假活动。

  随着他激情的增长,他抨击和斥责基督教原教旨主义那些偏离正常行为的形式和举动,例如,按照圣经戒律条文的说法,内心神圣与纯净就不惧怕蟒蛇的毒液,有些追求真理的爬虫动物学家,竟然玩弄毒蛇以检验自己的信仰是否神圣与纯洁。在一次现在已经被广泛引证的宣讲传道中,他演绎了伏尔泰④的说法。他说,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居然能亲眼看到这些身披宗教袈裟的人,如此容易被收买,竟然轻易地支持那些亵渎神圣者,他们教导说,第一流的牧师就是遇到第一流傻瓜的第一流流氓坏蛋。这样的宗教只能伤害和毒化宗教。他优雅地运用手势,指向空中,以示警告。

  【④ 伏尔泰(笔名伏尔泰,1694~1778),原名费朗梭阿·马利·阿鲁埃,法国启蒙思想家,倡导自由平等,批判天主教会的黑暗与腐朽。】

  卓思坚持这样的观点,任何一种宗教都有一条教义的界限,超出这个范围,就将冒犯和凌辱医生和律师这种从事具体实践行业人士的起码常识。具有理性的人不会同意把这条界限划得那么开阔,可是宗教偏偏要大范围地非法侵入他人的领地,这就是宗教本身故意要去冒风险。他一再强调,芸芸众生并非愚昧无知的傻瓜。老兰金临死之前,当他正在安排一切后事时,托人传话,告诉卓思,他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就在此时,卓思开始在宣讲传道中,宣扬这样的观点:科学也并不是万能的,与宗教一样,科学也并不能解答所有的问题。他发现了进化理论中的矛盾。与事实并不相符,他说,这简直是尴尬的发现,科学家们只是清扫地毯的下面。他们无法真正地知道地球已经经历了四十六亿年,并不比阿舍大主教⑤所说的六千年更有把握。谁也没有看见过生物进化是如何发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创世开始计量时间。(他曾经想象过一位耐心的计时员,从世界开创的起点开始计数并朗读“历史长河,二亿千兆……”)

  【⑤ 阿舍大主教(1581~1656),爱尔兰基督教圣公会高级教士,他根据圣经中记载的从亚当开始的人类家谱,推算出创造世界的时间为公元前4004年。】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未经证明的。爱因斯坦说过,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跑得比光还要快。他怎么能知道,他所能达到的速度究竟能多接近光速?相对论只不过是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爱因斯坦不可能限制人类在遥远的未来究竟有何作为。爱因斯坦肯定不能给上帝的作为设定限制。如果上帝想要达到比光速还快的速度,上帝能不能做到呢?如果上帝想要让我们旅行的速度比光速还快,上帝能不能做到呢?在科学方面没有节制,在宗教上也没有节制。一个理智正常的人决不会对科学或对宗教感到惊慌失措或贸然行动。

  对圣经的经文可以有多种解释,对自然界同样也可以有多种解释。这两方面都是上帝创造的,所以这两方面必须相互协调一致。无论这两者之间出现什么样的差异、偏离与冲突,不是科学家没有做好他的工作,就是神学家没有做好他的工作,或者,也许应该说,两方面都没有做好。

  他不偏不倚公正地褒奖和批评科学与宗教,同时,对于来听宣讲传道的信徒和教民热情诚恳地呼吁他们道德上要正直,并尊重他们的理智和智慧,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全国赢得了良好的声誉。

  当争论在中学阶段是不是应当讲授“智创论”的时候,当争论如何从伦理道德上看待和衡量堕胎和冷冻胚胎时,当讨论是否容许实施遗传工程时,他总是尝试驾驭争论驶入一条中间路线,想方设法协调科学与宗教的冲突和互不信任。

  相互争斗的两个阵营对于他的干涉都激于义愤,严加驳斥,可是他在民众中的声望和受欢迎的程度越来越高。他成为数届总统的私人知己。

  他在布道中宣讲的内容,被多家世俗的(并非宗教的)民间大报屡屡摘录,刊登在外来专论的版面上(这类专论经常刊登在与社论相对的版面上)。

  他坚决地谢绝了很多的邀请和拒绝了建立电子教堂这类逢迎和讨好的建议。除非总统的邀请和基督教全体的会议,他很少离开南方的农村。他继续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

  除了维持传统的爱国主义精神和爱国心,他为自己订立了一条规则,不干涉也不涉入政治。在一个领域里充满了互相竞争与冲突的种种参与者,其中很多态度诡诈捉摸不定,面对这些,帕尔默·卓思居然凭着他的博学和道德权威,成为一个当代卓越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的宣讲传道者。

  德·黑尔问是不是能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吃晚饭。他飞过来是会同唯慨和苏联代表团参加有关解读大消息最新进展的阶段性总结会。

  可是新墨西哥州的中南部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世界各国新闻人员,在近百英里的范围内找不到任何一家清静的餐馆可以轻松地谈谈,而不被新闻媒体注意、旁听和干扰。所以爱丽决定在自己普普通通的公寓住房里,准备晚餐,招待他,这套公寓就在百眼巨人来访客人留宿的招待所里。

  要谈的话题太多了。有的时候,就仿佛整个科研项目的命运都悬挂在总统提着的一根线上。可是,爱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就在德·黑尔到来之前所引发的小小震动的征兆表明,决不仅限于此。

  严格说来,卓思对此并没有具体职责,但是他们两人觉得并不能回避和绕过卓思这一关,他们一边收拾餐具,装入洗碗机,一边议论。

  “这件事把他吓死了。”爱丽说,“他的眼界和视野太狭窄。根据他的想象,大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圣经的言辞或明文加以解释,或者说这些东西动摇了他的信仰,因而不能接受。他对于新的科学范式如何整理划分以前的科学内容,连一丁点概念也没有。他想知道科学最近的发展对他有什么影响。他总是把自己的讲话视为理性的声音。”

  “与宣扬末日审判的千年至福论者和自称代表全人类的全球第一委员会成员相比,帕尔默·卓思还是属于中庸稳健派的灵魂人物。”德·黑尔解释说,“或许,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到位,没有向他解释清楚科学的方法。这些天来,我一直对此感到担心。还有,爱丽,你真的能有这个把握,这个消息不是来自——”

  “不是来自,不是来自什么,不是来自上帝或魔鬼?坎,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

  “是这样,是不是会有一种高等的生灵?他们的所作所为,被我们视为善良或罪恶,于是乎,像卓思这样的人,无法加以区分,就认为是来自上帝或魔鬼?”

  “坎,不管在织女星体系上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生灵,有一点,我敢保证,绝对不是他们创造了这个宇宙。而且,他们与旧约全书所说的上帝毫无相似之处。请不要忘记,织女星,是一颗恒星,像这样,在太阳系周围所有的恒星,是在一片绝对单调寂寞的银河系的空空荡荡的大背景中。为什么不停地在我们周围昭示出这样的意思。我就是我,我是自有永有的。?难道是他们遇到了什么更为紧迫的事情需要他们赶紧去做?”

  “爱丽,我们处于困境之中。你也知道,卓思是非常具有影响力的。他与历届三位总统关系都非同一般,可以说往来密切,包括现任的这一位,也是如此。现任总统倾向于对卓思作出某些让步,当然我想,总统,她还不至于把卓思和一帮传教士放进初步解码协商委员会,与你、与瓦缬润,与庄慕林一起工作,更不用说与唯慨和他的同事们在一起工作了。让俄罗斯人与一个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一起在同一个委员会里合作,那简直难以想象。解决整个难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事先找他本人谈谈?总统说,卓思对科学充满兴趣,甚至达到入迷的程度。看看,我们能不能把他争取过来,让他与我们一致。”

  “我们两个人让帕尔默·卓思皈依我们的信仰?”

  “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是奢望能让他改变宗教信仰,只是想让他理解百眼巨人工程研究的课题究竟是干什么的,讲清楚,如果我们不喜欢大消息,我们不一定非得对它做出回答,向他说明太空星际之间相当遥远,足以将我们与织女星相互隔离,不至于直接受到那边的侵扰。”

  “坎,他连光速是宇宙之间速度的极限都不相信,还谈什么别的。双方的谈话只能是各自说各自的。还有,我过去几经努力都失败了,我无法接纳传统的宗教。我对于他们的自相矛盾、假慈悲和伪善、满腔怒火,甚至想破口大骂。我可说不准,我和卓思见了面,会不会达到你所期望的效果。或者说,总统期望的效果。”

  “爱丽,”德·黑尔说,“我很清楚,我把赌注放到了谁的身上。可是我看不出,与卓思接近、熟悉、设法沟通,难道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吗?”

  爱丽对此话报以微笑。

  跟踪测量船在海上已经进入指定的地点。还有几个规模较小,可是很适用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建在诸如冰岛的雷克雅未克和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等地。这样一来,在遍及全球的各个经度位置都有接收织女星信号的天文台,而且还绰绰有余。

  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全体会议计划在法国巴黎召开。

  在准备过程中,很自然地,掌握最大份额数据的那些国家要举行一个科学讨论的预备会。

  他们为这大部分的数据开了四天会,这个阶段性的总结会主要是提供给像德·黑尔这样的人士,他们起到一个中间人的作用,在科学家与政治家之间协调,以加速进程。

  名义上,以卢那恰尔斯基为首的苏联代表团,还有几位影响与地位相当重要的科学家和技术专家:其中有尖锐客·德米特里·阿坎捷尔斯基,最近被任命为领导以苏联主导的国际空间联盟的首脑,国际宇宙协会主席:还有铁木飞·高茨瑞泽,成员名单上注明是中型及重型工业部部长;此外还有一位中央委员会的委员。

  唯慨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承受着非同寻常的压力,他又恢复了不停地抽烟的习惯。当他谈话时,把香烟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手掌张开着。

  “我同意在经度上,应当有适当的重叠与覆盖,可是,是不是这样后冗余度就够了呢?我仍然有些担心。万一在涅德林元帅号测量船上的氦液化器发生故障,或者雷克雅未克电源供应出了故障,大消息的连续性就会受到损害。假定大消息需要两年的时间才能从头开始重新循环,如果我们错过了一小段,将要再等两年的时间才能填补上这个空白。而且,我们不能忘记,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大消息是不是会重复。如果根本就不重复,这个空缺就永远无法弥补。我想是不是我们应当准备一些可能发生的非正常状况的应急预案。”

  “你怎么考虑的呢?”德·黑尔问,“是不是应当给联盟内每一个天文台准备一些备用的应急发电机?”

  “是的。还要有各个天文台独立的放大器、频谱仪、自动加速器、磁盘驱动器,等等。还要有某些必要的储备,以备需要时能够快速空中补给液态氦,补充到地处遥远地带的天文台。”

  “爱丽,你同意吗?”

  “当然,绝对同意。”

  “还有什么别的事?”

  “我想我们应当通过更宽的频率范围,继续观测织女星。”唯慨说,“也许明天仅仅通过某一个频道,发来了另外的消息。我们还应当监视天空的其它区域。也许解答大消息密码的钥匙,并不是来自织女星,而是来自其它的——”

  “我想说几句,为什么唯慨提出的论点非常重要,”瓦缬润插话说,“这是绝无仅有的时刻,我们正在接收消息,可是对于如何将其解密,目前尚一无所知。对于这些方面,以前我们一点经验也没有。我们不能不把所有相关的因素都考虑进去。我们并不想因为我们忘记采取一些简单的预防手段,或者忽略了某些措施,费尽力气干了一年或者两年,反而要责备自己。我们所说的大消息本身将要循环重复这种想法只不过是我们的猜想。单纯从大消息本身,我们看不出任何的依据,能保证其重新循环。现在,对于损失的任何机会都可能是永远的损失。我也同意,凡是需要做的,就应当开发更多的仪器和设备。就我所知,这张可以重写的羊皮纸卷还有第四层。”

  “还有一个人员问题。”唯慨继续说,“假定这个大消息,一年两年结束不了,而是需要几十年。或者,假定现在的这个消息,只不过是全部来自太空的、一个长系列的消息之中的第一部,可是当今全世界最多也不过有二三百个真正有实力的射电天文学家。当面对如此高昂与严重的课题,这么一些人就显得太少了。工业化的国家,从现在起,就要培养更多具有第一流水准的射电天文学家和无线电工程师。”

  爱丽注意到,高茨瑞泽很少说话,只是在详细地做笔记。这给她再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苏联人的英语水平要远远高于美国人的俄语水平。在20世纪初,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讲德语,或者说至少是在阅读德语文献。在那个时期之前科学界主流语言是法语,再向前推,拉丁文是科学的标准语言。在新的世纪里,或许会有另一种强势的科学语言,或许会是中文。不过当前,最通行的是英语,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拼命地学习这种带有歧义性和不规则性的语言。

  唯慨用剩下的烟头点燃了另一支香烟,接着说:“还有一些事需要说一下。现在只是推测。说大消息本身将要循环,正像瓦缬润教授相当准确而恰当地强调的那样,只是猜想,可是我要说的这个想法还不如循环论那么有谱、那么沾边。一般情况下,在这么早的初步接触的阶段,我不会提出这样的推测。可是如果这个推测多少有点可靠性,就会有一些将来肯定要采取的行动,从现在开始就应当立即加以考虑。如果不是阿坎捷尔斯基院士曾经试探性地得出同样的结论,我也没有勇气贸然在这里提出这个可能性。过去,关于类星体红向偏移的量子化问题上,院士和我之间,关于超级亮度光源的解释有不同意见,关于中微子静态质量,关于中子星的夸克物理学,等等,我们都有不同的意见。我必须承认,有的时候,他是正确的,有的时候,我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处于一个研究项目的早期探索猜测阶段,我们两人之间,几乎从来也没有过意见一致的时候。可是这次不然,我们两人意见完全一致。”

  “是不是请尖锐客。德米特里院士对这个想法加以阐释?”

  阿坎捷尔斯基看起来似乎很宽厚的样子,甚至有点引人发笑。多年来,他和卢那恰尔斯基两人一直就相互作为对手,在科学上进行热烈的争论,最著名的一场辩论就是对于苏联的聚变研究的支持,究竟应当达到何种谨慎的程度。

  “我猜想,”他说,“这个大消息是一篇有关如何建造一部机器的指导书。当然了,目前我们还没有如何解开大消息密码的知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它的内部交叉参考中可以获得证据。举例来说,我们看第15441页,这里明显的有一处参照,指向前面的第13097页,在那一页上,很幸运,我们也能找到相应的参照标志。后面这一页是在此地,新墨西哥接受到的,而前面那一页是在我们的天文台接受到的,就在靠近塔什干附近的一个射电天文台。在第13097页上,还有另外一处参照,它所指向的时间,当时我们还没有布置覆盖所有经度的观测点。可以找到很多这样逆向参照的案例。普遍来说,一般情况下,这些都是重要的关键点,在最近的一些页面上,有相当复杂的指令,可是早期的页面上,指令就要简单得多。其中有一个案例,在单一的页面上,引用前面的资料多达八次。”

  “这个观点真能激发兴趣,简直使人不得不相信,各位先生。”爱丽回应道。“也许这是一套数学练习,后面的部分必须建立在前面的基础之上;也许这是一篇长篇小说——他们的寿命比起我们要长久得多——其中好多的事件都与他儿童时期的经历有关联,或者他们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织女星上面生活过,获得过说不上的一些什么经验;再不就是一套前后紧密参照的宗教经卷。”

  “上面写了一百亿条戒律。”德·黑尔哈哈大笑。

  “也许吧。”卢那恰尔斯基透过自己喷出的烟雾;盯着窗户外面的天文望远镜。这些望远镜似乎都在渴望地凝视着天空。“可是当你看到这些交叉参考的图形或模式,我想,你准会同意,它们看起来,更像是一本建造机器的指导说明书。只有上帝知道,这架机器究竟打算用来干什么。”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九章 本性敬畏

  惊讶和叹服就是崇拜的基础。

      ——托马斯·卡莱尔①《旧衣新裁》(1833~1834)。

  【①1795~1881,苏格兰作家,他的这本传世之作,既不是哲学著作,又不是自传,也不是小说,可以说是三者的结合,“从永远的否定走到了永远的肯定。”该书译名:裁缝师、拼凑的裁缝、旧衣新裁、衣裳哲学、衣装哲学。】

  我始终保持这样的信念,对宇宙宗教般的敬畏之感是从事科学研究最强烈和最高尚的动机。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1879~1955)《想法和意见》(1954)。

  她能够准确地回忆起那个时刻,那一次的华盛顿之旅,她发现自己爱上了坎·德·黑尔。

  安排与帕尔默·卓思会面仿佛是遥遥无期。很显然,卓思不愿意去访问百眼巨人的设施。可是卓思现在说,正是科学家不信神的态度,而不是他们对大消息的解释,使他产生了兴趣。

  为了探索他们的性格特征,需要选择一个更为中立的地点。爱丽表示去哪里都可以。

  总统正考虑选用一位特别助理。并没有邀请其他的射电天文学家,总统只想让爱丽一个人单独去。

  爱丽也在等待着这一天,还有几周的时间,正巧需要飞往巴黎参加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全体会议。她和唯慨负责协调全球数据收集的议程。

  现在信号的获取已经相当地规范化,最近几个月在整体覆盖方位方面,已经没有任何缺位。由此,她居然惊奇地发现自己手头能有一些空闲时间。

  她决心要和母亲进行一次长谈,无论会遇到何种不满和挑衅,她都要维持礼貌和友善的态度。

  同时还有堆积着的大批文卷和电子邮件需要处理,不仅仅是同行们的祝贺与批评,还有宗教方面的规劝与告诫,还有信心十足的伪科学思考与推测,还有来自世界各地追星族、粉丝、发烧友的邮件。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读《天体物理学杂志》了,虽然她是最近期的一篇论文的第一作者,这肯定是一篇最为不同寻常的文章,是这本庄严郑重的出版物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特别文章。

  从织女星来的信号太强烈了,使得很多的业余爱好者,由于厌烦了简陋初级的收发报游戏,开始建立他们自己的小型射电天文望远镜和信号分析仪。在大消息探测的早期阶段,他们曾发现一些有用的数据,爱丽仍然受到业余爱好者的包围,他们总是以为他们发现了一些SETI专业人员不了解的东西。她觉得有责任回信鼓励。在百眼巨人装备上,还有一些别的有价值的射电天文学研究项目,例如类星体巡天观测,同样也需要加以注意。

  可是她并没有面面俱到地照顾所有的工作项目,她反而发现自己总是与坎在一起消磨自己的全部时间。

  当然了,使总统的科学顾问按照他的意愿尽量深入地了解和熟悉百眼巨人工程项目各方面的情况,这是她,爱丽,作为项目负责人的职责。让总统获得全面充实的信息是很重要的。爱丽希望其它国家的领导人也能像美国总统那样透彻及时地了解有关织女星的发现。这位当任总统尽管没有受过科学方面系统的教育培训,可是从心眼儿里就喜欢这个专题,自觉地愿意支持科学事业,并不单纯是因为它能带来什么实际的益处,至少还由于,这样能享受新知识带来的愉快。从詹姆士·麦迪逊(1751~1836,第四届,任期1809~1817)和约翰·昆思·亚当斯(1767~1848,第六届,任期1825~1829)以来,有几届美国领导人也是这样。

  还有非常值得注意的事,德·黑尔能在百眼巨人项目上花费多少时间。他每天花费一个小时或更多一些时间,通过高频带通线路与他的科技政策办公厅匆匆忙忙地进行通话,该办公厅设在华盛顿老的行政办公大楼内。至于其它的时间,就爱丽所能看到的情况,只不过是……到处走走看看,试探着察看一下计算机系统的内部构造,或者,专门找到某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在周围观看。有的时候,从华盛顿来的一个助理陪同他一起到处察看,更多的时间是他自己一个人。

  通过敞开的大门,爱丽能看见他,在这间专门给他配备的现场办公室里,两脚搭在办公桌上,阅读送来的报告或者打电话。看到爱丽经过,他会对她愉快地招招手,然后继续工作。

  爱丽发现他与庄慕林或瓦缬润谈话时态度随和,平易近人;与基层普通的技术人员和秘书人员也是同样的态度,爱丽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他对那位秘书先生赞许地说:“那太好了。”

  当然,德·黑尔对爱丽也会提出很多问题。起初,只是纯技术性或事务性的问题,很快就扩展到对于可以设想到的未来会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件制订准备预案,更进一步就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地想象、推测、思索。

  那些日子,好像讨论科研项目只不过是一个借口或托词,以便找到机会,两个人凑到一起消磨一段时光。

  在华盛顿,一个爽朗的秋天午后,总统因为处理自由泰荣危机,不得不临时推迟特殊突发任务小组的会议。

  从新墨西哥经过一个晚上的夜航,爱丽和德·黑尔发现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没有安排任何任务,决定去拜访和瞻仰一下久已闻名的越南战争纪念碑。

  这是林璎(1959~)设计的,当时她在耶鲁大学攻读建筑学,大学还没有毕业。

  面对这样提醒人们不要忘记那场愚蠢战争的纪念碑,那种忧郁悲哀庄严肃穆的氛围,德·黑尔居然显得似乎流露出与当时气氛明显不协调的兴奋和愉快,这不能不引起爱丽再次思考他性格上是不是有什么缺陷。

  两个联邦勤务总署的便衣保安人员,身着统一定做的服装,头戴颜色鲜艳的监听耳机,谨慎地尾随在后面。

  草地上,一只精巧的蓝色毛毛虫在一根细小的树枝上爬。德·黑尔把树枝拿在手里,看着它灵巧轻快地向前爬,十四对脚一起动作,随着一波一拱,身体上的虹彩闪动着。走到树枝末端,停下来,抓紧树枝,用它最后的五节肢体在空中甩动,试图寻找另外一个新的攀援点。努力失败之后,它灵巧地回转身体,沿原路返回。

  德·黑尔故意要逗弄它,把这根树枝调换了一个方向,所以当毛毛虫爬回原来的位置时仍然无路可走。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美洲狮,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次,爬来爬去,到了后来,仿佛连爱丽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无可奈何。即使可以证实,这个幼虫长大了就是大麦枯萎病的罪魁祸首,爱丽也禁不住开始为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感到难过。

  “在这个小东西的脑袋里,储存着多么奇妙的程序!”德·黑尔惊呼,“每一次都能有效地工作——最优化的逃避软件。而且它知道不能掉下去。我的意思是,这么细小的树枝足以有效地使它悬在空中。这个毛毛虫在自然界中,从来没有这样的具体经验,因为自然状态,树枝总是长在树上的。爱丽,你不感到奇怪吗?你想象过没有?如果这个程序就储存在你的头脑里,你会感觉如何?我的意思是,当你走到树枝的末端,是不是一切都好像很明显,你不得不那么做?当你通盘思索之后,你会不会产生这样的印象?难道你不感到奇怪吗?你怎么会知道用你前面的十只脚在空中挥动,而同时用另外的十八只脚紧紧地抓住不放?”

  爱丽微微地偏过头来,与其说是察看这只毛虫,不如说在审视着德·黑尔。他好像没有什么困难,就能把爱丽想象为一条昆虫。爱丽试图避而不答,她提醒自己,对于德·黑尔来说,这也许只是出于职业的兴趣或习惯。

  “现在,你打算怎么处置它?”

  “仍然让它返回草地,我想只能这样。你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办法?”

  “那样,可能有人把它弄死。”

  “一旦你看到了一个动物是有自觉意识的,就很难动手把它杀死。”德·黑尔继续用手拿着那根树枝和那上面的毛毛虫。

  他们默默无语地走过了雕刻在反光的黑色花岗岩上面的将近五万五千个名字。

  “每一个政府为了准备战争,总是把对方描绘得像一个妖魔鬼怪的样子,”爱丽说,“他们不想让你想到另外一方也是人类。如果意识到敌人也能够思考和感觉,你也许会犹豫不决,难以下手杀死他们。可是杀死人,事关重大。把他们看成妖魔还好一些。”

  “在这儿,你看多漂亮。”过了一会儿,德·黑尔才做出反应,“真的。你仔细看看。”

  爱丽仔细去看。克服了一阵微小的颤抖,极力按照德·黑尔的视角和眼光去看。

  “你看它在干什么,”德·黑尔继续说,“如果它像你或我这么大,能把所有的人都吓死。那可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妖魔了,你说是不是?可是它很小。它只会吃树叶,就顾虑它自己那么一点小事,还能给这个世界增添一个小的虫子。”

  爱丽拉着德·黑尔扔掉毛虫的手,默默无言地走过一排排的名字,他们的名字是按照牺牲时间的顺序排列的。当然了,这里镌刻的只是美国战死者的名字。还有东南亚的两百万人,同样也死在那一场冲突之中,可是除了还留在他们家人和朋友的心中记忆,在这个星球上,再也找不到任何地方,为他们建立与此处规模与纪念意义相当的建筑。

  关于这场战争,在美国,大多数普通民众的评论,爱丽心想,就是军方势力在政治上的残缺不全偏瘫不力,从心理上,与德国军国主义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被打败之后,所说“伤人的暗箭,背后的诽谤”的辩解,非常相似。越南战争是这个国家良知上的一块脓疮,至今没有哪一位总统具有将它动手切除的勇气。(越南民主共和国随后的政策也并没有使这项手术变得更容易进行一点。)她想到,美国士兵辱骂他们的越南对手,是多么普通而常见的,说什么,“死鬼客”、“扁头鬼”、“斜眼鸡”,还有更难听的说法。有没有可能呢?在下一阶段的人类历史中,再也不要用那种流行的做法,一开始,就把对方加以妖魔化?

  在日常的谈话中,德·黑尔说起话来,并不像一个大学者。如果你在路边书报亭里买报纸,遇到了他,你绝对想象不到,他是一位科学家。他说话仍然没有改掉纽约土话的腔调。起初,他这种说话腔调和他科学工作的资质明显地不协调,好像让他的同事们感到有趣和可笑。随着他的研究工作和他本人变得越来名声越大,他说话的腔调居然变成了他独特的风格。可是当他读“鸟苷三磷酸”这样学名的时候,他的发音就仿佛把这个温顺平和的大分子变成了带有爆炸的特性。

  慢慢地,两个人逐渐地意识到他们陷入了爱的旋涡。其实旁观的很多人,早已看出来了。

  几周以前,当卢那恰尔斯基还在百眼巨人现场工作的时候,他又大发宏论,批评语言的不合理之处。这次的目标指向美国英语。

  “爱丽,为什么人们要说。重新又犯同样的错误(make the same mistakeagain )。?为什么要加一个‘重新(again )’?而且,我知道你们用‘烧起来(burn up )’和‘烧尽了(burn down )’表示同样的意思,是吧?‘减速(slow up )’和‘慢下来(slow down )’也表示同样的意思?所以,既然‘绷紧(screw up)’是可以说明问题的,何必还非要再来一个‘拧紧(screw down)’呢?”

  爱丽感到厌烦,只是点点头。她早就听他的苏联同行说起过,卢那恰尔斯基不止一次抱怨俄语中那些不协调不一致的地方。而且,在巴黎开会期间,爱丽自己就亲自听他议论过法语版本的同样语言问题。

  爱丽觉得很庆幸,各种语言都有自己的不幸之处,可是如果真的所有的语言,在吸收了各种不同的词源,经受了那么多细小的压力,从而采取了不同的因应变通之后,竟然还都那么完备无缺毫无冗余,语言内部结构协调一致前后贯通,那才是天大的怪事呢。唯慨居然能花费那么多时间评论这些事,可是爱丽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与唯慨辩解。

  “再比如说,拿这个短语作例子,‘爱得神魂颠倒head over heels in love(两脚着地),’”他继续说,“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说法,是吧?可是这话恰恰说颠倒了。或者,这么说,上下倒置了。因为通常的情况下,人就是两脚着地。当你爱得神魂颠倒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上下也分不清了,于是乎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两脚朝天(heels over head )’。我说的对不对?你当然知道身陷热恋之中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对方想象你按照通常的方式在各处走动,而不会是头脚颠倒过来,漂浮在空中,就像那个法国画家的作品——他叫什么来着?”

  “他是一个俄罗斯人。”爱丽帮助他说了出来。其实英语中“head over heels”和“heels over head ”这两种说法是通用的,都表示“深深地陷入”同样的意思,可是他偏偏要挑选出其中的一个,做咬文嚼字的戏说,不能不说多少有些牵强附会。

  唯慨提到的那个画家叫马克·夏卡尔(1887~1985),出生于俄国维切布斯克一个贫穷的犹太人大家庭。从小笃信犹太教,深受俄罗斯和犹太民间民俗艺术的熏陶。

  1910年抵巴黎,与前卫画家交往,后入籍法国。作品中随意融合立体派元素、幽默感和抒情韵味于一体。在一场多少有些陷入尴尬的谈话之中,爱丽不能不给他圆场,既然提到这个画家,这一下,正好找到一条走出话语困境的狭窄出路。

  随后,爱丽有些奇怪,不知道唯慨是不是诚心逗弄她,或者试探试探,看看有什么反应。也许,他只是无意之间,觉察到爱丽与德·黑尔之间日益增长的紧密关系。

  至少在德·黑尔这方面,对此表现出明显的不满。在当前这种场合下,他作为总统的科学顾问,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奉献给一项历史上没有先例的、复杂的、目前尚无确切把握的研究课题,如果与主要的项目负责人之一陷入感情上的缠绵,将冒极大的风险。

  总统肯定希望德·黑尔所作出的判断并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的。有些德·黑尔所推荐的行动路线,即使爱丽反对,他也能够坚持,即使爱丽支持,他也敢于拒绝。与爱丽涉足爱河,无论如何,将会在某种程度上,损害德·黑尔行政权威的有效性。

  对于爱丽来说,就更为复杂了。在她获得一座重要的大规模射电天文台相当稳定的负责任的领导职务之前,她曾经有过若干伴侣。当她觉得自己陷入爱情并公开承认的情况下,她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下一步,要去结婚。她模模糊糊记得有一首四行诗——好像是叶芝①写的?——她每次都试图利用这首诗,让当时那个情人,做出保证,因为每次总是令她伤心悲痛,所以她下决心,让一切的爱情都成为过去:

  我爱的人,你说没有真爱,

  除非爱你,爱到永远不变。

  你这傻瓜,爱情戏剧不断,

  更好的爱情故事还要上演。

  【① 叶芝(1865~1939),出生于都柏林一个画师家庭。爱尔兰诗人、剧作家,著名的神秘主义者,“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领袖,192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比剧院创建人之一。】

  她回想起约翰·斯铎顿向她自己母亲求婚的时候,在她眼里看来多么迷人啊,可是一旦成了她的继父,多么轻易地抛弃掉那套故意装出来的姿态。这些人,只要你嫁给了他,过不了多久,只要轻轻瞟上一眼,就会看到那些新浮现出来的荒谬丑陋的装腔作势。

  爱丽心想,自己先天形成的浪漫情趣使她对待感情变故极为脆弱。她绝对不能再重复她母亲的错误。感情稍微深入一点,就总是担心会不会毫无保留地沉溺于爱情之中,自己委身的那个人,会不会被什么人从她身边夺走。或者,干脆,这人自己离她而去。可是如果你从来也没有真真切切地深陷爱情之中,也就永远不存在什么失去爱情的憾事。(她不想让自己那么多愁善感,她总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样的感情可能根本就是不真实的。)还有,如果她真的从来也没有深深地爱过什么人,她也就永远不会真正地背叛什么人,正像她难以割断难以理清的万千思绪中,始终有一丝代人受过的歉疚,爱丽总感觉她的母亲背叛了她早年死去的父亲。爱丽自己仍然恋恋不舍地想着他。

  对于德·黑尔好像一切都不是这样。或者说,是不是多年以来,爱丽期望的心情已经渐渐地磨蚀得不再那么强烈?与她所想到的其他男人不同,每当遇到挑战和压力的时候,德·黑尔更能显示出绅士风度、更为富有同情心的那个侧面。德。黑尔倾向于协调,他掌握科学政策的技巧和艺术成为他职业技能的一部分,可是在这层温和的外表下面,爱丽看到了某种坚强和毅力。爱丽尊重他把科学融入他整个生命中的那种方式,尊重他勇于支持科学的态度和方式——德·黑尔孜孜以求不懈努力试图把这种观念贯彻到两届政府中去。

  他们在一起时尽量小心谨慎,也曾在百眼巨人工程局,爱丽那套小公寓里偶尔相聚过几次。

  他们之间的谈话,双方都感到愉快,想法和思维在两个人之间飞来飞去,就像是两个和谐的伙伴之间挥来挥去的羽毛球。有时候一个人的想法还没有完全说出来,对方已经完全明白了,仿佛预先就已经知道了。

  德·黑尔是一个体贴温存考虑周到替对方着想具有创造力的情人。总之,爱丽喜爱他的外激素(信息激素)。

  因为他们的相爱,有时候由于德·黑尔在场,爱丽对自己居然能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举动都感到惊讶。爱丽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由于德·黑尔的爱,她对自己更加尊重。由于德·黑尔,她更加珍爱自己了。而且由于德·黑尔也清楚地具有同样的感觉,于是乎,就有那么一种无尽地回归到最为本源的爱情和尊重,构成他们关系的基础。至少,爱丽自己是这样看待的。不管自己的朋友有多少人在场,爱丽从内心里总难免有一丝孤独之感,可是一旦与德·黑尔待在一起,这种情绪就一扫而光。

  她身心愉悦地向德·黑尔描述着她的那些梦想、幻想、梦幻,讲述她记忆里能够搜寻到的每一个细节和片断,讲述自己儿时遭遇的尴尬和不快。而德·黑尔听着,不仅仅是充满兴趣,而且可以说,简直就是欣喜若狂神魂颠倒。他能仔细地询问爱丽儿时的生活,历经几个小时仍然兴致勃勃。他的问题总是直截了当,有时甚至是刨根问底,可是绝对不失绅士风度与儒雅。到这时,爱丽才明白为什么热恋的两人之间要用婴儿般的话语相互交谈。

  社会上根本没有其它适宜的环境,容许儿童自由自在地待在其中。如果一岁的婴儿、五岁的孩子、十二岁的学生、二十岁的青年,都能在所爱的人身上找到和谐相处的性格与禀赋,这样才算真正地找到了机遇,使所有这些年龄段的人都由衷地感到幸福。爱情使他们摆脱了孤独感。或许,爱情的深度可以用数目字加以度量,这个数字就是在关系已经给定的条件之下,两个人自我个性中有效作用部分的差别数。依照这个尺度衡量,她过去的那些伴侣,按自我个性最好的那一个来说,只能算是两个绝对值相等互为正负的数值。至于其他那些人,心理特质都是性之所至、喜怒无常、朝三暮四,只想从她身上捞到好处。

  按计划就要与卓思会面之前的这个周末,他们两个人躺在床上,过午的阳光,透过威尼斯式的软百叶窗帘那一条条的叶片之间的缝隙照进来,在他们缠绵胶结的体形轮廓上弄出各式各样的图式花纹。

  “在正常的交谈中,”爱丽说,“在谈论到我父亲的时候,我能够不带任何的感情……最多只是一阵轻微的痛失之感。可是如果我不加约束地真正想念他的时候——比如想到他的幽默感,或者,什么……充满激情的美好心绪——那可就不能平静了,控制的闸门被冲垮了,我会意识到再也见不着他而大哭起来。”

  “不要太把这事当成一个问题。语言可以把我们的感情释放出来,或者说,基本上可以释放出来。”德·黑尔一边说着,一边抚摸她的肩膀。

  “也许,这本身就是它的一项功能,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有可能通过语言文字了解全世界,而不必亲自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这么说,语言的功能就不仅仅是用来说‘上帝保佑’这一项了。你知道吗,坎,如果能够让我与爸爸在一起,仅仅度过几分钟的时间,让我付出任何东西作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她想象出,有这样一个天堂,所有那些善良的妈妈和爸爸都在那里飘荡着,扇动着双翼在云端飞翔。

  这应当是一个宽阔敞亮的地方,自从人类这个物种出现以来,所有曾经生活过而后死去的那些人,所有的几百亿人,都能够容纳。那里可能很拥挤,她心想,除非宗教的天堂建造的规模足够巨大,就像天文学所占据的天堂那么大。这样一来,地方就有富裕了。

  爱丽说:“在整个银色的天河里,智慧生灵的人口总数,你估计能有多少?假定有一百万个文明世界,每一个这样的世界具有大约十亿个人,加到一起就是十的十五次方那么多。如果其中的大多数都比我们先进,可能,从心眼儿里,我们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状况,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呢?那就会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大国沙文主义’,是‘地球沙文主义’在作祟。”

  “肯定的。那你还可以计算一下整个星系的生产率,每年生产多少嘉罗伊斯轿车,生产多少泰奇牌夹心甜点,多少伏尔加轿车,多少索尼牌大哥大。然后,我们就可以计算出整个星系的国民生产总值。一旦掌握了这些数据,我们就可以进一步计算宇宙国民生产……”

  “你别逗弄我,”爱丽一面说着,一面会心地佯做嗔笑,“你想想这些数字,不是玩笑,你认真想想。这么多的星星,这么多的生灵,都比我们先进得多。你是不是曾经有过微微的一闪念,想到过这些?”

  她刚要说出她的念头,忽然被涌起的思绪冲刷掉了。

  “对了,你看这个。为了准备与卓思会见,我一直在读这些资料。”

  她伸手从床头桌上拿过一卷古老版本的《大英百科全书——综合详解》第16卷,标题“鲁本斯①索马里”,这是起止的条目。

  【① 鲁本斯(1577~1640),佛兰芒〔今荷兰〕画家。】

  她顺手翻开一页,该页面夹着一块扯下的计算机打印纸作书签,她指着一篇叫《神圣》的文章说:

  “这位神学家似乎认识到一种神圣之感的特殊性,他说是无理性,我看,应该叫非理性。他把这种非理性的神圣之感称之为‘本性敬畏’。最早使用这个名词的……我想想……这个人的名字叫鲁道夫·奥托(1869~1937,德国神学家),他在1923年写了一本书《神圣论》。他相信从人类先天意识中,就能察觉出这种本性敬畏,就有对本性敬畏的崇拜之感。他把这种原始的情感称之为神秘之震惊。就凭我这点拉丁文的常识,就能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面对神秘之震惊,人们感觉自己完全成了微不足道的,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这可不是说个人自己的异化或疏离。他把这个本性敬畏视为一种‘完全外在的他物’,而把人类对它的反应,视为‘绝对惊恐’。行了,如果当宗教的信徒使用类似神圣、神明这样的字眼儿的时候,指的就是这种精神状态,那么我同意,他们就是这样。我觉得,类似这种东西,只不过是听到一个信号,与实际接受并不相干。我认为所有的科学也都引发出这种敬畏之感。”

  “你听,他怎么说的。”爱丽读出一段正文:

  在过去的一百年间,有一些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多次断言神圣与神明已经消失,并预言宗教也将寿终正寝。对宗教史的研究表明,宗教的形式在发生变化,而且对于宗教的本性、实质和表现方式,从来就没有取得过一致的意见。无论他这个人……

  “你看,没错,连宗教方面的文章都是性别歧视主义者写的和编辑的。”爱丽不忘随时对正文加以评论。

  无论他这个人是处于一种什么样新的条件之下,表现得多么激进,研究发展出一种终极结构的价值观,无论这种价值观与传统意识多么不同,维持对神圣的敬畏,永远是最为重要的核心问题。

  “那么,怎样呢?”

  “那么,我认为,官僚机构化的宗教就是试图把你的本性敬畏之感制度化、体制化,而不是给你提供方便,让你自己直接感受本性之敬畏——就像通过一架口径六英寸的望远镜向外观察一样。如果本性敬畏之感是居于宗教的核心地位,你说,谁更具有宗教般的精神呢?是追随官僚机构化宗教的那些信徒?还是他们自己不断学习科学的那些人呢?”

  “我看,是不是让我把这些,简单总结一下。”德·黑尔套用了爱丽的一个习惯说法。“一个懒洋洋的周六下午,两个人赤身裸体躺在床上,阅读《大英百科全书》,争论是不是仙女星系比耶稣复活更加值得‘本性敬畏’。他们知道如何度过美好时光,还是不知道呢?”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二篇 大机器 第十章 岁差

  至高无上全能的发号施令者,以宇宙的构造演示着科学的原理,让人们去研究和模仿。我们把自己称之为全球的居民,就仿佛,他,已经明确地向全球的居民在说,“我已经创造出一个地球,供人们居住,我已经把天堂渲染得布满繁星,有目共睹,通过它,教给人们科学和艺术。现在人们可以舒展一下,从我的慷慨大度宽宏大量里学会宽容,所有的人们之间都要善良同情、友好相处。”

      ——托马斯·潘恩①《理性时代》(1794)。

  【① 托马斯·潘恩(1737~1809),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最有影响的政治活动家和思想家。出生于英国诺福克郡塞特福特镇一个手工业者家庭,13岁辍学,曾随其父学裁缝手艺,做过水手、教师和收税官。曾代表收税官与政府交涉,被斥为“闹事”。他是激进的民主主义和自然神论者,他提出“世界公民”理念,宣传建立“世界共和国”。他也是最早提出公共教育、最低工资保障限额的人士之一。在他的思想观念里不存在什么国王和贵族,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他的《常识》一书,极大地鼓舞了美国独立的士气。他强烈反对基督教。认为宗教有可能干预政治。《理性时代》一书,阐明他的自然神论的观念。】


  我们这些信神的人,是不是一方面随心所欲、粗心大意地控制着世界,同时,又用不切实际的梦想与谎言欺骗我们自己?

      ——欧里庇得斯①《赫库芭②》(特洛伊国王巴儒达的妻子赫库芭②在城邦陷落时被俘,后投海自尽)。

  【① 欧里庇得斯(公元前484~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中最年轻的一个。

  【② 《赫库芭》(特洛伊国王巴儒达的妻子赫库芭在城邦陷落时被俘,后投海自尽)。

  最后竟然以这种方式实现,简直太奇怪了。本来爱丽想象帕尔默·卓思会来到百眼巨人工程设施现场,看看信号是如何借助射电天文望远镜收集起来,做些笔记,记录一下控制室和储备室的状况——巨大的房间里充满了磁带和磁盘,过去几个月的数据都记录在那上面。他会问一些科学方面的问题,然后具体考察一下那一大堆的“0”和一大堆的“1”,还会翻阅那打印出来的一叠一叠材料——那上面记录着至今还没有弄清楚的大消息。

  她根本想象不到,他们竟然花费了好几个小时去争论哲学和神学。

  卓思终究还是拒绝到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他并不想仔细地去研究那些磁带,他说,他想努力了解人的特征和特性,了解人的个性。

  对于这样的讨论来说,最理想的人选莫过于彼德。瓦缬润了:不张扬浮夸,不虚张声势,能够清楚明确地表达自己的观点,理解别人的意思,坚守纯正的基督教信仰,并贯穿到他日常的言行举止当中。可是总统显然不同意这个建议。总统,她要求参加会面的人数越少越好,并明确地提出,要求爱丽参加。

  卓思坚持讨论一定要在这里进行,这里就是圣经科学研究院与博物馆,地点在加利福尼亚的莫戴斯托。

  爱丽的眼光掠过德·黑尔向用做分隔板的玻璃之外望去,就是利用这样的分隔方式,把图书馆的部分与展览厅的部分划分开。紧靠分隔玻璃板,爱丽看到那边展出了一块石膏印模,那是从红河的砂岩上拓印下来的恐龙足迹,周围散乱地还有一些穿鞋的步行者的鞋印,于是,在说明词中,就说,这就证明了:人类和恐龙都是地球上的临时过客,至少在得克萨斯是这样。是出于疏忽还是故意的?展出者岂不是在暗含中告诉大家,中生代已经有了制鞋的业务。可是展示牌的说明词竟然得出结论:进化论是欺骗论。很多古生物学家的见解认为,欺骗论还在利用这些沙岩进行欺骗。爱丽两个小时以前就看出来了,不过没有提出而已。

  这些混杂交错的足迹,属于一个大型展览的一部分,这个展出的标题就叫“缺席审判达尔文”。在这个主题展览的左边,是一个傅科摆,正在演示着无可争辩的科学论断:地球在转动。在右边,爱丽可以看见一台豪华的松下牌全息图像演示屏,放在小剧场台口的矮墙上,画面上出现一些最著名牧师的三维形象,可以直接与虔诚的信徒对话。

  对于爱丽来说,此刻,更为直接的对话者是比利·卓·兰金牧师。她事前根本不知道,直到最后一刻,卓思决定邀请兰金,听到这个消息令她大感意外。

  他们这两个男人之间一直不停地进行神学问题方面的争论,争论基督降临是否即将再现,争论世界末日大审判是否必然伴随着基督降临同时呈现,争论在牧师任职期间,奇迹应当起到什么作用,如此等等。

  不过,据说,最近为了美国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社团共同的利益,已经公开地达成了广泛的和解与协调。

  美国与苏联恢复友好关系的种种迹象产生的影响,正在世界范围内不断蔓延,促使各种争论获得合理的仲裁。之所以一定要选择这个地方开会,恐怕也是帕尔默·卓思为了和解而付出的代价。可以想象得到,兰金觉得,如果在科学观点上产生任何争论,这个展览会可以对他的立场和观点提供真实的支持。

  至今,已经投入了两个小时进行讨论,兰金仍然是交替使用斥责与乞求两种手段。他的成套服装剪裁得体、无可挑剔,手指甲刚刚经过专业美容师的修饰,脸上托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这一切与卓思的外貌恰成对比,他身穿皱褶松散的服装,再加上一脸饱经风霜的神色,难以显现的最淡漠的微笑,半闭着眼睛,头部微微略低,绝对是一副虔诚祈祷者的姿态。他并没有必要多说话。

  到目前为止,兰金的发言与卓思的电视讲话,从教义方面看,几乎毫无区别,爱丽心想,要说有点差别的话,那就是兰金情绪激昂失度,极力想邀人好感。

  “你们科学家们,太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了,”兰金正在说,“你们不喜欢锋芒毕露,喜欢悄悄行事。只看你们文章的标题,永远也猜测不到你们究竟要说什么。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的第一篇文章标题叫做‘运动物体的电动力学’。在字面上,一处也没有出现E=mc2 的字样。根本没有,先生们。好一个‘运动物体的电动力学’。我设想,如果上帝出现在一大群叽叽嘎嘎争论不休的科学家中间,关于这个场面和事件,也许在某一次学术交流大会上,他们会写出一篇文章,名字也许是‘论空气中树枝状自燃’,其中列出一大堆的方程式;他们还会大讲特讲。假说的经济学。什么的;什么都能论述到,可是就是只字不提‘上帝’。

  “你们看,是不是这样。你们科学家充满了怀疑精神,是不是怀疑得太过分了?”

  从他头部的微微侧转这样一个小动作里,爱丽猜想得到,他的这个评估,当然也把德·黑尔包括在内。

  “你们对什么事都提出问题,或者试图提出问题。难道你们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说法,‘本来好好的,千万别触动’,或者‘没有出毛病,不要瞎折腾’。你们总是想去考察一件事,看看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真实’。可是你们所说的‘真实’只是经验的、感觉到的数据,只是那些你们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给神的灵感和神的启示留出任何一丁点儿空间或余地。从一开始,你们就把所有与宗教有关的事,一律排除在外,不予以任何考虑。我不信任科学家,因为科学家不信任所有的一切。”

  尽管只是个人想法,爱丽认为兰金已经把他的状况表述得很清楚了。也就是说,在一大群现代的电视福音宣讲传道者中间,兰金认为自己没有发言的机会,成了哑巴或傀儡。不对,兰金不是哑巴或傀儡,爱丽从自己内心加以纠正:兰金是把他教区内的信徒当做哑巴和傀儡。就爱丽自己的看法,兰金是无比的聪明。要不要对他予以回应呢?德·黑尔和博物馆本身的工作人员都在记录讨论的内容,虽然双方曾定有协议,记录不得对公众开放、随意引用,爱丽还是担心,如果自己说出了心里话,会不会给研究项目或者总统带来麻烦。可是兰金的发言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蛮横,让人难以容忍,而且德·黑尔和卓思谁也没有任何意思要设法予以干涉或表态。

  “我想,您是不是希望能有一个回答。”爱丽静静地听着,会有什么反应,“对于所有的这些问题,并不存在一个什么‘官方’的科学立场,我也没有资格自称代表所有的科学家,甚至也不能代表百眼巨人工程项目,因为此前并没有就此类问题授权。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个人对此有一些想法。”

  兰金积极点头同意,并微笑鼓励。

  卓思,毫无表情,只是冷漠地等待。

  “我想你应当理解,我并不想攻击任何人的信仰体系。就我所关心和注意到的情况是这样的,凡是你喜欢的任何教义,即使事实说明它是错的,你也会不遗余力地为它评功摆好、倍加称赞。而且很多事情,你现在正在讲述的以及卓思牧师曾经说过的——几周前,我在电视上看到和听到您的布道节目——这些说法并不能置之不理,也不是能够立即轻易驳回的。是需要花点工夫,认真对待的。我首先试图解释清楚,为什么我认为那是不大可能的。”

  到目前为止,爱丽认为,自己就是规范严谨的化身。

  “你们对于科学的怀疑精神感到不舒服,觉得不能接受。然而这种怀疑精神之所以得以存在、得以发展,是因为世界本身就是复杂的,微妙莫测,千变万化。任何一个人,他最初的想法不一定一开始就那么正确无误。还有,人们总是难免有自我哄骗、自我欺瞒的现象。科学家也是人,也就不能例外。社会上出现的所有各式各样令人憎恨的教义、宣传、蛊惑或者说教,总难免有一些科学家,这一次或者那一次,出来支持,也许支持这个、反对那个,也许支持那个、反对这个,也许还有可能是著名的科学家,大名鼎鼎的科学家,名声响亮的科学家。当然了,政治家或政客也存在同样的情况。当然,还有受人尊重的宗教领袖也跳不出这样的局面。比如说,奴役奴隶的制度,或者标榜纳粹主义的种族论。科学家会犯错误,神学家也会犯错误,任何一个人都会犯错误。作为人类,这就是人类本质的一部分。你们自己不是也经常说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所以,你试图避免犯错误,这种方式和方法,或者至少是试图减少犯错误的机会,本身就是怀疑主义的精神。你在考验、测试和检测所有的想法和思想。你依照宗教设定的严格标准的证据与法则去检查它们是不是正确。我不相信会有什么样的事情,是被普遍公认、人人接受的真理。只有当你容许不同的意见和见解相互争论、辩论,当任何一个表示怀疑的人都能够进行各自的实验,去检查陷入争论的各个论点,真理才能够从中浮现出来。整个科学发展史的经验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更为完美无缺的途径或方法,就是这样,这套看起来并不完美的路子,至少还能有效地工作。

  “现在让我们看看宗教的状况,其中也充满了相互争论和竞争的派别与教义。例如,基督教认为宇宙的年龄是有限的。从已经提出过的具体数据来看,显然,有一些基督教人士(还包括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一些人)认为宇宙的寿命只有六千岁。可是另外一方面,印度教,世界上仍然有很多印度教徒,认为宇宙是无限古老的,在无尽的天长地久历程中,无限多次地创造与毁灭,跌宕起伏。这是相互冲突的说法,不可能都是正确的。或者宇宙只有有限的寿命,或者是无限古老的。正好,你的朋友们就在那边,”——她用手势示意玻璃门外,有几个展览馆的工作人员正在向“缺席审判达尔文”展览大厅,小跑步地聚集过去——“他们应当与印度教徒争论清楚。好像上帝告诉印度教徒的教义和说法,与上帝告诉你们的,两者并不相同。可是你们呢,只顾自己说自己的道理。”

  爱丽暗自问道,是不是说得有点过于强硬了?

  “世界上各大主要宗教,或左或右,或东或西,总是相互抵触、相互否认。在这种局面下,你们不可能永远是正确的。而且,如果你们完全是错误的,怎么办?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我想,你们应该理解这一点。你们必须小心谨慎地看待你们所说的真理,是不是?好了,从各种不同的争论之中,扬弃错误,逐渐获得新的认识,这种方法本身就是怀疑主义的精神。我对于你们的宗教信仰,正像我对于我所听到的任何科学的新思想一样,都抱有同样的怀疑的眼光,要仔细地审视。只是在我工作的这个行业里,这种怀疑有一个专业的术语,叫做‘假说’,而不是像你们所说的什么神的‘感悟’和‘启示’。”

  卓思开始有点触动,可是兰金做出了回应。

  “这种启示,上帝做出的可靠预言,在《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里随处可见。救世主的降临在《以赛亚书》第53章,在《撒迦利亚书》第14章,《在历代志(上)》第17章,都有昭示。主耶稣将出生在伯利恒,在《弥迦书》第5 章早有预言。主耶稣来自大卫王的家谱谱系也是早有预言的,见于《马太福音》第1章①,还有——”

  “还有,在《路加福音》②。这是永远无法兑现的预言,你要是提到这一点,那只能让你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给出了两套完全不同的耶稣家族谱系。还有比这更糟的,他们谱系相传的追溯是从大卫王到约瑟,而不是从大卫到玛利亚。或者说,你不相信上帝,这位天父吗?”

  【①根据《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1章,第18~25节:

  玛利亚受圣灵感动怀孕

  耶稣基督降生的事,记在下面。耶稣的母亲玛利亚已经许配了约瑟,还没有迎娶,玛利亚就从圣灵怀了孕。她丈夫约瑟是个义人,不愿意明明地羞辱她,想要暗暗地把她休了。正思念这事的时候,有主的使者向他梦中显现说:大卫的子孙约瑟,不要怕,只管娶过你的妻子玛利亚来。因她所怀的孕,是从圣灵来的。她将要生一个儿子。你要给他起名叫耶稣。因他要将自己的百姓从罪恶里救出来。这一切的事成就,是要应验主借先知所说的话,说,“必有童女,怀孕生子,人要称他的名为‘上帝与我们同在’。”约瑟醒了,起来,就遵着主使者的吩咐,把妻子娶过来,只是没有和她同房。等她生了儿子,就给他起名叫耶稣。】

  【② 根据《圣经·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1章,第26~38节:

  加百列预言耶稣的生

  到了第六个月,天使加百列奉上帝的差遣,往加利利的一个城去,这城名叫拿撒勒。到一个童女那里,是已经许配大卫家的一个人,名叫约瑟,童女的名字叫玛利亚。天使进去,对她说,蒙大恩的女子,我问你安,主和你同在了。玛利亚因这话就很惊慌,又反复思想这样问安是什么意思。天使对她说,玛利亚,不要怕。你在上帝面前已经蒙恩了。你要怀孕生子,可以给他起名叫耶稣。他要为大,成为至高者的儿子。主上帝要把他的祖大卫的位给他。他要作雅各家的王,直到永远。他的国也没有穷尽。玛利亚对天使说,我没有出嫁,怎么有这事呢。天使回答说,圣灵要临到你身上,至高者的能力要荫庇你。因此所要生的圣者,必称为上帝的儿子。……玛利亚说,我是主的侍女,情愿照你的话成就在我身上。天使就离开她去了。】

  兰金好像没有理解爱丽要说的意思,继续以宣讲传道特有的腔调慢慢悠悠地说,“……耶稣服务耶和华和身受诸苦为赎人罪的圣行③,在《以赛亚书》第52章和第53章已经有所预言,以及《诗篇》第22篇也作过预言。在《撒迦利亚书》第11章,为了三十个银币被出卖的事④,已经讲述得那么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果你是诚实的,你就不能对这些已经付诸实现的预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而且,《圣经》也说到我们这个时代的事件。以色列与阿拉伯,歌革与玛各,美国与俄罗斯,核战争——这些事件在圣经里都可以查找得到。只要是稍稍有一点知觉的人,对此都不会视而不见。不必非得是什么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大学教授。”

  【③ 根据《圣经·旧约全书·以西结书》第38章,第1~6节:

  预言歌革受灾之重

  耶和华的话临到我说:人子啊,你要面向玛各地的歌革,就是罗施、米设、土巴的王,发预言攻击他,说,主耶和华如此说:罗施、米设、土巴的王歌革啊,我与你为敌。我必用钩子扣住你的腮颊,调转你,将你和你的军兵、马匹、马兵,带出来,都披挂整齐,成了大队,有大小盾牌,各拿刀剑。波斯人、古实人和弗人,各拿盾牌,头上戴盔。歌篾人和他的军队,北方极处的陀迦玛族和他的军队。这许多国的民,都同着你。】

  【④ 根据《圣经·旧约全书·撒迦利亚书》第11章,第10~13节:

  折一仗以明废与民所立之约

  我折断那称为华美的仗,表明我废弃与万民所立的约。当日就废弃了。这样,那些仰望我的困苦羊,就知道所说的是耶和华的话。我对他们说,你们若以为美,就给我工价,不然,就罢了。于是他们给了三十块钱,作为我的工价。耶和华吩咐我说,要把众人所估定美好的价值,丢给窑户。我便将这三十块钱,在耶和华的殿中,丢给窑户了。】

  “可是,您的毛病,”爱丽应声回答,“就出在缺乏想象力。这些预言,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是言辞含糊、具有歧义、不太准确、缺乏严格性的特点,为欺骗提供了编造的空间。它们容许做出各式各样的解释。即使来自位居最高层次的领袖直接说出的预言,例如说,基督的诺言:上帝的人间天堂就会在他面对的在座听众中间,某些人有生之年实现。对于这样的说法,你们也在花言巧语,试图背弃诺言。注意,请不要用。上帝的人间天堂就活在你们的心中。这类的遮掩之词,他所面对的听众是按照他所说的,逐字逐句、认真诚实地加以理解的。你所引用的段落,只不过是一些在你看来似乎已经兑现或实现的,可是对于其它的那些,就只字不提,予以忽略。请不要忘记,这里是一群嗷嗷待哺、心底诚实的人,他们正眼睁睁地盼着这些预言的实现。

  “请想象一下,你们反复提到的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限慈悲、无限怜悯——实际上,真实的目的只是想给未来的几代人留下一个记录,能够清楚明确地告知后人,他曾经存在过,比如说,告知摩西那绵绵不绝世世代代的后人,这位上帝安排好了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领袖。这样的话语,太容易了,几乎信手拈来。只不过是带有几许神秘色彩的话语,还有一些严厉无比的戒律,一成不变地一代一代传下去……”

  几乎觉察不到卓思身体微微前倾,他插话问道:“比如说……”

  “比如说,‘太阳是一颗恒星’。或者‘火星是一个赭红色的地方,到处都是沙漠和火山口,就像西奈半岛那样’。再比如,‘运动物体倾向于始终维持运动状态’。再比如——让我查看一下,”——她迅速翻看了一个小本子上的数目字——“‘地球的重量是一个小孩的一兆兆兆兆倍’。再比如——呃,恕我直言,我看得出来,两位对于狭义相对论似乎并不是十分了解,可是,离子加速器常规的工作和宇宙射线,证实了这个理论——可以这样说,看你们是否理解,‘不存在特许的参照系?’或者还有‘汝绝无可能快于光速’。所有我提到的这些,在三千年前是不可能知道的。”

  “还有吗?”卓思问。

  “哎呀,说起来,能有无限多条——或者说每一个物理原理至少都有一条。让我想想……‘每一个小石子里都蕴藏有光和热’。还有‘地球遵从二维方式,天然磁石遵从三维方式’。我试图让人们联想到,引力遵从平方反比定律,磁性偶极子遵从立方反比定律。再比如说,生物学,”——她向德·黑尔点头示意,对方好像默许认可——“是否可以这样说,‘相互缠绕的两股绳索蕴含着生命的秘密?’”

  “好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卓思说,“你刚刚谈到的,显然是在说DNA了,学名脱氧核糖核酸。可是你听说过,‘内科医生的权杖’吗?就是医学界的一个象征符号?美国陆军军医队用它作为标志,戴在他们军装的翻领上,通常叫它神使蛇杖,赫耳墨斯(见于希腊神话)或墨丘利(见于罗马神话)经常携带着它。它是什么样子呢?就是两条蛇绞缠在一起。这就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双螺旋结构。远在古代,这个符号就用来代表维护生命。这不恰恰正是与你所说的,存在有密切的联系吗?”

  “可是,我想,那只是一种缠绕,并不能算是螺旋结构。可是请想一想,那么多的符号,那么多的预言,那么多的古代神话和民间传说,总难免会有那么几样与当代的科学的发现和理解相符合,那只能说是出于纯粹的巧合。但是,我不能肯定。也许你说的是正确的。或许,这个神使蛇杖,真的就是来自上帝的一个消息。话又说回来了,这个符号毕竟不是基督教的符号,也不是当代任何一个重要主流宗教的符号。我并不认为,你只是力图想要证明,上帝和诸神只对古代的希腊人直接宣喻教义。我的意思是,如果上帝想要给我们传递一个消息,难道在古代他们只能想到用书写这种方式?其实,他还可以采用更好的方式加以实现。绝对不会让自己仅仅局限于书写这种方式。为什么不可以在地球轨道上放上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妖怪?让它不停地绕地球循环?为什么不可以把十大戒律覆盖在月亮的表面上?为什么上帝在圣经里表现得那么聪明,可是在物质世界里却表现得那么含糊不清?”

  卓思显然做好准备,打算说上几句,脸上显出意想不到的高兴表情,可是看到爱丽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兴致勃勃的气势,也许感到突然去打断人家的话,似乎并不礼貌。

  “还有,你们相信,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二,上帝都要和主教们、长老们和先知们慈祥地闲谈。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说上帝抛弃了我们?你们说上帝是全知全能的!那他就没有必要特别费力气,专心致志地对每一代人至少三番五次毫无歧义地直接提示我们。怎么会这样呢,同胞们?为什么我们不能清晰分明地亲眼看到他呢?”

  “当然能。”兰金的这句答话里,倾注了巨大的情感动力。

  “上帝,他,永远在我们身边。只要我们祈祷,他就会给我们答复。在这个国家里,几千万的人群已经再次降生,他们都见证了上帝伟大荣耀与光荣的恩惠和恩光。《圣经》里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于摩西和耶稣的时代是这样,对于今天仍然是这样。”

  “对不起,不要说得那么远。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些燃烧的荆棘在哪里?那些燃烧的火柱在哪里?①从天而降轰然作响的伟大声音说的。我就是我,我是自有永有的。在哪里呢?既然上帝能够毫无疑问地完全彻底现身说法,为什么上帝偏要费尽心思,采取如此离奇微妙和充满争议的方式呢?”

  【① 根据《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第3章,第1~6节:

  耶和华显现于荆棘火中

  摩西收养他岳父米甸祭司叶忒罗的羊群,一日,领羊群往野外去,到了上帝的山,就是何烈山。耶和华的使者从荆棘里火焰中向摩西显现。摩西观看,不料,荆棘被火烧着,却没有烧毁。摩西说:我要过去看这大异象,这荆棘为什么没有烧坏呢?耶和华上帝见他过去要看,就从荆棘里呼叫说:摩西!摩西!他说:我在这里。上帝说:不要近前来,当把你脚上的鞋脱下来,因为你所站之地是圣地。又说:我是你父亲的上帝、是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摩西蒙上脸,因为怕看上帝。】

  “可是天空中飞来一个声音,恰恰是你说的,说是你发现的。”当爱丽稍事停顿,缓口气的空当,卓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加以评论。他的眼光紧紧盯着爱丽的双眼。

  兰金很快地接上话茬,“绝对正确。这正是我刚刚要说的话。亚伯拉罕和摩西,他们没有无线电收音机,也没有电视。他们不可能从什么调频调幅的装置里收听全能上帝的谈话。也许到了今天,上帝会采用新的方法向我们宣示他的神谕,让我们获得全新的理解。可是,也有可能那不是来自上帝,那是——”

  “那是撒旦,是的,那是魔鬼。我早就听到有些人这样谈论这件事。简直荒诞无稽,疯狂无度。如果你认为可以,就单独谈谈这件事。或许你认为这个大消息是来自上帝的声音,来自你们的上帝。在你们的宗教里,难道上帝回答祈祷者的恳求,就是用祈祷者自己的话,重复再说一遍吗?”

  “我并没有把纳粹的新闻短片称为是祈祷,”卓思说,“并不是我说的,而是你要这样说,想要引起我们的注意。”

  “那么,你为什么认为上帝偏偏要选择科学家,进行对话?为什么不选择,像你这样的传教士,进行对话呢?”

  “上帝无时无刻不在与我对话。”兰金用食指点击自己的胸膛骨骼,咚咚作响。

  “卓思牧师也在这里。上帝昭示于我,启示就在眼前。当世界末日临近之时,升天圣举,将加之于我们之身,对负罪者要做出判决,被选中的信徒将升上天堂……”

  “上帝是不是告诉过你,他将通过哪一个频道,宣布所有这一切?是不是你们与上帝的对话,将记录在某个地方?以便我们事后,有可能加以验证,看看那些预言是不是终于会实现?或者,我们只能听你宣讲传道,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为什么上帝非要选择射电天文学家,对他们加以宣布,而不是选择宗教界的男男女女?你不感觉有那么一点奇怪吗?两千多年以来,首次来自上帝的消息竟然是素数……还有阿道夫。希特勒在1936年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场面?你们的上帝还真富有幽默感。”

  “我们的上帝,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岂止是幽默感。”

  德·黑尔清楚地警觉到,真正的争吵而不是辩论,首次露出苗头。

  “喂,各位,我觉得应当提醒大家,我们这次会议究竟希望达到什么目的。”他开始说话了。

  爱丽心想,坎(德·黑尔)正处于平静的心态。可是对于某些问题,他是鼓励争论的,但是对于具体的行动他并不负主要的责任。在私下里……他言谈话语勇敢大胆,并无顾忌。但是在科学政策方面,特别是当代表总统出面的时候,他变得非常宽厚大度,兼听广纳,随时准备与最为凶恶的对手协调与和解。爱丽立即控制住了自己。慢慢地,神学方面的言谈话语,开始对她起了点作用。

  “这是另外一码事。”她从自己的思绪中跳了出来,打断了德·黑尔的话。

  “如果这个信号是来自上帝,为什么只从天空中的一个地方发过来?来自我们附近特别明亮的一颗恒星?为什么不从天空中四面八方一起都发送过来?就像宇宙黑体背景辐射那样。既然来自一颗恒星,那就很像是从另外一个文明世界发来的信号。如果是从四面八方所有各个方向一起都来,那就更像是你们的上帝发来的。”

  “只要上帝愿意,让信号从小熊星座的后门里放出来都行。”兰金说着,满脸通红。

  “对不起,恕我出言粗鲁,那是你的话把我逼出来的。上帝想做什么事都可以。”

  “什么事你都理解不了,兰金先生,你只知道把一切都归之于上帝。对于你来说,上帝就是你扫除世界上一切神秘的挡箭牌和万能答案。你把一切的挑战都交给我们这些人,考验我们的智力。你干脆把你自己的心智闲置起来,只用说,上帝能做到一切。”

  “尊敬的女士,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受人侮辱的……”

  “‘来这里?’我想,这里,就是你生活的地方。”

  “尊敬的女士——”兰金显然已经话到嘴边,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这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关于这个问题,基督教徒具有真正实实在在的知识。基督教徒具有神圣的职责落实上帝神圣的话语,让这些话语得到理解……”

  “我也是基督教徒,用不着你对我说这些话。你把你自己局限到一种类似第五世纪的宗教疯狂之中。从那时以来,出现过文艺复兴,出现过启蒙时期启蒙时代世界观。自17世纪开始,牛顿提倡的世界观控制了整个西方社会的思想。这种启蒙哲学主张用理性分析生命,反对一切超自然的力量。启蒙心态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具活力和转化力的意识形态,是现代西方崛起的理论思想基础。实际上,作为现代的特征,人们关注的所有主要领域,诸如科学技术、工业资本、市场经济、民主生活等等,无不从启蒙心态中获得优惠和吸取营养……你干什么去了?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卓思和德·黑尔两个人,几乎同时欠身离座。

  “是不是请注意一下,”德·黑尔直接拿眼看着爱丽,恳求说,“如果我们不能遵照会议议程的安排,我看很难完成总统交代给我们的任务。”

  “那么说,你希望是‘坦诚而友好地交换意见……’”

  “就要到中午了,”卓思注意到时间。“我们是不是稍微休息一下?该吃午饭了。”

  就在图书馆会议室的外面,靠在环绕傅科摆的栏杆上,爱丽开始与德·黑尔低声交换简短的意见。

  “我就是想杀杀他这股自以为是的傲气。他总是蛮横无理、自以为无所不知、比别人高明、比别人神圣……”

  “为什么会这样?严格来说,爱丽,愚昧无知和出现错误不是已经够痛苦了吗?”

  “当然,如果他不再说了,也就不痛苦了。可是他仍然在败坏和腐蚀成千上万人的心灵。”

  “我的小甜心儿,他也是这样设想和看待你的。”

  当她和德·黑尔吃过午餐回来的时候,爱丽马上注意到兰金的表情顺从驯服得多了,而卓思首先开口说话,似乎显出高兴的样子,决不仅限于为了表示热诚和亲切。

  “阿洛维博士,”他主动开始交谈,“我当然能够理解,你急不可耐地想要向我们显示你的发现,你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展开一场神学的大辩论。不过请您多担待,对我们要具有稍微多一点的耐心。你称得上是伶牙俐齿。我回忆不起来了,上一次在这里,兰金兄弟为了信仰的事务大动肝火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至少也是几年之前了。”

  他偶尔拿眼神的余光瞄一下他的同事,兰金牧师显然闲得十分无聊,解开领扣,松开领结,信手在一本黄色的拍纸簿上乱写乱画。

  “上午你说的有那么一两件事,触动了我。你把自己称为基督教徒。我是不是可以问一句?从何种意义上说,你自称基督教徒?”

  “当然了,当我接受了百眼巨人研究项目的领导职务的状况下,这不是对我职业的描述。”谈起这个话题,她显得非常高兴、轻松愉快。

  “我是从这样的含义上,认为自己是一个基督徒,我发现耶稣基督是一个值得佩服的历史人物。我认为,《马太福音》中记载的,他的登山圣训,八福之论,是最伟大的伦理道德原则,是历史上最好的讲话之一。我相信‘要爱你们的仇敌’,甚至于对于解决当前的核战争问题,仍然是解决问题的远程长效思路。他要是能活在当前的世界里,该有多么好呀。那将给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人都带来益处。可是我只是把耶稣看成一个人。当然是伟大的人、勇敢的人、具有远见卓识的人,他能够洞察到那些尚不为众人接受的真理,深刻的真理。可是我并不把他奉为神明,不把他奉为上帝,不把他奉为上帝的儿子,不把他奉为上帝的侄孙(或私生子)。”

  “你不想相信上帝。”卓思直接陈述。

  “你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基督徒的样子,同时不相信上帝。请允许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相信上帝吗?”

  “这个疑问句,具有一种特殊的逻辑结构。如果我说,不,是意味着我的意思是我确信上帝并不存在?还是意味着我并不确信上帝是否存在?这是含有不同意思的两种陈述。”

  “阿洛维博士,这两种陈述是否真的差别如此之大。我是否可以称呼您为‘博士’?你相信奥卡姆剃刀(奥卡姆,1285~1347),是这样吧?如果对于同样一个经验,你具有两种不同、然而同样都能做出良好解释的说法。你将选择最简单的那一个。如你所知,整个科学的发展史都支持这样简约的理论。好了,现在,如果你的确怀疑上帝是否存在——怀疑程度足够巨大,所以你不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信仰——那么你就必须去想象一个世界,想象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这个世界存在着,可是没有上帝;这个世界履行着它日复一日的生活,可是没有上帝;这个世界上的人死去了,可是没有上帝。没有任何的惩罚和报应,没有任何的奖赏和鼓励。所有的圣徒和先知,所有曾经生活过的信徒——为什么,难道你认为他们所有的这些人都是傻子。你或许会这样说,他们在自己欺骗自己。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来到这个地球上,没有任何充分的理由——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任何生活的目的。剩下来的就只不过是一大堆一大堆的原子在那里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盲目地碰撞——是这样吗?也包括在人体内部的那些原子。

  “对我来说,这太令人厌恶了,这是一个招人怨恨的非人的世界。我不愿意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如果你能想象到世界是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还摇摆不定骑墙观望呢?为什么还要占据着某种中间地带呢?如果你相信这一切,已经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不更简单一点?干脆说,根本没有上帝?看起来你对奥卡姆剃刀并不是诚心实意地信以为真,并付诸实施。那么我就只能认为你是在夸夸其谈,听起来十分动人,可是丝毫不联系实际、毫无意义地空谈。如果你甚至于能够想象出一个世界,可是没有上帝,一个满怀知识分子良心的科学家怎么竟然能成为一个不可知论的俘虏呢?或者,你只不过是一个无神论者?”

  “我想,你这通篇的议论,归结到一点,不就是想证明,存在上帝,是一个最简单的假说,”爱丽说,“这是一个较好的讨论方式。如果仅仅是一场科学讨论的话,我同意你,卓思牧师。科学实质上就是关注对假说的考察、检验和修正的。如果自然规律,不需要超自然的介入,或者,甚至更退让一步,只纳入一个上帝假说,就能解释所有遇到的事实的话,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可以称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可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只要发现一条证据,证明与事实不符,我就会从无神论的立场上倒退回来。从我们目前已知的自然规律中,几乎谁都能发现漏洞或破缺。我之所以不愿意把自己称为一个无神论者,是因为这主要不是一个科学问题。这主要是一个宗教问题和政治问题。科学假说试探性的本质,决定了它不可能将问题扩展到宗教和政治领域。可是你们,你们并不是把上帝当做一个假说来谈论的。你们以为你们已经垄断了真理,所以我特意要指出,你们可能遗失或丢掉了那么一两件事。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我可以很高兴地告诉你:我绝对没有那么大把握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正确的。”

  “我总是这样想,一个不可知论者就是一个无神论者,只不过他缺乏勇气,不敢说出他的证据。”

  “其实,你同样也可以说,一个不可知论者就是一个具有深刻宗教信仰的人,他对于人类不可避免地会犯错误这个属性,多少还具有那么一点粗略而初步的知识。当我说,我是一个不可知论者的时候,我的意思只是说,还没有做出明确的举证。现在还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上帝存在——至少是你们所说的那样的上帝——同时,也还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上帝不存在。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超过一半以上的人并非犹太教徒、基督徒或穆斯林,我不能不说,对于你们所说的上帝并没有令人信服的论据。另外一方面,在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皈依某种信仰。我要再次说明,如果你的上帝,那么全知全能,真的想要让我信仰他的话,尽可以采取更好、更为有效的办法。

  “反过来,你看看大消息,权威性和说服力多么明确。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够拾取到它的信号。各个国家,具有不同的历史背景、不同的语言文化、不同的政治体制、不同的宗教信仰,安装在他们国家里的射电天文台都能有效地工作。每一个人都可以接收到同样类型的数据,来自天空中同样一个地方,都按照同样的频率,都采用同样的偏振调制的方法。穆斯林、印度教徒、基督徒,还有无神论者都可以接收到同样的消息。任何一个人,如果对此有所怀疑,他尽可以自己动手,拼装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并不需要很大,他准能接收到同样丝毫不差的数据。”

  “你并没有提到你的无线电信号是来自上帝。”兰金提醒说。

  “没有提,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它是来自织女星文明,这个文明的能力与你们归结给你们上帝的威力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太过渺小了,可是他们就是有能力把事情说得那么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如果你们的上帝想要通过好像与此并不相同的手段告诉我什么,尽管是通过口传身授的传达和古代的文字书写,经过几千年明确无误的讲述,他早已达到目的,丝毫不会遗留下什么疑惑或争论,绝对不会怀疑他的存在了。”

  她停顿了一下,可是,无论是卓思、还是兰金,谁都没有说话,于是她再次试图把谈话引向具体的数据上面。

  “为什么我们不先把判定的问题,暂时搁置一下,等到对大消息的解码获得某些进展之后,再来讨论?你们是不是愿意具体看一看这些数据?”

  这一次他们默认了,仿佛对此已经做好充分准备。

  可是她能提供出来的,只不过是一堆一堆的0和1,既没有教诲、开导或什么人的启发,也没有灵感、激励或神的启示。

  她仔细地解释为什么假定大消息存在有分页的编码,为什么对这些素数抱有那么大的期望。

  可是她与德·黑尔两个人心照不宣,早已达成无言的协议,两个人居然谁都只字不提苏联人的观点:把这套大消息视为一架机器的蓝图。再说,那也只不过是一种猜想,而且,即使在苏联人中间也没有公开讨论过。

  出于周到和全面的考虑,爱丽描述了织女星本身的一些情况:它的质量、表面温度、表面颜色、它与地球之间的距离、它的生命周期,还有环绕在它周围的碎屑环形带,这是在1983年通过红外天文观测卫星(美国宇航局1983年1月25日发射,机载望远镜孔径57厘米)发现的。

  “除了它是天空中最亮的恒星之一,此外,它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卓思很想了解。“或者,它与地球有些什么关系?”

  “是这样,从星座特性的角度来看,好像没有什么关系,我想不起来有什么事,值得一提。不过有一件偶然巧合的事实:大约一万两千年以前,织女星是一颗极星,极点之星,而且,从现在起,经过一万四千年之后,它又将成为一颗极星。”

  “我想北极星就是一颗极星。”兰金没有抬头,一边说着,一边仍然在拍纸簿上乱写乱画。

  “是的,可是只能维持几千年,它不能永远维持在这个位置上。地球就像是一个旋转的陀螺,它的轴心线也在围绕着一个圆圈,慢慢地进动。”她说着,用一支铅笔模仿着地球轴心线的进动。

  “这在天文学上就叫做岁差。”

  “是罗德斯的希帕克斯①发现的,”卓思接上一句,“是在公元前2世纪。”

  一般人听起来,这好像是一条出人意料的信息,可是对他来说,好像信手拈来,脱口而出。

  【① 希帕克斯,Hipparchus of Rhodes,又译依巴谷,大约为公元前197~前127左右,古希腊天文学家。】

  “一点也不错。所以现在,”她接着说,“有一个箭头从地球的中心出发指向北极点,所指向的这颗恒星我们就叫它北极星(学名叫αUMi,中文名勾陈一),它属于小勺星座或小熊星座。兰金先生,我相信午饭前,您刚刚提到的……就是这个星座。随着地球的轴心线慢慢进动,它不再指向北极星,而指向天空中的其它方向,经过二万六千年,北极点所在的位置,在天空中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圈。北极点现在非常接近北极星,足可以利用它,在海上航行中指明方向。一万两千年前,碰巧,它正好指向织女星。这倒没有什么物理上的关联。所有这些恒星如何在银河系里分布,与地球的回转轴倾斜23.5度并没有什么关系。”

  “一万两千年前,也就是说,公元前10000 年了,那正是世界文明开始萌动的时期。是不是?”卓思问道。

  “如果你相信地球就是创造于公元前4004年,那就没有办法说了。”

  “不,我们根本就不相信那个说法,是不是这样,兰金兄弟?我们只是并不认为地球的年龄,就像你们科学家所说的那么精确。谈到地球年龄的问题,或许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们可以说是不可知论吧。”卓思显示出最为具有吸引力的笑容。

  “所以,在一万年以前,如果同胞们出海航行,比如说到地中海,或者到波斯湾,织女星就成了指导他们航向的明灯?”

  “那时候,冰河期还没有完全结束,要想在海上航行,恐怕为时尚早。可是,正是在这个时期,狩猎者在现在白令海峡的位置,越过大陆桥到达北美,大约就是在那一段时期。它似乎是一件令人惊异的礼品——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叫做上天的恩赐——如此明亮的一颗星恰恰正好在北方。我敢说很多的人都会把他们的生命归功于这个偶然巧合的事件。”

  “谈到现在,足以引起极大的兴趣。”

  “我并不想让你认为我使用这个词汇。上天的恩赐。只不过是一个隐喻。”

  “我从来就没有那么想过,亲爱的。”

  现在,卓思的种种迹象,表明下午的谈话已经把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而且,卓思似乎没有任何不愉快。可是按照兰金的议程,还有一些没有完成的项目。

  “织女星成为北方天空的极星,你不认为是神的恩赐,这太让我惊讶了。我的信仰太虔诚了,不需要证明,每当遇到新的事实,随之而来的总是直接增强了我的信仰。”

  “这么说的话,我猜想整个一上午,你根本就没有仔细听我在说些什么。我憎恨这样的想法,我们在进行某种信仰的竞争,而你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就成为胜利者。就我所知,至今,你还从来也没有检验过你的信仰。你愿意以你的生命为你的信仰提供证据吗?我愿意以我的生命为我的信仰提供证据。从这里,请向窗外看,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傅科摆。摆锤大约有五百磅重。我的信仰告知我,这个自由摆的摆幅,无论让它离开垂直的位置有多远,它的摆幅永远不可能增加,只能逐渐减少。我愿意到外面去站在那里,把摆锤拉到我的鼻子前面,松开手,让它摆向远处,再向我摆回来。如果我的信念出了错误,这个五百磅的摆锤就会砸到我的脸上。来吧。你愿意检验我的信念吗?”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没有必要。我相信你。”卓思回答。可是兰金似乎显得对此颇有兴趣。爱丽猜想,兰金自己心里正在合计,这样操作过之后,爱丽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你是不是愿意,”爱丽继续说,“把一只脚放在靠近同样操作的摆锤近旁,祈祷上帝,缩短摆幅?如果最后你弄得都错了,你所谆谆教导的根本不是上帝的意志,那怎么办呢?或许,这一切都是魔鬼干的。或许,那纯粹是人们自己的发明创造。你真的就那么有把握吗?”

  “信仰、感悟、启示、敬畏,”兰金说,“这些都不能仅仅依照你自己那点有限的经验,对其他任何人做出判断。仅仅凭借你自己拒绝上帝的恩典,这样一件事实,并不能妨碍其他人感受主的荣耀和圣恩。”

  “很明显,我们所有的人都渴望求知。这是人类一项深刻的素质。科学与宗教都与这种求知的欲望紧密相关。我所要说的是,你不要编造什么故事,也不要夸大其词。现实的世界本身就充满了求知的欲望和敬畏的情感。在创造奇迹方面,大自然要比我们人类自己强盛千百万倍。”

  “也许在通向真理的道路上,我们都在跋山涉水,都在徒步前行。”卓思发表自己的看法。

  正当说到这句充满希望的结束语,德·黑尔进来了,他并没有听见,他们匆忙而拘谨地寒暄,准备离开。

  爱丽摸不准是不是得出了什么有用的结果。爱丽心想,如果瓦缬润在,肯定会更有效,会更少一些挑衅性的话语。她心想,要是能约束和控制自己一点就好了。

  “这是非常有趣的一天,阿洛维博士,为此,我应当感谢你。”卓思恢复初来时的神态,略显严肃和保持适当的距离,规矩、礼貌,有点心绪不宁。他热情地握住爱丽的手,告别。

  政府的车辆等在外面,在向外走去的途中,经过一个不惜工本的三维展台,在展示“宇宙膨胀的谬论。”一条标语写着,“我们的上帝活得很好。你们的上帝真糟糕。”

  爱丽低声对德·黑尔说:“对不起,是不是我给你的工作造成了更多的困难。”

  “不,不,爱丽,你做得很好。”

  “帕尔默·卓思,这个人非常具有吸引力。我不认为,我能使他产生多大的转变。可是,我跟你说,他差一点把我的思想给转变了。”

  当然,她是在开玩笑。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十一章 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

  这个世界几乎已经被割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剩下的部分正被瓜分、占领和作为殖民地。请想想,夜晚抬头能望见的那些星星,那些广袤无垠的世界,永远可望而不可即。我时常惦记着它们,要是我能做到,我一定吞并它们。看到它们这么清晰分明,使我难过与悲哀,为什么这么遥远呢。

      ——西塞·罗兹①《遗嘱》②

  【① 西塞·罗兹(1853~1902),英国人,南非的矿业与钻石大王,殖民时代英国在南非的总督。

  【② 根据该遗嘱,设立了罗兹奖学金,奖励学习优异、有领导能力的在校大学生。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在牛津大学读书时,曾获此奖学金。(1902)。】

  从他们靠窗的桌子,爱丽能看到外面如注的大雨倾泻到路面上。一个浑身湿透的行人,立起领子,使足劲头匆匆跑过去。店主已经摇动手柄放下彩条棚盖,遮住一盆一盆的牡蛎,这是按个头大小、质量高低分别摆放的,还附有一份街头广告,说明这家店铺的特产品。

  在这座剧院式的著名会议场所:待客丝宫,爱丽坐在餐厅里,感到温暖和舒适。本来预报是晴天,她雨衣雨伞都没有带。

  唯慨照样还是无所顾忌地引进了一个新的话题:“我的朋友,蜜瓤,”他宣告开始,“是一位脱衣舞女——是这么称呼吧?听着就像昆虫蜕皮一样,是吧?当她在你们国家做生意的时候,她在各种聚会和会议上,为不同行业的专业人士表演。蜜瓤说,在工会举行的会议上或者类似的场合,当她在那些劳动阶层男人们面前脱掉衣服的时候,男人们变得粗野狂躁,叫嚷着一些更为过分的要求,甚至想跳上舞台,与她一起表演。可是面对医生们或律师们,即使做了内容完全相同的表演,他们这些绅士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蜜瓤说,可是实际上,她看到有些人在舔嘴唇、咽唾沫。我的问题是:是不是这些律师们比那些钢铁工人内心更为健康一些?”

  唯慨从不掩饰,他有各式各样的红颜知己。他亲近女人的方式太直截了当、太大胆放肆了,对方往往干脆拒绝,他丝毫不显得尴尬,可是也有很多女人同意。对于爱丽本人,出于某些理由,唯慨对她既觉得喜欢又感到恼火,排除在外,不属于他那些红颜知己的范围。今天,爱丽听到他这样谈论蜜瓤,仍不免有几分意外。

  他们一上午,半点空闲也没有,一直在忙碌着,把新数据的注释和理解加以比较。

  连续不断传来的大消息就要临近一个重要的新阶段。

  图解就像通过网上传送报纸新闻那样从织女星传输过来。每一幅图画就是一帧光栅的阵列。构成图画的这些细小黑点数和细小白点数就是两个素数的乘积。素数再次成了传输内容的一部分。有一大批这样的图解,一幅接着一幅,两幅之间没有任何的文字,就像在书籍后面专门插入的一批彩色插图。

  在传送过一长串系列图解之后,继续传输的仍然是晦涩难懂的正文。至少,从某些图解来看,似乎唯慨和阿坎捷尔斯基明显是对的,大消息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指令和说明,还有一部分是设计蓝图,可用于建造一架机器。至于机器干什么用,不知道。

  明天,爱丽和唯慨将要在爱丽舍宫举行的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全体大会上,首次向协作联盟其它成员国的代表讲述一些细节的情况。有关机器设计图的假说,将装聋作哑、默不作声、只字不提,有意忽略过去。

  午餐时间,爱丽向唯慨简单地综述了会见兰金和卓思的情况。唯慨一直在注意地听,可是没有提问题。

  就仿佛是爱丽袒露了某些不适宜的个人偏好,或许正因为如此,从而触发了唯慨自己一系列的联想。

  “你有一个叫蜜瓤的朋友,她是一个表演脱衣舞蹈的艺术家?曾经到世界各地进行暴露性的演出?”

  “自从沃尔夫冈·泡利(1900~1958,奥地利出生的美籍物理学家),在观看演出时发现了不相容原理,我就感觉,作为一个物理学家,出于职业的责任感,我必须尽可能多地访问巴黎。这是出于我对泡利的敬意。当时他观看演出的场所,就是那座女神游乐厅,也叫牧女游乐园或疯狂牧羊女夜总会(1870年开创)。可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说服我们国家的官方机构,就为了去游乐场,让他们批准我出国。所以通常,我总是做一些无聊平庸的物理课题,以便找机会到巴黎。就是在那样的场所,我认识了蜜瓤,可是我本性就是学者,总得耐心等待,以便获得深入的观察,才能出手。”

  突然,他的声调由兴高采烈、无所顾忌,变得像叙述平常事似的。

  “蜜瓤说,美国具有行业专长的职业男性,抑制和约束自己的性欲要求,并受到疑虑和内疚的折磨。”

  “真的吗。那么蜜瓤对俄国具有行业专长的职业男性怎么评论?”

  “啊,说到我们这些人,她只认识我一个人。所以,当然了,她发表意见认为很好。我想,明天还不如与她会面呢。”

  “要知道,你所有的朋友明天都要参加协作联盟全体大会。”爱丽轻佻地说。

  “当然,有你出席,我很高兴。”嘴里这样说着,可是神态郁闷、心事重重。

  “有什么令人担心的事,唯慨?”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子,表现出那么轻微的一点犹豫,这似乎与他的性格并不相符。

  “也许并不是什么令人担心的事。或许只是多余的顾虑……如果大消息,真的是一份机器设计图,那该怎么办?我们能建造这样一台机器吗?由谁来建造?所有这些人?齐心协力?这个协作联盟,还是联合国?将会有几个国家参与竞争吗?要是建设预算费用无比的高昂,怎么办?谁会出钱?凭什么,他们愿意出那么多的钱吗?如果机器造出来,不能正常运转,怎么办?就为了建造这么一台机器,会不会伤害某些国家的正常经济运行?会不会对某些国家,在其它方面造成损害?”

  卢那恰尔斯基一边不停地提出问题,一边顺手把酒瓶里最后的葡萄酒,倒进两人的酒杯里。

  “即使大消息的循环又从头开始,即使我们完全彻底地解开这样一套密码,我们的翻译水平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能够忠实无误地表达出原意吗?你知道塞万提斯对此有什么见解吗?他说,读一篇翻译的东西,就像察看一幅挂毯的背面。也许,根本不可能把大消息翻译得那么完美无瑕。还有,我们是不是有充分的把握,确信我们所获得的就是大消息的全部的数据?会不会,真正关键的信息是通过其它的频率发送的,可是到目前,我们还根本没有发现。

  “你知道,爱丽,我想象得到,人们对于建造这样一台机器,肯定非常小心谨慎。可是也说不定,明天突然跑来一个人,他竟然催促你立即开始建造——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我们能够解开密码,那么收集齐备素数之后,紧接着,会如何?美国代表团,对此会有什么样的建议?”

  “我不知道。”爱丽平静缓慢地回答。可是她想起了,就在接收到图解资料之后,德·黑尔马上就问,就当前全球的经济实力和技术实力,能不能达到建造这样一台机器的水平。就这两方面,爱丽所提供的情况很难使德·黑尔完全消除疑虑。爱丽还想到最近两三周,坎(德·黑尔)多么全神贯注,有时甚至有些紧张不安。当然了,对这么大的事,他身负重任——“德·黑尔博士和凯茨先生是不是也像你一样住在大酒店里?”

  “不,他们住在大使馆。”

  情况总是这样。因为苏联经济的特性,可以想象得到,他们把有限的硬通货用来购买军事技术,而不会用来购买日常生活消耗用品。当苏联人访问西方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闲散的周转资金,他们不得不住在二流或三流的酒店,甚至住进公寓里出租的单间。而他们西方同行的住宿条件,则相对豪华得多。就因为这样的实际状况,两个国家的科学家在一起,总是为此产生没完没了的尴尬。尽管唯慨在苏联科学界等级体制中的身份和地位相对而言显赫得多,但偿付这样一顿相对简单的午餐,对于爱丽来说,简直微不足道,可是对于唯慨来说就是一笔沉重的负担。现在,且看唯慨……

  “唯慨,跟我有话直说。你想说什么?你以为坎(德·黑尔)和麦克·凯茨抢跑了?”

  “‘有话直说’这个词儿有意思:不偏不倚,不左不右,可就是有点超前,过犹不及,有点跑题了。我是在担心,今后几天,我们会在会议上看到过早的讨论:建造什么东西,其实我们并没有权利建造什么东西。政治家们以为我们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正是这种状况,可能非常危险。“

  爱丽终于明白了,唯慨是在担心他自己个人的责任,是他点破了大消息的属性。如果因此造成什么灾难,他担心这将成为他的过错,责任会落在他的头上。当然了,当初提出这个猜测,他也并没有什么个人的动机。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跟坎谈一谈?”

  “如果你认为这样做适当的话。你和他频繁地见面,有很多谈话的机会?”他不假思索,顺口就这样说了出来。

  “唯慨,你不会是嫉妒吧?我说,我觉得在我对坎真正熟悉以前,你就觉察到我的这种感情。当你从百眼巨人工程回国以后,最近这两个月,坎和我接触较多。你还有什么想说没说出来的话吗?”

  “喔,不,不,没有,没有,爱丽。我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一个心怀嫉妒的情人。我只希望你获得巨大的快乐和幸福。不过我看到过的令人不快的可能性太多了。”

  他不再说下去,似乎有意地避免多说别的话。

  他们返回到起初对于图解的理解和翻译问题,随着谈话时间的延长,餐桌上堆积的东西越来越多。

  他们也讨论政治,不过说得很少,谈到一些相互对立的观点——美国人对于曼德拉有关解决南非危机几项原则的争论,以及苏联与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之间日益增长的言论之间的交恶。

  像通常一样,阿洛维和卢那恰尔斯基总是喜欢谴责自己国家的外交政策。这远比谴责别人国家的外交政策具有更大的兴趣,其实不管怎么说,同样的,都只不过是哪儿说哪儿了,顺嘴随便一说而已。

  就在他们礼仪性地推让是否账单应当各自分担的你来我往的言谈中,爱丽这才注意到倾盆大雨已经停止,剩下的只是羞羞答答、朦朦胧胧、霏霏飘飘的似雨非雨。

  到目前为止,从织女星传送来一个大消息,已经传送到地球,这个行星上的每一个穷乡僻壤、村头山坳。

  那些根本就不知道射电天文望远镜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什么叫素数的人们,传到他们耳中的是一个特殊而奇怪的故事,从星星上传来了一个声音,讲述的是关于一个奇怪的东西——既说不准,肯定就是一群人,又说不准,肯定那就是众神——他们被发现了,原来他们就生活在夜空。他们不是来自地球。他们居住的恒星很容易看到,即使是满月当空,也能看到。

  遍及全世界,在那些继续疯狂激动的教派作出的评论中间,显然,也产生出一种好奇、惊异,甚至敬畏的情绪。

  有些经过变幻的东西,有些几乎是奇迹的东西发生了。整个气氛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可能性,一种全新的感觉开始了。

  一份美国大报的专栏作家写道:“人类已经升入高中。”

  在宇宙中间还有其他的智慧生灵。我们可以与他们通讯。他们可能比我们更为古老,可能更为聪明。

  他们发送给我们成批大量连篇累牍的复杂信息。一种对紧迫的世俗启示的期待情绪正在广泛地传播。各行各业的专家们和领袖们开始担心。数学家担心,他们是不是遗漏了一些最基本的发现;宗教领袖们担心,织女星人的价值观,无论与地球人多么不同,总会出现大批的追随者,特别是在没有受过教育与感化的年轻人中间;天文学家担心,有关临近恒星的基本状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政治家和政府领导担心,与现在通行的政府管理制度显著不同的其它体系,或许,反而会受到高级文明的赞赏。织女星人已知的无论任何方面都没有受到过人类特定的风俗、习惯、建制、历史或生物学的影响。如果其中的大部分,我们认为是真实正确的,结果却是一种错误的理解,结果只是一个特殊的案例,或者是逻辑上的大错误,那将怎么办?各行各业的专家们忐忑不安地开始重新评价各自学科或领域的基本原则和原理。

  在狭窄的职业不安之外,酝酿着涉及人类这个物种更大范围情绪高昂的新征程,一种转折,一个突然进入的新时代——由于第三个千年临近而强有力地膨胀起来的宗教性的象征主义时代。

  政治冲突仍然存在,有些还相当严重,比如持续不断的南非危机。不过就世界范围而言,很多地区的军国主义侵略势头和狭隘愚昧夜郎自大的国家主义的自吹自擂,都有所缓和。

  人类这个物种,在世界范围内有几十亿微小的个体分布在各地,自身似乎意识到,将集体地面临从来没有过的机遇,也可能是深刻而痛苦的共同危险。

  对于很多人来说,当面临具有更为巨大无比能力的非人类文明逼近的时刻,仍然继续他们国与国之间你死我活的不停争斗,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大气中弥漫着飘忽不定的微弱希望。很多人对这种气氛不习惯,错误地把它当做另外别的东西——慌乱不安,或者也许是,胆怯懦弱。

  1945年之后的几十年间,世界储备的战略核武器数量一直在稳定地增加。大国的领导者更换了、武器装备系统改变了、战略思想改变了,可是战略核武器的数量依然在毫无改变地增长。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整个星球储存的数量超过二万五千枚,每一个大城市可以分配到十枚。受到对难以攻击的强硬靶标进行第一次打击的激励,运载工具的技术向着飞行时间短暂化挺进,至少事实上,要达到,当接收到警告就能立即发射的程度。只有如此巨大的危险,才能使如此众多的国家里如此众多的领导人花费如此漫长的时间,担保不去做如此巨大的愚蠢举动。

  至少在这些国家的范围内,使世界走向清醒,美国、苏联、英国、法国、中国终于签署了一个协议。甚至有少数人企盼着,紧随其后,能实现某种乌托邦的设想。

  协议的目的并非从世界上消除核武器。其实,只不过是美国人和俄罗斯人各自承担一定责任,缩减他们的战略核武器库,每个国家把各自核武器的数量减少到一千枚。具体的实施细则还要进一步地磋商,其目的在于,使得在削减过程的任何阶段,两个超级大国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至于处于显著的弱势地位。

  英国、法国和中国同意,一旦超级大国的库存数量低于三千二百枚,他们就开始削减各自的核武器库。

  广岛协议的签署,令全世界欢欣鼓舞,签署地点就在著名的纪念碑旁边,这个纪念碑树立在广岛和平公园内,是为了纪念世界上第一个几乎被核武器全部毁灭的城市里的十四万死难者。碑文镌刻着:“在和平中安息,永不重犯错误。”

  每一天,美国和苏联都交出数量相同的核弹头,从其中拆卸下来的裂变触发器,被运送到由美国技术人员和俄罗斯技术人员管理运行的专门处理场。钚原料将被抽取出来,分割成块,密封起来,由双方派人运送到核能发电厂,在那里作为消耗材料,转变成电能。这个规划方案就是众所周知的盖勒规划,这是依照提出方案的美国海军上将的名字命名的。

  消息传出,受到广泛的欢呼,被认为是终极性的铸剑为犁之举。

  因为每一个国家仍然维持毁灭性的报复能力,甚至军事机构也表示欢迎。将军们也像其他普通百姓一样,他们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死于核战争,而且核战争是对传统军事尚武精神的背叛:仅仅按动一下按钮,从中丝毫也找不到勇士无所畏惧的精神。

  第一次拆卸核武器装置的典礼仪式——通过电视实况转播,并重新播放了多次——身穿银色面料服装的美国和苏联技术人员用运输车推出了两个深灰色的金属物体,只有一张卧榻那么大,分别装饰着星星红白条纹和镰刀斧头。

  世界人口中,相当大的一部分见证了这个过程。晚间的电视新闻节目计算了一下双方已经拆卸了多少枚战略核武器,还有多少需要继续努力。

  在二十多年之后,这个新闻,同样,也会到达织女星。

  随后的几年内,销毁工作继续进行,没有任何障碍。

  起初武器库中冗余的部分陆续交出,并没有引起战略观念的任何变化,可是剩下的都是精锐部分,这是最容易引发国际关系不稳定的部分,现在轮到拆卸这些武器系统了。

  本来专家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宣称这是“违反人类的本性”。可是正像英格兰著名的辞典编撰专家和作家塞缪尔·约翰逊博士(1709~1784)所指出的,一个死的句子可以奇异地把心智高度地集中起来。

  在过去的半年中,美国和苏联销毁核武器的步伐显著地加强,曾设想由双方公平对等地把检查小组派驻到对方国家的领土上进行监督检查——由于双方的军事参谋人员考虑到公众的舆论,最终没有批准。

  联合国发现自己异乎寻常地有效,在协调国际间的争端方面,有关西伊里安群岛问题,有关智利与阿根廷边界战争冲突问题,都明显获得解决,甚至试图谈判,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华沙条约集团之间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尽管没有成功,但并非完全愚蠢的举动。

  参加第一届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全体会议的各国代表都抱有真诚合作的态度,达到最近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和谐程度。

  每一个国家都拿出一部分大消息的片断,都派出科学方面和政治方面的代表,令人意外地,有相当多数的国家,还派出了军事人员的代表。

  有个别几个国家,是由外交部长甚至国家首脑担任代表团团长。

  联合王国代表团中还有掌玺大臣鲍克斯弗思子爵。爱丽私下觉察到一阵表示敬意的欢呼。

  苏联派出了以苏联科学院院长比·亚·阿布基摩夫为首的代表团,成员有中型及重型工业部部长高茨瑞泽,还有承担重要角色的阿坎捷尔斯基。

  尽管美国代表团众多成员中有副国务卿爱尔默·霍尼考特以及代表美国国防部的密歇尔·凯茨,美国总统还是坚持让德·黑尔担任团长,率领美国代表团。

  特意利用等面积保形投影的方法绘制了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展示出全球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包括苏联的海上跟踪测量船,详细的分布状况。爱丽顺便地环视了一下周围,这是一座新近完成的会议大厅,紧靠着法国总统的办公室和居住区。在他七年任期的第二年,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保证会议取得成功。围绕着长长的圆弧形桃花心木的会议桌,光亮明净的桌面上和镜面一样的墙壁上,辉映着各式各样的面孔、旗帜、服装和装束。她认不出几个政治和军事要人,可是在所有的代表团里,她好像至少都能认出一个熟悉的科学家或工程师:来自澳大利亚的安南泽塔和艾安·布饶德瑞;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的菲德卡;来自法国的布饶、科瑞毕龙和布瓦略;来自印度的库玛·钱德拉普拉纳和戴维·苏卡维塔;来自日本的广永和松井……爱丽在考虑各个代表团的技术背景,要比对他们的射电天文学的背景更加关切,特别是日本。他们以为建造某种庞大的机器的想法,或许会排入这次会议的日程,已经到了最后一刻,结果使得代表团的构成发生了变化。

  她还认出了意大利的玛拉泰斯特;贝登堡,一位热衷于政治事务的物理学家,克列戈和年高德劭的阿瑟·查妥思爵士,他们正在英国国旗标志后面闲聊,在欧洲休闲地的餐厅的桌子上经常摆放这样的标志;西班牙的盖密·奥茨;来自瑞士的普瑞布拉,他们真让人感觉奇怪,因为,据爱丽所知,到目前为止,瑞士至今连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也没有;鲍,他做出了出色的工作,把中国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阵列全部组成一个整体;来自瑞典的温特伽顿;令人奇怪的是,沙特、巴基斯坦和伊拉克的代表团人数特别多;当然了,还有苏联代表团,其中娜迪亚·罗慈戴斯特文思卡娅和尖锐客·阿坎捷尔斯基正共享一段真正的欢声笑语。

  爱丽寻找卢那恰尔斯基,终于看到他,正与中国代表团在一起。他正在与余任穷握手,他是北京射电天文台的台长。爱丽回忆往事历历在目,她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大约是在二三十年前,正值中苏友好时期。

  “正在跟唯慨握手的那个中国老头是谁?”这是凯茨试图表示坦诚亲切的试探。最近这几天,他一直就做出点这样的小动作——爱丽认为这是丝毫没有前景的企图。

  “余任穷,北京天文台的台长。”

  “我想他们这些家伙,相互抱怨很深。”

  “密歇尔,”她说,“你想象得也太狭隘了,无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都比你的想象复杂得多。”

  “‘好的方面’,你说得对,也许有我想象不到的,”他回答,“‘坏的方面’,谢谢你,不用你举着蜡烛帮我找。”

  先是法国总统致欢迎词,随之,由会议的两主席德·黑尔和阿布基摩夫主持讨论会议程序和日程,之后,由爱丽和唯慨综述有关数据的技术现状。

  多少让爱丽有些意外,法国总统居然愿意继续参加会议,想听一听,开场的有关介绍。

  他们两人的介绍,都是常规的基础知识——不能专业技术性太强,因为在场的还有很多政界人士和军界人士——他们介绍射电天文望远镜的工作原理,介绍太空中临近区域恒星分布的情况,以及接收到重写羊皮纸卷式的大消息的来龙去脉。

  两人一唱一和地介绍,最后是一套演示,每个代表席位前都有一个显示屏,演示最近接收到的图解式的资料。爱丽详细地解释,如何利用偏振调制的方法,把接收到的数据转换成一系列的0和1,又如何将这一系列的0和1拟合到一起,构成图像,另外还要说明,在大多数情况下,几乎一点也看不出这些图像究竟要传达什么意思。

  数据点再次聚集在计算机屏幕上。在微微暗淡的大厅里,可以看到由监视器映照到人们脸上的光影,呈现白色、琥珀色和绿色。图案呈现出复杂分支的网络形式;一团一块地分布,几乎是猥亵粗鄙的生物界的样式;一个形状完美由五边形组成的规则十二面体。一批长长系列的页面聚集成特别详细的三维结构,这个形象慢慢地转动。每一个神秘不解、谜一样的物体,旁边都有模糊不清的标题和说明。

  唯慨特意强调,事实上,比刚才爱丽所介绍的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尽管如此,按照他的见解,现在可以有把握地说,大消息,实际上就是一部有关某个机器构造的说明书。他故意不提,大消息是设计蓝图的思想,最早是他和阿坎捷尔斯基提出的,爱丽及时地抓住机会,补充了他有意忽略的观点和历史细节。

  最近两三个月,爱丽谈论这个主题够多的了,她深知无论是科学家还是一般的听众,对于解开大消息的细节都会感到痴迷不解、神魂颠倒,对于有关素数尚未获得证明的概念都跃跃欲试。可是面对如此沉着稳健的听众,对这次现场出现的反应,让她感到毫无准备。

  当唯慨和她两人穿插交错的介绍,刚一结束,就出现了持续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苏联和东欧的代表团节奏整齐的掌声,大约每心跳一次就能拍手两次,甚至三次。美国和很多其他代表团的掌声各行其是,这种密集人群中发出的非同步掌声,形成了一个白噪声的海洋。

  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喜悦,从爱丽的心中升起,她不禁想到各个国家人们性格之间的差异——美国人崇尚个人,俄罗斯人强调集体努力。在人群之中,美国人总是力图拉开与他人的距离,苏联人总是倾向于极力地相互靠近。两种风格的鼓掌方式,显然美国人占优势,她很为此而高兴。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想起了她的继父,还有她的父亲。

  午饭后,还有其它综述和介绍,有关数据收集和解释。大卫·庄慕林作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讲演,讨论他最近做出的一份统计分析,涵盖此前获得的大消息的所有页面,还参照了新近编码的图案。他论证,大消息里不仅包含有建造机器的蓝图,还描述了组件和零件制造所需的设计图和工具装备。根据他的见解,还有几个案例,说明这是一些对新兴工业部门的表述,这些行业此前地球上还没有出现过。

  爱丽惊讶地张大了嘴,冲着庄慕林摆动手指,悄悄地问瓦缬润,他是不是听庄慕林讲述过这些内容。

  瓦缬润嘴唇一撅,隆起肩膀,两只手掌向上一翻。

  爱丽扫视了一下其他的代表,看看他们什么表情和态度,发现大部分人都是疲惫不堪的样子:技术资料的深度和迟早需要做出政治决策的必要性,已经引起了紧张关系。

  讲演过后,爱丽走上去,向他祝贺,祝贺他做出了进一步的解释,并且问他,为什么以前没有听他谈起过。

  “喔,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值得去麻烦你。这只是在你外出向那些狂热的宗教信徒请教期间,随便做出的一些小事。”庄慕林回答后就走开了。

  她想,如果当初庄慕林愿意接受她的论文,做她的导师,她也许会继续做他的博士学生。庄慕林从来就没有全心全意地接受过她。他们在学院里的关系从来就没有相互协调与融洽。

  爱丽叹了一口气,她不清楚坎(德·黑尔)是不是知道有关庄慕林的新论文。可是作为会议的两主席之一,德·黑尔正与他的苏联合作者,高坐在讲台上,面对一排排层层升起的马蹄形排列的座位,各国代表各自坐在不同的座位上。最近几周来,几乎找不到与他见面的机会。

  当然了,庄慕林不愿意与爱丽讨论自己的新发现。爱丽知道,他们这两个男人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任何空闲。

  可是为什么在与庄慕林的谈话中,即使争论得那么走极端,爱丽也总是那么宽容忍让?她明显地感到,部分原因在于,她的博士学位要获得认可,以及她科学生涯未来的发展机会,都牢牢地掌握在庄慕林的手中。

  第二天上午,一个苏联代表获得发言机会。

  爱丽以前并不认识他。在她手边计算机内的简历介绍,“斯蒂梵·阿列科塞维奇·巴儒达,莫斯科,苏联科学院和平研究所所长,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

  “真家伙上来了,真刀真枪拿出来了,这回可要动真格的了。”爱丽听见凯茨对国务院的爱尔默·霍尼考特说。

  巴儒达身材矮小、衣冠楚楚、干净利落,穿了一身剪裁精致无可挑剔的西方时尚商界套装,看样子或许是意大利的手艺。英语流畅,几乎不带任何偏离规范的地方口音和外国腔调。他出生在波罗的海的一个加盟共和国,年纪轻轻地就被任命为这样一个重要部门的头头,被视为苏联领导层“新一代”中的先进典范,建立该机构,就是为了专门研究在不动用核武器的战略条件下,隐含的长期战略影响。

  “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讲,”巴儒达开始发言,“大消息是从遥远的深层空间发送过来的。大多数的信息已经由苏联和美国收集到。其它的国家也获得一些关键的片断。所有的这些国家都派出代表参加本次会议。任何一个国家——以苏联为例——都可以等待,一直到大消息本身重复数次,正如我们所希望的那样,按照这种方式,把缺失的片断补充完整。然而这样,可能要花费几年的时间,也许几十年,可是我们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耐心。所以我们大家在此共享数据。

  “任何一个国家——以苏联为例——都有可能把一架带有高度灵敏接收装置的大型射电天文望远镜,安装到环绕地球的轨道上,依照大消息的频率在那里接收信号。当然,美国也能做到。也许,日本的、法国的,或者欧洲的宇航局或太空局也能做到。那么,任何一个国家自己,就可以获得所有的数据,因为在太空里,射电天文望远镜就可以全天二十四小时指向织女星。然而这样做,就有可能被误认为是一种敌对的举动。这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凭着当今的技术手段,美国或者苏联都有能力将这样一颗卫星击落下来。所以,出于这样的理由,也有必要大家共享所有的数据。

  “相互合作是比较优越的方式。我们的科学家希望,不仅仅是交换他们获得的数据,而且还希望共同交流他们的探索,交换他们的猜想,交换他们的……梦想。所有在座的科学家,在这方面都具有共同或相近的想法。我不是科学家。我所从事的行业是管理。所以我知道,国家之间也是相互类似的。每一个国家都是小心谨慎的。每一个国家也是充满了怀疑的。如果我们能够做到防止被对手超过的话,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甘愿放弃对潜在对手的优势。因此,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也许更多,但是至少是两种——第一种意见,大家共享所有的数据;第二种,每一个国家总希望获得超过其它国家的优势。有人这样说,‘可以肯定,谁都在寻求某种优势’。在大多数国家里都是这样。

  “可是在这场辩论里,科学家获胜了。所以,就有这样的结果,尽管大多数的数据是美国和苏联获得的,可是全部拿出来相互交换。不过有必要指出,这两个国家提供的只是大部分,并不是全部的数据。从世界其它国家所获得的绝大多数数据已经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充分交换。我们很高兴,对此我们做出了正确的决策。”

  爱丽悄悄地对凯茨说:“这听起来并不像是针对我们挥舞真刀真枪。”

  “别说话,听着。”凯茨回答。

  “可是还有另外一类的危险。我愿意借这个机会向协作联盟提出,请各位有识之士考虑。”巴儒达的口气和声调,使爱丽想起了那天午饭时候,唯慨说话的口气。一个个苏联人的脑袋瓜子里究竟琢磨什么?

  “我曾经听卢那恰尔斯基院士说,阿洛维博士,还有其他一些人都同意,我们所接收到的大消息,是一份有关建造一台复杂机器的指导书。假定是这样的话,那么每个人都能预期到,大消息就快要收尾了,大消息循环就要重新开始,我们接收到了这份指导书,或者——用一个英语的习惯说法,就叫‘Primer’,入门读本,是吧?——根据入门读本,我们就可以读懂大消息。还要假定,我们继续充分全面的合作,还是我们这些人。我们交换了所有的数据,交换了所有的奇思妙想,交换了所有的梦想。

  “现在,在织女星上的这些生灵,他们并不是为了取乐、逗趣儿、开玩笑,才给我们发送这些指令的。他们是希望我们建成一台机器。也许他们还要告诉我们,这台机器是用来做什么的。也有可能并不告诉我们。不过,即使是他们告诉我们,难道我们就一定要相信他们吗?所以我提出我自己的一个奇怪想法,我自己的一个梦。这可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美梦。如果这台机器是一个特洛伊木马,那怎么办?我们花费了巨大的资源和财力,把它做出来了,结果,一启动,突然跑出来一大批入侵的军队。或者,如果它是一台执行末日审判的机器,怎么办?我们把它建立起来,把它启动起来,结果地球爆炸了。也许这是他们设计的一套办法,用来镇压和消灭刚刚在宇宙中间冒头的新兴文明。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十分经济的办法,不需要花费很多,只需要付出电报费就可以了,这样一来,新出生的文明顺从地自我毁灭了。

  “我提出的只是一种不成熟的想法,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提出来供你们大家考虑。完全是出于建设性的愿望。涉及这个问题,我们大家共享这同一个星球,我们具有共同一致的利益。毫无疑问,我说话过于生硬直率,先请各位原谅。我的问题是:是不是烧掉所有的数据并且毁掉射电天文望远镜,或许是更好的出路?”

  此言一出,会场上一片哗然,议论纷纷,混乱不堪。

  很多代表团同时要求发言。

  可是会议两主席的主要意识似乎集中于提醒各位代表,会议内容不能进行记录,也不得进行录像,不得接受新闻界的任何采访与访问。每日发布的新闻,必须经过会议两主席以及各个代表团的领导人同意,然后才能公布。甚至走过场的即兴发言和讨论,也仅限于在会议室之内。

  有几位代表要求会议主席予以澄清。

  “如果巴儒达有关特洛伊木马和末日审判机器的说法正确的话,”

  一位荷兰代表叫喊道,“我们是不是有责任把这个消息公布于众?”可是没有容许他发言,他眼前的话筒,根本没有通电,不起作用。他们继续进行更为紧迫的其它课题。

  爱丽很快地从她眼前会议专门设置的计算机终端,敲入申请指令,以便及时排在靠前的位置上,争取到尽早的发言机会。

  结果发现,自己已经被排在第二个位置了,在戴维·苏卡维塔之后,在一个中国代表之前。

  爱丽认识戴维·苏卡维塔,可是并不十分熟悉。她是一位稳重端庄的妇女,今年四十多岁,梳了一个西方时尚发式,穿一双浅口无带、易穿易脱的高跟皮鞋,身披精致高雅的印度莎丽。当初在医学院读书,是接受内科医生的训练,现在,在印度是分子生物学领域领先的专家,同时兼任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和孟买塔塔研究所的职务。她是伦敦皇家学会少数的几个印度会员之一,据说政治上也有相当重要的职务。几年前她们见过,是一次在东京举办的国际研讨会上,在收到大消息以前,她们已经通过她们科学论文所涉及的领域消除了相互的疑问和陌生感。爱丽体验到一种相互的亲近感,是由于在地外生命的科学会议上,与会的妇女人数太少了。

  “据我看来,巴儒达院士提出了一个重要而敏感的问题,”苏卡维塔说,“而且可以这样认为,粗心大意地忽略了特洛伊木马的可能性,将是十分愚蠢的。我们只要看一看最近的大多数历史事件,就会觉得这是一个很自然的想法,我甚至都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经过这么长时间,到现在才提出这个问题。然而,我经过仔细地考虑,觉得没有必要感到那么恐惧。很难设想,会出现那么极端的巧合状况,织女星的一个行星上的技术发展水平恰好与我们的进展水平完全一样。即使在我们这个行星上,文化的发展也并不是齐步走的。某些起步较早,某些比较晚。我认识到,某些文化,至少在技术方面,是能够后来居上的。当印度、中国、波斯和埃及的文明出现高度繁荣兴盛的时期,在欧洲和俄罗斯的游牧部落最多不过进化到铁器时代,而美洲只不过是处于石器时代。

  “对于当前讨论的问题所涉及的环境,技术水平的差异就会更为巨大。我们接触的地外文明看来要比我们大大超前,肯定要超过几百年,或者还要更长久——也许超过我们几千年,甚至几百万年。现在,我想请您,把这种状况与人类最近一个世纪的技术进步的步伐比较一下。

  “我出生和生长在印度南方一个很小的农村里。在我祖母的时代,脚踏的播种机就是一个技术奇迹。那些超前我们几千年的生灵,将会具有多么巨大的技术实力和威力?超前几百万年呢?在我们文明体系中有一位哲学家曾经说过:‘充分发展的地外文明所制造的物品难以与魔术效果相互区分’。”

  “我们决不可能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他们丝毫也不会害怕我们,在非常漫长的一个时期里都会是这样的。这里不存在希腊人与特洛伊人的对峙,他们终究是实力相当的两股力量。这里也不是在演绎科幻影片,来自不同行星的家伙都使用类似的武器。如果他们想要毁掉我们,他们肯定能够做到,无论借助于我们的力量还是不借助于我们——”

  “可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坐席中间有人喊叫。

  “你看清楚了吗?这是问题的要点。巴儒达说我们的电视广播发向太空,就等于通知他们,到了该毁灭我们的时候了,大消息只是一种手段。为惩罚付出的费用是高昂的。而大消息是廉价的。”

  爱丽分辨不出是谁在喊叫,是谁打断了发言。好像是英国代表团那边。因为没有得到会议主席的认可,他的扩音器没有通电,不起作用。可是会议大厅的音响效果非常优良,人人都能听得很清楚。会议执行主席德·黑尔试图维持会议的秩序。阿布基摩夫侧身对他的一个随从低声说了句什么话。

  “你以为建造这样一台机器,其中存在着某种危险,”苏卡维塔回答说,“我以为不建造这样一台机器,反而存在着某种危险。如果我们想一想未来的话,我会为我们星球失去这样的机会感到羞愧。你们的祖先,”——她冲着刚才那个插话者摇摇手指——“并不是那么胆小怕事的,如果那么胆怯,就不会勇敢地首次扬帆驶向印度或美洲。”

  爱丽心想,会议越来越充满了意外或惊喜,她甚至怀疑当前做出的决策,无论选择过于激烈的还是过于温和的,都不是最好的角色模式。也许苏卡维塔只不过是因为过去英国的殖民侵入和统治,故意刺激一下。爱丽等待着眼前控制台上允许发言的绿灯点亮,那就表明她的扩音器能够有效地工作了。

  “主席先生。”她最近这几天几乎见不到德·黑尔,最后,只能在这种正规的公众场合循规蹈矩地说话。

  他们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下午会议休息期间,一起度过,她急切地盼望,到时候两人会说些什么。想到哪儿去了,乱七八糟的。现在是正式的发言。

  “主席先生,我相信,我们可以这样弄清这两个问题——特洛伊木马和世界末日机器。我原本打算明天上午讨论这个问题,事态进展到目前这种状况,显然现在讨论更为合适。”

  在操作台上,她敲入几个编码数据,调出了几张幻灯片。镜面装饰的大厅暗了下来。

  “卢那恰尔斯基博士和我认定,这是同一个三维配置构造的不同侧面的投影图。昨天,我们把整个的配置利用计算机模拟的方法使它旋转起来。我们设想,尽管还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很可能,机器内部的配置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还不清楚所采用的缩放比例是多大。也许它的跨度是一千米,也许比微观的尺度还要细小。但是请注意,在十二面体内部的这五个物体,它们间隔均匀地分布在主内室的周围。这是其中一个的放大视图。在这个室内能够完全看清楚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个装置,看样子,很像是一把普通的扶手椅,只是衬垫填充料超乎寻常,看起来完全是给人类预备的。根本就不像什么想象中地外生灵的产品,不像是由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开发出来的,就像是为了适应我们的需要和爱好,专门设计出来供我们在起居室里使用的家具。请看这个放大视图。这件物品就像我小时候从我母亲的杂物间里拿出来的家具。”

  的确,看起来仿佛还有一件装饰着花纹的外罩。一股小小的不安和内疚,在爱丽的内心皱起涟漪。在离开美国来欧洲之前,忘记给母亲打电话了,而且说良心话,自从接收到大消息之后,几乎只跟她通过一两次电话。爱丽呀,爱丽,你怎么能这样呢?她自己责备自己。

  她重又聚精会神地看着计算机图形。这个五次对称的十二面体正在显示出五套内部的座椅,每一把座椅对着一个五边形。

  “这就是我们关心的论点——卢那恰尔斯基博士和我的见解——五把椅子意味着是给我们预备的。是给人预备的。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机器的内部舱室只有几米的跨度,而外部轮廓可能达到十米甚至二十米。制造这种装备的技术显然属于高难度的,当然了,这还不至于难到,像建造一座城市那么大一个装置,那么难。或者说,不至于复杂到像建一艘太空航空母舰那么复杂的程度。姑且不论它究竟是一个什么装置,凭我们现在的制造水平,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坚持不懈,是完全有能力建造这样一套装置的。

  “我在这里试图要说明的,就是你绝对不会把一把椅子放进一个炸弹里。我不认为这是一台末日审判机器,或者是什么特洛伊木马。我同意刚才苏卡维塔博士讲的,或者可以说是不言而喻:认为这是特洛伊木马,已经偏离主题多么的遥远。”

  会场再次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可是这一次,德·黑尔无意去制止;而且把反对者的扩音器接通。这就是几分钟之前打断苏卡维塔发言的那个代表,联合王国的飞利浦·贝登堡,在摇摇欲坠的联合政府中的一位担任大臣职务的工党成员。

  “……简直不明白我们关心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它干脆就是一匹木马,我们绝对不能存在任何侥幸心理,绝对不能让这样一个奇异的外来装置进入城市的大门。我们都读过荷马的史诗。那是多么残酷的代价。只是因为把它装饰得花枝招展,我们的怀疑和警惕就放松了,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们经不起几句夸奖和赞美,经不起炫耀,或者经不起利诱或贿赂。这意味着一种历史性的探险。这里存在有新技术的前景。这是在暗示,要我们接受这个项目——怎么能这样提出问题?——你要接受了它,你就是更伟大的。可是我认为,无论说得多么崇高与玄妙,无论射电天文学家们多么神往和陶醉,即使这架机器隐含有那么一点点的潜在危险,就有可能是一种毁灭性的手段,就绝对不能建造。如果能做得更好一点,就像那位苏联代表提议的,烧掉所有的数据磁带,把建造射电天文望远镜的行为,定为重罪,处以极刑。”

  会场上的秩序,再也无法约束了。

  请求发言的电子注册队列急剧延长。一片凌乱嘈杂的各种不同语言的声响混合起来形成一种低沉徐缓柔和的轰鸣,这使爱丽联想到她经年累月收听到的射电天文装置的静态噪声。

  看起来短时间之内是绝对不可能取得一致意见,很显然,两主席也没有能力约束代表们的情绪和行为举止。

  当这个中国代表起来发言的时候,个人简历图片页面在爱丽的监视屏上慢慢地显露出来,可是她看不明白,不知道发言的人究竟是这些中国人之中的哪一个,她向周围的人寻求帮助。

  一位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工作人员,现在安排来协助德·黑尔,名叫阮波·博比,显然是越南人的后裔,他侧身过来,告诉爱丽:“他的名字叫习乔木,前面一个‘X’,后面一个‘i’,读音是‘习’。高干子弟。出生在长征途中。十几岁就报名参军,当了志愿军,到了朝鲜战场。现在身份是政府官员,主要从事政治工作。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九年。现在是中共中央委员会的委员。是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最近经常出现在媒体上。他同时还担任中国考古发掘工作的领导职务。”

  习乔木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六十岁左右。他满脸的皱纹使他看起来显得更老一些,可是他的言谈举止、体格神态,总体外表上,给人一种几乎是年轻人的感觉。他穿着一身规规矩矩的中山装,纽扣一直系到领口,这是中国政治领导人规定的标准式样,正像三套件的西装对于美国政府的领导人是标准服装一样,当然了,现任美国总统例外(女总统)。在爱丽的视屏上,个人简历图片页面已经到位,她忽然想起,在某一套视频杂志上,曾经读过有关习乔木的一篇很长的文章。

  “如果我们害怕,”他开始发言,“我们什么也不干就是了。可是这耽误了人家什么事吗?什么也不耽误。可是不要忘记,人家可是知道我们就在这里。我们的电视广播到达了人家的星球。一天也不耽误,人家天天在这么提醒我们:你看过我们的电视节目吗?他们如果惦记上了,他们不会忘掉我们。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干,他们仍然还是惦记着我们,忘不了我们,担心我们,他们会找上门来的,不管是用机器,还是不用机器,也不管是什么样的机器,反正他们会来。对于人家来说,我们无处隐藏。如果我们坚持,就是非要保持沉默,那能算是认真面对这个问题吗?如果我们的技术能力,只能做到有线电视的程度,也没有任何大型的军事雷达,也许人家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老几,不知道还有这么些人生活在这个行星上。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一切都太晚了。历史是不会开倒车的。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道路就在前面。

  “如果你真的害怕得不得了,害怕这个机器毁灭了这个地球,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不把它建到地球上嘛。另外找一个什么别的地方去建。那么,如果真的是一台末日审判机器,爆炸就爆炸呗,反正毁掉的是别的世界……不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可是这样费用就会非常巨大,过分地、超乎寻常地巨大。或者说,如果我们害怕归害怕,可是,还没有害怕到那么严重的程度,那么就可以设法把它建在远离人烟的荒漠里。在新疆的大戈壁荒原上,你可以进行非常巨大的爆炸,而且可以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我们根本就不害怕,何必跑那么老远呢,就建在华盛顿、就建在莫斯科、就建在北京,这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兴致不减的话,找一个风景优美的城市,也可以嘛。

  “中国古代,这个织女星还连带着旁边的两颗小星星,合到一起称为‘织女’。意思就是一个年轻的妇女带着纺车。这是一个吉祥的标志,小纺车变成了大机器,给地球上生活的人们编织出更多的新衣服。

  “我们已经受到了邀请。一次非比寻常的邀请。也许到那里去赴宴。到目前为止,这个地球,还从来没有接受到任何的邀请,请我们去参加宴会。受到邀请,不去赴宴,那可是不礼貌喔。”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十二章 敞篷四轮马车

  仰望满天的繁星总是让我充满梦幻,就像看到地图上那些代表城市和村庄的黑点,也让我充满了梦想。

  我问自己,为什么,难道天空中那些闪光的点,也像法兰西地图上那些黑点一样,可以去到那里吗?

      ——文森特·凡高①

  【① 文森特·凡高(1853—1890),荷兰画家。】

  那是一个明媚的秋天下午,异乎寻常地温暖,甚至有些热,戴维·苏卡维塔脱掉了外衣,放在住处。她与爱丽一起沿着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香榭丽舍大街,向协和广场走去。

  各色人种斑驳混杂,就像伦敦和曼哈顿一样,在这个星球上只有少数几个城市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两个女人走在一起,一个穿着裙子和编织的上衣,另一个穿着印度的莎丽,丝毫显不出有什么特殊和异样。

  在一个香烟销售店的外面有秩序地排着长队,各种肤色、操着各种语言的人们被一种美国进口的香烟制品所吸引,这是第一周可以合法地销售这种经过改制处理的香烟。按照法国的法律规定,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得购买香烟和吸烟。排队的有很多中年人和年龄更老的人。有些很可能是加入法国籍的阿尔及利亚人或者摩洛哥人。刺激性特别浓烈的若干种大麻类植物大多生长在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主要为了出口贸易。今天在这里大造声势的是一种令人喜爱的新品牌,强调它是生长在紫外线的条件下,将其内部的大麻类酮转变成同分异构物。这个商业品牌名叫“亲吻阳光”。包装箱堆积在橱窗里,高达一米半,明显可以看到,装饰着一条用法语书写的标语“这将减少您在伊甸乐园分享的时光”。

  沿着这条大街的商店橱窗,彩色绚丽、争奇斗艳、五光十色、千奇百怪。两个女人咀嚼和品尝着从街上小贩买来的栗子,心里充满闲情逸致。

  爱丽看到一个商业标牌,上面写着“BNP”(Banque Nationale de Paris ),其实是“巴黎国家银行”的意思,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竟然把中间一个字母左右拧了一下,变成“BИP”,这在俄语里是啤酒(Beer)的意思。标牌在她眼里变成了“BEER”——这在过去是一个受到尊重值得信任,甚至可以发行钞票的行业,可是最近腐败了垮台了——仿佛是在警告爱丽,“俄罗斯啤酒(RUSSIAN BEER)”,你可要注意啊。这种文不对题的变化让她觉得好笑,她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大脑里负责阅读的部分,怎么会分辨不清,这是拉丁字母,不是俄罗斯人使用的西拉尔字母。

  往前走,她们惊叹埃及方尖碑的雄奇壮观——这是一件古代的军事纪念品,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被盗取出来,放在这里,变成了一幢现代的军事纪念品。她们决定继续前行。

  德·黑尔违约了,或者至少说,等于是违约了。

  今天早晨,德·黑尔来电话把她叫醒,说抱歉不能如约,只是无奈,可是并没有为此表示遗憾。全体大会上提出的政治问题太多了。国务卿中止了对古巴的访问,明天就要飞到巴黎来。德·黑尔手头上的事安排得满满的,他希望爱丽能够理解。

  她当然理解。她恨自己跟他睡过觉。为了排遣整个下午的孤独感,她拨通了戴维·苏卡维塔的电话。

  “在梵文里,‘胜利’就是‘阿披极特’。在古代印度,织女星就叫‘阿披极特’。正是在阿披极特(织女星)威力的影响之下,印度教的诸位神明,也就是我们文化中的英雄们,征服了阿修罗,罪恶之神。爱丽,你听见我在说什么了吗?……现在有一件奇怪的事,在波斯,也有阿修罗,可是波斯的阿修罗是善良之神。最终,在那里兴起的宗教,其主神是光明之神,是太阳神,名字叫‘阿胡罗- 玛兹达,光明善良与智慧’。例如,祆教,也叫拜火教,还有波斯奥秘教。阿胡罗、阿修罗,这是同一个名字。直到今天,还有拜火教的信徒,而波斯奥秘教的确把早期的基督教徒吓得够呛。按照这种说法,这些印度教的神明就叫做。戴维斯。,顺便说一句,这些神明主要是女神。我的名字就是根据这个取的。在印度教里,戴维斯是善良之神。可是到了波斯,戴维斯变成了罪恶之神。有些学者认为,英语里。罪恶。这个词,最早就是从这里来的。双方完全是相对的。所有这些很可能就是一种模糊的记忆,叙述雅利安人的入侵,正是这次入侵,把达罗毗图人,就是我们的祖先,赶到南方去。就以吉尔特尔山脉为界,各自生活在山脉的两侧,阿披极特(织女星)既支持神明又支持罪恶。”

  这番生动活泼的讲述,就像是戴维赠送的礼物,戴维显然听说过,两周前,爱丽在加利福尼亚有关宗教的远征。

  爱丽听了非常高兴。可是这也提醒了她,她还没有跟卓思提起过这样一种可能性,大消息就是一套不知道意图何在的机器蓝图。现在通过媒体,他肯定很快就能充分地了解到情况。她坚定了信念,觉得肯定有必要,给卓思打一个越洋长途电话,向他说明最新的进展。可是卓思说过他居住在一个隐蔽的地点。

  自从在加利福尼亚的莫戴斯托会面之后,卓思再也没有做过公开的讲话。在一次对媒体的新闻发布会上,兰金宣布,尽管可能存在着某种危险,他并不反对让科学家们继续接收全部完满的大消息。至于是不是把大消息的内容翻译过来,那是另外一码事。他认为,让大消息经受社会各界的反复评论和研讨是必不可少的,特别是那些受到社会信任与拥戴能担负起捍卫精神价值与道德价值的人士的评论,也就是他们的评论。

  她们两人现在走近杜乐丽花园,鲜艳夺目花团锦簇的秋天色调得到充分地展示。老翁与少女——爱丽断定他们肯定是来自东南亚的——正在兴致勃勃地争论。黑色铸铁的大门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正在出售。在水池的中央,是希腊神话中海洋女神安菲垂忒的大理石雕像。在她的周围玩具帆船正在激烈竞赛,岸上,那些怀有麦哲伦一样野心和抱负的小孩子精力充沛、兴趣盎然地拥挤着,呐喊助威。突然一条大鲶鱼蹿出水面,打翻了领头的船只,男孩子和女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怪物吓了一跳,随之变得垂头丧气。

  太阳已经在西方低垂,爱丽感到一阵短暂的凉意。

  她们来到橘园,在它的一个附属建筑中,正在举行一个专门的展览会,如招贴画所显示的“火星人形象”。

  在火星上的一架美国法国苏联联合制作的机器人漫游车,已经拍摄了火星飓风侵蚀景象的彩色图像,有点像1980年旅行者号空间探测器在太阳系外层空间拍摄到的景象,看起来这种太空探测器的飞行,已经超出了它们当初飞行单纯的科学目的,正在变成一种艺术。招贴画所显示的图片景象是火星上广大的依利森①地区的样子。在画面的背景上,耸立着一个三面的角锥体,曲线流畅,高度腐蚀,在它的根部,有一个撞击出来的陨石坑。根据行星地质学家们的说法,这是经过几百万年的猛烈高速的火星风吹起的沙砾摩擦的结果。

  【① 希腊神话中生命不朽的英雄们最终归宿的乐园就叫依利森,火星上的这个地区,就以此命名依利森。】

  第二个漫游车是安排到火星的另一个侧面,基多尼亚地区,已经陷入流动的沙丘之中,可是它的控制系统远在地球上,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帕萨迪那,太遥远了,已经没有能力为它深陷沙丘孤独凄凉的困境,提供任何帮助。

  爱丽发现,自己被苏卡维塔的外表所吸引:大大的黑色眼睛,傲然挺立的身姿,加上庄严高贵的莎丽。

  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优雅高贵。通常,她发现自己能够一方面应付当前的谈话,另一方面在心里可以同时盘算其它的事务。可是今天,她发现自己几乎难以追寻着一条思路,更不用说双管齐下了。

  当她们讨论着是否建造机器的各种意见,比较各种方案的优劣之时,爱丽心底又转回到戴维的形象上,从三千五百年之前雅利安人入侵印度开始:两个人群的一场战争,各自都宣布自己取得了胜利,各自都站在热爱自己群体的立场上,夸大这段历史的进程。最终,这段历史故事转变成了神灵与神灵之间的战争。

  “我们的”一方,当然了,肯定是善良的。另外一方呢,当然了,肯定是邪恶的。爱丽想象着长着山羊胡子、长着铲子形尾巴、长着分叉形偶蹄的魔鬼在西方作祟,据爱丽所知,这是经过几千年的时间慢慢由某些印度的祖先演化而来,常常是长着大象头,被涂抹成蓝色。

  “巴儒达的特洛伊木马——并不一定完全是愚蠢的想法。”爱丽一边在想,一边就说了出来。

  “可是我看不出来,我们还能有任何的其它选择,正像习乔木所说的。如果他们想要干的话,用不了三十年的时间,他们就能来到。”

  她们来到了罗马式建筑:凯旋门,全部装饰着英雄雕像,的确显得庄严而神圣,拿破仑的形象是一位驾驶着两轮马车的御者。从一个遥远的视点来看,从一个地外生命的眼睛看来,这个形象是多么的可怜而渺小啊。她们在附近的一张长椅上坐下,她们长长的身影投射到一片花坛上,那些花朵分别显示着代表法兰西共和国的三种颜色。

  爱丽渴望与她谈论自己情感上的尴尬处境,可是那就总是难免带有政治色彩。无论如何,至少说,总有些显得不那么谨慎。她对苏卡维塔并不是十分了解。既然自己不便说,还不如鼓励自己的这位同伴让她说说她的个人生活。

  苏卡维塔这方面其实也早想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倾述衷曲。

  她出生在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一个崇尚母权制并不富裕的婆罗门种姓家族。母权制的家族体系在印度南部依然是相当普遍的。她考入巴纳若兹印度大学。在英格兰的医学院,她遇到了萨润达·郭士,他是一个医学院的研究生,两人深深地卷入爱情的旋涡。可是萨润达是一个“贱民(harijan )”,位居印度四大种姓之外,是一个“不可接触者”,(其实,harijan 原意是“神之子”的意思,是印度圣雄甘地提出的,甘地呼吁解放贱民。)然而,在种姓体制下,贱民如此遭到厌恶,正统的婆罗门种姓的人甚至碰巧看了他们一眼,也认为是受到了玷污。萨润达的祖先被强制在夜晚生活与活动,就像蝙蝠和猫头鹰一样。戴维的家庭威胁她,如果要与萨润达结婚的话,就与她脱离关系。她的父亲宣布,如果她考虑这样的结合,他就没有这样一个女儿。如果要是结婚,她的父亲就为她举行哀悼,就当她已经死去了。可是无论有多少障碍与反对,他们俩终于结婚了。“我们已经相爱到这种程度,怎么能不结婚呢,”她说,“我真的没有任何其它的选择。”可是婚后不到一年,萨润达死于败血症,那是由于在不恰当的监管之下,进行尸体解剖感染的。

  她并没有因此与家庭和解,反而由于萨润达的死亡,彻底完成了与家庭的决裂,并在取得医学学位之后,戴维决定继续留在英格兰。她发现自己对细胞生物学具有天然的亲和力,觉得从事这个行业是她医学研究的顺理成章的延续。她很快发现自己非常适于从事这种精心细致的工作。核酸复制的知识和技能又将她引导到生命起源课题方面,接着又把她引导到这个新的领域,从事研究其它行星上的生命形态和发展。

  “你能看得出来,我的科学生涯,是一系列自然相关的领域。由一个课题引导到另一个课题。”

  就是根据她们刚刚看到的宣传画上那个火星漫游车,在火星的若干地点,所采集到的令人惊奇的照片,戴维研究火星上有机物质的特征与特性。戴维一直没有再结婚,虽然有一些人追求她,可是她都漠然对待。

  最近,她曾去孟买与一位科学家见过面,她说,那是一个“干计算机的虫子”。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她们发现来到了拿破仑庭院,这是罗浮宫博物馆的一个庭院。其中央位置就是新近完成的那座备受争议的金字塔入口,在围绕着庭院四周高高的壁龛里,是法兰西文明各个时期代表人物的英雄雕像。在每一位值得尊重的男人雕像下面,都标注有文字——其中几乎找不到值得尊重的女人——那是他的姓氏。偶尔能看到一些有剥落痕迹的字母——出于自然的风化,或者偶尔也许会出于难以明言的触动,感情难以抑制的过往参观者有意抹掉一点什么。有那么一尊,也许最多就是两尊雕像,已经实在难以收拾整齐,也就分辨不出来这位博学多才的大学问家究竟是谁。有一尊雕像,分明是激起最为广大公众的愤恨,仅仅剩下“LTA”三个字母。

  虽然,太阳已经落下,然而,罗浮宫一直开放到晚上八九点钟,不过她们并没有进去,而是沿着塞纳河岸继续漫步,逆流而行,走在外交部附近的奥赛码头。书店的老板已经关紧了百叶窗,关闭店门,结束了一天的营业。

  有一段时间,她们也学着欧洲人的样子,两人挽臂而行。

  就在她们前面几步的地方,一对法国夫妇,两人在他们女儿的左右,各自牵着女儿的一只手,这个大约四岁左右的小女孩,间隔一会儿工夫,就被她的父母托举起来离开地面,很显然,在她做自由落体、失去重力、在空中悬浮的一瞬间,她所体验到的是一种类似忘乎所以的狂喜状态。她的父母正在谈论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的事,这绝对不会是一次偶然的巧合,因为报纸和各种媒体登载和广播的,几乎没有一点别的内容。这个男人支持建造这个机器的意见,认为有可能创造出新型的技术并且增加法兰西的就业率。女人则比较小心谨慎,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她很难把这样一件事说清楚。小女孩儿,两条辫子左右上下飞扬,根本不关心什么来自哪个星星的蓝图。

  德·黑尔、凯茨和霍尼考特三个人,第二天一早,在美国驻法大使馆召开了一个会,准备迎接今天晚些时候就要到来的国务卿。

  会议属于保密的,在大使馆的一间黑洞密室里举行,这个房间经过电磁防护,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使一切技能高超的电子监视、电子侦察、电子窃听统统都不起作用。或者只是宣称能够达到这种程度。

  爱丽想或许哪一天会开发出一种仪器或装置,使所有这些谨小慎微的预防措施一起失效,让它们丝毫不起作用。

  与戴维·苏卡维塔遛了一下午,回到住宿的酒店收到他们开会的消息,爱丽试图和德·黑尔通电话,可是只能找到密歇尔·凯茨。

  她明确表示,反对就这样的主题召开保密的会议;这是个原则问题。

  很明显,大消息是提供给整个星球的。

  凯茨说,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扣留任何数据,至少美国没有这样做;这个会议仅仅是内部咨询性质的——为美国此后将要遇到的程序性谈判可能碰到的困难,做些准备。他呼唤爱丽,要具有爱国主义精神,要考虑到自己的切身利益,至少不要触犯哈顿决议。

  “就我所知,那份文件你根本就没有读,仍然锁在你的保险柜里。仔细学习学习文件精神。”凯茨督促道。

  爱丽再次试图与德·黑尔通话,仍然没有成功。

  起初,这个人在百眼巨人工程设施现场,到处都去,没有你碰不到他的地方。他跟着你,进了你的公寓套房。若干年来,这是第一次,你有确切的把握,可以肯定你与一个人相爱了。可是再过一会儿,你想找,都找不到他,连电话都不接了。

  她决定去参加会议,只要能面对面地见到他就行。

  凯茨热情高涨地表示愿意建造这个机器,庄慕林有热情可是十分谨慎,德·黑尔和霍尼考特至少在外表上并不积极,而瓦缬润处于犹豫不决的痛苦之中。凯茨和庄慕林甚至在谈论把这个东西建造在哪里更合适。

  想要建造在月球背面,仅凭运费一项就足以使制造,甚至仅仅是装配,其费用之高昂,使人不敢去想象,果然像习乔木所猜想的,这种做法根本不现实。

  “如果你采用空气动力制动,把它送上火卫一或者火卫二,费用要比送到月球背面便宜。”阮波·博比自告奋勇提出建议。

  “什么霍梅尼霍梅尔的?你说的是什么地方?”凯茨想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就是火星的月亮,就是火星的第一号卫星和第二号卫星。我说的是可以在火星的大气层中,利用空气动力学方法进行制动。”

  “那么要想达到火卫一或者火卫二,需要多长时间?”庄慕林一面搅动杯里的咖啡,一边问。

  “大约一年吧,可是一旦我们建立起一支行星之间的运输舰队,运输通道就满——”

  “三天就能抵达月球,你自己比一比?”庄慕林唾沫飞溅地申斥道。

  “阮波,别在这儿浪费我们时间了。”

  “只不过是一个建议,”阮波解释说,“只是想多给你们提供一点思路嘛。”

  德·黑尔似乎并没有耐心,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来回地躲避着爱丽的眼光,这种状况,使得爱丽心想,这是在做出某种无言的呼唤。爱丽把它看做一种有希望的迹象。

  “如果你担心这是一台什么末日审判的机器,”庄慕林继续说,“你必须从能源供应的角度考虑问题。如果它没有那么巨大的能量来源,它怎么能成为一台末日审判机器呢。只要在这些指令当中没有提出要求,必须安装千兆瓦级别的核反应堆,我们就没有必要担心什么末日审判机器之类的东西。”

  “你们这帮人,为什么偏要这么匆匆忙忙地去建造这个建造那个呢?”爱丽问凯茨和庄慕林。他们两人相邻而坐,两人中间放了一个月牙形的装饰板。

  凯茨看看霍尼考特又看看德·黑尔,然后才说:“这是一个保密的会议,我们都知道,你绝对不会把我们在这里讲的任何一点内容透露给你的俄罗斯朋友。事情是这样: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机器究竟将来会干出什么事,可是根据庄慕林的分析,很明显,其中包含有新技术,甚至是新的工业部门。建造这个机器肯定会有经济价值——我的意思是说,想想看,我们已经了解到的情况,甚至还可能具有军事价值。至少,俄罗斯人正在考虑这些问题。比如说,俄罗斯人正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之中。这里有一个全新的技术领域,他们必然准备赶上美国。也许在大消息中间,有某些指令是有关某种具有决定意义的武器,或者是取得某种经济上的巨大进步。他们琢磨不透。这就有可能使他们经济上的探索和追求归于失败。你没有注意吗?巴儒达为什么总是提到成本-效益问题。如果所有这些大消息的材料都没有了,付之一炬,所有的数据都没有了,所有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都拆毁了,到那时,俄罗斯人就能与美国维持军事上的均衡。势均力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如此地小心,不希望进取。同样道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为此斗志昂扬地全力以赴。”

  说完,畅快地一笑。

  爱丽想,从气质上说,凯茨是冷酷无情的,但他绝对不傻。如果他表现出那么冷酷和孤独,就没有人愿意和他往来。于是,偶尔也需要装出一副礼貌周到和蔼可亲的样子。可是在爱丽看来,这层伪装的厚度只不过是一个分子那么薄薄的一层。

  “现在,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凯茨继续说,“你注意到巴儒达讲话里有关某些数据有所保留的说法了吗?是不是目前接收到的这些资料里,还缺少什么数据?”

  “只有最开始的那一部分,”爱丽说,“只是最初的几周,可能有些缺失,我猜想,最多也就是这样。在那段之后,紧接着,可能在中国覆盖区有一些空白。只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这些数据在各个方面之间还没有进行全面地交换。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什么严重的隐藏保留、不愿公开的迹象。再者说,我们还有机会,在大消息循环播放的期间,把缺失的部分补充完备。”

  “你能保证大消息循环播放?”庄慕林吼叫起来。

  德·黑尔主持讨论了一系列应急预案:当收到素数时如何处理;可能开发的有关主要工程项目需要明确地通知美国、德国和日本的哪些工业部门;如果决定制造机器,如何确定制造机器关键岗位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还简单地议论了一下,必须唤起国会对这个建设项目的积极性,以及公众对这个项目的热情。

  德·黑尔赶紧附加了一个说明,这些仅仅是未雨绸缪的预案,绝对不是最后的决定,而且毫无疑问,苏联人所考虑到的特洛伊木马,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凯茨提出有关“机组人员”的构成问题。

  “如果他们问起,其中五套座椅,是不是需要安排人员?安排哪些人员?如何确定人选的来源?这些成员必然是国际性的。应当有几个美国人?有几个俄罗斯人?还应当有谁呢?我们无法预料,当这五个人坐到那些椅子上,会出现什么后果?但是毫无疑问,必须是最优秀的人员承担这项任务。”

  爱丽知道他这是放出一个诱饵,没有搭理凯茨。

  凯茨继续说:“还有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由谁承担这笔费用,由谁来建造,谁建造哪一部分,整个系统的总体装配整合由谁负责。对于这样一件事,我们真的要好好谈判谈判,交换条件就是要让有重要作用的美国代表成为机组成员。”

  “我们还要想办法把最优秀的人员送到那上面。”德·黑尔提醒注意,其实这是不言而喻的。

  “那当然。”凯茨接上话茬,“不过我们所说的。最优秀的。究竟指的什么意思?科学家?具有军事情报背景的人员?身体强壮,具有耐受能力?具有爱国心?(这一条是很重要的,不是挖苦谁,是真的。)还有……”——他为了讨好,抬起头来,直接看了爱丽一眼——“还有一个性的问题,不要误会,我是指性别问题。是不是送出的机组人员只有男人?如果,有男有女,男人多一点,还是女人多一点?只有五个位置,是奇数。所有的机组人员在一起工作,是不是能够相互协作得很好?如果这项工程继续推进的话,将会遇到很多艰难的谈判。”

  “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头呢,”爱丽说,“这又不是让你用竞选运动的献金买一个外交大使的资格。这是一项严肃认真的业务工作。还有,你想把一个肌肉结实头脑简单的家伙弄上去?你想找一个,对人世和自然一无所知,只知道如何百米冲刺,如何服从命令,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再不找一个只会逢迎上司的小政客?所有这些,都跟此项任务毫不相干。”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说得对,”凯茨笑着说,“我想,我们应当找到满足各方面标准的人员。”

  德·黑尔眼袋下垂,疲劳不堪,他宣布休会。他勉强对爱丽个人淡淡一笑,算是一种礼貌的安抚,可是只是嘴唇微微一动,连牙齿都含而不露。使馆的大轿车已经等在外面,准备把他们送到爱丽舍宫。

  “我跟你说,为什么送俄罗斯人去更好,”唯慨正在加以说明。

  “当你们美国人开发你们国家的时候——前无古人,最多遇到的不过就是陷阱,再不就是印第安人的小分队,没有别的——你们找不到对手,至少找不到技术水平旗鼓相当的对手。你们骑上快马,横跨美洲大陆,从大西洋沿岸跑到太平洋沿岸。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你们把一切事情看得都很容易。我们的境遇和状况,与此不同。最早,我们的地盘被蒙古人占领了。他们驾驭和使用马匹的技术水平远远超出我们。当我们向东方扩张的时候,我们只能小心翼翼。我们从来也不敢把跨越荒原野地视为轻而易举的事。我们比你们更能适应在逆境中遭遇的困难。还有,美国人一直习惯于技术领先的地位,而我们一直习惯于赶超的状况。面对地外文明,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成了俄罗斯人——你理解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指我们的历史地位。这项使命需要苏联人比需要美国人更加迫切。”

  仅仅唯慨一个人单独与爱丽会面,要冒一定的风险——对于爱丽来说,也是这样,特别是凯茨异乎寻常地多次提醒。

  在美国或欧洲参加科学会议期间,有的时候,会允许唯慨与爱丽消磨一个下午。可是通常都有一个同事陪伴着;或者是有一个克格勃派来的专门监视的娃娃——名义上说是来当翻译,其实他的英语程度还远远不如唯慨;或者说是哪个什么科学委员会秘书处的科学家,可是真要是一较真儿,他所说的那个行业的科学知识,其水平之肤浅,能让人笑掉大牙。当问起这些情况,唯慨只能摇摇头。可是总的来说,唯慨把这个娃娃监视人作为逢场作戏的一部分,你想得到访问西方的机会,就不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而且,不止一次,爱丽心想,她发现从唯慨谈论到这些娃娃监视人士的口吻里,听得出来他对这些人的想法:跑到外国,假充自己并不懂得的课题的专家,心里一定也感到惴惴不安。也许,在这些娃娃监视人心灵最为隐匿的深处,也厌恶这样的安排,就像唯慨的心情一样。

  他们还是坐在待客丝宫里,靠窗的那张餐桌上。空气显得特别冷,就像是预先发出一个警告,说是,冬天就要到了。窗户外面,一个小伙子轻巧快速地走过一盆一盆冰冷的牡蛎,他围着一条长大的蓝色围巾,作为对付劲吹的冷风仅有的对策。

  卢那恰尔斯基谨慎警惕没完没了地叙说,可是并没有以前赋予的那种个性,爱丽可以推断出来,苏联代表团中间产生了分歧。苏联考虑,这套机器,不管怎么说,终将使得美国在历时五十年之久的全球竞争中,获得更强的战略优势。

  实际上,唯慨对于大会上巴儒达的发言感到震惊,什么烧毁数据,什么毁掉射电天文望远镜,令他非常意外。他事先丝毫也不知道巴儒达的态度。苏联在收集大消息数据方面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唯慨强调,它比任何国家覆盖的经度范围都要大很多,而且还有海上流动的射电天文望远镜。无论下一步如何进行,预期,苏联都会承担重要的角色。

  就目前所能考虑到的情况,爱丽让他放心,他们理所当然要承担这样的角色。

  “唯慨,你看,他们从我们的电视转播中得知地球在转动,他们自然也会知道地球上有很多不同的国家。仅凭奥林匹克运动会对外广播这样一件事,他们就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随后还有其它国家传输信息,就使得存在多个国家这件事,板上钉钉。所以,如果他们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有能力的话,他们就可以根据地球的转动,按照相位关系进行发送,这样就使得只有某一个国家能够接收到大消息。可是他们没有选择这样的做法。他们希望这个行星上所有的人一起接收到大消息。他们期待着这架机器由整个行星一起共同建造。这不是一项美国人自己独揽的工程,也不是俄罗斯人自己独揽的工程。它并不像我们的那些……客户们所要求的那样。”

  爱丽跟他说,她自己也没有充分的把握,自己究竟在建造机器决策方面,在机组人选方面,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第二天,爱丽就要回美国了,主要是为了整理最近几周新接收到的数据。

  协作联盟全体大会最近没有结束的意思,会议闭幕日期尚未确定。

  苏联代表团的成员都向唯慨提出要求,能不能在此地多待一些时间。苏联外交部长刚刚到达,现在由他领导苏联代表团。

  “我担心这一切,最后会弄得一塌糊涂,”唯慨说,“这个过程中会有太多的事情出娄子。技术上失败。政治上失败。人员失败。即使是所有这一切都顺利通过,会不会因为这台机器发生战争呢?就算是,我们把它建造得非常好,而且也没有发生爆炸,我仍然感到担心。”

  “担心什么?你怎么会这样考虑问题?”

  “最好的结果,也许就是我们受到愚弄。”

  “谁会愚弄我们?”

  “阿洛维,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一根粗粗的血管,在卢那恰尔斯基的脖子上剧烈地跳动。

  “我简直太奇怪了,你竟然会看不出来。这个地球就是一个……一个穷山沟,一个贫民窟。没错,就是一个贫民窟。所有活着的人都被局限在贫民窟这个陷阱里。我们影影绰绰地听说,在这个贫民窟之外,还有一个什么大城市,那里有宽阔的大街,满街都是敞篷四轮马车和穿着毛皮大衣、浑身珠光宝气、散发着香水气味的漂亮女人。可是这个城市太遥远了,我们这些人中间,就算是最富有的,也显得太贫穷了,根本没有财力去到那里。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们知道,他们并不需要我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把我们遗留在这个可怜的小村子里。

  “等来等去,不知怎么回事,来了一封邀请函。正像习乔木说的,又奇妙、又精致、又高雅。他们已经送给我们一份精心雕刻的问候卡,还有一辆空的四轮马车。我们准备送五个村民去,就乘坐这辆四轮马车去——去哪里?谁知道?——去华沙。再不就是莫斯科。也许还可能是巴黎。当然了,有的人跃跃欲试,想去看看。这是那些被邀请函说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的人,或者还有一些人,他们琢磨着,这可能是逃离这个穷困荒凉小山沟的一条出路。

  “你想过没有?我们要是真的到达那里,会发生一些什么事?你认为有一位伟大的公爵会邀请我们参加晚宴?那里科学院的院长将会问我们一些有趣的问题,问我们在那样一个充满钱币铜臭的犹太人聚居的小村庄里,日常的生活怎么样?你能想象得到吗?俄罗斯东正教大主教教区,将会强迫我们学习讲道,论述各种相互并存相互竞争的各种宗教的状况?

  “不,不会的,阿洛维,我们到了那个大城市,只能呆头呆脑地瞪眼看着,他们会笑话我们,用手捂着嘴耻笑我们。他们将会拿我们像怪物一样地展览,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我们越是落后,他们越是感到有趣,越发证实了他们以前的判断。

  “那是一套定额分配系统。每隔几百年,就会在我们中间找出五个人,到织女星那里去度过周末。对这些穷乡僻壤的小地方,表示怜悯,并且落实一下,他们究竟还比我们优越到何种程度。”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十三章 巴比伦

  由一些最卑鄙的人陪伴着,我走在巴比伦的各条大街小巷……

      ——奥古斯丁①《忏悔》第Ⅱ卷,第3章。

  【① 奥古斯丁(公元354~430),神学界的旷世奇才,出生于北非,现阿尔及利亚。在中世纪西欧基督教会中位居最高权威。他花费了14年的心血,写成总计22卷的《上帝之城》。】

  安装在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的克雷21型大型计算机已经按照编制好的程序指令,把每一天从织女星新接收到的数据与最早的记录加以对比,这些记录载有重写羊皮纸卷第三层次的内容。实际的工作,只是将一系列难以理解的0与1符号串,自动地与另外一长串早期记录下来的0、1序列加以对比。这是对于尚未解码的正文中,各个不同的片断,进行大量的统计性内部相互比较的一部分。其中有一些比较短的0和1的序列——那些分析家们满怀希望地称之为“字”——这些“字”总是在不同的情况下,一遍一遍地不断重复。而有些序列在几千页的正文中,只出现一次。

  利用统计学的方法对消息进行解码,爱丽从中学时代起就已经非常熟悉。可是国家安全局派来的专家所使用的子例程要高明得多和出色得多,只有经过总统的批准才可以使用,而且还包含有专门的指令,一旦遇到超乎寻常状况的意外探查,该子例程将自行解构,不留任何痕迹。

  这不禁引起爱丽的思考,人类的发明多么奇妙,竟然能够依照指令去阅读相互之间的邮件。在美国与苏联之间的全球性对峙——现在,当然了,可以说略有缓和——不过仍然在吞噬着世界。不仅仅是所有国家的财力资源投入到军事装备中去。军费支出已经接近每年两万亿美元,当人类还存在如此之多更为紧迫的需要时,这些费用本身只是一种毁灭性的消费。爱丽很清楚,更为糟糕的是,知识分子的精力与才华奉献于军备竞赛。

  据估计,这个星球上几乎半数的科学家被全世界将近二百家军事机构所雇佣。他们并不是物理和数学博士培训规划剩余的残渣。有一些爱丽的同事,就曾经自己考虑过这种想法,当遇到这样难以处理的问题,比如有一个武器试验室正等待他加入研究行列,如何向一个最近报考博士学位的研究生解释清楚这个问题。

  “如果他具有任何特长,至少,斯坦福大学会给他提供一个助理教授的职务,”爱丽回忆起庄慕林曾经说过的话。

  事实并非如此,有一些具有某种心理倾向和性格的人就是愿意从事科学和数学的军事应用研究——比如说,这些人喜欢巨大的爆炸;或者,为了报复校园里某些不公平非正义的现象,觉得个人的单打独斗丝毫没有意义,全心全意研究军事指挥;或者自幼形成的习惯,就是愿意解答谜语或揭开谜团,他们渴望对最为复杂的著名难题寻求解答。

  偶尔这种诱因或刺激是政治方面的,可以追溯到某些国际间的争论,有关移民政策,或者早年战争时期的恐怖,警察的残暴,或者国家的反复宣传,或者几十年前的种种刺激。

  爱丽知道,无论对于他们的动机做出多么保守的估计,这些科学家中间有很多人的确具有真才实学。

  她试图想象出那样一种局面,大批的有才干的人和天才们,把他们的聪明才智完全奉献给这个星球,奉献给这个星球上的物种,使他们获得幸福。

  她深入地思考着那些她不在时,积累下来的资料。尽管统计分析的资料摞在一起足有一米多高,可是,在解密大消息方面几乎没有任何进展。真是太令人灰心丧气了。

  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人,特别是一个亲密的女朋友,就在百眼巨人工作现场这里,能够向她倾诉由于坎(德·黑尔)的行为所造成的伤害和引起的愤怒。可是这里没有,而且,她觉得,为了这些事,是不能通过电话达到目的的。为此,她的确打算与住在奥斯汀的大学时的朋友贝姬·爱嫩宝茛一起度过周末。

  贝姬对男人的评价,历来都是既挖苦歪曲又尖酸刻薄,可是对于这件事,大大出乎意料,贝姬竟然十分宽厚容忍。

  “他是总统的科学顾问,这件事又是世界历史上最为惊人的发现。不要对他过分苛刻,”贝姬规劝她,“他会回心转意的。”

  不少人发现坎“有魅力”,贝姬也在其中,贝姬曾经在国家中微子观测天文台落成典礼上见到过德·黑尔。

  或许这个人太专注于业务了,不适宜做一个权力中人。如果德·黑尔仅仅在什么地方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分子生物学教授,而竟敢这样对待爱丽的话,贝姬能把他收拾得稀巴烂。

  从巴黎回来以后,德·黑尔一再反复地道歉和表态。他说,那时承受着过分的压力,承担着过分重要的责任,还有相当多不熟悉和难以处理的政治问题。他作为美国代表团的团长和全体大会的两主席之一,不得不尽量减少情感因素的影响,如果人们知道了他和爱丽的关系,就会影响他的权威和效能。凯茨将难以容忍。当时,坎连续好多晚上只能享受很少几个小时的睡眠。

  不管他怎么说,爱丽认定,其中好多话只是编出来,作为解释的口实。可是爱丽容许两人继续保持那种关系。

  这一次又是威利,新消息出现时,正赶上他值班,这次是后半夜的班次。又是他第一个注意到。

  威利认为能够如此迅速地发现,与其说是由于超导计算机和国家安全局的程序,还不如说是由于新型具有上下文识别能力的哈顿芯片。

  在黎明前一个小时左右,织女星已经从天空下落,突然,计算机触发了“状态未充分表述”警报。

  威利显得稍微有点厌烦,无奈地放下正在阅读的书本,那是一本论述《快速傅里叶变换频谱分析》的新教材,同时注意到屏幕上显示出如下的字样:

  报告:正文页码41617~41619:比特不匹配0/2271。

  相关系数0.99+

  当他观察的时候,41619变成了41620,接着又变成了41621。在斜杠符号后面的数字2271迅速地增加,由于连续地闪动变换,看不清具体的数字。页码和相关系数两项放到一起,可以作为一种非偶然性的测度指标,说明这种相关性绝非偶然。就在他观察时,依然在增加。

  他又等待了一会儿,又增加了两页,他立即拿起直通爱丽公寓套房的电话。

  她睡得很深沉,突然被叫醒,有点蒙头转向。可是很快知道了事态,开亮床头灯,略微沉了一会儿,即刻向百眼巨人工程的高级业务人员发出通知,全体集合。

  她跟威利说,她要去找德·黑尔,他反正离不开百眼巨人这个圈子。其实这很容易,爱丽顺手就推德·黑尔的肩膀。

  “坎,快起来。有人说我们接收的消息重复了。”

  “什么?”

  “大消息又从头循环了。或者这么说,至少威利认为是这样。我马上就去监控室。你是不是再等十分钟之后,再出去?假装你是睡在你自己的单身宿舍?”

  爱丽几乎就要开门出去,坎在后面喊她。

  “我们怎么能再循环呢?我们还没有收到操作入门读本呢。”

  两行0、1数字的序列横穿屏幕,这是在对刚刚接收到的数据与一年以前百眼巨人接收到的最早的几页数据,进行实时对比。如果出现任何不同,这个程序就会立即把它挑选出来。

  到目前为止,没有找到任何差异。这再次使他们确认,并没有转录错误,传输途中也没有出现错误,如果在织女星与地球之间存在有某些浓密的星际间小块云团,就有可能偶尔会吃掉若干个0或1,不过,这也并不是常见的。

  到现在,百眼巨人已经与几十家天文台建立了实时的通讯联系,它们都属于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的成员,重新开始循环的消息已经向西方,依次传送给其它观测站,传送到加利福尼亚、夏威夷,传送到正在南太平洋职守的涅德林元帅号海上测量船,传送到悉尼。如果在这个观测网络中,当织女星经过时,其它的某个天文望远镜发现了这个情况,百眼巨人会立即得到通知。

  缺少操作入门读本,很令人们痛苦与失望,而且这还不是仅有的意外。大消息的页码,竟然是不连续的,从40000一下子跳到10000,重新循环并没有覆盖缺少的页码。

  有证据表明,当织女星传输的信号几乎是刚刚到达地球,百眼巨人就发现了它。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信号,即使是小型的全方位射电天文望远镜也能够收到。

  可是恰好广播信号到达地球的时候,百眼巨人正巧对着织女星,竟然是如此意外的巧合。

  还有,这本大书从第10000页开始,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丢失了9999页?

  难道任何书本,从第1页开始,只表明狭隘局限的地球所采用的是一种落后的页码编辑方式?

  难道这一系列的顺序号,并不是页码?而是指别的什么东西?

  或者——这也是爱丽最为担心的——人类思考或思维方式与地外人,从根本上说,就具有难以预期的巨大差别?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无论有没有操作入门读本,都意味着,仅凭协作联盟的能力,要想全部理解大消息,恐怕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大消息的确是在重复,所有的空缺都填补整齐,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中读懂一个字。

  发送这个消息的文明世界,似乎并不可能处处都那么小心谨慎、细致周到,可是恰恰忽略了接收信息的文明世界需要一本操作入门读本。至少,从他们广播的奥林匹克场面和大机器的内部设计,似乎都是专门针对人类量身制作的。很难想象他们费了那么多事、找了那么大麻烦,设计、发送有关机器的消息,可是偏偏忘记给人类提供一份把它读懂的说明。那么,准是人类本身忽略了什么。

  很快,大家都取得一致意见,重写羊皮纸卷一定还有第四个层次。可是在何处呢?

  尽管谁也不明白其中什么意思,这些图案被印制成了装潢精美的大画册,一套八卷,很快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加以重印。全世界各式各样的人都试图弄懂、搞通这些图案的具体含义。这个正五边形组成的十二面体还有类似于生物体的形象最能引发人们的想象。

  公众提出来很多聪明的建议和设想,百眼巨人专业团队一一经过筛选与推敲。

  很多戏说或歪批的解说到处充斥,特别是在那些专门报道花絮与趣闻的周刊小报,花样翻新。

  很多自称是新开发的行业,专门利用这些图案蒙骗群众,这是那些精心设计这套大消息的地外生灵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有关十二面体的古代咒语和神秘呼号陆续宣布。这机器就是一个不明飞行物。

  这个机器就是《圣经》在《以西结书》里提到的那个四轮车①,可随意走行而无须转向。一位天使把这台机器和这些图解的含义昭示给一个巴西商人,他自己出资,把他的理解向全世界散发。由于这些来自星空的谜一样难以解释清楚的图案,数量如此巨大,不可避免的,很多宗教总能想方设法找出符合他们自己意愿和教义的图像。机器的一个主剖面的形象看起来就像是一朵菊花,立即在日本激起了巨大的狂热。如果在这些图案中,能够找到一幅类似人的面孔,那么救世主降临的热潮,必将达到爆发的闪点。

  【① 《圣经·旧约全书·以西结书》第1章,第15~25节:

  见四轮

  我正观看活物的时候,见活物的脸旁,各有一轮在地上。轮的形状和颜色好像水苍玉。四轮都是一个样式,形状和作法,好像轮中套轮。轮行走的时候,向四方都能直行,并不掉转。至于轮辋,高而可畏。四个轮辋周围满有眼睛。活物行走轮也在旁边行走。活物从地上升,轮也都上升。灵往那里去,活物就往那里去。活物上升,轮也在活物旁边上升。因为活物的灵在轮中。那些行走,这些也行走。那些站住,这些也站住,那些从地上升,轮也在旁边上升,因为活物的灵在轮中。活物的头以上,有苍穹的形象,看着像可畏的水晶,铺张在活物的头以上。苍穹以下,活物的翅膀直张,彼此相对。每活物有两个翅膀遮体。活物行走的时候,我听见翅膀的响声,像大水的声音,像全能者的声音,也像军队哄嚷的声音,活物站住的时候,便将翅膀垂下。在他们头以上的苍穹之上有声音。他们站住的时候,便将翅膀垂下。】

  果然,异乎寻常的大批人群,收拾起他们正常的事务,准备迎接救世主的降临。世界范围的工业生产出现萧条。很多人把他们拥有的资产分发给穷人,可是随后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又无可奈何地寻求慈善事业或国家给予帮助。因为这一类的馈赠与捐助是慈善事业资源中比例很大的一部分,有些慈善家最后不得不寻求当初他们自己的捐赠支持自己的生活。一批一批的代表团找到政府领导,敦促他们,在救世主降临之前,必须把血吸虫病或者世界范围的饥民问题解决;否则的话,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就很难说了。

  还有一些人更为冷静,悄悄地指出,如果未来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世界真的就这么疯狂下去,肯定的,会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获得金融财政或国家实力上的益处和便宜。

  有人说,既然没有操作入门读本,那么整个的这些活动只能视为一场练习或锻炼,教育教育人类,让人们谦逊一点,否则的话,就是有意驱使我们疯狂。

  还有的报纸编辑大谈,我们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把仇恨情绪直接发泄到科学家身上,政府给了他们那么多支持,在我们迫切需要的时刻,辜负了我们的希望。或者应该这么说,我们比织女星人所期待的,要欠缺得太多了。也许可以这么说,对于所有以前曾经出现的文明进行过这类的接触,他们都认为有某些要点,简直再明显不过了,在银河系的发展史上,对于那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人错失良机。有些评论家以不可遏止的情绪认定这种蒙受宇宙性耻辱的状况。

  这就证实了一直以来他们所说的有关人们的状况。过了一段时间,爱丽决定,她需要去寻求帮助。

  他们在当地业主派出的保安人员护送下,不声不响偷偷地通过恩里尔门。古代居住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各个民族,大多崇奉上天主神阿努、威武护法恩里尔、战争与性爱女神伊饰妲、水神艾亚。

  尽管增加了保卫人员,可是联邦勤务总署执勤人员特别紧张不安,或许正因为增加了外来的保卫人员,反而使他们感到不安。

  阳光的余晖尚未完全退去,泥土路已经被明火铜灯、燃油灯笼照得通明,偶尔还夹杂着几只火焰飘摇的火炬。在一个零售橄榄油商店的入口处,两旁各立着一尊巨大的双耳细颈瓶,体积之大,足能装得下一个成年人。广告是用楔形文字写成的。在邻近的公共建筑上,装饰着宏伟庄严的浮雕,是描绘亚述巴尼拔(约生于公元前669~668 ,卒于公元前633~626)统治时期狩猎雄师的场面。

  当他们快要走到亚述神庙的时候,拥挤的人群中有人在纠缠打架,护送爱丽的保安警卫人员,挡开闹事者,远离闹事地点,爱丽突然有了开阔的视野,可以不受阻碍地看到,在火炬照耀的宽阔大道的远处,矗立着阶梯式塔庙。其雄伟壮丽令人叹服,这是仅仅欣赏图片,绝对难以达到的感受。

  那里有一场装备齐全的武艺表演,在一组非比寻常的铜管乐器的伴奏之下;气势壮观,三个人一匹马,步点踢踢踏踏地行进,驾驶双轮战车的御者全身都是弗瑞基亚人的头盔和铠甲,就像是圣经创世纪里警示信徒的故事在中世纪的重演,阶梯式塔庙的顶部被半明半暗的低矮云层所包围。

  他们离开了伊饰妲大道,通过旁边一条小路,进入阶梯式塔庙。

  在一座隐秘的电梯里,爱丽的护卫按动通达最顶层的按钮:“四十层”。容不得任何怀疑,在一面竖立的大玻璃板上,没有任何的数码,只有一个闪光的名签“最顶层——神居”。

  要等一会儿,哈顿先生才能会见她。在爱丽等待的时刻,人家问她是否喝点什么?

  考虑到这个地方恶劣的名声,爱丽拒绝了任何饮料。

  现在,巴比伦就展现在她的眼前,令人震撼的雄伟与壮观,所有的人都这么说,重新复原了历史上早已逝去的时光和场景。在白天的时间,博物馆用大巴把大批的参观者运送到这里,偶尔也会有来自学校的学生,旅游团体的代理人会把车子开到伊饰妲城门,换上必要的装束或行头,到静园时间,开车返回。

  哈顿很聪明,把白天的收入全部捐献给纽约市和长岛慈善事业。白天的旅游业非常受大众的欢迎,因为对于那些连晚上做梦也见不到巴比伦的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能够亲眼看看这个地方。

  到了晚上,巴比伦就成了一座成人的游乐园。其繁荣兴盛、规模宏大、想象力之丰富,使德国汉堡的圣宝利红灯区圣宝利区为德国汉堡市一百零四个城区之一。位于该区的易北河老隧道绳索路,在1626~1883年期间,那里大量编织海上使用的各种缆绳,是海员活动的场所。后来发展成为成人娱乐场所和红灯区。

  在狭窄拥挤的地段,仅仅九百米长、不足一平方千米,聚集着大约四百五十家餐饮店和三百家舞厅,此外还有海港环游、码头栈桥、船上博物馆等等。相形见绌。在纽约,到目前为止,这个巴比伦是纽约大都会市区具有最大吸引力的旅游景点,至今保持着年度最高的总收入。哈顿是如何疏通和说服纽约州巴比伦所在地的父老乡绅,如何说通土地拥有者允许其利用这片土地,如何打通地方官员,获得不违反“性职业活动管制法”许可证而开张营业的,几乎是尽人皆知。现在开通了轻轨列车,从商业中心区曼哈顿到伊饰妲城门只需半个小时。本来可以派专车,可是爱丽不顾安全保卫人员的劝说与恳求,坚持要坐这趟轻轨,整列车只有三个是女人。站台和列车没有丝毫的乱涂乱画,几乎没有行凶抢劫的危险,只是白噪声的级别要比纽约市地铁系统稍微糟糕一些。

  虽然哈顿是一位美国国家工程科学院的院士,可是,就爱丽所知,他从来也没有参加过一次会议,所以此前,爱丽从来也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他。不过他长得什么样子,在美国,至少几百万人都非常熟悉,那是几年以前,广告联合会发动了一场运动反对他:在一幅准确无误形象逼真的肖像画下面,标着“这个非美国人”。

  尽管如此,当爱丽正依靠着倾斜的玻璃墙胡思乱想白日做梦的时候,突然一个身材矮小的胖子,打破她的梦境,向她招手,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啊,对不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不管什么人见了我都害怕。”

  令人奇怪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像音乐。听他的声音,也就是五十岁左右。哈顿根本没有想到需要自我介绍一下,他再一次地歪过头去,看了一下大门,他并没有把门关严,还半敞着。

  简直很难相信,在这样一种环境下,爱丽竟然会有一种因为情欲忌妒而产生的犯罪感,爱丽一句话也没有说,跟着他进了另一个房间。

  在一张桌面上摆放着一件制作精良的古代城市的模型,并不像巴比伦那么张扬辉煌。

  “庞贝城,”他解释说,“这个竞技场是关键。随着对拳击运动的限制,在美国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其它健康的血腥运动项目。这是非常重要的大事。从国家的血液流动中吮吸出毒素。全部的方案已经设计好了,许可证也发下来了,就缺这个。”

  “‘这个’是什么?”

  “没有短剑角斗士运动。我刚得到加州萨克拉门托那方面传过来的话。在加利福尼亚正式立法把短剑角斗士运动列为非法之前,提出一项议案。他们说,太野蛮了。他们批准了一座新的摩天大楼,他们知道他们将会损失掉两个或三个建筑工人。工会知道,建筑商也知道,他们干的活儿只不过是给石油公司盖办公室,给贝佛利山庄贝佛利山庄,位于加州洛杉矶市区之内,地处好莱坞西部,19世纪,该地原为竞技场。现在这座城中之城是美国最著名的富人区,很多影视明星也住在这一带。贝佛利山庄成了时尚、物质欲望、财富和名利的象征。的律师们盖办公室。我们损失得很少。我们可以启动更多的渔叉角斗运动和张网捕捉运动而不采用短剑。这些立法者们永远也不会占据先机。”

  他两眼直勾勾地像猫头鹰一样盯着爱丽,并敬她一杯饮料,爱丽再次谢绝。

  “你来,是想跟我谈有关大机器的事,我正好也想跟你谈谈大机器的事。你先说。你想知道操作入门读本究竟隐藏在何处?”

  “我们想拜访几位关键人物,以寻求帮助,我们认为这些人或许具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我们想到了您在发明创造方面的良好业绩——另外,还要说一下,正是由于您制作出具有上下文识别能力的新型哈顿芯片,在发现大消息循环的工作中发挥了作用——就因为这些,或许,您可以把自己放在织女星人的位置上,考虑考虑,那样,您会把操作入门读本放在什么地方。我们很清楚,您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很对不起,我们——”

  “喔,不,没关系。我不否认,我的确很忙。我正试图把我的事务清理一下,因为我准备抓住一个大商机,在我生活……”

  “为了至福千年的到来?”爱丽想象,他是不是要放弃S·R·哈顿公司,这家华尔街经纪人代理公司;是不是会放弃遗传工程股份有限公司;放弃哈顿赛博网络集团;会不会把巴比伦出让给穷人。

  “不,并不完全准确。想那些事只是为了有趣和消遣。而回答你的问题让我有成就感。我看过那些图解。”

  他挥手一指散乱在工作台上的那八卷图集。

  “有些很有意思,可是我并不认为操作入门读本就隐藏在其中。不会在这些图解之中。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认定入门读本非要存在于大消息之中。难道人家就不会把那些东西放到火星上,放到冥王星上,放到乌特彗星云团中(在冥王星之外有魁坡带,再向外就是乌特彗星云团),或许再等几个世纪我们才能发现它。现在我们只能知道有一台莫名其妙的机器,有大量的设计图,有三千多页的说明书。即使我们能够读懂这些说明,也很难说,我们是不是有能力建造这台机器。所以我们等待几个世纪,等到我们的技术水平提高了,我们早晚总会知道是否具备了制造它的能力。不要让入门读本逼迫我们去做未来几代人所做的事。人类中常常有这样的现象,提出一个问题,需要花费几个世纪才能解决。这是很健康很合理的现象。非要寻找这本操作入门读本,有可能是一个错误。最好不要再寻找了。”

  “不,不行。我必须马上找到这本操作入门读本。我们并不能确定,它会永远在那里等待我们。如果因为找不到答案,就那么悬而未决,那将比从来也没有出现过这件事,还要糟糕得多。”

  “如果这样,那也许你说得对。其实我也想过,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先提两三种谁都可以想到的可能性,然后提一个非同寻常的可能。第一,入门读本就在大消息里,可是传送的速率非常不同。假定还有另外一套消息,每小时只发送一个比特——你能检测到吗?”

  “绝对能。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例行检查长程接受器的漂移和偏差。可是在大消息重新循环之前,一小时一比特,也只不过再多获得——让我想想——接近一万比特,最多两万比特。”

  “所以只有当读本比大消息更简单更容易获得的时候,这才有意义。也就是说,你认为不可能是这样。我也认为不可能是这样。那么,第二种情况,有没有可能使用更为加快的比特率呢?你怎么知道,在机器大消息的每一个比特之下,就不可能存在有一兆比特的读本信息呢?”

  “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就会产生带宽方面的大怪物。我们立即就会知道。”

  “好了,所以时不时地会出现快速的数据垃圾倾泻出来。把它想象为一个缩微胶片。缩微胶片里有一个小圆点,它是重复设置的,注意是重复的,作为大消息的一部分。我想象有一个小盒子,你们通常就爱这么说,‘我就是操作入门读本’。紧接着它的后面就是一个小圆点。而在这个小圆点里面有一百兆比特,非常快。你们或许有必要察看一下你们是不是接受过什么小盒子。”

  “请相信我,我们恨不得能看到什么样的小盒子。”

  “那么,还有,考虑过相位调制吗?在雷达和航天器中使用这种方法测距,而且这种方法几乎根本不可能干扰射电频谱。你们是否连接有相位相关解调装置?”

  “没有。这倒是个有用的建议。我将好好研究一下,设法实现。”

  “现在该轮到,一个非同寻常的想法了:如果这个机器真的制造出来了,如果我们真的有人坐上去,有一个什么人出来,按一下按钮,一下子,这五个人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他们去到哪儿吧。这时候就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这五个人还能不能返回地球。有可能回不来。我很欣赏这样的想法:所有这一大套机器的设计都是织女星上一伙坑蒙拐骗绑架者精心策划的。你想,他们的医学院学生,或者人类学家,或者什么别的人。他们需要几个人类的尸体。要是直接向地球索要,那可是一场大混战大辩论——你需要获得政府的许可证,需要通过运输和交通系统行政部门的批准——行了,由此获得的那么一点价值还不如这么一折腾耗费得多呢。他们稍微一动脑筋,找了个窍门,给地球发个大消息,地球人可不怕麻烦,千方百计地就给你运来了五具尸体。就像收集邮票。我小的时候就爱收集邮票。你可以发一封信给外国的某一个人,大多数情况下,总能收到回信。不管回信内容是什么。其实想要的就是邮票。所以我设想的情景就是这样:在织女星上有那么几个集邮爱好者。当他们兴头上来的时候,他们就向外发信,然后从太空中四面八方,给他们送回来一些尸体。你不想看看这些收集品吗?”

  他冲着爱丽笑了笑,继续说:“那么,这与入门读本有什么关系?毫无关系。只有当我错了的时候,两者之间才有关系。如果我设想的情景错了,如果这五个人竟然返回地球,两者之间才有关系。如果我们已经发明出太空飞船,那就帮了我们巨大的忙。无论他们多么的聪明绝顶,要想让这台机器降落着陆,那可是天大的难事。你想想,那么大一个家伙,那么大一堆东西在移动。只有上帝知道,这需要使用一种什么样的推进系统。如果突然从太空落下,砸入地下几米深处,那当然可以。可是飞行了二十六光年,这么长距离,仅仅几米就能停止?那简直太危险了。当这台机器回来的时候,它是从太空突然冲入,不管怎么说吧,总要到达接近地球的某个地方,反正不会在地球表面,也不会进入地球内部。所以他们一定要有把握,确切知道我们有太空飞船,这样一来,五个人就可以在太空中获得救援。他们一直匆匆忙忙、坐立不安,一直在等待着,终于等到了1957年那个夜晚的新闻,传到了织女星。于是他们怎么做呢?他们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大消息的一部分,只有在太空里才能检测到。这是哪一部分呢?这部分就是操作入门读本。如果你能检测到这个操作入门读本,那也就是说你已经能够操纵太空飞船,已经具备了安全返回地球的条件。根据这个道理,我想象,入门读本,是在微波频谱范围,按照氧吸收线的频率发送的,或者在接近红外线范围,总之是那样一些频率,你想要能够很好地接收它们,只有相当遥远地离开地球的大气……”

  “我们已经有哈勃望远镜观察织女星,通过紫外频谱、可见光谱、接近红外光谱等,用所有的频谱进行观测。没有发现任何的迹象。俄罗斯人已经修复了他们微米波段的仪器装置。除了观测织女星以外,他们几乎不承担任何其它任务,结果什么别的也没有发现。当然我们还会继续观测。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肯定的,你不喜欢喝酒,是吧?我也不喝,可是喝酒的人很多。”爱丽再次谢绝了饮料。“没有了,再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了。那么,现在该轮到我了?比如,我想向你要求点什么。可是我不善于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出过需要什么。我的公众形象是富有、看起来有趣、毫无顾忌——有人想从中找出点什么弱点或毛病,从而可以使他立即声名大噪。不必跟我说,你对旁人这些说法一点也不相信。所有的人总是至少会相信他们说过的某些东西。我将要说的这些内容,以前,你也许听到过一些。可是,请给我十分钟的时间,我将跟你重新叙述一下整个的来龙去脉。我想让你了解一下有关我的一些事情。”

  爱丽停顿下来,感到奇怪,他到底想让自己了解一些什么事,把翻来覆去的一些胡思乱想,什么伊饰妲神庙、什么哈顿、什么双轮战车的一个驾驭者、两个驾驭者,统统都抛到旁边。

  几年以前,哈顿发明了一种模块,只要电视上一出现商业广告,这种模块就能自动使其静音。起初,它还没有做成一种上下文识别的装置。而只是简单地监视载波的波幅,减少声音的强度。电视广告商不得不想办法把广告做得声音更为响亮一些,使广告的喧闹声比广告所插入的节目的声音小一些。仅凭人们口头相互转告,哈顿模块的消息传播开来。美国人平均每天大约有六到八个小时,消磨在看电视上,人们说,这样一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感觉是一种享受,让这段时间能够摆脱广告的狂轰滥炸。还没有等到电视广告商之间达成任何相互协调一致的意见,消除广告模块已经获得广泛的采用。这迫使广告商和网络经营商不得不选择新的载波策略,针对每一种新的选择,哈顿都搞出一种新发明。甚至有的时候,连广告代理商和网络运营商还没有想到的招数,他所发明的电路已经考虑到,而且加以防止了。据他说,这是省掉了他们搞什么发明创造的麻烦,这是替他们的股东节省了大笔的费用,反正搞出来,注定也是失败。

  随着销售额逐渐增长,他持续降低价格。这是一场电子行业的战争。他大获全胜。

  那帮人企图控告他——说他在搞一种阴谋诡计,妨碍自由贸易。他们具有充分的政治势力方面的支持者,作为被告,他提出驳回诉讼的请求被否决了,可是他们的影响力还没有达到能操纵诉讼的程度,他们也并没有完全取得胜诉。这次审判迫使哈顿仔细地研究相关的法律条文和条款。很快,他通过麦迪逊大街一家著名的广告代理商,在商业电视上做广告,宣传自己的产品,双方经过几个星期的争论,哈顿的广告遭到拒绝。哈顿把所有的三家电视网告上法庭,在这次审判中,证实了存在妨碍贸易的阴谋策划。他获得了一笔巨大的赔款,在当时,在这类案例中,是创纪录的数目,用温柔一刀的方式令三家电视网倒闭歇业。

  现在,哈顿已经成为麦迪逊大街那家广告公司隐名的主要合伙人。

  不过总是有很多人喜欢商业活动,当然了,他们不需要消除广告模块。可是这样的人只是摇摆不定的少数。

  哈顿通过抽掉广播电视中的商业广告,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树立了很多敌人。

  等到上下文识别芯片在市场上大量销售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推出消除宣讲传道模块,这是一个子模块,可以插入到消除广告模块之中。如果恰好有一个夸夸其谈的宗教节目就要播出,它干脆就转换频道。

  你可以预选一些关键字,诸如“救世主降临”或者“信徒升天”,这样就可以从播出的节目中删除大量无关的内容。对于一些长期感到困扰,实际人数很少的一批电视观众,这种消除宣讲传道模块相当流行,广泛传播。

  又传出这样的说法,也许可能是严肃的,也许只是玩笑,说哈顿的下一个子模块应当叫做消除玩儿闹模块,专供总统和部长们的公众网址使用。当他进一步开发上下文识别芯片的时候,很显然,它具有相当广泛的应用前景——从教育、科学、医疗,一直到军事谍报和商业情报。正是由于这项产品,引发了受到各方面广泛关注的诉讼案:美利坚合众国诉哈顿赛博网络集团。哈顿出品的一种芯片,由于性能过于优越,不适宜作为民用产品,并根据美国国家安全局的推荐,从事研究与生产最先进的上下文识别芯片的设施与关键人员全部由政府接管。因为设法阅读俄罗斯人的电子邮件简直是再重要不过的大事了。反过来,他们那些人跟哈顿说,要是俄罗斯人能够随便阅读我们的电子邮件,只有上帝知道,将会出现什么后果。

  在接管核心的先进技术经营方面,哈顿拒绝合作,但是他发誓一定保证,将综合性的统一技术分解,使各种芯片的作用只限于具体的领域,绝对不让它们危及国家的安全。他说,政府是国家主义的行业。他们自己宣称是资本主义,可是,当逼急眼的时候,就露出了他们严厉的残酷的本来面目。他发现公众还有很多需要并没有获得满足,哈顿将利用现有的合法新技术去满足公众的紧迫的需要。那是古典的资本主义。

  可是现在,有很多清醒的资本主义者,他们会告诉哈顿,他利用消除广告模块已经走得够远的了,他已经构成了对美国现实生活的真正威胁。在苏联《真理报》一个冷峻严厉的栏目里,一篇署名彼得罗夫的文章中,称之为一个具体的实例,说明了资本主义存在的矛盾。《华尔街日报》反驳说,是不是联系得太远了一点,就凭这么点儿事,能扯到那么大的主题,居然还自称是“真理”,这就是一个最好的具体实例,说明了共产主义存在的矛盾。

  哈顿怀疑,说是接管,其实恐怕只是一种口实,他所真正冒犯的是电视广告业和通过视频进行的宗教宣传。他反复地争辩说,正是消除广告模块和消除宣讲传道模块的开发,充分体现出资本主义进取精神的实质。资本主义的要点所在,正是认为它能够为公众提供多种不同选择。

  “我跟他们说,‘没有广告’是一种选择。投入了大笔的广告费用,可是他们所宣传的产品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如果这些产品真的有所差别的话,老百姓当然要买其中最好的。广告宣传的结果是不让人们相信他们自己的判断。广告宣传的结果是让人们变得愚蠢。一个强大的国家需要聪明的民众。所以,消除广告模块是爱国主义的。制造商们完全可以利用他们的广告费用,对他们的产品进行改进。消费者将从中获得好处。杂志、报纸和传送邮件的业务将会繁荣,这也减轻了广告代理商的痛苦。我看不出这样会有什么问题。”

  消除广告模块,比起那些一次又一次数都数不清的诽谤罪诉讼更加厉害,控告原有的商业网络,使得他们纷纷倒闭。相当一段时间内,会有一小批无人雇佣的广告业总裁和经理们,会有一些以前的网络官员下台,还有分文不名的神职人员,他们歃血发誓一定要对哈顿加以报复。而且还有数量不断增长的更为令人恐怖的敌手。

  爱丽心想,毫无疑问,哈顿的的确确是一个有趣的人物。

  “所以,我合计着,是时候了。我已经挣到了比我得知与此有关的更多的钱,我妻子难以承受我的这种做法,我树敌之多几乎无处不在。我想做一些重要的事,值得去干的事。我想干的事,是那样一些事,几百年之后,人们回想起来我的努力,仍然能让他们感到高兴。”

  “你想——”

  “我想建造那架大机器。你看,我是非常适合的人选。我有最优秀的赛博网络专家,我有实际运营的赛博网络集团,在业务方面——比卡内基梅隆更好、比麻省理工学院更好、比斯坦福大学更好、比圣巴巴拉大学更好。是不是这项工程从规划方面清晰地透露出什么迹象,这可不是姥姥年间的什么工具加胎具就能干得出来的工程。你需要的是像遗传工程这样的技术。你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能像我这样全心全意地奉献给这项工程。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完成。”

  “真的吗,哈顿先生,究竟由谁来承建这项工程,即使到了那一步,也并不取决于我个人。这样的决策,只能国际协商确定。牵扯到方方面面的政治势力。在巴黎会议上,他们还在争论,到底有没有必要建造这个东西,即使是解开了大消息的密码。”

  “难道你不认为我已经了解到这些情况了吗?我也正在通过正常的渠道施加影响,同时也采取了一些不那么干净的贿赂手段。我只是想,出于天使般善良的愿望,能有人替我说一点好话,讲出我正当的理由。你明白吗?说到天使,你真的撼动了帕尔默·卓思和比利·卓·兰金。自从关于圣母玛丽亚的羊水招惹的麻烦之后,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么焦躁不安。兰金说,他是故意错误地引述有关支持大机器的说法。天哪,我的天哪。”

  哈顿模仿着惊愕的样子,摇着头。在这些劝说人们皈依宗教的宣讲传道者与消除宣讲传道模块的发明者之间,存在着长期的个人之间的敌意,看起来对立得相当厉害,可是爱丽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竟然禁不住要为他们辩护。

  “其实,两个人都很聪明,比你想象的要聪明。而且,帕尔默·卓思是一个……啊,有关他的一些事,千真万确。他不是装模作样,他是真诚的,他不是想骗人。”

  “难道你可以肯定,那不过是另外一副漂亮的面孔而已?对不起,重要的事情在于,人们必须真正理解他们关于这件事情的感情和态度。这简直是太重要了,不能不加以理解。我深知这帮小丑们的伎俩。当把他们逼急了的时候,他们就偷偷摸摸干着走狗豺狼的勾当。很大一批人发现宗教具有吸引力——有某个个人的原因,也有性别差异的原因。你应当参观参观在伊饰妲神庙发生的一切。”

  爱丽强行抑制住一股厌恶的小小震颤。

  “我想我必须得喝点饮料了。”爱丽说。

  从五角形的大楼向下望去,可以看到阶梯形塔庙依次排列的台阶,每一层台阶都铺满花朵,有些是人造的,有些是真正的花朵,随季节而变化。完全仿照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巴比伦空中花园,重新建造的。最为奇妙的,一切精心地加以安排,并不特别严格地像凯悦饭店。更低的地方,她能看得出来,有一支举着火把的游行队列,首尾相连,从阶梯式塔庙一直延伸到恩里尔城门。队伍领头的好像是一乘轿子,由四个赤裸上身的强壮男子抬着。轿子里面,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就看不清楚了。

  “这是一场庆典,纪念吉尔迦美士,一位古代苏美尔文明的英雄。”

  “知道,我听说过。”

  “他的业绩是不朽的。”

  哈顿以一种平平淡淡的语调说着,看了一下他的手表,顺便说明一些情况。

  “在这座塔庙的最顶层,国王站在那里接受神明的指示。特别要接受阿努的指示,阿努是上天主神。我顺便查找过他们怎么称呼织女星。他们把它叫做泰芮娜,就是天堂生活的意思。他们管它叫这样一个名字,真有意思。”

  “那么,你得到上天什么指示了?”

  “没有,他们没有到我这里来,而是到你们那里去了。不过,到了九点钟,还有另外一场纪念吉尔迦美士的游行。”

  “我恐怕不能等到那么晚。不过我想问你点事。为什么要搞巴比伦呢?”爱丽问道。

  “还要搞什么庞贝城。你已经是周围人群中,最具有发明创造能力的人。你已经开拓了好几个重要的行业:你在广告行业的本土上,打败了那些广告行业的大鳄。还有,你已经在上下文识别芯片上下文识别,一种计算机识别技术,源于语言学的生成语法①的安全问题方面取得进展。正好有很多的事情,你可以去做。为什么……折腾这个?”

  【① 生成语法的创始人是美国著名学者乔姆斯基(1928~),麻省理工学院的终身荣誉教授,他是美国政治与政策的“天生批评者”。】

  在很远的地方,游行的队伍已经接近了亚述神庙。

  “你的意思,为什么不可以干点儿别的……更有价值的?”他反问。“我只是想满足社会的需要,那些政府部门忽视或忽略的社会需求。这是符合资本主义的。这是合法的。它能让很多的人高兴和愉快。我想,这也是一个社会的安全阀,是释放社会上不断产生的某些疯狂举动和潮流的安全阀。

  “而且,我并不认为所有这些东西,现在已经获得释放的机会。道理很简单。有关巴比伦的构想突然萌发的那一刻,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那时我在迪斯尼乐园,坐在密西西比式的明轮游艇上,带着我的孙子,佳森。他当时大约四岁,或许五岁。我心想迪斯尼这帮人真聪明,他们废除了各个景点和游戏点单独售票的办法,而采用了全天有效通票的办法,在这一天里你想玩什么都可以。他们节省了工薪开支——比如说,收票员的工薪开支。更为重要的是,人们总有一种倾向,过高估计自己玩各种游戏的胃口。由于允许到所有的地方游玩,他们付出了超过实际需要的钱。可是他们还以为自己少付出了钱,因此而高兴。

  “那时候,坐在我和佳森旁边的是一个八岁的男孩,眼神儿注视着远方。年龄只是我猜的。或许有十岁。他父亲问他渴吗、饿吗,他只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小孩子支撑在躺椅上,无精打采地摆弄着玩具步枪的枪管。枪托夹在两腿之间。他一心想的只是让他一个人独自待在那里,抚摸这只步枪。在他身后是魔幻城堡的高塔和螺旋的尖顶,突然之间,周围所有的一切,轰然失落。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他在自己的平底杯里斟满了健怡可乐,与爱丽碰杯。

  “让你的敌人都滚开,”他态度温和语调平静地祝福爱丽。“在通往恩里尔城门的路上,让游行队伍闹得过于拥挤,我安排他们从伊饰妲城门那边送你出去。”

  双方的护送人员突然奇迹般地出现了,这就说明,她的确该走了。爱丽也实在不愿意再逗留了。

  “不要忘记相位调制,察看氧吸收谱线。即使我说的,有关入门读本的见解是错误的,也不要忘记:我是建造大机器的唯一人选。”

  伊饰妲城门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像是一个彩色的白昼。城门上覆盖着一个装饰,一只满身披着鳞甲的蓝色动物。考古学家把它们称之为龙。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十四章 和谐振荡

  怀疑精神是才智圣洁的体现,过于轻易地放弃或浅尝辄止即行放弃是可耻的:以冷静平和与深感自豪的心情长期保持这种精神是高贵的体现,在青年时期如此,一直保持下去,直到有朝一日成熟,达到自立的成年,这种精神就会安全而平稳地转变成真诚、严格、准确、实事求是和幸福无边。

      ——乔治·桑塔耶纳①《怀疑论与非理性信仰》第Ⅸ章。

  【① 乔治·桑塔耶纳(1863—1952),生于西班牙,9岁迁居美国。他有句名言:忘记过去,历史将会重演。他认为,基督教起初是希腊神学和犹太道德的结合,这并不牢固,一个因素终必让步;在天主教是希腊和异教的因素得胜;在新教,是严格的希伯来道德占了优势。】

  这是一场暴乱和颠覆。敌人的数量巨大而且来势强悍。可是敌人的弱点尽在掌握之中。可以将外来势力的首脑机关一举擒获,把敌对势力的资源转变,让他们听从调遣,为我所用。现在,几百万具有奉献精神的斗士已经到位……

  总统在打喷嚏,她在毛巾浴衣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摸索着,想找一张干净的卫生纸。她没有化妆,嘴唇上显示出滋润唇膏的痕迹,可是仍然干裂。

  “医生告诉我,必须卧床,否则就会得上病毒性肺炎。我问他是不是可以用点抗菌素,他说抗菌素对付不了病毒。他怎么知道我的病是由病毒引起的?”

  德·黑尔正在做出姿态,刚要张嘴回答,总统截住了他的话。

  “不,没关系,你可以开始讲有关DNA,有关如何识别宿主,还有其它我所需要的,特别是以前没有机会听到的那些内容。如果你不怕我的病毒传给你,拉过一把椅子来。”

  “谢谢您,总统女士。这次是有关操作入门读本的事。这里有一份报告。其中包括一个附件,是一份很长的技术说明。我想您也会感到非常有兴趣。简单说来,阅读和真正理解这些事,没有任何困难。这里有一套极其聪明的学习程序,能把任何人都收拾利落。当然不是真的收拾利落,而是无需任何困难,都能学会。我们现在已经掌握的词汇量大约达到三千字。”

  “我不理解,这怎么可能?我能看得出来,他们怎么教会你,让你认出数目字的名称。你画一个圆点,然后在下面写上字母ONE(一),如此等等。也能看得出来,你画一个星星的图画,然后在下面写上STAR(星)。可是我不明白动词怎么处理,还有‘过去时’,还有‘条件句’怎么办。”

  “他们用一些动画来表示。动画非常适合于表现动词的动作。还有很多词汇他们用数目字表示。甚至抽象词汇也可以,他们可以利用数码相互沟通抽象的概念。大致是这个样子:他们首先数出一些数字,然后引进某些新字——某些我们不认识的新字。这里,我用字母来代表这样的字。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例子(其中的字母代表织女星人引入的符号)。”

  德·黑尔写出这样的一组数码和文字:

  1A1B2Z 1A2B3Z 1A7B8Z

  “你认为这是什么?”

  “我的高中学习成绩单?你的意思是说,这里面,A代表一组点与划线的组合,B代表另外一组不同的点与划线的组合,等等,依此类推?”

  “太对了。你已经知道了数字1和2的意思,可是你不明白A和B是指的什么意思。你通过这样一组式子,体会到了什么?”

  “我想,A应该代表‘相加’的意思,而B应该代表‘等于’的意思。你是不是就想说明这个意思?”

  “好极了。可是我们还没有弄明白,这个Z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如果再加上这样一个式子:”

  1A2B4Y

  “你猜猜看?什么意思?”

  “也许能猜到,这个。能不能再写一个以Y结尾的式子?”

  2000A4000B0Y

  “喔,我明白了,我想应该是这个意思。只要不把最后这三个符号当成一个名词的话,那么,根据上下文的推断,Z的意思就是:正确;而Y的意思就是:错误。”

  “对极,太正确了。作为一位总统,内有病毒攻击,外有南非危机困扰,能这么快就理解,相当出色了。所以,通过文本中的几行,他们就教给我们四个词:相加、等于、正确、错误。四个非常有用的词。然后他们讲了除法、讲1除以0、讲表示无穷大的词汇。或许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不确定。他们说到,‘三角形内角的和等于两个直角’。然后作出评论,只有当空间为平坦的时候,这样陈述才是正确的,如果空间为弯曲的,那么,这个陈述就是错误的。从这番讲述中,你也就学会了用什么词汇表达‘如果’和……”

  “我不知道空间怎么会是弯曲的。坎,你在这儿胡说些什么?空间怎么会成为弯曲的。不过,没关系,没关系。不管什么弯曲不弯曲,这与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实际上……”

  “叟耳·哈顿跟我说,是他出的主意,到哪儿能找到入门读本的。别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德·黑尔。我跟各式各样的人都说过。”

  “我的意思不是……啊……据我了解到的情况,哈顿先生主动地提出过很多的建议,这些建议其他很多科学家也提出过。阿洛维博士一一对它们加以检验,从中发现了有价值的方法。这种方法就叫相位调制,或者叫相位编码。”

  “是这样。现在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坎,是吧?操作入门读本分散在大消息的各个地方,是这样吧?有大量的重复。而且,就是在阿洛维拾取到最初的信号,不久,就含有入门读本的某些内容。”

  “是在拾取到重写羊皮纸卷的第三层,也就是机器设计的部分之后,不久,出现入门读本的内容。”

  “而且现在很多国家都掌握了这种技术,能够读懂操作入门读本,是这样吧?”

  “是这样,需要安装一个名叫相位相关解调装置,有了这个装置,当然可以。不过能掌握这种技术的国家,屈指可数。”

  “那么说,是不是俄罗斯一年以前已经能够找出并读懂操作入门读本,是吗?或者说,还有中国,还有日本。你难道没有获得什么消息,是不是他们已经着手在建造这台机器?”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中央情报局主任马温。杨说不可能。卫星照片、电子情报、实地到各国现场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证实,没有任何的迹象,表明哪里有那么巨大的工程,如你所关心的,正在建造那台机器。我们有关的全部人员都疏于考察、玩忽职守,那是不可能的。一上来,就应当有一本操作入门读本,我们受这种思想的诱惑太厉害了,总以为不可能分散在大消息的全部内容中间。一直到了大消息重新循环,我们才发现这个读本并没有单独出现,这才促使我们重新思考,是不是还有其它的可能性。所有的这些工作,都是在俄罗斯人和所有其他人紧密合作共同努力之下进行的。我们并不认为会有什么人比我们更超前,可是从另一方面考虑,现在所有的人都已经获得了操作入门读本。我并不认为,对于我们来说,还会有什么单边行动路线。”

  “我并不希望我们还有什么单边行动路线。我只是想弄清楚,的确没有任何其他人,在搞单边行动路线。好了,既然这样,还回到你说的入门读本。你已经知道了他们如何表达‘正确-错误’,‘如果-那么’,还有空间是弯曲的。那么仅凭这些,如何建造机器呢?”

  “您不要着急,我并不认为这些东西索然无味,与主题无关,或者您所知道的那些东西会使进程缓慢。不会的,那是一个起点,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例如,他们画出了一个元素周期表,这样就可以给所有的元素命名,讲述原子的概念,讲述原子核、质子、中子、电子。随后一直讲到某些量子力学的内容,他们是想弄清楚,我们的确对此加以注意——从后面补充的材料中,已经显示出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一些更为深入的知识,还没有那么尖锐的洞察力。然后,开始集中精力关注所必需的一些特殊材料。例如,出于某些理由,需要两吨的铒。所以他们接着又展示出一套精巧的方法,告诉我们如何从普通的岩石中提取这种元素。”

  德·黑尔举起一只手,掌心向外,作了一个安抚的姿势,“别问我,为什么需要两吨铒。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丝毫的概念。”

  “我不想问这个。我想知道他们怎么告诉你,一吨有多重。”

  “他们按照普朗克质量作单位,累计计量出来的。一个普朗克质量等于——”

  “行了,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全宇宙的物理学家都知道这个数值,是吧?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在,说到底。我们是不是已经彻底理解了入门读本?可以读懂了全部的大消息?我们有没有能力建造那个东西?”

  “应该说,可以吧。到目前为止,我们找出入门读本才只不过几个星期,大消息的全部章节,还远远没有读完。它那令人头痛的设计,连篇累牍的解释和说明,就我们现在所能理解的,机器设计得烦琐、冗长而且累赘。如果您觉得需要,到星期四讨论机组人员的会议上,我们可以给您拿出一个机器的三维模型。至今,对于机器是干什么的,如何运转,找不到任何一点线索。其中还有一些非常有趣的有机化学物质的组件,作为机器的一部分,好像毫无意义。可是几乎所有的人好像都认为,我们有能力建造这个东西。”

  “谁说不能?”

  “可是,卢那恰尔斯基和那些俄罗斯人,就这么想。当然还有比利·卓·兰金。仍然有一些人担心机器会把世界炸毁,或者把地球的轴心炸歪了、炸斜了,偏离原来的位置,或者出现其它恶劣后果。可是让科学家们印象最深的,是这些指导和说明太仔细了,对于同样一件事,反复地用各种不同的好多方式加以解释。”

  “爱琳诺·阿洛维对此有什么看法?”

  “她说,如果他们想对我们搞鬼,他们早就干了,二十五年左右的时间足够了,而且在这二十五年期间,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他们超前于我们太多了。所以她说,干!而且还说,如果你担心会产生环境灾害的话,可以把它建在遥远偏僻的地方。庄慕林教授说,你愿意建在哪儿,就建在哪儿,你就是把它建在帕萨迪纳的闹市区,我也不担心。事实上,他说,在机器建造的整个期间,他都会在现场,如果机器爆炸了,他就会第一个飞上天。”

  “庄慕林,是不是就是他,想象出这是一套机器的设计图?是吗?”

  “这话并不完全准确,他——”

  “在星期四会议以前,我将阅读全部的简报材料。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您是不是认真严肃地考虑,要让哈顿建造这台机器?”

  “可是,你知道,这件事并不完全取决于我个人。巴黎会议敲定的条约,给了我们大约四分之一的任务。俄罗斯人四分之一,中国人和日本人合在一起干四分之一,世界上其它的国家干四分之一,大致说来是这个样子。有很多国家想争取干这个机器,至少要争取到一些零部件。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特权,这里有新的工业技术,有新知识。只要是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超前于我们,我就感到一切都还不错。哈顿有可能分到一部分,难道有什么问题吗?你觉得他技术上有优势吗?”

  “当然。只是——”

  “如果没有别的事,坎,星期四见吧,病毒下命令了。”

  当德·黑尔关上房门,走进邻近的起居室,总统的喷嚏之声突然爆发。一位值班的二级准尉僵直地坐在一个长沙发上,明显地看得出来,吓了一跳。在他脚下的手提包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有关核战争的权威法典。

  德·黑尔五指伸开,手掌向下,反复用手示意他,保持安静。

  这位军官报以深含歉意的微笑。

  “这就是那个织女星吗?折腾得大伙儿够呛的,就是它吧?”总统的口气多少有些失望的味道。新闻界的拍摄狂潮已经过去,总统的两只眼睛在一番闪光灯和电视强光的残酷绞杀之后,已经慢慢地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第二天所有各家报纸登载的那些照片,总统刚毅的眼神,透过海军天文台望远镜,专注地凝视着,当然,总不免含有故意摆样子、逢场作戏的成分。因为拍摄时,她通过望远镜,其实任何东西也看不到,只有当那些拍摄者全都离开现场,环境恢复了黑暗的状况,她才能看到。

  “为什么在扭动?”

  “那是空气湍流的扰动,总统女士,”德·黑尔解释说,“热气团从旁边经过,使图像产生畸变。”

  总统深情地说,“就像早餐桌上,我隔着中间那台面包片烘烤器,看对面的希默一样。”她故意提高嗓音,让她的丈夫听见,“我记得他的那副面孔变了形。”

  总统的丈夫与身穿海军军装的天文台台长站在附近,一起闲谈,当然能够听得到。

  “是啊,最近这些天早餐桌上,没有放面包片烘烤器。”德·黑尔和蔼可亲地回答。

  退休前,希默·拉斯克是国际妇女服装工人联合会的高层官员。他与他的夫人几十年前相遇,那时,他夫人是纽约少女时装公司的代表,在长期的劳动协调谈判中,两人相爱。考虑到两个人现在地位的特殊性,两人之间十分明显的健康关系总是引起人们的注意。

  “没有烤面包器,我照样能吃,可是跟希默在一起吃早饭,我总吃不饱。”总统扬起眉毛朝她丈夫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向单孔目镜中观察。

  “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蓝色的阿米巴虫,整个……湿漉漉黏糊糊的。”

  在经过选择机组人员会议的艰难之后,总统进入一种轻松的心态。她的感冒几乎完全好利索了。

  “如果没有湍流扰动,会怎么样呢,坎?那我看到的应当是什么样?”

  “如果通过建在地球大气层之上的太空望远镜观察,就能看到一个稳定的不闪烁的光点。”

  “就是这颗星星?就是织女星?没有行星?没有光环?没有激光武器工作站?”

  “不,情况不是这样,总统女士。你所说的一切还有其它细节,都太微小了,即使是非常巨大的望远镜也观察不到。”

  “是这样,我希望你的这些科学家们知道,他们正在干什么,”她用接近耳语的小声说,“我们正在投入大量的精力,人力、物力、财力和期待,投到一件我们从来也没有看见的东西上。”

  德·黑尔听了,不免有些惊讶。

  “可是我们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三万一千页的文本,既有图画还有文字,另外还有一大套操作入门读本。”

  “在我的书里,这些东西并不像你所说的,看得那么清楚分明。能见到的,推理性的东西显得过多。别跟我说什么,全世界的科学家都能获得同样的数据。这些东西我都知道。也不要再跟我谈论什么,机器的蓝图是多么的清楚,多么的精确而且没有歧义。这些东西我也知道。还有什么,一旦我们后退,肯定有什么人出来建造这台机器。所有的这些东西,我都知道。可是,我仍然感到紧张不安。”

  这一行人轻松地漫步,向回走去,进入海军天文台的大院,到达副总统的官邸。

  在几周前,巴黎会议期间,关于机组人员人选的试行方案,已经艰难地达成协议。

  美国和苏联争辩说,各自都要占有两个名额;对于这样的做法,他们两家形成了牢固的同盟。可是这样的协议很难得到支持,因为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所有的其它国家都不同意。这些日子,美国和苏联在与世界上其它国家协调工作方面——即使他们两家已经达成协议的那些方面——像以前曾经出现过的一样,仍然会遇到困难。

  企业广泛地进行宣传鼓动,作为人类物种全体的一项活动蓬勃开展。几乎要把“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的名称改变成“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

  任何掌握大消息某个片断的国家,都试图利用这点东西作为敲门砖,想争取让他们国家的国民成为机组的一个成员。

  中国人不动声色地提出,到下个世纪的中期,他们将达到十五亿人口,由于中国实行计划生育,其中将有很多独生子女。他们预言,这些独生子女一旦成长起来,与其它国家在较为宽松家庭环境下成长的孩子相比,将会更为出色,感情上更为安全可靠。他们认为,在今后的五十年间,中国人将在世界上承担更为突出的角色,因而,在机器上的五个席位中,中国至少应当保留一个。

  这是一场大辩论,正在很多国家中进行,而参与讨论的官员对于大消息和大机器均不负任何责任。

  欧洲和日本放弃了机组席位,以换取承担制造大机器重要构件的业务,他们相信,为此会获得重大的经济效益。

  讨论的最终结果,美国、苏联、中国、印度,各占有一个席位,第五个席位悬而未决。这意味着还有一场困难而长期的多方谈判过程,涉及种种因素,人口多少、经济状况、工业化程度、军事实力以及当前的政治态度和归属,甚至于还要考虑考虑该国在人类历史上所曾经产生过的作用。

  对于第五个席位,巴西和印度尼西亚基于人口数量、地理环境的因素综合平衡,提出自己的意向;瑞典凭着一种中立的角色,可以在发生争执时,起到协调作用,提出自己的意向;埃及、伊拉克、巴基斯坦和沙特阿拉伯,根据宗教平等的原则,提出各自意向。还有人建议,这第五个席位,更多地应当考虑个人的素质和品行,而不应当争论归属于哪个国家。至此,决策陷于困境,留下了一个以后再做决定的空缺。

  在四个中选的国家里,科学家、国家领导人,还有其他人,卷入了一场运动,讨论如何选择候选人。

  在美国,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争论。根据调查和民意测验,宗教领袖、体育明星、宇航员、国会最高荣誉勋章获得者、科学家、电影演员、前总统的配偶、电视谈话秀的节目主持人、新闻节目主持人、国会议员、具有政治抱负的百万富翁、基金会的总裁、西方乡村音乐的歌手、摇滚乐歌手、大学校长,还有当选的美国小姐,都获得不同程度的群众认同。

  自从副总统的官邸搬迁到海军天文台地界以来,按照这个区域长期的传统,一切室内外的杂务和勤务都由在美国海军中服役的菲律宾海军军士承担。他们身穿色彩鲜艳款式漂亮的海军蓝色军便服,上面绣着明显的标志“美利坚合众国副总统”,正在为客人们端上咖啡。

  大多数白天忙了一天的参加机组人选会议的人员,并没有受到邀请,没有来参加晚间的非正式讨论。

  那正是希默·拉斯克个人独特的命运,他竟然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第一先生”。他背负着沉重的负担,他所编辑的政治时事评论漫画、迎合官场趣味的笑话,以及左右逢源机智灵活的趣闻轶事,已经达到了任何其他男人所从未达到的程度,凭着这些,凭着他这样性格直爽与善良,美国终于能够容忍和宽恕他,竟然娶了这样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具有勇气敢于想象自己能够领导半个世界。

  就在拉斯克逗得副总统的夫人和她们十几岁的儿子捧腹大笑,乐得前仰后合的氛围中,总统带领德·黑尔离开房间,进入旁边附设的图书室。

  “行了。”总统开始说,“今天没有必要做出官方的正式决定,也没有必要特意向公众发布公告。只是看看能不能把当前的状况概括一下。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什么大机器究竟要干什么,可是可以合理地猜测到,它将要去织女星。谁也没有丝毫的概念,它究竟如何地运转和工作,谁也无法想象究竟会花费多长时间。你上次说过,织女星离地球有多远来着?”

  “二十六光年,总统女士。”

  “这么说,如果这个大机器是一架太空航行器,而且能够以光速飞行的话——我知道,它的速度不可能达到光速,只是相当接近,不要打断我的话——那么,飞抵织女星就需要花费二十六年的时间,这只是我们站在地球上,这样计量时间。是这样吧?德·黑尔?”

  “是的,完全正确。可能还需要再增加一年时间,用以把航行速度加速到光速,另外再增加一年时间,用于减速,以便进入织女星体系。但是从机组成员的立足点考虑,所需的时间将大大减少。或许只要一两年,取决于航行速度与光速的接近程度。”

  “作为一个专业的生物学家,德·黑尔,你还学了不少天文学的专业知识。”

  “谢谢总统夸奖。我想总得千方百计使自己深入到这个课题里面去。”

  总统略微盯着他,注视片刻,继续说:“所以只要航行速度非常接近于光速,机组成员的年龄年轻一点或者老一点都没有太大关系。可是如果花费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你说过,并非没有这种可能的——那么,就要选择年轻人了。我知道,俄罗斯人对于这个观点并不买账,因为阿坎捷尔斯基和卢那恰尔斯基,都已经六十多岁了。”

  她看着眼前的文件卡,读着外国人的名字,有点磕磕绊绊的。

  “中国人几乎可以肯定要派出习乔木了。他也六十出头。所以,每当我想到他们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我禁不住要说,‘怎么搞的,非得让我们也派一个六十岁的老头不可’。”

  德·黑尔知道,庄慕林刚好六十岁,一点不差。

  “可是另外还有……”德·黑尔想举出不同的例子。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印度医生,她只有四十多岁……这种方式,可以说是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最为愚蠢的处理方式。我们选拔人员参加奥林匹克,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去那里到底参加什么运动项目。我不明白,为什么老是在谈论要派科学家去。我看最应当派去的人物应该是圣雄甘地。或者,我们大家都认可的,送耶稣·基督去。德·黑尔,不用你说,这不合适。我还不知道吗。”

  “当你不知道究竟参加什么项目的时候,你就派一名十项全能冠军。”

  “可是到了那里,一看,是象棋比赛,或者是讲演比赛,或者雕塑比赛,你派去的运动员得了倒数第一。你说合适的人选,应当是能想象得出地外生命的活动,应当与大消息的接收和解码密切相关的人员。”

  “至少这个人能够相当熟悉织女星人如何考虑问题。至少能想到,他们对我们如何考虑问题,能有所了解。”

  “按你的说法,真正够条件的一流人才,就缩减到三个人。”

  总统再一次查阅了她自己的记录。

  “阿洛维、庄慕林,还有……这个人,他是不是会把自己当成是一个罗马帝国的瓦莱里安①将军。”

  【① 瓦莱里安(公元190~260),Valerian,或译为瓦勒良,罗马皇帝。】

  “瓦缬润博士,总统女士。他只是与一个罗马皇帝重名。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当罗马将军。”

  “瓦缬润甚至连人选委员会发的人员情况调查表都没有填写。他根本不考虑这件事,因为他不想离开妻子?是这样吗?我不是批评他。他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他知道如何使夫妻关系经常维持良好状态。是不是他的妻子有老病缠身?还是怎么的?”

  “没有,据我所知,他的妻子身体非常健康。”

  “好啊,那太好了,祝愿他们都好。以我的名义给她发一个私人便函——就说她已成为一位那么样的一个女人,为了她,一位天文学家竟然放弃研究宇宙的机会。注意,语言要生动有趣,德·黑尔。你知道我想干什么。要加进去一些名人语录。或许还有诗词。可是不要太过于多情。”她伸出食指,冲着德·黑尔摇了摇。

  “像瓦缬润这样的人能教给我们很多东西。我们为什么不邀请他们参加国宴呢?再有两周,尼泊尔国王就要来访。正好,就让他们参加。”

  德·黑尔心里焦躁,信手乱涂乱画。一旦这个讨论结束,他马上就得给已经回家的负责白宫接待工作的秘书打电话,而且还有一个更为紧急的电话。他已经好几个小时抽不出时间打电话了。

  “这样一来,就剩下阿洛维和庄慕林了。阿洛维就像二十岁那么年轻,庄慕林体格简直好得吓人。进行高空滑翔、悬崖高空跳水、海底潜水……他是一个出色的科学家,他提出了大量思路帮助解开大消息的密码,他在与其他老家伙的争论中,屡屡获得优势。他并没有从事过核武器的研究,是不是?我不想把从事核武器研究的人送上去。

  “现在,看看另一个人,阿洛维也是非常出色的科学家。她领导了整个百眼巨人工程,她知道有关大消息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并且具有不断探索的精神。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说,她兴趣和知识非常广泛。而且,她能够表现出一个美国年轻人的形象。”她暂停了片刻。

  “而且,你喜欢她,坎。这没有什么不对。我也喜欢她。可就是有一样,她是一尊别人难以控制的大炮,点火就着的大炮。你仔细地听过她的问卷调查陈述没有?”

  “您谈到的这些事,我想我还是清楚的,总统女士。可是机组人选委员会,问了她几乎八个小时的问题,让她感到恼火,有些发问的方式和问题本身,让她觉得十分愚蠢。庄慕林也有同样的感觉。也许她受到庄慕林的影响。她过去有一段时间,是庄慕林的学生,您知道吧。”

  “是啊,可是她也说出了一些愚蠢的事情。这里有一套视频录像重放机,所有的重要细节都能够看得到。前面是阿洛维的问卷陈述,后面是庄慕林的。坎,请按一下‘播放’健。”

  在视屏上,爱丽坐在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的办公室里,接受询问。德·黑尔甚至连那张发黄的纸张上写着的卡夫卡语录都能看得清楚。如果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在内,倘若,爱丽从所有的星星接收到的仅仅是默不作声,或许,她会感到更为幸福。现在她嘴边出现了更多的皱纹,明显地看出了眼皮下垂。就在她的鼻子上面,前额上,出现了两道此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垂直的皱褶。从录像上看,爱丽极度地疲劳,德。黑尔感到痛苦与自责。

  “你问我怎么看待‘世界人口危机’?”爱丽正在谈对这个问题的见解。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不是认为存在。世界人口危机。?还是不存在?你认为这是一个关键问题,我如果到了织女星,你说,这是一个人家必然会提出的问题,而且你要弄清楚,我对问题的回答是不是正确?好,是这样。我之所以赞同同性恋和神职人员独身生活,就是因为,那样可以避免人口过剩。神职人员独身生活是个特别好的主意,因为这有助于抑制任何导致盲从和狂热的遗传倾向和嗜好。”

  爱丽说完,面无表情,木雕泥塑一般,等着下一个问题。

  总统按下了“暂停”按钮。

  “真的,现在,我也承认某些问题选择得就是不太好,”总统继续说,“这项工程带有积极而潜在的国际影响。所以,我们也不想让处于这样显著地位的人士,只不过是一个鲁莽的种族主义者。在这项活动中,我们希望发展中的第三世界站在我们一边。所以,有充分的理由,应该问一下这类的问题。你看出来了吗?你是不是发现她的答案,显得……有那么点……缺乏老练、灵活和委婉?你的这位阿洛维博士,有点……有话直说、有屁就放的味道。现在,再看看庄慕林。“

  庄慕林扎了一个波尔卡圆点花纹的领结,肤色晒得很结实,衣装紧身得体。他说,“当然,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有感情,可是我们大家不要忘记,究竟什么是感情。它实际上就是,当我们十分愚蠢,愚蠢到无法领会具体的事物,在这种状况下,为了做出适当行为的一种心理动机。当我遇到一群鬣狗,龇牙咧嘴向我冲过来,我当然领会到,我面临了麻烦。我并不需要几个毫升的肾上腺素,来帮助我理解面临的局面。我当然也可以领会到,对我来说,对下一代作出某些遗传方面的贡献,或许是十分重要的。我也不需要在我流动的血液中,加上睾丸激素来帮助我实现。你能肯定:远比我们超前的地外生命,就会受到感情的支配和驾驭吗?我知道,认为我个人过于冷酷过于保守的,大有人在。可是,如果你真的想要理解地外文明,你就会把我送去。我比任何你能找到的人,都更加像一个地外的生灵。”

  “够入选资格!”总统说,“这家伙是一个无神论者,也许还有人以为,他本来就是从织女星来的。为什么我们必须送上科学家呢?为什么不能送上别的什么人……一个正常的人?”她立即加上一句,“我只是这么顺嘴说说。”随之接着说,“我知道我们为什么必须送上科学家。大消息是关于科学的问题,而且是用科学语言写成的。科学是我们理解的东西,同时能与织女星上的生灵共享的东西。不,还有更良好更充足的理由,坎。我记得你说过。“

  “爱丽不是无神论者。她只是一个不可知论者。她的心胸是开放的。她不受教条的约束和局限。她聪明、刚毅、坚强,她非常专业、非常在行。她知识面广阔渊博。在这种状况下,我们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坎,我很高兴,你能把这么一项大工程维持得井然有序团结一致。可是其中还有大量令人担忧的问题。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围绕着这项工程的那些男人们抑制了多么强烈的感情,克制了多少渴求的欲望。我所谈到的这些人,至少有一半以上相信我们不应当、也没有权利去建造这个东西。如果这项工程真的到了无法扭转的局面,他们也希望送上一个绝对安全可靠的人。阿洛维具有你所说的所有的各种条件和优势,只可惜,她绝对不是一个安全可靠的人选。我能抓住各方面关心和议论的热点,来自国会、来自院外活动全球第一委员会、来自我自己的国家委员会、来自宗教界。我猜想,在那次加利福尼亚见面会上,爱丽给帕尔默·卓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她惹恼和激怒了比利·卓·兰金。兰金昨天打电话给我说,‘总统女士,’——对于把‘女士’和总统联系在一起,他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他说,‘总统女士,那架机器将直接飞往上帝或魔鬼。无论飞向哪一位,您最好送上一位对上帝忠诚的基督教徒’。他试图利用他与帕尔默·卓思的关系,看在上帝的分上,影响我的意愿和决定。我并不怀疑他这里有什么他自己不可告人的不良居心。对于某些人,像兰金这样的人来说,庄慕林会比阿洛维更为容易让人接受。我认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讲,庄慕林就像是一条冰冷的鱼。可是,他可靠,能加以信赖,有强烈的爱国信念,身体结实。他具有值得信赖的科学成就。他本人也愿意去。没有任何的其它选择,只能是庄慕林。我能提供的最大支持,就是让阿洛维做一个后备队员。”

  “我能跟她这么说吗?”

  “在庄慕林得知情况之前,不能向阿洛维透露任何消息,就这样约定,好吗?在做出最后决定,并通知庄慕林之前,我会及时告知你……喔,情绪振作点,坎。难道你不希望阿洛维待在地球上?”

  六点刚过,爱丽结束了对国务院“猛虎小组”的简要介绍,这个小组是支持参加巴黎谈判人员的后盾。

  德·黑尔曾经答应过,一旦机组人选会议一结束,就马上给她打电话。

  德·黑尔希望,关于爱丽是否当选这件事,由他自己来告诉爱丽,不希望别人在他之前跟爱丽说。

  爱丽知道,在这些审查人员的眼里,十多个候选者中间,就是自己显然不够温顺和恭敬,就凭这一项,就足以使自己落选。尽管如此,她总还抱有一线希望,万一能选上呢。

  在住宿的酒店里有一个便函,不是那种由酒店服务人员塞进来的“在您外出期间,云云”的粉红色便条,而是信封口粘贴牢靠、没有贴邮票、亲手送达的函件。其中写着:

  “今晚八点,在国家科学技术博物馆见面。

  帕尔默·卓思。”

  没有抬头称呼、没有问候语、没有说明什么事、没有具体联系方式、没有署名之前的谦词。爱丽心想,

  这可真是一个充分自信的男人。收信地址就是她住宿的这个酒店,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他准是已经闲逛了一个下午,从国务卿本人那里了解到爱丽的情况,得知爱丽就在城内,估计总要回到酒店。

  这一天够累的了,而且把点点滴滴的大消息整合到一起的业务很忙,爱丽不愿意撂下,去干别的。她实在不想再到外面跑一趟,不过,她还是冲了个淋浴,换上衣服,拿了个钱包,搭乘了四十五分钟的出租,赴约了。

  离闭馆时间大约一小时左右,博物馆里几乎已经空无一人了。巨大的黑色机械装置已经装进巨大门厅的每一个角落。这些都是令人骄傲的19世纪的制鞋机械、纺织机械和煤矿机械。一架1876年博览会展出过的蒸汽笛风琴正在给从西非来的旅游团表演,是一首欢快活泼的曲子,爱丽听着心想,这原来大概是为铜管乐器谱写的乐曲。到处都看不到卓思的影子。爱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转身离开。

  爱丽心想,如果真的在这样一个博物馆里见到帕尔默·卓思,能够跟他谈论的是什么呢,只有宗教和大消息,那么与他见面的地点应当在哪里呢?这就有点像在SETI(搜寻地外生命)中,频率选择的问题:你还没有从先进文明接收到任何消息,可是你必须弄清楚,他们会采用什么决策——然而你对他们的状况实际上一无所知,连他们是不是存在都不能确定的情况下——确定它们会按照什么频率发射。那么所能涉及到的知识和技能必须是双方都能掌握的。你们和他们双方肯定都知道在宇宙之间,哪一种元素是最为丰富的,选择这种类型的单独射电波,基于其本身的特性,必然能够吸收与发射。正是按照这样的逻辑推理,所有早期的SETI搜寻,都包含有1420兆赫吸收线,这是属于中性的原子氢的谱线。按照与其等价的推理,眼下,是什么呢?贝尔(1847~1922)的电话?马可尼(1874~1937)的电报?哎,不,有了,当然是这样。

  她向一个警卫人员问道:“这个博物馆内是不是有一个傅科摆?”

  当她走入圆形大厅的时候,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笃笃笃地回响。卓思靠在围栏上,俯身向下注视着大理石池内用马赛克镶嵌的东西南北标志。在各个整点位置都树立着一个小标杆,有些还立在那里,其它的由于当天摆锤的运动,已经被撞击,倒下了。大约在下午七点左右的时候,有人将摆锤的运动停了下来,静静地悬挂在中间,纹丝不动。大厅只有他们两个人。卓思最后终于听见爱丽走来,却一句话也没说。

  “你想最后确定,祈祷能不能使摆锤停止运动?”爱丽笑着说。

  “那是对信仰的滥用与诬蔑。”卓思回答。

  “我不理解为什么,你竟然能说服那么多的人皈依宗教。这样的事务由上帝来做很容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说过,你经常与主对话……这难道不是滥用吗?难道你真的要测试一下我对谐振物理学的信心吗?行,可以。”

  爱丽真的多少有些惊讶,卓思居然非要她经受这样的测试,她决定让卓思看看她是如何完满地通过测试。她从肩上卸下手包,脱下鞋。卓思文雅礼貌地翻越黄铜护栏,并帮助爱丽爬过来。他们顺着斜坡慢慢地半步行半滑行地到达池底,站在摆锤的一侧。摆锤是暗淡的黑色,爱丽弄不清它的材料是钢铁还是黑铅。

  “你得帮助我一下。”爱丽说。她能够很容易地抱住摆锤,两个人一起连推带拉,使摆锤偏离垂直线,达到足够的倾斜角,靠近爱丽脸部。卓思密切地观察着她。卓思并没有问爱丽是不是有把握,也不去警告她,千万不要向前倒,也没有提醒她,松手时,千万不要给摆锤附加水平的推力。在爱丽的身后还有一米到一米半的水平地面,接着就是上升的斜坡,斜坡最高处有一段直立的圆形围墙。爱丽心想,只要自己机警一点,这只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她松开手,摆锤离她而去。

  她在想单摆的周期,有点晕晕乎乎,是2π,乘以L的平方根,除以g,其中:L是摆的长度,g是重力加速度。由于轴承的摩擦,摆锤摆回来的位置永远也不可能超过原来初始的位置。她提醒自己,我所要做到的就是,不要向前摇晃!

  在接近对面栏杆处,摆锤速度渐渐变慢,进而完全停止。沿着原来的运动轨迹返回,运动速度突然加快,超出了她的想象和预期。当摆锤偏斜着疾驰而来的时候,摆锤体积仿佛惊人地增大。来势凶猛,几乎就要砸在她的脸上。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当摆锤再次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失望地说:“我畏缩了。”

  “仅仅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不,我畏缩了。”

  “你充满信心。你相信科学。只有沧海一粟那么一小点的犹豫,或者说怀疑,不信任。”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这只是上百万年的思考对抗上亿年的本能。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职业那么容易,而我的事业为什么这么难,其根源所在。”

  “就此而言,我的工作和你的工作是完全一样的。轮到我了。”卓思说着,在摆锤沿着运动轨迹达到最高点时,吱吱嘎嘎地抓住摆锤。

  “我们可不是在这里测试你对能量守恒的信念。”

  卓思笑了笑,正打算认认真真地试验一下。

  “你们在下面干什么呢?”有一个声音问道。

  “没处闹腾,跑到这儿发疯?”博物馆执勤警卫人员进行闭馆前的例行检查,看看有没有尚未离馆的参观者。想不到在一个洞穴般的建筑里,平时绝少游人的幽深处,碰上这样一男一女,一个从上而下的单摆,一个向下凹陷的深坑。

  “啊,没什么事,长官,”卓思充满趣味地说,“我们只是测试一下自己的宗教信仰。”

  “这是斯密森博物馆,是研究院,是科学学会,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这个警卫回答,“这是文明的场所。”

  卓思和爱丽哈哈大笑,竭力把摆锤稳定在静止的位置,沿着斜坡爬上地面。

  “按照‘第一修正案’①,这是允许的。”爱丽说。

  “可是还有‘第一戒律’②。”警卫回答。

  【① 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1791”确立了美国宪政最基本的信念,以及新闻、言论等多项自由权利。】

  【② 基督教十戒之一,见《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

  爱丽穿上鞋,挎上手包,高昂着头,与卓思和警卫一起走出圆形大厅。他们没有说出自己是谁,警卫也没有辨认出他们的身份,他们好说歹说,才没有被拘留。可是在此后走出博物馆的一路上,身穿制服的人组成的方队护送着(其实是押送着)他们,生怕爱丽和卓思瞅个空子,又溜到蒸汽笛风琴那里,去追寻有没有捉摸不定的上帝。

  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他们沿着林荫大道相互无言地走下去。夜空非常晴朗,爱丽辨认出了斜挂在天边的天琴座。

  “其中最亮的那一颗,就是织女星。”爱丽说。

  卓思长时间地注视着那颗星星,最后说了一句:“解码工作是一项辉煌的成就。”

  “喔,哪儿的话。只不过是平凡小事。对于先进的文明来说,这只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容易传递的消息。如果我们连这样的事都解释不清,那可真是太丢人现眼了。”

  “我注意到,你并不把那些赞扬的话十分当真。不,不过不像你说的,实际上,这是一项足以改变未来的重大发现。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对未来的期望。就像使用火,就像学会书写,就像学会农业耕作一样。或者说,就像天使报喜圣母领报根据耶稣降生在12月25日,倒回去推算,确定3月25日为圣母领报节。这是天主教的一个重要宗教节日‘世界各地都有圣母领报大教堂’一样。”

  卓思再次注视着织女星。

  “如果你能在那台机器上取得一个席位,如果你能够乘坐它到达大消息发送者那里,你设想一下你能看到什么?

  “物种演化是一个随机过程。可能性简直太多了,无法做出合理的预测,难以猜想到,在其它环境下,生命究竟会演化成什么形态。假如你能看到生命起源之前的地球,当时,你能猜想得到将来会有知了(蝉)吗?猜到会有长颈鹿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猜你准是以为我在编造一些材料。好多东西只是从书本上看来的,或者从祈祷的人那里听来的。其实都不是。这是来自我本人自己的直接经验。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事更为清楚明白直截了当的了。我曾面对面地见到过上帝。”

  毫无疑问,他对于自己所说的深信不疑。

  “那么你说吧。”

  所以,他就从头至尾讲述了他所亲历的过程。

  “好了,那么,”爱丽最终说了,“从临床上讲,你已经死了,然后你又复活了,而且你清楚记得通过黑暗见到光明苏醒过来。你看到过一个光芒四射的人的形象,你认为那就是上帝。可是在经验中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告诉过你,这个光芒四射的形象创造了宇宙,或者制定了道德的戒律。这样的经验就是如此的一个经验而已。你为此受到深深的感动,绝对没有疑问。可是这完全能做出其它的解释。”

  “试举一例?”

  “比如说,就像婴儿诞生一样。婴儿诞生的过程就是穿过一个长长的黑暗通道见到光明苏醒过来。请不要忘记,那是多么的明亮和辉煌——婴儿在黑暗中度过了九个月。诞生,使她第一次见到了光明。请想象一下,那是多么的震撼和令人敬畏,想象一下,第一次见到了光明,第一次见到了色彩,第一次见到了阴影,第一次分辨出明暗,或者第一次看到了人的面孔——这副面孔,或许事先已经编排好了程序,当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能够辨认出来。也许,当你就要死去的时刻,一瞬间,你的生命里程表又被倒拨回去,重新置于零点。明白吗,我倒不是一定要坚持这个说法就是千真万确。这只不过是很多种可能的解释之中的一个。我的意思在于提示你,对于你自己的经验,自己的想法有可能是一种误解。”

  “你并没有看到过我所看到的那些景象。”

  卓思再次仰望天空,注视着织女星蓝白色闪烁的寒光,然后转身对爱丽说。

  “按照你的宇宙观,你是否感受过……迷失方向?如果没有上帝的话,你如何知道应该做什么?怎样去做?只是遵守物理定律或自然法则?再不就是,听任自己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你不是担心迷失方向,帕尔默。你是担心所创造出的宇宙没有被放到中心位置,不合乎理性。在我的宇宙中,有大量的规律和秩序。万有引力、电磁场理论、量子力学、大一统理论,它们都包含有很多定律。至于说到行为,说到怎样去做,作为一个物种,为什么我们不能设想出我们最感兴趣的那些东西?”

  “我可以肯定,在这个世界上必然有热心而高尚的认识,我总是认为在人们的心中存在着善良的愿望。可是如果没有上帝的爱,人们会做得多么残酷与暴虐?”

  “就算有了上帝的爱,残酷与暴虐就能减少吗?萨沃那柔拉①1481年被派往佛罗伦萨,在圣马可修道院任牧职。他在讲道中,批评教会的弊端与腐败,揭露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残暴统治和富人的贪婪无耻。被判为异教徒,被绑在佛罗伦萨西尼约里亚广场的树桩上烧死。和托奎麻达托奎麻达(1420~1498),西班牙巴塞罗那宗教审判所的第一任大法官,人称地狱之王,是残暴、顽固、绝不宽容和宗教狂热的典型。残酷镇压吉卜赛人,在他任职的十年间(1487~1497),被判火刑的约两千人。都接收了上帝的爱,或者至少他们这样说。可是,一个死于宗教的火刑,一个借助宗教审判将大约两千人送上火刑柱。你的宗教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儿童,认为需要有一个恐怖的幽灵,来震慑他们,让他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你希望所有的人都相信上帝,从而他们就会遵守法令与戒律。你所能采取的唯一手段就是:一支严格的世俗警察势力,无论警察遗漏或忽略了什么,统统由洞察一切的上帝加以监督和惩罚。你丝毫也不付出代价,出卖了人世间的平民百姓。

  【① 萨沃那柔拉(1452~1498),意大利基督教传教士、改革家和殉道者。初学文科,后转学医,1475年放弃医学,成为多明我会的基督徒。】

  “帕尔默,你以为,由于我没有你那样的宗教体验,所以就不能感受你的神明之庄严与伟大。其实,你的讲述恰恰起了相反的作用,我听了之后,反而让我感到,你所讲述的神,简直太渺小了!蕞尔之地的一个小小行星,短短的几千年时间——太难以引起人们重视的一个小神仙,哪里够资格做一位宇宙的创造者。”

  “你把我与其他的某些传道士混为一谈。那次见面所在的博物馆是属于兰金兄弟的领地。我准备接受一个几十亿年古老的宇宙。我只是说,科学家们也并没有对其做出证明。”

  “可是我要告诉你,你不懂现有的证据。如果这些历来认为是智慧的东西,这些宗教的。真理。只不过是一个谎言,怎么能使民众从中得到恩惠呢?当你真的相信民众是成熟的人,你就会宣扬另外一种不同的教义。”

  短短的一阵沉默,只有清脆的脚步声在回响。

  “如果我的话过于难听和刺耳,请你原谅,”爱丽说,“我总是控制不住,时不时地就会言辞过激。”

  “我给你一个回话,阿洛维博士,今天晚上,我会认真仔细地考虑考虑你所说的话。因为,你提出了很多问题,是我必须设法回答的。可是现在,我按照你同样的精神和态度,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爱丽点头答应,卓思继续说:“想一想,意识会是什么,就在这一瞬间的意识会是什么。难道就是那么几十亿个细小的原子在那里不停地扭动?而且除了生物学的机制以外,从科学中,儿童所能学习到的,爱究竟是什么?这里可以——”

  突然,爱丽的传呼机,嘀嘀响了。可能是她一直等待的,坎,发来的消息。当然盼着是好消息。她看了一眼液晶所显示的符号和数码:是坎的办公室号码。附近没有公用电话,可是很快就能招呼一辆出租车。

  “对不起,我必须马上回去,”爱丽满含歉意地说,“很高兴,能与你交谈,对于你的问题我也要认真地考虑……你还想再提一个问题?”

  “是的。在科学上有些什么箴言、戒律和规则,防止科学家从事罪恶的活动?”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十五章 紧定铒销

  谁在星空之下建造,太悠久,太漫长。

      ——爱德华·扬①《夜思》。

  这地球,要什么,有什么,

  不管它多么近,

  我不打算向其它星座要什么,

  它们那里也是自由自在,

  它们那里也是要什么,有什么。

      ——沃尔特·惠特曼②《草叶集》,“开放大道之歌”(1855)。

  【① 爱德华·扬(1683~1765),英国诗人、剧作家、文学评论家。】

  【②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

  这是一场长达数年的科学技术梦想,同时是一场外交谈判的噩梦,可是终于说服和协调了各个方面,同意建造这台机器。

  对于如何命名这台机器,各个方面提出了各式各样的新名词,工程项目的名称让人联想到很多古代的神话。可是从一开始,人们一直就简单称呼它为大机器,因此“大机器”就成了正式的官方称谓。后续的复杂而细致的国际谈判被西方的专栏作家描述为“大机器政治”。

  当可靠的总体预算首次出笼,连实力最为巨大的宇宙航行企业集团都为之瞠目结舌。最终结果是需要几年的时间,每年拿出五千亿美元,大致是整个星球上总的军费预算——核武器和常规武器——的三分之一。

  人们产生了一种恐惧,建造大机器将要摧毁世界的经济。

  伦敦《经济学家》杂志不禁发问:“这是不是来自织女星的一场经济战?”

  《纽约时报》(1851年创刊)的日常标题,其离奇程度,比起十多年前已经关闭的故意耸人听闻狗扯羊皮的八卦小报《国民问讯》③,有过之而无不及。

  【③ 《国民问讯》已于2005年复刊。——译注】

  通过原始记录的查证,没有任何的灵媒、巫师、水晶球占卜、先知、预言家,没有哪个算命打卦、求签问卜的,没有任何自称有预见能力的人、没有占星术士、没有测字算命的人、没有数字神秘精算家,甚至也没有年终撰稿人,预见到“未来一年”将会出现大消息或者大机器——更不要说织女星、素数、阿道夫·希特勒、奥林匹克以及其它等等的事件。

  话又说回来了,放马后炮的事后诸葛亮却不少,他们说什么,其实他们早已清楚地预见到会发生这些事,只不过,一时疏忽,没有把它们写下来,就是了。

  如果事先没有做出书面记录,人们总是把令人意外事件的预见程度,渲染得天花乱坠、精确无比。这可以算做在日常生活中一条奇怪的规律。

  其实,很多宗教与此大同小异:他们说,只要对他们神圣的书写文本仔细而富有想象力地加以精读就能获得启示,就能清楚地预见到那些令人惊异的事件。

  自从广岛协议完全生效、付诸实施以来,世界宇宙航行工业令人担心地日渐萧条与衰落。对于与此有关的一些人来说,大机器为该行业提供了一个潜在的财源。只有很少几种战略武器系统正在进行研制与开发。居住于太空,正在形成为一大笔业务,但是仍然很难补偿上一届政府出于战略防御考虑定购的绕地轨道激光堡垒业务方面的损失,以及其它装备供应方面的损失。由此,那些原来担心一旦大机器投入制造,这个星球的安全会受到威胁的人,当考虑到就业、利润和事业的前景,就毫不犹豫、欣然接受了。

  一些占尽天时地利拥有既得利益的少数人士,他们认为不要想象大机器的高技术行业就是那么前程似锦,还不如多考虑考虑是不是来自太空的一种威胁。要做好防御的准备,规模庞大、功率强大的监视雷达,最终有必要建到冥王星上或者更远的乌特彗星云上面。大量有关军事力量对比的言论,说明地球文明根本无法抵抗地外文明,可是丝毫不能吓倒那些满脑子虚幻空想的人士。他们反问,“就算我们无力抵抗,难以自保安全,难道你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亲自来到地球吗?”这是利益驱使所致,虽然没有吃到口,可是馋得已经闻到香味了。他们当然要建造大机器,那个大机器价值几万亿;可是,即使他们这把牌出得正确,大机器只不过是开了个头。

  一个松散的政治联盟联合支持拉斯克总统竞选连任,这实际上,演变成了一场全民公决,双方辩论的焦点,就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建造大机器。

  她的对手们,大声疾呼,这将面临特洛伊木马和末日审判机器的威胁,美国精英沮丧的前景,就是面对“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发明创造齐备”的外来异物和异类。

  总统宣布,她坚信,美国的技术实力将振奋起来迎接挑战,更为具体的话,她并没有明确说出,可是,这也就意味着,她的意思是美国的精英终将掌握与织女星旗鼓相当的所有技术。

  正如所预期的,她虽然再次当选连任,可是并没有多大的优势。

  指令本身是决定性的因素。在操作入门读本内有关语言和基本技术的指令,以及大消息内有关如何建造大机器的指令,详详细细、面面俱到、毫无遗漏、毫无含糊之处。

  有些场合,一些中间步骤看起来已经十分明显,没有必要啰唆,可是它仍然不厌其烦一步一步逐个细节加以解释说明——比如说,在基础算术部分,已经证明了,二乘三等于六,还要证明,三乘二也等于六。

  在结构建造的每一个阶段,都有检查环节和条目:按照指定的工艺,制作出来的铒,其纯度应达到百分之九十六,同时其它的稀土元素不能超过百分之一。

  当第31号部件完成后,放入浓度为每升六摩尔的氢氟酸溶液中,浸泡之后剩下来的结构元件其形状应如附图所示。

  在第408号部件装配过程中,应当置于一个磁场强度为二兆高斯磁场的横截面之间,使得转子达到指定的每秒转速,然后减速,返回到转子静止状态。指定的各种测试,如有任何一项失败,全部制作必须从头开始重新再来。

  等到你习惯了熟悉了这些测试之后,你才有指望能够通过测试。这很像是一个死记硬背的过程,记得烂熟了,测试也通过了。很多正在制造中的组件,都是在专门的工厂中进行,这些工厂都是按照操作入门读本的详尽指示,从头开始建造起来的。

  设计指令之详尽与仔细,似乎是在挑战与蔑视人类的智力和理解力。从中很难看懂究竟为什么能够有效工作,可是只要逐字逐句认真执行,其结果管保能够正常工作。

  即便指示与说明如此详尽与周到,在将这些新技术付诸实施的过程中,仍然需要苦思冥想反复琢磨。

  偶尔,有的时候,比如说,对于冶炼中的排渣技术或者有机型半导体的技术,直接提供最有效最有前景的观点和指示。

  也有的时候,同时提出几种可行的方案,用于制作同一种组件;很显然,地外生灵并没有确切的把握,究竟哪一种技术,对于地球来说是最容易实现的。

  当第一个工厂建成,当第一个原型制作出来,原来那种以为,仅仅凭着一种未知的语言写成的大消息所提供的地外技术,人们有没有可能制成什么产品,这种悲观论调减少了。产生出一种令人兴奋的感觉,就仿佛应付一场毫无准备的学校抽查考试,结果发现,仅凭已经接受的普通教育,仅凭普通常识,居然也能得出答案。就像所有一切精心设计极具竞争力的考试,参加这样的考试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总会取得一些经验。

  所有的第一次考试,一项一项地都通过了:铒的纯度符合要求;中间的半成品件经过氢氟酸的腐蚀,所有的非有机物质都被腐蚀掉了,剩下了与图形相符的超级结构;转子就像说明中指出的那样,顺利地转动起来。

  批评人士指出,大消息的执行,使得这些科学家和工程师们趾高气扬;他们自以为在技术上已经赶上地外文明,可是他们忘记了随时随地潜藏的危险。

  为了制作某一个元件,规定了一套复杂的有机化学反应,其最终产品注入到一个游泳池大小的混合池之中,池中是甲醛和氨水混合液。该产品注入后,慢慢生长、变异、分化、定型,然后就在原地不动——其精致和复杂的程度远远超出人们已知的类似结构。它具有一大套精细管路组成的复杂纠结的分支网络,显然,管网中有液体往复循环。这是一种暗红色胶质黏浆。这种东西本身并不能复制繁衍,而其生物活性和生长能力的确令大批亲眼目睹的人瞠目结舌。他们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过程,制造出的产品几乎一模一样。

  只要依照指令执行,最终生成的这种产品为什么竟然如此地复杂,始终神秘莫测。

  这一大套有机物质就位于生成它的平台之上,就众人所知,只是放在那里,什么活计也不干。其实,它是要装入正十二面体之内的,位置恰好紧靠着机组人员所在区域的上部和下部。

  两架同样的机器,同时在美国和苏联分别进行制造。

  两个国家都把制造场地选在遥远偏僻的地点,不仅仅是为了以防万一机器成了末日审判装置,得以保护人口聚居中心区,更是考虑到避开和控制心怀好奇的寻访者、抗议的人群,以及媒体记者。

  美国选择了怀俄明州,苏联选择了远在高加索之外,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属下的乌兹别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

  在装配地点附近建立起新的工厂。装配所需的大批零部件也还要由现有的各行各业制造,涉及的行业领域相当广泛和分散。例如,承包光学零部件的德国分包商可能在出产著名蔡斯牌光学器材的城市,耶拿;而有一些零部件的制造和检测要在美国和苏联进行;还有一些工作要在日本进行,在日本,把所有的零部件都进行系统的检验和测试,设法弄清楚它们的工作原理,到目前为止,只是尽最大努力去理解。北海道的工作,进程缓慢。

  因为考虑到,比如某一个零部件经受一种并非大消息授权的测试,会不会影响了功能协调一致的大机器中各式各样的零部件所统一体现的某些微妙的共生功能。

  大机器一个重要的分支结构是三个外部的同心球面环形壳体,它们的三个轴心线相互垂直,按照设计规定要进行高速回转。这几件球面环形壳体将以精确而复杂的格式装配到一起。

  如果按照未经授权的测试,已经回转了几次,再把它装配到大机器上,会不会影响性能呢?

  反过来说,如果未经旋转测试,能不能完满地胜任工作呢?

  哈顿工业集团是美国建造大机器的一级承包商。叟耳·哈顿坚持不作未经授权的测试,甚至预先的试装也没有必要,直接装配成大机器就可以。

  他下达命令,严格按照大消息所作的指示,微枝末节丝毫不差,要领会大消息中没有明文写出的微妙之处,坚决认真加以执行。

  他督促他的雇员们,要把自己想象成中世纪求神问卜的巫师,对魔咒灵符里的字句,不厌其烦挖空心思地设法执行。千万不能读错或错误理解任何一个字眼儿。

  不知你醉心哪一种历法或信奉哪一种末世理论的教义,尽管说法略有不同,可是大约只剩两年,就到新的千年了。大批的人员开始“退休”,为的是全身心投入末日审判或者是迎接救世主降临,或者是两者都要参与。因此,在某些行业里,技术熟练的劳动者,显得人员短缺。

  哈顿决心重建劳动大军,以便优化大机器的建造进程,并对承接任务的分包商给予鼓励和刺激,这些就被视为美国承担的制造任务能否成功的重要因素。

  其实,哈顿自己也“退休”了,考虑到这位众所周知的消除宣讲传道模块发明者的见解,不能不令人感到惊讶。他说的这句话已经成为流行用语,“千年至福论者把我整成了一个无神论者。”

  他属下的那些分包商说,关键性的决策仍然要由他拍板。可是有什么事,想与他商谈,只能通过快速非同步远程网络:他的那些分包商把工程进度报告、行政主管当局的要求以及对他提出的问题,都放到一个民间通用的远程通讯科学网络服务商提供的闭锁打包之中。他的回答将放在另外一个闭锁打包之中。

  这是一种别致的安排,可是工作起来,还是很有效。

  刚刚开始的时候,困难重重,问题逐步获得解决,这个大机器终于出现一点模样,随着工作的进展,叟耳·哈顿的消息越来越少。

  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的执行官们为此深感忧虑,可是当他们去到一个没有向外界透露的地点,对哈顿进行了一次访问之后,他们重又感到安心和踏实,事后,他们把这次举动描述为冗长而啰唆的访问。他所居住的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所在,任何其他人都一无所知。

  自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世界的战略核武器储备首次降到三千二百枚以下。度过多方裁军谈判更为困难的阶段,谈判取得了进步,核威慑已经降低到最小限度。在武器较少的一方,被另一方没收或查封一小部分武器,就会产生更大的危险。而且随着运载系统的数量急剧减少——这是更加容易核查的——随着遵照条约行事,新型自动检测手段得以部署,随着新的现场视察协议的签署,进一步裁减的可能,似乎前景良好。

  这个进程本身在双方的谈判专家和公众的心目中无异于产生一种动力和势头。就像通常,在军备竞赛中,两个超级大国都力图赶上和超过对方,可是这一次是在军备裁减方面。

  在实际的军事实力上,他们放弃的并不是很多;他们仍然维持着毁掉整个星球文明的能力。然而对于未来,产生了乐观情绪,对于新生的一代而言,有了希望,这已然是很有成就的开端了。

  也许伴随着世界范围,世俗方面与教会方面,日益紧迫地庆祝新千年的来临,敌对国家之间每年发生的武装冲突还会进一步地减少。墨西哥城的枢机大主教把它称之为“上帝的和平”。

  在怀俄明和乌兹别克,建立起很多新型的工业行业,平地兴起整座整座的城市。当然了,工业化国家天生就要承担更多的费用,不过,就全球人均每年的费用大约一百美元。对于世界上四分之一人口来说,这一百美元在他们的年收入中是一笔相当不小的数目。

  花费到大机器上的钱财,既没有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又没有提供什么直接的服务。可是,刺激了新技术发展,即使大机器永远不能有效地工作,这的确也还是很合算的。

  有很多人感觉,步子迈得太快了,至少应当把每一步,究竟是怎么回事,搞清楚了,然后再进行下一步。他们认为,建造大机器,延续几代人的时间,结果呢?大笔的开发费用平均分摊到几十年的时间里,将会减少世界的经济负担。出于多方面的考虑,这是非常慎重而有远见的建议,可是执行起来太困难。怎么可能只开发大机器中的某一个部件?遍布全世界的那么多科学家和工程师,专业领域千差万别,可是对他们而言,大机器所需的专门知识还是跨领域的,为了适应大机器的需要,他们不得不拓展和延伸知识,以满足大机器各个方面的需要。

  还有一些人,他们担心,如果大机器不快点干,恐怕就永远也干不成了。美国总统和苏联部长会议主席都同意他们的国家承担建造大机器的任务。可是这并不能保证他们的继任者,个个都同意继续承担此项任务。从而,在那些对该项任务了解最为透彻的人士看来,他们现在手中正掌握着这项工程,当然愿意在他们仍然处于负责地位的时期,能亲眼看到项目完成。有人争辩说,大消息的对外广播其中蕴含着一种内在的紧迫性,他们不惜采用大量不同的频率、使用强大的功率、花费那么长的时间。既然如此紧迫,就不会是慢慢地等到我们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然后才动手制作。显然是要求我们立即动手,刻不容缓。于是,工程进度,步骤加快。

  所有早期的子系统,都是基于操作入门读本第一部分描述的基本技术。那些规定的检验与测试都能顺利通过。到了后来,在检验和测试更为复杂的子系统时,开始有失败的情况出现。当然,两国都有这种现象发生,可是苏联出现得更为频繁。因为谁也不清楚,这些部件究竟是如何工作的,通常也很难回溯追踪,很难认定究竟是制造过程中的哪一个环节出现纰漏。在有些情况下,两家制造商同时制作同样的部件,各自竞相加快进度与提高质量。两个部件都通过了检验与测试,需要装配时,都倾向于选用本国的产品。从而,在两个国家里装配出来的机器并非绝对完全一样。

  最终,在怀俄明,系统集成总装的日子到了,就是要把分离的大部件最终装成完整的大机器。看起来,好像是整个建造过程中,最容易的一步了。好像需要一两年的时间就能完成。

  有人想,这架大机器一旦运转起来,按照预定的时间表,正好这个世纪也就该寿终正寝了。

  怀俄明的野兔更为狡猾。也许是数量太少。很少能够辨认出来。雷鸟的车头灯不止一次地照到过靠近路边的野兔。尽管有可能有几百只,不过,像在新墨西哥州的野兔那样,排列整齐,列队路边的习性还没有传播到怀俄明这边。

  爱丽心想,周围的自然环境和条件,与百眼巨人那边相差不大。环绕在主要的科学设施周围的,是几万平方千米的人迹罕至的美丽风景。她匆匆地驶过眼前出现的场面,她不是机组成员。可是她要到这里,参加从来也想象不到的宏伟事业。当然了,无论大机器运转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百眼巨人的发现注定要成为人类历史上的转折点。

  仅仅那么一瞬间,晴天霹雳一般惊醒了我们,需要我们大家紧紧地团结在一起。爱丽自己纠正了一下,那不是来自晴天,那是来自黑暗中。来自二十六光年以外的地方,距离我们二百三十万亿千米。面对就要来临的文明的一千年,大家异口同声地欢呼,作为苏格兰人也好、作为斯洛文尼亚人也好,或者作为四川人也好,你很难想象他们与其他人有什么区别。相对于工业化国家与织女星生灵的技术差距,地球上技术最落后的国家与工业化国家之间的差距,肯定要小得多。这样一来,原本好像具有天壤之别的种种差异——人种的差异、宗教的差异、国与国之间的差异、民族的差异、语言的差异、经济的差异以及文化的差异——突然迅速地缩小,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我们都是人类。”这是最近这些日子,人们听到最多的一句话。这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你想想,过去的几十年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人表达出这样的感情,特别是在媒体上。人们说,我们共享这同一个小小的星球——而且几乎可以这样说——还共享这几乎是同样的全球文明。很难想象,外星人来了,会认真严肃地提出要求,从这种或那种具有代表性的意识形态差别中,挑选出某一种优势的语言,用以进行交流。即使不提大消息那些神秘莫测的功能,单就其本身而言,已足以构成一种动力,将全世界凝聚到一起。你会亲眼目睹这一切正在发生。

  当爱丽的母亲听说爱丽没有被选上,她马上就问:“你哭了吗?”

  真的,她的确哭了。这只是自然的反应。

  当然,还由于她太过于渴望了。可是存在着无法抗拒的事实,她跟她母亲说,庄慕林是第一流的候选人。

  在苏联,选中卢那恰尔斯基,还是阿坎捷尔斯基,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两个人都接受“训练”,准备接受任务。很难想象,在理解大机器方面,达到他们这么优秀程度的人,还能找出什么更合适的训练。有些美国人给他们加上这样的罪名,说苏联这样做,纯粹是企图获得两个大机器主要发言人的名额,可是爱丽认为,这种说法简直是卑鄙阴暗的心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卢那恰尔斯基和阿坎捷尔斯基都是极其出色和非常有能力的人。爱丽实在难以想象,苏联政府究竟怎么来决定,究竟会让哪一个人上去。卢那恰尔斯基就在美国,但并不是在这里,并不在怀俄明。他在华盛顿,率领一个苏联高级代表团与美国国务卿和新提升国防部副部长的密歇尔·凯茨会谈。阿坎捷尔斯基已经返回乌兹别克。

  在怀俄明成长起来的新兴大城市,名字就叫大机器;怀俄明,大机器。在苏联,与此对应城市,俄文名字叫Makhina ,也就是“大机器”的意思。

  两国的大机器城都是一个复杂的联合体,有居民、有公共设施、有居住区和商业区——可是,最多的还是工厂。

  大多数建筑,看起来普普通通,至少外观上如此。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只要你瞥上一眼,就能看出它们与众不同的奇特之处——球形或半球形的圆顶,高低错落的尖塔,几英里长盘根错节的外部管路。

  一眼就能判断出来,这些分布在怀俄明荒野里的工厂,潜藏着危险,比如,可以猜到它们是生产有机化工部件的。有的厂家采用大家已经有了充分了解的技术,这样的厂家遍布于世界各地。

  新技术的核心部分,也就是系统集成装配设施,建在怀俄明,过去这里只有大篷车走过。现在所有已经完成的部件都运送和暂存在这里。

  有的时候,爱丽看到一个部件到货和拆箱检验,她成了人类中的第一个曾经亲眼看见过这个元件最原始设计图的人。当每一个新运到的零件还没有拆箱的时候,她就匆忙地跑去检查。当一些部件安装到另外的部件上面的时候,当一个子系统通过规定的检验和测试的时候,她内心充满了喜悦,满脸洋溢着激情,她猜想,这就像那种母性生育的自豪感一样。

  爱丽、庄慕林和瓦缬润来此参加一个长期规划的例行会议,有关世界范围收集到的来自织女星的大量信号的监测状况。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在谈论巴比伦火灾的事。

  今天凌晨,那里发生了大火,或许是在那些罪恶多端怙恶不悛的吸毒者和惯犯们出入最为频繁的时刻。一批袭击者,他们配备着火箭发射筒和燃烧弹,同时攻击和突破恩里尔城门和伊饰妲城门。塔庙被付之一炬。有一幅看起来像是不大可能的照片,只有很少的几个满身泥泞的人,从亚述神庙里面匆忙地冲了出来。最引人注意的是,这场火灾中,尽管受伤的人还是不少,可是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死掉。

  就在巴比伦遭到攻击之前,《纽约太阳报》,这是一家受全球第一委员会控制的报纸,在它的头版头条,爆出了一个轰动全球的新闻,报社收到一个电话,说是,对巴比伦的攻击正在积极准备之中。打电话的人主动声称,这是遵照神的意志,对病态的和衰落的拜金的污秽与腐败作出的惩罚,是代表美国的尊严与道德加以执行的。

  巴比伦集团公司的总裁发表声明,斥责这场攻击,谴责这样一场有预谋的犯罪行动,可是,奇怪,不管S·R·哈顿究竟在什么地方,可是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听到他对此说过一句话。

  因为众人都知道,爱丽曾经到巴比伦访问过哈顿,有少数几个从事这个工程项目的人,总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甚至庄慕林也抱有很大的兴趣,想知道爱丽对此事的见解,其实,仅凭庄慕林对那个地方地理状况的了解,庄慕林自己绝对不止一次访问过巴比伦。爱丽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得出来,庄慕林驾驶着双轮战车驰骋的样子。不过也有可能只是阅读过一些有关巴比伦的资料。新闻杂志周刊登载过那个地区的地图照片。

  最后,他们回到了正题。基本状况,大消息仍然在继续,重复着同样的频率、同样的带通、同样持续的时间、同样的偏振调制和同样的相位调制;表面仍然是素数和奥林匹克实况转播,大机器的设计图和操作入门读本仍然蕴藏于内层之中。织女星体系的文明人似乎全心全意专注此事。或者,只不过是他们忘记了关闭发射机。瓦缬润的目光望着无限遥远的地方。

  “彼德,为什么你想问题的时候,眼睛老是盯着天花板?”

  众人都说,这些年来,庄慕林已经更为成熟了,可是这种见解,依照当前状况来判断,的确看不出有多大的改进。由于被美国总统选为代表,代表国家去地外执行任务,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巨大的荣誉。

  庄慕林跟至交密友们说,这项任务是他生命中最为辉煌的顶点。他的夫人临时移居到怀俄明,坚信自己仍然要耐心地承受幻灯片的展示场面,因为这里有很多参与建造大机器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成为他的新朋友。由于工作场所离庄慕林的出生地蒙大拿州很近,他经常回到那里做短时间的访问。有一次,爱丽开车送他去蒙大拿州的密苏拉。这连续的几个小时中间,他对爱丽表现得如此热诚和亲切,这是他们两人多年交往关系中,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嘘——!我正在思考。”瓦缬润回答说,“这是一种消除噪声干扰的技术。我要让我的视野中分散注意力的杂物缩减到最少,可是你却从声频领域里制造了一个分散注意力的干扰。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不注视一张白纸,岂不是同样能达到目的。可是纸张的幅面太小,在我视野的周边仍然能看到东西。别说别的了。我正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可是为什么总是收到希特勒的消息?总是那场奥林匹克?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他们肯定已经收到了英王加冕的实况转播。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一些大特写,显示象征王位的顶着十字架的圆球和权杖,还有皇家雍容华贵的貂皮长袍,同时有一个声音宣布:‘……凭着上帝的仁慈与恩惠,为乔治六世加冕,让他成为英格兰、北爱尔兰的国王,并且成为印度的皇帝?’为什么?”

  “你能保证,在转播加冕仪式的时候,织女星正好就在英格兰的上空?”爱丽问。

  “当然了,我检查过,就在接收到奥林匹克广播之后,几周之内,我就核查过。而且,加冕的信号要比希特勒的信号更强。我有确实的把握,织女星肯定能够拾取到加冕的转播信号。”

  “你担心,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手里所掌握的有关我们的全部情况?”爱丽问。

  “他们处于匆匆忙忙的状态。”瓦缬润说。他偶尔地也会像现在这样,只说模棱两可的半句话。

  “很有可能,”爱丽认同这种看法,“他们持续不断地提醒我们,他们了解希特勒的情况。”

  “这与我所说的,意思差别不大。”瓦缬润答道。

  “行了,别再浪费时间,别再海阔天空、胡思乱想了,”庄慕林吼叫了一声。他从来都没有耐心,深入地思考一下地外文明究竟是什么动机。他会说,望风捕影地猜测,纯粹是浪费时间;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一切结果了。他毫无例外地督促所有的人集中精力关注大消息,那是实实在在的数据——丰富、没有任何歧义、组织结构出色而且严密。

  “在这儿,现实一点儿,或许会改改你们两个人的毛病。我们为什么不到装配现场去看看?我想他们正在利用铒销钉进行系统集成呢。”

  大机器的外部轮廓几何形状非常简单。可是内部构造和细节极其复杂。

  五个机组人员乘坐的席位,在十二面体中,各个都朝着中心点,明显而且突出。没有设置任何的饮食设施、没有睡觉的或者其它身体功能所需要的设施,显然这趟旅程——如果,真的是一趟旅程的话——将是非常短暂的。有些人想,这就意味着,大机器启动起来以后,能够很快地与地球附近太空之中一座星际航天飞行器会合。唯一解释不通的地方就在于,经过雷达和光学系统周密细致谨慎小心地搜索,找不到任何一点合乎设想的航天器的痕迹。

  外星文明似乎绝对不可能忽略人类的基本生理需要。也许这个大机器并不去别的什么地方。也许只是对机组人员进行一番什么操作。在机组人员坐席区并没有任何的仪器和仪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驾驶和操作,甚至连点火和启动按钮都没有——只有五把座椅,面向中心,这样的安排使得机组人员之间可以相互观察。对于机组人员和所携带的物品总重量的上限有严格的规定。实际上,一切的设施与安排更适合于身材矮小的人员。

  就在机组人员坐席区的上方和下面,正十二面体收缩部位,安排着那些构造复杂管路交错神秘莫测的有机结构部件。在正十二面体相应部位的内侧,全部都是随机安装的铒销钉。环绕在正十二面体外围的就是那三个球面同心圆环,其中每一个就代表物理空间的每一个维度。这些圆环显然是以磁悬浮的方式加以安装和定位的——至少,根据指令,装备有功率强大的磁场发生器,而且在三个圆环和正十二面体之间的隔离区,是高度真空的。

  大消息对大机器的任何零部件都没有予以命名。我们之所以称之为铒,是因为那上面说这个物质的原子具有六十八个质子和九十九个中子,从而认定为这种元素。大机器上各式各样不同的零部件,也都是以数字加以描述——比如,第31号组件。为了方便,工作人员时常起一些外号,例如,把可以旋转的同心球面圆环称之为“班周”,这是一位捷克技术人员给它取的名字。根据他了解的技术发展史,古斯塔夫·班周在1870年发明了现在儿童游乐场广泛流行的旋转木马。

  大机器的设计与功能十分深奥,很难彻底了解清楚,它需要掌握全新的技术才能建造,但是,它终究是由物质构成的,它的构造可以用设计图纸表现出来——甚至于,它的好多工程图纸的剖面图,已经出现在遍布世界的各个大众媒体上——而且,它最终成型之后的样子,已经可以看得出来了。这里持续地弥漫着一种技术乐观主义的情绪。

  庄慕林、瓦缬润和阿洛维正在通过例行的身份验证手续,包括证件、指纹和声音的辨认,然后才能进入巨大的装配车间。

  超过三层楼高的巨型塔吊正在把铒销钉装配到有机质的基体上。几块正五边形的面板正沿着高架轨道运送到现场,用于覆盖正十二面体的外表面。

  正当苏联的制造进程遭遇困难的时候,美国的各个子系统终于通过所有的检验和测试,大机器的整个结构正在逐步成型。

  爱丽心想,所有的零部件都汇集到这里了。她想看看那些铒销钉究竟装配到什么位置。

  当装配完成之后,从外表看,就像是文艺复兴时代天文学家使用的浑天仪的形状。开普勒(1571~1630)怎么竟然能把这个样子的东西弄了出来?

  车间地面上布满轨道,在周围高度不同的位置环绕着运输轨道,各色人员拥挤在车间里,有技术人员,有政府官员,还有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的代表。

  正当他们在现场观察的时候,瓦缬润跟他们提到,总统已经与他的妻子建立了一种非经常性联系,总统不会把瓦缬润具体在干什么一一地告诉瓦缬润的妻子。这是他妻子的请求,不希望打扰她的清静心态。

  销钉的安装工作马上就要全部完成,而且主系统正在着手首次的总体检验和集成测试。有人想到,依照规定,用于执行此项任务的装置是引力波望远镜。

  正当测试工作就要开始的时刻,他们三人来回走动想找一个便于观察、视野开阔的位置。

  突然之间,庄慕林飞了起来,悬在空中。所有在场的其它东西似乎也都飞了起来。

  爱丽马上联想到那场旋风,在《绿野仙踪》里,把桃乐丝带到乌兹国的那场旋风。

  就像是一段慢放的影片,庄慕林四肢伸展开来,歪七扭八、晃晃悠悠地冲着爱丽飞过来,粗暴地把爱丽撞倒在地上。

  过了多年之后,每当爱丽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这是不是体现了庄慕林对于性要求积极主动的表示?需要跟庄慕林学习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永远无法确定究竟是谁干的。有很多的组织公开宣称,对此负责,有全球第一委员会、有赤军派、有伊斯兰圣战组织、有现在已转入地下的聚变能量基金会、有锡克分裂主义者、有光辉道路党、有高棉离经叛道派、有阿富汗复兴党、有反对大机器母亲联谊会的激进左翼、有国教天主教重新统一教会、欧米迦柒协进会、有千年末日审判法庭(尽管比利·卓·兰金极力否认与该组织有任何联系,并声称,之所以招致这场混乱,就是因为不信神,坚决不相信上帝的缘故)、有南非秘密兄弟会、有西班牙二月十四日运动、有中国国民党秘密部队、有犹太复国主义同盟会、有上帝党、有新近恢复活动的共生人士自由阵线。这些组织中的大多数并没有经济和活动实力去执行破坏活动;名单看来虽然很长,其实只不过是列举了一些有代表性的组织名称,借以说明全世界范围内反对大机器的活动已经达到了何种广泛的程度。

  三K党、美国纳粹党、国家社会主义民主党,还有一些宗旨类似的组织自我控制与约束,只字不提对事件负责的事。他们中间有少数有影响的成员相信,大消息,其实就是希特勒本人播发出来的。其中有一个版本是这样说:在1945年5月,利用德国的火箭技术,希特勒已经活生生地离开了地球,这些年以来,纳粹的技术在那里又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

  “我不知道这个大机器究竟要到哪里去,”几个月之后,总统谈到此事,“可是如果它真的就像这个星球一样七拼八凑的,我看,这趟旅程去不去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在专门调查委员会整理现场过程中,找到一个爆炸成碎块的铒销;两个药品盒形状的碎片,歪歪扭扭地从二十米的高处,以相当高的速度横向落下。承重的内壁在冲击之下裂开。死十一人、伤四十八人。大机器有若干个重要部件遭到毁坏;而且,这场爆炸并不是大消息中规定的测试项目,这场爆炸或许毁掉了一些显然尚未直接参与工作的部件。在对于全部工作状况并不了解的情况下,建造工作不得不万分地谨慎与小心。

  尽管很多组织极力要求相信他们毫无保留愿意为此负责,可是美国的怀疑只集中在两个目标上,他们并没有宣称对此事件负责:一个是外星人,一个是俄罗斯人。

  一度谈论不休的末日审判机器,再度甚嚣尘上地谈论起来。

  外星人设计的机器在装配时刻发生灾难性的爆炸,有人说,还算万幸,装配时所施加的功率还很小,或许只是触发了末日审判机器的引信,没有造成更大的毁坏。

  很多人迫切要求停止建造,否则连后悔也来不及了,赶紧把爆炸残存下来的零部件全部掩埋到分散广泛的废弃盐矿深井之中。

  可是专门调查委员会发现了大机器灾难的证据,正像后来大家都知道的那样,更多的是源于地球上的种种活动。

  这个铒销中心有一个椭球形的孔洞,不知道起什么作用,它的内壁衬里是由纯钆元素金属细线编织而成的复杂网络。该孔洞内部被填充了塑料炸药,还有一个定时引爆器,在大消息规定的材料与配件的储备目录中都没有列入这些材料和器件。

  铒销的加工制造、衬里材料充填,还有产品完成之后的检验、测试以及最后的封装,完全都是由设在印第安纳州特雷霍特地方的哈顿赛博网络集团下属的一家工厂进行的。精细的钆金属线的编织极其复杂,无法用手工操作;只能借助于机器人伺服机构进行操作,随之这套装置也必须由重要的工厂予以完成。建设该工厂的费用完全由哈顿赛博网络集团支付,然而这套生产装置还有其它方面的用途,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以弥补为此支付的费用。

  在同一场地发现的另外三个铒销,经过检查没有发现塑料炸药。(苏联和日本的工作人员都是在进行了一系列的远程传感试验之后,才敢于动手解剖这些铒销的。)有什么人小心谨慎地把炸药和定时引爆器填入该孔洞并予以捣实,这个勾当只能是在特雷霍特厂内的制造工作已经完成或接近完成的时候干的。这件铒销一旦离开工厂就由专列运输,在武装警卫人员的押解之下,直接运送到怀俄明。其它批次的产品也是这样。

  根据爆炸定时的设置,以及破坏的性质和后果,可以推断,作案人了解大机器的构造,这显然是内部人干的。

  破案的调查工作难以取得进展。这中间涉及几十个人——具体操作的工作人员和从事质量控制与分析的人员,质量检查之后检查员当即将部件封装,发货运出,如果不考虑手段和动机的话,这些人都有机会作案,实施破坏。

  经过测谎器的测试,通不过测谎器的人,肯定都在犯罪现场。

  没有任何一个嫌疑人吐露出一个字,承认他在无人值守的情况下,接近过事故现场。除了允许做的事情以外,谁也不在是非之地多待一会儿。

  在审问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崩溃”。

  尽管像人们说的那样,执法部门已经千方百计下了一番工夫,这场神秘的事件仍然毫无头绪。

  那些相信苏联要对此负责的人认为,他们的动机就在于防止美国领先开动大机器。俄罗斯人有这种技术能力进行这样的破坏,因为,大西洋两岸对于建造大机器的规程和实际知识的所有细节,都有同样的了解。

  那场灾难刚刚发生,苏联派驻怀俄明的联络员,阿纳托利·枸德曼,他以前也是卢那恰尔斯基的学生,立即连通莫斯科的电话告诉他们,把他们那里所有的铒销一律拆卸下来。

  按照表面现象来估计,这样的谈话——美国宇航局作为例行的任务,一直就在监听——似乎表明俄罗斯人并没有卷入,可是某些人并不同意这种看法,他们认为打这个电话,只是一种故意做出的假象,用来转移人们的怀疑,或者是,事先并没有把从事破坏的计划告诉枸德曼。

  这场争论总有一些消息透露出去,在后来两个核大国之间减少相互威胁的谈判中,使很多美国人甚为不安。

  莫斯科得知这种议论,极为愤怒,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苏联在大机器的建造过程中所遭遇到的困难,远比一般人想象的严重得多。利用解码的大消息,苏联的中型及重型工业部在矿石提炼、冶金行业、机床制造,等等相关行业,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

  可是在新兴的微电子以及赛博网络等技术则面临重重困难,苏联使用的大多数这类的零部件、元器件是从欧洲其它地点和日本定购的。对于苏联国内工业部门来说,尤为困难的是有机化学工业,其中所需要的技术大多数都是从分子生物学发展出来的。

  在20世纪30年代,苏联的遗传学遭到了几乎是全军覆没的毁灭性打击,斯大林认定现代孟德尔(1822~1884,奥地利植物学家)遗传学与苏联的意识形态不相适应,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指定一个政治上老于世故、左右逢源、溜须拍马的农业学家李森科(1898~1976)的信口开河违背事实的遗传学作为科学的正宗。苏联两代出色而优秀的学生几乎接触不到真正的遗传学的基本原理。到了现在,六十年之后,苏联分子生物学和遗传工程相当地落后,在该学科领域里,几乎没有任何的重大发现是苏联科学家做出的。

  类似的情况,在美国也曾发生过,但是被及时地制止了。那时,出于神学方面的理由试图阻止学校课程中,传授现代生物学的核心思想——进化论。这件事,立论清楚、态度鲜明,广泛认同的依据圣经的原教旨主义的解释与进化过程,两者之间明显地相互对立无法兼容。美国的分子生物学是幸运的,幸亏,圣经的原教旨主义者在美国的影响势力,没有斯大林在苏联具有那么大的绝对权威。

  就这一事件,美国国家情报部门为总统准备的评估报告,做出结论,破坏事故中没有发现苏联卷入的证据。实际情况反而是这样,自从苏联在机组成员分配方面取得了与美国同等的地位,他们反而强烈地支持美国能够完成大机器的建造。

  “如果你的技术是处于第三等级,”中央情报局主任解释说,“而你对手的技术超前于你,是处于第四等级,突然一下子,又提升到第十五等级,只要你具有同等的机会加以利用,并且具有适当的资源,你当然会高兴。”

  总统不止一次地在公众场合解释这个问题,可是仍然有一些美国政府官员相信,苏联要对这次爆炸负责。积习难改、秉性难移。

  即使处于当前的局面,实际上,要想达到全国一致的共同舆论,就更加困难了。总统仍然这样宣布,“没有哪一个疯狂的集团,无论组织得多么严密,也绝对不会偏离他们的历史使命,背弃人道主义的基本原则。”

  这样一次破坏事件,给所有曾经提出过的反对意见,无论他们有理由还是没有理由,创造了新的口实和机会,重新活跃起来。只是由于对苏联正在进行的大机器建造工作还有所期待,维持着美国的工程项目不至于贸然停顿下来。

  庄慕林的妻子提出,对于庄慕林的葬礼不要大事张扬,只保持着一种家庭事务的低调,可是对于这件事,就像以前遇到类似情况一样,她原本良好的意图总是被搁置到一边,反而形成了大规模的社会性礼仪活动。

  物理学家们、跳伞运动爱好者、飞翼滑翔运动迷、政府官员们、潜水运动积极分子、射电天文学家、小型飞机驾驶员们、冲浪运动员们以及全世界各地SETI社团都要求参加葬礼。

  有一阵子,人们议论是不是举行仪式的地点应该选在纽约市圣约翰大教堂,因为在这个国家里,只有那个地点能够容纳下这么多人。

  终究还是庄慕林的妻子赢得一个小小的胜利,按照她的意见,葬礼仪式在露天举行,地点就选在庄慕林的故乡,蒙大拿州的密苏拉。

  政府部门当然同意,因为这样一来,使得安全警卫工作的压力大为减轻。

  虽然瓦缬润伤势并不十分严重,可是医生建议他最好不要去参加葬礼;尽管如此,他还是乘坐轮椅参加了葬礼,发言表示了哀悼和赞颂了庄慕林。说庄慕林特有的天才在于懂得如何提出问题。他抱着怀疑的态度逐步深入SETI,怀疑精神正是科学的核心。一旦,弄清楚了正在接受一个大消息,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那样全心全意地投入和充满智慧地解开一道一道的难题。

  国防部副部长,密歇尔·凯茨代表总统,强调指出庄慕林个人的优秀品质——他的热情、对于他人关注的感情、他出色的学识、健康无比的体魄。如果不是这场灾难性的悲剧,庄慕林本人将作为首次访问其它恒星系统的英雄,彪炳美国的史册。

  爱丽告诉德·黑尔,她没有发表长篇演说。没有新闻界的采访。或许只照了几张照片,爱丽理解这几张照片的重要性。她不相信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下,能对这个事件做出什么正确的评价。若干年来,她一直作为一个面对公众的发言人,代表SETI界发言、代表百眼巨人发言,后来,又作为大消息和大机器的发言人。

  然而,那些都与这个事件截然不同。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把整个事情的经过仔细地回忆和思考一下。

  她所能说出来的几乎就是:庄慕林是以他的死挽救了她的生命。在其他人听到爆炸声之前,庄慕林已经看到了发生爆炸,他看到质量几百千克的铒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弧线,直奔他们而来。凭着他的快速反应,他跳了起来把爱丽向后推到他们立足地点的后面。

  爱丽曾经跟德·黑尔提到过,这是一种可能性,可是德·黑尔回答说:“庄慕林跳了起来,可能是为了挽救他自己,恰巧你正好挡在那里。”

  这个说法太不通情达理了;也许只是为了讨好,让她不要背负那么多歉疚?或者,也许德·黑尔已经觉察到她不愉快的情绪,继续找一些说辞,说,那也可能是铒销已经击中了观察回廊的台面,由于冲击力的作用把庄慕林抛到了空中。

  爱丽自己是有绝对把握的。她亲眼看到整个事件的过程。庄慕林考虑的就是为了拯救爱丽的生命。而且实际上,他的确已经拯救了爱丽的生命。爱丽身上,除了少数的几处擦伤以外,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瓦缬润恰好受到一些立柱的保护,只是由于后墙倒塌,双腿骨折。从很多方面来讲,爱丽都是幸运的。

  她没有被撞晕,一直意识清醒。

  一旦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考虑跌落在她眼前形状恐怖的自己的老师庄慕林;不是震惊庄慕林为了挽救她的生命自我牺牲的宽大胸怀;不是担心整个大机器工程项目所遭受的挫折。都不是,她立即想到,就像钟声一样的清楚明白,我可以去了,他们只能把我送上去了,再也没有别的人选,我终于可以去了。

  她立刻制止住自己。可是太晚了。她被自己的渴求与专注惊呆了,她被自己在这样危机时刻所暴露出来的卑鄙的自私自利惊呆了。或许庄慕林也有这样的缺点,可是这与目前的事情毫无关系。爱丽惊讶地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尽管只是一瞬间,竟然有这样一些东西——如此的……强烈冲动、孜孜以求,规划着未来的行动路线,置所有任何别的事务于不顾,只考虑自己。最令她厌恶和痛恨的,是她自己绝对意识不到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个隐秘深藏的内心自我。无可辩解、没有退路、扎根其中。多么卑微龌龊。她心里明白要想连根带叶彻底铲除是不可能的。只能做长期耐心的工作,使它理性化,对它加以限制,也许甚至还有必要采取一些威吓震慑的方法。

  当调查人员到达现场的时候,她不愿意多说话。

  “我恐怕说不出太多的东西。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到观察回廊上,突然发生了爆炸,周围的一切都飞到空中。我多么愿意提供帮助,可是很遗憾,无能为力。”

  她清楚地向同事们表示出她的态度,她不想谈论这件事,隐退到自己的公寓套房里,时间如此之长,人们甚至禁不住派出了一个探查小组询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试图回忆这个事故的所有细节。她试图恢复在他们进入视察回廊之前全部对话的内容,她和庄慕林谈到驱车去往密苏拉的一些话题,谈到她刚开始做研究生的时候,初次见面,庄慕林好像很喜欢。后来渐渐地,她发现,有了那么一点想法,希望庄慕林死去——甚至早在他们俩成为大机器机组美国席位的竞争对手之前,已经这样。爱丽恨他,因为庄慕林老是在课堂上当着其他学生的面,贬低她的作用,缩小她的影响,因为庄慕林反对百眼巨人科研项目,因为在希特勒短片重建播放之后,庄慕林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希望这个人死去。可是现在庄慕林真的死了。按照某种推理——她马上认识到,这是纠缠不清和不合逻辑的——她相信,顺理成章,人们必然以为她自己要对此负责。

  如果不是因为她,爱丽,在这个岗位上,也许就要由庄慕林来这里领导一切?当然了,她明确地告知自己;任何别的人也会发现大消息,庄慕林也会深深陷入其中。就像大家说的那样。可是当初,如果她不去招惹庄慕林——她自己从事科学工作历来顺其自然,也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不让庄慕林深深地卷入大机器项目,会怎么样呢?其实,一步一步地也能试探出各种可能性。如果他们表现出厌恶与不屑,爱丽将会加倍努力;这背后隐藏着一些什么。爱丽反复琢磨着这些男人,那些出于这种或者那种理由,令她佩服的男人。庄慕林、瓦缬润、德。黑尔、哈顿……卓思,杰西……斯铎顿?……她的父亲。

  “阿洛维博士?”

  一个身穿蓝色制服金发碧眼健壮结实的中年女人把爱丽从深思冥想中唤醒,自我感觉还挺愉快。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面熟。从她宽阔膨大胸脯上的身份标志,可以看出,她是“H·宝客,瑞典戈德堡号。”

  “阿洛维博士,我是多么的难过,为了你的……为了我们的损失。你的情况,大卫全都告诉过我。”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位传奇人物海尔格·宝客,庄慕林深海潜水运动的伴侣,在那些不厌其烦地给研究生展示的幻灯片中出现过的人物。爱丽现在才第一次意识到有点奇怪,照片是谁给他们拍的?难道他们专门邀请了一位摄影师,在他们水下幽会时,陪着他们?

  “他告诉过我,你们俩是多么的亲密。”

  这个女人试图告诉我什么呢?难道庄慕林千方百计对她曲意逢迎讨好……宝客满眼含泪。

  “实在对不起,宝客博士,我现在的心情也很不好。”

  她低下了头,匆匆离去。

  在葬礼上有很多她想见的人:唯慨、阿坎捷尔斯基、高茨瑞泽、巴儒达、余任穷、习乔木、戴维·苏卡维塔。还有一个阿邦讷达·埃达,他是一个众人谈论得越来越多的人物,有可能成为第五位机组成员——如果他们的国家对此有所觉察,爱丽寻思,如果大机器能够完成,并非没有可能。可是爱丽的社会活动耐受力已经被撕得粉碎,她连一次稍微长一些的会议都坚持不下来。就为了一件事,她怀疑自己能不能发言把事情说清楚。她要为这项工程说多少好话?而说了那么多话,又有几句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需要?其他人是同情,还是理解?毕竟,当铒销击中庄慕林并把他摔得稀巴烂的时候,她是与庄慕林最接近的人。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十六章 鲜活老者

  一个上帝能够辨明认清科学,这个上帝必然遵照独一无二的宇宙规律,这个上帝不搞零售,专门批发。

  他的业务过程不会迁就某个个人的方便和习惯。

      ——威廉·詹姆士①《种种宗教体验》(1902)。

  【① 威廉·詹姆士(1842~1910),美国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心理学机能主义和哲学实用主义先驱。早年爱好绘画、音乐、哲学和文学。曾决心成为画家,终于转而研究科学,1869年获哈佛大学医学博士学位。1872年在哈佛大学讲授解剖学和生理学,1875年由于讲课演示的需要,建立美国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他是美国心理学会的创始人之一,曾先后两次出任美国心理学会主席。

  从海平面之上几百千米高度之处看去,地球占满了半个天空,蓝色的宽带从菲律宾的棉兰老岛延伸到印度的孟买,放眼一瞥,其美丽足以令你心醉。家园,你禁不住会想到,家园。这就是我的世界,这就是我的家园。这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所在。我所知道的每一个人,我听说过的每一个人,都是在那里成长发育,都是在那一片无情而精致的广袤蓝天之下。

  你向东奔跑,从一个地平线到另一个地平线,从一个黎明到另一个黎明,花费一个半小时,围绕这个星球转了一周。过了一会儿,你慢慢适应了,你就想研究它的特定属性和异常之处。仅凭肉眼就能看到好多东西。很快就能再次见到佛罗里达了。在上一个循环里,你是不是看到了热带风暴系统旋转不停快速移动?越过了加勒比海?直奔佛罗里达州的劳德戴尔港?是不是今年夏天阿富汗兴督库什山脉的每一座山峰都没有积雪?你赞叹太平洋中珊瑚海里蓝宝石色的珊瑚礁。你注视着南极洲西部冰原,你惊讶地想到真的要是这一大片冰原融化了,会不会把整个星球的沿海城市统统淹没。

  在白天,虽然很难看得出人类聚居的迹象。可是到了晚上,除了极光以外,所有你能看到的都是人类造成的后果,这个星球到处都是忙忙碌碌闪闪烁烁。

  那一片明亮的地带是北美洲的东部,从波士顿绵延不绝一直延续到华盛顿,事实上,如果不提什么具体的名称的话,整个就是连成一片的超级大都会。

  那里燃烧着天然气的地方是利比亚。

  日本的海虾捕捞船队闪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灯光,正在驶向中国的南海。

  每围绕地球回转一周,地球都会告诉你更多新颖的故事。你能够看到苏联堪察加半岛的火山喷发,你能看到非洲撒哈拉大沙漠卷起了沙尘暴,一直吹到了巴西,你能看到新西兰的气候是多么的脆弱,简直难以理喻的脆弱。渐渐地,你不能不把地球看成一个有机整体,一个充满活力的生命体。你渐渐地替它担忧,细心地照料着它,希望它能活得更好。国家的分界线消失不见了,正像你看不到区别东方西方的南北子午线一样,或者说,你根本也看不见南回归线和北回归线究竟划在哪里。所有这些线、界线、分界线都是人为的,都是人们随意划分的。只有这个星球、这个行星、这个地球,是天然的、是真实的、是现实的。现实只有一个,除此而外都是模型。

  这样看来,太空航行就是一种颠覆性的举动。万一有一天,什么人发现自己十分幸运,居然能够在环绕地球的轨道上航行,略加思索之后,大多数的人都会有类似的想法。那些组建起太空航行队伍的国家,这样做大多是出于国家自身的种种理由;这样看来,多少形成了一点讽刺意味,几乎进入太空的每一个人,都会惊讶地发现,地球的景象,在这里,竟然是一个超越国家的视野,地球就是一个整体的世界。

  很难想象,会有那么样一个时刻,到那时,压倒一切的忠心是奉献给这个蓝色的世界,或者进而,奉献给绕行在这个黄矮星周围的各个世界的全体组合,居住在那上面的人类,当时,他们还不知道其实每一个星星都是一个太阳,他们确切无疑地规定了一个名称:只有这个,太阳。只是到了现在,已经有很多的人进入太空,逗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于是能够抽出一点时间来反省,这个行星的前景中所蕴含的潜力开始被人们感觉出来。有相当数量占据地球低轨道的人们,终于显现出他们对地球上的影响。

  人们一开始,在自己还没有进入太空之前,只是把动物送到地球的低轨道上。阿米巴虫、果蝇、老鼠、小狗,还有猩猩,慢慢都变成了太空飞行的老手。当太空航行停留周期越来越长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原来没有预期到的东西。太空航行对微生物根本没有影响,对果蝇影响极小。可是对于哺乳动物,零重力似乎能够延长生命存活期,大约百分之十,或百分之二十。如果你生活在零重力的状态下,你身体里用于克服重力所消耗的能量就比较少,你身体里细胞氧化的速率就比较慢,所以你能活得更长一些。有些医生宣称,这种效果对于人类来说更为显著,要胜于对老鼠的影响。千百年来无数帝王将相黎民百姓所梦想的长生不老、永生不死、生命不朽,透出一股极其淡雅的馨香,似有似无地缥缈在空气中。

  环绕地球轨道航行的老鼠,新发癌症率,与地球上对照组相比下降百分之八十。白血病和淋巴腺癌下降百分之九十。还有一些证据,不过从统计学角度考虑,可能已经没有显著的意义,说是在零重力环境下,赘疣和瘤子的发病率也能大为降低。半个世纪以前,1924年,德国的化学家奥托·海因里奇·沃博格(1883~1970,1931年度诺贝尔奖获得者)已经指出,氧化作用可能是多种癌症的原因。在无重力的环境下,降低细胞的氧消耗,突然之间,似乎非常具有吸引力。早期的几十年,有大批的人纷纷涌往墨西哥,几乎形成了一股朝圣的高潮,就是为了获得L扁桃腈β葡萄糖醛酸,现在又形成了熙熙攘攘的气氛,争着要获得通向太空的门票。可是这次的票价超乎寻常地昂贵。无论是出于预防疾病延长寿命的目的,还是出于就地治疗疾病的目的,太空航行都只能是为极少数人服务的。

  突然之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低廉价格,使得利用环绕地球的民用空间站进行一般的研究项目,成为现实。到了第二个千年之末,几百千米的高空,将会出现大量专门为退休者预备的旅馆和大酒店。除了价格昂贵以外,还有一系列严重的缺点,毫无疑问:骨质以及心血管的退行性的变化,使你再也不可能返回有重力的场地,再也不能返回地球的表面。可是对于某些身体健康的老者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严重的障碍。为了能够多活十年,他们愿意在太空度过退休的生活,并且最后,在那里终其天年。

  还有一些人,他们担心,这只是对于这个并不完全健康的行星,所取得的并不谨慎、并不严密的研究结果;还有那么多的更为紧迫的需要,太多了,仅仅看到无钱无权无势的穷人悲凉凄苦在度日如年,就难以让人容忍和纵容有钱有权有势的人,做出如此奢华的举动。他们说,让精英阶层的人士移民太空,而把大批的黎民百姓留在身后——留在这个地球上,留在一个没有人管理和照看的行星上,简直是混蛋和蛮干。

  有的人公然声称,这简直是一个天赐良机:行星的拥有者们成群大批地正在收拾,准备离开;有人争辩说,到了那上面,几乎就不可能像他们曾经在地面上那样,干那么多坏事、造成那么多祸害。

  把这个行星生机勃勃的前景转移给那些能多做好事的人,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期,总的后果究竟如何。几年过后,在绕行地球的轨道上,几乎没有任何的国家主义者、民族主义者留在那上面。给这些留在上面渴求长生不老的人士提出了一个非常具体而实际的问题,全球性的核冲突。

  留在上面的有日本的企业家、有希腊船王、有沙特王储、有一个前总统、有一个前党总书记、有一个中国盗匪集团掌门人,还有一个金盆洗手的海洛因集团的核心人物。

  在西方,除了少数几个故意制造声势的邀请之外,要想住到绕行地球的轨道上,标准只有一个:只要付出足够的费用就可以。

  苏联的太空旅店截然不同:那个地方被称之为空间站,这位以前的党总书记说,到那里去是为了“研究老年医学”。

  总体说来,群众中的大多数并没有什么不满。他们想象,早晚有一天,他们也要去。

  在绕行地球的轨道上,有一种周到细致、谨慎小心、平静安详的倾向。他们的家人和随行者都有类似的个人品格与素质。他们是那些仍然留在地球上的有钱有权有势者密切注意的焦点。他们不发表任何的公开言论,可是他们的观点和见解慢慢地渗透到世界范围领导者的思想之中。五个核大国继续裁减核武器,得到地球绕行轨道上的人士的尊重与支持。悄然无声地,他们出钱资助大机器的建造,因为这样做,蕴含着促进世界团结的潜在趋势。偶尔地,还会有一些国家主义组织写出一些东西,讲述绕行地球轨道上的一桩巨大的阴谋,步履蹒跚专门利他毫不利己的慈善家正在出卖他们的祖国。出了一些小册子,意思是说这是根据一次会议的速记手稿编写的,这次会议是在玛土撒拉太空城堡举行的,会议代表来自太空的其它私人空间站,他们各自专为参加会议而聚集到一起。搞出了一个“行动项目”清单,策划一些令大多数温和的爱国者吓破胆的恐怖行动。《时代周刊》宣布,这些小册子是伪造的;他们把这些伪造的会议文件称之为“鲜活老者协议”。

  就在发射的前几天,爱丽想在佛罗里达迈阿密可可海滩消闲几天,通常都是黎明即起。她借到一套房子,在那里正好能看到海滩和浩渺的大西洋。她随身带了几片面包,准备扔给海鸥,看它们争食。这些海鸥很善于在飞行之中,冲上去一口叼住面包块,就像棒球赛中的外场运动员,是接球的好手。有时候,就在她头顶之上,一米或两米的高度,二三十只海鸥同时在空中盘旋。它们能够猛烈地扇动翅膀,维持在一个地点不移动,把嘴张得大大的,紧盯着期待着奇迹般出现的食物。它们相互注视着,并会有一些随机的位置变换,可是总体维持着一个稳定的阵形。

  在爱丽返回的路上,她注意到海滩边缘处有一片零落尘埃的棕榈叶,娇小而完美。她把它捡起来带回公寓,仔细地用手指拂拭掉沾染在上面的沙粒。

  哈顿邀请她飞上太空,到他远离家园的新家作一次访问,那是他在太空里的庄园。他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就叫玛土撒拉①。

  爱丽对政府以外的任何人绝口不提这次邀请,这是出于维护哈顿坚决脱离公众视线的热切愿望。

  事实上,一般人并不知道,哈顿已经选择到绕行地球轨道上居住的方式,在太空享受退休生活。

  【① 玛土撒拉:以诺之子,寿活九百六十九岁。天主教译为默突舍拉。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5章,第21~27节】

  所有爱丽询问过的政府内部的人员,都赞同爱丽接受这一邀请。

  德·黑尔建议说:“换一换生活环境,对你会有好处。”

  总统明确表态,支持她前往太空。

  恰好就在下一班太空往返飞船里,有一个位子空出来,这个往返飞船是使用了多年的卫星对太空无畏勇士号。一般旅客通常都乘坐商业太空航班到达一个环绕地球轨道的中转休息站。通过一架更大型的一次性发射的太空航天器完成最终的旅程。不过,这种使用了多年的往返飞船,一直就是美国军用和民用太空活动的大负荷运载工具。

  “当我们每次重新使用的时候,都发现掉了几片绝热瓦片,所以在起飞之前,一定要把这些脱落的瓦片,一一修复,重新粘上。”一个宇航飞行驾驶员向爱丽做出解释。

  参与航天飞行,除了一般性的要求身体健康之外,对身体条件,并没有其它特殊的要求。商业发射活动一般都是满载升空,空载返回。往返太空飞船与其不同,升空与降落载荷都是满满的。

  在无畏勇士号上周着陆之前,它曾与玛土撒拉会合与停靠,从那里搭载两个旅客,返回地球。

  爱丽辨认出这两人:一个是推进系统的设计者,另一个是低温生物学家。

  爱丽奇怪,他们到玛土撒拉去干什么。

  “你会看到,”驾驶员继续说,“就像一块落下的大木头。可是没有人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反倒是人们都挺喜欢。”

  爱丽入舱。两个执行任务的特派员与驾驶员挤在一起,一个是嘴唇紧闭的军官,另一个是美国国内税务局的雇员。

  爱丽体验到一次无可挑剔的起飞过程,第一次品尝了零重力所带来的兴奋和愉快,所带来的体验之长久远远超过在纽约世贸大厦乘坐强力减速高速电梯所得到的体验。

  绕行地球一周半之后,他们与玛土撒拉会合。两天之后,商业运输航班纳尼亚号将把爱丽带回地球。

  这个庄园——哈顿坚持要这样称呼他的空间站——所采用的是慢速回转方式,每九十分钟自转一周,这样一来,庄园就总是以同样一个侧面朝向地球。哈顿书房的特征,就是在朝向地球的舱壁上,有一幅巨大的全景画面,不是望远镜的视屏,纯粹是真正透明的窗户。爱丽所看到的光亮的景象,正好反射出一秒钟之前白雪皑皑的南美洲安第斯山脉的一小段。这个窗户,除了周边接近外缘的局部,由于有机玻璃增强过厚,略有畸变之外,整个窗户上几乎找不出任何一点扭曲的痕迹。

  这里有很多人,爱丽都认识,甚至有一些认为自己属于宗教界的人士,对于他们来说,产生恐惧之感是令人尴尬的事。爱丽心想,除非你是木头做的,否则的话,站在这个视野开阔的窗前,任何人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应当送上一些年轻的诗人和作曲家、艺术家、影片制作人,还有那些并没有完全被狭隘宗教统治所束缚的笃信宗教的人士。爱丽想到,这种体验可以很容易地转移到生活在地球上的芸芸众生。可是多么的遗憾啊,这样的事一直没有严肃认真地对待,一直没有严肃认真去做。这样感触就是……就是……本性敬畏。

  “你慢慢就习惯了,”哈顿跟她说,“可是你不会对它厌倦。时不时地,仍然会令人振奋、受到启发、获得感悟。”

  哈顿饮食颇有节制,他正饮用健怡可乐。爱丽谢绝带有强烈刺激的饮料。她想,在绕行轨道上提供的犒劳,其中乙醇含量必然高。

  “当然了,你会想念和留恋一些事情——长途的漫步、在大海里游泳、老朋友突然造访。可是我这个人历来对于这类的事情就不感兴趣,你也看到了,朋友们谁想来,就可以来拜访。”

  “以高昂的费用为代价。”爱丽回答。

  “一个女人要来拜访日本人山岸先生,我的一个邻居,住在另一个侧翼。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二,风雨无阻。待一会儿,我介绍你们相互认识一下。他可是个人物。甲级战犯——只起诉,没有指证,没有定罪,你明白这意思吧。”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爱丽问道。

  “你不要以为世界末日临近了。你躲在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我喜欢这样开阔的视野。这里自然有一定的法律依据,有它精妙微妙奥妙之处。”

  爱丽面含怒气注视着他。

  “你知道,如果是别人处于我的地位上——拥有大批的新发明、新型的企业——总是立足于风口浪尖上,冒违反法律或违反其它什么别的规矩的风险。通常都是由于旧的法律赶不上新技术的发展。你可能要花费好多的时间,用来打官司。这就降低了效率。当所有这一切”——他伸展手臂,做了一个姿势,把庄园和地球都包括进来——“都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时候,这个庄园属于我个人,属于我的朋友山岸先生,还属于其他几个人。这样,供应给我任何食物和物资必需品,永远也不会存在任何非法的事情。永远处于安全的地位,我们工作和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生态系统里。在这个庄园与地上的任何国家之间不存在、根本没有引渡条约。对于我来说,到了这里,就可以更加……有效。

  “我并不想让你认为我在这里干的所有的事都是非法的。可是我们正在做着前人没有做过的新生事物,使自己立足于安全可靠的地位上,总是明智之举。例如,当我花费了异乎寻常大量的我自己的钱财努力去建造大机器的时候,有些人实际上相信是我破坏了大机器。还有你也知道,他们对巴比伦是怎么干的。我的保险核实调查员认为,巴比伦的灾难和特雷霍特所造成的破坏事故可能是同一伙人干的。我的敌人好像是太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想我已经为人们做了大量的好事与善举。总而言之,说到底,我高高地住在这个地方,要比在地面上好得多。

  “现在该谈谈大机器的事。在怀俄明那场铒销灾难,太恐怖太糟糕了。我真为庄慕林感到惋惜。他真是一个精力充沛的老顽童。出了这事,必然对你产生巨大的冲击。我敢肯定,你还是不想要饮料,是吧?”

  爱丽满意地观望舱窗外的地球,同时听他讲述。

  “如果我还没有对大机器丧失信心,”他继续说,“我看不出你为什么竟然这样灰心丧气。可能你在担忧美国的大机器再也建不成了,你担心地看到,恨不得这项工程失败的人太多了。总统也同样担心这件事。还有我们建设的那些工厂,那里不是装配线。我们生产的都是按照订单特殊要求制造的产品。替换所有损坏的零件费用是相当昂贵的。可是主要的问题在于,你是不是在考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这么干。或许我们是愚蠢的,致使事情走到这一步。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把整个的事情,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回顾一下。即使你不想这么做,总统也会这样做。

  “可是,如果我们不赶快做,我担心再也没有机会干成这件事了。而且,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我并不以为这样的一种邀请是永远自由开放,永远可以享受,而不受任何限制甚至不被禁止的。”

  “真有意思,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你说不但要干,而且要快干,这正是瓦缬润、庄慕林和我谈论的主题,突然就出了事。这场灾难性的破坏。”爱丽加了一句,强调说明事态的严重性。

  “请继续说明。”

  “你可以看到,这些宗教人士——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真的以为这个行星就是一个试验场。这就是他们的信仰中所流传下来的那些东西。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一些神灵老是跟商人或手艺人的妻子们过不去,今天鼓捣鼓捣这儿,明天扒拉扒拉那儿,就是不让你闲着,在山上分发一些药片,命令你把儿童的手脚弄成残废,告诉平民百姓这样的一些话你能说,那样的一些话你不能说,让老百姓们对自己的享乐和愉悦,感到歉疚和负罪,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难道神仙们就不能少管点闲事?所有的这些干涉都说明了他们没有那么大本事和能耐。如果上帝真有本事,为什么他不可以不让罗得(见《创世纪》第19章)的妻子回头?为什么他不能让罗得的妻子服从命令?她丈夫怎么跟她说,她服从命令照着办不就成了吗?她不就不至于变成盐柱了吗?或者,如果他不把罗得整得那么呆头呆脑,或许他妻子就能更听他的话了。如果上帝是全知全能的,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创造的时候,就把一切都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安排完善?都安排好了,何必以后还要老是不断地修补,不断地告诫呢?不,不可能,有一件事,在圣经里交代得非常清楚:圣经里的上帝是一位拖泥带水丢三落四的制造商。他既不善于设计,又不善于施工。他对于经营很不在行,如果另外有别的竞争者,他必然被淘汰出局。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相信:我们这里是一座试验场。说不定,在这个宇宙里真的有大批的试验性的行星,在那些地方,那些当学徒的或者正在实习的神仙们正在练手,检验检验他们的技艺达到了什么程度。兰金和卓思没有诞生在那样的一个行星上,多么不幸和丢人现眼。偏偏要出生在我们这个行星上。”——他再次挥手,指向窗外——“这里没有任何的一点点干扰。神仙们不会来拜访我们,当我们笨手笨脚地把事情搞糟的时候,他们不会帮助我们修复。你看一看人类的历史,那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干的。”

  “话说到现在,”爱丽说,“不要指望‘戏不够,神仙凑’,只能是‘戏不够,自己凑’,是吧?这就是你所思考的结论?你觉得,这些神仙们怜悯和同情我们,从而送出一个大机器?”

  “更像是‘大机器,神仙凑’,或者是这些拉丁语言打算说明的其它准确的意思。我绝不认可他们的错误观念,我绝对不认为我们是试验品。我想我们是控制者,对于这个行星没有什么其他人对它感兴趣,这个地方根本不会受到什么外来的干扰。一个循规蹈矩的世界早就应该开花结果了,鼎盛时期已过。如果不受到任何干扰,就应当是这样。对于那些正在实习的神仙们来说,这个地球就是他们修成正果的目标,就是一门主修课。修成正果的神告诉他们,‘如果你刻苦地钻研,你就能创造出一个类似像地球这样的东西’。当然了,毁掉一个完美无缺、品质优良的世界,是一种浪费。所以他们时不时地会来照看照看我们,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也许每一次来的时候,都是修成正果的神仙把他们带来。上一次,他们来了,一看,我们正在大草原上嬉戏玩闹,想要跟羚羊赛跑,非要超过羚羊不可。他们说,‘是这样,那好,太妙了。这些家伙不会给我们制造任何麻烦。再花费一千万年的时间,好好地研究研究他们。可是出于安全与可靠的考虑,利用射电频率,对他们加以监视’。

  “然后某一天,发出了一个警报。从地球方面传来了一个消息。‘什么?他们已经有了电视了?让我们看看,他们正在忙乎什么呢’。奥林匹克运动场,各国的旗帜招展。食肉的猛禽。阿道夫·希特勒。成千上万欢呼的人群。他们说,‘啊——哈’。他们懂得这是一种警示的征兆。就像闪电一样,立即告诉我们,‘住手,不能这样干,你们这帮家伙。你们居住的原本是一个完美无缺品质优良的世界。别干蠢事了,建造这个大机器吧’。他们惦记着我们,替我们担忧。他们看到我们正在走下坡路。他们认为我们应该赶紧修复。我也是这种看法。我们必须建造这架大机器。”

  爱丽知道,庄慕林已经考虑过类似的论点。虽然哈顿说的大部分见解都引起她自己的共鸣,可是她讨厌,也不愿意听那些凭空编造和过于自信的对于织女星人内心的描述。她希望这个工程能够继续下去,希望建成大机器,希望大机器运转起来,她向往人类历史能展开一个新阶段。她仍然不确信她自己的动机,即使是有人提到她可能成为建成的大机器中机组的一个成员,她仍然保持高度的警觉,生怕有什么不合时宜的言行。所以这样一段推迟建造的时期,正好符合她的意图。他们为爱丽留出了足够的时间,让她把一切问题都彻底想通。

  “我们将与山岸先生一起进餐。你会喜欢他的。可是我们有一点替他担心。到了晚上,他总是把他的氧气分压调节得特别低。”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空气中的氧含量越低,你活得越久。至少医生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所以我们都各自选择自己房间的氧含量。在白天的时候,不能过多地低于百分之二十,这样会使你头晕眼花脚步踉跄。这样会损伤神经系统的功能。可是到了晚上,不管怎么说,你睡着了,就可以把氧气的分压调节得低一些。不过,这样也隐含着危险。因为有可能低得太过分。这些天,山岸已经降到百分之十四,因为他想永远活下去。结果,到了吃午饭时间,他还没有清醒过来。”

  “我一生都维持着含氧百分之二十的状态。”爱丽笑道。

  “他配合益智药和促智药,试验一下,看看能不能消除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的现象。你知道,这和吡乙酰胺有类似作用。这些药物绝对能改善记忆状况。我不知道这些药物能不能真的使你更聪明一些,可是他们都这么说。所以山岸服用了惊人剂量的益智药,在晚间,他呼吸的氧气量并不怎么充足。”

  “那么他的行为是不是显得疯疯癫癫的?”

  “疯疯癫癫?很难说。我对这位九十二岁的甲级战犯以前究竟是什么样子也不十分了解。”

  “要不说,任何一种试验都需要一套控制机制呢。”爱丽说。

  哈顿笑了。

  即使耄耋高龄,山岸的腰板儿笔挺,这是长期在军中服役养成的习惯。他个子很小,完全秃顶,全白的稀疏胡髭,脸上总是一副固定不变的慈祥表情。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胯关节的问题。”他解释说,“我懂得有关癌症以及生命周期的一些事情。可是,我到这里来是因为胯关节的问题。到了我这个年纪,容易骨折。津云男爵就是从高架床,掉到榻榻米上,摔死的。他从一米半的高度落下。只有一米半。造成了骨折。在零重力条件下,胯关节不会骨折。”

  看起来,他对这种事非常敏感。

  在轨道上,制定有若干烹调的协议和规定,可是这一顿正餐出乎意料地精致。在失重条件下进餐有很多专门的技术。所有使用的餐具都带有盖子,葡萄酒杯有顶盖,还要预备吸管儿。像花生仁和干玉米片之类的食物是绝对禁止的。

  山岸极力劝爱丽吃鱼子酱。这是很少几种西方的食物之一,山岸解释说,在地球上每买一千克鱼子酱所需的费用,远比从地球运送到太空的运费昂贵得多。

  爱丽暗自在想,这些鱼子一个一个地都能凝聚到一起,那可真算幸运。她试图想象有几千个相互分离的单个鱼子自由下落,云雾一样弥漫在这个绕行轨道上退休者之家的通道中,那可太麻烦了。忽然之间,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也居住在一个退休者之家里,其设施和管理的级别要比这里低好多档次。

  事实上,面对着爱丽的,正是大湖区,就在这一瞬间,面对窗外的景象,爱丽可以准确地指出自己母亲所在的位置。

  爱丽能消磨两天的时间,高高地居于地球的绕行轨道之上,与腰缠亿万资产的老顽童坏男孩们闲聊,而不能抽出十五分钟的时间,与自己的母亲通一个电话?

  她下定决心,一旦落地返回可可海滩,立即给母亲打电话。她想象得出来,一份介绍绕行地球轨道上退休者情况的公报,对于生活在威斯康星州简斯维尔退休之家的资深公民来说,闻所未闻离奇而新鲜的事,那可是太多太多了。

  山岸打断了爱丽的游思遐想,告诉爱丽,他是在太空里最年长的老人。历来进入太空的人都算在内。

  那位中国的前副总理比他还年轻一点。他脱掉外衣,挽起右胳臂的袖子,攥着拳头,弯曲臂膀,绷起二头肌,让爱丽摸摸他的肌肉。他很快就兴奋起来,生龙活虎地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有价值的慈善事业,讲述其中的生动细节,为了赈灾、救济、扶贫等等活动,他贡献出大量的钱财。

  爱丽试图尽量谈论一些文雅礼貌的话题。

  “在这里,一切都是多么平静与安详。您必然会有一种颐养天年的幸福感觉。”

  爱丽是冲着山岸,说这些平淡普通的礼貌客套,可是哈顿接茬了。

  “也并不是完全那么波澜不惊。偶尔地,这里也出现危机,我们必须赶快躲起来。”

  “太阳耀斑,那简直太糟糕了。能让你绝育。”山岸自动插入一句。

  “真的,如果从望远镜里监测到将要有太阳耀斑发生,在带电粒子轰击庄园之前,大约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采取措施。所以这些常驻居民,像山岸君和我,就得躲进风暴避难所中。非常艰难困苦、局促狭窄。可是那里具有充分的防辐射屏蔽,安全程度超乎寻常。当然,还会有一些轻度次要辐射。重要的措施是针对所有的非常驻人员和来访者,他们必须在三天这段时间内离开。这样的紧急疏散会给商业航班带来巨大负担。有时候不得不请求美国宇航局或苏联航天部门帮助进行救援。你不要相信那些人的话,他们一听说耀斑事件,就吓得鸡飞狗跳——那些黑手党打手和党魁、那些情报部门的头头们、还有那些衣装华丽脸蛋儿漂亮的男男女女……”

  “为什么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从地球带过来的那么多的话题中,性,占有一个很高级别?”爱丽多少有些迟疑,竟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哦,是这样,就是这样。原因很多。人员方面的,这个地点和位置方面的,都有关系。可是最主要是因为零重力。在零重力条件下,你在八十岁可以干成的事,是你在二十岁的时候,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你应当带着你的男朋友一起,到这里来度假。现在就是明确而正式的邀请。”

  “九十岁。”山岸补充说。

  “对不起,能重复一下吗?”

  “在九十岁你能做到在二十岁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山岸君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想到这里来的原因。”

  喝着咖啡,哈顿的话题又回到大机器上。

  “山岸君和我与某些其他人是生意上的合伙人。他是山岸工业集团董事会名誉主席。正如你所了解的情况,他们是一级承包商,负责在北海道进行的大机器零部件的检验测试工作。请想象一下我们现在遇到的问题。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说这三个巨大的球面圆环一个套着一个,都是用铌合金制作的,都是按照特定的规范切削加工成型,根据设计意图,显然是要在真空中围绕相互正交的三个轴向回转。他们把这套东西称之为‘班周’。这些你当然都知道。如果我们把这三个班周按比例做成模型,并让它们高速旋转起来,会怎么样呢?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所有知识渊博的物理学家都认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当然了,这是一个精密的试验。还没有人做过,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结果会如何。假定,足尺的大机器运转起来,真的发生了一些事。那么这件事是不是与它的回转速度有关呢?是不是与班周的装配与安装情况有关呢?是不是与制造工艺或加工模式有关呢?是不是模型的比例有问题?所以,我们不仅要制造缩小比例的模型,还要制造1∶1的复制成品或足尺模型。我想运行一下我们自己版本的大班周,它们与其它那两台大机器的零部件完全匹配。如果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好了,随后,我们就要在它这上面逐步增加零部件,一步一步地,每次只增加一个很小的集成系统,中间可能会出现一些情况,比如,装了某一个部件之后出了大事,弄得我们蒙头转向。我们要极力设想,大机器究竟是如何工作的。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这样,究竟是要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已经在日本秘密地组装了一模一样的大机器复制品?”

  “是啊,可是严格说,也不能算是一个秘密。我们正在检验和测试一个一个的零部件。可是没有任何人说,我们每次就只能检验和测试一个零件。所以在此,山岸君和我有一个建议:我们更改一下在北海道所做试验的日程表。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全部的系统集成,如果根本运行不起来,我们接着干备用零部件的检验与测试。所需资金都已经划拨到位。

  “我们设想,需要几个月——也许几年——美国的恢复工作才能重新走上轨道。而俄罗斯方面更不可能早于这个时间。现在,日本存在有唯一的可能性。现在,我们还没有必要加以宣布。现在还不是马上启动大机器的时候。我们仍然继续进行零部件的检验和测试。”

  “仅仅你们两个人就能做出这样重大的决策吗?”

  “哦,这些事务完全在他们指派给我们的职责范围之内。我们估算了一下,我们在六个月左右就能赶上怀俄明大机器的进度。当然,我们也要更加小心谨慎,注意防范破坏活动。如果这些零部件都过关的话,我想大机器也应当过关:要想通过北海道这一关,也并不是轻而易举的。然后,等到所有的零部件都检查完毕,做好准备,我们就可以问一问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他们是不是愿意试一把。如果机组人员愿意的话,你信不信,我敢说协作联盟肯定愿意试一把。山岸君,你说是不是?”

  山岸没有听见提的是什么问题。他只顾自己低声吟唱“自由下落”,这是一首流行的热门歌曲,充满了在绕行地球轨道上受到诱惑的生动细节描写。当再次重复前面问题的时候,他解释说,那么长篇的讲述,他并没有听到全部内容。

  哈顿并没有受到干扰,继续说:“现在,零部件中有一些在做旋转测试、落体测试,或者其它的一些测试。无论做什么测试,所有这些都要按照规定的项目,检查合格。我并不认为这样做就足以把你吓得不干了。我的意思是亲身参与。”

  “亲身参与?你怎么会想到让我去?就这件事,还没有任何人征求过我的意见,而且经过一场变故,增加了很多新的因素。”

  “可能性非常大,机组人选委员会将会征求你的意见,而且总统也会同意这样做。振作起来吧,拿出点热情。”哈顿说着,咧嘴一笑,“难道你真的打算就这么窝着,打发你一辈子的生活?”

  斯堪的纳维亚、北海和英吉利海峡蒙着淡淡的云雾,像是钩针挑出的花边,几乎就是透明的,像蜘蛛网一样,通透之处比遮挡之处多得多。

  “是的,你要去。”山岸站起身来,双手笔直地紧紧贴在身体两侧,深深地给爱丽鞠躬。

  “代表我掌控之下的联合实体属下二千二百万雇员,向你说一句,与你相识非常高兴。”

  爱丽在他们为她安排的小舱室里,睡一会儿、醒一会儿。他们用索带松松地把爱丽连接到两面墙上,这样,她在零重力的条件下,翻身的过程中,就不至于碰撞到其它障碍物上。

  其他人似乎还在睡眠之中,爱丽就醒了,她沿着一系列的扶手,拉动自己,最后来到透明的大舱窗之前。空中庄园正处于夜晚的一侧。

  除了偶尔有点闪光和分散的一些地块,地球处于黑暗之中,这是当他们的半球背对太阳的时候,人们为了补偿地球的昏暗,而采取的大胆勇敢的举动。二十分钟之后,太阳升起来了,她决心已定,只要有人来征求意见,她就说,去。

  哈顿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她并没有过于惊讶。

  “不能不赞叹,多么壮观。我已经在这上面待了好几年,每次看,都觉得这么壮观。太空飞船在周围转来转去,你看着不觉得心烦吗?你看,这里正在进行一个试验,这是以前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你穿上太空服,没有维系索带,没有太空航行器。也许太阳就在你的身后,在你周围,前后左右都是星星。也许地球在你的下面。或者还有某些其它的行星。我对土星存在那么一点幻想。这样你就飘在太空里,你就像真的成了宇宙中的一员。太空服现在有能力支持连续工作几小时。太空航行器把你放出去之后,可以比较长时间地离开。也许一个小时之后再与你重新会合。也许一个小时,还没有来。如果飞船没有准时返回,那可太好了。你的最后几个小时,被太空包围着,被群星包围着,被众多的世界包围着。如果你身患无法治愈的疾病,或者你只是想最后彻底地放纵一下自己,还能有什么方式比这样更高明更超脱的吗?”

  “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当真要实施这样的计划吗?你想把这样一套规划……推向市场?”

  “推向市场?为时尚早。或许并不一定严格按照刚才所说的方式进行。至少可以这样说,我考虑到有这样的可能性,应该检验检验。”

  爱丽决定不向哈顿提及她所做出的决策,实际上,哈顿也没有问她。

  后来,过了一会儿,商业飞船航班,纳尼亚号开始来会合,停靠在玛土撒拉太空庄园上,哈顿把她带领到旁边。

  “我们说,山岸是这里最年长的。如果只考虑永久性居民——不算工作人员、不算宇航员、不算跳舞的女演员——我是最年轻的。这就是我的既得利益,我知道处于零重力状态下,本身就是一种确切无疑的医疗手段,有可能维持我活下去,活几个世纪。这不就等于说,我正在从事一项长生不老的试验嘛。

  “是这样,我翻腾出这些事来,并不是想对你吹嘘什么,而是有它的实际理由。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一些办法,延长我们的生命周期,你想想,那岂不是说明那些织女星上的生命早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他们有可能已经是长生不老了,或者是已经极其接近那种生命状态。我是一个重视实际的人,我已经思考很久了,已经想到了很多有关长生不老的实际问题。比起其他任何人来说,我思考得更为长久更为严肃认真。有关落实长生不老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他们肯定非常小心谨慎,肯定非常仔细周到。不会把事情寄托到碰运气找机会上面。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样子、什么状态。我不知道他们想要求你干什么,可是一旦你见到了他们,这里有一条我从来没有向你提到过的,仅有的一条实际的建议:对于某一种做法,你认为极其容易实现,万无一失绝对安全,可是他们考虑,绝对不能接受,隐藏着无尽的风险。如果到了那边,万一遇到什么谈判,千万不要忘记,我交代给你的这条锦囊妙计。”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十七章 蚂蚁的梦

  人类谈话的声音,就像是用一只带有裂纹的破壶,敲打出粗俗的节奏,让狗熊随着它的音响跳舞,而长时间孜孜不倦创造出的音乐,却足以让灿烂的群星如醉如痴在倾听。

      ——古斯塔夫·福楼拜①《包法利夫人》(1857)。

  大众中流行的通俗神学……充满了大量前后矛盾、混乱的说教,这是由于愚昧无知……而善良行为的存在,是出于自身的本性,一种烙印在人们心灵深处的观念。

      ——西塞罗②《论神性》第Ⅰ章,第16节。

  【① 古斯塔夫·福楼拜(1821~1880),法国小说家。】

  【② 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的演说家、作家。】

  爱丽站在一大堆笔记、磁带和一支棕榈叶中间,这些都是准备运往日本的,突然接到消息,母亲得了中风。

  紧接着,工程局的信使送来一封信。是约翰·斯铎顿写来的,开门见山,一点常规的客套都没有:

  你母亲和我经常谈论你的缺点、短处和欠缺。总是谈不拢。当我为你辩护的时候(可能你不相信,其实经常这样),她说我总是被你随意地摆布。当我批评你的时候,她总说我,别管闲事。

  可是我想让你知道,自从织女星的业务忙起来之后,这几年,你一直不愿意来看望她,这始终是她内心痛苦的根源。在那糟糕的退休疗养所里,她坚持跟她那帮老伙伴们说,你很快就要来看望她。几年过去了,她还在说,“快来了。”她心里总是盘算着如何把她那个声名远扬的女儿,介绍给那帮老头老婆婆见识见识,先介绍给谁,后介绍给谁。

  你可能并不愿意听到这些,请原谅,其实我也不愿意提。可是这是为了你好。你的行为所造成的痛苦远比在她身上曾经发生的任何其它事情所造成的痛苦,都更为严重,甚至你父亲的死都莫过于此。你现在成了新闻人物,你的全彩全息照片,世界各地都能看到,与政治家们共饮共餐亲密交谈,如此等等,可是作为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从中学时代以来,你什么也没有学会……

  爱丽泪水盈眶,她把这封信连同信封揉搓成团,发现信封里有个硬挺的卡片之类的东西,一帧经过计算机图形处理的老照片,半全息立体化,类似浮雕的样子,围绕着边缘和角落,隐隐约约能够满意地看出一点立体的味道。

  这是一张她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照片。她母亲那时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十分可爱,笑容溢出画面,漫不经心地把胳膊搭在爱丽父亲的肩膀上,他的络腮胡须,头一天刚刚刮过,微微透出青色。

  两个人看起来都是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爱丽带着一股痛苦、歉疚、愤怒的心绪倾注于斯铎顿,还有那么一点自怜自惜,爱丽掂量和感悟着这明白无误的人生沧桑,这两个画中人永远也不可能再那么年轻了,那两个年轻人在现实中再也见不到了。

  爱丽的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的表情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悔恨,所剩下的仅仅是……等待。她唯一能做出的动作,就是偶尔眨一眨眼睛。爱丽说的话,她是不是听见了,听懂了没有,谁也不知道。爱丽想如何才能沟通。她抑制不住,一下子就想到:眨眼一次,代表“是”;连续眨眼两次,代表“不是”。或者把一个脑部照相装置与一个阴极射线管连接到一起,这样她母亲就能够看到,而且可以教会她调制贝塔(β)波。可是,这是她的母亲,不是天琴座阿尔发(织女星),况且这里需要的不是解密算法,而是感情。

  她握住她母亲的手,跟她谈了几个小时。她在母亲和父亲身旁跑来跑去,那是儿童时代。她回忆起,作为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那些新洗过的床单中间,一下子被送到空中。

  爱丽谈论关于约翰·斯铎顿的事。对于很多事,她表示道歉。她在低声哭泣。

  她母亲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把刷子,爱丽为她母亲梳洗打扮。她审视着这张线条清晰的面孔,从中认出了她自己。母亲的两眼深陷、含着眼泪、纹丝不动地凝视着,偶尔地眨一下眼睛,似乎在望着无尽的远处。

  “我知道我从何而来。”爱丽温情地跟母亲说。

  几乎觉察不到,她母亲把头从一侧摇向另一侧,就仿佛悔恨这些年来,自己与女儿之间疏远了。爱丽微微握紧母亲的手,而且感觉到母亲也在紧握,作为回应。

  爱丽得知母亲的生命并不是处于危险状态。如果她的病情有什么变化,他们会立即打电话到她在怀俄明的办公室。再过几天,她母亲就可以从医院搬回疗养所了,爱丽知道,那里的设施更利于疗养。

  斯铎顿似乎很克制,可是显然,对母亲怀着一种爱丽猜测不透的深深依恋。

  爱丽对斯铎顿说,她会经常打电话来。

  简朴的大理石门厅展示着一尊普拉克希特里斯③风格的裸体女雕像,是质感真实的塑像,不是全息图像,可是放在这里,似乎有点不协调、不匹配。

  【③ 普拉克希特里斯(公元前370~前330),古希腊雕塑家,创作全盛期风格细腻、柔美、逼真,被誉为“神的雕刻家”。】

  他们搭乘奥迪斯日立电梯上楼,到处的文字说明除了日文就是英文,英语是第二语言,盲文却排不到这个位置上。

  爱丽被引领着穿过一间统舱似的大屋子,里面人不少,都在文字处理器上忙碌着。

  按照日本语音字母五十一个平假名击键,屏幕上出现的是相应的汉字。有十几万个这种汉字或字符储存在计算机内,其实只要使用三千或四千这样的字符,通常就可以满足阅读报纸的需要。因为同样的读音可以有含义完全不同的字符,所以,所有可能的当用汉字都在屏幕上按照使用频率列出来,文字处理器内装有上下文相关的子例程,在调用数据库内候选的汉字,也按照计算机估计的预期含义排列。几乎很少出错。

  对于一种语言文字,一直到最近都没有相应的打字机,文字处理器所造成的通讯革命,并没有得到传统人士充分的赞赏。

  在会议室里,围绕着低矮的桌子都是低矮的椅子,这是向西方习惯的一种让步,可是喝的不是咖啡,而是茶。

  从爱丽的座位向窗外望去,就是东京的市区。她心想,最好能多在窗前消磨一些时光。这里的大报纸名叫《朝日新闻》——太阳升起的新闻与消息——她充满兴趣地看到一位政治新闻记者是女人,按照美国和苏联媒体的标准,这是很稀罕的事。

  日本从国家的角度,正在重新评估女人的角色与作用。在一场一街一巷的争夺战中,传统的男性特权,正在慢慢地交出。

  就在昨天,一家名叫“纳米电子技术株式会社”的总裁还哀叹说,眼下在东京,已经找不到一个“女孩子”知道如何结扎和服的宽腰带。就像松紧带式的蝴蝶领结一样,一种容易穿戴的仿真制品已经占领了市场。日本女人没有必要花费半个小时来缠绕、翻卷和结扎,这个时间可以做更有益处的事。

  这个女记者穿的就是白领阶层常穿的简单朴素的套装,裙边延长到小腿肚子的位置。

  为了保证安全,在北海道大机器工作现场,不准新闻媒体来访。只是当机组成员或工程项目官员到达本州主岛时,安排一次例行的对日本和外国新闻媒体的新闻发布会。像通常一样,提出的问题都是老生常谈。如果不是有几个当地记者的特殊问题,全世界的记者对于大机器的认识和设想几乎完全一模一样。请问,在美国和苏联“失望”之余,又有一台大机器就要在日本兴建,您是不是高兴呢?您处于北海道的北端岛屿,是不是感到封闭与孤独呢?因为对在北海道使用的大机器的零部件,所进行的检验与测试,超出了大消息的严格规定,对此,您是不是感到担心?

  1945年以前,城市的这个地区属于日本皇家海军所有,的确,就在紧邻的位置,爱丽就能看到日本海军天文台,它的两个用银白色拱顶遮蔽的望远镜仍然在授时、历法校验和计算方面发挥应有的效能。它们正在中午的烈日下闪着光。

  为什么大机器一定要配备一个正十二面体和俗称“班周”的三个球面圆环?是这样,这些记者心里明白,爱丽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对于这些事,她会有什么想法呢?爱丽解释说,对于这类的问题,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发表意见是愚蠢的。他们坚持追问,爱丽说,要有容许含糊之处存在的宽容美德。如果真的有危险,会不会采纳日本人工智能专家所建议的方案:用机器人代替真人?有没有什么私人财物,必须随身携带的?全家福照片?个人微机?一套瑞士军刀?

  爱丽注意到,在旁边的天文台顶上,有两个人,从人孔中钻了出来。他们戴着防护面罩。身披缝制的中世纪日本蓝灰色盔甲,挥舞着木头制作的器材,武器的长度比他们身高还要长一些,他们先是相互鞠躬,暂停片刻喘口气,然后开始对打和躲闪,连续半个小时。她对记者的提问,只是应付,显得很迟疑很不自在;她好像被她看到的景象迷惑住了。好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手中拿的家伙必然很重,因为这些盛装的武士的动作很慢,就仿佛是从海底钻上来的。

  是不是在接收到大消息之前好多年,就已经认识卢那恰尔斯基博士和苏卡维塔博士?

  埃达博士呢?

  习乔木先生呢?

  您如何评价和看待他们本人以及他们的造诣和过去取得的成绩?

  这五个人之间,关系相处得如何?

  的确,她感到惊奇,自己居然成为这样一个入选集体的一员。

  对于日本零部件的质量,印象如何?

  对于日本明仁天皇接见机组五人成员,有何评论?

  在大机器开动以前,与日本神道和佛教领袖的讨论,是不是大机器工程为了获得世界宗教人士深入的观点和了解,而进行的普遍努力的一部分?或者,因为日本是大机器的主办国,不得不进行一次礼节性的拜访?

  按照个人见解,您是否认为这样一套装置可能是一匹特洛伊木马?或者是一架末日审判机器?

  在回答时,爱丽尽量礼貌、谦恭、简短,而且不能留有任何漏洞和容易引起争议的疑点。

  陪伴在她旁边的大机器工程项目的公共关系官员,对此喜形于色。

  与记者的见面会突然结束。会务总编辑说,他们大家祝愿爱丽和她的同事取得圆满成功。当她胜利归来的时候,他们企盼着再次会见。而且希望此事之后,能够经常来日本访问。

  她的主人们一一微笑和鞠躬。那两个身披盔甲的武士从人孔撤退下去。

  爱丽可以看到,在刚刚打开的会议室门外,她的安全保卫人员,目光四射,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状况。

  在走出会议室的途中,她问一个女记者,怎么会出现两个中世纪的日本武士。

  “啊,是这样。”她回答说,“他们是海岸警卫队的两个天文学家。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练习剑道。绝对准时,你甚至于可以按照他们出现的时刻,校对你的手表。”

  习乔木出生于长征途中,在革命年代,对国民党的战争中,是最年轻的战士。之后,作为一个情报官员常驻朝鲜,最终升任到主持中国战略技术研究的权威。可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中受到批斗,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不过,后来还是官复原职。

  按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观点看来,他的罪名中有这样一条,赞扬古代中国孔夫子的某些美德,特别是从经典著作《大学》中引证了一段话,这些话,几百年来,所有的中国人,甚至启蒙的儿童也都熟记在心,出口成诵。就是根据这段话,孙逸仙说过,从20世纪开始的,他所致力的国民革命运动就是基于这个道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由此,习乔木相信对知识的不断学习与探求,是使中国获得福利和健康发展的中心任务。可是红卫兵运动并不这样想。

  在那样的非常岁月里,习乔木被下放到宁夏回族自治区长城附近的一个贫困的公社——在那里,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犁田翻土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装饰复杂的汉朝青铜头盔。当重新组建领导班子的时候,他把关注焦点由战略武器研究转向考古。文化大革命试图割断延续五千年的中国文化传统。习乔木所做出的努力就是力图建立一座通往过去的桥梁。渐渐地他把注意力转向西安附近地下陵墓的发掘。

  在那里获得了伟大的发现,逝去王朝皇帝的兵马俑军阵,中国(China)本身的名字就是按照这个王朝命名的。这个皇帝的官方名称就叫,秦始皇,可是通过不同文字系统的转换与翻译,为西方广泛所知的名称,变成了“秦大(Ch.in )”。在公元前3世纪,秦国统一了全境,修建了长城,改变了殉葬体制,按照早期的传统,是用其随员活人殉葬,他出于怜悯心,同意使用与真人大小相同、形象生动的陶俑替代那些士兵、役使人员和王公贵族。兵马俑军阵由七千五百名军人组成,大约相当于一个师。其中每一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面部表情。你可以把这些人视为来自全中国各地群众的代表。秦始皇把很多各自独立相互征战冲突的地区统一为一个完整的国家。在附近的一个坟墓里埋葬着一位女少府,少府是朝廷里一个比较小的官吏,她的尸体保存得非常完好,比起古埃及的木乃伊完好程度高超得多,你能清楚地看出她面部严厉的表情,也许是几十年间,长期对使女奴婢训诫呵斥而形成的习惯。

  秦朝简化和统一了文字,制定了法律和典籍,建设驰道,完成长城的修建,统一了全中国。他还征缴没收了天下的兵器。因为焚书坑儒,他也遭到谴责,他活埋坑杀了批评他政策的儒生,还烧掉了大批的书籍,认为这些书籍扰乱民心。他认为自己已经消灭了地方上流行的腐败现象,建立了和平与秩序。习乔木回想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在自己心中,独自想象如何协调各方面冲突的倾向和势力。秦始皇的傲慢狂妄已经达到了摇摇欲坠的维持状态——由于冒犯了他,他要惩罚一座大山,他命令砍伐掉山上所有的植物,并把大山全部涂成红色,这些颜色后来被遭受处罚的罪犯经年累月地磨蚀,褪掉了。秦始皇是伟大的,同时也是疯狂的。可是如果没有一点疯狂,怎么能够把各式各样充满争议和冲突的不同国家统一成为一个整体呢?习乔木笑着对爱丽说,你也应该有点疯狂,甚至于应该尝试一下。

  随着这项工作吸引力的与日俱增,习乔木决定安排对西安附近更大规模的考古挖掘。逐渐地,在他心中生成了一股理念,确信秦始皇本人也在等待,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完好无损地保留原状原貌,在等待,就在这些已经挖掘出来的兵马俑军阵附近,在某一个巨大的陵墓里等待。就在附近,按照古代文献典籍的记载,也是埋葬在一个巨大的土丘下面,这是一座完全仿照当时中国地理状况囊括全部细节的模型,每一座庙宇、每一幢宝塔都细致入微地表现出来,展现了公元前210年中国的风貌。据说,陵墓内模拟的河流里是循环流淌的水银,缩微的秦始皇御用龙艇,常年不断、四季不停航行在他地下的疆域里。后来发现西安的土地受到水银的污染,习乔木激动不已。

  习乔木曾发掘出一批当时的竹简,其中描写了秦始皇曾经下令修建一座巨大的拱形建筑,把其中代表缩微现实天空的巨大拱顶,命名为“天庭”,就像在现实里一样的叫法。由于中国的书写文字在二千二百年间变化还不算太大,他不必请文字专家帮忙,就能够直接读懂这批竹简。一个来自秦始皇时代的编年史记录者正在与习乔木直接对话。有好几个晚上,习乔木迫使自己早早睡觉,试图梦见伟大的银河系散布在这位始皇大帝陵墓拱顶,这个模拟的苍穹,天文星宿,当他走过的时候,夜空里流星闪烁,向他魂牵梦绕的思念致敬。

  近十年来,寻找秦始皇的陵墓和他所创建的宇宙模型,一直就是习乔木心中最大的情结。他至今还没有找到;可是他的探索精神已经唤醒了中国的想象力。人们在谈论到他的时候说:“中国有十几亿人口,可惜只有一个习乔木。”在一个对个人约束慢慢放宽的国度里,他的做法正在发挥着建设性的影响。

  很显然,秦始皇沉迷于永生不朽。正是这个人,把他的名号赋予这个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作为名字;正是这个人,兴建了那时候这个行星上最大型的建筑,这些足以说明,正是这个人,他害怕被人们忘掉。

  所以促使他兴建更加具有纪念性的建筑和采取更加主动的措施;为了把他那些文臣武将们的尸体和面容永远保存下去,立祠修庙,或者是一代一代地重新修建;为他自己修建了至今依然令人迷惑不解的陵墓和天地寰宇的模型;多次派遣专门的使团到东海寻求长生不老仙丹。每一次重新航行出海,他都要严厉地训斥和责备消耗的时间和经费过多。其中有一次派遣的队伍,包括几十艘远洋航船和三千名童男童女。这支队伍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的下落与命运如何,无人知晓。长命的圣水永远也没有得到。

  恰恰在五十年之后,水稻耕作的农业与铁的冶炼技术突然在日本出现——这种技术的发展深刻地改变了日本的经济,同时造就了一个新的阶级,武士,后来形成了以武士为主体的幕府统治。习乔木论证说,日本,这个名称,清楚地反映出日本文化起源于中国:太阳升起的那个地方,日出之国。习乔木问道,你站在什么地方,才能够看到太阳从日本这个地方升起?习乔木指出,所以爱丽刚刚访问过的这家日报社也就是这个名字,随时都在提醒,来源于秦始皇的生命与时代。爱丽不禁暗自感慨,亚历山大大帝与秦始皇一比,简直就是一个中学校园里打架斗殴欺负同学的小流氓。真的,一点都不过分。

  如果令秦始皇神魂颠倒的是长生不老药,那么令习乔木神魂颠倒的就是秦始皇。

  爱丽告诉习乔木,她到绕行地球的轨道上访问哈顿的情况,他们两个人一致认为,如果秦始皇生活在这个20世纪行将结束的年代,他可能就要选择到绕行地球的轨道上去生活。

  爱丽通过可视电话把习乔木介绍给哈顿,然后离开,让他们两人单独谈谈。

  习乔木出色的英语表达能力,由于最近参与了英国直属殖民地香港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活动,磨炼得更加流畅自如。

  当玛土撒拉下落的时候,他们两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谈论,因而不得不通过地球轨道同步通讯卫星网络加以连通。他们准是谈论得十分投机。

  很快,哈顿提出请求,大机器开动的时刻选在他的“庄园”正好处于当空之时。他希望当那一刻到来之时,北海道能够位于他望远镜的聚焦范围之内。

  “佛教徒相信上帝吗?还是不相信?”当爱丽与一位寺院住持同去用餐的路上,问了这个问题。

  “情况好像是这样,”唯慨不动声色地说,“他们的上帝似乎如此之伟大,以至于不存在。”

  当他们快速穿过田野的时候,他们谈论着内海,这位住持,日本最有名的佛教禅宗住持。几年前,在广岛遭原子弹轰炸五十周年纪念大会上,内海发表讲话,引起了世界范围的注意。他与日本的政治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作为执政党精神指导者而存在,然而他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花费在寺院事务与宗教活动上。

  “他的父亲也是佛教寺院的住持。”苏卡维塔提到这件事。

  爱丽两道娥眉上扬。

  “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是允许结婚的。就像俄罗斯东正教的神职人员一样。是这样吧,唯慨?”

  “那是在我之前的事。”唯慨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

  餐馆坐落在竹林之中,名字叫云月——云中月或者云遮月的意思;而且真的就在傍晚的天空中,淡淡的云掩映着月亮。该店的日本店主已经做好安排,当晚没有其他客人。爱丽和她的伙伴们脱掉了各自的鞋,只穿着袜子进入了一个小餐厅,从室内能看到外面的竹林。

  内海住持的头剃得精光,他的袈裟是黑色和银色的。他用完美流畅的英语向大家问候,后来,据习乔木跟爱丽说,他中文也讲得相当不错。周围安谧宁静,谈话轻松愉快。每一道菜都是一件小型的艺术品,可以食用的珠环玉翠珍珠宝贝。爱丽知道法国大餐的烹调技艺书籍是源自日本传统的烹饪法。如果吃东西的风俗习惯是需要蒙上眼睛,仅凭味觉和嗅觉感受,她已经很满足了。反过来,就把这些精致漂亮的食品摆出来,仅仅是供欣赏,而不是让你吃,她仍然很满足。无论是欣赏还是品尝,都给人一种,此物只应天上有、何以在此下凡尘的感觉。

  爱丽坐在住持的对面,紧挨着卢那恰尔斯基。其他人询问这些美味佳肴是属于哪个物种,至少也得知道是属于哪个门类。

  在品尝着寿司和银杏白果之时,谈话从衣食住行流行时尚慢慢转移到当前面临的使命。

  “可是我们为什么需要通讯呢?”内海住持问。

  “为了交换信息。”卢那恰尔斯基随口回答了一句,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摆弄那双不听使唤的筷子。

  “可是为什么我们渴望交换信息呢?”

  “因为信息就像食物一样。信息是我们维持生存的必需品。没有信息,我们就死了。”

  卢那恰尔斯基正全力以赴对付一个白果,刚要把他夹起来,往嘴里送,它就滑了下去。最后,还是半低下头,迎着筷子,凑上去,吃到嘴里。

  “我相信,”住持继续说,“我们是出于爱,出于同情和怜悯才与外界通讯。”他用手直接抓起一颗银杏稳稳当当放到嘴里。

  “那么,你认为,”爱丽问,“这个大机器是体现怜悯的工具?你认为其中不会有风险?”

  “我可以与花朵通讯与交流,”似乎是作为一种回应,他继续说,“我可以与一块石头对话。要想理解某些其它世界的生灵——用词是否恰当?——并不存在什么困难。”

  “要说石头跟你通讯,我完全相信,”卢那恰尔斯基说着,也学着住持的样子,拿起一颗白果。

  “可是要说,你能够跟石头通讯,我有点怀疑。你能拿出什么证据,说明你能够与一块石头相互通讯?世界到处都充满了误解、错误和误导。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自己欺骗自己?”

  “啊,科学的怀疑精神。”住持嘴边泛起笑容,爱丽发现已经取得了决定性胜利;那只不过是天真无邪、头脑简单,就像小孩子一样。

  “要想与一块石头沟通与交流,必须清心寡欲,更少的牵挂与思虑。必须做到不能多思、不能多讲。在我说到我与石头沟通与交流的时候,并不是指的用言辞来谈论。基督教徒常说,‘有了言辞才算开始’①。可是我所说的沟通与交流,比这个更容易,是指比言辞更早、更原始、更基础的意念。”

  【①《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1章,第1~2节:

  道成了肉身(中国基督教协会,2003版译文)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

  [译注:为了与书中的上下文协调,试重译如下:]

  实现上帝的圣言

  有了言辞才算开始,上帝道出言辞,见到言辞就见到上帝。从一开始他就与上帝同在。】

  “其实只有约翰福音谈论言辞的事,”爱丽给他作了一个评注——可是话刚一出口,爱丽就觉得有点卖弄和过分挑剔。“可是更早期的《马太福音》、《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丝毫没有提到这事。真正与此相关的思想是来自希腊哲学。那么你说的前语言期的(也就是语言出现之前的)通讯、沟通或交流是指的什么意思?”

  “你提出的问题是由言辞构成的。你让我用言辞去描述与言辞毫无关系的东西。让我想想。有一个日本寓言故事,名字叫做《蚂蚁的梦》。这是发生在蚂蚁王国的事情,故事非常长,现在没有时间跟你从头到尾地详细讲。可是故事的要点是这样:为了理解蚂蚁的语言,你必须变成一只蚂蚁。”

  “蚂蚁的语言实际上就是化学语言。”卢那恰尔斯基说着,用眼睛紧紧地盯着住持。

  “它们在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些特殊的分子踪迹,指明它们找到食物的路径。为了理解蚂蚁的语言,需要有气相色谱仪或质谱仪。我不需要变成蚂蚁。”

  “或许,也可以这样说,这就是你所知道的变成蚂蚁的唯一途径。”内海住持立即应对,并没有专门看着哪一个人。“请问,为什么人们要去研究蚂蚁留下的踪迹?”

  “是这样,”爱丽说道,“我猜想一个昆虫学家会说,这是为了蚂蚁和蚂蚁群体的社会。科学家在理解中获得乐趣。”

  “这只是换一种说法,其实是在说他们喜欢和关爱蚂蚁。”

  爱丽抑制住了一次小小的颤抖。

  “可以这样说,可是昆虫学家并不仅仅只谈论这样一件事情,他们也还讨论别的事。比如说,他们谈到,为了控制蚂蚁的行为,如何设法把受到蚂蚁侵扰的房子里的蚂蚁赶跑,或者,为了解决农业上的问题,需要弄懂土壤生物学。这样就可以找到别的替代办法,而不采用杀虫剂。我猜想你还可以说这是为了爱护蚂蚁。”爱丽高兴地说。

  “不要忽略,其中还有我们自己的利益,”卢那恰尔斯基说,“杀虫剂对我们也是有毒性的。”

  “为什么你们要在这样的进餐场合,谈论杀虫剂?”苏卡维塔隔着桌子喊道。

  “我们还要再做一次蚂蚁做过的梦。”这位住持温和地对爱丽讲,重又闪现出那种完美无瑕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笑容。

  大家不必弯腰,用一米长的鞋拔子直接把鞋穿上,他们走向排在那里的少数几辆小轿车,女招待员和女店主恭恭敬敬,分列两侧,盛情地微笑和鞠躬送走客人。爱丽和习乔木注意到,内海住持和一些日本方面的主人或主持人一起上了大型旅行轿车。

  “我问过他,如果他能够与一块石头对话,能不能跟死者沟通与交流呢?”习乔木跟爱丽说。

  “他怎么说?”

  “他说与死者对话非常容易。最为困难的是与大活人对话。”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十八章 超级大一统

  粗野的大海!

  奔腾翻越佐渡岛飞到天河来。

      ——松尾芭蕉①《诗篇》。

  【① 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禅宗大师、俳句诗人,有“俳圣”之称。江户时代初期,出生于三重县依贺上野,1674年下江户,开始俳句创作,以五、七、五,十七个音节形式简单的俳句表现禅宗哲理的生死观。】

  也许他们选择北海道是因为它粗犷原始的名声。按照日本的标准衡量,这些建造技术所处的气候条件非常不符合日本的传统,而且这个岛屿依然是阿伊努人的家园,这些土生土长粗鲁的原住民仍然被很多日本人看不起。冬季气候条件之恶劣严酷就像是在明尼苏达或者怀俄明一样。北海道呈现出一定的后勤补给的困难,可是万一发生灾难和事故,由于地理上与日本其它的岛屿是分隔开的,所以不会惹起更多的麻烦。

  不过,分隔并不意味着孤立无援、与其它地方隔绝,事实上,现在,五十一千米长的海底隧道已经建成,北海道与本州已经连通;当前(20世纪80年代)这是世界上最长的海底隧道。

  在北海道进行大机器单独的零部件检验与测试,看来足够安全。可是要在北海道进行大机器实际的装配却表现出种种关切、担心与不安。因为,由于环绕在设施与装备周围的大山显示出雄辩而又有说服力的证据,最近有地区性频发的火山活动。有一座山在长高,其速率约为每天一米。甚至距离不过四十三千米之外的苏联萨哈林岛,隔着宗谷海峡(苏联方面管它叫拉佩鲁兹海峡),也明显地表达出对这些状况担忧的情绪。可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花戈比也是花,花卢布也是花,干脆豁出去了。因为,据说,即使是把大机器建在月球的背面,真要是发生了爆炸,地球也难逃厄运。从危险评估方面考虑,做出决策,要建造大机器,是关键的大事;至于建在什么地方,则是次要的考虑。

  到了七月初,大机器再次成型了。

  在美国,各种政见不同、信仰不同、派别不同的团体、组织与社会人士依然争论不休;而苏联方面,明显地陷入严重的技术困境。

  可是在这里,其设施与装备相比怀俄明要简陋得多,可是那些铒销一一装配到位,正十二面体圆满完成,当然了,并没有向公众宣布。

  要知道,在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信徒们,刚刚发现正十二面体的时候,感到奇怪,居然存在这样一种几何形体,声称此事为绝对秘密,泄密者要遭到严厉惩罚。依照他们的想法,或许最好是这样,这么一座像大楼一样的正十二面体,就把它撂在那儿,再过二千六百年,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那才好呢。

  日本方面的工程行政主管宣布,所有参建人员以及与工程有关的各方面人士,一律休息几天。

  不考虑规模大小,最近的城市就是带广,在涌别川和十胜川哺育之下一个美丽的地方。

  有人选择到旭日山雪线以上的狭长地带去滑雪;还有的去暖流水坝,那里有临时建成的石头墙,几十亿年前超新星爆炸生成的放射元素,借着衰变过程中产生的热量烫一烫全身,暖和暖和。还有一些工程项目从业人员到番场去赛马,那里大批的挽马,拖着载荷沉重的爬犁,在农场并行的跑道上奔驰。

  可是作为一次认真的庆贺,特意把五人小组用直升机送到了札幌,这是北海道最大的城市,坐落在不到二百千米之外的地方。

  简直老天太照顾了,他们刚一到达,正好赶上传统的七夕节。安全的风险可能比较小一些,因为工程项目最后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大机器本身,相比之下,这五人小组不是太难解决的问题。除了从头到尾通读过大消息,比较详细地研究过大机器之外,并没有受过什么特殊的训练,还有一些缩微的大消息版本可以随身携带。

  爱丽心想,从通常的情理上讲,虽然由于政治方面的障碍,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所有的成员都考虑过这五个人是可以接受的,可是,单独对某个人员进行替换,终究并不是太大困难。

  习乔木和唯慨还有一些“未尽事宜”,他们说,除非边喝清酒边谈,否则没有办法解决。所以,爱丽、苏卡维塔还有阿邦讷达·埃达三个人在日本主人的引领之下,沿着妙香步行街旁边的街道,走过专门设计、精心安排的演出场面,彩纸制作的飘带和旌幡,装饰精致的灯笼,绘有花草树木、乌龟和妖魔鬼怪的图画,还有一些引人注目的漫画,表现穿着节日盛装的青年男女。在两栋大楼之间伸展开一幅巨大的帆布,上面画着孔雀开屏图。

  爱丽看了一眼埃达,他穿着刺绣精致、自由飘动的白色亚麻布长篷袍,戴一顶挺拔的高帽子,苏卡维塔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丝织莎丽,他们非常高兴,相伴而行。

  到目前为止,日本的大机器已经通过了所有规定的检验与测试,而机组成员的五个人,大家一致认为不仅仅是代表这个行星上居住的全体人口——尽管代表性还不是那么完善——而且有一些纯粹是出于个人的突出成绩,所幸的是,没有被五个国家官方精明干练善于扼杀别人的家伙踩在脚下,从而泯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五个人中间的每一个人都带有反叛的色彩。

  例如,埃达。他是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他的发现被称之为超级大一统理论,这是一套精致出色的理论,它囊括了很多专门的物理学领域,从最为宏观的引力论到最为微观的夸克。这是可以与牛顿的理论或爱因斯坦的理论相媲美的物理理论,而埃达本人与两位物理大师相比,只能说是青出于蓝。他出生在尼日利亚一个普普通通的穆斯林家庭,可是他是一个非正统伊斯兰教派的追随者,这个教派名叫艾哈迈底亚艾哈迈底亚,名称来自乌尔都文,伊斯兰现代教派。

  1889年在印度旁遮普邦,由古拉姆·艾哈迈德创立。古拉姆·艾哈迈德,1839~1908,出身于印度旁遮普邦卡迪安镇的一个大地主家庭,曾在希亚尔科特法院任初级文书。1880年创作《艾哈迈底亚运动》一书。艾哈迈底亚运动,其中包括苏菲派。苏菲,神秘苏菲教派流行一种宗教仪式,旋转祈祷舞,穿白色长篷裙,头戴高帽,随着圣乐不停地从左向右旋转,是由梅乌拉那·杰拉里丁·儒密创立。教派。在与内海住持度过那个夜晚之后,埃达解释说,苏菲派之与伊斯兰教正像禅宗之与佛教一样。艾哈迈底亚运动宣称“用笔进行圣战,而不是用刀剑”。

  尽管埃达表面安详谦和,可是他激烈地反对传统的伊斯兰圣战的观念,强烈主张,应当代之以最为生机勃勃的充分而广泛的自由交换意见、见解、思想和创见。在这方面,埃达成了很多保守的伊斯兰教徒为之尴尬的人物,某些伊斯兰国家对于他成为大机器机组成员表示反对。参与反对的还不仅仅是这些国家。

  请想想,一个黑人诺贝尔奖金得主——偶尔会有人出来说他是地球上最聪明的人——已经确切无疑地证实有些人太过分了,他们把自己的种族主义掩饰起来装做是对新的社会时尚与潮流的让步与宽容。埃达,在四年前,访问了在狱中的自由泰荣,在美国黑人中掀起了一股引人注目的热潮,为此举感到骄傲,使他成为年轻人的一个新偶像。

  “能有时间用来研究物理,那是一种奢侈,”埃达跟爱丽说,“其实有很多人,只要他们得到同样的机会,他们也能做出同样的结果。可是当你不得不沿着大街小巷寻求生路的时候,你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去研究物理。为了我们国家年轻的科学家,为了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做点事儿,是我无可推卸的职责。”

  当他慢慢地成为尼日利亚民族英雄的时候,他开始越来越多地谈论到国内的腐败现象,谈到不公平不公正的权利,谈论在科学领域和其它领域诚实守信的重要性,谈论只要消除不良现象,尼日利亚会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国家。他说,这就像在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很多公民所做的那样。有着丰富的资源,有着多元的文化,这就构成了一种强势。如果尼日利亚能够克服它所存在的问题,他认为,尼日利亚会成为世界上其它国家的一个航标。在任何其它方面都寻求平静安详、两耳不闻窗外事,唯独在这些问题上,他总是要站出来讲话。很多尼日利亚的男男女女——穆斯林、基督教徒、泛神论者,一致认为,别看他这么年轻,对于他的见解和观点,必须严肃认真加以对待。

  在埃达众多出色的品质之中,最突出的要算谦虚。他很少主动表达自己的见解。对于大多数直接提出的问题,他的回答都非常简练。只有在他的文章中——或者你跟他熟悉以后,与他的交谈中——你才能够真正地窥探到他认识问题的深度。关于大消息和大机器的思索,以及大机器启动后,会发生什么情况,埃达仅仅主动地评论过一次。在莫桑比克流行着这样一个故事:猴子不能说话,因为它们心里明白,一旦它们开口,哪怕只说出一个字,就会有人走来,强迫他们去劳动。

  在这样一个有重大价值和意义的机组中,有一个像埃达这样沉默寡言的伙伴,简直太奇怪了。也像其他人一样,爱丽特别注意他说的话,甚至是最为漫不经心说的话。他把他早期并不完全成功的大一统理论的版本,描述为“愚蠢的错误”。作为一个男人,只有三十多岁,爱丽和戴维私下议论,一致认为,他的魅力超凡出众、压倒一切。爱丽知道,他私人生活也是幸福的,娶妻生子;妻子和孩子眼下都居住在尼日利亚的首都拉各斯。

  专门为这类的节庆栽种的挺拔的竹子,悬挂着不少于几千件鲜艳夺目的纸制的花饰,都沉重地压在这些竹子上。特别是年轻的男男女女都用一些奇形怪状的树叶形的装饰打扮起来。这个七夕节是日本所特有的,是专门用来纪念和赞颂忠贞爱情的。很多的屏风上画出这个古老的传说和故事,还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演出同样内容的故事:两个星星相爱了,可惜被天河隔开了。每年只能相会一次,就是在每年第七个月的第七天,只有这一天不下雨,两个人才有机会设法见上一面。

  爱丽抬头仰望着结晶体一般高高在上的湛蓝天空,希望这对情人能够幸福地相会。这个年轻的男明星,按照日本神话里的说法,是一个日本风格的牛仔,他们称之为牛郎,代表他的那颗星星就是A7矮星河鼓二(牛郎星)。这个年轻的女明星,是一位勤于纺织的姑娘,代表她的那颗星星就是织女星。

  爱丽想简直太巧合了,就在大机器启动之前几个月,织女星竟然成了日本节日的核心人物。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只要你了解到足够多不同的文化,你会发现,凡是天上明亮的星星,你总能听到它背后有趣的传说。其实这个神话传说,最早是来源于中国,几年以前,当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在巴黎召开第一次大会时,她记得习乔木就大体提到过,不过没有那么详细和动人。

  在大多数的大城市里,七夕节已慢慢消失了。违背当事者本人意愿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很少见了,恋人被分离的痛苦所折磨的情况,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拨动人们的心弦。然而还有很少的一些地方——札幌、仙台等少数城市——反而有逐年越来越流行的趋势。在札幌显得特别强烈,因为那里日本人和阿伊努人之间的婚姻关系中,仍然广泛存在有暴力因素。在这个岛上有整套的大量分散的婚前调查行业,从事收费的业务,替你查清你孩子预期可能的配偶的亲戚关系和血缘关系。出身于阿伊努人的家系仍然被视为底层,绝对不可能联姻。

  戴维联想起自己年纪轻轻的丈夫,不免黯然神伤、旧情复发、隐痛难忍。

  毫无疑问,埃达曾经听说过这方面的一些情况,然而,他只是沉默不语。

  在本州的城市仙台那里,七夕节成了大热门、大看点,日本电视台专门为那些现在几乎看不到真正的牛郎星或织女星的青年男女进行现场直播和编排一些相关节目。

  爱丽琢磨,织女星人是不是打算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对地球广播这样一套大消息。

  部分原因在于大机器就要在日本完成,伴随着今年的七夕节,电视评论对此给予了极大的注意:可是五人组,有时现在就这么称呼,并没有被邀请到日本电视台作为嘉宾上镜头,甚至他们到札幌观看七夕的节日活动,一般人也并不知道。尽管如此,埃达、苏卡维塔和爱丽还是被人们认出来了,当他们走回妙香步行街的时候,无论是这里还是那里,总还会遇到过路人礼貌的鼓掌致意。甚至还有好多人鞠躬。在一个音乐商店门外的一个广播喇叭里传出了一首爱丽熟悉的摇滚歌曲。那是由黑人乐队“白噪声”演唱的《我想甩掉你》。到了下午,太阳变成了朦胧模糊的醉眼,一只衰老的狗,当有人走近时,有气无力地摇摇尾巴。

  日本评论员谈到了大机器方式,受大机器影响的生活和运作方式——地球作为一个行星,日渐趋向统一的共同前景,以及未来全体人类所分享的同样危机。类似这样的种种情况,在某些宗教已经公开这样宣布,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宗教都是这样认识的。那些宗教的实践者憎恨那种把这一切归结为一台异类的机器的观点,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在我们这里,在宇宙中间的这个地方,接受一种新的观点被视为一种宗教信仰转变的话,爱丽在沉思冥想,那么神学革命就将席卷全球。甚至美国和欧洲的千年至福论者也受到大机器方式的影响。可是如果这台大机器根本就运转不起来,大消息也没有了,爱丽又感到疑惑,这样的观点还能持续多久呢?即使我们在理解、解码大消息或建造大机器过程中,出现或造成某些错误,爱丽心想,即使我们对于织女星人再也没有更多的理解,这个大消息的出现,除了产生一些怀疑的阴影之外,也会毫无疑问地证实,在宇宙中还有其他的生灵存在,而且他们要比我们先进得多。为此,爱丽想,这个行星就应当保持团结,形成统一的整体。

  爱丽问埃达,他是否有过转换宗教信仰的经验。

  “有啊。”他说。

  “什么时候?”有时候,你就得设法逼着他说。

  “在我第一次学习欧几里得几何的时候。还有,当我第一次理解牛顿的万有引力的时候。还有,麦克斯韦方程,广义相对论。在我致力于建立超级大一统理论的时候。我都有幸体验到宗教神圣的信仰观念。”

  “不是这些,”爱丽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是指科学方面的。”

  “没有。”他立即回答,“除了科学之外,从来也没有过。”

  他告诉爱丽,有关一些他生来就信仰的这种宗教。他并不认为自己受到该教派任何教义和信条的限制,他说,在这样的宗教信仰气氛之下,感到舒畅和自在。这样,他就能做出很多善举。

  相对而言,这是一个分裂出来的新型教派——与基督教科学会和耶和华见证人会基督教科学会,该会创始人艾马利,1821~1910,生于美国东北部新罕布什尔州。自幼患癫痫,共结婚三次。曾师从一位钟表匠学习“玄学”,1873年出版《科学、健康与解经之关键》一书。

  1881年在波士顿设立玄学学院,公开招收活动分子。百年来,该会已发展到三千多个会堂,四十万信徒,并有印刷厂,发行书刊报章,其中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最有影响,销路最广。耶和华见证人会,创始人查理·罗素,1852~1916,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阿勒格尼。

  1886年出版六巨册《圣经的研究》——艾哈迈底亚教派是1889年由古拉姆·艾哈迈德在印度旁遮普邦创立的。是同时代创立的。戴维当然知道有关艾哈迈底亚作为一个分裂教派的情况。这个教派在非洲西部特别成功。这个教派的起源与世界末日的说法有关。艾哈迈德曾宣称自己就是伊斯兰救世主马赫迪,这是穆斯林企盼着会在世界末日出现的一个人物。他还宣称是基督复临,是印度宗教的圣主奎师那的化身,而且是布鲁兹,或者说是穆罕默德的再现。基督教千年至福论者现在影响了艾哈迈底亚运动,按照某些信条,他重新出现的日期已经临近。

  2008年,是艾哈迈德逝世一百周年,是他作为伊斯兰救世主马赫迪最终出现的热门日期。全球的救世主复活的热潮,尽管忽高忽低,总体来说,似乎仍然在持续高涨,爱丽承认,自己对人类物种之中所流传的这些非理性的预言十分关切。

  “在一个爱情的节日里,”戴维说,“别那么悲哀丧气,行不行?”

  在札幌,每年的降雪量都很大,当地有利用冰雪进行雕塑的习俗,雕塑动物和神话人物,并且跟上时代,不断花样翻新。

  一个精雕细刻的巨大正十二面体,作为一种象征性的标志,经常出现在晚间新闻节目上。经过几天异乎寻常温暖的天气,就可以看到这些冰雕艺术家们在填塞、压紧、铲削、研磨和修补损坏的地方。

  有关大机器的进程和活动,总会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触发全球性的考虑,多半是出于一种恐惧,经常公开地表达出来。

  大机器工程指挥部的反应,对于公众是充满信心做出保证,对于政府则是沉默不语显示其安全可靠,对于内部人员则通过行政命令,必须对启动时间绝对保守秘密。

  有的科学家建议,把启动日期定在11月17日,因为预测这天晚上会出现本世纪最壮观的流星雨现象。他们认为可以作为一种普天同庆的象征。

  可是瓦缬润不同意,如果大机器离开地球的话,就在那一刻,需要穿越一大堆彗星的废墟,岂不是凭空增加了多余的危险和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启动时间最好再推迟几周,让1999年的最后一个月过去再说。

  那个日期,既不是新千年的开始,而且正好是新千年庆典之前,不排除有些人并没有耐心弄清楚日历究竟是怎么规定的,不顾一切准备规模宏大、场面奢华的盛大庆典,或者还有一些人,在连续两年的十二月,都庆祝第三个千年的到来。

  虽然外星人事先并不知道每一个机组成员究竟身体有多重,然而他们精确苛刻地规定了每一件零部件的严格质量,以及总体允许的质量。给地球配套装备设计所预留的余地十分有限。正因为这样,几年以前,就曾有人据此建议,所有的机组成员都选择女性。这样一来,配套设施的余量就可以增加;可是这项建议被否决了,认为这是无聊的建议。

  没有留出任何多余的空间,能让机组成员穿上太空服。人们希望织女星人千万不要忘记地球人是需要呼吸氧气的。机组成员不能配备任何装置,再加上五个人的文化差异,而且又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很显然,此行所承担的风险,可想而知。

  全世界的新闻界经常讨论这些事,也就不足为怪;可是五人组从来也不担心这些事,令人奇怪。

  一系列各式各样型号不同功能各异的缩微型照相机、录像机、分光仪、超导超级计算机、缩微胶卷数据库,大量涌来,推荐给机组人员试用。性能的确都不错,可惜都难以对症下药。

  在大机器上,连睡觉、做饭和如厕的设施都没有。只能携带最简便的随身物件,有人把他们上下身相连的工作服口袋塞满了东西,戴维带上最简单的常用药。

  就爱丽考虑到的,她只带上牙刷和替换的内衣内裤。爱丽心想,他们既然只用一把椅子,就能把我送上织女星,难道还不能提供一些基本的生活设施。如果到时候需要照相机,爱丽跟工程管理的官员说,向织女星人借一个用用,大概不成问题吧。

  有一批人提出这样的建议,显然是很认真严肃的,并非开玩笑,认为五人组应当赤身裸体前往;既然在入门初级读本中没有做出规定穿什么服装,那么就不应当穿任何服装,否则将会对大机器的功能产生干扰。

  除了别人的看法以外,爱丽和戴维觉得,这简直滑稽可笑,她们两人注意到,在入门初级读本中没有作出任何规定:不准穿衣服,而且在奥林匹克电视转播片断中,明显地能够看到各式各样的人都穿着不同的服装。

  习乔木和唯慨驳斥说,织女星人知道我们是穿衣服的。这方面仅有的一条限制就是总体质量不能超标。难道需要把假牙拔下来,把经常佩戴的眼镜也摘掉?

  这些人的奇谈怪论不久也就自生自灭了,部分的原因在于很多国家不愿意把如此如日中天的一项工程,弄成如此不雅观、不礼貌、不适当的恶搞。

  不过这场争论,在新闻界、工程技术人员中间以及五人组中间,倒也引出了不少笑话。

  “对于这样的事,”卢那恰尔斯基说,“其实,人家也并没有具体规定,非要让人类上去。也许找来五个大猩猩,同样是容许的,同样是可以接受的。”

  有人跟爱丽说,即使是一张异域另类机器的简单二维平面照片,也会成为无价之宝。你想想,要是能拍到一张外星人的照片会有什么效果。

  是不是考虑携带一架照相机?德·黑尔跟她说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此时德·黑尔率领一个庞大的美国代表团来到北海道。他说,此事事关重大,千万不能——可是爱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截断了他的话,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咽了回去。爱丽知道他要说什么——千万不能那么任性,像个小孩子似的。简直让人吃惊,德·黑尔装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倒仿佛在两个人的关系里,他反而成了受害的一方。

  爱丽把所有这些事都告诉了戴维,戴维并没有表现出完全的同情,她反而说德·黑尔,看起来“非常和蔼可亲”。

  最后,爱丽还是同意携带一架超级缩微的录像机。

  按照工程指挥部的要求,公文包里的东西仅限于“个人财物”,爱丽的物品清单里列出一条“棕榈叶,0.811 千克”。

  德·黑尔被委派去劝说爱丽。

  “你知道有一套非常出色的红外摄像系统,你可以随身携带,只有不到0.7千克。为什么偏要带一个树枝?”

  “什么树枝?那是棕榈树叶。我知道你生长在纽约,可是你应该知道棕榈树是什么。这在华特·斯格特(1771~1832)的《劫后英雄传》里,都写着呢,你在中学里没有读过这本小说吗?在十字军战争期间,朝圣者需要长途跋涉才能到达圣地,拿回一支棕榈叶表示他们真正到达过那里。它能鼓舞起我的精神。我不管你说的那些东西有多么先进。地球就是我心中的圣地。我携带一支棕榈叶给他们,让他们看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德·黑尔听着,只能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可是当爱丽以同样的理由讲给唯慨听的时候,唯慨说:“对此,我非常理解。”

  爱丽想起了在巴黎时,唯慨所担心的事,以及他讲的那个故事,把一辆豪华的四轮敞篷马车送到一个极度贫困的小村子的故事。可是爱丽所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些事。她自己明白,携带棕榈叶还有另外一个意图。她需要有那么一样东西,能够让她随时回想起地球。因为她害怕也许会受到什么诱惑,再也不能返回地球了。

  在大机器准备启动的前一天,爱丽收到了一个小包裹,起初是有人亲手送到怀俄明她的公寓套房,然后由信使转送过来。

  没有回信地址,包裹内既没有说明,也没有签字。

  这是一枚配有项链的胸章。两面都刻有铭文,字迹非常小,但是很清晰。

  其中一个侧面写着:

  赫拉,至高无上的天后

  金碧辉煌的长袍闪烁着彩霞,

  指挥百眼巨人,

  向四面八方发射如炬的目光

  穿透宇宙苍穹。

  背面写着:

  这是斯巴达抵抗战士对罗马大军司令官的回答:“如果你是天神,你决不会伤害这些人,这是一些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们的人。如果你是英雄好汉,前进——你将会发现与你们自己一样的英雄好汉。”也包括女英雄。

  爱丽知道是谁送的。

  第二天,大机器开车启动的日子,他们做了一次问卷调查,向资深的人员提问:会发生什么情况。

  大多数都认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大机器可能根本就不能工作。

  有较少一部分人相信,尽管可能与相对论有矛盾,不管怎么说,五人组很快就能进入织女星体系。

  还有各式各样的猜想,有的说大机器是探索太阳系的航船,有的说这是历史上费用最昂贵的地地道道的大玩笑,有的说是一个大教室,有的说是一架时间机器,或者是银河系的一间电话亭。

  一个科学家写道:“在他们的椅子上,这五个人就要渐渐变成丑陋的怪模怪样,满身绿色的鳞片,龇着满口尖锐的牙齿。”

  在众多的反应中,这是最接近特洛伊木马的版本。

  另外还有,只是一个人,写上“末日审判机器”。

  还有一些类似庆典的仪式。有人讲话,有食品和饮料招待。人们之间相互拥抱。有人默默无声地落泪。

  只有少数的那么几个人公开地表示怀疑。你可以觉察得到,如果启动之后,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么反应将会是爆炸性的。在很多人的脸上暗暗地透出一种喜悦。

  爱丽临行前,设法跟母亲通了一次电话,打到疗养所,为了说声再见。她在日本北海道电话里讲的话,到了美国威斯康星那边,声音一点都没有变,完全一样。可是没有任何的回话。护士接听了电话,告诉她,她母亲中风一侧的运动功能有所恢复,估计很快就能够说出一些字句来了。到了长途电话通话结束之后,爱丽几乎进入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态。

  日本的技术人员都在头上扎了一条束带,就是系在头上的一条布带,这在日本是一种传统,表示在脑力、体力和精神上做好准备,投入战斗。印在头带上的是一个传统的地球图案。没有任何哪一个单独的国家占据压倒一切的优势地位。

  任何一个国家的简短发言都没有讲述得太多。就爱丽所知,并没有哪一个国家敦促或督促团结在这面旗帜下。各个国家领导人利用录像带送过来他们各自的简短讲话。

  爱丽心想,美国总统讲得特别精彩:

  “这不是什么正式讲话,也不是说永别了。只不过说一声,回头见。在这次旅程中,你们每一个人代表了十亿个心灵。你们代表地球,代表这个行星上所有的人。如果你们被运送到别的什么地方,那么替我们大家查看一切,不要只盯着科学,只要有能力,就要尽可能多地注意观察所有的事物。你们代表人类,代表整个这个物种,过去、现在和未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是注定要写入历史的。你们是我们这个行星上的英雄。请代表我们所有的人去讲话。要精明、要干练。还要……返回地球。”

  几个小时以后,他们首次进入大机器,一个接一个地通过气压密封闸门。

  隐蔽在各个角落之处的灯光,非常暗淡,一个一个地都亮了起来。

  甚至在大机器刚完成的时候,当所有规定的检验与测试都一一通过的时候,他们都害怕,这五个人要提前坐到椅子上试一试。某些工程技术人员担心,尽管班周(三个巨大的同心球面圆环)依然处于静止不动的状态,就怕一旦有人坐上,或许就会引发大机器开始运行。

  可是现在,他们几个人都坐上了,居然还没有什么超乎寻常的事情发生。

  这是爱丽第一次有机会靠得这么近,俯下身来看一看,真还有点战战兢兢地进行试探,最终坐进这个按照人体特点设置匹配、衬垫恰当的椅子里。她原来想象的是经过磨光处理的印花布;磨光印花布外罩最适合于这样的椅子。可是爱丽发现,实际使用的材料是足以使国家感到自豪的产品。这种塑料更为现代、更为科学、更为严肃。

  大家都知道唯慨有随时随地抽烟的嗜好,大家限制他,不能把香烟带到大机器上。

  卢那恰尔斯基流利地运用了十种不同的语言诅咒了一遍。抽完了最后一口英美烟草公司的“乐开怀”香烟,最后一个进入大机器。

  当他在爱丽旁边坐下来的时候,仅仅微微地有那么一点喘息。

  根据大消息的说明,座椅上就是不配备安全带,所以大机器的椅子上根本没有安全带。有些工程人员说,居然敢这么设计,简直是胡来蛮干。

  爱丽心想,大机器要去到某个地方。它是一个运送的工具或手段,它是一个通向其它地方的孔洞……或者通向别的时代、别的时空。它是一列货车,风驰电掣地呼啸着在夜空下前进。如果你爬了上去,它就会带着你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偏僻小镇,离开你童年生活的地方,去到一座金碧辉煌的伟大城市。这是一次发现之旅、逃逸之旅,是面对宇宙所产生的孤独之感的终结。在制造过程中,每一次后勤工作的延误;在指示说明中对于每一条微枝末节、细小局部理解上,所产生的争论,几乎都使她陷入更深的绝望。她所寻求的并不是荣耀……主要的并不是荣耀,并不是那么多的荣耀……其实,只是一种自由。

  爱丽是一个好奇成癖的人。在她的心中,她是一个山区部落的村民站在真实的古巴比伦的伊饰妲城门之前;她就是《绿野仙踪》里的桃乐丝第一眼看到乌兹王国翡翠城高耸的尖塔;她就是一个从布鲁克林最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的小男孩,突然一下子落到1939年世界博览会各国展区的通道上,三角尖塔和外围圆球体在远处闪着光;她就是波卡虹泰斯①。从泰晤士河溯流而上,伦敦辽阔地在眼前展开,从左侧的地平线到右侧的地平线。

  【① 波卡虹泰斯(1595~1617),弗吉尼亚地方印第安包哈坦部落酋长的女儿。她救了英国上尉约翰。史密斯的性命。这个历史故事被迪斯尼搬上银幕,制成动画片《风中奇缘》。】

  她的心早就吟唱起来。她确信,将会有所发现,总会有一些不同于我们的情况,那些别样的生灵,那些伟大的生灵,伴随着他们的会是一些什么状况——很可能,当人类的祖先还生活在茂密森林中,还处在透过枝叶阳光洒下的光影斑驳之间,从这个树杈到那个树杈跳来跳去的时候,他们已经遨游在各个恒星之间。

  庄慕林,也像这几年她所认识的其他那些人一样,说她得了难以治愈的罗曼蒂克狂想症;而她自己却再次困惑不解,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的人,你不能不把他视之为令人尴尬的无能。在她自己的生活中,罗曼蒂克一直就是一种驱动力,就是一种快乐的源泉。作为浪漫情调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她就要出发了,到外面去体验体验那个从来没有人经历过的玄妙时空。

  通过无线电传送进来当前状态报告。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功能失调现象,只是发现有一套仪表控制电池组安装在工作机构的外部。现在,需要花费一段时间,对班周之间的空间抽成真空,正在等待其完成。

  一套异乎寻常高效能的真空泵系统正在抽出空气,使它达到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最高真空度。爱丽再次检查了她携带的缩微录像机,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棕榈叶。

  在正十二面体外部的强烈灯光已经点亮。两个球面壳体已经旋转起来,达到了大消息所规定的临界速度。

  站在设施外部的观察者,已然看到了浑然一体的高速旋转的模糊形象。

  第三个班周,随之即将启动。已经加足了强大的电力。当三个轴心线相互垂直的壳体达到规定的速度,大机器就要进入状态。或者说,按照大消息的说法,就要启动了。

  在爱丽看来,习乔木的面孔显示出坚定的决心;卢那恰尔斯基一副故作镇静的表情;苏卡维塔双眼睁得大大的;埃达显示出一种全神贯注的平静神态。戴维注意到爱丽扫描过来的眼神,报以微微一笑。

  爱丽突然想到,她要是能有一个孩子,那该多么好啊。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之后,四周的墙壁抖动、摇曳、忽隐忽现,随之变成完全透明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地球完全敞开了,把她自己完全吞了下去。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三篇 大星系 第十九章 裸奇点

  我走在无垠的高原上,

  深知希望之所在

  抟土模造出你的人形

  陪伴永生到永恒。

      ——《死海经卷》①

  【①《死海经卷》,又称《死海手抄本》、《死海残卷》、《死海残篇》、《死海古卷》。1947年夏,游牧的贝都因牧羊人在死海西北,杰里科地区,昆兰山谷洞穴内首次发现。1948~1956年之间又陆续发现了11个藏经洞穴。1967年六日战争,以色列攻占埃及,在一个阿拉伯人商店的鞋箱内,发现了最后一批圣殿经卷Ⅰ,前后总计约900余卷。主要是公元前2世纪犹太教埃塞尼苦修教派的手抄本,时间跨度大约自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135年之间,抄写在羊皮纸卷和莎草纸上的手稿。


  依靠令人惊异的天梯,

  好奇地……登上伊甸乐园。

      ——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①《墨林》,“诗篇”(1847 )。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对于那些无限高级的生灵来说,整个的宇宙只不过是一片平原,行星与行星之间的距离就仿佛沙粒与沙粒之间的空隙,星系与星系之间的太空并不比沙粒与临近沙粒的间隔更遥远。

      ——萨缪尔·泰勒·科勒律治②《全能圣灵》。

  【①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1803~1882),美国散文家、思想家、诗人。】

  【② 萨缪尔·泰勒·科勒律治(1772~1834),英国湖畔诗人、评论家、哲学家,英国浪漫主义文学莫基人之一。】

  他们在下落。这个正十二面体的每一块正五边形状的面板都已经变成了透明的。顶板和底板当然也是透明的。向上和向下,爱丽都能看清楚有机硅细线和细管编织而成的结构,以及植入其中的紧定饵销,饵销似乎在微微抖动。三个班周都已经消失不见了。这个正十二面体在下沉,快速地沉入长长的黑暗隧道,隧道孔径的大小刚好能容得下通行其中的这个过客。在周围这些地方的加速度数值,大约就是一个g左右。

  其结果使爱丽面部向前,背部向后紧贴在椅子靠背上,可是她对面的戴维,腰部微微有些弯曲。也许在座椅上应该配备安全带。

  一旦他们想到自己正在跌入地慢之中,直奔地心的熔融铁核心而去,他们禁不住感到兴奋和愉快。或许,他们的这条道路直接到达……爱丽试图把这种几乎不可能的运载过程想象成为一趟穿越地狱周围冥河的摆渡。

  隧道的内壁显示出一种奇异的特性,凭着对它的观察,他们可以感觉到运动速度的快慢。它的表面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图形模式,颜色斑驳,轮廓模糊,绝对不会是特意设计成为这个样子。这层内壁并不是为了显示外观如何,而是为了达到它的功能和效果。如果进入地表以下,只要几百千米,岩石就会发出红热的光。可是在他们周围,丝毫没有这样的迹象。看不到有任何小精灵与小魔鬼出来管理和指挥交通,也看不到任何的碗橱柜里面装着一坛一罐的果子酱。

  正十二面体朝着前面的顶角,时不时地会触碰到或摩擦到隧道的内壁,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构成的碎片,会被刮掉脱落下来。多面体本身似乎并不受什么影响。很快,相当大的一团细小的颗粒跟随在他们的后面。每当正十二面体接触到或碰到隧道内壁的时候,爱丽都能感觉到一阵波动和起伏,好像有什么柔软的材料衬托在那里,以减少撞击。周围弥漫着一种微弱的黄色光线,相当均匀,到处都一样。

  偶尔地,这个隧道会委婉地变换方向,而这个多面体也会随着曲线顺畅地转过一道一道的弯路。

  就爱丽所能观察到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东西迎着他们飞来。依照这样的速度,甚至撞上一只麻雀,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爆炸。

  如果就这样一直不停地下落,落进一个无底的深井,那怎么办?爱丽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在自己的胸口和心窝有一种实实在在的焦虑与不安。即使是这样,她依然庆幸此行,没有丝毫放弃的念头。

  黑洞,她想到,是黑洞。我们掉进了一个黑洞,穿过了视界,正在奔向令人恐怖的奇点①,或者,也许并不是黑洞,现在我正奔向一个裸奇点。这就是物理学家们称之为裸奇点的境界。

  【① 奇点,我们熟知的物理学定律失效的地点。奇点一般被看成点,但原则上它们可以取一维的线的形式,或者二维的膜的形式。按照广义相对论方程式,只要形成一个无自转的史瓦西黑洞,该黑洞视界内部的物质必然在引力作用下,坍塌收缩成一个密度无穷大的点,这就是奇点。宇宙从大爆炸开始的均匀膨胀,就是这种黑洞坍缩过程的镜像反转,这就意味着,宇宙诞生在一个奇点中。在以上两种情况下,方程式都没有考虑量子理论。当我们考虑的物体小于普朗克长度,或者时问比普朗克时间还要更短时,己知的物理学定律,包括广义相对论,都将失效。这意味着,到了那样的尺度,合理的设想应该是,向奇点坍缩的物质受到量子过程的影响,有可能“反弹”转而向外膨胀,进到另外一组维度之中。有人认为,大爆炸“奇点”实际上就是这样一种反弹。加州理工学院基普·桑尼教授,把量子奇点说成是引力将空间和时间彼此“分离”的地方,然后再将时间慨念和空间明确性——破坏,留下来的是一个任何东西都可能从中出现的“量子饱沫”。奇点,尤其是与自转黑洞和裸奇点相关联的奇点,甚至为时间旅行提供了可能性。这就是“虫洞”,这就是时空快速沟通的“触点”,这也就是本书名《接触》的由来。】

  靠近奇点,就不再遵守因果关系,结果可能出现在原因之前,时间就会反转倒流,你好像很难生存,更不用说对于自己的经验还会有什么记忆。她把自己几年前学习过的有关知识,彻底地搜索了一遍,对于一个旋转的黑洞来说,并不存在一个奇点,而是一个奇环,成者是什么更为复杂的有意回避的东西。黑洞可是太讨厌了。引力场的潮汐力太巨大了,如果你一不小心掉进去,足以把你扯成又长又细的线条,随后还要撕裂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幸运之至,这里看不到任何那样的迹象。透过灰暗的透明表面,这些就是当前的顶板和底板,爱丽可以看到一阵忙乱快速的活动。那个有机硅的基体的某些部位萎缩坍塌了,堆积到其它的结构体上面;镶嵌在内部的饵销在回转和翻滚。在多面体内部的所有东西和物件——包括爱丽本人和她的伙伴在内——看起来相当正常,安然无恙。也许应该说,只是微微有那么一点兴奋。谁都没有变成又细又长的线条。

  她知道,这是在循环往复地进行空转。黑洞物理学不属于她的专业领域。说到底,她不明白当前状况与黑洞有什么关系,这既不是太古洪荒天地初开,宇宙创生的瞬间形成的;也不是大于太阳的恒星,其生命后期塌陷坍缩之后形成的。在那样的状态下,引力场固然存在,可是引力非常强大,除了量子效应以外,甚至连光线也难习逃脱其引力的作用。所以才说它是那么“黑”,才说它是一个“洞”。可是现在,他们并没有让任何一个恒星坍塌萎缩,她也看不出会有什么办法,能捕获一个太初的黑洞。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也不可能知道,最近的黑洞究竟隐藏在什么地方。他们所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建立一台大机器,让三个班周一个一个地高速旋转起来。

  她向埃达瞥了一眼,埃达正在手头上的一台微小型计算机上运算着什么。通过骨传导,每当多面体刮碰切触到隧道内壁的时候,她就像能够听到似地感觉到一阵低沉的轰鸣,为了能够让对方听到自己的话音,爱丽特意提高了嗓音。

  “你明白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吗?”

  “并不完全理解,”埃达高声喊叫着回应。“我几乎可以证明,这是不能发生的事。你知道博耶林奎斯特坐标吗?”

  “对不起,没有听说过。

  “以后有机会,我给你解释一下。

  爱丽听了以后很高兴,因为在埃达头脑里还想着,有这个“以后”。

  在爱丽能够观察到现象以前,她已经感觉到在减速,就仿佛他们在一辆四轮车上,起初沿着斜坡向下滑行,渐渐在水平面运动,现在要开始慢慢地爬坡了。

  就在减速刚刚开始之前,隧道里出现了一阵阵一串串形状各异、复杂交错的泡泡和波动。环境光无论在颜色上和亮度上都没有任何可以觉察出来的变化。

  爱丽拿起录像机,使用长焦距镜头,尽量推向可以看到的最远处。在这曲折回转的路径上,她只能看到最近的一个凹口之处。放大之后的内壁纹理构造显得十分复杂、毫无规律,仅仅一会儿工夫,自身就发出了微弱的淡淡辉光。

  这个正十二面体已经减慢到几乎是在爬行的样子。极目所至,望不到隧道的终端或出口。爱丽不明白,这些织女星人究竟想把他们给弄到什么地方。也许设计者当初的计算出了错误。或许大机器的建造并没有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仅仅有那么小小的一点点的偏差;也许在北海道本来认为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不完美之处,竟然会注定使他们的使命,在这里遭到失败……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爱丽看了一眼跟随着他们由细小颗粒组成的尘雾,她想,或者他们频繁地碰撞墙壁,结果损失的动量太多了,超出了设计允许的范围。

  这个多面体与隧道内壁之间的间隔,现在看起来非常狭窄。或许他们发现自己被紧紧地卡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永远永远也没有人可能到达的地方,痛苦地受煎熬,直到氧气耗尽。这么多的麻烦,织女星人都能解决,难道会把我们需要呼吸给忘了吗?难道他们没有注意到那么多正在欢呼喊叫的纳粹分子吗?

  唯慨和埃达正深陷于引力物理学的奥妙之中——扭曲子、虚幻隐形传播子的重整化、类时间的湮灭向量、非阿贝尔度规不变量、测地线重聚焦、超引力的十一维卡鲁扎克莱茵模型③,当然了,还少不了,埃达自己与众不同的超级大一统理论。你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他们并没有找到一种确切无疑的解释。爱丽猜想,只要再过几个小时,这两位物理学家就会在这个问题上取得某些进步。超级大一统理论实际上几乎包括了地球上已知的物理学上各个层次各个级别各个方面。很难相信,利用埃达场方程式,对于这个……隧道本身,到目前为止居然无法获得非现实解。

  【③ 卡鲁扎克莱茵模型:严格说,该模型是把引力与电磁力统一起来的五维模型。

  1919年德国的希奥铎·卡鲁扎首先提出,1926年瑞典的物理学家奥斯卡·克莱茵考虑到量子理论的要求而加以改进。电磁力表现为“第五维度的涟漪”,就像引力表现为“第四维度的涟漪”一样。对于第五维度的标准解释,是因为它由于紧致化而隐藏起来,所以看不见。可用水龙软管作比喻,软管是由片状的二维物质,在第三维度中卷绕成圆形;从远处来看,就像是一根一维的线。时空中的每一个点,可以描述成由卷绕起来的五维时空中的螺环所构成,因而看起来像是四维的——条件是“卷绕”的尺寸应远远小于一个原子核。】

  唯慨问道:“有人看到过裸奇点吗?”

  “我不知道裸奇点是什么样子。”戴维回答。

  “对不起,我请问一句。有没有可能,并不是裸露的。你是不是感觉到有一些因呆倒置的味道?任何事都显得有些古怪——简直是疯狂——可能涉及到你如何谈话,就有点像已经炒好了的鸡蛋,又重新恢复成了蛋清和蛋黄……?”

  戴维眯缝着双眼看着唯慨。

  “是这样。”爱丽迅速插话。唯慨多少有点兴奋,爱丽继续说,“这才是真正的关于黑洞的问题。听起来有点逻辑混乱无限疯狂。”

  “不,”戴维慢条斯理地回答,“除了问题本身以外,一点都不疯狂。”说着,她有些喜形于色。“事实上,这是一趟美妙的旅程。”

  大家都同意。唯慨显得扬扬自得。

  “这是一趟非常严酷的宇宙级别的大审查、大考验,”唯慨说,“奇点即使就在黑洞里面,我们也看不到。”

  “唯慨只是在开玩笑,”埃达接着说,“一旦你进入到视界以内,你就无法逃脱出黑洞孤立的奇点。”

  尽管爱丽对此再次加以确认,戴维仍然怀疑地望着唯慨和埃达。

  物理学家们不得不发明创造一些术语和词汇,用以表示那些远离人们日常经验的概念。其实他们也是有一套习惯的做法,尽量避免使用完全生弄硬造出来的词汇,尽量使用一些类似的普通名词,以便能唤起一些联想,哪怕是微弱的联想也好。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依照发现者或新理论的阐述者命名该项发现或该方程式。这里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可是如果你不知道他们是在谈论物理学,那你可真的要为他们这帮满嘴“胡话”的人感到担忧。

  爱丽站起来想走过去,到戴维那里,可是就在这时,习乔木大喊一声,惊醒了众人。隧道的墙壁正在波浪般地高低起伏膨胀收缩,紧紧靠住正十二面体,并向多面体挤压。一种适当顺畅的脉动节律正在形成。

  每循环一次,多面体运动减慢一次,几乎是时停时续,隧道内壁对多面体又做出了下一轮的挤压。爱丽微微有点晕船的感觉。在某些位置,动作强行发作,墙体顽强不屈地进行律动,收缩波与膨胀波交替作用沿着隧道向前推进。在其它位置,特别是直线的路径上,就像是沿着隧道一下子跳了过去。

  已经推挤出很远很远的距离,爱丽辨别出一个灰暗朦胧的明亮斑点,持续缓慢地闪着光。蓝白色的射线开始充斥到正十二面体内部。爱丽可以看到乌黑的金属饵圆柱体反射出的光,这些饵销都一动不动地处于静止状态。

  虽然整个这一趟旅程只用了大约十分钟或十五分钟的时间,可是前后对比太强烈了,在隧道内大部分的时间处于暗淡局限的环境光之中,突然见到前面强烈展开的一大片喷薄四射无限的光明。

  他们向着光明疾驶,冲出了隧道,突然进入了一块似乎是状态正常的空间。

  在他们的前面是一个硕大无比的蓝白色太阳,太近了,近得令人感到困窘和逼迫。爱丽马上确认出来,这就是织女星。

  爱丽不愿意通过长焦距镜头望着织女星:即使是这样看太阳,那个他们熟悉的太阳,那个比它温度低、比它暗淡得多的恒星,也是愚蠢至极的举动。她拿出一张白纸,她移动镜头长度把影像正好调整到聚焦面,投射出一个明亮的恒星图像。她可以看到两个巨大的光斑,还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点,爱丽想,这是一个阴影,是环形平面上的某些物质造成的。放下摄像机,爱丽高举双手,用手掌遮住织女星的轮廓,这样就可以看到围绕在织女星周围的恒星冕;这种景象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完全被织女星的光辉掩饰住了。

  爱丽继续高举双手,察看围绕在织女星周围的碎石圆环。自从收到素数编码的大消息,织女星体系的属性,一直就是世界范围争论的主题。由于是代表了地球这颗行星的天文界,她希望自己千万不要产生任何严重的错误。她使用不同的光圈与帧速进行录像。几乎是正对着环形平面,在环绕着恒星还没有到达碎石、碎屑环的空间间隔之处。与巨大的星体本身相比,环形层的厚度非常薄。她能够分辨出碎屑环内淡淡颜色层次的逐渐变化,可是分辨不出来环内一个一个的颗粒。如果它们完全像土星环一样,一个碎块有几米直径,那么在这里就成了巨人了。或许织女星环完全是由尘土、碎石、冰块组成的。

  她转身回顾,看看他们从中钻出来的地方,那是一片黑色的场地——是一个循环的黑色区域,比天鹅绒还要黑,比夜空还要黑。这片黑色的区域遮挡了织女星碎屑环背面的部分,本来那里是清晰可见的,并不会因为什么昏暗的天象变得模糊不清。她透过镜头更为密切观察,心想,能不能从它最为核心的部位,看到漂移不定微弱的闪光?看到那个著名的霍金辐射①?喔,不,不可能,它的波长太长了。或者,是不是从地球这颗行星来的光,仍然还从这个管道不停地奔涌而出?这个黑色管道的另一侧连接着北海道。

  【① 霍金,《时间简史》的作者。霍金辐射,从接近黑洞表面的位置发出的辐射。依照量子理论的测不准原理,正负相反的粒子对,能够从空无一物中突然产生,但是立即相互湮灭。本来,这个过程被认为是在“空无一物”空间任何地方都在进行。

  当它正好发生在黑洞视界之外临近位置时,粒子对的两个粒子中,一个可能被黑洞俘获,另一个则逃逸到黑洞之外的宇宙中。

  使粒子成为真实粒子所需的能量,实际上是来自黑洞的引力场——但黑洞制造了两个粒子,而仅仅吞噬了一个,所以它总共丢失了相当于一个粒子的能量,这一部分能量被逃逸的粒子带走,故黑洞的质量,减少了与此相当的量。】

  行星?怎么没有行星呢?她用长焦距镜头扫描了环平面,寻找镶嵌在其中的行星——或者至少也得找到那些播发大消息的生灵居住的地方。在一层一层环的空当之处,她寻找一个领头的星体,受它的重力影响,清除掉了它周围一层又一层的尘土。可是她什么也找不到。

  “你找不到一点行星的迹象吗?”习乔木问。

  “什么都没有。只在附近发现了几颗大的彗星。我能看清它们的彗尾。可是根本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像行星。这里相互分离的环,大约有几千个。就我观察到的情况,它们都是由岩石碎块组成的。我们就待在这种岩石之上,正在缓慢地围绕织女星回转。这个系统非常年轻——年龄大约只有几亿年——按照某些天文学家的观点,时间太短,还不足以形成行星。可是那些东西是从哪里发射出来的呢?”

  “也许这里并不是织女星。”唯慨发表了他的见解。“也许我们的射电信号来自织女星,可是这条隧道通向别的恒星系统。”

  “也许是这样,可是太有趣了,你所说的另外一颗恒星正巧与织女星的色温度几乎完全一样——你看,你可以看出来它的淡蓝色——而且是同样类型的碎屑环系统。可是现在的具体情况,由于太明亮了,我无法查出来,究竟归属于哪一个星座。不过,我仍然跟你说,我有绝对的把握,这个就是织女星。”

  “那么,他们在哪里呢?”戴维问。

  习乔木眼力特别好,正通过有机硅基体结构,穿过透明的正五边形,向上察看,直望着远远高于环形平面的天空。他什么也没有说,爱丽随着他的眼光望去。那里好像有点什么东西,是的,在阳光之下闪着光,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一个七棱八角的物体。

  爱丽通过远摄镜头望过去,那是一个相当大的不规则多面体,它的每一个面上都覆盖着……一种圆形物体?圆盘形?碟形?碗形?

  “过来,乔木,通过镜头看。你看到了什么?”

  “是的,看到了。你找到同行了,使用的设备和你们的一样……射电天文望远镜。我估计,有几千台,各个指向不同的方向。那些东西根本构不成一个世界。只能算是一套装置。”

  他们几个人轮流通过长镜头瞭望。爱丽心里着急得要命,却极力装做很耐心的样子,终于再次轮到第二次观察。

  射电天文望远镜的基本属性或多或少要依据射电波物理学发展的程度、成就和水平,可是她对于所见到的景象很失望,一种文明能够制作出黑洞,甚至只是使用黑洞,作为某种超越相对论的运输手段,可是这种文明竟然还在使用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老式射电天文望远镜设计样式,不管规模多大也弥补不了其陈旧性。显得织女星人那么落后……难以想象。

  她懂得,把天文望远镜放到绕过星球极点的环形轨道上,除了绕行一周不可避免的两次以外,可以避免与环形碎屑平面更多地相撞。可是这些天文望远镜指向天空的各个方向——约有几千台——这就意味着这是一种综合性全方位的寻天观测,像百眼巨人那样认真严肃地观测。无数的侯选世界在观测范围之内,搜寻它们的电视转播信号、军事雷达信号,或者还有地球上尚不了解的各式各样的早期无线电信号。他们是不是经常发现这样的信号?爱丽在想,或者地球是他们几百万年的观测之中,第一个成功的例子?没有任何有组织的欢迎队伍和群体。是不是来自一个小地方的代表团,没有什么可值得重视的?根本不做任何安排,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到达?

  当摄像机重又回到她的手中,她加倍仔细地调节焦距、光圈和曝光时间。她想获得一个永久性的记录,让国家科学基金会看看,真正严肃的射电天文学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希望能找到一种办祛,确定那个多面体世界的实际大小。那上面的那些天文望远镜,就像是一大堆藤壶,附着在一头大鲸鱼的身体上。在零重力的条件下,一台天文望远镜,实际上任何尺寸都有可能。当图像冲洗出来之后,她就能够确定出它的视角的数值(或许只有几分弧度那么大),因为并不知道实际距离究竟有多远,所以也不可能计算出来它的实际线性尺寸。尽管如此,爱丽心里总觉得那个天文望远镜非常巨大。

  “如果这里没有行星世界,”习乔木说,“那么就没有织女星人。也就没有任何人在这里居住。织女星只是一个警卫室,供那些边境巡逻兵,来这里烤烤手,暖和、暖和。”

  “这些射电天文望远镜”——习乔木抬头望了一眼——“就是万里长城的瞭望台。如果你被光速限制住,那就很难把一个星系大帝国维系到一起。你派出一支警卫部队,去镇压反叛。一万年之后你发现出了什么事。情祝不妙。一切都来不及了。然后,你不得不把自主权交给部队的司令官。这样一来,大帝国也就分裂了。可是这些,”——他对着覆盖在他背后天空中正在退去的暗影——“这些是帝国的驰道,也就是快速大道。波斯修建过。罗马修建过。中国也修建过。这样一来,你就不再受光速的限制了。借助于这些快速大道,你就可明巴星系大帝国维系到一起。”

  可是,埃达陷入沉思,正在频频摇头。显然是物理学的一些问题令他困惑不解。

  这个黑洞,如果真的是人们认定的那样,就应当能够看得见,围绕着织女星周围一条完全没有岩石碎屑宽阔的路径在回转;该路径内层的岩石碎屑环和外层的岩石碎屑环都会给它让出很宽的通道。很难相信它竟然会那么的黑。

  当爱丽对着眼前岩石碎屑环摄取了短短的一段录像的时候,她在好奇地想,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这里形成它自己的行星系统,这些粒子汇合、撞击、成长得越来越大,引力形成的凝聚作用占据了优势地位,最后只剩下几个最大的星球环绕着这颗恒星。那番情景很像天文学家为太阳描绘的四十五亿年之前原始的行星围绕太阳转的景象。

  她可以观察得到,在一层一层绕行的各个环上,并非整齐划一、均匀一致的,某些地方可以看出明显的膨胀肿大的现象,那里就是岩石碎屑在累积、会聚和增长的地点。

  黑洞围绕织女星的运动,已经在若干与它相邻很紧的环形带上造成了明显可见的波动与涟漪,那个正十二面体,毫无疑问,就更加明显地造成周围的激荡和起伏。她想象,这些引力的扰动,这些层层扩散与传播的、时而稀疏、时而紧缩的运动,必然会产生某种长效后果,从而改变以后形成行星体系的格局。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将来几十亿年之后所生成和存在的行星,必然有这些黑洞所起的作用,必然有大机器的作用……再延伸得远一些,必然有大消息的作用,因此也就有百眼巨人工程的作用。她很清楚,自己的确是有一种过分个人化看待一切处理一切的倾向;如果她这个人从来就没有生下来,肯定,还会有其他的射电天文学家接收到这项大消息,不过或许早一些,或许晚一些。那么大机器也就会在一种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刻启动,这个多面体也就会在另外一个时刻到达这里。那么,在这个系统里未来的行星,或许仍然会把它的存在归功于她,爱丽。那么,按照对称的原则,如果她从来就没有生下来,对于其它某些注定要形成行星的世界,她从中攫取了并不属于她的东西。这是一种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负担和忧虑,可是,对于未知世界的命运,需要负责的只是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丝毫没有察觉的那些举动。

  爱丽打算再录一段,从正十二面体内部开始,然后拍摄把一块一块透明的单独正五边形面板结合成一体的支撑和构架,然后镜头转向外面,拍摄岩石碎屑环之间的间隔与空当,拍摄他们自己所处的绕行圆环,还要拍摄一起绕行的黑洞。她身边两侧的绕行圆环微微显出蓝色,她顺着两者之间的空当,越拍摄,取景越远。

  前面怎么有一个东西,显得那么奇怪,在邻近的内环里,频频地一张一弛、一弯一伸,像点头又像招手。

  “乔木,过来,”说着,把手中的长镜头递给他,“你看那边。你说那是什么?”

  “在哪儿?”

  爱丽再次指向那个方向。过了一会儿,习乔木终于发现了那个东西。她相信习乔木的眼力绝对不会出现错误,她明显看出习乔木倒吸一口凉气。

  “又来了一个黑洞,”习乔木说,“比原来那个还大。”

  他们再次沿着隧道下降。这一次舒服多了,他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这一回,该到地方了吧?”爱丽情不自禁地对戴维喊叫起来。“他们先带我们去织女星那里,去看看他们的那个黑洞。还让我们看看一千千米之外,他们的射电天文望远镜。我们在那里大约待了十分钟,他们把我们突然吸进另外一个黑洞,然后把我们送回地球。这就是我们花费两万亿美元,取得的一点成果?”

  “也许我们并没有把问题说到要点之上,”卢那恰尔斯基说,“也许真正的要点只有一个,就是他们想方设法进入地球。”

  爱丽想象着那个场面,茫茫黑夜之中,在特洛伊城门下面,一群士兵在那里挖掘暗道。

  埃达张着双手,伸开十个手指,做出一个要镇静的姿势。“耐心等待,静观后果。”埃达说,“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隧道。为什么你以为是返回了地球呢?”

  “难道织女星不是我们打算要去的地方?”戴维问。

  “经验告诉我。让我们等着看,随后,我们被弹射出去的是什么地方。”

  在这个隧道内,几乎没有刮蹭、摩擦与碰撞,几乎接触不到内壁,也没有什么波动和震荡。埃达和唯慨正在争论一个时空模式图解,这个模型是从柯茹斯卡尔柴可瑞斯坐标系②推衍出来的。

  【②柯茹斯卡尔柴可瑞斯坐标系。对史瓦西度规的最大解析延拓是柯茹斯卡尔和柴可瑞斯在1960年各自独立做出的,由此得知四个部分:外部、黑洞内部、实时外部、白洞内部,从而引申出虫洞。】

  爱丽对于他们谈论的内容一点概念也没有。

  减速阶段,这些旅客当中有些人觉得好像在爬坡,仍然感觉仓皇失措。

  这一次,在隧道出口处的光线是橘黄色的。他们以相当决的速度,进入了一个具有两个相互接触的太阳照射的系统。一个已经膨胀起来的古老红巨星,把它外部的几层倾注到一个充满蓬勃生机的中年黄矮星的光球层上,这个黄矮星在某些方面就类似于太阳。两颗恒星交接的区域明亮辉煌。

  爱丽又在寻找绕行的岩石碎屑环、寻找行星、寻找绕行于轨道上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可是什么都没有。她自己给自己做出解释,这并不说明更多的问题。这些系统肯定有相当数量的行星,仅凭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恐怕永远也发现不了。她把双太阳投射到一张白纸上进行观察,利用短焦距镜头拍摄出一幅图像。

  因为没有绕行环,在这里也就没有织女星那里那么多散射的光线;在稍微搜索一阵之后,她利用广角镜头辨认出一个星座,非常像北斗星。可是无论如何也辨认不出其它的星座来。因为大熊星座里那么明亮的星距离地球几百光年之遥,所以爱丽作出结论,他们此行离开地球绝对超不过几百光年。

  爱丽把这个想法跟埃达说了,征求埃达的意见和想法。

  “问我什么意见?我想我们是在地底下。”

  “地底下?什么意思?”

  爱丽回想起那种下落的感觉,有一阵,甚至产生仿佛坠入地狱深处的感觉,那只是在大机器刚刚启动的时候。

  “在一条城市交通的暗道里。在地铁里。那一个一个的都是站台。停车站。织女星以及这个系统,还有其它一些系统。旅客们在这些停车站上上下下。你就在这里换乘其它班次的列车。”

  埃达做出手势,指向相互接触的双星,爱丽注意到他的手势投射出两个影子,一个是黄色的互补色,另一个是红色的互补色,就像在迪斯科舞厅里,多种颜色的重影,这是突然跳到她心中唯一的印象。

  “可是我们,就是我们这几个人,不能下车,”埃达继续说,“我们坐在一节封闭的闷罐车厢里。一个正十二面体车厢。我们直奔终点站,奔向这趟线路的终点。”

  庄慕林曾经把这种思索和演绎,称之为狂想乐园,而就爱丽所知,埃达,这是第一次受到奇思妙想的蛊惑。

  在这五个人中间,虽然爱丽的专业并不是光谱学,可是,她是唯一从事天文观测的天文学家。她觉得,自己的责任就是收集和积累尽可能多的数据,无论是在不同的隧道里,还是在普通的四维时空中间,他们反复地从中进进出出,她都在不停地记录。他们以为是黑洞的那个东西,他们在其中感到兴奋,那个东西总是围绕着恒星旋转,或者围绕多星系统旋转。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它们总是两个一起共享一个类似的绕行轨道——他们从其中之一被挤出,又进入另外一个,在其中不停地下落。找不到两个系统严格相似。没有任何一个其它的系统与太阳系非常相像。所有这些都给人们提供了富有教益的天文学方面更为深入的认识。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显示出人造的痕迹——没有另外的一个正十二面体,也没有其它的工程项目,脱离世界之后,又重新组装到一起,组成习乔木称之为装置的那种东西。

  在这个时候,他们渐渐靠近一颗恒星,眼见得它的亮度发生变化(爱丽可以从光圈数据的变动,得知这种变化)——或许它是天琴座中的某一颗发射无线电波类型的恒星;紧接着是一个五星系统;随后是一个微微发出暗红色的褐矮星。某些就在开放的空间之中,另外有一些被包围在星云之中,周围一片都是发亮的分子云。

  云烟缭绕,使爱丽想起了这样一条警告:“这将减少您在伊甸乐园分享的时光。”

  从爱丽身上没有减少和扣除任何东西。尽管已经做出有意识的努力尽量保持专业人士的平静,可是抑制不住,她的心早己飞翔在那繁花似锦、绚丽多彩、千姿百态、各自不同的恒星之间。她希望其中的每一个,都是什么人一个美好的家园。或者终究会有那么一天,或者只是心中的梦。

  经过了四级的进进出出于隧道,爱丽开始担心了。依据客观的凭证,她的手表,“离开”北海道,好像已经有一个小时了。如果为此花费的时间更长一些,一切的舒适和惬意就会消失殆尽了。也许人类生理学的某些方面,并不能被削弱,甚至在非常先进的文明通过电视专心致志地注视之下,也不能例外。

  如果外星人那么聪明,为什么非得让我们经过那么多次的跃迁?当然,可以理解,从地球开始的第一次飞跃,由于使用的是比较初级的装备,在隧道的一端,还处于原始的状态。可是进入织女星系统之后,为什么还要这样?不停的层层跳跃?为什么不能一次直接到达正多面体预期到达的地点?

  每一次冲出隧道,爱丽都充满了期待。在下一次,他们还会安排一些什么样的奇妙景象呢?在她心中已经形成了一个逐步升级的游乐场,而且她心中一直就觉得在北海道大机器启动的时刻,哈顿,居高临下,正在从电视中注视着一切。

  大消息的制作者提供的前景如此地荣耀与辉煌,当凭着她掌握的专业领域知识的熟练与丰富,向其他人解释恒星演化时,能得到多么大的满足感,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竟然会感到失望。她必须寻根溯源,把这种感觉的源头找出来。

  很快找到了:外星人在夸大吹牛。可是又不太像。

  凡此种种,暴露出个性与性格上的缺陷。

  当他们再次沉入另一个隧道,这条隧道宽敞得多,比过去任何一条曲折和弯路都多。

  卢那恰尔斯基让埃达猜猜,为什么这个地铁的停车站设置在这么一个没有前景的恒星系统上。“为什么不环绕着一颗单独的恒星,一颗年轻的恒星,健康状态良好、没有废墟堆积的恒星?”

  “因为,”埃达回答,“——是这样,你一定要问,那我就只能猜一猜了——因为像你所说的那样条件良好的恒星系统都有人居住……”

  “那么,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想让这些外来的旅游者惊吓了本地的原住民?”苏卡维塔反问一句。

  埃达微笑着说:“或者恰恰与此相反。”

  “可是你原来的意思是什么,不就是那个意思吗?有某些原始的行星,维持着他们的伦理不受外界的干扰。他们应当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有一些原始居民会开始利用地铁……”

  “他们可以给予原始居民相当的保证,”爱丽沿着这个思路,继续说下去,“但不可能是绝对的保证。毕竟,原始就是原始。所以你仅仅让他们乘坐那些通往边缘郊区的乡间与小镇。这些建设者必然是一帮非常小心谨慎、精打细算、毫厘不爽、锱铢必较的家伙。不然的话,为什么他们非要让我们乘坐地方经营的列车,而不让我们乘坐特快专列?”

  习乔木说:“也许建设一条特快隧道,困难太大。”凭着他多年从事考古挖掘的经验,深知工程施工之艰巨。

  爱丽想到了本州北海道隧道,这是地球上民用工程的骄傲杰作,全长五十一千米。

  隧道里遇到几个转弯,特别陡峭。她想到了她自己的雷鸟跑车,随之觉得有点恶心,想要呕吐。她尽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这个正十二面体也没有给准备晕车用的呕吐袋。

  突然间,他们进入了一段直道,随之,天空中布满了繁星。

  她看到的任何地方都是星星,不是零零散散分布的几千颗星,在地球上肉眼偶尔能观察到的己知的那几千颗,而是多了好几倍——好像在周围,几乎触手可及的样子——在她周围各个方向都是这样,其中很多带有黄的色调、或者蓝的色调、或者红的色调,红色的特别多。由于众多邻近的太阳都在发光,天空显得辉煌而闪耀。

  爱丽能够辨别清楚一个巨大的螺旋形尘土卷云,一个正在增大的圆盘,眼睁睁看着流淌进入了一个黑洞,黑洞摇摇晃晃,形状和比例不停地在变动,从中冒出一些闪光的射线,就像夏季夜晚的闪电。如果这就是银河系的中心,当她犹豫不决之时,就像沉浸在同步加速器的强烈放射之中。她希望外星人不要忘记,人类是多么的脆弱。

  当多面体旋转的时候,涌入爱丽视野的是一幅……是一幅奇妙的景象、是一幅令人惊叹的景象、是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奇迹。当他们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落到了那上面。它遮蔽了半个天空。现在他们正在飞跃过去。

  在它的表面上,有几百个,也许是几千个,明亮辉煌的门洞,形状各不相同。方形的、多边形的、圆形的,有的带有椭圆形的横截面、有的带有凸起的附加装饰、有的带有一连串局部偏离中心重叠的圆形装饰。

  爱丽明白了,这些都是停靠的港口,几千个形状大小各异的不同港口——某些孔径或许只有几米,另外一些,足有几千米宽,或者还要更大。爱丽几乎敢于下结论,这就是一块模板,某些星际航行机器的横截面就像这个形状。形体巨大的生物乘坐严肃庄重的机器就得从庄严华丽的港口入境。一些小生物,像我们这样的,就只能使用小型港口。这是一种符合民主原则公平合理的安排,并不表示对任何一种文明提供与众不同的特权。面对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各不相同的文明状况,入境港口的多样性,暗示出某些社会的差异和特点,同时意味着灵性生物和文化具有惊人的多样性。爱丽心想,这就是中央总站!

  这就是家族庞大人丁兴旺的银河系的景象,这是一个生命和智慧丰沛四溢的宇宙,兴奋、激荡,感动得爱丽几乎要大哭起来。

  他们趋近一个闪着黄光的入口,爱丽看得很清楚,这里正好就是与他们乘坐的正十二面体完全匹配的模式孔洞。爱丽看到邻近的一个入境停靠港口,那个入口的大小与这个正十二面体大致相仿,可是它的形状类似于一个海星,正在缓慢轻巧地试探着找到最佳的配合,以便通过模板孔口入境。爱丽上下左右地环视了一下,这个总站几乎是难以觉察的柔和奥妙的曲线型,爱丽猜想,这个总站就坐落在天河的中心。

  人类,这个物种经过多少磨难与辛苦才做出了正确的决策,最终接受了邀请,终于来到了这里!爱丽心想,这就是我们的希望。这就有了希望!

  当停靠、会合、通关、入口、过关、入境,一切都悄然无声地自动完成,毫无瑕疵,绝对完美。

  爱丽禁不住大声喊道:“天哪,这不就是桥港吗。”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二十章 中央总站

  所有的物件都是人造的,不过,大自然是上帝自己的艺术作品。

      ——托马斯·布朗①《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论梦”(1642)。

  天使需要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其实并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只不过是考虑到我们的需要。

      ——托马斯·阿奎那②《神学全书》第Ⅰ卷,第51章,第2节。

  魔鬼掌握了权力

  装做可爱的样子。

      ——威廉·莎士比亚③《哈姆雷特》第Ⅱ幕,第ii场,1628。

  【①托马斯·布朗(1605~1682),英国医生、作家,他的宗教哲学思索录《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曾令著名的大化学家波义耳内心深受感动。】

  【②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经院哲学的开创者。

  【③ 威廉·莎士比亚(1564~1676),英国戏剧家。】

  气压密封闸门的设计,每次只容许一个人通过。这就产生了出舱先后的问题——哪一个国家应当代表来自其它恒星的行星——这五个人假装举手投降,向工程管理指挥部的领导说明,这一次的使命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他们故意回避,在他们之间不去讨论这样的问题。

  气压密封闸门的内侧门和外侧门同时打开。没有什么人给他们下命令。很显然,中央总站的这个地段具有适宜的大气压和氧含量。

  “那么,谁想先出去?”戴维问。

  爱丽手中拿着录像机,排在队列中,等待出去,可是随后又想起来,当她踏上这个新世界的时刻,那支棕搁叶应当随身携带。当她回身去翻检那支棕搁叶时,听到从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欢呼声,可能是唯慨在喊。爱丽迅速冲进明亮的阳光笼罩之中。气密闸门外侧门槛上堆满了沙粒。戴维站在淹没脚面的水中,正在高兴地戏水,把水向习乔木那边拨过去。埃达在旁边,畅快地笑着。

  这是一片海滩。波浪击打着沙滩。蓝天高高地拨弄着几片懒洋洋飘动的积云。这里有一片棕搁树,不规则地分布在离开水边相当距离的地方。太阳挂在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一个黄色的太阳。爱丽心想,就像我们的太阳一样。淡淡的清香在空中弥漫;一股丁香的气味,也许,还有樟树或桂皮的馨香。简直就像在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海滩。

  他们航行了三万光年,为的只是漫步在海滩上。爱丽心想,怎么竟然会这么平淡无奇。微风轻轻地撩拨,甚至在爱丽的眼前形成一股旋风,卷起了沙粒。难道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故意模拟地球的景象?

  或者,早在几百万年之前,他们例行派出的探险和侦察队,已经根据带回的数据,重建了地球的境况?或者,他们五个人完成了史诗般的航行壮举,只是为了改善他们普及天文学的知识?然后在地球上哪个愉快欢乐的场合,再把自己知道的这些新知识和盘托出?

  当爱丽回身看去,发现那个正十二面体已经消失不见。他们把超导超级计算机留在了那上面,还有那里面附带的参考书库,还有一些其它的仪器。这让他们为此着实担心了那么一阵子。他们自己都是安全的,而且他们历经磨难生存下来,就凭这些就值得向家里好好讲述一番。

  唯慨瞥了一眼那支棕搁叶,这可是爱丽费尽心血带来的,转头又看看沿着海滩的那一片棕搁树,笑了起来。

  “给亚马孙河献上一杯水。”戴维替唯慨挑明了他的意思。

  可是爱丽的棕搁叶有所不同。也许这里是不同的品种。或许,当地的变种是由于哪个制造商不经意间培植出来的。爱丽向海上远望。这种景象使她难明中制地想到,四亿年前,在地球的大地上刚刚开化的原始状况。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印度洋也好,或者银河系的中心也罢——他们五个人已经完成了无与伦比的壮举。前所未有的行程、路线和目的地,完全是由他们自己亲身加以实现,这是千真万确的。跨越星际空间的海洋,确切无疑地开始跨入人类历史的新纪元。爱丽为此深感骄傲与自豪。

  他们都穿着政府规定的连衣带裤的统一服装,各自都带有自己国家的徽章标志。

  习乔木脱掉了他的靴子,把裤脚挽到膝盖以上,脚步轻松地踏着一阵阵拍打沙滩的浪花。

  戴维走到一棵棕搁树的后面,换上莎丽走了出来,胳臂上搭着那身俗气的工装。这让爱丽想起了在影片《珊瑚礁乐园》里美国女影星多萝茜·雷蒙(1914~)扮演的身穿马来莎笼裙的角色。

  埃达拿出了那种亚麻布制作的高帽子,走遍全世界,都可以凭借这顶帽子辨认出他们的教派。

  爱丽分别为他们——拍摄下了一小段录像,当他们回家习后,看上去,与在家庭里拍摄下来的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爱丽随着习乔木和唯慨一起在冲向浅滩的浪花里涉水。一阵阵冲刷过来的海水总是那么温暖。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这都应该算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下午,一种值得欢迎的转变,仅仅不过一个多小时,就从北海道的冬天变得这么和煦宜人。

  “每个人都带了点具有象征性的东西,”唯慨说,“只有我例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卡维塔和埃达带来了他们的民族服饰。习乔木带来了一粒大米。”还真是这样,习乔木把这粒大米装在一个塑料袋里,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你带的是一支棕搁叶,”唯慨继续说,“而我,什么象征性物品都没有带,没有任何一点地球上的纪念品。在这几个人中间,我是唯一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我带来的东西都装在脑子里。”

  爱丽把那枚胸章挂在脖子上,藏在连体式工作服的里面。这时候,她解开领扣,把这个装饰挂件拉了出来。

  唯慨注意到这个装饰品,爱丽解下来递给唯慨,让他细看上面镌刻的文字。

  唯慨看了一会儿,说:“我想,这是引自普鲁塔克①的诗文。”唯慨又说:“这是斯巴达人的豪言壮语‘可是不要忘记,罗马人打败了他们’。”

  【① 普鲁塔克(大约公元45~120),希腊哲学家、传记作家、素食主义者。著有《道德论集》、《希腊罗马名人合传》。文章机智、深刻、典雅,富于激情和风趣,美丽无穷。不仅在当时的罗马帝国名噪一时,就是在近现代西方世界,仍然深深地影响了一代代的思想家、政治家和文学艺术家。】

  从他告诫的口吻里,可以听得出来,唯慨准是以为这枚胸章是德。黑尔赠送的。由于他指出了德。黑尔所选的铭文并不十分恰当,爱丽觉得热情荡漾——从实际出发,这完全是公正的——而且唯慨对这件事还那么细心和关切。爱丽挽住他的胳臂。

  “我想抽烟,把我都想死了。”他说得那么和蔼可亲,说着,用他的胳臂把爱丽的手紧紧地夹在自己的身旁。

  他们五个人坐在一个潮汐涨落形成的小水池旁边。波浪冲击生成的柔和白噪声,使爱丽想起了百眼巨人,还有那经年累月收听的宇宙静电噪音。太阳早己越过了天顶,悬挂在海上。一只螃蟹匆匆忙忙地爬过,八条腿灵巧地横向移动着,高高挑在支杆顶上的两只眼睛四面八方摆动着。捉了几只螃蟹,摘了一些椰子,再加上各自衣袋裤袋里的一点有限的食品,足可以舒舒服服地维持一段时间。在周围的海滩上,除了他们几个人自己的脚印,找不到其他任何人的痕迹。

  “我们两个人认为,他们几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唯慨正在说明他和埃达两人对他们五个人经历的一切所产生的想法。“整个这个工程项目所要做的事,只不过是在时空之中造成最为轻微的那么一点点皱褶,为此,他们就必须要安排什么人去把他们的隧道连通起来。在所有这些多维几何中,要想检测出一个细微的时空皱褶,必然非常困难。要想在那上面安装一个管嘴或管口,就更加困难。”

  “你在说些什么?他们改变了空间的几何特性吗?”

  “是的。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个,空间,从拓扑角度看,并非单连通的,就应该像是——我知道,阿邦讷达不太赞赏这种分析——就应该像是一个平坦的二维表面,灵巧表面,凭借一些迷宫一样的众多管道,与其它一些平坦的二维表面,笨拙表面,相连通。你想在合理的时间之内,从灵巧表面到达笨拙表面,唯一的途径,就是穿过这些管道。现在,可以这样想象,在灵巧表面上的人们,伸出一个带有管口的管道,他们想在两个平面之间,连通一条隧道,只要笨拙平面上的人们愿意合作,在他们自己的表面上造成一些皱褶,这样一来,管口就可以连接上了。因此,灵巧的家伙利用无线电发送出一条消息,告诉那帮笨拙的家伙,如何造成皱褶。可是,你想,如果他们真的就是二维的,他们怎么能在平面上弄出皱褶来?”

  “依靠在一个地点,积累起巨大的质量。”唯慨提出一个试探性的途径。

  “可是我们并没有做这样的事。”

  “当然,我知道。班周在做的,正是这样的事。”

  “明白吧,”埃达轻声细语地解释,“如果这个隧道是黑洞的话,实际上意味着很多矛盾,无法解释。这只是一个内部隧道,是由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方程准确的克尔①解得出的,然而这是不稳定的。只要出现最为轻微的扰动,这个隧道就会封闭,转变成一个物理的奇点,任何东西都无法通过。我试图想象出一个超级的文明,他们能够控制一颗坍缩恒星的内部结构,设法使内部隧道处于稳定状态。可是那简直太困难了。如果这个文明真的这样做了,他们就得永远地监视和调控其状态。特别是,万一有像这个正十二面体那么大的物件落入其中,那个困难程度就更加巨大了。”

  “即使是阿邦讷达发现如何维持隧道开放,仍然存在很多的问题。”唯慨说,“简直太多了。黑洞所能聚集到的问题比它聚集物质还要快得多。那里存在有潮汐作用力。我们会被黑洞的重力场扯得又细又长,扯成碎片。就像是葛瑞柯②的雕塑作品。他叫什么名字?”他向爱丽询问这个说不上来的姓名。“绘画里怪模怪样的人形,或者那个意大利人,他叫什么……”

  “贾柯梅蒂③,”爱丽说,“他是瑞士人。”

  【① 饶伊·帕垂克·克尔(1934~),新西兰数学家。1963年所做出的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方程的克尔解,是对不带电荷的自转黑洞的数学描述。在求得该解的过程中,利用了博耶林奎斯特坐标变换。这个解能说明时空是如何被自转黑洞拖着旋转的。其结果之一,黑洞中心的奇点不再是一个数学点,而是一个环。根据方程式,有可能俯冲通过这个环,而出现在另一个时空区(这个宇宙内,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或者另一个宇宙)。这就使人们联想到有可能利用黑洞作为时间隧道,也就是所谓虫洞。】

  【② 葛瑞柯(1545~1614),祖籍希腊干地亚岛(即伊拉克利翁),被意大利人称为“那个希腊人”,受多明尼哥教会的关爱,为该教派教堂绘制了很多作品。】

  【③ 贾柯梅蒂(1901~1966),出生于瑞士。超现实主义雕塑家。他的作品多为夸张的瘦长人的形象,几乎是在空间里的线条。】

  “是的,就叫贾柯梅蒂。就像他雕塑的那些人形。还有其它问题:站在地球上测量,那就要花费无限长的时间,我们才能通过黑洞,而且有可能,永远、永远也无法返回到地球上。可能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也许我们永远回不了家。然后,我们就会在奇点附近遇到地狱般的辐射。这是一种量子力学的不稳定性……”

  “而且,最后,”埃达接着话茬说,“一个克尔类型的隧道能够导致稀奇古怪地违反因果律。随着隧道内部轨迹线稍微发生一点变化,人们就可能过早地出现在另一端出口,也许你愿意,可能出现在宇宙初创的早期——比如说,大爆炸刚刚过去一千亿分之一秒。那将是一个毫无秩序、一片混沌的宇宙。”

  “喂,我说,”爱丽说,“我不是广义相对论的专家。可是,难道我们看到的不是黑洞吗?难道我们没有掉到里面吗?难道我们没有从那里面钻了出来吗?难道不是一次实际的观察胜过千条万条的理论吗?”

  “我知道,我知道,”唯慨说着,微微隐含着一点痛苦的表情。“那只能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对物理学的理解和解释并不能完全都不符合实际。能那样吗?”

  唯慨对埃达所说的最后一个问题有点痛苦和难以应付,埃达只是说:“一个自然产生的黑洞不可能是一条隧道;在它们的中心具有无法通过的奇点。”

  利用一个临时凑成的简易六分仪和手表,他们测量了太阳下落的角速度,按照地球的标准,二十四小时移动三百六十度。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到地平线的机会,他们把爱丽的录像机拆卸开,利用那上面的镜头点燃了一堆火。爱丽把棕搁叶放到自己的身边,怕天黑以后,有人不小心,把它扔进火堆烧掉。看来,习乔木还真是侍弄篝火的一把好手。他让火堆迎着风,同时不让火苗燃烧得太高。

  渐渐地,群星显现出来了。地球上熟悉的那些星座一个都不少。

  爱丽自愿晚一些时间去睡,照料篝火,让别人早早安睡。她想等着看天琴星座如何升起。  过了几个小时,天琴星座真的升起来了。夜空特别晴朗,织女星,明亮而恒定地照耀着。从越过天空星座的视运动看来,从那些她可以算计出来的南半天球的星座,从北斗星位于接近北方地平线,她推断出他们的纬度是位于热带附近。她在入睡以前想到,如果所有的这些,都是仿真模拟出来的,他们可要陷入巨大的麻烦了。

  她做梦,梦到的一些事,还真有点奇怪。他们这五个人都在游泳——赤身裸体,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或者羞涩之感,都潜泳在水下——以懒洋洋软绵绵的姿势接近一块鹿角形状的珊瑚,一会儿又顺畅地滑进一个缝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借助于海藻,形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忽然,她又向上浮出了水面。有一艘船,形状就是正十二面体的样子,从旁边飘然而过,吃水很浅,漂在水面上。它的正五边形壁板,一块一块都是透明的,她能看到里面有人,穿着印度式样的缠腰布和莎笼,随意翻阅报纸,漫不经心交谈几句。

  她又重新潜入水下,她自己归属的那个地方。

  虽然这个梦好像做了很长的时间,可是所有这些人似乎并带受有觉察到什么呼吸困难的问题。他们吸入的和呼出的都是水,他们丝毫没有不适应的感受——真的,就像鱼类在水中游泳一样,感觉非常自然。

  唯慨甚至连样子也很像是一条鱼——也许,就像一条少见的红色妒板鱼。她在想,这水里的含氧量必然极其丰富。在睡梦之中,她想起来,有一只大白鼠,曾经在一个生理实验室见到过,在一只烧杯里,在含氧量极其丰富的水中,饲养得非常精心,那只白鼠,甚至还充满希望,用两只小前爪不停地忙着划水。那条像虫子一样的小尾巴顺着水流摆动。她试图回想,那时需要多少含氧量,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心想,真奇怪,怎么越想越想不起来。反正也无所谓。真的。

  其他那些人确切无疑,完全就像一条鱼。戴维的鳍是半透明的。让人产生一种含含糊糊的兴趣,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性感和肉欲。爱丽希望多维持一段时间,这样她就能争取机会把这一切判断清楚。可是浑浑噩噩地,连她自己提出过什么问题也越来越糊涂了。哦,她想起来了,别忘了,赶紧呼吸一口含氧丰富的温暖之水。他们这些人随后还会想到什么?

  爱丽醒来,有一种分辨不清东西南北晕头转向的感觉,甚至比这种状态还要严重一些,有些轻度的眩晕。这是在什么地方?威斯康星?波多黎各?新墨西哥?怀俄明?北海道?再不就是马六甲海峡?随后,她想起来了。虽不十分清楚,可是知道,这里还没有飞出三万光年之外,是在天河之内,没有飞出银河系;她在想,这是历来没有过的创纪录的晕头转向。

  尽管有些头疼,爱丽还是笑了;戴维睡在她的身旁,稍微动了一下。

  头一天下午,他们踏勘了一下地形,走出去一千米左右,找不到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最后只能睡在海滩上,因为这个海滩倾斜程度比较大,阳光还没有直接照射到她的身上。爱丽斜靠着一堆沙子。

  戴维,刚好醒来了,她把工作套服卷成一个卷,当枕头枕着。

  “你想到过吗?有某些事,表现出对于一种文化的胆小怯懦、畏畏缩缩,这种文化需要软绵绵的枕头?”爱丽问。“还有那么一些人,到了晚上,把他们的脑袋放到木头的牛扼上睡觉,而凭着内部消息投资押宝所赚的大笔钱财,正是依靠那些人。”

  戴维只是笑,问了她早安。

  她俩听到有人在海滩外面不远处喊叫。那三个男人在挥手,招呼她俩过去;爱丽和戴维站起身来,到海里,与他们会合到一起。

  沙底上直楞楞地立着一个门。一个木头门——带有整整齐齐的门板和黄铜把手,至少看起来像是黄铜的。门板本身,借助几个漆成黑色的金属铰链,连接到两根门框立往上。顶上有一道门楣,底下有一道门槛。

  没有标牌,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从地球人的观点看来,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

  “请你转到后面。”习乔木邀请爱丽。

  可是从后面看,这道门根本就不存在。她很清楚地看见埃达、唯慨和习乔木,戴维站得稍微离开远一点,在她和四个人之间,地上的抄子连成一片。她走到了侧面,水湿到了她的脚跺,经过仔细分辨,她能够看到像刮胡子刀片刃口一样细细的一条直立的黑线。

  她不太心甘情愿地触碰了它一下。再次回到了门的背后,她满意地看到,在她眼前,既没有任何的影子,也没有任何的反光,然后,她迈步穿过。

  “好啊,你真行,”埃达笑道。爱丽转身回来,发现在自己身后依然是那扇关闭的门。

  “你们看见什么了?”爱丽问道。

  “一个可爱的女人穿过一道只有两厘米厚的封闭的门。”

  尽管没有香烟,看来唯慨的兴致还不错。

  “你们是不是打算打开这道门?”爱丽问。

  “还没有打算。”习乔木应声回答。

  爱丽再次走到了门背后,赞叹这个奇妙的怪现象。

  “它看起来就像是,那个画家——他叫什么来着?那个法国的超现实主义画家。”唯慨问。

  “瑞尼·马格利特①,”爱丽回答说,“他是比利时人。”

  【①瑞尼·马格利特(1898一1967),出生于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作品常常流露出焦虑与死亡的神秘情绪。】

  “我们意见一致,我承认,这里真的不是在地球上。”戴维提出她的想祛,她做了一个手势,慨括了这里的海洋、沙滩和天空。

  “除非回到三千年前的波斯湾,那里会有伊斯兰的神怪和灵异在活动。”爱丽笑了。

  “你反复察看了这样的结构,难道就没有产生什么特殊的印象?”

  “是这样,”爱丽说,“给人的印象良好,我承认是这样。不过这样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大力气弄得这么细致和精到?”

  “也许他们只是具有一种热情,想把一切东西整得精湛无比。”

  “或者,只是为了显示一下他们的才能。”

  “我实在想不通,”戴维接着说,“他们怎么能对我们的门,了解得这么详细。你想想,要做一扇门,会有多么不同的各种各样的形式。怎么就一定做成这个样子?”

  “可能通过电视了解到的,”爱丽解释说,“织女星已经接收过地球的电视信号——让我想想——至少,到1974年的电视节目都能接收到。很显然,他们可明巴一个有趣的片断发送到这里,通过特殊发送方式,平面的,立即就可以到达。也许,从1936年一直到1974年,在电视上出现过很多式样不同的门。行了,”爱丽还在接着说,就仿佛这个主题还有很多内容没有说完,“如果,我们把这扇门打开,并且走进门里面去,大家想想,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

  “如果我们当场试验一下,”习乔木说,“在这扇门的另一侧,或许是一场考验,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走进去试一试。”

  习乔木已经做好准备。爱丽心想,自己怎么就缺乏充分的精神准备。

  最近的棕搁树的影子已经落在沙滩上。大家只是相互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说一句话。其他的四个人似乎个个都急于要打开大门,迈步进入。只有爱丽自己一个人觉得有些……犹豫不决。她问埃达是不是愿意第一个进去。她想,还是让我们中间最优秀的人,迈出第一步。

  埃达摘掉帽子,优雅而大方地向大家鞠躬,转身向大门走去。爱丽马上跑过去,追上他,在他面颊两侧各亲吻了一下。其他人也走上来,拥抱了他。

  埃达再次转身,拉开了门,迈步进去,先是迈出去第一只脚,最后是甩在后面的手,一层层地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门还没有完全关闭,只能看到他身后的沙滩和冲刷沙滩的海水。门关闭了。

  爱丽跑过去,围着这道门转了一圈,丝毫没有埃达的踪影和痕迹。

  下一个,习乔木走了进去。爱丽被他们毅然的行为所打动,他们是多么顺从和容易接受规劝啊,立即愿意坦然地接受任何痛苦的邀请。可是爱丽仍然禁不住要想: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们,他们究竟打算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而且他们所安排的一切,究竟为了什么?这一切,其实满可以在大消息里,说清楚,再不,在大机器启动以后,通知我们一声,也并不是什么麻烦事。他们满可以告知我们,在我们停靠的地点,会有一个模拟地球的场景,是一片海滩。就是提前说了,你们将会遇到那么一扇门,也并不妨碍整个的行程。说真的,仅从已经完成的这段历程看来,外星人的英语掌握得还真是不怎么太地道,看来,仅仅是通过电视学到了那么点有关英语的知识。他们所掌握的俄语、汉语、泰米尔语和非洲豪萨语,就更不怎么样了。可是他们在大消息里介绍过一种他们自己发明的语言,为什么不使用那种语言把事情交代清楚?为什么偏偏要留一手,处处制造惊喜?处处让人感到意外?

  唯慨看到爱丽在那里,一直用眼盯着那扇关闭的门,就问爱丽,是不是想马上进去。

  “谢谢,唯慨。我一直还在琢磨。我明明知道,这一切的确有点疯狂。可是这切切实实地触动了我:为什么我们不得不跨越了一道又一道关口,可他们事先跟我们一点也不交代?假定我们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会怎么样呢?”

  “爱丽,你可真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对于我来说,这一切就像在我自己的国家里一样。我习惯于执行当局、当权者对我做出的任何建议——特别是,当我没有其它选择的时候,更是如此。”他笑了笑,敏捷灵巧地转身而去。

  “千万不要捡起那些俄国大公丢弃的废品。”爱丽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高高的天空上,一只海鸥厉声地呱呱叫。唯慨身后的门还没有完全关闭,从门缝中,只能看到一片沙滩。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戴维问她。

  “没有,我很好。真的。我只是想再待一会儿,我会和大家一起去的。”

  “说真的,我以一个医生的身份问你。你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刚醒的时候,有点头疼,我想我做的梦太奇怪了。我还没有刷牙,连一杯咖啡也没有喝。早上没有看到报纸,我倒不在乎。就这么些小事,真的,我很好。”

  “这么说,还真是没有什么毛病。说起那些事,其实,我也有点头疼。自己多注意,爱丽。记住所有的细节,再见面的时候……你就能够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我会注意。”爱丽保证。

  她们相互亲吻,互相祝福安好。

  戴维跨过了门槛,消失了。门关闭了。

  随后,爱丽想,必须赶快抓紧时间,简单地梳洗打扮一下。

  她用海水刷刷牙。严格不变的一些生活细节已经成为她习喷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喝了一点椰子汁作为早点。把微型摄像机以及录像带盒子表面上粘附的沙子仔细清理干净,那些奇妙的景象都记录在那里面。

  把带来的棕搁叶在海水中冲洗,冲洗得就像那天在可可海滩拉到它时一样,就在拉到它之后,过了不久,就发射升空到哈顿的玛土撒拉太空庄园去了。

  虽然是早晨,还是挺暖和,她决定下海游泳。她把衣服仔细地折叠整齐压在棕搁叶上,全身光溜溜地涉水进入海浪之中。她想过了,无论那些外星人是什么样的秉性和人品,也无论她的身材保持得多么美好,那些外星人也不会跑出来,非要看看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她试图想象出那个情景,假定一个微生物学家,正巧,看到草履虫正在有丝分裂的现场作案,会不会勾起犯罪的欲望。

  她仰面朝天,懒洋洋地漂在水面上,随着下一个海浪波峰的到来,节奏缓慢地起伏升降。她试图想象出,有几千间相当大的……大厅,各自模仿不同的世界,不管它们究竟是什么样子——反正每一个都会精心地按照自己的行星家园,复制出最美好、最漂亮、最精彩的部分。几千个这样的模型,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天空,都有自己的天气,都有海洋,都有各自的地质构造,还有从最原始状态就无法区别的本乡本土的生活。这好像是一种奢侈,不过这已经暗示出来,一个满意的结果很快就要得到了。无论你的资源多么丰富,你也不可能,仅仅因为从命运往定的世界来了五个试验品样本,就特意制造出这样大规模的一片景致。

  还有一种说法……外星人是作为动物园饲养者,并不直接出面,这似乎已经成为老掉牙的说法。如果这样规模的一个中央总站,连同那些场面宏大类型多样的停靠港,习及周围的环境,真的就是一个动物园的话,那么会怎么样呢?“快看这些外来的动物,生活在他们原始的聚居地上。”她想象中,有那么一些脑袋像蜗牛一样的家伙在高声喊叫。旅游者来自银河系的各个角落,特别是在学校放假期间,更是人潮涌动。还有,假如这是一种考验,这个中央总站的站长临时把这些饲养的动物和旅游者都搬迁到别处,把海滩上的脚印都清理干净,空出半天,让这些新来的原始动物休息休息,恢复恢复体力,以便接受测试过程中的种种考验。

  或者,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放牧或饲养动物,就是这样管理动物园。她想到了地球上那些锁在动物园里的动物,据说饲养起来会遇到很多困难。她在水中翻了一个筋斗,潜入到水面之下,使自己头脑清醒清醒。她用力地做了几个划水的动作,奔向沙滩,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这是第二次,她又想到自己要是生过一个孩子,那多好啊。

  周围没有任何其他的人,天边地平线上也看不到任何的舟楫与帆影。只有寥寥几只海鸥孤寂地在沙滩上踱步,显然是在寻找螃蟹,她心想要是能带点面包多好,就可以拿出来喂它们了。

  待到全身干透之后,穿上衣服,再次走过去,察看一下那道门径。依然静静地在那里等待。她还是不愿意进去。可能比不愿意更为严重,可以说是有些惧怕。

  她退身返回,远远地望着这扇困惑之门。在一棵棕搁树下,全身收缩起来,下巴颏抵在膝盖上,她放眼望去,静静地看着这长长的白色沙滩。

  过了一阵,她站起身来,略微舒展了一下。带上棕搁叶,一只手提着微型摄像机,向二维的门走去,扭动门把手。

  门轻轻地打开了。伴着开门声和海涛声,她能够看见远离海岸线之外的浪尖上泛着白色的抱沫。她又用力向前推了一下,一点声响也没有,门开得更大了。这片海滩,空空荡荡、平平淡淡、冷冷漠漠,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索然无味地,反过来死死地盯着她。她摇摇头,返回树下,重又陷入沉思忧郁,仍然是以前那样,维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

  她对其他那几个人,感到奇怪、不解和担心。他们现在到了一个什么样怪里怪气的地方?面对什么样的考验设施?会提出什么样的多项选择的问题?他们对于狂轰滥炸的提问应付得了吗?能过关吗?或者,会不会只不过是一场口试?那么主考官会是谁呢?她再次感到强烈的不安。

  另外一种智慧的生灵——独立地演化出来的、在距离遥远的某个世界、与地球的物质条件完全不同的地方、经过一系列完全不同的随机遗传变异——这样一种生灵,绝对与她见到过的任何人,都完全不一样。无论怎么想象,也绝对想象不出来。

  如果那里是一个考验站,那么必然有大批的考官,这些考官们必然是彻头彻尾非人的生物。有一些东西,深深地潜藏她的心底,她对一些异常的形象充满了厌恶甚至恐惧,各式各样的虫子、蛇,长着像猩猩一样鼻子的器鼠。她是那样一种人,一看到甚至功能稍微有点不全的人,都会发抖,由于厌恶而颤抖,比如见到瘸子、患有唐氏综合征(蒙古痴呆症)的儿童、或者帕金森氏病患者的面容,都能刺激她,使她的正常清醒的理解力化解消退,产生出一种呕吐感,产生出一种逃离现场的欲望。尽管,她并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她的表现和举动,曾经伤害过什么人,不过,在一般情况下,她还是能够克制她的恐惧感。这倒不是她过多顾虑的事;她感受到自己的尴尬,从而转移到其它主题。

  现在她担心的是难以面对地外的生灵,也就更谈不上,为了人类的荣誉要胜过他们。他们并不想因为这些事而筛选掉这五个人。也没有费尽心机要去确定这些人是不是害怕耗子、害怕矮子、害怕火星人。机组人选委员会干脆就没有过问这些事。她不明白,当初,他们怎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现在看来,这个问题再突出、再尖锐不过了。

  把她送出来,是一个错误。也许当面对某些长着满头蛇形怪异头发的总站主考官,她会蒙上耻辱——或许更为糟糕,使得人类这个物种降级,遇到不知什么样深不可测的考验,结果不能通过。她注视着这扇谜一样神秘的门,既恐惧又渴望,门的下边缘已经淹没在水中。海潮上来了。

  在海滩上,几百米以外的远处,有一个人的形影。

  起初,她以为是唯慨,也许早早通过了考试,提前走出考场,跑来告诉她好消息。不过这个人并没有穿大机器规定的通体上下一身的工作服。而且这个人看起来,很年轻,更加精力充沛。

  她伸手去摸长镜头,可是迟疑了一下,停下手,站立起来,她在额头手搭凉棚,遮住刺眼的阳光。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人走近了,怎么看着像……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他们不会设置如此无耻的把戏,愚弄她的感情。

  可是她自己实在控制不住。在紧靠水边坚实的沙地上,她快速地跑着迎上前去,长发在她的身后飘逸。

  那个人看起来就像她最近看过的照片里的样子,生气勃勃,快乐无比。络腮胡子刮光之后刚刚长了一天。

  爱丽扑入他的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你好,宝贝。”说着,他用手抚摸着爱丽的头发。

  他的声音就是这样。爱丽立即回忆起来。还有他身上的气味、他的步态、他的笑容。他用胡子植摩擦自己脸颊的方式。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组合成一体,彻底粉碎了爱丽的自我控制和刻意镇定。爱丽能够感觉到巨大密封的石块正在被撬开,第一束光线正在射入一座几乎被遗忘的古老坟墓。

  爱丽强忍着,试图控制住自己,可是无尽的痛苦浪潮不停地向她倾注,使她禁不住再次哭了起来。那人耐心地站在那里,以爱丽现在已经回忆起来的表情,抚慰她,让她消除疑虑,那时候,当爱丽第一次面对巨大的楼梯,准备自己单独走下去的时候,那人就是这个样子,站在楼梯最低的台阶上,以这种姿态和神情,让爱丽消除疑虑。爱丽想见到他,比任何其它的事,都更为强烈,有时甚至达到难以忍耐的程度,可是她压制着这种感情,因为,她很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在她还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她经常梦到这个人来到她面前,告诉她,那个死亡是假的,是一个误会,实际上一切很好,根本没有出什么事。并伸出胳臂把她抱住。不过这种暂时的缓解和安慰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痛苦地突然醒来,再次回到那人早己不存在的现实世界里。尽管如此,她仍然特别珍惜这样的梦,仍然愿意付出难以承受的高昂代价,无奈地忍受第二天清晨,强制自己重新发现,那人已经失去,重新经受难耐的痛苦。在那些虚幻的时刻,最终都不得不再次离开那人。

  可是,现在,那人就在眼前——不是梦幻,不是鬼魅,是活生生的,是有血有肉的人。这么的近。那人在呼唤她,呼唤之声来自满天的星斗,来自太空的众星宿,呼唤她,爱丽,她就来了。

  她竭尽全力拥抱住那人。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把戏、一个重新构建的场景和道具、一个完全仿真的模拟,可是天衣无缝、毫无瑕疵、无可挑剔。她伸展胳臂,用手扶住那人的双肩,慢慢端详。绝对完美无缺,尽善尽美。完全就是几年以前她的父亲,他准是去了天堂,可是最后——爱丽沿着这样一条非传统非正宗的途径——历经磨难,终于见到了他。爱丽重新拥抱住他,哭了起来。

  过了一阵,爱丽渐渐镇静下来。她想,如果她是德·黑尔的话,比如说,就要继续制作另一个正十二面体,反正是试验嘛,不一定看得那么严重——或许可叫巴苏联那一台大机器修理完善——作为另一个中继站,以备返回,从地球发射到银河系的中心。可是即使一分钟的可能性都没有,也绝对不会让逝去的人感到安慰,逝去之人的尸骨已经在湖边的一个墓地里变质腐烂。

  爱丽擦干眼泪,又哭又笑地说:“那么,我应当把这个奇异的景象归结为机器人操纵呢?还是归结为催眠术?”

  “我是人造的机器人?还是一个梦?对于你见到的一切,你都可以问一些与此同样的问题。

  “不用说过去的一周,即使是今天,与我也绝对想象不到,即使我放弃了一切——我所有的一切东西——竟然能与我的父亲再次会面,哪怕是仅仅几分钟。”

  “是啊,我这不是就在这儿吗。”那人高兴地说道,他举起了双手,转过身去,让爱丽看看,他的后背也是完整无缺,丝毫没有假造的痕迹。可是那人太年轻了,肯定比爱丽还要年轻。他死的时候只不过三十六岁。

  可能经过这样一番交谈和辨认,能够平复爱丽的恐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样一番安排,那可真够……真够细致和周到的。爱丽带着他走到自己带来的那些随身物品旁边,爱丽用胳臂搂住他的腰。

  给人的感觉,他的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如果真的有什么齿轮、链条或集成电路版就在皮肤下面,那么隐藏的技术也实在是太高明了。

  “那么下一步干什么呢?”爱丽问道。不过这样提出问题也太含糊了。“我的意思是说——”

  “我知道。从接收到大消息开始,你们已经花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才算到达这里。”

  “你们对速度和精度方面,打出评分等级了吗?”

  “都没有。”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完成考验?”

  他没有回答。

  “那么,能不能做出一些解释。”爱丽为此感到有些苦恼。“我们中间有些人花费了几年的时间,设法破解大消息的密码,费尽心机和力气建造大机器。难道对于这一切,你还能说我们做得不够吗?”

  “你怎么竟然变成一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他的口气就仿佛,他真的就是爱丽的父亲,就仿佛他正在把当前的爱丽与他对爱丽最后的记忆加以对比,仍然还没有完全地把握住究竟是什么状况。

  他充满深情地拨弄着爱丽的头发。

  爱丽记得从小孩的时候起,他就爱这样弄乱自己的头发。可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威斯康星发生的事,这里与地球相距三万光年,他们怎么能够知道爱丽的父亲深清爱抚的动作和姿态?

  突然之间爱丽想通了。

  “梦中,做梦的时候,”爱丽说,“昨天晚上,我们都在做梦,你们侵入了我们的大脑,是不是?所有我们知道的事情,都让你们给收集走了。”

  “我们只是复制了一份。在你头脑中,所有经历过的事,仍然储存在那里面。清查清查,看一下,如果丢失了告诉我一声。”微微一笑,露出了牙齿。并继续说。

  “还有好多知识和内容,你们的电视节目并没有告诉我们。可是,我们照样能够摸准你们的技术水平,还有很多有关你们个人的情况。可是对于你们这个物种,所涉及的种种方面数量太大了,我们采用间接的方法无法学习和掌握。我看出来了,你好像觉得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侵犯了个人隐私——”

  “你在开玩笑。”

  “——可是给我们留下来的时间,简直太少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考验或者说考试已经进行过了?就在昨天晚上,我们睡觉的时候,对于你们提出的问题,我们都已经给出了答案?是这样吗?那么通过了?还是没有通过?”

  “不像你说的那样,”他说,“不像对于六年级的小学生那样。”

  他死的那年,爱丽正在六年级。

  “不要把我们想象成带着枪到处追捕违反了宪政的法外文明。应当把我们想象成银河系专门搞调查的公务员。我们只管收集信息。我知道,你想说,谁也不会到你们那里学习什么东西,因为你们的技术非常落后。但是你们的文明也有其优点。”

  “什么优点?”

  “有啊,音乐。慈爱。(我喜欢这个词。)还有做梦。人类个个都是非常善于做梦的,可是你从电视里永远也发现不了这个长处。在银河系中很多的文明都在经营梦幻业。”

  “你在经营星际之间的文化交流?你们一天到晚干的就是这种事?难道你们就不担心如果出来一种贪婪无耻、巧取豪夺、嗜血成性、残暴压迫的教化体制,大力发展星际之间的太空舰队,那怎么办?”

  “我说过,我赞赏和敬佩慈爱,这样的高尚情操。”

  “如果纳粹统治了全世界,统治了我们那个世界,然后,进而开发星际之间的太空舰队,你们会插手其间,同流合污?还是会加以干涉?”

  “你肯定会感到非常惊讶,这样的事情几乎是极为罕见的。在漫长的历程中,凡是侵略性、霸占型的。思想体系,必将自我毁灭,几乎没有例外。这就是他们的本性。他们想要避免也是不可能的。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的做法就是任其自作自受。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有人去招惹他们。让他们折腾吧,逃脱不了毁灭的宿命。”

  “为什么你们对我们不闻不问,难道也要让我们自作自受吗?我倒不是抱怨,你可要听清楚。我只是奇怪,你们作为银河系专门搞调查的公务员,究竟如何工作,起什么作用。你们从我们那里收集到的第一条信息就是希特勒的广播演说。你们为什么要与地球发生联系?”

  “当然了,这些画面只是一种警示。我们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们已经陷入深深的麻烦之中。可是音乐对我们所讲述的与此不同。贝多芬告诉我们,还有希望。抓住边缘的、临界的或关键的案例与事件是我们的专长。我们想,我们能够给予你们一点帮助。说实话,只能那么一点点。你明白吗。有很多事,牵扯到因果律,受到因果律强加的限制。”

  那人蹲下来,把手在水里涮了涮,在裤子上把手蹭干。

  “昨天晚上,我们考察了你们的内部状况。你们五个人都在内。其中的内容很多:感情、记忆、本能、后天获得的行为模式、看待问题的观点、疯狂性、梦想、爱情,这是指广泛意义下的爱情,性爱、慈爱、热爱、博爱、爱恋、爱怜、爱护……爱是非常重要的。你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混合型。”

  “那么多内容,一个晚上就干完了?”爱丽感到有些惊讶。

  “我们必须加快进度。我们制定了十分严密和有效的时间表。”

  “为什么要这样,这可是一件有关……”

  “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如果我们不去构造出一套贯通一致的因果律,它也会自行其是地自动编制一套。那样的话,几乎毫无例外地,一律都是混乱不堪。”

  爱丽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构造出一套贯通一致的因果律’。什么意思?我爸爸可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他肯定说过。你难道不记得,他怎么跟你说的?他是一个读书很多的人,在你还很小的时候,他——也就是我——就是以平等的态度对等的身份和你谈话。难道你忘了?”

  爱丽想起来了。爱丽想起来了。她想起了她的母亲正在疗养所里。

  “胸章挺漂亮,”他以一种父亲般的态度说,爱丽想象,如果他能活着看她长大成人,他就会是这个风格。“谁给你的?”

  “啊,这个,”爱丽说着,用手摆弄那个胸章。“实际上,送这个东西的人,我认识,可是并不是很熟悉。他要检验和测试我信仰的坚定程度……他……其实,用不着我说,你已经都知道了。”

  他再一次笑笑,牙齿微微露出。

  “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我们,”爱丽直截了当地说,“你们真正的想法。”

  那人一点也没有犹豫。“行啊。你们所做的以及你们所拥有的,令人感到吃惊。你们几乎没有获得任何有关社会组织的理论,经济系统落后的程度令人惊讶,丝毫没有掌握历史的预见性,而且关于你们自己本身的知识少得可怜。考虑到你们的世界正在进行快速的变化,你们还没有把自己爆炸成一点一点的小碎片,那可真让人感到震惊和意外。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目前还不想把你们一笔勾销的原因。你们人类有一定的本领能够进行适应——至少在短时间内,还可以‘应付’。”

  “这是一个问题,是吗?”

  “这只是一个问题。过一会儿,你就能看到,只有短期前景的文明,不能完满地存活。他们也要奔向他们的宿命。”

  爱丽想问那人,他对人类真心实意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好奇?同情?。冷悯?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在完成一天的工作?在那人的内心最深处——或者,不管是什么东西,在他那个与心灵相互等价的内部器官之中——是不是看待爱丽本人,就像爱丽自己看待……看待一只蚂蚁一样?可是爱丽难以开口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爱丽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感到太恐惧了。

  从那人说话的语调,从他言谈话语细微的变化,爱丽试图赢得一些初步认识,究竟是谁装扮成他的父亲。爱丽与真实的人打交道具有很丰富的亲身体验;与这个中央总站的考官或大师打交道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呢。爱丽能不能从这个温情和蔼、谈吐高雅、充满教益的谈话后面,辨别出他的真实本性?爱丽做不到。

  从谈话内容来看,他当然不是爱丽的父亲,而且他也不打算假装就是爱丽的父亲。可是从其它各个方面来看,简直令人捉摸不定甚至毛骨惊然,他就像是西奥多·F·阿洛维(1924~1960)五金器件分销商,可爱的丈夫和父亲。如果不是爱丽坚持不懈的努力与决心,爱丽自己心里明白,那还不成了感情迸发、伤心透顶难以收抬的局面,可是这……这只不过是一个复制品。

  爱丽心里总有那么一股压抑不住的劲儿,想要问问他,自从去了天国以后,一切情况如何。他个人对于救世主降临和灵魂升天究竟什么看法?为了至福千年将要来临,做了哪些专门的工作?在人类中,很多不同的文化都讲述,受到祈福和宗教恩惠的人,死后生活在高山之巅、浮云顶端、隐秘山洞、荒漠的绿洲里,可是爱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有谁说过,如果你这个人特别特别善良,那么死后就会去到海滨的沙滩上。

  “无论我们下一步干什么,是不是……还有那么点时间,容许我问几个问题?”

  “当然可以,不过问一个或两个吧。”

  “讲讲你们的运输系统,可以吗?”

  “空口讲述太单调,这样吧,”他说,“我可以演示给你看。马上动手,立竿见影。”

  说着,一团似云似雾、飘飘忽忽无定形、墨一样的黑色流质,从天顶滴漏下来,顿时太阳昏暗,蓝天污浊。

  “这简直是兴妖作怪的魔法。”爱丽屏住呼吸,透不过气。

  同样昏暗的沙滩就在爱丽的脚下。爱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一切。头顶上……就是宇宙。仿佛他们高居于天河之上,向下观察银河系的螺旋结构,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高速度,向银河系跌落下去。那人语调平淡、习以为常地解释着,运用爱丽熟悉的科学语言描述这个巨大的风火轮一样的结构。他指着猎户星的螺旋臂,让爱丽看,在当前这个历元,太阳就镶嵌在其中。在其中,神话意义的秩序越来越增强的就是人马星座臂、矩尺星座臂和盾牌星座臂,以及三个千秒差距臂。

  一个直线的网络出现了,代表他们正在使用的运输系统。样子就像巴黎大都会霓虹灯组成的地图。埃达是对的,他早有预见。爱丽推想,在一个恒星系统中的每一个停车站,都具有一对质量较小的黑洞。爱丽知道,这样的黑洞并不是由于恒星的坍缩而形成的,而是由质量重大的恒星系统正常发育成的,因为它们相对而言,都太小了。也许它们是从大爆炸遗留下来的原始产物,被某些想象不到的星船俘获,被拖向它们指定的中转站。也许是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形成的。爱丽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一趟巡视刻不容缓、马不停蹄,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只顾催促着你观看随后的景象。

  这里有一个盘状的氢团,发着光围绕着银河系的中心不停地旋转,在盘状氢团的内部有一层环形的分子云,不停地涌向天河的外边缘。他指给爱丽看,在巨大的分子云组合体人马星座B2之中,有序地运动。

  这正是几十年来,地球上,爱丽和她的射电天文学家同行们,最有兴趣搜寻的狩猎场,希望能够从中找到复杂的有机分子。随着逐渐向中心靠近,他们遇到了另外一个巨大的分子云,接着是人马星座西方A,这是一个强烈的射电源,在百眼巨人工作现场,爱丽自己就亲自观察过。

  紧紧相邻的,在银河系的最为中心之处,是一对巨大的黑洞,闭锁在最为激情的重力拥抱之中。其中一个的质量,等同于五百万个太阳。在它的肚子里,气流的大小就像太阳系那么大,一直川流不息。两个巨人般的——爱丽反复地推敲,深感地球上语言的局限性——两个巨大的超级质量的黑洞,就在银河系的中心,相互环绕着,不停转动。众所周知,有一个,至少是一直以强烈的倾向胜猜测,应当有一个。可是现在怎么出来两个?难道显示的是北斗星位移之后的谱线?爱丽想象在一个黑洞下面悬挂着一块标牌,上面写着“入口”,另一个黑洞的牌子,写着“出口”。当前,入口正在使用;而出口只是闲在那里。

  这就是这个车站的地方,中央总站,就是——刚刚位于银河系中心黑洞安全的外部边缘之外的地方。

  天空十分明亮,是由几百万颗附近的年轻恒星照耀的效果;这些恒星、这些气流、这些灰尘正在被入口黑洞吞食着。

  “它们应当会聚到一个地方,是不是?”爱丽问。

  “那当然。”

  “能告诉我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可以。所有这些东西都去到天鹅星座A射电源。”

  天鹅星座A是爱丽熟悉的。除了在仙后座附近的一个超新星遗骸之外,它是在地球的天空上最明亮的一个射电源。爱丽曾经计算过,天鹅座A在每一秒之内所放射出的能量,比太阳放射四万年的能量还要多。

  这个射电源位于六百兆光年之外,比天河还要远,远在银河系之外,众星系的领域之内。正像很多超星系射电源一样,两个巨大的喷射气流,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相互分离,形成一个复杂的兰钦—雨果冲击网络,它的前沿就是星系之间稀薄的气体——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发射出定向的无线电波,明亮得几乎照遍宇宙的各个地方。在这个庞大的构造之中,所有的物质占据着跨越了五十万光年的范围,恰好在两个喷射流中间的太空地带,喷射出几乎觉察不到的细小微观颗粒。

  “你们在制作天鹅座A?”

  爱丽模模糊糊想起来,居住在密歇根时,一个夏天的夜晚,当自己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害怕自己坠落到天空之中。

  “啊,并不单是我们自己。有一个……很多星系一起合作的工程项目。这就是我们的主要工作——工程化。只有……我们很少几个人涉及到最近兴起的文明。”

  在他说话的每一个停顿之处,爱丽都觉得头脑里,有一种刺痛感,大约是在顶骨左叶附近。

  “星系之间还有相互协作的工程项目?”爱丽问,“那么多的星系,每一个都有一个中央政府吗?每一个星系都有几千亿颗恒星啊。然后,由这些政府出面进行协作。把几百万颗太阳抛进半人马座……哦,对不起,天鹅座A?这,这……请原谅,这样的规模,真让我手足无措,摸不着边际。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到底是想干什么?”

  “你不要把宇宙想象成广裹无边的荒野。从几十亿年以前,它早已经改观了。”那人说,“最好把它设想为……一种更为有教化的更文明的状态。”

  又是一阵刺痛。

  “可是为什么呢?使什么更为有教化?更为文明?”

  “基本的问题很容易叙述。现在,你先不要被这项工程的规模吓倒。你毕竟是一位天文学家。问题就在于宇宙在膨胀,没有足够的物质使这种膨胀停止。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没有新的星系、没有新的恒星、没有新的行星,没有新的生命形态出现——只剩下那熙熙攘攘古老的一群。所有的一切都在消退,陈年老化。这是很令人苦恼的。所以在天鹅座A,我们正在做一个测试,检验一下当前的技术,努力创造出一些新的东西。你或许也可以把它称之为文明复兴实验。并不是我们一家在进行试验。过一会儿,我们可能要去关闭一片宇宙,避免在空间之内,经过漫长的千秋万代,变得越来越空空荡荡。当然,增加局部的物质密度就是一种办法。是一种良好的扎扎实实的工作。”

  就像在威斯康星经营一家五金器件商行。

  如果天鹅座A远在六亿光年之外,一个天文学家,在地球上——或者银河系内的其它什么地方——所能看到的,是它六亿年以前的情况。可是,在地球上,六亿年以前,爱丽很清楚,地球上还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即使在广裹无边的海洋了,也没有任何一点点生长着茎秆之类的东西。那是洪荒而古老的年代。

  六亿年前,在一个像这个样子的海滩上……没有螃蟹、没有海鸥、没有棕搁树。爱丽极力设想,是不是某种微生物正在随着潮起潮落冲刷海岸,维系着一块摇摆不定的立锥之地,这些生灵们占据着这些地方,进行实验性的星系创世纪,导入宇宙规模的工程运作。

  “至今,六亿年以来,你们一直就在向天鹅座A倾倒物质?”

  “啊,是这样,你们通过射电天文台所检测到的消息,只不过是我们早期所做的一点可行性的检测。从那时起,更有很多进一步的发展。”

  顺着这个思路,爱丽想象那随后的几亿年,在地球上的射电天文学家——如果有的话——就会检测到,围绕着天鹅座A附近,重建宇宙方面获得了实质性的进步。爱丽提醒自己决心更加清醒和理智,发誓不要被他们的恐吓所吓倒。爱丽想象不到,生灵有一个由高到低依序排列的等级。地球人所处的那个级别,在这个等级中具有某种意义;他们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费了那么多心血,不惜众多的麻烦,而什么也不干,而一无所获。

  黑压压的一大片,迅速地回流涌进天顶,消失得无影无踪;太阳重新照耀,蓝天依然清澈明亮。整个场面依然如故;海浪、沙滩、棕搁树、马格利特超现实的怪门、微型摄像机、棕搁叶,还有她的……爱丽的……父亲。

  “这些飘忽移动的星际云和环形物,距离银河系中心相当近——按照规律来说,是不是会周期性地发生爆炸?就在周边,中央总站坐落在这里是不是很危险?”

  “插曲胜的,情节性的,而不是周期性的。附近发生的爆炸都是小规模的,根本不像天鹅座那里出现的情况。而且这里的一切都是可控的。我们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要来,一般情况下,我们只是把它们局限到一个有限范围之内。即使真的具有危险性的话,我们可以,临时性地,把中央总站搬迁到别处。这一切都是常规性的模式和操作,我想,你可以理解。”

  “当然了。例行公事。你们把一切都建设完备了?我的意思是说地下通道。你们,还有和你们一起的……来自其它星系的工程师们,都可以转危为安?”

  “喔,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从来也没有建设过你说的那类设施。”

  “我有些地方没听清楚,可不可以再解释一下?”

  “好像到处都是这样。我们当初的情况,很早以前,我们就在天河内很多各式各样的世界里出现过。我们首先开发星际太空舰队,最后逐渐转变成过渡性的太空站。当然了,我们并不知道你们究竟管它叫什么名字。我们实际上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就是人造的,一直到有一次,我们勇敢地,沿着它滑下去,我们才意识到一些新概念。”

  “你说的‘我们’,究竟指的哪些人?你是说你们这个……这个族群……这个物种的祖先吗?”

  “不,不是。我们有很多物种,来自很多不同的世界。最终,我们总算发现了一大批的地下通道——各种不同的年代、各种不同的装饰风格,可是都是废弃的。其中绝大部分仍然处于非常良好的工作状态。我们所需要干的,其实,只不过是稍加修理和改进。”

  “没有其它的人造产物吗?没有废弃的城市吗?没有对于发生过的种种事件的记录吗?那些修建地下通道的建造者,一个也没有留下吗?”

  他摇摇头。

  “没有工业化的遗迹?没有工业化之后废弃的行星吗?”

  仍然,只是摇摇头。

  “难道这里曾有过一个遍及银河系范围的文明?他们兴起了,没有遗留下任何别的痕迹,之后又消失了?——只剩下几个太空站?”

  “或多或少,类似这种情况。其实在别的星系里,也是这样。几十亿年以前,到处发生的都是这类事情。可是究竟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们半点线索也没有。”

  “那么,你猜想,他们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他第三次摇摇头,可是这一次,摇动的速度非常缓慢。

  “那么说,你们并不是……”

  “不是,我们并不是这里的主人,只不过是临时的看守者或保管者。”他说,“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回来。”

  “能不能再提一个问题,”爱丽请求道,同时在她自己面前举起一个食指,就像在两岁时,开始学习提问题的样子。“只有一个问题。”

  “好,可以。”他同意了,表现得很宽容。“可是我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有几分钟。”

  爱丽又一次看了看那道怪异的门,抑制住一阵微微的颤抖,正在此时,一只小小的几乎是透明螃蟹从旁边爬过。

  “我想知道你信仰什么,你的宗教。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内心感到恐惧?或者说,是不是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形成了本能敬畏,可是自己并不觉察?”

  “你也在形成本能敬畏。不,当然,我知道你问的是什么意思。毫无疑问,我能感觉到本能敬畏。你可以看得出来,谈到这些概念,我很难把准确的意思传达给你。不过为了回答你所问的问题,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我并不是说这样的回答就是很精确很严格的,不过通过这个例子,我可明上你感受到……”

  他临时停顿了一下,爱丽再一次感到刺痛,这次的部位是在枕骨左叶。爱丽产生出这样的观念,他能击中自己的神经元。难道,他昨天晚上遗漏了什么东西?现在还在采集?如果真是这样,那太好了。这就意味着,他们所做的并非尽善尽美,也并非那么完美无瑕。

  “……我们本能敬畏的一些韵味。这种本性敬畏关注这个π,就是圆的圆周与其直径之比。当然了,你对此很了解,你很清楚,永远也不可能达到这个π的终点。在这个宇宙里,无论什么人,无论有多么聪明,他也不可能把这个π计算到它的最后一位数字——因为它根本就没有最后一位数字,只是一个无限的数目字。你们的数学家,已经做出努力把它计算到……”

  爱丽再次感到刺痛。

  “……你们好像谁也不知道……比如说吧,计算到了第一百亿位。你听了,不要感到有什么惊讶,还有别的数学家计算出的位数,比这个数字还要大。行了,就照这样,早晚有一天——比如说,到了十的二十次方,这么多位——就会出现某种现象。随机变动的数字消失了,经过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长时间运算之后,其它的数字再也不出现了,只剩下反复出现的1和0。”

  他循环往复地,用脚趾不停地在沙地上画着圆圈。爱丽的激动难以抑制,她的心跳被抑制住了一次,随后才说出话来。

  “然后,这些0和1,最终也停止了?又重新回到了各种数字的随机序列?”爱丽觉察到,来自他饱含着鼓励的隐秘表情,爱丽勇敢地继续说下去。“而这些0和1组成的数码,是不是就是某些素数的乘积?”

  “是的,其中的十一个。”

  “你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有一个具有十一维的消息,深深地隐藏在π的内部?在宇宙中,有的人,就是依靠……数学,进行通讯?可是……我不明白,你能指点迷津吗?我实在无法理解你所指点的箴言。数学并不是随心所欲的东西。我是说,无论搬到什么地方,井的数值都是一样,并不会改变。你怎么能够把一个消息隐藏到π里面去?它是建立在宇宙的结构之中。”

  “完全正确。”

  爱丽眼睁睁地盯着他。

  “甚至比你说的还要优越,”他继续说,“假定,就以十进制的算术为基础,进行这一系列的演算,一直到把那些0和1显示出来,虽然你已经认识到,在其它任何基数制的运算中都可以得出一些有趣的原理和结果。我们还要假定,首次发现这个结果的生灵,除去拇指以外,还具有十个手指。你能想象到那是什么架势吗?那就仿佛是,这个π已经等待了几十亿年,就为了等着这个十指的数学家,带着他的快速计算机一起到来。你明白了吧,这个大消息就是专门显示给我们的。”

  “可是你说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比喻,不是吗?并不是说π真的就具有这样的特性?并不是说到了十的二十次方那么多位,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而且实际上,除掉拇指以外,你只有八个手指。”

  “并非完全如你所说。”面对爱丽,他再次微笑。

  “那么,看在宇宙天堂的分上,到底大消息要说的是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举起一个食指,随即指向那道怪异的门。一拨人熙熙攘攘,兴奋地,从门内涌了出来。

  周围陷入一片愉悦和欢快的气氛,就仿佛大家在享用一次耽搁了很久的郊外野餐。

  埃达陪着一位美丽惊人的年轻女士,这位女士穿着颜色亮丽的彩色宽大罩衫和长裙,头上戴着一顶镶有花边的盖礼帽,这是约鲁巴地区穆斯林妇女最喜欢戴的帽子,隐约看出帽子下面梳妆整齐的头发。埃达能在这里遇到妻子,显然喜出望外。从埃达过去拿给爱丽看的照片,爱丽认出了,她就是埃达的妻子。

  苏卡维塔手拉着一个忠厚老实的青年男子,他张着深情的大眼睛;爱丽猜想,这个人必然就是萨润达·郭士,戴维早己死去的丈夫,那个医学院大学生。

  习乔木正在生动活泼地做着各式各样的手势,与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男人交谈,此人言谈举止气度不凡,颇有雄视一切的将帅风度;他留着两撇下垂的小胡子,穿着一身花团锦簇、色彩丰富、镶满玉石珠翠的织锦长袍。爱丽猜想,他可能就是那个中央帝国模拟天地万象的陵墓的监督官与看守使,指挥和命令那些苦役们倾倒和收集不断流动的水银。

  唯慨领过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扎着两个金黄色的大吊辫,随着她轻盈的步子,一跳一跳地在上下抖动。

  “这是我的外孙女,妮娜……孙女也好,外孙女也好,这么说吧,她就是我的大公爵,我的女大公爵。记得在莫斯科,好像已经给你介绍过。”

  爱丽拥抱了这个小女孩。也总算放下心来,幸亏,唯慨并没有把那个脱衣舞女,蜜瓤,带到这个场合来。爱丽注意到唯慨对孙女的温柔、体贴与爱护,看得出来小孩子也特别喜欢她的外祖父。这些年习未,爱丽也可以说对唯慨够了解的了,可是唯慨一直把这样的秘密隐藏在内心深处。

  “对于小女孩儿的妈妈来说,我算不上是一个好父亲。”他坦言承认。“这些日子,我几乎根本见不到妮娜。”

  爱丽环顾四周。这位总站的管理大师,已经为他们五个人,各自安排和呈现了他们内心最深处所隐藏的至爱。或许,这只是为了在差别惊人不同的物种之间,消除一些沟通的障碍。爱丽很高兴,他们中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幸与一个和自己完全相同的“孪生”复制品进行一场欢快的谈话。

  如果他们回到地球以后,还能像在这里一样与逼真的复制品交谈,将会怎么样呢?爱丽不知道,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尽管那些人是假装的、是乔装打扮的,如果有必要出现在公众场合,与至爱者交谈,结果将会如何?设想,把这个作为在地球上交往的前提条件。那世道可要大变了。

  爱丽设想,一群同性的围绕着单独一个异性的。或者排成队列,或者排成圆圈。像字母“H”和“Q”的样子。最为偷懒的办法就是排成“8”字形。一眼望过去,你就能监测出最深刻的内心爱慕之情,只需看一看排列的几何图形——这是把广义相对论运用到社会心理学。要想做出这样的安排,实际困难相当大,可是如果真能做到,谁也不可能在爱情问题上撒谎了。

  这位代替别人照看设施的临时看守者(保管者)看上去仍然很文雅礼貌,可是已经明显地加快了节奏,甚至有些匆忙。看来,剩下的谈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进入正十二面体的气压密封闸门入口处,就在附近,已经能够看得见了,它所在的位置大约就在他们当初走出时的地点。根据镜像对称原理,或者因为某种时空维度交错的维度守恒原理,那座怪异的马格利特式的门洞已经消失不见了。

  大家相互引荐和介绍。爱丽有点蒙头转向,甚至有点犯傻,她竟然用英语向秦始皇介绍她父亲的情况,幸好,习乔木及时地加以翻译,他们都像在外交场合一样,合乎礼仪地握握手,就仿佛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一样。或者也许是在郊外野餐,吃烧烤时,大家遇到一起。

  埃达的妻子是一位姿色出众的大美人儿,而萨润达·郭士对爱丽并不是十分太在意地望了望。戴维对此情景,似乎也并不是十分太在意;也许她很清楚这种逢场作戏的安排,不过只是对于如此准确和无可挑剔的冒名顶替感到满意和高兴。

  “你踏进门之后到哪里去了?”爱丽柔声细语地问戴维。

  “闺庭汇大街,416。”这就是戴维的回答。

  爱丽茫然地望着她。

  “伦敦,1973。与萨润达一起。”戴维向着萨润达的方向点点头。“在他死以前。”

  爱丽莫名其妙,她很想知道戴维越过了沙滩上的那道门槛之后,究竟遇到了什么。也许是50年代末期,在威斯康星。爱丽并没有按照预期的计划,没有及时到场,所以那个人着急了,亲自跑过来找她。过去在威斯康星的时候,这样的事不止一次地发生过,那时那人经常跑出来,到处找她。

  也有人告诉埃达,有一条消息深深地隐藏在超越数里面,可是他听到的讲述,不是说π,也不是说自然对数的底。,而是爱丽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一类超越数。由于超越数的无限性,他们回到地球以后,永远也无法确定,究竟应当去检查哪一个数。

  “我极力想留下来,就这个问题研究下去。”埃达语调温和地跟爱丽说,“因为,凭我的感觉,如何考虑他们没有遇到过的解码问题,这方面,他们是需要帮助的。可是我以为,对于他们来说,这涉及一些私密化、隐私化的内容。他们不愿意让别人参与。而且从现实考虑,我们恐怕也并不是多么聪明,能够给人家提供什么帮助。”

  他们也没有解开π里面的密码消息?这个总站的管理大师、这个临时看守者(保管者)、这个新星系的设计者,对于就在他们手头的消息,已经历经了星系的大回转完整的一次或者两次,竟然还没有计算出来?难道这个问题真的就那么困难?或者是……是他们……?

  “到回家的时间了。”爱丽的父亲温和地宣告。

  这是一场往复的争夺与较量。爱丽不愿意走。爱丽还想继续看守着那支棕搁叶。爱丽还想问更多的问题。

  “你说‘回家’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我们将要从太阳系的一个什么地方,重新冒出来?我们怎么能够回到地球?”

  “你马上就会知道,”他回答,“很有意思的。”

  那人用手搂住爱丽的腰,把她领到打开的气压密封闸门前面。

  就像睡觉的时候那样。你可以撒娇,你可以耍小聪明,你可以问一些聪明伶俐的问题,你可以问一些毫不相干的问题,也许大人们就会让你多待一会儿,晚一点儿睡觉。这种办法经常有效,至少会起一点儿作用。

  “现在已经与地球链接上了,是吗?双向通道。如果我们能够回家,你,一眨眼的工夫,也就能够到达我们那里。你知道吗,来到这里的那趟路程,折腾得我们真魂出壳。你为什么不把这条链路,干脆切断?我们把它从这儿带走。”

  “对不起,宝贝。”他说,就仿佛爱丽已经耍赖皮拖长了八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他是对睡眠时间说对不起?还是因为没有把隧道入口安排妥当,迟迟不能进入隧道,而说对不起?“至少还要等一会儿,它就会打开,只开通返航的路线。”他说,“可是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也不指望使用这条航线。”

  爱丽喜欢把地球与织女星隔离开。从而当地球上出现无法接受的行为时,她宁愿让惩罚性征讨来临的时刻,延缓五十二年那么一段时间。这条黑洞的链路太不舒服了。他们几乎可以转瞬之间到达,或许仅仅是在北海道,或者地球上其它的任何地方。这只是一个过渡期,过渡到哈顿称之为微观干扰的状态。无论他们做出什么样的保证,他们对我们的观察,终究比以前更为直观、更为具体、更为详细了。再也不会每隔几百万年,仅仅为了漫无目的地看望一下,而再次造访了。

  爱丽进一步地思索,为什么自己如此地不安。那里怎么会变成……那么……神学化的……一个境地。在这里,生灵们生活在天空之中,生灵们拥有丰富无比的知识和强大无比的威力,那些生灵们关注着我们的生存,对于我们应当如何生存和作为,这些生灵们充满了期待与瞩望。他们能够对地球上这些渺小微不足道的居民,清楚地辨别是非善恶、能够公允地实施奖励和惩罚,能够让谁死亡,也能够让谁生还,然而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自动放弃了承担这种角色的权柄。

  爱丽扪心自问,为什么呢?为什么与我们的那些人出现这么大的差距?那么大的反差?难道是来源于古代的宗教吗?由此,立即提醒了她,有一件重要的事:最重要的在于提供证据。证据就在她的那些录像带里,就在大家获得的那些数据里,这些是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存在有一个中央总站,证明有关在那里进行的种种事端,证明有关黑洞如何作为运输系统。而且这是五份相互独立、相互印证的讲述,各自都具有令人信服客观实际的物理证据。这是事实,既不是道听途说,也不是随意戏说。

  爱丽转身,面向着那人,棕搁叶掉落在地上。那人默默无言弯腰拾起来,把它归还给爱丽。

  “你那么宽宏大量,毫无保留地回答了我提出的所有问题。你有问题需要我回答吗?”

  “非常感谢。昨天夜里,你已经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

  “是吗?对于穷乡僻壤地方的来客,没有什么命令?没有什么指示?”

  “那样是毫无意义不起任何作用的,宝贝。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你要有主见,要相信自己、依靠自己。”他把头略略一偏,微微一笑。

  爱丽扑进那人的怀里,眼眶里再次充满了泪水。长时间的拥抱。最后,那人轻轻地温柔地解开了爱丽的手。那是上床睡觉的时间,爱丽又想象自己,举起一个手指,要求再多待一会儿。可是这一次,爱丽不想让他感到失望。

  “拜拜,宝贝。”那人说,“替我向你妈妈说,我爱她。”

  “多保重,”爱丽低低地说了一声。

  爱丽最后张望了一下银河系中心的海滩。一对海鸟,也许是海燕,正悬浮和翱翔在上升的气流之中仍然高高地没有下落,不时坚定地扇动一下它们的翅膀。

  就在气压密封闸门的入口处,爱丽回转身来,向他喊道:“你们的大消息隐含着什么意思?就是那个π里隐含的意思?”

  “我们不知道。”那人回答,蕴含着一丝悲哀与心酸,紧接着,向爱丽走近几步。“或许只是统计意义上的一种偶然现象。我们仍然会继续努力。”

  微风再一次拨弄着、搅乱了爱丽的头发。

  “那好,有了结果,通知我们一声。”爱丽的声音飘逝在空中。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二十一章 因果律

  我们之与诸神,恰如飞虫之与顽童——

  他们杀死我们,只不过是为了嬉戏。

      ——威廉·莎士比亚①《李尔王》第Ⅳ幕,第1场,36。

  他威力无边,他必然害怕所有的事情。

      ——彼埃尔·高乃依②《西拿》,第Ⅳ幕,第ii场(1640)。

  【① 威廉·莎士比亚(1564~1676),英国戏剧家。】

  【② 彼埃尔·高乃依(1606~1684),法国诗人、剧作家。】

  就要回去了,他们喜出望外。高声欢呼,兴奋得头晕目眩。他们爬过座椅。他们相互拥抱,相互拍打着后背。所有人的眼里都充满了夺眶欲出的泪水。

  他们成功了——不仅如此,他们胜利返航了,安全地穿越了一重又一重的隧道。

  突然间,在一片静电噪音之中,开始出现无线电广播的声音,报告大机器当前的状况。三个班周开始减速。

  从广播中传出的评论得知,很显然,工程指挥部丝毫也不了解已经发生的一切情况。

  爱丽很想知道,已经过了多长时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至少是整整一天的时间了,就在这一段时间里,把他们送进了2000年。恰到好处、恰如其分、恰逢其时。好了,爱丽心想,让他们等着听我们讲述历险故事吧。为了,已里踏实,她拍了拍随身携带的提包,那几十盘录像带就在里面。当他们把这些盒带,拿出来一放,这个世界将发生多么惊人的变化啊!

  当各个班周之间和班周附近重新加压,慢慢恢复到常压。气压密封闸门打开了。通过广播,大家在询问他们的身体状况。

  “状态良好!”爱丽冲着麦克风大声呼叫,“让我们出来。你们简直难以相信,我们经历了什么奇迹。”

  五个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气压密封闸门里现身,快乐、兴奋、满怀深情地千恩万谢他们的同志,那些齐心协力建造、运行和操纵大机器的所有人员。日本工程技术人员向他们致敬。工程指挥部官员拥上前去。

  戴维对爱丽悄悄地说:“我怎么看着,所有这些人的衣装打扮,个个都和昨天一模一样。你看,彼德·瓦缬润那个让人难堪的黄领结,今天又戴上了。

  “哦,他总是穿戴那些过了时的、古旧的东西,”爱丽应声回答,“那都是他的妻子给他的。”

  时钟的读数是15:20。昨天下午启动的时刻,几乎就是下午三点钟。所以他们这一趟刚好二十四小时,稍微多一点儿……多……

  “今天是几号?”爱丽问。

  别人看着她,莫名其妙。难道有什么事不对头。

  “彼德,凭上天的名义,告诉我,今天是几号?”

  “你是什么意思?”瓦缬润也莫名其妙。“你说今天?星期五,1999年12月31日。这是新年的除夕之夜。你问的是这个意思吗?爱丽,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唯慨正跟阿坎捷尔斯基说,让他先抽一棵烟,然后再说别的。工程指挥部的官员们和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的代表们聚集在他们的周围。爱丽看到了德。黑尔,他正从众人的夹缝中挤过来。

  当德·黑尔挤到能够相互对话的近距离时,爱丽问,“从你看到的情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真空系统工作正常,班周逐渐加速,它们积累起相当大的电能,已经达到了规定的运转速度,然后,一切按照倒序,慢慢地停止下来。”

  “你说的‘一切技照倒序’,是什么意思?”

  “班周慢慢减速,能量缓慢释放。系统平稳地充气加压,班周停止,然后你们一个一个地从里面出来了。整个过程,前后大约只不过二十分钟。当班周旋转起来划后,我们根本不可能与你们对话。难道你们体验到一些什么?”

  爱丽笑了起来。“坎,我的乖乖,”她说,“你听着吧,很有意思的故事。”

  为参与工程的所有人员举行了晚会,庆祝大机器的启动和迎接意义颇不寻常的新年。

  爱丽和这趟旅程的伙伴都没有出席。

  电视台里充满了庆祝会、大游行、展览会、历史回顾、前景展望,以及各国领导人乐观的讲话。

  爱丽一眼看见了内海主持在讲话,仍然是一副慈眉善目仙风道骨悲天悯人之相。然而现在爱丽没有心思顾虑旁的事。

  工程指挥部根据他们五个人急不可耐讲出来的历险片断,很快就得出结论,事情已经出了毛病。

  他们五个人发现自己已经被一拨儿一拨儿的政府官员和协作联盟的官员强制弄到一边,进行初步的质询和审问。

  工程指挥部的官员们解释说,这是经过审慎考虑做出的决定,要对这五个人分别地查问。

  德·黑尔和瓦缬润在一间小会议室里对爱丽简要地了解情况。同时还有其他的工程指挥部官员在场,包括唯慨以前的学生,阿纳托利·柯德曼。

  爱丽理解,有阮波·博比参加,是因为他懂俄语,在质询唯慨的时候,他是作为美国代表出席的。

  他们在聆听讲述的时候很有礼貌,而且彼德还一再地加以鼓励。然而他们绝对无法理解讲述者叙述的一连串事件。对于爱丽提到的很多内容,他们听了感到很担心。爱丽难以抑制的兴奋丝毫没有感染力。他们从中很难得出合乎常识的基本要领,这个正十二面体只不过运转了二十分钟,远远少于一天的时间,这是确切无疑的,因为密集分布的成排成排的仪表,就配置在班周的外部,实时拍摄和记录下现场的一切情况,根本没有发现丝毫的异常和特殊事件。

  瓦缬润解释说,整个发生的事情就是班周逐渐加快达到规定的转速,若干个作用不清楚的仪表指针产生相应的移动,然后班周慢慢减速,一直到停止,五个人从其中出来,每个人都处于强烈亢奋状态。

  瓦缬润没有直接说出“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可是爱丽可以觉察得到瓦缬润的意思。他们对待爱丽还是维持必要的尊重,可是爱丽清楚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架大机器的唯一功能就是在二十分钟之内,制造出一个可以记得起来的幻觉,或者——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迫使他们五个人进入疯狂状态。

  爱丽给他们回放录像带,每一套录像带上都小心谨慎地标出几个字:例如,“织女星环形带系统”,或者“织女星射电(?)设施”,“五倍体系统”,“银河系中心众恒星的景色”,还有一盘带,标注的字样是“海滩”。

  爱丽一盘接着一盘把它们插进去,拨到“播放”状态。结果什么内容也没有。

  每一盘带子都是空白的。爱丽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她仔细地学习了微型摄像机的操作,在大机器启动以前,成功地进行了检验和测试。甚至在离开织女星系统之后,还进行了当场检查,播放过那么一小段。

  当别的人告诉她,他们携带的其它仪表设施也都失效了,爱丽更加感到失落、失望、无奈与无助。

  彼德·瓦缬润愿意相信爱丽说的都是真实的,德·黑尔也是这个心思。可是这让他们太为难了,即使是怀有世界上最为良好的意愿,也难以让人相信。这五个人带回来的故事,真的是有点让人意外——而且完全拿不出任何一点具体证据,说明它有任何的可能性。还有,你说的那么多的事件,这么一点时间也不够用啊。出了人们视野,脱离直接监督之外发生的一切,只不过二十分钟。

  爱丽所预期的接待并不是这个样子。可是她充满信心,能够把所有事情——理清头绪。在当前这个时刻,爱丽感到满意之处,就是把这些亲身经历的事,在自己的心中一件一件回放,对其中的某些细节逐条逐项地仔细写下笔记。她想要证实,任何的细节她都没有忘记。

  虽然冷空气的前锋已经从堪察加半岛移到北海道,可是,就在新年刚过,天气仍然异常温暖,有几架并非定期的航班降落到札幌国际机场。

  新升任的美国国防部长,密歇尔·凯茨,还有匆忙召集的一批专家临时组成的专家组,搭乘同一架飞机到达,飞机的标志写着“美利坚合众国”。他们来此,是经过华盛顿批准,正在故事马上就要在北海道传开的时刻到达的。发布了用字不多的简短报道,声称只是一次例行访问、没有发生任何危机事件、没有出现任何危险迹象,而且“在札幌最北方的大机器系统集成组装设施现场,没有任何的异常报告”。

  还有一架图120飞机连夜从莫斯科飞来,除了其他人员之外,还包括斯蒂梵·巴儒达和铁木飞·高茨瑞泽。

  毫无疑问,无论美国的还是苏联的特殊使团,谁也不愿意在新年假期离开自己的家庭,到这么远的地方出差。

  幸亏,北海道的天气这些天令人意外地让人感到惊喜;简直太暖和了,遍布札幌的各种冰雕开始融化,那个最时髦的正十二面体冰雕已经没了任何棱角,此前不久,那一个一个的表面还是规规矩矩的正五边形,现在,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模样,最多只不过是一座小冰川,融化的水滴沿着圆不棱登的表面滴落下来。

  两天之后,吹来一场严酷的冬季暴风雪,所有通向大机器现场的道路交通全部中断,即使是四轮驱动的车辆也无法行进。部分的无线电通信联络和全部的电视信号被截断;明显可以看到,有一座微波中继站的高塔被吹倒了。在新一轮的质询和审查期间,大部分时间只能利用电话与外界联系。

  爱丽突然想到,是不是可以利用正十二面体进行通讯和联络。爱丽打算偷偷地爬到舱体之内,启动班周。对于这样故意做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奇思怪想,爱丽觉得心里舒服和。偷决。

  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这个大机器是不是还能再次启动和运行,至少,在隧道的这一端,无人知晓。

  爱丽想起来了,那人不是说过吗,这是一趟归航路线,那么,想利用它再去,肯定是不行了。

  爱丽禁不住又想起了那个海滩。还有,他,那个人。无论随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深深埋藏她心灵底层的伤痛,正在慢慢地痊愈。

  爱丽自己清楚地感觉到伤疤周围的组织和肌体正在一丝一束精致地编织和修复。在世界的历史上,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最为昂贵的心理治疗。爱丽自己认为,这件事说明了很多问题。

  对于习乔木和苏卡维塔的质询和审查,是由他们各自国家派出的代表来此进行的。

  虽然尼日利亚对于获取大消息和建造大机器并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埃达早己做好了充分准备,认可与尼日利亚官员进行一次长时间的面谈。可是这样的面谈与工程指挥部的人员所进行的质问相比,只不过是敷衍了事走个过场而己。

  唯慨和爱丽仍然要接受更为专门性的质询和审查,都是由苏联和美国政府为此专门组成的高层人员特殊班子执行的。

  起初,美国和苏联的质询是不允许该国以外的人员参加的,后来由于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提出意见和经过协调,美国和苏联放松了限制,质询进程就变成国际化的了。

  对爱丽的审查是由凯茨主持,考虑到他接到通知到出发这段时间相当短,到达这里之后,居然能准备得这么充分,也的确令人意外。瓦缬润和德·黑尔不时插入一些对爱丽有利的插话,随时也提一些探讨性的问题。但是整体来说,就是凯茨的一场个人秀。

  凯茨对爱丽说,虽然他对爱丽所讲述的故事抱有怀疑态度,并提出一些质询,但都是建设性的,他希望所有这一切都符合最为科学的传统。他相信,爱丽绝对不会把他所提出问题的意向和所指,错误地理解为什么个人之间的恶意攻击。他对爱丽说,他永远对爱丽保持着最大的个人尊重。反过来,也不允许把他所得出的判断,归结为由于他从一开始就反对大机器工程的立项。

  爱丽决定不与他在这样言辞动人的虚假圈套上纠缠,开始讲述亲身经历的故事。

  起初,凯茨仔细地听,偶尔提出问题,了解一些细节,还礼貌地为插话提问表示歉意。到了第二天,就完全不顾这套繁文褥节了。

  “这就是说,那个尼日利亚人遇见了他的妻子,那个印度人遇见了她死去的丈夫,那个俄罗斯人见到了他聪明伶俐的外孙女,那个中国人见到了一个什么蒙古的军阀——”

  “秦始皇不是蒙古人——”

  “——而你呢,我的天哪,你见到了可爱的离去多年的父亲,那个人告诉你,他和他的朋友们正在忙于重建宇宙,我的天哪。‘我们的天父,他的艺术在天堂……’?这纯粹就是宗教的说教。这纯粹就是文化人类学。这纯粹就是弗洛伊德(1856~1939)式的梦的解析和精神分析。你难道连这么普通的科学常识都不懂?你不仅公然宣布你的父亲死而复生,你实际上还想让我们也相信,他正在创造宇宙——”

  “你这是在曲解和歪曲我所描述——”

  “不要说了,阿洛维。不要冒犯我们起码的理智,不要蔑视我们基本的常识。你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一点点证据,你一直在这里顺嘴说出的那些离奇离谱的东西,就指望我们相信吗?其实你对这一切都很明白。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你怎么能凭着这样的编造,摆脱人们的指责、谴责,甚至罪责呢?”

  爱丽对于他的说法提出抗议。瓦缬润也表示抗议;他说,这样的质询纯粹是浪费时间。这个时刻,大机器正在进行灵敏精密的物理检验和测试。这样就使得,爱丽所讲述的故事的有效性可以得到检测。凯茨同意物理证据是最重要的。但是,他争辩说,阿洛维讲述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暴露事实真相的机会,就是了解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一种手段。

  “在天堂遇到了你的父亲,以及诸如此类的叙述,阿洛维博士,之所以你这样说,因为你是在犹太一基督教文明的环境中成长的。实际上,你们五个人中间,只有你一个人是在犹太一基督教文明的环境中成长的,而且只有你一个入遇到了自己的父亲。你所讲述的是不是太过于巧合了。是不是想象力发挥得还不到家?”

  爱丽没有想到事情糟糕到这种地步。爱丽感到一阵认识论上的恐慌——就像发现自己的车突然出现在并不是自己当初停车的位置上,或者,就像清晨起来,发现昨天晚上明明锁牢靠的门,现在居然是敞开的。

  “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我们编造的吗?”

  “是这样,我可以跟你讲一件事,阿洛维博士。那时候我非常年轻,在库克县检察厅公诉人办公室工作。当考虑指控某个人的时候,问这样三个问题。”他用手势,伸出三个手指。“他有没有机会?他有没有手段?他有没有动机?”

  “要干什么?”

  凯茨厌恶地盯着爱丽。

  “可是我们的手表显示我们就是度过了一整天多的时间。”爱丽抗议说。

  “我并不认为,我竟然会愚蠢到那种程度。”凯茨说,并且用他的手掌拍打着他自己的脑门儿。“你成功地推翻了我的论据。我还忘了哪,你不可能把你的手表向前拨快二十四小时。”

  “可是你这样说,就意味着这是一个阴谋。你以为习乔木在撒谎?你以为埃达在说谎?你——”

  “我认为,我们应当转移到更为重要的方面。你知道,彼德,”——凯茨转向瓦缬润说——“我被你说服了,你是正确的。一份有关涉案实体材料评估报告初稿,明天一早就会送到这里。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在这些……莫名其妙的故事上,浪费时间了。今天到此休会,明天一早复会。”

  整个下午的会议期间,德·黑尔一言不发。德·黑尔对爱丽只是态度暖昧含义不清地微微一笑,爱丽不禁想起父亲的笑容。两者对比,思绪万千。有的时候,坎的表情是在催促她、激励她、恳求她。可是究竟出于什么意图,是不是让她换个说法,还是别的什么意思,爱丽无从知晓。

  其实,德·黑尔记得爱丽曾经讲述过的童年回忆,他知道爱丽对于父亲的挚爱,以及父亲故去给她带来的深深悲痛。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了,德·黑尔开始估量,有没有这种可能性,爱丽已经患上精神病。再扩大一些,即使假定爱丽已经患了精神病,德·黑尔也会对其他那几个人进行类似的考虑,他们是不是也得了精神病。集体癔症。共同的妄想狂。五人相互感应性精神病。

  凯茨说:“材料来了,都在这儿。”这份报告大约有一厘米厚。凯茨把材料往桌子上一摊,桌面上还散乱着几支铅笔。“阿洛维博士,你是不是想要浏览一下?这样吧,我可以简洁快速地概括出那么几点。行吗?”

  爱丽点头默许。爱丽听传出的小道消息说,这份报告对于五个人的讲述,非常有利。爱丽希望通过它,让一切流言飞语就此销声匿迹。

  “与班周和支撑结构相比,这个正十二面体显然”——凯茨特意着重强调“显然”这个词儿——“曾经暴露于差别极大的不同环境中。它显然经受过巨大的拉伸应力和压缩应力的反复作用。即使如此,这个多面体居然没有摔成碎片,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还有,显然,它曾经直接暴露于强烈辐射的环境——目前,其中仍然残留有低层次感应辐射作用、宇宙射线的残留踪迹,等等。另外还有一个奇迹,你们竟然能从如此严酷的辐射环境中逃生,存活下来。我既没有添枝加叶,也没有偷工减料。在各个侧面的顶角上,没有任何腐蚀或刮伤、碰伤的痕迹,可是你们却说在隧道里一直不停地乱碰乱撞周围的墙壁。在高速进入地球大气层的条件下,总会有一些擦伤或灼伤,可是多面体上,连一点擦伤或灼伤的痕迹也找不到。”

  “这样,难道不就是证明了我们讲述的情况吗?密歇尔,你考虑考虑。拉伸应力和压缩应力——潮汐般地反复作用——如果你掉进一个经典的黑洞里,恰恰就会遇到这种状态。我们对于这种状态的了解,至少已经有五十年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感觉到这种反复的应力作用,也许我们得到这个多面体的保护。黑洞的内部的确会发出高强度辐射,银河系中心的环境也会产生高强度辐射,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伽马射线辐射源。这些事情都不是我们编造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擦痕,至少这要取决于材料本身的属性,可是对于一种我们完全无知的材料,我们从来也没有对它加以研究,怎能随意做出判断呢。至于与大气层相互作用的伤痕,我想不应当有,因为我们从来也没有宣布过曾经进入地球的大气层。根据我个人的见解,我觉得,这些证据几乎完全可以证实我们叙述的内容。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你们这些人过分聪明了。聪明得过劲儿了。从怀疑论的观点出发,把它研究一下。再后退一步,从大局着眼看一看。在不同国家有一批出奇聪明的人,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很快就要崩溃了,就要毁于一旦了。他们宣称,从太空里,接收到一个复杂的大消息。”

  “宣称?”

  “让我把话说完。他们将大消息解码,同时宣布种种指令,有关如何建造一台非常复杂的大机器,耗费几万亿美元。世界处于一种滑稽可笑的状况,各种宗教都在招摇正在来到的千年,令所有的人感到奇怪的是大机器建成了。在人员方面稍微变动一个或两个,可以说,实质上,还是那些人——”

  “根本不是同样的人。原来没有苏卡维塔,原来没有埃达,原来没有习乔木,而且,那时候有——”

  “让我把话说完。实质上,就是同样的一些人坐到了大机器里。因为是这样的一种设计方式,这个庞大的家伙启动之后,任何人也看不到他们,任何人也无法与他们交谈。所以随后大机器运转起来,接着又停了下来。一旦运行,至少运转二十分钟,否则是停不下来的。行了。二十分钟以后,同样的那几个人,从大机器里爬出来,个个扬扬得意兴高采烈,胡说八道地讲述什么在黑洞里旅行比光速还快,到达了银河系中心,又回来了。现在假定你听了这个故事,普普通通的任何人都会有点疑问。于是你想看看他们的证据。照片、录像带,或其它什么数据。你猜怎么样?所有的东西都轻而易举地抹掉了。那么人们要问,你们拿回点什么超级文明制作的东西?他们告诉你,都在银河系中心哪!?什么?什么也没有。有纪念品吗?

  没有。有纪念性石头标牌吗?没有。有心爱的宠物吗?没有。什么也没有。能够拿出来的唯一有形的证据,就是大机器上显示出来的微妙的伤痕。难道你自己能不想一想吗?既然这些人出于这样的动机,既然这些人能做出如此聪明的安排,特别是已经花费了两万亿美元,难道他们就不能仿造出,看起来非常像巨大应力和强烈辐射作用产生的假证吗?“

  爱丽屏住呼吸,透不过气。她想起来旅程中,屏住呼吸,透不过气的景象。这是毫不掺假恶毒的事件歪曲和重构。爱丽想象不出凯茨何以如此不遗余力苦心经营。她想,凯茨必然陷入难以自拔的苦恼,驱使他如此。

  “我不相信会有什么人,相信你的故事。”凯茨继续说,“这是最为精心策划——而且最为昂贵的——大骗局,从来没有人实施过的。你和你的朋友试图蒙骗美国总统,试图欺骗美国民众,更不要说其它国家的政府部门了。你以为所有的人,别人,都是傻子。”

  “密歇尔,这是不顾事实的疯话。几万人辛勤劳动,获取大信息,想方设法解开密码,克服困难建造大机器。在遍及世界的各个天文台里,都有大消息的档案,保存在磁带里、保存在打印件里、保存在光盘里。你想说,这样一个阴谋涉及地球上所有的射电天文学家,遍及内太空外太空,涉及所有的赛博网络公司和集团,还有——”

  “不,搞阴谋诡计用不着铺那么大的摊子。只需要在太空里搞一个信号发送器就行了,让人们觉得接收到的信号是来自织女星就可以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想你们是怎么干的:你们事先准备好了大消息,并且安排某一些人——就是具有航天发射能力的那么一些人——把它放到太空。或者,也可能在安排其它任务的时候,把它作为附带的一部分。使它进入某种轨道,让人们看起来就像是恒星的运动。也许不止一个人造卫星。然后将发送器开通,你们早已经在你们做好准备的天文台,假装接收到这个大消息,制造出一个重大发现,于是出来向我们这帮不明真相的可怜虫,这帮蠢材和笨蛋宣扬怎么怎么回事。“

  简直说得也太过分了,连缺乏热情、态度冷漠的德·黑尔听着都不像话。从深陷的椅子里站起身来。

  “我说,麦克,你真的——”他刚要说话,被爱丽拦截过去。

  “大多数的解码工作并不是我负责。有很多人从事这项工作。特别是庄慕林。正如你所知晓,他一开始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可是一旦数据充分了,大卫完全信服了。你绝对听不到他还有什么保留。”

  “哦,对了,可怜的大卫·庄慕林啊。你把他抬出来。这是一位你从来也不喜欢的教授。”

  德·黑尔陷入他的座椅更深了,爱丽突然感应出一种景象,德·黑尔把枕边听来的话,盛情地转告给凯茨。爱丽更密切地注视着德·黑尔。然而她没有确切的把握。

  “在对大消息解码期间,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事儿都揽过来。你不得不干的事儿太多了。所以你忽略了这一项、忘记了那一项。再谈谈那个庄慕林,他意识到自己渐渐老了,担心他以前的这个学生遮住他昔日的光彩、夺走公众对他的信赖感。突然之间,他看出了门道,如何设法介入具体事务,如何扮演中心角色。你对他的自我欣赏、自我炫耀产生了兴趣,你勾引他上了钩。如果他解决不了解码的问题,你就帮他一起干。如果事情弄得越来越槽糕,你就不得不自己亲自动手,一层一层地剥开你设下的谜局。”

  “那么,你是说,我有那么大的能耐,自己发明创造了那么一套大消息。真要是这样,那你可太恭维和抬举唯慨和我了。根本不可能。我和唯慨根本干不出那么惊天动地的创举。你可以问问任何一个有能力有资格的工程师,有没有可能,如此复杂的一台大机器——那样毫不熟悉的全新的配套和辅助工业部门,那样从来没有见识过的零部件——就凭几个物理学家和射电天文学家,利用他们的业余时间,就能发明创造出来。即使我们有那样的能力和智慧,我们哪来的时间,创造出一套大消息,我真想象不出,你是怎么想象出来的?你是不是仔细看看,其中包含了多少信息量?有多少比特?那究竟需要花费多少年的时间?”

  “多少年?你有的是时间。那么多年百眼巨人毫无成果、毫无发现。这个项目就要关门了。是庄慕林,你当然记得,提出来的。怎么那么巧,就在这个时刻,你发现了大消息。于是乎,谁也不再提关闭你那心爱的百眼巨人的事儿。我完全相信,整个套路,就是你和那个俄罗斯人在业余时间亲手炮制的。你们有的是闲工夫。”

  “不顾事实的疯话。”爱丽似乎已经看透了凯茨,不动感情地说出了这句话。

  瓦缬润插话。他对于那一段时期,阿洛维博士的情况非常了解。爱丽在此期间做了大量富有成效的科学工作。爱丽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空闲的时间去干什么设计圈套、策划阴谋的勾当。尽管瓦缬润非常佩服和赞赏阿洛维博士的工作,然而他绝对同意这样的意见,编制大消息和设计大机器远远超出爱丽个人的能力——或者说,绝对超出任何个人的能力。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到。

  可是凯茨偏偏不买账。“这是一个个人的判断问题,瓦缬润博士。有多少个个人,就会有多少种不同的判断。你喜欢阿洛维博士。我很理解。我也喜欢阿洛维博士。你替她辩护,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也并不感到奇怪。然而这其中隐藏着一件无可争辩的事实。你还并不了解。下面,我就要告诉你。”

  凯茨附身向前,紧紧地盯着爱丽。态度很明确,他就是充满兴趣地看看,爱丽对于他马上就要说出的话,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就在我们启动大机器的时刻,大消息立即停止了。就在班周达到平稳运转速度的时候,注意,就在这个时刻,遍及全世界,所有把注意力和观测方位角对准织女星的射电天文台都观测到了这个现象。我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是怕分散你的注意力,干扰了质询和审查过程。大消息是快速反应、立即停止。看来,这样干,你们是不是也有点太愚蠢了。”

  “对于这种情况,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密歇尔。可是,就算是大消息停止了,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它已经实现了预想的意图,它已经完成任务,它已经达到目的。我们建成了大机器,我们正奔向……他们想让我们去的地方。”

  “这样,就把你们置于一种特殊的地位。”凯茨继续说。

  突然之间,爱丽看到了,自己被逼到了什么样的路上。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凯茨继续在论证这是一个阴谋诡计,可是爱丽陷入深深的思索,究竟是什么疯狂了,如果不是凯茨疯狂了,那么或许就是自己疯狂了。如果我们的技术能够制造出一种具体的装置,它能感应和引发妄想和幻觉,难道更为先进的技术就不可能感应和诱发出具有高度清晰细节的集体幻觉症状吗?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似乎完全可能。

  “让我们试想一下,上一周的事。”凯茨还在说,“我们假定,到达地球的无线电波,是在二十六年之前从织女星发出的。电波历经二十六年跨越太空到达我们这里。可是不要忘记,阿洛维博士,二十六年之前,地球上根本没有什么百眼巨人工程设施,那时你们还是只知道服用致幻剂、只知道睡大觉的小家伙,还是为越南战争哀痛和呻吟的小青年,还是对水门事件感到惊讶、人事不懂的小雏儿。你们这些人也太聪明了,可是你们忘记了光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这边大机器一发动,二十六年以前他们早己做好准备,立即就把大消息停止了——除非在正常的时空内,你们发出的信息远远超过光速。然而,我们双方都很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记得,你曾经奚落兰金和卓思是多么的愚蠢,无论运动的速度多么快,无论如何也超不过光速,连这样的常识都不知道。我对此非常惊讶,你居然设想,你能够把这样一条规律置之于不顾。”

  “密歇尔,你听着。这是涉及到,为什么我们能够在几乎是很短的时间之内,就能够从这里到了那里,随后又返回来的问题。总共只用了二十分钟。你知道吗,在奇点附近,并不符合我们熟悉的因呆律。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应当跟埃达或唯慨谈谈。”

  “谢谢你的建议。”凯茨说,“我们已经谈过了。”

  爱丽头脑里出现了一些场面,唯慨正在经受相当严厉的质询和审查,那是唯慨的老对手,阿坎捷尔斯基或者巴儒达,就是那个提议毁掉射电天文望远镜和烧掉所有数据的人。也许看样子,他们和凯茨一起,大眼瞪小眼儿地,彼此瞪着,面对眼前无可奈何的事务,做出尴尬的表情。爱丽希望唯慨能承受得住,毫不气馁支撑下去。

  “你当然可以理解,阿洛维博士。我敢肯定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再次给你详细地解释一下。或许你可附旨出,我会有些什么疏漏。二十六年以前,这些无线电信号发出,奔向地球。现在,可以想象它们是位于我们这里和织女星之间的太空。一旦它们离开织女星之后,任何人也抓不住这些电波。任何人也不能让它停下来。即使发射装置立即知道大机器启动起来,(就像你喜欢的那样,比如说通过黑洞),那也要经过二十六年之后,信号才能到达地球。你的那些织女星人在二十六年之前,怎么可能知道大机器究竟什么时候启动?怎么那么分秒不差?而且你还需要在二十六年之前‘及时送回’一个信息,让大消息在1999年12月31日立即停止。你明白吗?”

  “其实,你说的意思,我比你明白。这是一个完全没有开发的领域。你懂得吗?为什么称之为时空连续统,那不是平白无故地称之为连续统的。这就说明,只要他们能够在空间内开通隧道,他们也就有可能,根据我的理解,在时间维度之内,开通隧道。事实上,我们提前一天返回,就证明,他们至少能部分地做到某种方式的时间旅行。所以,或许就在我们离开中央总站的时候,他们立即发送了一个消息,沿时间维度折回二十六年,将发送功能关闭。究竟是不是,我无法确定。”

  “你看,给你们提供了多么方便的条件,把大消息及时给停止了。如果大消息还在发送之中,我们就可以发现你们那个实施作案的小卫星,把它抓住,把发送信息的磁带搜出,带回来。那不就成了这个大骗局的确凿无疑的犯罪证据了吗?那可就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了。你们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所以,这就引出了你们编造出关于黑洞的连篇累犊的不知所云。或许,这种尴尬你们也感到无可奈何。”

  凯茨期待和关切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这就像是妄想狂病人的胡思乱想,把一些无辜无害无罪无妨的实事,乱七八糟地重新拼凑成一宗复杂的阴谋诡计。在它这宗实例中,具体的实事可是非比寻常的,它对于当局是有实际意义的,可以用以检测其它可能的种种解释。可是凯茨对于具体事件的处理和拼凑,太恶毒了,在爱丽看来,这就揭示出,有什么人切切实实地遭受伤害、感到恐惧、陷入痛苦。在爱丽的内心,这是一种集体幻觉症状的担心稍稍有些缓解。可是大消息怎么会突然中止发送——如果真的像凯茨说的那样——的确令人担心。

  “现在,其实我也很清楚,阿洛维博士。要说你们这些科学家,确实有头脑,能够算计和琢磨出这样的事,也能产生这样的动机。可是仅仅依靠你们自己,你们是没有任何手段和装备的。如果不是俄罗斯人为你们提供这个卫星,那就剩下其它几个有发射能力的国家有可能性。我们——经过排查。没有任何国家向适宜的轨道上发射过自由飞行的卫星。剩下的可能性就是私人的发射集团了。而可能性最大最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就是臾耳·哈顿先生。认识他吧?”

  “你开什么玩笑,密歇尔。在我搭乘升空飞船,去玛土撒拉庄园之前,向你谈起过哈顿的情况。”

  “只不过是想重新落实一下,我们双方都认可的讨论问题的基础。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的过程:首先是你和那个俄罗斯人炮制了整套方案。然后你争取到哈顿的资金,支持前期的各个阶段——卫星设计、构想和设计大机器、大消息解码、伪造辐射损伤,等等,所有这些事。作为回报,从大机器项目开始建造之日起,他就得到机会运作和摆弄这两万亿美金投资中的一部分。他很喜欢这样的设想和安排。因为这里面会有巨额的利润,从他个人的历史来看,他总是喜欢给政府制造麻烦,造成政府的尴尬处境。当你们努力解决大消息解码工作的时候,你们发现找不到操作入门初级读本,你甚至于亲自去求助于他。他告诉你到哪里能找到这个读本。这也是一个疏忽大意。如果你自己设法把它解决,可能会更好一些。”

  “不是疏忽大意,而是信口开河吧。”德·黑尔说,“难道真的有什么人在施展什么阴谋诡计……”

  “我说,坎,你说话太让人出乎意外了。你太容易轻信花言巧语了,你意识到了吗?正是你的这种做法,说明了为什么阿洛维和她那一伙人认为向哈顿问计,是一个聪明的举动。而且让我们确切地知道,她——爱丽曾经去看过哈顿。”

  凯茨把注意力重新转向爱丽。“阿洛维博士,请你从一个中立者的观点看待这个……”

  凯茨急切地变换出新的花样,当着爱丽的面,随意歪曲事实的本质,加以曲解,把爱丽整个这些年的生活从头至尾重新加以改写。爱丽心想,自己从来也没有认为凯茨就是那么笨拙的人,可是从来也没有想象到,他居然具有这么惊人的创造性。也许,有人为他出谋划策,或者有高人指教。可是对于这些凭空编造,用淋漓尽致的感情发挥到极致,那可要完全归功于凯茨本人。

  这个表演中充满了夸张的姿势和华丽的修辞。不仅仅因为这是他职业的一部分。这样的审讯,这样对事件另类理解和曲解,已经在凯茨内心唤起了一种欲望和怒火。

  过了一会儿,爱丽心想,她终于看清楚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五个人回来了,可是两手空空,既没有立即奏效可以利用的军事资料,也没有政治上可叹立即使用的流动资金,只有一些故事,奇怪的故事,甚至近乎荒诞的故事。而且这些故事里隐含着讽刺意味。

  凯茨现在掌握着地球上最具有毁灭性的武器库,而代替别人看管库存的太空人正在建造星系。

  凯茨是一系列领导者的直系后裔,不仅继承了美国的衣钵,也继承了苏联的衣钵,正是他们那些领导者一手造成双方核武器对峙的战略,而看守库存的太空人是一种融合剂和黏结剂,把来自各种不同世界的物种凝聚到一起,齐心合力协调一致地工作。他们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令凯茨难受的无言斥责。再考虑到,这种隧道可以从另外一端激活,这样一来,凯茨几乎就拿不出任何的办法加以防止。他们转瞬之间就可以出现在你的面前。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凯茨如何抵御苏联的进攻呢?在决定建造大机器的决策过程中,凯茨的角色可以被一个不顾情面的审判庭理解为失职或玩忽职守,于是乎凯茨就把自己在这样一段历史中所起的作用不遗余力地加以改写。那么,关于凯茨自己和他的那些前任、前辈们,在这个行星上的身份,凯茨会对外星人如何说明和讲述呢?即使没有复仇天使狂风暴雨般地从隧道里愤怒地涌出,如果这次旅程的真相传出去,这个世界也会发生变化。这个世界已经在发生变化。而且还要产生更多的变化。

  而且,爱丽怀着一种同情和怜悯看待凯茨。至少,至少已经有一百代人,世界已经被这样一些人操纵着,其恶劣与卑鄙远远超乎凯茨。只是他运气不佳,活该倒霉,恰好赶上游戏规则正在改写。

  “……即使你相信你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凯茨仍然在滔滔不绝,“你不认为这些外星人对待你很恶劣吗?他们利用了你最脆弱的感情,把他们自己打扮成可爱的老爸。他们不告诉你他们正在干什么,他们把你们的胶片都加以曝光,让你们一无所获,毁掉了你们所有的数据,你想把那个愚蠢的棕搁叶放在他们那里,他们不干,非让你带回来,否则不让你们离开。你们公事包里的东西一样都不少,就是那么一点食物没了,原来公事包里没有的东西,一样也不让你们带回来,就剩下那么一点沙子。所以说,你们在二十分钟里,狼吞虎咽地吃光了食物,从你们的衣服口袋里,抖搂进去一点沙子。你们离开之后,一眨眼的工夫又回来了,没有任何变化,对于任何一个站在公正立场的观察者看来,你们根本就没有离开。

  “行了,这不就说明,如果那些外星人真的要想让别人知道,你们的的确确到过某个地方,那还不让你们在那里待上一天,甚至待上一个星期。是不是?即使只有那么一会儿工夫,班周里面空无一物,我们也可以确切地相信,你们真的去过什么地方。如果他们想让你们感到舒畅,他们没有必要关掉大消息。是不是?你很清楚,这样一来,看起来效果很坏。他们算计不到这一点。为什么他们要把你们弄得狼狈不堪?如果他们真的想支持你们讲述的故事,其实可以有很多的方式。他们并没有给你们任何东西作为纪念和凭证。他们不让你们把拍摄好的影片带回来。真要能拿出那样的证据,谁也不敢说那完全是耍小聪明伪造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他们偏偏不这样做呢?为什么外星人偏偏不帮助你们证实你们讲述的故事呢?你们花费了若干年你们自己的宝贵时光,试图寻求他们。他们对于你们所做出的种种努力,难道不欣赏吗?

  “爱丽,你怎么那么有把握,你所讲述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如果,像你宣称的那样,所有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骗局,那么,它会不会是一个……幻觉呢?考虑到这样一种后呆,是很令人痛苦的,我理解。谁也不愿意认为自己已经陷入有点近乎疯狂的状态。可是考虑到你们所受到的限制和局限性,这种后果恐怕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考虑到,如果不是这样推想,那么另外的一条出路就只能是搞阴谋的犯罪行为……对于摆在面前的出路,你应当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考虑考虑。”

  爱丽早已经考虑过了。

  当天的晚些时候,爱丽与凯茨进行了一次单独的会面。实际上提出了一项讨价还价的交易。爱丽并没有注意到这码事。可是凯茨为此做了准备,取得某种效果也并非没有可能。

  “从一开始,你就一直讨厌我,”凯茨说,“可是我会把它放到一边,从更高的层面讨论问题。使得我们之间处于真正公平的地位。”

  “我们已经发布了一个新的公报,是这样说的,在试图启动时,大机器根本不能正常工作。很自然地,我们准备弄清,究竟是哪方面的问题。由于此前,在美国怀俄明,在苏联乌兹别克,都没有建造成功,这一次就算出了故障,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然后几周之内,我们就会宣布,我们没有去过任何别的地方。我们已经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要想让大机器正常运转起来,所需的费用过于昂贵。也可能,到目前为止,凭我们的技术水平和智能水平,还不足以彻底解决问题。还有,毕竟,这项工作还隐含有巨大的危险性。从一开始,人们就一直为此感到担心。也许大机器会发生爆炸或带来其它的灾难。说到底,最好的出路就是把大机器这个工程项目冻结起来——即使不是永久冻结,至少先维持一个阶段。这并不是我们没有尽力而为。”

  “哈顿和他的那些朋友,当然,肯定会反对,可是哈顿已经离开我们……”

  “哈顿距离我们地面只不过三百千米的高度。”爱丽及时指出。

  “哦,你听说了吗?叟耳·哈顿已经死去了,就在大机器启动这段时间前后。真奇怪,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很对不起,我没有立刻告诉你,请原谅。我忘记了,你,你跟他的关系……说来,还是很不错的。”

  爱丽拿不准,是相信凯茨的话,还是不相信。哈顿才刚刚五十多岁,而且看起来身体状况绝对良好。

  爱丽想,这件事先放一放,随后再说。

  “那么,按照你这样一套异想天开的安排,我们变成了什么?”爱丽问。

  “我们?你说的‘我们’指谁?”

  “我们。我们五个人哪。登上大机器的这几个人,登上你说根本就不能工作的大机器的这几个人。”

  “啊,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审查之后,你们就可以自由地离开。我不相信,你们中间还会有哪一个,愚蠢到那种程度,愚蠢到,到了外面还到处瞎说的程度。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为你们每一个人准备了一份相关的精神病病理档案。轻描淡写,大概,差不多。写得不会那么严重。你们在任何组织系统里都有点不服管理、不受约束、独立不羁、猖狂任性——无论什么样的组织部门,你们在其中,逐渐地就会形成这样。可脚阿,很好。对于独立自主富有个人主见的人,这样很好。我们鼓励这样的精神,特别是在科学家中间。可是近几年来,一直对其进行严格的收紧和管教——当然只是试探性的,并不是要取消和放弃这种精神。特别是对于阿洛维博士和卢那恰尔斯基博士。首先,他们的工作关乎大消息的发现、对大消息的解码、还要说服政府部门建造大机器。然后遇到了施工的问题、工作现场的破坏事件、进入大机器并进行启动(可是任何地方也没有去)……这些都是棘手的问题。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战严寒、斗酷暑,从来也不娱乐和消遣。不过,无论怎么说,科学家总是神经高度敏感的。在遇到大机器工程失败的打击时,如果你们都表现得有点神不守舍、神情恍惚、身不由己,任何人都会表示同情。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可是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你们讲述的故事。绝对不会有人相信。如果你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夹着尾巴,也就没有必要把有关精神病的档案材料公之于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机器仍然摆在这里。一旦天气转暖,道路开通,我们就可以招呼几个摄影记者,拍摄几张照片。我们会让这些人看看,大机器纹丝没动,哪里也没有去,仍然还在原地。那么,机组人员呢?机组人员自然感到非常失望。甚至还有那么一点难过伤心。当然就不愿会见媒体的记者。”

  “你想想,这样的规划和安排,是不是两全其美、天衣无缝?”凯茨得意地一笑。他想让爱丽表示同意和欣赏他这套完美和周详的方案。

  爱丽什么也没有说。

  “在凭空花费掉两万亿美元之后,就剩下这么一堆废铜烂铁,经过这样一番粉饰和解释,难道不是理由十足吗?难道不是合情合理吗?阿洛维,我们可明巴你处理掉,甚至生命……”

  爱丽心里明白,这意味着,送进监狱、送进疯人院、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掉。

  “……可是我们不那样做,我们让你恢复自由。连保释金都不需要。我想我们双方仍然可以像绅士一样地体面,受到人们的敬重。这就是至福千年的精神。这就是大机器方式。”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二十二章 吉尔迦美士

  那些都将永远一去不复返

  曾使生命如此甜美的一切。

      ——爱弥丽·迪肯森①《诗歌》,第1741号。

  【① 爱弥丽·迪肯森(1830~1886),美国诗人。】

  在这样一个时代——到处传颂着,这是新纪元的黎明——埋葬在太空里,是一件昂贵,然而常见的事。

  这是一项商业上可行并且具有竞争力的行业,对某些人它特别具有吸引力,那些人,在过去的时代,要求把他们的骨灰撒播到他自己出生的乡村,或者至少也是撒播在给他带来第一次好运或收获到第一笔财富的工业城镇。可是到了现在,你就可以让人替你做出安排,让你的骨灰永远环绕着地球航行——或者说,尽可能地接近永远,在一个平凡而又乏味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为此,其实也费不了多少事,只需要在你的遗嘱里,多加上一条。然后——当然了,你必须要拥有必要的财力和资金——到你大归的那一天,你的骨灰就可以进行压缩,装进精致的几乎像玩具一样的微型棺材内,在这上面镌刻和装饰着你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简短的纪念性铭文,还有你所选择的宗教标志(三种之中挑选一个)。你的冥器随同几百个类似的缩微型小棺材一起,发射升空,到达一个中等高程,就可以倾倒出来,这个高程的选择,既有效地回避了拥挤的地球同步轨道,又避免大气层的冲刷和腐蚀。由此,你的骨灰就可以高歌猛进,深入到范艾伦辐射带①中间,胜利地围绕着你出生的这颗行星不停地回转。

  之所以选在范艾伦辐射带,是因为这里具有强烈的质子风暴,而任何的卫星都极力避开这个是非之地,谁也不愿意冒险,一出手就遭遇危险的考验,甚至牺牲。可是骨灰,对于所有的这一切,毫不在乎。

  【① 范艾伦(1914.9.7~2006.8.30),美国天文学家。他发现内太空存在高能量辐射带,沿赤道附近呈环状围绕地球,并向极区弯曲。20世纪60年代初,正式命名为磁层。】

  位于这样的高度,地球已经被包围在这颗行星上最领先的公民的骨灰之中,而来自遥远世界不期而遇的造访者,或许恰恰相信,他竟然偶然发现了一个太空时代大型墓地。这个死者的寄存处环境如此危险,也就难怪那些悲痛欲绝的亲戚朋友,也绝对不会到此,进行怀念与走访。

  臾耳·哈顿反复地想象过这样的图景,他为那些立下遗嘱愿意做这样处理的名人死后的境遇,为他们那一小块长生不死的残留物,感到恐怖与担心。所有他们的有机组织——大脑、心脏以及所有那些使他们呈现为一个活人的各个部分——在那个墓地,都将一部分一部分地转化为原子。哈顿心想,在进入这个墓地之后,没有任何属于你自己的东西能够得以留存下来,只是一小撮粉末状的骨灰而己,即使是再先进的文明也没有能力从这么样的一点残留物重建你的原身哪。即使是采取最优越的措施,你的小匣子一旦放入范艾伦带,尽管是已经变成灰烬的那么一点东西,仍然要慢慢地继续受煎熬。

  如果你的活体细胞能够保存下来,那该有多么好啊。真正的有生活能力的细胞,带有未经触动的DNA。

  哈顿亲眼目睹有经营这样业务的公司,收费相当昂贵,取下一小块你的上皮组织冷冻起来,发射到天空的轨道上——比范艾伦辐射带还要高,甚至可能超过地球同步轨道。

  没有理由非等到死了以后再处理这些事,趁现在还活着,就可以干,在你心里还惦记着这件事的时候,就可以处理。

  如果这样的话,至少,外星球来的分子生物学家——或者到了遥远的未来,他们本地主管同样事务的专家——基本上可以说是从头开始,让他重现原身,把他克隆出来。到了公元一千万年,你会揉揉眼睛、打个哈欠、伸伸懒腰,苏醒过来。或者,就算是,对于你的遗存物,丝毫也不触动,你的遗传指令和密码仍然存在多个复制品。原则上,或者说,理论上,你仍然是活着的。无论处于哪种情况,都可以说,你永远活着。

  可是,哈顿从更加深刻的层次加以思考,这样的方式还是显得有些过分保守。因为,无论如何,这样那样的东西,终究还不是你本人,最多不过是从你的脚掌底刮下来的一点东西。往最好处说,也不过是重建你的物质形态。这当然就不是你本人。如果真的严肃认真对待,那么,还应当包括一些家庭的照片、一份极其详细的个人自传、你所欣赏和喜欢的全部图书、典籍和磁带,并且尽量收集与你个人有关的各种实物和文字数据。例如,自己最喜欢的品牌,用于刮脸之后擦拭的润肤膏,或者,最喜欢喝的提神醒脑的健怡可乐。哈顿明白,这些都是非常个人化的,可是他喜爱这样。毕竟,在这样一个时代,已经流传了很久的末世谵妄之语,在劫难逃的命运,你也不得不像其他人一样,想到你自己的末日,思考这些物种的消亡,思考这个星球的未来,或者,能不能作为上帝的选民大批集体地升入天国。

  你不可能预期外星人也懂得地球上的某一种流行的语言,例如英语。如果他们把你重建起来,他们必须得懂得你所使用的语言。所以你必不可少的必需品中,还要有一套翻译系统,这是哈顿最喜欢干的事。

  这简直就和对大消息解码时遇到的问题一模一样,不过这是一个与它逆向的问题。

  所有这一切,都要求有一个相当容量的太空密封舱,其容量之大,使得你足以放心地把需要的都装进去,那可就不仅仅限于一些有机组织的样品了。也许你想把你自己的身体整个都发送上去。就像人们说的,如果你死后立即就把你自己速冻起来,那将会有很多附带的优越性。那样,将来不管是谁发现了你,都足够按照一定的工作程序,予以更为妥善的处理,那可要比只是重建一个你,好得多了。或许,他们能使你复苏,重新获得生命——当然了,必须把那个引起你死亡的病症或创伤治愈之后,才可以实施复苏。如果你在冷冻以前,身体出现萎缩——比如说,因为你的亲人并没有意识到你已经死去——那么复活的几率就会减少了。

  哈顿又想,怎么样才能更为合理、更有实际意义,那就是在一个人欲死犹生、将死未死之前实施冷冻。虽然从事这种服务的行业,或许会提出某些严格的要求,终究复活的可能性将会加大。

  可是为什么,非要等到那么紧迫的生死交锋时刻呢?假定说,你已经得知你还能再活一年或两年。哈顿心想,还不如趁着肉体还没有腐烂变质,赶紧把它冷冻起来,岂不是更好?如果当时——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无论这种恶性疾病是什么性质,在你死而复生之后,仍然没有机会加以挽救;即使你的冷冻期可以长达一个地质年代,就算你苏醒过来了,还不是面临立即死亡的命运?因为你得的是恶性肿瘤或者心血管梗塞,这些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病症,外星人可能干脆就没听说过。

  不,这都不是什么正经办法,哈顿得出结论,实现这种设想最为完美的方式,就是:当一个人健康状态十分良好的时候,就把他发送到一趟有去无归的单向星际航程。作为一个附加的收益,在此行程中,省却了你因为疾病和衰老带来的苦恼。远离太阳系的内圈太空,在你周围的恒定温度下降到绝对温度零上几度而己。根本没有必要再做更加深层的冷冻了。为你提供了万古不变的保护,而且是免费的。

  按照这个思路推论下去,他得出了最终的观点。与其需要花费几年的时间,才能够达到星际之间的寒冷程度,这几年的时间还不如让别人看到自己处于清醒状态,直到即将离开太阳系的时刻,进行快速的冷冻。这样还能减少对于低温技术的过分依赖性。

  哈顿已经采取了所有的预防措施,防止在绕行地球的轨道上出现意外的医疗问题,在哈顿还没有涉足进入太空城堡之前,在官方的报道中已经流传着,连胆结石和肾结石都采用声波击碎的方式预先加以排除。

  随后报道,他进入太空,之后,死于过敏性休克。

  当时,一只蜜蜂愤怒地嗡嗡叫着从一束鲜花中飞出来,蛰了哈顿一下,这是一束仰慕者敬献的兰花,由商业运输航班纳西亚号运送过来的。尽管玛土撒拉庄园的药房储备齐全,可是竟然疏忽大意,没有适用的抗毒血清。在运输过程中,这只昆虫在纳西亚号的货舱里,可能由于低温,已经冻得失去活动能力,并不应当归罪于它。这小小的破碎身体,也被送回地球,由法医昆虫学家进行检查。

  这个亿万富翁被蜜蜂毒倒,具有讽刺意味的故事,并没有逃过报刊编辑的注意,登载在适当的栏目上,在星期日传道的讲坛上也传播了这个警世的故事。

  实际上,这完全是一个圈套。既没有什么蜜蜂,也没有什么人被蚕伤,哈顿更不会死。他的健康状况依然良好。

  就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也就是大机器发动起来之后九个小时,停靠在玛土撒拉上的火箭引擎点火,准备发送一架规格相当大的附属的太空航船。它迅速达到脱离地球月亮系统的逃逸速度。哈顿把这艘星际航船命名为“吉尔迦美士”。

  哈顿花费了他的一生来聚敛财产和权力,同时不断思考时间的本质。他认为,你拥有的权力越大,你越渴望拥有更大的权力。权力和时间是相互关联的,因为所有的人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这就是为什么古代的帝王总是为自己修建巨大的纪念性建筑:纪念碑、圣殿、陵墓。可是这些纪念性建筑总要腐蚀、腐朽、腐烂,那些皇家的丰功伟绩总会消逝的,那些帝王的名字总会被遗忘的。而且,更为重要的,他们本人总是要死去的,死了之后,就像一个从来也没有活过的摆设和装饰品一样。不,不能这样,还有更高雅的方式,还有更漂亮的安排,还有更令人满意的出路。他在时间这道无尽的万里长城上,发现了一个低矮的出口,一个小门洞。

  如果他事先向全世界宣布他的计划,必将引起混乱和复杂的局面。那么哈顿在离开地球一百亿千米之外,把自己冷冻到绝对零度之上4度,他是不是属于完全严格的合法状态呢?谁将掌握和控制他的联合集团?这种方式更为干净利索。

  在一份特意写下的遗嘱中,附加了一些条款,他给他的继承人留下了一个新成立的联合集团,擅长于设计和制造火箭发动机以及深度冷冻技术,最终,这个集团将要被命名为“永世长存有限公司”。以后的其它事,再也不需要他考虑了。

  吉尔迦美士并没有配备无线电装置。他再也不想知道那五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想知道地球上任何的消息——没有什么事让他高兴、没有什么事让他烦恼,那些毫无意义狗扯羊皮的棍乱,他一概都不知道。只有孤独、高尚、严肃的信念……无边的寂静。

  如果在随后的几年之内,出现什么有害的意外,只要拨动一下开关,吉尔迦美士的冷冻系统就会立即启动。

  在正常情况下,这里有丰富的储备,他所喜欢的音乐、文学作品,还有录像带。他不会感到寂寞。他以前也没有多少朋友相伴。

  山岸曾考虑与他同行,可是在最后关头,变卦了;山岸说:“不带‘参谋’,他会不知所措。”

  在这趟旅程中,没有足够的有关前景的详细说明,也没有为参谋提供必要的空间。单调的食物,局促的环境,会让某些人望而却步,可是哈顿深知自己是一个具有伟大梦想的人。饮食起居无论什么样,都无所谓。

  在两年时间内,这样一架飞行的棺椁将落入木星的引力圈之内,恰好位于木星辐射带之外,利用弹射技术,绕过该行星,然后飞开,进入星际太空。有一天的时间,他可以看到的更多景象,比起在玛土撒拉他的书房里视野开阔的大舷窗外所看到的,更加惊人更加壮观——能够看到这个太阳系最大的行星——木星,木星周围光彩绚丽的五色云霞激荡着翻滚着。

  如果单纯为了看光景,哈顿宁愿选择土星和它美丽的土星环。他最喜欢那一圈一圈的环。可是离开地球之后,那至少需要四年的时间,从全面考虑,那还要看是不是赶得上机会。这是为了昂首阔步地迈进永世长存之路,一切都应当倍加谨慎。

  按照这样的速度,到达最近的恒星,需要耗费几万年的时间。虽然你已经被冷冻到绝对零度之上4度,可是这么多的时间,也算是够长的了。也许赶上有那么一天是个好日子——哈顿有把握,总能赶上,也许需要一百万年——吉尔迦美士,可巧,进入另外一个别的什么太阳系。或者,在星际之间茫茫黑夜中,他的这艘殡葬的星际航船被截获,别的生灵——非常先进、非常有远见——把这样一套棺椁带到他们那里,他们自然会知道应当怎么处理。此前,还从来没有什么人严肃认真地试探过。曾经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任何人,谁也没有采取这种方式加以了结。

  对于终极目标的信心,就是他的开始,哈顿闭上眼睛,以一种进入实验的态度,双臂在胸前交叉,当引擎再次点燃的时候,这一次就更为简捷了,这艘闪耀着金属光泽的航天器开始了它奔向众多恒星、雅致、新颖、充满信心的长途旅程。

  哈顿想到,上帝很清楚,从现在开始,几千年之间,地球上会发生什么事。那可就与他毫不相干了。

  其实,从来也没有什么事,真正地与他相关。可是他自己,将要长时间地睡下去,处于深层的冷冻状态,毫无瑕疵地保存起来,他的棺椁越过星际之间的漫漫无际、空空荡荡、虚无缥缈、寂寥无声,他超越了埃及法老、胜过亚历山大大帝、让秦始皇显得黯然失色。他筹划了并实现了他自己的复活与再生。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二十三章 重新编程

  我们并不是盲从乖巧捏造的虚言……而是亲眼见证。

  “我们从前,将我们主耶稣基督的大能,和他降临的事,告诉你们,并不是随从乖巧捏造的虚言,乃是亲眼见过他的威荣。”

      ——《圣经·新约全书·彼得后书》第1章,第16节。

  望一眼记住它。请凝视这天空:

  目光穿透清澈明净的大气层,

  辽阔无边,祈祷者对它倾诉衷情。

  诉说吧,向空无一物的苍穹诉说。

  你听到了什么?天空回答了什么?

  天堂已经搬家;这里不是你的家。

      ——卡尔·杰伊·夏皮罗①《流放见闻》。

  【① 卡尔·杰伊·夏皮罗(1913~),美国诗人、评论家。】

  电话线路已经修通,道路清理干净,经过精心挑选的世界各国媒体的代表,得到一个机会,匆忙短暂地观看了一下现场的设施。

  有几个记者和摄影师通过班周上相互匹配的孔洞拍摄了几幅照片,他们通过气压密封闸门,进入正十二面体。在里面拍摄了一段电视新闻,记者坐在五个人曾经坐过的椅子上,向世界发表评论说,第一次勇敢地试图启动大机器的尝试失败了。

  从远处,给爱丽和她的同事们拍了照片,以显示他们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但是不允许进行个人访谈。

  大机器工程项目暂时封存,进一步考虑将来做出何种安排。

  从本州到北海道的隧道重新开通,可是从地球到织女星的隧道关闭了。他们实际上根本不打算试探一下这样的建议——爱丽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当他们五个人刚刚离开现场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立即把班周再次旋转起来——其实爱丽自己也相信,在银河中心时,人家告诉她的话:大机器不能够再次使用;地球的生灵,在未来再也没有机会进入那重重的隧道。如果没有人从另外一端加以连通,我们最多只不过是在时空系统上造成一些小小的凹痕,愿意弄出多少都可以;不过对于我们自己并没有任何实际效果和益处。

  爱丽心想,无论如何,我们总算看到过一眼,为了自己继续生存,随之就离开了。我们要是能够再去一次,那该多好啊!

  最后放宽限制,允许五个人之间相互交谈。爱丽郑重地向每一个人一一话别和深入交谈。谁也没有因为空白录像带的事抱怨她。

  “图像是按照磁学的原理记录到磁带上的,”唯慨提醒爱丽。“在班周上积累起很强的电场,而且这个电场处于运动之中。一个随时间变化的电场造成一个磁场。麦克斯韦方程描述的就是这个现象。我猜想你的录像带就是这样被抹掉的。这也不是你的过错。”

  这一场审查,把唯慨折腾得够呛,也令他困惑不解。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地指控唯慨,可是做出明确的暗示,他成了一个有西方科学家参与策划的反苏阴谋的成员。

  “我跟你说,爱丽,现在唯一无法解释的问题,就是政治局内部是不是存在有间谍活动。还有白宫。我不相信,总统会让凯茨这样为所欲为,而不受到任何处罚和监督。总统,她本人同意这个项目这个行星被一帮疯子控制和操纵。请不要忘记,他们干了一些什么样的勾当,才爬到他们现在这个地位。他们的前景如此地狭窄,如此地……短暂。只有几年的光景吧。最多也不过几十年。他们只顾他们自己掌权的时间能够长一点。”

  爱丽想到了天鹅星座A。

  “可是他们至今也不敢肯定地说,我们讲述的就是谎言。他们无法证明这一点。因此,我们必须让他们信服。在他们的内心,他们也有疑问,‘会不会真的就是这样?’其中甚至有少数人希望这就是真的。承认这是真理,要冒很大的风险。他们需要拿出一些接近确定无疑的东西……或许我们能够提供。我们有能力修正引力场理论。我们能够做出新的天文观测来证实我们说的话——特别是对于银河系中心和天鹅星座A。他们并不打算停止天文学的研究。而且,如果他们让我们接触这个正十二面体,我们也可以对它进行研究。爱丽,我们将会扭转他们的心理。”

  爱丽心想,如果他们都是一群疯子,想干,可就困难重重了。

  “我看不出,政府部门怎么能够说服民众,让他们相信这是一个骗局。”爱丽说。

  “真的吗?你想想,他们是怎么让民众相信别的事的。他们会这样说服我们吗?只有我们把所有的财富都挥霍干净了,我们才能安全,等到有那么一天,政府决定,那个时刻一到,顷刻之间,地球上所有的人都被杀光。我想,他们绝对不会如此地愚蠢,就能让民众相信他们所说的事。不可能的,绝对不是这样,爱丽,他们很善于让别人信服他们。他们只需要这样说,大机器运行不起来,而我们这几个人已经有点精神失常。”

  “如果我们几个人齐心合力地坚持讲述我们的故事,我不相信,别人就会以为我们发疯了。不过你说得很对。或许我们应当首先花点儿力气找到某些证据。唯慨,当你回去之后,你会不会……会有什么不测?”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把我流放到高尔基城?那我也死不了,照样能活下去;在那里的海滩上,我体验过美好的日子……不会有什么意外,我会安然无恙的。你和我之间,已经达成了一份相互安全条约,爱丽,你知道吗?只要你能活着,他们就需要我活着。反过来,当然也是一样,只要我能活着,他们就需要你活着。如果我们讲述的故事是真实的,他们必然很高兴,在我们苏联居然还能有这么样一个见证人;无论把你流放到什么地方,最终,他们也会千方百计把你找回来。就像你们国家的人民一样,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琢磨,我们亲眼见证的那些东西,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军事用途或者经济价值。他们让我们去干什么,都无所谓。‘最有所谓’的,就是我们仍然还活着。这样我们就有机会讲话,就可以讲述我们的故事——我们五个人,大家一起讲——当然了,必须要小心谨慎。起初,只向那些我们信得过的人说。他们这些人还会向更多的人讲述。这样,事实就传开了。这样的传播方式,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早晚有那么一天,政府就会承认,在正十二面体内,我们所经历的是真实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相互之间,就签下了保险单了。爱丽,对于所有这一切,我感到幸福。在我经历的所有事件中,这是最伟大的。”

  “替我亲吻一下小妮娜。”唯慨就要登上飞往莫斯科的夜航班机,爱丽说了最后一句道别的话。

  吃早饭的时间,爱丽问习乔木,他是不是感到失望。

  “失望?去到那个地方”——他抬眼向上,仰望天空——“看到那些人和那些人物,还说是失望?我是一个孤儿,出生在红军长征的途中。我经历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得以死里逃生。有六年的时间,我就在长城的脚下,就在长城的阴影之中,学会了栽种土豆和甜菜,当地叫‘甜疙瘩头,。从一出生,我就开始了翻天覆地、风云激荡的生活。我懂得,我体验过什么叫失望。”

  “你参加过一个宴会之后,当你回到家里,他们没有欢庆你的归来,你感到失望吗?这不叫失望。我们只不过是在一场小小的遭遇战中,不幸失败。重新检查……检查一下兵力部署。”

  他很快就要回到中国,行前,他已经同意,回去之后,不向公众讲述有关大机器所发生的一切。他回到西安,仍然可以管理考古发掘工作。秦始皇陵正在等待着他习乔木。他想要找机会看一看,这个真正的秦始皇和那个在重重隧道另一端见到的仿真者,究竟像不像,像到什么程度。

  “对不起,请原谅。我知道,这样问……很不合适……很不礼貌,”爱丽犹豫再三,说出这话,“事实上,我们中间,只有你一个人,所遇到的是……是一个……请问,在您的一生中,难道没有什么人,你曾经,爱过吗?”

  爱丽心想,要是能把问题表达得更为委婉、更为妥当一些,岂不是更好。

  “我曾经爱过的人,都离开了我。从记忆里消失了。我看到20世纪的帝王们,你才唱罢我登场。”他平静地回答,“我渴望有这样的人,谁也不能随意修改粉饰、谁也不能随意贬低夸大、谁也不能随意压制废黜、谁也不能随意平反昭雪、谁也不能删除抹掉。历史上,只有很少数的几个人不能被随意抹掉。”

  他注视着餐桌桌面,手里拨弄着茶匙。“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革命事业,无怨无悔。可是我丝毫也不知道自己母亲和父亲的情况。我对他们毫无记忆。你的母亲还活着。你还记得起你的父亲,还能再次找到他。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多么幸运。”

  对于戴维,爱丽感觉到她有一种痛苦,爱丽发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爱丽认为这只不过是因为本来应当受到工程项目领导层和政府的欢迎,结果反而受到怀疑,从而产生的一种反应。戴维摇摇头加以否认。

  “是不是相信我们,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核心的问题在于这次的经验本身。一种观念的转换。爱丽。我真的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真实的。回到北海道这里,第一个晚上,我梦到了,我们的经历只是一个梦。你想象得到吗?可是那不是一个梦,那不是梦。是的,我很悲痛。我的悲痛在于……你知道,在这么多年之后,我能再次找到萨润达,在那里,我满足了一个一生的愿望。他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差,就像是我梦见他那时的样子一样。可是当我真的见到了他,当我看到一个模拟得如此精确到位的仿真品的时候,我懂得了:这份爱情是宝贵的。只是因为,这个爱被夺走了,只是因为,我为了爱他,我所放弃的东西太多了。再也没有更多别的什么了。这个男人是一个傻瓜。与他在一起十年,也许,还不如和他离婚。也许可以一起生活五年。我太年轻了,我太傻了。”

  “实在太对不起,”爱丽说,“我体会不到失去爱情的哀痛。”

  “爱丽,”她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一旦当我进入了成年,我并不哀痛失去了萨润达的爱情。我所悲痛的是我失去了我的家,为了他的缘故,我放弃了我那个家。”

  苏卡维塔就要到孟买,度过几天的时间,然后拜访位于泰米尔纳德邦她的祖籍乡村。

  “最终,”戴维说,“这很容易使我们确信这只是一个幻觉。每天清晨,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们的经验更为遥远,更像一场梦。如果我们大家都聚会到一起,那就更好一些,那样可以加强我们的记忆。他们明白,要是那样的话,对他们来说是危险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把我们带到海滩上,那里有些像我们自己的行星,这是一个我们可以掌握和感受的现实。我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贬低这种经验,使这种经验庸俗化。要牢牢记住。那是真实发生的事实。那不是一个梦。爱丽,千万不要忘记。”

  考虑到具体的环境,埃达非常放松。爱丽很快就明白了,原来在她和唯慨经受旷日持久的审查期间,埃达一直在进行计算。

  “我认为这个隧道就是爱因斯坦罗森桥,”埃达说,“广义相对论承认有这样一类解,名字就叫虫洞,类似于黑洞,可是没有调优联络——它们不能像黑洞那样,由于恒星的重力坍缩而生成,虫洞不能够按这种方式生成。通常类型的虫洞,一旦生成,只要有任何物体想要从其中通过,它就剧烈地膨胀和收缩;一种灾难性的强大潮汐力在产生作用,而且在紧随其后的观察者看来,几乎要求无限长的时间才能通过。”

  爱丽看不出来这样的论述怎么就能表示出一种认识上的进步,问他能不能解释得更为清楚一些。关键问题是如何设法保持虫洞始终维持张开的状态。埃达发现这种场论方程的一类解,暗示其中还有一种微观场,包含一种张力,能够用于防止虫洞收缩,使它不至于完全地收缩。这样的虫洞,根本就不存在黑洞所引起的任何其它问题;潮汐作用力就会减小很多,可以双向通过,在外部的观察者看来,转瞬之间,就可以迅速通过,而且没有灾难性的辐射场。

  “我还没有搞清楚,对于微小的外部扰动,这样的隧道是不是能够维持稳定性。”埃达说,“如果不能维持稳定,那就必须建立一套非常强制性的反馈系统,去检测和矫正不稳定性。对于这方面,我还没有确切的把握。但是,至少,如果这样的隧道就是爱因斯坦罗森桥的话,那么,当他们再胡说我们是什么产生幻觉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给予严正的回击。”

  埃达急于要返回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爱丽能够看到绿色的尼日利亚航空公司的机票就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微微露出那么一点儿。埃达现在还没有把握,根据他们的经验所隐含的新型物理学,能不能完全彻底地成功。他承认自己还没有充分的把握,自己是不是胜任这样一项任务,特别是因为他觉得搞理论物理,他的年纪已经有些过大,他已经三十八岁了。说到底,他告诉爱丽,他急于想要和妻子儿女们团聚。

  爱丽拥抱了埃达。爱丽告诉他,能与他相识,感到荣幸。

  “为什么只提过去的事?”埃达问道。“我们肯定会再次见面。还有,爱丽,”他又加了一句,好像是临时想到的,“能帮我做点儿事吗?对于所有发生的事——加以回忆,所有的细节,把它们都写下来。寄给我。我们的经验就是实验数据。我们中间每一个人看到了某些现象,可能是别人所忽略的,对于深刻地理解发生的一切,某些事可能是至关重要的。把你写出的东西寄给我。我也会向其他人发出同样的请求。

  埃达挥挥手,提起他那破旧的公事包,有人引领他走进等在那里的办公用车上。

  他们分手了,两国之间相距遥远,给爱丽的感觉,就仿佛她自己的家庭分离、离散、各奔东西。爱丽也发现这个经验正在发生转变。而自己为什么不能转变?一个妖魔被驱赶走了。还有好几个。而且正当她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能量十足的爱,充盈全身的时刻,她发现自己竟然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他们偷偷把爱丽搭载上直升机,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工程现场。

  在乘坐政府的飞机,长途飞行,去往华盛顿的途中,爱丽睡得如此深沉和香甜,直到白宫人员登上飞机,把她推醒——飞机在夏威夷希勘机场作短暂停留,降落在一条独自隔离的跑道上。

  他们达成了一笔交易。允许爱丽返回百眼巨人工程局,研究她喜欢的任何科学问题,但不能再担任主任的职务。如果她愿意的话,一生都可以维持这种状况。

  “我们并非不讲道理。”相互同意妥协,凯茨最后说,“再次见面时,你能拿出一项坚实可靠的证据,要有点儿真正的说服力,我们就将与你一起公开宣布。我们会说,我们终于有了绝对的把握,可靠地落实了一切,此前,是我们要求你保持沉默。只要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我们支持你进行你想要做的任何研究工作。如果我们现在就宣布你们的历险故事,虽然,会立即兴起一股热潮,可是那些执怀疑态度的人,也会立即开始吹毛求疵、百般挑剔。那将使你陷入尴尬,同样也令我们感到尴尬。如果你能做到的话,不如先收集证据,那将会更好一些。”

  或许总统帮助这个家伙改变了主意。

  可是作为交换条件,关于大机器上面发生的一切,爱丽绝对不能向外透漏。

  这五个人曾经坐在那个正十二面体里面,相互交谈,然后走出来。只能是这样一件事,如果爱丽再多说一句别的废话,那顶假造的精神病患者的大帽子,立即可以通过种种渠道串通给媒体,而且,无论你爱丽,愿意还是不愿意,立即开除公职。

  爱丽在琢磨,他们是不是试图收买彼德·瓦缬润、或者是唯慨、或者是阿邦讷达,让他们保持沉默。

  在爱丽看来——即使五个国家和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不召开新闻发布会——他们也难以希望这种沉默永远保持下去。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所以,爱丽得出结论,他们只是为了以种种手段争取时间。

  威胁性惩罚如此温和,令爱丽惊讶,可是如果出现了违反协议的情况,却赖不到凯茨的头上,他的时间表很精到。他很快就要退休了,还有一年时间,拉斯克政府届期己满,就要离开白宫,按照美国政治体制的规定,总统任期最多两届。凯茨已经接受了华盛顿一家法律事务所的合伙经营的邀请,这家事务所历来以承接国防部的法律事务而著称。

  爱丽以为凯茨的意图不仅仅局限于此。因为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担心爱丽将来会宣布在银河系中心发生过什么事。爱丽可以确定,令凯茨担心和苦恼的,就是隧道是不是仍然处于开放状态,即使从地球向外的通道关闭了,从外向内的通路开放,也是很危险的。由此,爱丽想到,北海道的设施很快就要被拆卸拆除。这些工程技术人员各自返回原来的工商企业和公司以及各个大学。他们将会如何向公众解释呢?或许,会把这个正十二面体搬迁到筑波科学城去展览。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当世界的注意力中心被其它事件所分散,就在大机器的展览现场,或许会发生一场爆炸——核爆炸,那时,凯茨必然会出面编造出一篇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解释。如果采用核爆炸的方式,放射性污染就可以成为一个极其充分的理由,就可以把该地区整个宣布为禁区。至少可以把该现场隔离起来,禁止随便参观,甚至只要能够达到使隧道入口动摇、松散、垮台,也可以。不过日本人对于核武器过于敏感,即使是偷偷摸摸这样干,也难以迅速平息,这将会迫使凯茨不得不采用传统的爆炸。他们或许会假装,说这是一系列北海道煤矿灾难的延续。不过,爱丽很怀疑,无论是传统方式的爆炸还是核爆炸,是不是能将地球与这个隧道的联系切断。

  也许,凯茨想象力没有那么丰富,没有想到过其中的任何一件事。也许,爱丽过于低估了凯茨的潜力。

  毕竟凯茨也曾受到大机器方式的影响。凯茨也有凯茨的家庭,凯茨也有自己的朋友,也有他所爱的人。难道凯茨就一点也得不到这股清新之气的熏陶?

  第二天,总统在白宫举行了一次公开典礼,授予爱丽国家自由勋章。

  在靠近白色大理石的墙壁之前,大木块在火堆中燃烧着。就像通常的金融投资一样,总统曾经对大机器工程投入了巨大的政治资本,在国家和世界面前,总统决心以最满意的方式,为自己赢回面子。

  美国和其它国家在大机器上的投资,数量巨大、出手大方、相当可观。是否应当如此,争论仍在继续。

  新技术、新行业蓬勃兴起,至少能够像爱迪生的发明创造一样,给普通的民众带来好处。我们已经发现,我们并非孤独的,在外太空,肯定存在有智能比我们更为先进的生灵。总统说,这将永远和彻底地改变我们对我们自身认识原有的观念。说到她自己——当然了,她也想到了,对于大多数的美国人也是一样——这样的发现,毫无疑问将会加强她对上帝的信仰,昭示我们,有众多的世界正在创造着生活与智慧,总统确切无疑地得出结论,将与所有的各种宗教和睦相处、和谐共存。总统继续说,大机器带给我们最大的好处,就是给地球带来一种精神——在人类社会中,日益增长的相互理解,大家产生了一种感觉,我们都在一趟特殊的时空旅行中,成为相互依存的旅客,奔向一个全球统一的目标,这就是现在已经成为全星球人所共知的大机器方式。

  总统把爱丽引荐给媒体,把她带到电视镜头前,介绍她十二年坚持不懈地观察,称她是一位发现和解密大消息的天才,当时谁也不知道登上大机器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凭着她的努力,阿洛维博士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勇敢地登上大机器。大机器启动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并不是阿洛维博士的过错。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做到了任何一个人在那种条件下可以做到的一切。全体美国人以及地球上所有各地的民众理应对她敬致谢意。爱丽的性格非常低调。尽管爱丽天性沉默寡言,但需要的时候,她会挺身而出,承担起解释大消息和大机器种种疑难的任务。实际上,她的确也显示出对于媒体的耐心,作为总统,她对此特别赞赏。所以现在,真的应该允许阿洛维博士享有某些真正的私人安排,也就是,她可以重新恢复她的科学事业。凯茨部长和科学顾问德·黑尔曾经向媒体发布过大量的声明、简报、访谈录,总统希望新闻界能够尊重阿洛维博士的意愿,就不要再举行记者招待会和新闻发布会了。当然了,拍摄照片还是有机会的。

  爱丽离开了华盛顿,她始终也不清楚,究竟总统对于实际情况,了解到什么程度。

  他们用一架豪华的小型喷气客机,把爱丽送回到联合军事空运司令部,并且同意在威斯康星州简斯维尔中途停留。

  爱丽的母亲仍然穿着她那身旧式的手工缝制的睡袍。有人在她的脸颊上略施脂粉。

  爱丽把自己的脸靠在枕头上,贴着母亲的脸。

  除了已经失去的说话能力有所恢复以外,这个老妇人的右手活动能力也有所恢复,能够在爱丽的肩膀上有气无力轻轻地拍打几下。

  “妈妈,我有点儿事儿要告诉您。那可是一件大事。您可别激动,尽量镇静,千万不要引起您的不安。妈妈……我看见爸爸了。我真的看见他了。他让我带问您的安好,说,他爱您。”

  “是啊……”这个老妇人慢慢点点头。“就是昨天,就在这儿。”

  爱丽知道,就是在头一天,约翰·斯铎顿来过疗养所。他借口工作太忙,曾向爱丽的母亲提出,今天不来陪伴爱丽了,其实真正的原因,很可能,就是他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刻,介入其间。

  爱丽不顾一切,一再地重复,“不是不是。我说的是……爸——爸。”

  “告诉他……”老妇人说话显然仍旧非常费力。“告诉他……穿那件雪纺绸的上衣。打发清洁工回去……关了店铺,赶紧回家。”

  在母亲的心灵世界里,她的父亲仍然在经营那家五金器件商行,在爱丽的心目中,也是这样。

  现在,那一大片抵御旋风的藩篱,从地平线到地平线,毫无意义地延伸着,在低矮灌木丛点缀的荒原上,显得益发调零落败。爱丽愿意回到这里,愿意重新开始一项新的研究规划。尽管规模比起以前要缩减很多很多了。

  现在,贾克·希伯特被任命为百眼巨人工程局的代理主任,爱丽感觉卸掉工程局的职责,如释重负。

  由于从织女星发来的信号已经终止,射电天文望远镜腾出了很多的空闲时间,有十多项长期拖延的射电天文学的次要分支课题,似乎匆匆忙忙之间就取得了进步。与她一起工作的人,一点也显示不出来支持凯茨关于大消息是骗局的观念。

  爱丽摸不透,有关大消息和大机器的事,德·黑尔和瓦缬润跟他们的朋友们和同事们究竟是怎么说的。

  爱丽怀疑凯茨,就在他那即将迁出的五角大楼办公室的隐蔽处之外,曾违背诺言。爱丽曾经到过那里一次;一个海军现役军人——手枪插在皮套内,两手交叉在背后——身体笔直地站在门厅内,以防在这人员拥挤的中央大厅通道上,突然有某个人一时冲动,做出非理性的举动。

  威利已经把爱丽的雷鸟跑车从怀俄明州开回来,以便在这里等待爱丽。因为按照协议,爱丽只能在工程局领地内开车,作为通常的消遣和兜风,这么大的范围也足够了。可是,再也看不到得克萨斯州西部的风景了,再也看不到成排成队致敬的野兔群,再也不能在山路上驱车,追逐着去看一眼南方的恒星。这也可以算是她隐居生活的唯一遗憾之处。其实在冬季,那列队致敬的野兔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的。

  起初,规模巨大的媒体记者军团在这个地区经常出没和搜寻,总希望找机会向爱丽提出一个问题,或者通过远摄镜头拍摄到爱丽的照片。可是爱丽仍然坚定不移地与外界隔绝。在阻止采访与打听消息方面,这些新安排的公关人员非常有效,可以说丝毫没有通融,甚至有点儿近乎冷酷无情。毕竟,这是总统提出的,让阿洛维博士隐居于私人生活之中。

  随后的几周和几个月,大军团缩减为几个营,这几个营的记者群,在战斗中“消耗”为几个连,然后剩下几个排。现在,只有最为顽强和死硬的一个班仍然还在坚持,大多是来自《世界全景》和其它几家专门报道耸人听闻消息的类似周刊、周报、千年至福论者发行的杂志,此外还有一个自称是代表《科学与上帝》宗教出版物的单打独斗者。谁也不知道这个教派的归属关系,他们派出的这个记者自己也不说。

  当这些故事报道出去,他们讲述了十二年无私奉献的工作、重大事件如何达到顶峰、胜利地破解大消息,以及如何建造大机器。在全世界对事业前景的期望达到巅峰之时,突然一落千丈,令人悲痛,失败了。

  大机器不知道弄到什么鬼地方。很自然地,阿洛维博士深感失望,或许,根据他们记者反复地思索与推测,甚至有一点儿消沉。

  很多专栏作家对此加以评论,认为这样暂停一下是必要的,值得欢迎。新发现的步调和证据需要从主流哲学与宗教的视角,再次重新评估,其中混杂和交织的东西太多,进展过于匆忙和草率,需要把步调暂时放慢,缓和一下,调整一下,进行从容不迫的详细评价。也许可以这样说,地球还没有做好准备,立即与地外的文明进行接触。

  社会学家和一些教育家宣称,存在有比我们更为先进的地外文明,仅仅这个事实本身,就需要我们花费几代人的时间,才能真正地消化、吸收和接受。他们说,这是对人类自尊的一次全身心的打击。我们需要理解、消化、吸收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再经过几十年,我们将会对大机器的基础原理有更为深入的理解。那时候,我们就会明白,究竟我们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那时,回顾1999年第一次的整机试验,我们会因为竟然是那么一小点疏忽,而出现功能失调,感到十分可笑。

  有一些宗教评论家论证说,大机器的这次失败,正是对于人类骄傲自大、狂妄已极的惩罚。比利·卓·兰金在一次全国电视广播讲话中提出,事实上,大消息就是直接来自地狱,那个叫织女星的地方,这是他对于这项事务历来观点与立场的权威性整合。他说,大消息和大机器就是当代版的通天巴别塔①,人类愚蠢而可悲地妄图通达上帝的宝座。几千年前曾经建造过一个名叫巴比伦的城市,一个淫乱和亵渎神明的城市,上帝把它毁灭了。在我们当代,也有一个叫同样名字的城市。那些信奉上帝和上帝教诲的人,同样也在那里履行和体现了主的意愿。这个大消息和大机器代表了针对正义和对上帝敬畏的另外一次邪恶的攻击。这种恶魔的动机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制裁和惩罚——在怀俄明体现在一场偶然的事故之中,这是神的意愿和旨意,在不信神的俄罗斯,依靠神的天恩,通过共产主义科学家的惊慌失措和混乱不堪,体现出来。

  【①《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第11章,第1、9节:

  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作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就是变乱的意思。

  〔译注:经文中所说“石漆”就是沥青和柏油。〕】

  尽管有了如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体现上帝意志的警告,兰金继续说,人类仍然执迷不悟,非要进行第三次的尝试,非要建造这个大机器不可。上帝让执迷不悟的人群有机会继续表演。等他们表演得充分之后,以一种温和而微妙的方式,主,让大机器归于失败,扭转了恶魔的企图,再一次,充分地体现了,主,主的怜悯、关怀与眷顾,对于如此任性、如此为所欲为、如此罪恶的孩子,这些,主,在地球上不可救药的孩子,主,曾反复耐心地向他们宣示真理,他们依然一意孤行。是时候了,应当从我们的罪恶中汲取教训,洗心革面,应当从我们的憎恨中汲取教训,仁慈博爱,在新的千年到来之前,真正的至福千年是从2001年1月1日开始的,把我们的星球和我们自己,重新奉献给上帝。

  大机器应当毁掉。所有它遗留下来的东西以及所有它的零件,一个也不能存留。他说,那种借口和托词,说什么与其净化心灵还不如建造一座大机器,那样人类能够让上帝发挥更大更有效的作用,这种论调必须彻底铲除,从头到脚、连根带叶,一点也不能存留,否则后悔也来不及了。

  在小小的公寓套房里,爱丽一直把兰金的布道听完,关掉电视,重新继续她的编程工作。

  爱丽被容许的唯一外部电话就是从威斯康星州简斯维尔疗养所打来的电话。所有外部打进来的电话,除了简斯维尔的之外,其它的,一律屏蔽掉。安排了一个很讲礼貌的表示歉意的话音。德·黑尔、瓦缬润,还有大学时代的老朋友贝姬。爱嫩宝茛写来的信件,爱丽一律原封不动放入文件夹。还有一些信件是通过特快专递成者专门的信使送来的,来自南卡罗来纳,也就是来自帕尔默·卓思。爱丽特别想看一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可是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爱丽给卓思写了一个便函,只有这么几个字,“亲爱的帕尔默,来函未读。爱丽”,没有写任何回信地址,就投递出去。爱丽根本没有办法知道,这个便函是不是收到了。

  有一个电视的特别节目,未经她本人同意,自行播出,把她描写得比第一个踏上月球表面的尼尔·阿姆斯特朗更为隐秘和幽闭,甚至比好莱坞红极一时的著名影星格兰特。嘉宝更为闭锁,更为与世隔绝。

  爱丽对于这一切说法,微微一笑、泰然处之。爱丽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她心目中现在只有一件事。真的,可以说,她在日夜兼程地工作。

  不与外界通讯的戒律,并不适用于纯粹科学研究的合作领域,通过信道开放的非同步远程网络,爱丽与唯慨形成了一个长期合作的研究项目。

  这些准备考察的项目就有位于银河系中心的人马座A附近的区域,以及巨大的河外射电源,天鹅座A。

  百眼巨人的天文望远镜用做相控阵的一部分,与苏联撒马尔罕射电天文望远镜链接到一起。美国和苏联的相控阵统一步调,协调一致,一起工作,就仿佛是有一台地球那么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在工作,它们分别只是这台射电天文望远镜的一个部分一样。用几厘米的微波进行操作,他们能够分辨的射电源,对于遥远程度达到银河系的中心那么大的范围,就像是近在咫尺的太阳系内部一样。

  爱丽担心这样还不够完善,比起如此之大的工作范围,那两个沿着轨道运行的黑洞,就显得相当渺小了。爱丽想到,他们真正需要的,是用太空飞船,把一架射电天文望远镜发射到太阳的另一侧,与地球上的射电天文望远镜,两方面配套一起工作。人类就可以创造出一套天文望远镜,其有效工作场所就像地球绕日运行轨道那么大。根据爱丽的计算,利用它,他们这些观测者就可以把位于银河系中心,像地球这么大的一个物体,分辨出来。或许,甚至于像中央总站那么大的物体也能分辨出来。

  爱丽把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编写、修改现有的克雷21型大型计算机上使用的程序;还有另一件事,就是开始记录事件——尽可能地详细——记录自从大机器启动之后,被压缩在地球计时的二十分钟之内的所有事件。

  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爱丽意识到,她这是在写一篇地下流传的手抄本,像在苏联那样地下流传的秘密刊物式的内容。只能利用打字机和复写纸的技术。

  她把原稿和两个副本锁在自己的保险柜里——就放在颜色已经发黄的“哈顿决议”复印本的旁边——第三份副本秘密放在第49号望远镜电子电气柜一块松动的侧板后面,并且把复写纸统统烧掉,产生一股呛人刺鼻的黑烟。

  利用六周的时间,爱丽完成了程序的重新编写,正当她打算给帕尔默回信的时候,帕尔默自己来到了百眼巨人的大门之前。

  帕尔默与总统已经相识多年,他打电话给总统的特别助理,了解到来这里的路线。甚至亲自来到这里,来到美国西南部。他仍然像以前一样,穿着随意剪裁缝制的夹克、白衬衣和普通的领带。

  爱丽把那支棕搁叶送给了他,并感谢他所赠送的胸章,尽管凯茨一再告诚,有关自己的虚幻经验对任何人都要保持沉默,可是爱丽禁不住,一股脑儿地,一下子,把一切都告诉了帕尔默。

  两个人吸取了爱丽的苏联同事的实践经验,无论是谁,不管什么时候,一旦需要说点儿不符合正统政治的言论他们发现很有必要加快脚步。说不定什么时候帕尔默会停下脚步,注意是不是有人在远处观察,并把身体靠向爱丽。

  每一次,爱丽都会挽着帕尔默的胳膊,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帕尔默听着,时时袒露出同情的和颜悦色,充满了智慧,一种心底坦荡的宽宏大量——特别是他的宗教信条和教义,从根本上受到爱丽讲述的挑战,爱丽在想……他究竟对此相信多少呢?还是根本不信?回想当初,大消息刚刚出现,帕尔默说什么也不愿意到这里来,可是今天,不管怎么说,爱丽终于能够把百眼巨人的工程现场——地指点给他看。帕尔默是很容易接近很容易相处的,爱丽发现自己见到他感觉很幸福。爱丽心里想,上一次在华盛顿见面的时候,要是自己没有那么多先入之见,那该多好啊。

  表面看起来,像是出于偶然,他们随便登上横跨第19号望远镜基座外部的狭窄金属扶梯。一眼望去,一百三十架射电天文望远镜显出错落有序的阵容——其中绝大部分都安装在自成一体的滚动轨道上——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难以见到这样的场面。

  在电子电气柜旁,爱丽随手挪开了一块侧板,从里面摸出来一个大信封,上面写着卓思的名字。

  帕尔默把它放进自己上衣内侧胸部的口袋里,一看那个地方就是鼓鼓囊囊的。

  爱丽向他介绍观测人马座A和天鹅座A的规程与规约。介绍自己所使用的计算机程序。

  “即使使用像克雷21这样的大型计算机,要想把π计算到,比如说,10的20次方,那么多位,也是非常消耗时间的业务。而且,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所要找的东西,是不是就在π里面。那些人说,根本就不在这里面。或许是在。里面。他们那些人还跟唯慨说,或许是在超越数组中的某一个数的里面。也可能是某一个完全不同的数。直接那么硬性计算的笨办法,仅仅计算那几个最常见的超越数,没完没了地计算下去,纯粹是浪费时间。在百眼巨人这里,我们拥有非常成熟和巧妙的解码算法,经优化设计,专门用来寻找信号中的特征模式,专门检测、筛选和显示那些看起来并非随机的组合。所以,我就根据这些具体要求,重新编写了程序……”

  根据帕尔默脸上的表情,爱丽看出来,恐怕他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爱丽在自己的独白里,变换了不同的说法。

  “……并不是具体一个一个计算像π这样的数,把它们打印出来,然后再从中找寻什么特征。根本没有时间那么干。实际上,程序本身自己就能够浏览π展开的数目字,一旦发现有什么异常的0和1数字序列,立即停下来,进行检查和判断。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有些数字序列是属于非随机性的。当然了,在通常情况下,会随随便便地出现一些0和1。平均来说,其中百分之十的数目字是0,还有百分之十的数目字是1。浏览的数目字越多,我们偶然遇到的、出现纯粹0和·组成的数字序列有可能越长。程序知道,从统计学意义上讲,预期的通常序列会是什么,它仅仅注意那些长度超乎预期的0和1数字序列。并且不仅仅只是察看以10为基底的数字序列。”

  “我不明白。如果你察看的随机数据足够多的话,难免会碰上你想要寻找的特定模式?”

  “的确是这样。可是你能够计算出来:仅仅是偶然的,还是真的有这种可能。如果很早的时候,你就得到一个非常复杂的信息,你就知道,这不会是偶然碰上的。所以,每天早上,最初的几个小时,计算机就要处理这类问题。没有任何数据从外部世界进入内部。而且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任何的数据从内部世界跑到外部。只是运算π展开的优化系列,只能看到数字飞快地通过。这一切都是它自己自动进行。除非它发现了点儿什么不同的东西,除非有人通知它,让它报告。否则它就不停地自动运行。这些都是在它的内核里不停运算的结果。”

  “上帝知道,我可不是数学家。能不能,举个例子?”

  “当然可以。”

  爱丽想从连体的工作服口袋里找出一张纸,可是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爱丽想伸手到帕尔默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刚刚给他的那个信封,在那上面写,可是,立即决定,在这户外的开阔地带,这样做,太过于鲁莽和充满风险。

  略一停顿,帕尔默立刻明白了什么意思,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笔记本。

  “谢谢。π开始的几位是3.1415926 ……你可以看到,这些数字很好地体现了随机分布的特征。在前四个数字中,1出现了两次,可是当这样一系列的数字继续延长的时候,就能显出它们的平均值。每一个数字——0、1、2、3、1、5、6、7、8、9——当累积起来的数据足够多的时候,几乎严格地按照百分之十的平均值出现。偶尔地,也会遇到同样一个数字连续出现的情祝——例如,4144——但是不会超出统计规律。现在,假定,你很正常很高兴地运行,数字大量通过,突然之间,发现别的什么数码都没有了,只剩下了4。几百个4排成了一行。这无法承载任何信息,这也不可能是统计的偶然失误。就这样,你可以计算π的数码,只要宇宙存在,你就可以这样一直计算下去,可是只要是处于随机状态,你就永远也不可能碰到上百个连续不断的4。”

  “就像是你在搜寻大消息。利用这里的射电天文望远镜。”

  “是这样。在这样两种情况下,我们都在搜寻一个信号,它们与一般的噪音具有明显的不同,那绝对不能归结为统计上的失误。”

  “可是那没有必要,一定非得是连续一百个4不可——是这个意思吧?它自己会向我们主动说出来?”

  “当然是。请想象一下那个情景,过了一会儿,我们获得了一长串的数目字,全部都是0或者1。那样的话,恰恰就像接收到大消息一样,如果其中的确隐藏着某一幅图像,我们可以把它从中抽取出来。你明白吗,也可能是别的说不上的任何什么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把隐藏在π里面的信息解码,描绘出一幅图像,或者可能是一大堆希伯来字母?”

  “就是这样。规格巨大的黑体字母,镌刻在石碑上。”

  帕尔默满怀迷惑不解、探询地望着爱丽。

  “请原谅,爱琳诺。可是你不认为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于……迂回曲折?你又不是神圣的女菩萨。为什么你不干脆地直接讲述你自已经历的故事?”

  “帕尔默,如果我得出了坚实的证据,我会讲出来的。可是如果没有任何的证据,像凯茨这样的人就会说我撒谎骗人,或者说,那些只是一种幻觉。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这些内容写下了,为什么把这份手稿放到你的内衣口袋里。请你把它密封起来保存好,标明日期,经过公证人的公证,放到一个安全保险的地方,妥善地收藏好。如果我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可以向全世界公布这些内容。我授予你全权,你可以按照你的意志随意处理。”

  “可是,如果你什么意外也没有遇到呢?”

  “如果我根本就没出什么事?那么,我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到那时,这份手稿就会证实我们的故事。如果我们发现了在银河系中心存在有成对的两个黑洞的证据,或者在天鹅座A存在有某些人工建造的结构,或者在π里面隐藏着一条消息,这份材料”——爱丽轻轻地拍拍帕尔默胸前口袋的位置——“就是我的证据。那时我就要把一切都讲出去……千万不要把它丢失了。

  “我还是不明白,”帕尔默坦言。“我们知道,这个宇宙符合一种数学化的秩序。引力定律还有相关的一切。这有什么区别?难道说有一种秩序隐藏在π的数目字里面,或者是别的什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难道你不明白吗?这个所谓世界有所不同。宇宙的形成并不仅仅是依照那些决定物理与化学规律的严格数学定律。这是一个信息、一个消息。无论是谁造就了这个宇宙,是他,在超越数中隐藏了一些信息,从而就会在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终于演化出了具有智慧的生命,他们来闽读和解读这些超越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批评你和兰金不懂这个道理。我说,‘如果上帝想让我们知道,他是存在的,为什么他不发送一个准确无误的消息呢?’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你认为上帝是一个数学家。”

  “即使不叫数学家,如果告知我们的那些是真理,如果这些不是徒劳无益的举动,如果有一个消息就隐藏在π里面,而不是隐藏在其它无限多的超越数之中的某一个里面。还可以一连气儿地提出很多的‘如果’。如果这样的话,至少也可以说,与数学家差不多。”

  “你在运用算术和计算的方式寻找最高的启示。我还知道一种更好的方式。”

  “帕尔默,这就是唯一的方式。这就是唯一的做法,能够让怀疑论者信服的方式。想象一下,我们发现了某种东西。并不一定非得是特别复杂的东西。只不过是,比起偶然聚集到π内的很多数目字,更加合乎理性和秩序。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些东西。然后,全世界的数学家都可以准确地找到这样的匹配模式,或者说信息,或者说已经证明出来的无论什么东西。对此,绝对不会出现四分五裂的不同派别,没有七嘴八舌的不同意见。所有的人都开始阅读同样的手稿。没有人会跳出来争论,相信和信奉关键性的奇迹只是一些骗人的鬼把戏,后来的历史学家也不会把这些记录视为伪造,也不会有人指责这些东西只是歇斯底里、只是幻觉,或者只是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起到一个替代家长的作用。再也没有任何人产生任何怀疑。”

  “你并不能保证,你准能找到一点什么有益的东西。早晚你会面临一种选择,一个是,你就隐居在这里,一直不停地计算下去;另一个就是,站出来,向全世界讲述你的故事。”

  “我希望我不必去做什么选择,帕尔默。第一步,实际具体的证据,随后,向公众宣布。除此而外……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们是处于多么脆弱的地位,这并不仅仅是指我自己,而且……”

  帕尔默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地轻微地摇摇头。一丝微笑挂在他的嘴角上。他发觉他们所处的环境有一种可笑之处。

  “你为什么这样急于要让我讲出我的故事?”爱丽问道。

  也许,帕尔默只是把这个问题视为修辞性的发问。所以,帕尔默并没有予以回答,爱丽继续说。

  “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各自的立场已经发生了一种奇怪的……翻转吗?我站在这里,承担着我不能证实的意义深远的宗教体验——说真的,帕尔默,我几乎没有能力探测,它究竟有多么深远。可是你在这里,千百次地做出怀疑的试探——比我原来做出的多次试探还要成功——而且表现得那么容易轻信。”

  “啊,不,不是这样,爱琳诺。”帕尔默说,“我不是怀疑主义者,我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我相信你说的。”

  “你真相信?我不得不向你讲述的故事,根本不是什么有关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惩罚、奖赏的故事。根本也不是什么救世主降临和行善者升天的事。丝毫也没有提到耶稣。我所获得的部分消息,说明大宇宙的主旨,并不是专注于我们。我所经历的体验使我们所有的这些人,都显得那么渺小。”

  “的确如此。我想,这同样会使你感到上帝是多么的伟大。”

  爱丽看着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赶紧说:“你知道,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这件事,这个世界的权力——宗教的权力、世俗的权力——过去,一度都妄称地球根本是一动不动的。他们从事那些权力无限的事务。或者至少故意装做拥有无限的权力。可是在真理面前,使他们感觉过分地渺小。真理威胁到他们;真理不知不觉不可阻挡地暗中破坏了他们的权力。所以他们就害怕真理,就要压制真理。他们这些人感觉真理的存在,对他们是危险的。你敢肯定吗?你确切无疑地了解?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持着我,让我坚定不移、丝毫也不动摇?”

  “我一直不停地在搜寻、在摸索,爱琳诺。经过这么多年之后,请相信我,当我已经眼睁睁地看到了它的时候,我能分辨出这是不是真实的、这是不是真理。任何服膺于真理的信仰,任何极力想要理解上帝的信仰,都要接纳和承认宇宙。我的意思是指这个真实的现实的宇宙。其广漠无垠延伸至无尽无休的光年,其万千变化容纳着多彩多姿的世界。我反复地想象你所说的宇宙的范围,它提供给造物主多么无限的机会,这令我感悟、令我震惊。这样要比仅仅把至高无上的主,局限在单独一个小小的世界之内,要优越得多。我从来就不喜欢那种狭隘的想法,把地球仅仅当做上帝的一个绿色的落脚之处。这简直过于简单化了,就像一个小孩子讲述的故事……就像一服让人们什么也不要多想的镇静剂。可是你的宇宙拥有足够享用的无限空间,足够享用的无限时间,这一切都提供给我所信仰的仁慈的上帝。我的意思是说,你根本就不需要再去寻找什么更多的证据。证据已经足够多了。天鹅座A还有相关的所有其它的那些,都只不过是为科学家们准备的。你以为这些内容很难说服普通的民众,让他们理解,你说的都是实话。我想,其实这很容易做到。你以为你的故事太离奇了、太离谱了、太怪异了。可是,以前,我早就听说过。我对此太熟悉了,我敢说,你也非常熟悉。”

  帕尔默闭上眼睛,静默了一会儿,声调悠长深沉地背诵: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架梯子,矗立在地球上,顶端直达天庭:他看见上帝的使者,沿着它上上下下……可以肯定,天主就在这里;可是我原来并不知道……这个地方不是别处,恰恰就是上帝的宫殿,这就是通向天国之门。①

  【①《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第28章,第10~17节:

  雅各出了别是巴向哈兰走去。到了一个地方、因为太阳落了、就在那里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块石头、枕在头下、在那里躺卧睡了。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耶和华站在梯子以上、说、我是耶和华、你祖亚伯拉罕的上帝、也是以撒的上帝、我要将你现在所卧之地赐给你、和你的后裔。你的后裔必像地上的尘沙那样多、必向东西南北开展。地上万族必因你和你的后裔得福。我也与你同在、你无论往哪里去、我必保佑你、领你归回这地、总不离弃你、直到我成全了向你所应许的。雅各睡醒了,说:耶和华真在这里,我竟不知道。就惧怕说:这地方何等可畏,这不是别的,乃是上帝的殿,也是天的门。】

  讲诵到此处,帕尔默难以自制,静默无语,仿佛在一座宏伟的教堂里,他站在讲经坛之上,面对着信徒们在布道,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露出一丝超脱自我的微笑。

  两人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走去,无数白刷刷的射电天文望远镜林立左右两侧,一个个纷纷指向天空。

  过了一会儿,帕尔默转换成一种平常谈话聊天的语调:“你的故事早有人预言。在你之前,已经有人讲述过。你必然已经意识到,就在你心灵之中的某个地方。可是你所讲述的细节,在创世纪里一个字也没有提。当然不会提到。他们怎么能够知道呢?创世纪所记述的完全是雅各那个时代的事务。正像你所亲眼见到的,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事务一样,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爱琳诺,人们会相信你所说的。成千上万的民众都会这样。他们遍布于全世界。我知道,这是出于……”

  爱丽摇摇头,两人继续前行,沉默片刻、相互无言。

  最后帕尔默又继续说:“那么,好,不说了。我已经理解了。你不得不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如果还有别的办法,能够让事情进展速度加快,请你想办法那样做——为了我本人的缘故。我们离新的千年,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我也看清楚了。耐心地等我几个月了。如果到那时候,在π里面仍然找不到任何东西,我就考虑,把那里发生的一切公之于众。在2001年1月1日之前。也许,埃达和其他人也愿意把那些事讲出来。怎么样?”

  两人默默无语返回,向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大楼走去。喷水器正在浇灌着贫瘠的草地。两人一步一步地绕过水洼在这样干旱的土地上,出现水洼似乎显得异样,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你结过婚吗?”帕尔默问。

  “没有,没有结过婚。或许是因为太过于忙碌了。”

  “曾经恋爱过?”问得太直截了当了,就仿佛公事公办。

  “半途而废,有过几次。可是”——爱丽观察了一下最近的天文望远镜——“其中总是夹杂着那么多的噪音,真正的信号很难找到。那么,你呢?“

  “从来没有过。”帕尔默的语调那么平淡无奇。暂时停顿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附加了一句,“可是我有信心。”

  爱丽决定不再追问下去,就让这件事那么含含糊糊的,两人走上一段不长的楼梯,去察看百眼巨人的大型计算机主机的工作状况。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第二十四章 艺术家的签名

  注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们不会总是在睡觉,但是我们总是在不断地改变。
  “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
  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

      ——《圣经·新约全书·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51节。

  宇宙好像是……按照数字确定的并得以井然有序,是由所有事物的创造者事先考虑和筹划的;因为一切的模式都已安排妥当,就像有一份初步的草图,遵照预先存在于创造世界的上帝心中那些占有优势的数字加以安排。

      ——杰瑞萨的尼克玛考斯①《算术引论》(大约公元100年)。

  【① 杰瑞萨的尼克玛考斯: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数学家。】

  爱丽匆匆忙忙跑上疗养所的台阶,在重新粉刷过的绿色走廊里,间隔均匀地排列着空荡荡的摇椅,爱丽看到了约翰·斯铎顿——弯腰曲背,一动不动,两臂死一样地沉重。右手抓住一个购物袋,爱丽看见里面装着一个半透明的淋裕帽、一个装饰着鲜花图案的化妆盒、还有两个印有粉色大花的床罩。

  “她已经走了。”斯铎顿说,眼光聚焦,看着爱丽。“不要进去了,”他是在恳求。“不要去看她。你看到她那个样子,她会怨恨你的。你知道,在她的面容上,她表现得是多么骄傲与自豪。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反正她已经不在了。“

  出于长时间的生活经历和依然存在难以完全化解完全消失的怨恨,爱丽几乎是在反省和斟酌,无论如何,依然试图转过身,进到里面去。甚至到了现在,爱丽是不是还准备把这件事,当做一种原则性的事态,违抗斯铎顿的意志呢?这个原则是什么?严格说来,究竟是什么?从斯铎顿脸上看到浩劫留下的痕迹,毫无疑问凸显出他内心悔恨的真实性。斯铎顿曾经爱过自己的母亲。在爱丽内心认为,其爱恋之深,也许超过自己对母亲的爱,从而兴起的一波自责的感情涌流淹没了爱丽。爱丽的母亲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曾经是如此地脆弱,已经有好几次了,每当这样的时刻到来的时候,爱丽都在拷问自己,自己究竟应当做出何种反应呢?爱丽能够清楚地回忆起,自己的母亲曾经是多么的漂亮和美丽,那是斯铎顿送给她的一张照片,可是突然之间,无论怎么样梳妆打扮,极力试图恢复那最为出色的一刻,都无济于事,悲哀与伤痛摧毁了她。

  爱丽的忧伤和沉默把斯铎顿吓了一大跳,赶紧凑过来安慰她。

  爱丽抬起一只手,以一种明显可见的努力,重新赢得自我控制的能力。即使这样,爱丽也不愿意顺势拥抱一下斯铎顿。他们相互视为陌生人,仅仅依靠一具尸体,脆弱地维系到一起。可是爱丽错了——在爱丽的内心深处,也意识到这样一点——她曾经为了她父亲的死,而抱怨斯铎顿。

  “我有一样东西给你。”斯铎顿一面在购物袋子里翻,一面说。袋子里的东西上上下下来回翻转着,爱丽看见里面有人造革钱包和存放假牙的盒子。她转过头向别处望去。最后斯铎顿总算整理出个眉目,摇晃着一封历经岁月边缘磨蚀的信件。

  信封上写着“交爱琳诺”。一看就是她母亲的笔迹,爱丽走上去,拿信件。

  斯铎顿突然向后退了一步,把信封举到面前,做出一种抵挡的姿势,就仿佛爱丽要对他进行攻击。

  “等一下,”斯铎顿说,“等一下。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历来都不是那么融洽。可是这一次,能不能听我一次话:现在请不要读,到了晚上再读。可以吗?”

  斯铎顿陷入深深的痛苦,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为什么?”爱丽问。

  “这是你最爱问的问题。就算是出于礼貌,这回,听我一次话:一言难尽,其实可以发问的问题太多了,是不是不要再问了?”

  “你说得对,”爱丽说,“其实不需要问的问题更多。很对不起。”

  斯铎顿的目光直接注视着爱丽的眼睛。

  “你们在大机器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斯铎顿说,“或许正是这些事,使你发生了变化。”

  “我希望能够有所变化,约翰。”

  爱丽打电话给卓思,问他是不是可以执行葬礼的仪式。“我用不着再说明了,我不是教徒。可是在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有好几次,她让我做一个虔诚的教徒。你是我想到的,能够承担这项仪式的唯一人选,而且我可以有把握地说,我的继父会同意的。”

  卓思让爱丽放心,他会搭乘最近的一个航班到达。

  早早吃完晚饭,在旅馆的房间里,爱丽小心地摸索着这个信封的每一个皱褶和磨损的破绽。怎么这么陈旧。母亲准是在几年以前写的,装在她手包的某一个分隔里,跟随着她到处走,心里矛盾重重、犹豫再三,是马上交给爱丽呢?还是再等待一段时间?看得出来,显然不是最近重新封装的,爱丽拿不准,斯铎顿是不是读过信里的内容。一方面急于想赶快打开,一方面预感到一种什么不祥的征兆。她坐在一张多少有点儿发霉味儿的扶手椅上,长时间地在想,也在犹豫,不经意地收缩起双腿,放到椅子里,浑身软绵绵地,顺势把下巴须放到膝盖上。

  突然响起了一阵铃声,她的电传机托架带着轻微的滴滴答答声响活动起来。电传机是链接到百眼巨人计算机主机上的。虽然这种声响不禁让她想起了种种的往事,可是现在她明白,再也不会有那么令人激动和紧急的事端。无论计算机发现了什么,它也不会立即就跑掉;π也不会随着地球的旋转而下沉或投落。如果发现了π里面隐藏着什么消息,那么,它会耐心地等恃,等到千秋万代,仍然在耐心地等特。

  她再次察看了这封信,铃声的回响再次打断了她的举动。如果在一个超越数里包含有什么内容,那么从一开始就已经构建到宇宙的几何学之中。这是她的一个新课题,这属于实验神学的领域。尽管涉及到这样一些内容,她认为,这仍然完全是地地道道的科学。

  “请待机,准备收讯。”电传机屏幕上打出提示。

  她想到了她的父亲……喔,是她父亲的一个仿真作品……想到了那些代管他人场所,代行他人职务的“暂时”保管者,还有他们那些连通银河系的隧道网络。他们见证了甚至于影响了几百万个世界上生命的起源、发生、发展与演化。他们正在建造众多的星系,把宇宙隔离成无数互不连通的区间。他们能够促成至少是有限时段的跨越时间的旅行。他们是真正的神明和神灵,超出几乎所有宗教最为虔诚的想象——至少超出所有的西方宗教的想象。尽管,他们也并非没有任何限制,他们并非至高无上,他们也并非全知全能。他们并没有建造过那样的隧道,他们也没有能力去建造;他们从来也没有把消息插入到超越数之中,甚至也没有能力从超越数中,读出这样的消息。这些隧道的建造者,这些对π进行刻画和描述的创造者,另有其人。他们从来也没有在我们这里生活过。他们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进行联络的地址。当那些隧道的建造者离开之后,她猜想,那些终究不过是代管他人事务的保管者,也会变成弃儿。像她一样,像一个弃儿吗?终究像她一样。

  她想起了埃达的假说,这些隧道就是虫洞,分布到银河系和其它那些星系的无数恒星周围,形成一种十分方便的间隔。它们十分像黑洞,可是起源不同,具有不同的特性。它们并非完全没有任何质量,因为在织女星系统的绕行的碎屑环上,她自己就曾经亲眼看到过虫洞运动所遗留下来的重力波尾迹。有各式各样的生灵和太空船、宇航船、星际航船通过这些虫洞,驶向银河系。

  虫洞。按照这个理论物理学的专门术语,宇宙就是它们的苹果,其中被什么人穿凿出一些隧道,密密麻麻像迷宫一样纵横交错,贯通于它的内核。对于一个居住在苹果表面的芽孢杆菌来说,那无疑是一个奇迹。可是有一个什么生灵远远地站在苹果之外,在他看来,丝毫没有什么特殊印象。从这样的观点看来,隧道的建造者只不过是一些令人厌烦的家伙。可是如果隧道的建造者,竟然是一些虫子,爱丽在想,那么我们成了什么?

  百眼巨人的计算机已经深深地进入到π的内部,虽然还没有像那些保管者所曾深入探索的程度,可是,比地球上任何其他的人以及任何其它的计算机,都更为深入。这样的进展已经是相当地快了,她想,这是有关的消息中,长期未解之谜,有关这个消息,就是在那个遍查海图难以搜寻到踪迹、遍查典籍找不到名称的海滩上,西奥多·F·阿洛维告诉她的。也许这只不过是打了一次火,准备尝试加速;只是一次预演和预习,准备迎接更加富有吸引力的前景;是对未来更加深入的探索,在加油鼓劲;是一只令牌和令箭,提示一下人类,千万不要丧失信心。不管它究竟是什么,但它绝对不可能是银河系的保管者千方百计不遗余力所追求的那个消息。也许存在有容易获得的消息以及难以获得的消息,统统闭锁在各式各样不同的超越数里面,而百眼巨人所发现的只不过是其中最容易的那一个。而且还是在别人的指点之下。

  在中央总站,她学到了谦卑与恭顺,时时提醒她,让她真正地理解,地球上的居民是多么的渺小。使她想到,还有那么多类型不同形态各异的生灵,他们要比我们先进得多,其差别,正像我们与蚂蚁之间的区别,或者,甚至可以说,如果他们是我们,而我们不过是病毒而己。不过,想到这些,并没有使她感到捎沉,相反地,不仅没有被吓倒,而且在她心中升起了一股高涨的情绪,就在现在,渴望了解究竟是发现了什么。

  正像从高中步入大学,从一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状态,进入到一种必须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必须完全依靠自己的专业训练和职业上的努力,理解一切,与一切沟通。在中学时代,她理解课程比其他任何人都快,掌握得都牢靠。到了大学,她发现有很多人比她更为灵敏、更为敏捷、更为聪明。当她进入研究生院的时候,以及成为一个专业的天文学家的时候,就有一种困难与挑战与日俱增的感觉。在职业生涯的每一个阶段,都能发现很多的科学家,他们的成就远远超过自己,可是步入每一个新的阶段之时,总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她注视着电传机,心想,让新发现展现出来吧。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传输故障。信噪比<10。恭请待机。”

  这架传真机是通过一个名叫“国防通讯阿尔发”的卫星通讯中继站,与百眼巨人的计算机链接的。也许是卫星姿态控制出了问题,也许程序有些毛病。

  在她还没有来得及更多地考虑通讯问题的时刻,她已经下意识地,顺手拆开了信封。

  信纸的眉头,印着“阿洛维五金器件商行”,古典皇家字体,没错,太熟悉了,那时候父亲经常把这种信纸放在家里,办公与私人通信两用。在右上角,打出的日期是“1964年6月13日”。那时候,她才十五岁。不会是她父亲写的;那时,他已经死了好几年。看了一眼信纸底部,是她母亲整齐规矩的手写体签署的。

  我甜蜜可爱的爱丽:

  现在我已经死去了,我希望你能够从你内心深处原谅我。我很清楚,我对你犯下了罪,而且不仅仅是你一个人。我实在承受不了,我实在难以想象,一旦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会多么的恨我。这就是为什么,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告诉你。我知道你是多么的深爱着西多·R·阿洛维,而且,我也很希望让你知道,我也是同样地深爱着他。现在我仍然爱他。可是他并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真正的父亲就是约翰·斯铎顿。我做了非常错误的事。我不应该那么脆弱,不过我没有摆脱那样的脆弱,可是如果我不是那样脆弱的话,你也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当你想到我的时候,请你怀着仁慈和宽容的心。西多知道这件事,他给予我极大的宽容,而且我们约定,永远也不告诉你这件事。可是当我现在,望着窗外,看到你在后院中。你就坐在那里,在遥想那些星星,想着那些我永远也不会理解的事情,我是多么为你骄傲啊。你向别人阐明有关事实的真相,我想只有这样做才是正确的,那就是,你应当知道有关你自己身世的真相。我的意思是说,让你知道你是从何而来。
  如果约翰还活着,他会把这封信交给你。我知道他能够做到。他是一个好人,比你想象的要好,爱丽。
  我很幸运,能够有机会再次与他重逢。也许你那么样地恨他,因为在你心中,把自己设想的情景当做事实真相。其实你之所以浪他,真正的原因在于,他不是西奥多·阿洛维。我完全知道。
  我看到了你,依然坐在院落里。从我开始写这封信,你就一动不动地一直坐在那里。你只是在想、想象、幻想。我希望、企盼、祝愿并为你祈祷,无论什么,只要你想去寻找,你就一定能够找到。原谅我。
  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爱你的
  妈妈

  爱丽一口气把这封信读到底,马上返回来,从头开始重读。几乎透不过气来。她的双手僵直笨拙。
  他本来是一个冒名顶替者,怎么竟然变成了真的。在她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对于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出于什么观念,连想都没有仔细想过,她就拒绝和抵制了自己的父亲。在整个未成年期,她所表现出来的个性方面的强烈爆发,对着他宣称,他不是自己的父亲,因而没有权力教训自己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

  这个传真机的铃声再次响起,响了两次。意思是让她按动回车键。可是她实在没有心思、心情和意愿,稍微点动一下手指。只得等待。

  她正在想她自己的父……想西奥多·阿洛维,正在想约翰·斯铎顿,正在想自己的母亲。他们,都为了她自己一个人,做出了很多的牺牲,可是她自己本人呢,太投入于自己的个人事务之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也没有意识到。她多么希望帕尔默能在自己的身边。

  传真机的铃声再次响起,可移动的托架,试图启动、似动未动,略有试探性的机动声。她所编制的程序,表现得坚忍不拔、坚持不懈,因为其中很有一些创造性,如果计算机认为,在π里面发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它会极力引起爱丽的注意。可是爱丽正在专心致志地忙于对自己的生活,重新加以审视,推翻所有已经建成的一切,重新建构一个新的神话。那时候,她母亲就坐在楼上那间大卧室里,就在靠近窗户的那张桌子上,望着窗外,她在字斟句酌地琢磨如何下笔,她的目光落在爱丽的身上,那时爱丽只有十五岁,别别扭扭、充满敌意、随时随地表现出不服与反抗。

  她的母亲给了她另外一份礼物。由于这样一封信,爱丽走南闯北上天入地,经历了一个大循环,又回到了原处,让她回到了若干年以前。这些年来,她的经验教训太多了,她学到了太多的东西。可是现在才知道,需要学习的东西,远比已经学到的还要多得多。

  就在这张桌子上,滴答作响的传真机,就成了一面镜子,从中她看到一个女人,既不年轻也不年老,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女儿。他们曾经按照自己的权利,没有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她。她远远没有那么先进,不可能未卜先知地接收到这个秘而不宣的信号,更不用说予以解码了。她一生的事业所极力追求的,就是与最为遥远、最为生疏、最为奇异的陌生者取得联系,可是在自己个人生活中间,她几乎难以与任何一个人沟通和联系。她曾经毫不留情言辞尖锐地揭露别人所编造的神话与谎言,然而自己却生活在谎言编织的网络核心之中,浑然不知。她一生中都在努力地研究这个宇宙,却忽略了一个最为清楚的消息:像我们这样的一些渺小的生物,之所以能够承担浩瀚无边万千变化的一切,唯有通过爱。

  百眼巨人的计算机如此忠于职守坚持不懈并且具有创造性,一定要与爱琳诺·阿洛维进行接触和联络,几乎是在传达一种个人的迫切需要,要与他人分享这个发现。

  一种截然不同的演示、演算与显示,依照最为严格的基于11的算术,以11为基底,进行11进制的演算,最后所写出的结果,完全是0和1。把这些结果与从织女星接收到的内容相互比较,最多不过是一种最为简单的消息,然而其统计学上的意义十分显著。程序把数字重新编排了一下,组成一个正方形光栅,横行竖排,数目相同,第一行,从左到右,整整一行不间断的0。第二行,严格精确地在正中间,出现单独一个1,左右两侧,都是0,一直延伸到最靠边。随后出现了更多的行,准确无误地形成一道,由1构成的弧线。这个简单的几何图形很快就构造出来,一行接着一行,自我深思,富有前景。完成这个图形的最后一行出现了,除了正中间有单独的一个1之外,其余的全部都是0。随后的一行,毫无例外地完全都是0,这构成了框架的一部分。

  深深地隐藏在超越数之内的,以变换的数目字的不同模式形成的图形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形,它是在一片由空洞无物的零构成的空白场内,用基本单元数描绘出来的。

  这样一个圆形,说明宇宙是按照一定的意图构造出来的。无论你发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星系之中,你把这个圆周长度除以这个圆形的直径,测量要达到足够的精确度,就会发现一个奇迹——其中隐含着另外一个圆形,在小数点之后,沿着几千米长的数字长河,顺流而下。必然会有更进一步、更为丰富的消息。

  无论你看起来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无论你是由什么材料构造而成,都没有关系;无论你来自哪里,都没有关系。只要你生活在这个宇宙之内。稍微具有一点儿数学能力,早晚你总会发现这样一个结果。因为它已然在那里存在,而且存在于所有的物体之中。你没有必要离开自己生活的星球,远奔异域他乡去寻找它。它就在宇宙的构造本身,它就在物质的本性之中,这正像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在作品的某个角落,总会有艺术家本人,写得小小的,自己的签名。纵观人类、神灵与魔鬼,或者把他们归结为代管事务的保管者和隧道的建造者,必然有一个大智慧可以追溯到宇宙之前。

  圆周已经封闭了。

  她已经找到了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科学家和他们的科幻小说。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附录 作者附言

  毋庸讳言,我必然会受到我所认识的人的影响,不过,其中没有任何一个角色是依照某个真实的人描写的。尽管如此,在这本书里特别要感谢世界SETI社团和群体——来自我们这个小小的行星各地的科学家,组成了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工作,有时面临着惊人的障碍,持续不断地监听来自天空的信号。特别要向SET的先驱者弗兰克·锥克(Frank Drake ,1930~)致谢,还有菲利昔·毛瑞森(Philip Morrison )和已故的萨阔夫斯基(I·S·Shklovskii)。寻找地外智能的工作己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有两项重要的计划同时进行——8兆频道META/哈佛大学的哨兵观测计划,是由以帕萨迪那为基地的美国行星研究学会(Pasadenabased Planetary Society )出资举办的,还有更为专门的规划,是在美国国家宇航局(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主持下进行的。关于这本书,我最欣慰的希望就是,真正科学发现的快速步伐使它显得十分陈腐,从而不得不把它废弃。

  有很多朋友和同事曾经阅读过早期的初稿,并不吝赐教,作过详细的品评,使得本书从中获益,最终以当前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应深深地感谢以下各位:弗兰克·锥克(Frank Drake )、泊尔·朱颜(Pearl Druyan)、列斯特·戈润斯布恩(Lester Grinspoon)、厄文·哥卢伯(Irving Gruber )、庄·龙伯格(Jon , Lomberg)、非利普·毛瑞森(Philip Morrison )、南希·帕尔默(Nancy Palmer)、维尔·普绕文(Will Provine)、司徒尔特·夏皮罗(StuartShapiro )、斯蒂文·臾特(Steven Soter),以及基普·桑尼(Kip Thorne)。桑尼教授不嫌厌烦地考虑了星系之间的运输系统的问题,推导出五十行的方程式描述相应的引力物理学。

  对于内容和风格的有益建议来自斯考特·麦瑞蒂斯(Scott Meredith)、米歇尔·考达(Michael Korda )、约翰·赫曼(John Herman )、哥瑞高瑞·维伯(Gregory Weber )、科利弗顿·非迪曼(Clifton Fadiman ),以及已故的西奥多·斯多吉恩( Theodore Sturgeon)。在准备本书的很多阶段,谢莉·阿顿(Shirley Arden )曾长时间完美无瑕地参与此中的工作;我对她以及科尔·阿顿(Kel Arden )表示深深的感谢。我要感谢卓舒尔·列德波格(Joshua Lederberg ),很多年以前,是他第一次向我提出,或许只是戏说,也许有一种高级的智慧形态,生活在银河系的中心。正像所有的思想一样,这种思想也是古已有之,类似的说法大约在1750年,托马斯·莱特(Thomas Wright )己经展望到这种前景,是他,第一个明确提出银河系或许有一个中心。

  在1980~1981之间,本书曾由安·朱颜(Ann Druyan)和我改编为电影脚本。琳达。欧波斯特(Lynda Obst)和简垂·李(Gentry Lee)在早期阶段给予很大帮助和促进。在书写本书的各个阶段,我从安·朱颜(Ann Druyan)处获益甚多——从最早期的情节设计、主要角色,一直到最终的毛条校样。在这个过程中,

  我从她那里学到的,正是我书写本书时,所最为珍视的。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作者简介

  卡尔·萨根(Carl Sagan 1934~1996)著名天文学家、教育家和作家,被誉为“全世界最伟大的科学普作家”。1934年11月9日生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一个普通家庭。8岁时萨根就开始认为,在太阳系的其他行星上一定存在着生命——这成为他毕生探寻的一个课题。1951年,萨根进入芝加哥大学攻读物理学。1956年获得物理学硕士学位,1960年,他又获得天文学和天文物理学博士学位。毕业之后,萨根曾在哈佛大学任教。
  卡尔·萨根长期担任康奈尔大学天文学与空间科学教授和行星研究室主任。他深度介入美国太空探测计划,并在行星物理学领域取得了许多重要成果。第2709号小行星以其姓氏命名为“萨根”。他在科普方面的成就更为引人注目。20世纪80年代他主持拍摄的13集电视片《宇宙》,被译成10多种语言,在60多个国家上映,与电视片配套的本书上市后便成为畅销图书。连续70周位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此外,他还写了数十部科普读物。1994年,他被授予第一届阿西莫夫科普奖。
  1996年12月20日,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在西雅图的弗莱德·哈金森癌症研究中心因患肺炎病逝。
  “卡尔讲的题目是宇宙,而他的课堂是世界”。 全世界所有受到他的写作、讲课、演说和电视节目感染的人,都将永远深深怀念他。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书评1:

  这个季节最让人翘首期盼的新书发行。萨根在他的书中热情讴歌了对人类未来最喜悦最乐观积极的爱,从头到尾引人入胜。

      ——《费城探究者》

  《接触》一书所涉及的观点……值得我们深思……这些思想的深度和广度都是极不寻常的。

      ——《纽约时报书评》

  极富有想象的天资……萨根的智慧在书中得到充分的展示……《接触》所包含的思想一针见血地揭露出现代商业文明、国家主义、性别主义的弊端。

      ——《华尔街日报》

  《接触》让你着魔,让你喜悦,让你思考,同时让你为自己活着而感到高兴感到自豪。

      ——《巴尔的摩太阳报》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书评2:科幻观止——卡尔萨根的《接触》

  (转自飞翔网 作者:hal)

  虽然卡尔萨根只写了这一本小说,但是这本通常被认为是“硬科幻”的小说之中,所表现出来的无限的想象力却远远超越了其他科幻小说家,包括软所有科幻作家。因此,用“观止”这个词来评价《接触》这本小说,一点也不过份。

  下面来看看,一个人的想象力可以达到何种的境地。

  首先,是探索外星人计划中探测到了外星人传来的信号,信号在水洞频率附近发送,这是氢原子的频率,也是最可能会利用于太空通讯的无线电频率。这个来自织女星的信号传来的是前100个素数。为什么是素数?因为没有一种自然现象会产生素数序列。自然可以产生整数序列的信号,可以产生斐波那契数列的信号,甚至可以产生平方数,立方数序列的信号序列,但是,不可能产生素数。因此素数信号用一种明确的语言告诉人类,这是一个由智力发送的信号!我们并不孤独,这是一个“大消息!”

  通过调幅波信号,素数被收到了,我们得知我们并不孤独。然后科学家进一步发现,表面上用振幅调制的素数序列信号中隐含了由偏振调制的更多的信息。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电波波峰振动的方向,可以是垂直的,也可以是水平的,也可以成一定的角度,这个角度就是偏振,一个电磁信号的偏振可以用来调制运载信息,这在小说写作的时候还没有出现,但是现在这种技术已经用于很多领域了。

  偏振信号不再是素数,而是大量的信息,对之进行一定的解码之后,发现它们形成了一幅连续的活动图像,作者又在这里吓唬了大家一次:这个图像播出时让所人大吃一惊:是希特勒!外星人向地球发送希特勒的图像!

  但是,这个原来政治含义极强的信号立即被严谨的科学语言解读:在1936年第十一届柏林奥运会开幕式上,为了显示强大的技术能力,德国向全世界第一次电视传播了希特勒宣布运动会开幕的场面,这个信号离开地球,飞向26光年外织女星,然后,这个信号被复制并发回,52年后,信号回到地球,“哈罗,我们听到你们的信号了!”

  作者用这个情节传达了这样的隐喻:科学与政治无关。但是科学与宗教的关系却没有那么容易理清,人类一直在寻找一位上帝,一位全能的造物主,以帮助自己消除孤独与恐惧,但是科技正在一个个地把神迹变为现实,那么,“全能的上帝”与“极端先进的科技”之间的界限该从那里划分?织女星人的能力已远超过《圣经》中所描述的上帝的能力,这个“天上的声音”是否就是上帝的奇迹?

  电视信号中的噪声被过滤出来,原来那就是第三个层次的信息——一个“大机器”的设计图纸。

  这个图纸面面俱到,详细定义了所有机器部件的生产工艺,测试标准等,但没有说明这个机器的用途,全世界几百个国家决定联合制造这个机器,看看织女星人打算让我们来做什么。大机器的所有部件的制造都能用地球上已有的工艺造出来,但是很多原理却完成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处理这种矿物就可以得到99.998%纯度的铒?为什么用这种有机物就可以生长出这样的部件?为什么这样组装这些原来没有功能部件,就可以激活一些内部能量?没有人能完全搞明白那怕其中的百分之一,但是生产的过程大大拉动了地球工业的成长和科技的进步。

  最后看来,大机器是一个传送装置,五个宇航员(包括我们的女主角爱丽)进入大机器,大家一般来说都认为大机器将会在开动之后飞越26光年,到达织女星。但是它是如何推动的?为什么其中仅设计了连宇航服都装不下的5个座位,而没有任何放置长途旅行的食品给养等位置?织女星人不知道人类是需要吃东西,呼吸空气吗?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大机器开动了。三个沿正交轴旋转的磁环形成了巨大的能量,载人舱就在磁环中间。五个宇航员发现大机器打开了一个空间的蛀洞,载人舱穿过蛀洞,越过了无数的“大星系”,走马观花地参观了无数文明(和遗迹),到达了织女星。

  织女星人的出现颇具戏剧性: 所有的人都遇上了自己一生中最爱的人,爱丽遇上了已故的父亲。织女星人认为,用这种形态来与地球人交流时,障碍最小,因此他(它?)们提取了五个人的记忆,造出了这些形象。织女星人自己是什么形像?不知道,或者,正确的问题是:他们有没有“形像”?

  爱丽的父亲领她参观了银河的中心,向她介绍了一个众多星际参与的工程项目:再造宇宙。现有的宇宙在快速扩张中,越来越不活跃,熵的增加让宇宙越来越向着死寂发展,于是他们在银河的中心建造了两个超级黑洞,更确切地讲,一个黑洞,一个白洞,他们把几百万颗恒星牵引到其中,通过这个通道,把质量和负熵运输到仙后座附近,在那里制造了一个活跃的宇宙区域,试图解决宇宙的“荒芜”问题。

  在这个项目中,地球人的位置呢?织女星人告诉爱丽,还没有。人类还需要成长,度过自己的青少年期。

  终于,爱丽问出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你们的信仰是什么? 你们可以操纵几百万个恒星系,可以操纵时间和空间,但是你们还有没有信任着一个上帝?

  织女星人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也是过客,有很多事情他们也还是不懂。但是他告诉爱丽,他们也在寻找一个创造者,但并不是人类所认为的那样,有一个全能的上帝那样的事物,他们相信有一个创造者,他们相信确实有一种意图创造了这个宇宙,这个创造者不会让海水分开,不会向不敬者降下血与火,他只是创造了基本的物理定律。创造者并不去干涉这个世界,但是他在创造这个世界时,有自己的意图。这个意图是什么,织女星人和所有世界的人们都不知道,他们只是有证据证明,的确存在着这个意图。

  会见结束了,他们回到大机器的飞行舱中,穿过蛀洞回到地球。他们兴奋地从大机器里冲出来,但是发现地球上的人们正沮丧地宣布实险失败:机器运转起来,达到了最大功率后,就开始停下来,然后,五个宇航员就出来了,个个处于极度兴奋中。

  所有的人都无法提供证据证明自己已经离开地球二十个小时,在地球上的其他人看来,他们那里也没有去,一秒种也没有离开过,机器转动,然后自动停止。宇航员们所携带的录音录像设备都没有内容。他们被质询,说法一致,但是只是没有证据。爱丽自己遇上了她质疑神学家的矛盾:神学家确信自己听到了上帝与自己谈话的声音,但是他们没办法证实。

  不仅如此,在大机器开动到最大功率的那一刻,一直在向地球传送的“大消息”停止了。这个信号的源头远在26光年之外,织女星人如何提前26年知道地球已经正确建造了大机器,可以把这个信号关闭了呢?有两个可能的解释:第一,织女星人可以控制空间,也就可以控制时间。大机器到达织女星时,织女星控制时间中某种因果关系可以影响到26年前,以便于提前26年把信号关掉。第二,这个大消息的源头根本不在26光年之外,而就在很近的地方,才能如此反应迅速,实际上,是爱丽与全球的射电天文学家联合,伪造了大消息。

  讽刺的是,按奥卡姆剃刀,后者的假设更少,更可能是事实。

  当然,机器曾被再次试着启动,但是无法运转。爱丽猜想,这个机器并不能独立运行,只是织女星人的一个终端设备,织女星人制造了蛀洞,然后大机器利用这个蛀洞运行。现在织女星人还并不打算再次开启这个通道。

  但是,没有证据。更可能的假设是,大机器是个骗局。

  五个宇航员与政府协议,在没有提供证据之前,不向世人透露机器运行的结果,只宣布机器运行失败。爱丽回到新墨西哥的沙漠,继续她的射电天文学研究。但是,她还记得织女星人对她说过的话,关于那个创造者存在的证据。织女星人有证据存在这个创世的意图,虽然并不知道这个意图的本身是什么。这个证据不必携带回地球,因为它无处不在。

  PI,是一个无限不循环的超越数。从一个中心点开始,在平面上用一个固定的长度为半径绕行一周,圆周长与直径之比就是圆周率PI,通过简单的迭代算术式1-1/3+1/5 -1/7-1/9 ...计算,或是微积分公式,可以很容易地计算出这个常量,并把它计算到无穷位上。无论是从几何上讲,还是从数学上说,这个PI都是宇宙的一个常量,它是宇宙空间本身的一个性质,也是数学本身的一个性质。可以说,它也是客观规律本身的一个性质。

  织女星人告诉过爱丽,有一个证据,一个明显的意图,存在于这个常量中。

  爱莉利用克雷超级计算机来计算PI后的小数位。一天又一天,运算出的位数远远超过历史上曾经的位数。看似随机的小数位无穷无尽地出现。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PI中的不同寻常的东西。

  在一定的位置上,无限不循环的数字忽然消失了,统计学上的随机分布突然被打破了,一定规律的数字开始出现。在用11进制对这些数据进行转换后,数字的序列变成了一串1和0!在PI的这段位置上,只有11进制的1和0存在,爱丽把这些1和0用一定的矩阵方式排列,0和1形成了一个图像:在“0”构成的背景上,“1”清清楚楚地构成了一个圆环。这就是造物主的签名。

  一个有11个手指的造物主?他把信息深藏在PI常量中,也就是说,深藏在空间本身的结构中,深藏在数学和因果规律之中。这是又一个“大消息”!这个“大消息”早在宇宙创造时起就已经深藏在这里,在10的100次方那么多的位数之后,等待着被发现。但是在那之后,还有无穷的位数存在着,那么,PI中这些其他的数字又是什么?真得是圆周率本身吗?还是创造者留给我们的更深一层的信息?

  织女星人说过,并不是只有PI这个超越数中隐藏了这个证据。

  你见过这样的想象力吗?并不需要巨型的宇宙飞船,并不需要激光枪和光刀武士,只需要这个现实世界本身。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

书评3:SETI:有多少外星文明可以接触?

      ——影片《接触》之前世今生

  江晓原

  关于地球人类与外星人之间交往的幻想,至少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早在1898年,威尔斯(H·G·Wells)就创作了小说《星际战争》(The War of the Worlds,中译名有《大战火星人》等),可算最早的版本之一,小说描述火星人入侵地球,锐不可挡,要不是它们最后意外地死于地球上的细菌,地球被征服已经无可避免。《星际战争》后来当然被搬上了银幕,拍成同名电影,但因年代较早(1953年),手法老旧,今天看来已经缺乏吸引力。再往后,假想外星文明攻击人类、入侵地球的幻想电影层出不穷,比如《独立日》(Independence Day,中文名有时译作《天煞》)之类,那就场面浩大,气势恢宏了。

  与文学家的幻想不同,科学家要“玩真的”——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和外星人接触。

  要接触当然只能做两件事情:一、向外星人发送我们的信息;二、设法接收外星人的信息——即使不是发送给我们的。

  在这两件事情上,美国科学家卡尔·萨根(Carl Sagan)都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

  第一件事情,萨根曾参与过“水手9号”、“先驱者”系列、“旅行者”系列等著名的宇宙飞船探索计划,他和德雷克(Frank Drake)设计了那张著名的“地球人名片”——镀金的铝质金属牌,上面用图形表示了地球在银河系中的方位、太阳和它的九大行星、地球上第一号元素氢的分子结构,以及地球上男人和女人的形象。1972年3月2日和1973年4月5日,美国发射的先驱者10号和先驱者11号探测器上都携带了这张“名片”。

  第二件事情,则总是和德雷克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1960年,德雷克开始实施使用26米直径的射电望远镜探索外星文明的计划——他命名为“Ozma计划”,这通常被认为是最早的SETI行动(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即“地外文明探索”)。当时他认为已经检测到了外星文明的无线电信号,但后来发现其实只是军方进行秘密军事试验发出的。

  在第二件事情上,萨根也不甘人后。他打算撰写一部以SETI为主题的科幻小说《接触》(Contact),他为这部小说准备了一份写作计划,1980年12月5日这天,分送9家出版社进行投标,结果西蒙—舒斯特出版社以预付200万美元稿费的出价中标。为一部尚未动笔开写的小说竟预付如此惊人的稿费,当时实属空前之举,消息传来,在萨根的天文学家同行当中引起了“强烈的情绪”——就是嫉妒。其实这是因为萨根此时已经是享有世界性声誉的天文学家,而且轰动一时的电视系列片《宇宙》又将他推上了文化名流的地位,所以出版社才会出价如此之高。

  小说《接触》在签约时就被预定在1984年搬上银幕拍成电影。萨根此时已经从科学涉足文艺许久了,但在他心目中,最像样的文艺,莫过于电影——据说这与他父亲当过电影院检票员有关(想必萨根小时候沾光看了不少电影),所以他对于电影《接触》的筹拍十分投入。但是,在好莱坞制片人眼中,SETI这样的玩意儿毕竟不是那么吸引人的,和小说《接触》的惊人身价不同,《接触》的剧本到了好莱坞却成了流浪儿——从一个制片人手上转到另一个制片人手上,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直到1997年夏天,电影《接触》(中译名有时称为《超时空接触》)才终于举行了首映式。影片由萨根编剧、泽米吉斯(R·Zemeckis)导演、朱迪·福斯特(Jodie Foster)主演。

  《接触》中的女主角爱博士,其实就是萨根自己的化身。她从小热爱天文学,长大后全身心投入天文学研究,研究的项目正是SETI行动——用20世纪60、70年代非常时髦的射电望远镜接收并试图解读外星发来的无线电信号。和现实中的情形不同,《接触》中的SETI行动取得了重大成果——她的研究小组真的接收到了外星发来的无线电信号!而且,对这些信号解读的结果表明,这是完整的技术文件,指示地球人建造一艘光速飞船(实际上是时空旅行机器,乘上它可以到达织女星)。于是美国政府花费了300亿美元将飞船造成,女主角爱博士争取到了乘坐飞船前往织女星的任务,她童年的梦想眼看就要成真……

  但是,在全世界媒体众目睽睽之下,飞船在发射的瞬间却掉落下来,似乎它根本就没有被发射上去。但是,在飞船里的女主角爱博士,却已经经过了18小时的时间,到达了织女星并且又回来了。但是,她却无法让官员们相信她在飞船中的经历,她甚至将面临欺骗政府耗费300亿美元的指控。但是,人们后来发现飞船中的记录磁带上,恰好有18个小时的噪音,所以仍然准备向爱博士继续提供研究经费……。影片就是在不断的“但是”的转折中,展开着萨根编织的故事情节。

  《接触》中所反映的SETI行动,至今仍在继续进行。虽然德雷克的“Ozma计划”没有获得预想的结果,但他的方案引起了其他天文学家的兴趣。后来有凤凰计划(Project Phoenix),它有选择地搜查200光年以内约1000个邻近的类日恒星——当然是假定这些恒星周围有可供生命生存的行星。到1999年中期,凤凰计划已观测了它名单上一半的星体,但仍未检测到地外文明信息。所以对SETI表示反对或怀疑的也大有人在,有很多科学家根本就不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在他们看来SETI当然是毫无意义的。凤凰计划现在的观测,是使用设置在波多黎各的直径305米的阿雷西博(Arecibo)射电望远镜,这可能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单个射电望远镜。

  萨根本人就如《接触》中的爱博士那样,坚信外星文明的存在,那个估算银河系中高等文明数量的著名的“德雷克公式”,就是德雷克和萨根一起鼓捣出来的,萨根估算的结果是,银河系中“先进技术文明”的数量在100万的数量级。他还相当倾向于相信外星人曾经在古代来到过地球。特别是,萨根认定外星人会对地球人类友好,这一点他“简直像宗教信仰一样坚定不移”。《接触》当然贯彻了他的这一信念。

  但是,影片《接触》删去了小说中的一个重要情节:爱博士后来发现,在圆周率π中隐藏着宇宙的秘密,当π值到小数点后某位数时,信息代码就出现了。尽管萨根希望在电影中保留这一情节,但最后还是被割爱了。有人认为“删除这一情节,是制片人犯下的最大错误”,因为这使得这部电影“失去了智力上的深度”,无法引出与电影《2001太空奥德赛》(2001: A Space Odyssey)相提并论的对话。

  影片《接触》上映之后,当然也获得了许多好评,上座率是科幻大片《独立日》的五分之一,应该也算很不错的成绩了。然而不幸的是,萨根已经在半年前撒手人寰,他最终未能看到自己编剧的电影上映,恐怕难免抱恨终天。

  【-全书完-】

《接触》 作者:卡尔·萨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