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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梅乐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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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梅乐迪》
作者:乔治·R·R·马丁

正文 记住梅乐迪

  网友 舍我驱驰 提供

  特德正在刮着胡子,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大惊之下,他竟然失手割伤了自己。他住在这幢公寓的三十二层,一般来说,要是有外人到访的话,公寓守卫杰克都会提前跟他打个招呼。这么说,来者一定是这幢楼里的住户。可是,特德根这幢楼里的人并不熟,他跟他们的交情也只局限于电梯里礼节性的微笑而已。“就来。”他嚷嚷了一声,然后怒气冲冲地抓过一条毛巾,擦去了脸上的肥皂泡,接着又拿了一张纸巾捂在伤口上。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声骂了句“妈的”,今天下午他还得出庭呢。如果这次又是偷偷溜进来的——上个月就有一个家伙从杰克眼皮子底下溜了进来——那他可就不客气了。
  门铃又响了起来。特德大叫了一声:“就来了,该死的!”接着,他又擦了一下脖子上的血迹,把纸巾扔进废纸篓,然后大步穿过下沉式客厅,来到了门口。开门之前,他先透过猫眼向外看了看。“哦,天哪!”他咕哝了一句。在对方再次按下门铃之前,他卸下了防盗锁链,然后猛地拉开了门。
  “你好,梅乐迪。”他说道。
  对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应了一声:“嗨,特德。”梅乐迪手里拎着个旧提箱,那是个破旧不堪的布面箱子,印着极其丑陋的红黑格子图案。箱子的把手已经没有了,权充把手的是一段绳子。特德上一次看见她是在三年以前,那时她的样子就十分狼狈,而她此刻看上去比那时还要糟糕。她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扎染T恤,都皱巴巴、脏兮兮的,越发显出了她的憔悴。她整个人瘦骨嶙峋、细脚伶仃,长长的金色鬈发已经好久没洗了,脸又红又肿,就像刚刚哭过一样。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梅乐迪总在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哭个不停。
  “你不请我进去吗,特德?”
  特德做了个鬼脸。他当然不想请她进来,前面可是有过教训的——请神容易,送神可就难了。可是,他总不能就让她拎着个手提箱在走廊里站着吧,毕竟她曾经是一位亲密的老朋友啊,他心酸地想道。“哦,当然。”他做了个手势,“进来吧。”
  他从她手里接过箱子,把箱子放到门边,然后把她领进厨房,又烧上了一些水。“看你的样子,应该来杯咖啡才对。”他说道,尽量保持友善的腔调。
  梅乐迪又是微微一笑,“你不记得了吗,特德,我是不喝咖啡的。咖啡对人体不好,特德。以前我老跟你这么说,你不记得了吗?”她从餐桌边站起身,走到碗柜边翻找起来,“你有热巧克力吗?”她问,“我喜欢热巧克力。”
  “我从来不喝热巧克力,”他说,“我只会使劲儿喝咖啡。”
  “你这样是不行的,”她说,“咖啡对你没好处。”
  “是啊。”他说,“那你喝果汁吗?我这儿有果汁。”
  梅乐迪点了点头,“好的。”
  他给她到了一杯橙汁,领她回到了餐桌旁边。在等水烧开的间隙,他拿过一个杯子,放了勺马克西姆咖啡。“呃,你怎么跑芝加哥来了?”他问。
  梅乐迪哭了起来,特德背靠在灶台上看着她。她的哭声很大,泪水哗哗地往下流,一个常常哭泣的人居然还会有这么多泪水,实在有些不可思议。水烧开之后,她才抬起了头。特德往自己的杯里倒了些开水,又加了一勺糖。梅乐迪的脸显然更红肿了,她用责备的目光盯着特德。“我的生活糟透了。特德,我需要帮助。我没有地方住,于是就想到你这儿来柱上一阵子。哦,简直糟透了。”
  “梅乐迪,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特德回答道,一边若有所思地啜着咖啡,“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这里小住几天,但是不能再长了,我可不需要什么室友。”她总能让特德感觉自己像个不近人情的混蛋,不过,跟她打交道还是一开始就硬起心肠比较好。
  听到“室友”两个字,梅乐迪又哭开了。“你说过我是个好室友的,”她哭哭啼啼地说道,“我们以前那么开心,你不记得了吗?那时候你可是我的好朋友啊。”特德放下咖啡杯,看了看厨房的钟。“现在我没时间跟你追忆什么过去。你按门铃的时候我正在刮胡子,这会儿得去上班了。”他皱了皱眉,“把果汁喝了吧,随意点儿,不用拘束。我得去穿衣服了。”他突地站起身来走出了厨房,留下她自己在餐桌边继续哭泣。
  特德回到浴室,刮完胡子,又好好处理了一下伤口,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梅乐迪。他现在就可以断定,眼前的事情会非常棘手。他也为梅乐迪难过——她的生活一团糟,极其痛苦,而且无处求援——可他不会再让梅乐迪把她那摊子烂事儿摊到自己身上来了。这次不会了。这种转嫁痛苦的事儿她已经干过太多次了。
  特德走进卧室,对着衣柜忧心忡忡地发了好半天呆,然后选了一套灰色的西服。他对着镜子仔细地系好领带,又皱着眉头看了看伤口。接着他检查了一遍公文包,确认关于森迪克一案的所有文件都已经按顺序放好,然后点了点头,走回了厨房里。
  梅乐迪站在灶台边上,正在煎薄饼。听见特德进来,她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还记得我煎的薄饼吗,特德?”她问,“以前你很喜欢吃我煎的薄饼,特别是蓝莓馅儿的,你还记得吗?可是你这儿没有蓝莓,所以我只能做不带馅儿的了,可以吗?”
  “上帝呀,”特德咕哝了一句,“见鬼,梅乐迪,谁让你做吃的了?我跟你说过我得去上班了。我没时间跟你一起吃饭,我现在就已经迟到了。再说了,我从来都不吃早饭的,我正在努力减肥。”她的眼里又闪出了泪光。“可是——可是这是我特别为你做的煎饼呀,特德。那我该怎么处理这些饼呢?我该怎么办呢?”
  “把它们吃掉好了。”特德说道,“你得再长点儿肉才好。天哪,你看起来太糟糕了,看样子你都有一个月没吃东西了。”
  梅乐迪的脸拧在了一块儿,显得非常丑陋。“你这个混蛋,”她说,“我还当你是我的朋友呢。”
  特德叹了口气。“别生气。”他瞟了一眼手表,“看,现在我已经迟到一刻钟了,我得走了。把你的煎饼吃了吧,然后再睡会儿觉。我六点左右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吃饭,边吃边谈,好吗?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那样也好。”她答道,脸上忽然有了些歉疚的神色,“真的好极了。”

  “请转告吉尔,让她到我办公室来,立刻。”一到办公室,特德就冲秘书比利嚷道,“顺便你再帮我们拿点儿咖啡,好吗?我急需来点儿咖啡。”
  “好的。”
  咖啡呈上来几分钟之后,吉尔过来了,她和特德都是这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他示意她坐下,然后把一杯咖啡推到她面前。“坐,”他说,“听着,今晚的约会得取消了。我遇到麻烦了。”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她说,“怎么了?”
  “今天早上,有一位老朋友上门来找我。”
  吉尔一边的眉毛优雅地挑了一下。“是吗?”她说,“老友重逢,应该很开心呀。”
  “如果是跟梅乐迪的话,就不会开心了。”
  “梅乐迪?”她说,“名字很好听。是旧情人吗,特德?怎么说来着,‘夙愿未偿的暗恋者’?”
  “不,”他说,“不,不是这么回事。”
  “那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你知道的,我最喜欢听恐怖离奇的故事了。”
  “梅乐迪和我是大学时代的室友。同住的不只是我们俩——你别想歪了。我们一共四个人,我和一个叫迈克尔·因格哈特的家伙,加上梅乐迪和另一个女孩,安妮·卡耶。我们四人合住着一套破旧的大房子,在那儿住了两年。我们是——朋友。”
  “朋友?”看样子,吉尔不怎么相信这种说辞。
  特德冲她皱了皱眉。“朋友。”他又说了一遍,“哦,见鬼,我跟梅乐迪上过几次床,跟安妮也上过。她们俩跟迈克尔也鬼混过那么一两次。可是,这种事情也就是——也就是出于友谊,你明白吗?我们要谈恋爱都是跟外头的人谈。我们会互相诉说烦恼,听听对方的意见,趴在对方的肩头哭一哭。见鬼,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异,那时候我还留着一头长发,一直到屁股这儿呢。那时候的一切都很怪异。”他搅了搅杯里的咖啡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当然了,也是非常美好的时光,非常特别的时光。想到那些时光终究已经逝去,有时候我还会感到遗憾。我们四个很亲密,真的很亲密。当时我真的很爱他们几个。”
  “小心措辞呀。”吉尔说道,“我会嫉妒的。我的室友和我可是打心底里相互瞧不起的。”她笑了笑,“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特德耸了耸肩。“就是一般的套路呗,”他说,“我们毕了业,然后各奔东西。我还记得在那个老房子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抽了大量大麻,一个个晕晕乎乎的,还发誓要永葆友谊;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会形同陌路;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时候,嗯,其他三个都得伸出援手。我们达成了这个约定。”
  吉尔微笑着。“真是感人,我做梦都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当然了,这样的约定没能维持多久。”特德接着说了下去,“我们都努力了,可是,世事难料啊。我接着上了法学院,然后辗转来到了芝加哥。迈克尔去了纽约的一家出版社,现在他是兰登书屋的编辑,结了婚又离了婚,还带着两个孩子。我们以前还通信,现在则只在圣诞节互相寄寄贺卡。安妮当了老师,最近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时她是在菲尼克斯,不过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儿了。我们只聚过一次,她老公显然不大喜欢我们几个。照我看,安妮应该跟他说过我们最后那晚的狂欢吧。”
  “那你家里的这位客人呢?”
  “梅乐迪,”他叹了口气,“她可是个大麻烦。她在大学时期是非常出色的:充满激情,人也漂亮,活得真叫自由奔放。可是,毕业之后她混得很糟糕。头几年她努力想成为一名画家,可是画得又不够好,没什么成就。谈了几次恋爱,到头来都是不欢而散。后来在单身酒吧认识了一个家伙,差不多一星期之后就嫁给了他。这场婚姻可是糟透了,她老公长期酗酒,喝醉了还要打她。忍耐了半年之后,她终于跟那家伙离了婚。可她老公还是不时地跑去找她,把她揍上一顿。这么过了一年吧,他才终于被赶跑了。那以后,梅乐迪开始吸毒——吸得很凶。她去戒毒所呆了一段时间,出来之后情况也没有任何改观。她没法找到稳定的工作,也离不开毒品,跟每个男朋友的关系也顶多只能维持几个星期。她已经完全自暴自弃了。”说到这儿,他摇了摇头。
  吉尔噘起了嘴。“听起来,这位女士需要别人帮她一把。”她说。特德涨红了脸,一下子生气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帮她吗?天哪!她想当画家那会儿,迈克尔从自己供职的出版社给她找了几件封面设计的活儿,可她呢,不单做事拖拖拉拉,还和设计主管大吵大闹,害得迈克尔差点丢了饭碗;我飞到克里夫兰帮她打离婚官司,一分钱也没收她的。没几个月我又跑了一趟,还在那儿呆了好一阵子,就是为了和当地的警察交涉,让他们保护她不受前夫骚扰;在她无家可归的时候,安妮收留了她,还把她送到戒毒所戒毒。这一切换来的又是什么呢?她试图勾引安妮的男朋友,还说什么要‘分享’男友,就像以前一样。我们都借过钱给她,从来都是有借无还。我们总得听她诉说自己的烦恼,天哪,不管有多烦我们也还是听着。几年前有一阵子,她每周都要给我打电话,诉说花样翻新的伤心故事,电话费当然还得我来掏。打电话的时候,她还总是哭哭啼啼的。”
  “我明白你为什么对她的来访不感兴趣了,”吉尔冷冷地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特德说,“我就不该让她进门的。前几次她来电话的时候,我总是不搭理就给挂了,当时看来这招还挺有效的。一开始我也觉得内疚,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可是,今天早上看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赶她走。要我看,最后我还是得硬起心肠残忍一回,别的法子根本行不通。她肯定会破口大骂,把旧友情老承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搬出来,还会拿自杀来要挟我。等着吧,有好戏看咯。”
  “那我能帮你什么吗?”吉尔问。
  “事后给我点儿安慰就好了。”特德答道,“事后能有个人来跟你说,你还不算是个混蛋,就算你刚把老朋友一脚踢下深渊也没关系——这样的安慰倒是蛮不错的。”
  那天下午,他在法庭上的表现糟糕极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梅乐迪,都是如何摆脱梅乐迪,同时尽可能地减小对她的伤害,手头的官司反而被挤到了一边。梅乐迪以前老是肆意践踏他的神经,他已经受够了。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自己被她折磨得筋疲力尽,也不会再让她把自己弄得失魂落魄了。

  特德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胳膊底下夹了一包中式外卖——他决定还是不带梅乐迪出去吃了。梅乐迪正赤身裸体地坐在起居室中央,一边吸白粉一边傻笑。看到他进门,梅乐迪抬起头,非常开心地说道:“瞧,我弄到了一些可卡因。”
  “天哪!”他惊呼一声,丢下外卖和公文包,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过地毯,“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他吼道,“老天,我可是个律师,你想砸掉我的饭碗吗?”梅乐迪把白粉摊在一张方纸片上,正在用一张卷起的钞票吸食。特德劈手把这些东西夺了过去,梅乐迪哭了起来。他走进卫生间,把所有东西,包括那张钞票,全扔进马桶里冲走了。就在钞票即将消失的一刹那,他才发现那竟是张二十美元的钞票,而不是一块钱,不由得越发恼怒。他回到起居室里,看见梅乐迪还在哭泣。
  “不要再哭了,”他说,“我不想再听你哭闹了。把衣服也穿上吧。”这时候,他心头又有了别的疑问。“你从哪儿弄来的钱买那些东西的?”他逼问着她,“呃,哪儿来的?”
  梅乐迪呜咽着。“我卖了一些东西,”她怯生生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介意的。这些可卡因很不赖。”她惊恐地往后退去,还举起一只胳膊挡着脸,似乎害怕特德打她似的。
  至于她卖的是谁的东西,那就无需再追问了,他知道答案的。多年前她曾对迈克尔玩过同样的把戏。至少,他听迈克尔这么说过。他叹了口气。“穿上衣服,”他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遍,“我带了中国菜回来。”过一会儿,他得检查检查少了什么东西,然后再给保险公司打电话。
  她乖乖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浴室;几分钟后又走了出来,身上穿了件背心和一条破破烂烂的毛边短裤。
  特德找来几个盘子,把那些吃的在饭厅的餐桌上摆了出来。梅乐迪相当温顺地吃了起来,还把所有的东西都在酱油里泡了泡。隔个几分钟,她就会为了某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笑话傻笑上一通,笑完之后又一脸严肃地接着吃饭。最后她打开自己的幸运签饼,咧开嘴大笑起来,“看啊,特德!”她开心地叫道,把那张小纸条递给了他。
  特德接过来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朋友还是老的好。”“妈的。”他嘟哝了一句。他根本没去打开自己的幸运签饼,对此梅乐迪很是好奇。“特德,你也应该打开来看看,”她说,“不看自己的幸运签饼的人会走霉运的。”
  “我不想看,”他说,“我得换下这身衣服。”他站起身来,“坐着别乱动。”
  不过,等他换好衣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打开音响,放上一张唱片了。谢天谢地,她没把这个也给卖了,特德想道。
  “你想让我跳舞给你看吗?”她问,“还记得以前我怎么给你和迈克尔跳舞吗?绝对性感……你以前还总跟我说我跳得很好呢。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是可以成为一名舞蹈演员的。”她在起居室中央秀了几个舞步,脚底却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了。她的样子实在滑稽可笑。
  “坐下,梅乐迪,”特德用尽可能严厉的口吻说道,“我们得谈谈。”
  她坐了下来。
  “不准哭,”正式开讲之前他首先声明,“你知道吗?我不希望你哭。每次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哭,那我们就什么都谈不成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哭,我们的谈话就什么时候结束。”
  梅乐迪点了点头。“我不会哭的,特德。”她说,“我现在感觉比早上的时候好很多。因为我和你在一起,所以感觉好多了。”
  “你没有跟我在一起,梅乐迪,别来这一套了。”
  她又开始泪眼婆娑了,“你是我的朋友,特德。你、迈克尔,还有安妮,对我来说,你们都是很特别的人。”
  他叹了口气,“出什么事了,梅乐迪?你为什么要上这儿来?”
  “我失业了,特德。”她说。
  “是那个女招待的工作吗?”他问。特德上一次见她是在三年前,那时她在堪萨斯城的一个酒吧里当女招待。
  梅乐迪困惑地冲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女招待?”她说,“不是的,特德,那是老早以前的事儿了。那时我还在堪萨斯城,你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那你最近的工作是什么呢?”
  “是个很烂的活儿。”梅乐迪说道,“在工厂里做工。在爱荷华的得梅因,那是个很糟糕的地方。我没去上班,他们就把我炒了。当时我的毒瘾发作了,你明白吗?我只是需要休息几天,然后就会回去上班的,可他们还是把我给炒了。”说着说着她又要掉眼泪了,“我已经好久没有找到过像样的工作了,特德。我可是学艺术的,你还记得吗?你和迈克尔,还有安妮,你们的房间里都挂着我画的画。我那些画你还留着吗,特德?”
  “还留着。”他撒了个谎,“当然留着,已经收起来了。”其实他在好几年前就已经把那些画处理掉了。那些画总会让他不由得想起梅乐迪,那样的回忆实在太痛苦了。
  “还有,我被炒了以后,强尼就说我挣不到钱了。强尼是跟我同居的家伙,他说他是不会养我的,说我得自己找活儿干,可是我找不着。我试过了,特德,可是我找不着。这么着,强尼就去找了个人,给我弄了份按摩院的工作。他带我去了那里,可是那个地方糟透了。我可不想去什么按摩院工作,特德,我是学艺术的。”
  “我记得呢,梅乐迪。”特德应了一句,因为她似乎期待着他能说点儿什么。
  梅乐迪点了点头,“所以我没有去,而强尼就把我赶出了门。你看,我实在是没地方可去了,于是就想到了你和安妮,还有迈克尔。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最后那个晚上吗?我们都保证过,如果有人需要帮助……”
  “我记得,梅乐迪。”特德说道,“虽然没像你那样老是惦记着,可我还是记得的。有你在,我们想忘也忘不了,不是吗?不过,现在还是别提这事儿了吧。这次你想怎样呢?”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情。
  “你是当律师的,特德。”她说。
  “没错。”
  “所以,我想——”她用纤长的手指不安地来回蹭着自己的脸,“我想你没准儿可以帮我找份工作。我兴许可以当个秘书,就在你的事务所里上班。那样的话,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每天都在一起,就跟从前一样。又或者——”她的兴致明显高了起来,“——或者我可以去法庭上画画。我肯定会干得很好的。”
  “那些画家是受雇于电视台的。”特德耐心地解释道,“而我的事务所也不缺人手。我很抱歉,梅乐迪,我没法帮你找工作。”
  出乎意料的是,梅乐迪对他这句话居然没什么反应。“没关系的,特德,”她说,“我想我可以找到工作,靠我自己就行,你只要——只要同意我住在这里就行了,好吗?我们可以重新变成室友。”
  “哦,上帝,”特德说道。他靠到椅背上,将双臂交叉在一起,“不行。”他断然拒绝。
  梅乐迪把手从脸上拿开了,恳切地盯着他。“求你了,特德,”她低声说道,“求你了。”
  “不行。”他说。这句硬邦邦的话蹦了出来,生硬而又决绝。
  “你是我的朋友,特德。”她说,“你答应过要帮我的。”
  “你可以在这儿待一个礼拜,”特德说,“不能再长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梅乐迪,我也有自己的麻烦,总是处理你那些烂事我已经很烦了。我们都烦了。你只会给我们制造麻烦。读大学的时候,你还是很有趣的,可现在你一点也不有趣了。我总是在帮你,帮个没完没了,你他妈的到底还要我帮到什么时候?”他越讲越气,“梅乐迪,世界在变,”他的声音非常冷酷,“人也在变。你不能要求我永远恪守学生时代脑子进水时许下的那些承诺。我没有义务对你的生活负责。振作一点儿,妈的,打起精神来吧。我不能为你代劳,而且我他妈的对你已经烦透了。我甚至都不想再见到你,梅乐迪,你知道吗?”她呜咽起来。“别那么说,特德,我们是朋友啊。对我来说,你们非常重要。只要还有你、迈克尔,还有安妮,我就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已经是孤身一人了。”他说。梅乐迪的话激怒了他。
  “不,我不是孤身一人。”梅乐迪坚持道,“我有朋友,很特别的朋友,他们一定会帮我。你就是我的朋友,特德。”“我曾经是你的朋友,”他答道。
  她两眼盯着特德,嘴唇在颤抖,心里的伤痛无法形容。有那么一会儿,特德以为局势会变得不可收拾,梅乐迪最终会彻底崩溃,哭个没完。可是,她的表情却突然有了改变。她的脸色明显地变白了,嘴唇慢慢绷紧,脸上定格为极度愤怒的表情。她生气的样子真是丑得吓人。“你这个混蛋!”她骂道。
  特德也动了怒。他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酒柜边上。“别发飙,你只要敢摔一样东西,我就一脚把你踢出去。”他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芝华士,还在里面加了些冰块。
  “你这个人渣,”她接着骂道,“你根本不是我的朋友,你们都不是。你们对我撒谎,骗取我的信任,还利用我。现在你们个个高高在上,而我什么也不是,你们就不想认我这个朋友了。你们都不想帮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帮我。”“我是帮过你的,”特德纠正她的话,“帮过不少次了。我敢说,你欠我的加起来得有两千块了。”
  “钱,你就知道钱,你这个混蛋!”她说。
  特德啜了一口威士忌,冲她皱起了眉。“去死吧你!”“承蒙你好意,我本来是要去死的。”她脸色已经一片煞白,“我给你发过电报,两年前,给你们三个都发过电报,那时我需要你们。你保证过,如果我需要你,你就会来找我,你保证过的。你跟我上过床,你是我的朋友,可是我给你发电报的时候,你却没有来。你这个混蛋,你没来,你们谁都没来,谁都没有来!”她大声喊叫着。
  特德已经把电报那事给忘了,现在又一下子回想起来。当时他拿着电报看了好几遍,最后给迈克尔打了个电话。迈克尔不在。于是他又看了一遍,然后把电报揉成一团扔进马桶里冲走了。他们俩当中总有个人会去吧,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想的。当时他手头有个大案子,是阿加莎公司的专利权官司,他可不敢冒险把这个官司给搁下来。不过那确实是一封非常绝望的电报,他还为此内疚了好几个星期,好不容易才把这整件事情赶出了自己的记忆。“我当时很忙,”他说道,腔调半是生气,半是为自己辩护,“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没时间去牵你的手,陪你度过又一个难关。”
  “当时的情况糟糕透了,”梅乐迪叫道,“我需要你们,可你们谁也不管我。我差一点就自杀了。”
  “可是你没有,不是吗?”
  “就差一点儿,”她说,“差一点就自杀了,而你们连问都不问一声。”
  以自杀相要挟是梅乐迪最爱玩的一套把戏,特德都见识过不下一百次了。这一次,他决定不再吃这一套。“你的确可能会自杀,”他平静地说道,“而我们也可能根本不会过问——依我看,你这么说也没错。也许等别人发现你的时候,你的尸体都已经烂了好几个星期,而我们也许得过半年才会得到消息。这么说吧,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我也许会伤心那么一两个小时,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可我接下来就可以把自己灌醉,要不就给我女朋友打个电话,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这件事忘掉。再往后,我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你一定会后悔的。”梅乐迪说。
  “不会,”特德答道。他踱回酒柜边,往杯里加了一点酒,“不会的,你知道,我想我不会感到后悔的,一点儿都不会。而且也不会有负罪感。所以你最好还是别在拿自杀那一套来威胁我了,梅乐迪,因为这根本就不管用。”
  她脸上的怒意慢慢退去,又低声呜咽起来。“求你了,特德,”她说,“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告诉我你会在乎我,告诉我你会记住我。”
  他怒视着她。“没门儿,”他说。跟她斥责自己的时候比起来,当她显出一副可怜相,缩成一团,那么瘦小那么脆弱,一边还在不停呜咽的时候,想要拒绝她显得更加困难。可他必须对这一切做一个了断,把这个困扰了他大半辈子的大麻烦彻底除掉。
  “我明天就走。”她温顺地说道,“不会再烦你了。可是特德,告诉我,你在意我,是我的朋友。如果我需要你,你会来找我的。”
  “我不会去找你的,梅乐迪,”他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希望你再来我这里,也不希望你给我打电话或者发电报,不管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你听明白了吧?我希望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然后我会尽快把你彻底忘掉。因为,小姐,你他妈的可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回忆。”
  梅乐迪放声大哭,就跟挨他揍了一般。“不!”她说,“不,千万别那么说。记住我吧,你没法不记住我,我会让你自个儿呆着的,我保证,也不会再来找你。你说吧,说你会记住我。”她突然站起身来,“我现在就走,”她说,“如果你希望我走,我会走的。可是再跟我做一次爱吧,特德,求你了。我想给你留下点儿东西,好让你记住我。”她淫笑着,开始用力脱自己的背心,特德看着直犯恶心。
  他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你疯了。”他说,“你该去找专业人士来帮帮你,梅乐迪。反正我是帮不了你的,我也不想再跟你这些烂事儿搅在一起了。我要出去走一走,在外头呆上几个小时。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必须消失。”
  特德往门口走的时候,梅乐迪站在那里看着他,手里拿着背心。她的胸部又小又干瘪,左边的乳房上还有一块文身,他以前可是从来没注意到这个。她的身体现在让人一点欲望也没有。她又呜咽起来,说道:“我只是想给你留下点什么,好让你记住我,如此而已。”
  特德重重地摔门而去。
  午夜时分,他才阴沉着脸,醉醺醺地回了家。他已经决定,如果梅乐迪还没走的话,他就报警,让这事到此为止。杰克在服务台后面坐着,现在他刚开始上班。特德停住脚步,恶狠狠地训斥他今天早上不该把梅乐迪放进来。可这位守卫却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的说法:“绝对没有人进来,希勒里先生。我是不会不通知您就让人进去的,这您应该知道。我在这儿干了六年了,不跟住户通上话,我是谁也不会让进的。”
  特德怒冲冲地跑开了,乘电梯上到了三十二楼。
  他看见门上贴了一幅画。
  他怒不可遏地看了几眼,然后把画扯了下来。那是一幅漫画,画的是梅乐迪自己的卡通形象,不是他今天见到的这个梅乐迪,而是大学时代的那个梅乐迪:充满活力,有趣,漂亮。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梅乐迪经常拿一些她自己的卡通小画像来装点笔记本。让他吃惊的是,她现在居然还能画得那么好。在画像下方,她写了一行字:我给你留了点东西,好让你记住我。
  特德生气地看着漫画,考虑着是不是应该把画留下来。他为自己的犹豫感到生气,于是把画揉成一团,伸手去找钥匙。至少她已经走了,他想,说不定再也不会回来了——既然她留下了这张字条,那就说明她已经走了。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不用再被她烦了。
  他进了屋,把手中的纸团往屋子另一头的废纸篓扔去,看纸团命中的时候还笑了笑。“两分!”他大声地对自己喊了一嗓子。这会儿他醉意醺醺,心满意足,于是走到了酒柜边,动手给自己调酒。
  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停下手,竖起耳朵听着。是水流的声音,他听出来了。一定是她忘了把浴室的水关上。
  “天哪!”他叫了一声,一些可怕的念头随之袭上心头:也许她根本就没走。也许她还在浴室里,正在冲澡,或者是在兴奋地吸着毒,也许还在哭……“梅乐迪!”他大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没错,水是在流。这么说她一定还在,但她却没有回答。
  “梅乐迪,你还在吗?”他大声喊道,“说话呀,妈的!”
  还是沉默。
  他把酒放下,走到了浴室前。浴室的门关着,特德站在门外。水确实还在流。“梅乐迪!”他大声喊着,“你在里面吗?梅乐迪?”
  没有任何动静。特德开始害怕了。
  他伸手抓住门把手,很容易就转开了。门没锁。
  浴室里蒸气缭绕,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不过还是能看出浴帘是拉上的。莲蓬头的水开到了最大,从这么多的蒸气来看,水也一定热得烫人。特德往后退了一步,等着蒸气散去。“梅乐迪?”他轻声叫道。还是没人应声。
  “妈的!”他叫了一声。他努力让自己放宽心,告诉自己她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那么干的。“这么说的人其实都不会真的付诸行动”,他以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句话。她这么做只是要吓唬吓唬他。
  他往前跨了两大步,伸手扯开了浴帘。
  她果然在里面,被蒸气环绕着,水顺着她裸露的身体往下流。她没有整个躺倒在浴缸里,而是身子坐直,缩在靠近龙头的那一端。她看起来瘦小得可怜,就像蜷缩在母体内的胎儿。细细的水流顺着她的身体、她的手往下淌着。她想必是用他的剃须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然后又想把手放到水下,可是这样还死不了——她用剃刀横向切开了手上的静脉,但谁都知道达到目的的唯一办法是在静脉上直着来上一刀。于是,她又在别处割了一道口子,看起来就像是张开的两张嘴巴。两张嘴都在冲着他微笑——微笑。水流冲走了大部分的血迹,浴缸里没有血渍,不过她下巴下面那第二张“嘴巴”还是鲜红的,还在往下滴血。血淌到她的胸部,停在那块花朵文身上面,然后又被水冲得一干二净。她的头发披散在两颊上,软软的,湿湿的。她微笑着,看起来无比开心,周围都是蒸气。她这样应该有几个小时了吧,他想。她的身体非常洁净。
  特德闭上了眼睛。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他的脑海里还是她的影子,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梅乐迪还是那样微笑着。他伸手到她身后把水关掉,衬衫袖子被水泡得精湿。
  他的脑自己一阵麻木,于是急急忙忙地逃回客厅。上帝啊,他想,上帝,我得给谁打个电话,得报案,我自己没法处理这个事情。他决定往警局打电话,于是抓起了听筒。等到伸出手指开始拨号的时候,他又犹豫了。警察帮不上忙的,他想。于是,他拨通了吉尔的号码。
  等他讲完之后,电话那端一片沉寂。“我的天哪,”最后她终于开了口,“太可怕了。我能帮你什么吗?”
  “到我这儿来吧,”他说,“马上。”他看到自己刚才放下的那杯酒,赶紧拿过来喝了一口。
  吉尔犹豫了一下。“呃——你看,特德,我不是什么处理尸体的行家。你干吗不到我这儿来呢?我不想——呃,我想我以后再也不敢在你那里洗澡了。”
  “吉尔,”他虚弱地说道,“我需要有人马上来陪我。”
  “上我这儿来吧。”她催促着他。
  “我不能让尸体就那样留在浴缸里。”他说。
  “好吧,那就别让它留在那儿,”她说,“报警吧,他们会把尸体拿走的。然后你再过来。”
  特德打电话报了警。

  “如果你觉得这是在开玩笑的话,那可真是一点都不好笑,”赶来的巡警对特德说道,巡警的搭档则在一边对着特德怒目而视。
  “玩笑?”特德说。
  “你的浴缸里空空的,”巡警说道,“我真应该把你拉到警局里去。”
  “空空的?”特德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别管他了,山姆,”那位搭档说道,“他喝多了,你没看出来吗?”
  特德从他俩身边冲进了浴室。
  浴缸是空的。他跪下身子,伸手去摸浴缸底部。干的,完全是干的,可他的衬衣袖子还是湿的呢。“不!”他叫道,“不!”然后又冲回了起居室里。两位警员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梅乐迪放在门口的手提箱不见了,餐具也都被人放在洗碗机里洗过了——没有办法能证明有人在这儿煎过薄饼。特德把废纸篓翻了个个,把里头的东西全倒在沙发上,然后在纸堆里翻检起来。
  “上床睡一觉,忘掉这事吧,先生。”年长的警员说道,“明天早上你就没事了。”
  “走吧。”他的搭档催促着。他们就此离去,留下特德一个人继续翻着那堆纸。没有漫画,没有,没有。
  特德把废纸篓冲着屋子那头扔了过去,纸篓撞到墙上,“咚”的一声。
  他打车去了吉尔家。

  快要天亮的时候,特德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心在狂跳,口干舌燥,惊恐不已。
  吉尔睡眼惺忪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吉尔。”他摇了摇她。
  她惊讶地看着他。“怎么啦?”她说,“几点了,特德?出什么事儿了?”她坐起身来,把毯子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你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她问。
  他傻笑着,“浴缸里有水在流。”
  那天早上,尽管厨房里没有镜子,他还是在厨房里刮了胡子,他还两次割伤了自己;他的小腹都胀疼了,但他也不愿跨过浴室的门半步;尽管吉尔不停向他保证水是关着的,见鬼,他还是能听见水声。到公司之后他才去解决了内急——公司的卫生间里没有浴缸。
  可是,吉尔看他的眼神却变得异样了。
  回到办公室,特德把桌子清理了一遍,开始努力想要把事情想明白。身为一名拥有很强分析能力的律师,他绞尽脑汁想把这事的前因后果理顺。他今天只喝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
  没有手提箱,杰克也没有看到她。没有尸体,没有漫画,也没有别的人看见过她。浴缸是干的,桌上也没有餐具。他是喝酒了,可也不是整天都在喝酒。喝酒是后来的事情,吃了晚饭之后的事情。那就不是喝酒的问题,不可能是。
  没有漫画,见过她的人只有他自己。没有漫画。我给你留了点东西,好让你记住我。他把她的电报揉成一团扔进马桶,就这样把她冲出了自己的生活。那时两年前的事情。浴缸里什么也没有。
  他拿起话筒。“比利,”他说,“帮我找一份爱荷华州得梅因市的报纸。什么报纸都行。”
  最后,他终于辗转找到了那位看管太平间的女士。一开始,她不愿意给他提供任何信息,不过,等到他告诉对方自己是名律师,需要为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查找线索时,她就没有再坚持了。
  讣告非常简短。上面只说梅乐迪是一名“按摩院员工”。她是在浴缸里自杀的。
  “谢谢。”特德说。他放下电话,然后就坐在那里盯着窗外,盯了很长时间。这里的视野很好,能看见远方的湖面,还有石油公司高耸的大楼。他沉思着,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因为恐惧而纠结在了一起。
  今天他可以不在办公室呆着,可以放假回家休息。可是,家里浴缸的水也许还是开着的,而他早晚也得到浴室里去。
  他也许可以去吉尔家,如果她同意让他去的话。昨晚之后她显得异常冷淡,早上他们一起打车来公司的时候,她还建议特德去看精神科医生。她是不会明白的,没有人会明白……除非……他又抓起话筒,翻了翻档案夹,里面没有名片,也没有号码。他只好又去找比利。“帮我接纽约兰登书屋,”他说,“找迈克尔·因格哈特先生,他是那里的编辑。”
  好不容易接通了,电话那头却是一个冷淡而陌生的声音。“希勒里先生?您是迈克尔的朋友吗?还是他的作者?”
  特德觉得嘴里发干。“是他的朋友,”他说,“迈克尔在吗?我要跟他本人说话,很……要紧。”
  “很抱歉,迈克尔已经不在了,”那个声音说,“不到一星期之前,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那他……”
  “他还活着。我想他们是把他送去医院了。兴许我能帮你找到医院的号码。”
  “不用了,”特德说,“不用。这样就可以了。”他挂断了电话。
  菲尼克斯市的电话簿上没有安妮·卡耶的号码。当然不会有了,他想,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嘛。他开始搜肠刮肚地回想她老公姓什么,想了很长时间。他还记得,那应该是一个波兰姓。到了最后,他终于想了起来。
  他原本没指望她在家,毕竟今天是学校上课的日子。可是,铃响三声之后,居然有人接了电话。“你好,”他说,“是你吗,安妮?我是特德,现在在芝加哥。安妮,我得跟你谈谈,是跟梅乐迪有关的,安妮,我需要你的帮助。”他都有些喘不过来气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安妮这会儿没在家,特德,”是梅乐迪的声音,“她去学校了,然后还要去看她老公。你知道,他们现在已经分居了。不过,她答应我八点前会回家的。”
  “梅乐迪!”他叫了一声。
  “当然咯,我也不知道她说话算不算数。你们三个从来都不怎么讲信用。不过,没准儿她会回来的,特德。我希望是这样。我想给她留点东西,好让她记住我。”

  ------The End------

《记住梅乐迪》 作者:乔治·R·R·马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