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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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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之声》
作者:本赖克

正文 寂静之声

  原载《科幻世界》2008年5月

  1
  有一天,当沉默者不再沉默……

  2
  这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这是一双三天没有合过的眼睛。这是维柯多的眼睛。
  维柯多细心地调制着仪器,连接好各项设备,深呼吸,“再试一次。”他说,然后按下按钮。
  他对着麦克说:“你好,莫丽,我是维柯多。”他看看莫丽,莫丽一动不动。他又看看显示器,上面依然是一条直线。
  “你好,莫丽。”他重复道。他夜以继日地奋战了13天,也埋头苦干了八年。最近,他感到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你好。能听见我吗?”
  这里曾是“里昂&维柯多植物心理学研究所”,但是维柯多的导师里昂前不久死了,只剩下维柯多独自研究。
  那是一次意外。当时两个人就站在莫丽旁边,他们各持己见,为研究的方向争执不休。年迈的里昂过分激动,心脏病突发,死了。
  “你好。”维柯多咬了咬嘴唇。
  “请回答,随便什么都成,给个信号就行。”但那株植物依然毫无反应。
  又失败了,维柯多想,也许,跟植物交流真的是不可能的吧。
  他转过身,准备回去睡觉,然后第二天离开这个鬼地方。这时,显示器出现了一个波峰,伴随着轻轻的一声“滴”。
  起初,是断断续续的,没有规律。然后,曲线开始有节奏的跳动,一遍一遍的重复,“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过了许久,欣喜若狂的维柯多才反应过来,莫丽是在说:“你好,维柯多。你好,维柯多……”
  然后交谈开始了。这是有记载的第一次人与植物的对话。维柯多几天来的疲倦一扫而空,他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可是,天啊,那么多的问题,他该从何问起?他极力理清自己的思绪,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仿佛一团乱麻。他只好听,如饥似渴地听,记下莫丽说的每一句话。
  然而,没有任何征兆,房间突然间沉寂下来,滴滴声消失了,显示器上只剩下直线。
  维柯多颤抖着拿起麦克:“莫丽?”
  “我在这。”
  “在哪?”
  “就在这。”为了回应他的话似的,莫丽摆动了一下叶子。
  维柯多突然反应过来,没有曲线,没有滴滴声,这两句话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样说话方便一些。”
  这回换作维柯多不说话了。
  “其实,我们植物早就学会跟人类交谈。”
  “那为什么现在才跟我们说话。”
  没有回答。
  维柯多突然间想起了什么。
  “莫丽,以前的研究表明,你们植物的记忆能保持13天,是这样吗?”
  “噢,当然不是,从我还是粒种子起我就开始记事了,我能记得每一次昆虫的叮咬,我们有足够的空间来储存记忆。你甚至可以找我们之中的长寿者来讲述你们人类的历史,只不过,他——”
  “你们怎样感知周围发生的事?你们有视觉吗?”
  “这个,我不太好解释。”
  “但你们确实能感知,是吗?”
  “是的。”
  维柯多沉默不语,他走过去,将莫丽连根拔起,再用膝盖一顶,将它从中折断。“这样就没有目击证人了。”
  莫丽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就像以前的植物被杀死时一样。

  3
  徐成抬头看看天,这将是一场大雨,不过时间还来得及让他赶过去聊上几句。他漫步在一行一行的小麦之间,心想今年的收成一定不错。
  也该不错了。连续2年的旱情,让全家人瘦了一大圈,连孩子都仿佛停止了生长。这是个偏僻山区,外面的“文革”风暴还刮不到这里,但物资运输显然受到了阻碍,全家人的饥饱全靠着地里的收成。
  春天是徐成最忙的时候,他需要耕地,耙平,开沟,整平,开小沟,上肥料,播种,拉沟,最后用土把种子盖好。这之后也不得轻闲。每一次他撒下种子,也是在撒下希望。
  每天,他一个人扛着锄头,跨过崎岖的山路,从家里来到地里。孩子还太小,不能分担他肩上的重担。每一天,他一个人,默默地重复着祖上的工作。
  他早已习惯了整日沉默不语,家也只是个休息的地方。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朋友。而且,还是株小麦。
  这株小麦叫“嗨”。因为徐成想不出个名字,每次打招呼,都是简单的一句“嗨。”于是“嗨”就成了小麦的名字。
  徐成喜欢给“嗨”开小灶。太阳太毒了,他会给它撑把伞;雨太大了,他会担心它被雨打坏;施肥时,他对它最细心……他喜欢和“嗨”在一起,即使是没有农活的时候,他也会借口出来,坐到“嗨”身边,听它讲发生在植物世界的事情,跟他谈那些跟别人都不能谈的话。有时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抬头看着天空,往地上一躺,,一躺就是大半天。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和“嗨”认识的。那天他施完肥,听到有个声音说:“谢谢。”他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人。
  “在这,在你面前。”
  徐成听过小矮人的传说,他眯起眼睛努力寻找,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在哪。”
  “就是你面前的麦子。”
  徐成惊讶地松开了手,铁桶落下来砸到脚上,小麦发出一连串善意的笑声。
  所以徐成一直没敢告诉家人“嗨”的事,而且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但他一直不能确定,到底真的是小麦会说话,还是他出现了幻觉。他只知道,自己不再孤单。
  转眼间,秋天到了。山里的树叶黄了,地里的麦穗也黄了。
  徐成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到来时自己需要面对的问题,但他显然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对“嗨”说:“你别怕。”
  “可我害怕。”
  “我不会伤害你的。”
  “可你会伤害我的兄弟们。”
  过了好久,徐成才说:“对不起,但家里等着吃饭。”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你很特别,你跟别的麦子不一样。”
  “一样。”但徐成没听,他转过身,握紧手里的镰刀。
  这时,另一个声音出现了,来自另一株麦子。这个颤抖的声音说:“我们都一样。”
  然后是无数的声音合在一起说:“我们都一样。”
  徐成疯也似的跑回家。他躲在被窝里,不说话,也不吃饭,病了三天。
  第四天,他又握着镰刀出门了。
  他知道,麦子的声音是不经过耳朵传递的,但他还是塞上了两团棉花。

  4
  约克处在热恋之中。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处在热恋之中。
  他每天都和兰说上千百句话,上万句话,但兰从来都以沉默作答。这可真奇怪,在这个所有植物都开口说话的时代,唯有兰这么特别,连一次叹息都不曾有过。也许是个哑吧,约克心想,但他丝毫不在意,甚至有点喜欢她这样。他常常有一种感觉,他和兰,在心灵深处一直都在亲密交谈。
  他在什么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呢?在他给兰擦拭叶子的时候,在他给兰浇水的时候,在他从各个角度给兰画画的时候……约克对人从来都是言行粗鄙,只有对兰才温柔有加。
  约克特别珍稀和兰在一起的时光。从小到大,没人愿意理他,没人愿意跟他说上一句话,所有人都离得他远远的,只因为他有一张卡西莫多似的脸。约克就像是一面镜子,反射出别人对他的冷淡。讨厌我,是吧?没关系,我也懒得理你们。约克不怕孤单,他完全可以离群索居。
  长大后的约克喜欢上了艺术,他认为自己生命的价值完全可以靠绘画表现出来。他需要一个素描对象。他来到植物商店,绕了几圈,却找不到自己满意的。他讨厌那些叽叽喳喳的植物,尽管它们生得艳美。最后,他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停下,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沉默不语的兰。
  他把自己那张骇人的脸对着店老板,用手一指,说:“这个,我要了。”
  老板沉着脸把兰装好,挥挥手让约克赶紧离开,因为约克不经意间吓走了好几位客人。
  约克把兰摆在了客厅的正中间,这样他可以从各个角度练习画画。慢慢的,画像已经多得快塞满屋子,而约克也清楚了兰叶子上的所有脉路。他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开始跟兰说话的,只知道,和兰说话(即使是自言自语)感觉很好。
  在梦中,兰常常化作一位穿着白色舞裙的年轻女郎,她从不说话,只用眼神和舞姿就征服了他。
  有一天,约克终于开口了:“我好喜欢你啊。”果然,兰还是什么也不说,仿佛没有生命一般。
  但约克还是像往常一样,给兰擦拭、浇水、画画,时不时的,他会说一句:“我真的很喜欢你。”约克喜欢把兰的沉默当作默认,天真的约克,还梦想过跟兰走进婚姻的殿堂。
  但是兰却再也忍受不了了。它受够了跟约克在一起的生活。它不是哑吧,只不过第一次看见约克时它就被吓坏了,说不出话。它以为,只要自己不开口,约克总有一天会把它放走。每一次约克的抚摸,每一次约克的暧昧眼神,都令兰颤抖不已。它想,你的脸上最好不要有任何表情,这样别人才不至于吓晕。好多次,兰想放声尖叫,但它一直在忍耐,忍耐,终于,如决堤的大坝,兰叫出来了:“啊——”险些震坏了玻璃。
  约克激动地捧住兰的叶子,说:“我就知道!兰,我就知道!你答应了吗?”
  “把你的脏手拿开!”
  “你答应了,是吗?”
  “我什么也没答应!松开你的手!”
  约克把手放下,站好。
  “你听好,我不是什么任人勾引的小姑娘,把你那些恶心话都咽回去!告诉你,我们植物根本没有性别的概念,但我知道你确实很丑!丑得让我害怕!”
  夜,很黑,乌云遮住了月亮,连星星的光辉也看不见了。这个时候,约克客厅中的那团火焰就显得格外醒目。

  5
  智者奥尔姆,人类智慧的代表,放弃了之前的一切努力,决定走一条捷径。
  这之前,他研究过所有人类古籍,通读过各个派别的哲学经典,他学习;他体会各种痛苦,享受一切快乐,他感受。剩下的时间,他用来思考: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位思想家了,别的人都在忙着享受,享受痛苦,享受欢乐,如果他不能找出答案,那么人类也许永远与这个问题的答案无缘。但现在,垂暮的他也不得不宣告放弃。
  我的时间不够,奥尔姆想。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生物,它们除了思考什么也不能做,它们有足够的时间,有的甚至长达数千年。他们,一定知道答案。
  奥尔姆没做耽搁,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发了。他先来到郊外,这里有一颗五百多岁的松树。奥尔姆问:“你可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吗?”
  一个不屑的声音说道:“无聊。”
  奥尔姆遗憾地想,它还不够成熟,我需要跟更有智慧的树交谈。
  他穿越大洋,深入沙漠,登上高峰;他忍受海风的吹拂、烈日的曝晒和寒冷的侵袭;他向一千岁的树请教,向两千岁的树请教,向五千岁的树请教,但依旧没能得到答案——它们或是沉默,或是嘲笑。
  在太平洋的一座孤岛上,一株榕树独树成林,霸占了整个岛屿。奥尔姆绕着它走了一圈,(也就是绕着岛走了一圈)然后站在它面前,感觉自己无比渺小。他暗自把树的形像换成了一个有着仙风道骨的白袍仙翁。
  海风吹过,榕树的枝叶微微摆动。
  “生命的意义?啊,在我生出第832根柱根时曾想过这个问题,但生出第833根柱根时我就不想了。”
  “那你可曾找到过答案?”
  “也许吧,我记不清了,年纪大了,记不住太多琐事。”
  简直岂有此理!这也叫琐事?奥尔姆气冲冲回到家,对家里的一盆紫罗兰大发雷霆:“你们!你们有这么好的条件,却不懂得利用!这是浪费你们知道吗!”
  紫罗兰吓得缩了缩叶子,他从没见过这位学者发火。“你可以加入我们,凭你自己找出答案。”
  “胡说!”奥尔姆把手一背,迈着步子走开了。可他的内心却再也不能平静。
  没过几天,奥尔姆独自来到一座孤岛。他把船沉掉,选了一个合适的地点,然后脱掉衣服,服下一粒药丸……
  奥尔姆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没有眼睛。这种感觉很奇妙——他的视野从没有这样开阔,周身三百六十度,从地下到天上,他全能看见。不仅仅是看,他还能听,能感受。海量的信息,从四面八方突然间汹涌而来,挑战着他的生理极限。他所能做的只是适应,撑住。挺过了第一阶段,奥尔姆发现自己并没有轻松下来。他紧接着要做的是理解。重新理解阳光、风、土壤、空气、海浪、草、鱼、虫、人类……这些更让他难以忍受,因为所有的事物都与他的原有观念背道而驰。他痛苦地想要自杀,却发现这比死亡本身更加让人难以企及。
  最后,他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他用了50年来忘记自己身为人类时的一切,又用了50年来适应自己的树的身分。100年来,奥尔姆充分放纵自己的感官,感受这世上的一切。100年来,奥尔姆竭力将自己与自然和谐起来,从痛苦的深渊爬到快乐的殿堂。100年来,奥尔姆没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连自言自语都不曾有过。
  100年后,奥尔姆早已忘记了当初的问题是什么。

《寂静之声》 作者:本赖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