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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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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正文 第一章

  “你知道去下面会送命的。”沃伦说。
  尼维·卡拉文盯着他哥哥那只还没瞎掉的眼睛,那只在塔尔西斯高地战中网阵残留的眼睛,直看到他心里去。
  “当然,我知道。”卡拉文说,“但是如果再打一仗,我们都得死。我宁愿冒现在这个风险,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得到和平。”
  沃伦摇摇头,动作缓慢而坚定。“不管我们就这个问题讨论多少次,你似乎都无法了解,是不是?只要他们还在下面,就不可能有任何形式的和平存在。这正是你无法了解的,尼维。长痛不如短痛……”他声音越来越小。
  “继续啊,”尼维催促道,“说呀,‘最好来个斩草除根,种族屠杀’。”
  沃伦正准备回应尼维,航天港隧道那里却传来一阵吵嚷声。一艘太空船刚刚抵达。
  卡拉文看到锁气室的门后聚集着~群媒体记者,然后一个人影从他们的包围中挤开一条道,不时用最为简短的话语打发着他们的提问。桑德拉·弗伊,将和他同行前往火星,她是个迪玛齐斯特公民。
  “如果下面所谓的种族只是虚构之物,或者说以人类学观点不足以称之为种族,我们的行为就不算种族屠杀。”沃伦悄声说道,音量小得只有卡拉文能听到。
  弗伊走近了。她举止僵硬,脸上一副纯粹只是服从命令的表情。她的飞船三周前还在木星轨道上,接到命令后全速航行,这才刚刚抵达太空港。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取得了重大进展的和平进程形势急转直下。
  “欢迎来到火卫二。”沃伦说。
  “马歇尔先生,”她向两兄弟打了个招呼,说,“我希望情况有所好转。我们开门见山地谈谈,沃伦,你认为我们得花多长时间找到解决方案?”
  “不会太久。如果戈莲娜不肯改变这六个月以来的行事方式,应该是——”沃伦瞟了一眼袖口上的显示器,“三天。假如她三天后再试图从火星上发射另一艘航天飞机,那我们对战争的升级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他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一个对网阵的军事行动。
  “你都忍了她这么久,”弗伊说,“而且每次你都成功地摧毁了她的航天飞机,还有里面的人。网阵冲出火星的成功几率并没有增长。为什么现在非要报复不可?”
  “很简单。每次戈莲娜违背条约之后我们都发出警告文书,口气一次比一次强硬。可她置若罔闻,上次的文书已经是最后通牒了。”
  “可你发动攻击也是违背条约的行为。”
  沃伦笑了,从容不迫,洋洋得意,“不,不违反,桑德拉。你可能还不熟悉条约中一些模棱两可的条文,但我们却发现我方突袭戈莲娜的网阵,不算违反条约。我想,专业术语应该叫做‘警察行动’①。”
  【①指未经正式宣战而采取的局部军事行动。】
  卡拉文看到弗伊一时语塞。这并不意外。联盟和网阵之间的条约——南弗伊所在的中立国迪玛齐斯特帮助起草——是现有停战条约中最长的一份,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晦涩难懂的,用计算机编码写成的数学举证。这些举证被认为是无懈可击的,只有机器才可能有机会找到沃伦刚才提到的漏洞。
  “不……”她说,“一定出了什么错。”
  “恐怕他说的没错。”卡拉文说,“我看过了语言文本的摘要,可以确定‘警察行动’是不触犯条例的。不过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糕。我有把握说服戈莲娜不再试图逃跑。”
  “可我们要是失败了怎么办?”弗伊转向沃伦,“尼维和我可能会在火星上待三天。”
  “别待那么久,这是我的忠告。”
  弗伊一脸厌恶地转身走回绿色冰冷的飞机。

  卡拉文和他的哥哥单独待了一会儿。沃伦指了指那只瞎眼睛上的皮革眼罩和那只用铬合金金属修复的手臂,好像是在提醒卡拉文那场战争从他身上夺走的东西,提醒卡拉文甚至到现在他对敌人的爱有多么少。
  “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成功,是不是?”卡拉文说,“我们去那里,不过是让你有借口说在采取军事行动之前你是尝试过各种谈判途径的。他妈的战争才是你真正要的结果。”
  “别扮作一个失败主义者。”沃伦说,悲伤地摇摇头,哥哥总是对弟弟妹妹的缺点感到痛心疾首,“这不适合你。”
  “我才不是失败主义者。”卡拉文说
  “是的,当然不是。尽力而为就好,老弟。”
  沃伦朝他兄弟伸出手,卡拉文犹豫了,他再次盯着哥哥那只明亮的眼睛。他看见的是一只审讯的眼睛:苍白,毫无感情可言,冷酷,就像冬日正午的太阳一样,眼中含有憎意。沃伦鄙视卡拉文的和平主义,而卡拉文则坚信:任何形式的和平都比战争强,哪怕在取得和平之前双方都经历了一系列痛苦的不信任的波折和打击。这种分歧使得两人之间尽力保持的兄弟之情最终破裂了。现在,当沃伦提醒卡拉文他们是兄弟,语气并不完全是揶揄,还残存着一丝温情。
  “你对我的判断有些错误。”卡拉文轻声说道,然后和沃伦握了握手。
  “不,我真的不认为我看错了。”
  卡拉文在锁气室的门合拢之前走了出去。弗伊已经系好了安全带,她现在表情恍惚,如同进人无限的星空。卡拉文猜想她往脑袋里输入了一个条约副本,在她的视屏上浏览着,试图找出那个漏洞,还很可能在全球资料库中搜索任何关于“警察行动”的资料。

  飞船确认了卡拉文的身份,座舱内因为他的出现而颤动着。绿色加深,几近青色;输出显示屏和最小化控制面板展开了,只显示出最接近任务临界的系统。
  尽管这艘航天飞机是卡拉文在和平时期内坐过的最狭小的工具,但比起战争时期他坐过的降落舱简直可算是大教堂了;那些降落舱就像是中世纪的进行持矛比武的骑士所穿的盔甲。
  “别为谈判的事情犯愁。”卡拉文说,“我向你保证沃伦没有机会钻空子,来什么‘警察行动’的。”
  弗伊的表情突然由恍惚转为愤怒,“你最好没弄错,尼维。想我们失败的人是我还是你哥哥?”
  她现在说的是带有浓重魁北克口音的法语,卡拉文只得换个语调来配合她。“如果我的人发现还有个隐藏的议程,将会有严厉的惩罚。”
  “塔尔西斯高地战后,网阵人的所作所为也给了沃伦不少口实。”卡拉文说,“而且他是个战略家,又不是野战专家。停战后我对蠕虫了解的重要性甚于从前,所以我有了新的职位。而沃伦却远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把我们推向战争的边缘?”
  弗伊已经失去了中立国应有的态度和立场。不过卡拉文知道她说的一点儿没错。如果联盟和网阵之间纷争再起,迪玛齐斯特不可能像十五年前一样,处于中立。每个人都在猜测他们将会站在哪一边。
  “硝烟不会再起。”
  “要是你说不动戈莲娜怎么办?你会提起以前你们的关系,走后门吗?”
  “我不过是她的人质,如此而已。”卡拉文接过了驾驶权——弗伊不想再劳神驾驶飞船了,飞船离开了火卫二。

  因为他们是沿着星球的赤道正切线飞离的,所以立即以自由下落的速度航行。卡拉文用指尖在内壁上画出一个舷窗的形状,所画的这个长方形以内的机体马上透明了。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在舷窗上的倒影:苍老得让人不忍多看。灰白的胡子和头发使他看起来与其说是德高望重,不如说是不过因为年纪大了才得到别人的尊敬;一个被现实所压迫的略显疲态的男人。他调暗了舱内的光线,清楚地看到窗外的火卫二以惊人速度变小。现在他感觉好些了。
  悬挂在火卫二上方的火卫一和火卫三像两块小石头,黑黢黢的,悬在空旷的太空中。各种武器绕行在火星的近地轨道上,就像是一条美丽的项链。过去的九年中,卡拉文所了解的仅限于火卫二,现在他却可以把这颗星球包在手心之中。
  “没这么简单吧。”弗伊说,“没有人能从网阵中全身而退。她从来不曾用机器来影响你的神经吗?”
  “是,她从来没有。只是因为幸运女神对我另眼相看。”卡拉文竟然引用了一句古谚,并将他和弗伊看作是盟友了,“我是她手上惟一的人质。她当时已经打输了,就算再给她时间征兵组建队伍,也不能改变整个形势。双方开始就停火协议的条款讨价还价,她知道释放神智健全的我,能给自己争取个好价钱。当然还有其他因素。网阵人应该不会有怜悯这种这么原始的东西。他们是骗子,就我们所关注的方面而言。戈莲娜的行动刺痛了我们的想法,在司令部造成了分裂。如果她不放了我,军事统帅们就要使用核武器,让她灰飞烟灭。”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个人感情因素?”
  “是的,没有。”卡拉文说,“毫无个人感情牵涉其中。”
  弗伊微笑地点点头,可卡拉文感觉到她其实一点也不相信他所说的。这是女人们反复练习后驾轻就熟的表情,卡拉文想。
  当然,他十分尊敬弗伊。好几十年前她是第一批进入木卫二上的海洋的人中的一个。他们是去冰层下建造神话中的城市,而弗伊在最开始的阶段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迪玛齐斯特社区本来是想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没有阶级差别的社会,但是像弗伊这样具有聪明才智的人开始自建阶级差别,一步一步走上高位。她曾帮着破坏了网阵和卡拉文所在的联盟之问的和平。而她此次之所以独自前来,是因为戈莲娜只接受卡拉文以及另一名中立国人士前去谈判,而弗伊显然是最佳人选。
  尊敬是很容易产生的,可信任就不同了。真要让卡拉文对她信任,那他必须得忽略这样一个事实:这个脑子里还残存着些许成见的迪玛齐斯特女人的地位可非同一般,绝不是那种敌人能轻易除掉的无名之辈。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第二章

  着陆火星的过程可真是既艰苦又危险。
  有那么一两次,卫星防御网络的自动跟踪系统怀疑其飞船身份。邪恶的武器盘旋在火星网阵巢穴的同步轨道上,锁定不速之客,蓄势待发,直到飞船外交使节的身份得到确认后才放行。
  卡拉文觉得网阵的封锁手段和联盟的一样,都十分管用,因此近十五年里没有一艘飞船进入过火星的大气层,也没有任何的地面交通工具逃出戈莲娜的大本营。
  “看,她就在那里。”卡拉文说。此时火星长城开始出现在视野内,耸立在地平线上。
  “为什么你称那东西为‘她’?”弗伊问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那建筑人格化,虽然是我设计的。再说……虽然它曾一度生气勃勃,但现在也不过是死水一潭。”
  她说的没错,但火星长城巍峨依然,令人心生敬畏。从近地轨道的位置看,宽约两千英里的它如同一条苍白的环形带蜿蜒于火星地表,并像环形珊瑚礁一样,生成了自己的气候体系。远远望去,一圈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但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延伸到边界便戛然而止。
  曾经,这片天空是那么的温暖,厚实,富含氧气,养育着成百上千的人类移民社区。这宏伟的长城是弗伊的“火星改造计划”中最大胆和最令人瞩目的项目。既然使用人们惯用的彗星撞击火星或融化极地冰冠的方法改造火星总得花费上千年的时间,那么为了缩短时间,不再使用一次性改变整个气候的做法是个必然的考虑。
  火星长城最初的努力集中在相对比较小的地区,开始的时候只有方圆一千公里。因为没有足够深的环形山,因此长城完全是人造的:一个巨大的空气堤坝圈,直径以每年20英里的速度增长,往外扩展,将更多的火星表面包在自己怀中。长城必须非常高,因为火星的低重力意味着大气层的高度会比地球上的高。外层防御墙体厚达好几百米,和极冠冰层一样黯淡,墙基深入岩石圈,切断矿石,以便长城持续地扩大。虽然长城高两百多米,却由于其本身是一层仅有几微米的透明薄膜,因此是完全透明的。偶尔,某些光学效应会使其以包围着星星们的极光姿态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当火星长城内有区域变得适合人类居住了,近地轨道实验室的生态工程师们的巧手便会修改好地球基因库中的生物基因,使其入住那些区域。动植物的火星移民潮一波接着一波,热切地覆盖着不断扩大的长城边界。
  但是现在,长城已经死了。
  战争期间它已经停止生长,被某种削弱其复制子系统的病毒性武器击中,如今连圈内的生态系统也恶化了:大气冷却,氧气逃逸,气压也不可避免地降低到火星的标准气压:七千分之一个大气压。
  他不知道弗伊是如何看待火星长城的,在某种意义上是否她把它看作是自己被谋杀的孩子。
  “我很抱歉我们必须毁掉它。”卡拉文说,本想再加几句诸如战争中通常会采用这种行动的话,又觉得这些听起来像是负隅顽抗的自我辩护,便闭上了嘴巴。
  “你没必要道歉。”弗伊说,“它不过是个机器。坦白说,我很惊讶它竟能维持了这么久。恐怕它还残留着修复功能。你知道,我们迪玛齐斯特人是很会为后代打算的。”
  是的,但这让卡拉文为自己的国家感到担忧了。国内已经出现了挑战迪玛齐斯特在外太阳系范围内的霸权的言论,甚至还有在木星周围取得一个联盟的据点的企图。
  飞船掠过火星长城,为克服城墙内厚厚的大气,变形为箭头状。眼前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毫无光彩可言,零星点缀着些破烂的小屋、残破的大厦、露出内脏的交通车,以及航天飞机的残骸。时不时能看见暗红色的浅根苔原植被区域,有羊胡子草、虎耳草、极地罂粟和地衣。卡拉文可以依照每种植物那独特的红外线标签来辨认它们,不过很多植物已经进入休眠状态,因为重要的鸟儿们已经灭绝了。冰块像一条条银色的链子,还有液态水流动的河道已经不多了,全靠深埋其下的热电堆①才能保持温度。这些地方还有一丝生气,而剩下的已经完全回到寸草不生的状态。
  如果战争没有毁掉一切,这里本可以是天堂一般的地方,卡拉文想。而且,如果再发生一场战争,眼前的情景就是即将扩展到整个长城圈内的毁灭前景——无论是地球还是火星,没什么差别。
  【①由许多系列或平行相连的热电偶组成的元件,用于温度测量或产生电流。】
  “你看到网阵了吗?”弗伊问。
  “稍等一会儿。”卡拉文说,查看了一下前往网阵的航线图,“这里。热量显示器上一个硕大的标记。直径不超过几英里,也没有人居住。”
  “是啊。我看到了。”

  网阵位于长城泉半径上靠边界那头的三分点处,离阿尔西亚山麓不是很远。整个营地方圆不过一英里,被一圈高高的土墙包围着。那土墙是用营地旁的浮土尘埃堆积起来的。
  在火星长城圈内,此地区的位置有形成舒适宜人的气候的足够条件:纵向长度足以产生足够的向心力;横向宽度也刚好能促使昼夜的温差变化恰到好处,形成热气流。
  现在,他能更清楚地一览网阵了。迷雾突然散去,每一个细节都清楚地呈现在眼前。
  外部建筑的格局当然是非常熟悉的。停火后,卡拉文那一方的人就在火卫二上建立了一个俯瞰网阵营地的观察点,自然有长期的详尽的研究资料。当然,火卫一的轨道离火星更近一点,在那里建立观察点其实更好,可有一个缺点:缺乏支援。也许火卫一的问题恰恰是卡拉文在与戈莲娜谈判中用得着的筹码。
  她就在营地中某处,他知道,在下面有二十多个大小不一、依靠密封管道联成一体的大厦。大厦深入地表,往下延伸了好几百层,也许更多。
  “你觉得里面住了多少人?”弗伊又发问了。
  “九百多。”卡拉文说,“做人质时我估计了一下,大概是这么个数。但是现在应该有一百来号人和那些飞船一起玩完了。剩下的,老实说,真的全凭猜测了。”
  “我们的猜测数字与你的相差不大:一千人左右,还有三到四个小基地。我知道你们会认为迪玛齐斯特人在这上方面有更准确的情报,事实上,并非如此。”
  “我信你,真的。”飞船机身又开始变形,这下是适合较低高度飞行的形状,有着如同蝠翼一般的宽宽的机翼。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知道为什么戈莲娜坚持要逃离火星,哪怕代价是如此宝贵的人的生命的原因。”
  弗伊耸了耸肩,“也许,人的生命在她眼中并没有你所认为的那么宝贵。”
  “你真这么想?”
  “我觉得,我们不可能从猜测一个真正的群居社会人的想法人手,卡拉文,即使从迪玛齐斯特的立场来说。”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第三章

  控制台显示有信号——是戈莲娜。
  卡拉文开通了联盟一网阵外交专用的频道。
  第一句便是:“尼维·卡拉文吗?”
  “是的。”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平静,“我和桑德拉·弗伊在一起。我们正准备着陆,请你尽快指明地点。”
  “好的。”戈莲娜说,“无线电导航会将你们引至外墙西门。请千万小心。”
  “谢谢你提醒。有特殊情况吗?”
  “尽快完成着陆就好,尼维。”
  飞船回转船身,不断降低高度,直到降至离坑凹不平的火星地表几千米的高空。水泥堤坝上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门,门中是一个航天器停靠港,被黄色的灯光映得发红。
  “这一定就是戈莲娜发射那些火箭的地方。”卡拉文轻声说,“我们一直都怀疑外墙西侧有个入口,不过以前总没机会好好地观察一下。”
  “连这都无法告诉我们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弗伊说。
  又有信号了——依然非常微弱,即使他们离发报点如此之近。
  “抬高机头。”戈莲娜说,“你们飞得太低太慢。飞高一点,否则会被虫给缠住了。”
  “你是说这里有虫?”卡拉文问。
  “我想你应该是对付虫的专家吧,尼维。”
  他依言拉高机头,但马上发现已经晚了。
  正前方有些东西以闪电般的速度钻出地面,笨重的脑袋上长有盔甲般的鳞片,大张着金属下颚。他立即认出虫的类型——分泌型蠕虫。这种类型的虫仍然在系统内上百个人类居住社区里肆虐。比火卫一上的那种虫要笨一点,但同样危险。
  “妈的。”弗伊说,在这一瞬间她那迪玛齐斯特人的冷静面具崩溃了。
  “骂到我心坎里了!”卡拉文回应。
  分泌型蠕虫爬到飞船下方,开始用下颚咬船腹。
  卡拉文感到飞船颠簸得都要让人呕吐了,现在不再是飞行,而是一次疯狂的极速飞车。冷冷的绿色座舱立马变成了应急型,飞船的损坏数据显示出来了,附带着武器参考数据。两人被座位上的气囊包起来了。
  “坚持住。”他喊道,“高度在下降。”
  弗伊又恢复了冷静,“你认为我们能及时赶到外墙处的入口吗?”
  “希望渺茫得很。”他依然在和控制面板较劲,情况却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地面快速地直冲面门。
  “真希望戈莲娜能早一点提醒我们……”
  “我想他们可能以为我们早就知道了。”

  撞上了!
  比卡拉文想的要来得猛,但飞船并未四分五裂,而座位气囊也化解了最具有伤害力的冲力。原来他们在十几米高的时候刹住了车,抬高的飞船首部插进了一个沙丘。
  透过窗户,卡拉文看见白色的蠕虫扭动着身躯,朝他们涌来。
  “我想我们完了。”弗伊说。
  “还没见分晓。”卡拉文说,“你不能这样……”他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启动了藏在船内的武器。
  卡拉文操控着瞄准器,眯起眼,把虫子锁定在准星上。就像以前一样……
  “你真该下地狱。”弗伊冒火了,“这次行动是不能携带武器的!”
  “在此情况下,你被允许发表任何申诉。”
  卡拉文开火了,后座力震得船直摇晃。
  舷窗外,蠕虫被轰成又粗义硬的碎片,东一截西一段。那些碎片仍在沙土中蠕动。
  “打得好。”弗伊极不情愿地赞了卡拉文一句,“它死了吗?”
  “现在倒是死了。”卡拉文回答说,“几个小时后,那些金属碎片会自动聚合,再次组合成一条活力充沛的蠕虫。”
  “很好。”弗伊说,从柔软的座位陷阱中挣脱出来,“会有一份正式的申诉报告的,相信我。”
  “你宁愿我们被蠕虫吃掉?”
  “我只是讨厌欺骗,卡拉文。”
  他把无线电发射器打开,“戈莲娜,戈莲娜。我们着陆了,飞船玩完了,但我们都没受伤。”
  “感谢上帝。”这种古老的口头禅正在各个国家的语言系统里逐渐消失,甚至联盟都不例外,“不过你们不能在着陆点久待。周围有很多蠕虫。你们认为能躲过它们的攻击,安全到达网阵吗?”
  “不过只有两百米。”弗伊说,“应该没问题。”
  是的,两百米。但是这两百米的距离内充满了危险: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布满了坑洞,随时都可能有蠕虫扑出来。就算他们没在这段路程出什么岔子,还得爬上外墙,爬上个十五米才能到达停机港入口。
  “让我们祈祷不会出问题。”卡拉文说,然后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在火星重力下站立,他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他已经完全适应了火卫一轨道上那令地球来的战略家们感到舒适的1G的重力环境。然后他走到应急舱前,一开门就看见防护面具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自己拿了一个,另外一个给了弗伊。
  打开氧气瓶的阀门后,俩人朝飞船的舱门走去。圆形舱门旋开的时候,一层闪闪发亮的薄膜也随之生成在洞开的门前——这是迪玛齐斯特发明的一项新玩意儿,最近才获准使用。卡拉文破膜而出,然后迅速地跳下飞船。那膜如同蜘蛛网一样包裹着他,消除他行动时所发出的声音。很快,身上的薄膜开始变硬,贴在他的腿上、胸前,勾勒出肋骨的形状,关节周围的也开始打褶。尽管如此,薄膜依然是透明的。
  弗伊紧跟在他后面,也穿上了同样的透明外衣。
  他们迈开了步子,离开破损的飞船,大步朝堤坝走去。如果附近真有蠕虫,它们肯定已经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了。也许它们现在对飞船更感兴趣,但卡拉文和弗伊不能指望这个可能性或别的什么。卡拉文深悉蠕虫的习性,了解它们行动的主要动力,可这些专业知识却不能保证他一定能活下来。在火卫一上,他就曾差点丧命虫口。
  他觉得防护面具又湿又冷。火星长城脚下的空气按理说是可以呼吸的,但在保持速度为头等大事的时候,可不能在碰运气上浪费时间。他蹦跳着跨过一个又一个的坑,却觉得堤坝固执地不肯向他靠拢。从飞船的坠落点来看,它实在是很大;距离看起来比实际的要远。
  “又有蠕虫了。”弗伊说。
  西面的沙地不断隆起,分泌型蠕虫蛇行而来,带着食肉动物追捕猎物时的冷静,知道自己花得起这个时间,尽可以从容不迫。在火卫一上的那些隧道里,能预先知道蠕虫正朝你靠近那可真是件奢侈的事情。它们往往蛰伏在一个地方,伺机而动,给你来个突然袭击,就像大蟒蛇一样,让人防不胜防。
  “快跑!”卡拉文说。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第四章

  外墙上的入口处出现了黑糊糊的人影,一条绳梯垂了下来。
  卡拉文奋力向绳梯跑去,不再费神故意放轻脚步。他知道蠕虫现在很可能已经锁定他为捕食目标了。
  卡拉文回过头。
  飞船正好挡住了那条虫的来路,只见它停了一下,然后用那金刚石做成的下颚击穿了飞船的腹部。蠕虫猛地一昂头,飞船看起来如同围在它脖子上的花环一样,接着它便把自己往地上那么一摔,飞船立即四分五裂,就像是刚刚宰好的牛羊的尸体。
  蠕虫的注意力又回到卡拉文和弗伊身上,它蠕动着三十米长的身躯,扬起阵阵沙雨,卷起层层夹杂着沙尘的旋风,朝两人猛扑过来。
  卡拉文总算抓住了绳梯的脚了。
  在1G的重力条件下,他完全可以仅靠单手就能爬上梯顶,可现在脚下的梯子好像活了似的。他开始向上爬,很快意识到上升的速度远比他爬的速度快得多——网阵的人在往上拉绳子。
  他再回过头,刚好看到弗伊摔倒了。
  “桑德拉!哦,不!”
  她总算爬了起来,可已经晚了。当蠕虫袭击她的时候,卡拉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为弗伊祈祷不多受痛苦折磨,迅速死去。既然一切都已毫无意义可言,他想,那最好是快点过去。
  然后,他才考虑到自身的生死。
  “拉快一点!”他大叫道。但是防护面具几乎把所有的声音都堵回了。他忘记从飞船上带一个无线电通讯器了。
  蠕虫敲打着坝身,然后跳起来。
  卡拉文脚下就是它那张洞开的大嘴——一个金刚石圈围成的大洞,就像是隧道挖掘机的钻孔头。接着一道刺眼的光亮闪过,刺穿了蠕虫的硬壳。伸长脖子一看,网阵的人正爬在入口的边缘上朝下面开枪。蠕虫像是出了问题而胡作非为的机器一样翻腾起来。他还能看见其他几条蠕虫在沙下蠕动。附近一定有很多蠕虫。怪不得戈莲娜的人很少尝试采用陆路交通工具逃离。
  上面的人又安全地把他朝上拉了十米。
  那只被打中的蠕虫的皮被打破了,露出隐藏其下的控制模板。狂怒的它不断地用身体撞击着堤坝,水泥大块大块地剥落。
  卡拉文一边被人往上拉,一边感受着每一次的冲击。
  蠕虫又撞了一次,这次带来的震动比哪一次都要厉害。让卡拉文害怕的是,他看见一个网阵人失足掉了下来,跌跌撞撞地从堤坝上落下,朝自己飞来。他不假思索地把手挽在绳梯上,紧靠着墙。看准机会,他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虽然火星的重力很小,虽然网阵的人都很瘦弱,但冲力还是很强,差点让两个人都掉入蠕虫张着的大口。卡拉文觉得自己的手都脱臼了,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但他仍然紧紧地抓住了那个网阵人和绳梯。
  那人毫不费力地呼吸着长城脚底的空气。他的衣服并没有造成很大的负担,因为他只穿了一套宽大的丝绸衣裤。凹陷的脸颊,苍白的额头,这个网阵人的火星体格让他看起来如同尸体一般。但不知为何,他还牢牢地握着手上的枪。
  “放开我。”他说。
  下面的那只蠕虫仍锲而不舍地一寸一寸地往上蹿,完全不理会坝顶上网阵人的火力。
  “不。”卡拉文从牙缝和歪向一边的防护面具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我不会放手的。”
  “你别无选择。”那人平静地说,“要把我们两个都拉上去,速度就不够快了,卡拉文。”
  卡拉文仔细地看了看那人的脸,试图猜测出他的年龄。可能是30岁,也许没那么老,因为那死尸一般的外貌会让人看起来显得比实际年岁要大一些。卡拉文的年龄肯定是他的两倍,而且毫无疑问过着富足的生活,好几次都幸运地逃脱了死神的魔爪。
  “该死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不。”网阵人说,“他们会把你的死归咎于我们,这会成为宣战的借口。”他不慌不忙地用抢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扣动扳机。
  脑袋开花了。
  现在这人的生死不再是卡拉文可以决定的了,他既震惊又敬佩,放开了那人的胳膊。
  死去的男人再次在堤坝上跌跌撞撞地朝地面落下去。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第五章

  当入口的金属门关上的时候,网阵的人开始用生物酶溶解卡拉文身上的膜衣。很快,薄膜融化了,化作一滩液体,呼吸开始变得闲难起来。然后有两人扶起卡拉文,让他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耐心地等他把面罩扶正,他贪婪地大口呼吸起来。
  透过疲惫的泪水,他看见停机港里满是宇宙飞船的半成品:流线型设计骨架,鲨鱼形机头,能快速地穿越大气层。
  “桑德拉·弗伊死了。”他把面具撤走,以便和别人交流。
  网阵的人不可能没看到弗伊被吞噬的场景,但是不确认对她的死讯似乎又不太人道。
  “我知道。”戈莲娜说,“但至少你活下来了。”
  他想起了那个自杀掉进蠕虫腹中的男人。“很抱歉,你的人……”卡拉文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就他对网阵的了解程度,他一时之间还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道歉。
  “你差点因为试图为救他的命而送掉自己的命。”
  “他没必要自杀。”
  戈莲娜点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是的,他多半是不用死的。但你冒的风险更大。你也听到了他的遗言。你的死将会算在我们头上,对我们的战争就变成合理的了。如果我们被认为是蓄意杀害使节,那么弗伊的死的性质也就变了,迪玛齐斯特人也会转过头来对付我们。”
  深深地吸了一口氧气瓶输送的氧气后,他仔细地研究起她的脸来。
  他曾经通过低频宽带网络和她进行过好几次的可视对话,很显然,单从外貌来看,戈莲娜不太像是五十多岁的人。她的表情是十五年来卡拉文见惯了的,在她脸上刻下了更深刻的印记——不过网阵里的人却不熟悉他的表情。卡拉文发现这里没多少阳光,只有些从天上透下来的光束。骨骼现在承受的是火星的重力,让人感觉比在火卫一上舒服得多。他做人质那会儿觉得戈莲娜有种冷酷的美,现在她仍然如此。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惟一证明是已经灰白的头发,在他当俘虏的时候,她可是拥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呀。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们提防那些蠕虫?”
  “提醒你们?”第一次她脸上出现了一种怀疑或其他什么的神情,转瞬即逝,“我们以为你完全清楚附近有蠕虫出没。这些蠕虫已经冬眠——等待——很多年了,但它们一直在这儿。直到我看到你们的飞行高度有多低的时候,我才醒悟到……”
  “才醒悟到我们并不知道?”
  那些蠕虫实际上是一种围城用的武器,能自动寻找矿物维持自身活动。它们是战争的遗留物,太阳系中随处都有,但没人知道它们的具体位置。这些机器有智能,做线形运动,没有人公开承认是它们的主人。而且,它们不大可能相信战争已经结束,自己该退伍了。
  “你在火卫一上出什么事了?”戈莲娜说,“我还以为没必要再教你任何关于蠕虫的事情了。”
  他从来不喜欢去想火卫一上的事情:伤痛在他心上烙下的印记太深了。可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里受了伤,他永远没有机会被送到火卫一上去疗伤,也就永远没有机会再次进入他哥哥的情报局潜心研究网阵的这个营地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正是他在和平时期观察敌人所得到的知识才赋予了他使节的身份,在双方再度开战前夕进入敌方阵地进行谈判。世间事都有因果报应。现在,他满脑子都是火卫一,因为他似乎看到了打破僵局的路。也许这是取得和平的最后机会了。但很快他又把精神转回到戈莲娜身上。经历了刚才的惊险经历后,他已经不能确定任务是否还能继续下去。
  “现在我们都安全了,我想。”
  “是的,我们可以修补损坏的堤坝。通常我们都不理会它们的存在。”
  “你应该提醒我们的。嗯,我得和我哥哥通话。”
  “沃伦吗?当然。这很容易办到。”

  他们走出停机港,远离了那些火箭架子。在网阵的深处,卡拉文很清楚,工厂用火星上的矿藏,制造出用于修造火箭飞船的零部件。网阵人每六个星期发射一艘,已经有半年了。每一艘都在冲出火星大气层之前被击落……
  迟早他要问戈莲娜为什么要坚持做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蠢事。
  但现在不是时候——即使按照沃伦的估算,现在离下一次的发射行动不过三天时问。
  营地内的空气没有停机港那么稀薄,也温暖得多,这意味着他可以摘掉防护面具了。
  戈莲娜带着他走下一条短短的灰色金属走廊,进入一间有控制台的房间。他认出这是以前在火卫一上和戈莲娜对话时,在屏幕上看到的房问。
  戈莲娜向他大致说明了通话系统的使用方法,在他和火卫一建立起联系的时候离开了。
  很快沃伦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因为显示像素有点低,看起来很像一幅印象派肖像画。条约规定,网阵的通话系统和其他行星联接时的传输速度只能控制在1千字节/秒内。现在恐怕很多和外部的联接都因为这一个可视对话的运行而放慢了。
  “我想,已经有人向你报告了。”卡拉文说。
  沃伦点点头,脸色苍白,“当然,轨道上的视野相当清楚。看见弗伊上了天堂。可怜的女人。我们有理由相信你还活着,但不能确定。”
  “你希望我放弃这次任务吗?”
  沃伦的犹豫远比时滞①来得久,“不……让我想想,高层们肯定会同意我的意见。弗伊的死是悲剧——不能逃避。但是她不过是个中立国的观察员。倘若戈莲娜同意你留下,我建议你就待在那儿。”
  【①时滞,星际信号传输时由于距离遥远,造成两方在通讯时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听到对方的回应的现象。】
  “你还是认为我只有三天的时间?”
  “那得看戈莲娜,不是吗?你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我才不会信你。我已经看到准备发射的火箭飞船。我也还没跟他们提我们的方案。弗伊死后,时机就不那么好了。”
  “是的。要是我们早点知道那附近有分泌型蠕虫就好了。”
  卡拉文凑近了屏幕,“不错。可我们他妈的为什么不知道?戈莲娜以为我们知道,而我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整整十五年了,我们一直在监视网阵人的一举一动。你确定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会发现不了蠕虫的踪迹?”
  “你这么想,嗯哼?”
  “你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也许蠕虫总在挪腾地方。”
  虽然知道肯定有人在一旁听着他们俩的谈话,但卡拉文不愿意就此罢休,说:“你认为是网阵的人让它们埋伏在那里,攻击我们吗?”
  “我是说我们不应该忽视任何一种可能,尽管这滋味不好受。”
  “戈莲娜永远不会做这种事。”
  “是的,我不会。”戈莲娜刚好走回房间,“我很失望,你竟然会想到这个可能性。”
  卡拉文切断和火卫一的对话联系,回过头来说,“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那你要我怎么做?”
  “表示点诚意,成吗?还是说我离题太远了?”
  “当你还是我的人质的时候,我从未想过强迫自己去信任你。”戈莲娜说,“那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之简单。我们是什么身份,这是规定好了的。”
  “那现在呢?如果你完全不信任我,那为什么要同意让我这个谈判代表到这儿来?很多谈判专家都可以坐我这个位置。你还可以拒绝和我对话。”
  “弗伊的人强迫我们答应让你来。”戈莲娜说道,“同时也强迫你们恨我们再久一点。”
  “没其他的了?”
  她有点动摇,“我……曾经和你打过交道。”
  “曾经?你是在为我被闪禁在这里的一年时光做总结呈词吗?那我们之间那些上千次的对话呢?那些抛开了该死的战争、敌对的身份的闲谈呢?你一直让我感到自己是有罪的,戈莲娜。我忘不掉。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冒着生命危险,跑到你这里说服你放弃下一次的挑衅。”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当然!”他尽量不让自己咆哮起来,“当然变了!但这不重要。我们还是可以建立起互相信任,然后找到渡过危机的方法。”
  “可你们那边的人真的愿意这样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担心她说的是真的。
  “我没这个把握,可我也对你们的事情没把握,否则你们不会老想着碰运气离开这儿。”他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然后用上万种口气中最糟糕的一种问她,“你们为什么一直干这蠢事,戈莲娜?你知道那些火箭一旦离开网阵就会被击落,你为什么还不断地发射?”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畏惧,“因为我们能干这事儿。因为我们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卡拉文点点头。这正是他害怕她说的那种话。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第六章

  她领着他走过更多的灰色金属走廊,进入网阵地下部分,一直往下走了好几层。
  墙上的光带弯弯曲曲的,像是动脉血管一样。这些光带的走向很可能是人工铺设的,但卡拉文总觉得它们更可能是按照设定好的生物编码,自个儿长成这样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网阵人试图将周围的环境整治得舒适一点,更有人味儿一点。
  “你们在冒极大的风险。”卡拉文开口说道。
  “而且,目前来看战争已是一触即发。我是衷心希望能够避免再度开战,但如果战争真的爆发了,我们至少还有机会打破这些手铐脚镣。”
  “如果你不先消除……”
  “我们会尽量消除的。无论如何,恐惧对我们不起任何作用。你也看见了,在堤坝上,当那人认定了你的死对我们造成的伤害会比他自己的死亡来得大,便接受了命运。他改变了自己的心态,毫无怨言地接受死神的召唤。”
  “很好。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停了下来。走廊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停机港出来后,卡拉文连一个网阵人都没看到。
  “我们并不是认为单个的人毫无价值,但是我们仅仅只是一个大整体中的小个体。”
  “你是指……灵交?”
  这是网阵人词汇里的一个单词,是指他们通过塞在天灵盖里一团机器作媒介,进行精神上的交流和共享。迪玛齐斯特人同样的部位也有植入媒介装置,但不同的是,前者将其用于不断推进民主政治,而网阵人则拿来分享情感数据、记忆,甚至每一个人在清醒状态下的每一个想法。正是网阵的这种做法加速了战争的爆发。2190年,有半数的人类都已植入这种装置,沉迷在扩展至整个太阳系的网络里,无法自拔。网阵人做了个越界试验,朝网络里释放一种传输病毒。从此,植入装置开始发生变化,上百万人被网阵思想入侵。这些被“感染”的人马上成为敌方的一员。地球和其他太阳系行星一直都是顽固的保守派,更偏好用传统的媒介进入网络。
  眼看着火星及小行星带中的行星上的各个社区都陷入了网阵人的魔爪,联盟高层急忙调集所有的资源,阻止网阵病毒蔓延进自己的数据库。而环绕着那颗大气球的迪玛齐斯特人设法建立了一个防火墙,保住了大多数的国民。
  在联盟尽力遏止(也有人说是歼灭)网阵侵占的地盘的时候,迪玛齐斯特选择了中立。
  不到三年,经过人类所见识过的最血腥的几场大战后,网阵的军队都被逼回了各自的老巢。这些营地散布在太阳系中,无法连成一片,成不了气候。但一直到现在,网阵还保持了强大的影响力,他们的人数却从没锐减过,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被网阵招募的人似乎没有一个后悔,相当顽固。
  偶尔网阵也会迫于压力释放一些战俘,但这些人回到自己以前的地方后,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回到曾经囚禁自己的地方去。还有些人宁愿自杀都不愿被夺走灵交能力。就像那些曾看过天堂景象的僧侣,只要一息尚存,都会追寻再看一眼的机会。
  “灵交将淡化我们对自我的意识。”戈莲娜说,“当那人选择死亡时,牺牲生命的不全是他一个人。而他也很清楚自己依然在剩下的人中获得了某种形式的永生。”
  “可他不过是沧海一粟。那些试图冲破封锁,与坠毁的火箭一起被你甩出去的几百条人命呢?我们知道——我们数过那些尸体。”
  “总有替补的克隆体。”
  卡拉文希望自己把厌恶的表情隐藏得很好。他所在的社会里,一提“克隆”这词大家都把它和恐怖主义联系在一起,认为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暴行。而对戈莲娜来说,这不过是她军火库中的一个库存物而已。“但是你没有克隆,是吗?你的人正在减少。我们认为这个网阵有九百个人,不过这个粗略估计的数字比实际的大,是不是?”
  “你还没见过其他的人呢。”戈莲娜说。
  “是没见过。但这地方散发着荒凉的气息。这是你无法隐藏的,戈莲娜。我敢打赌,这儿剩下的人口还不到一百。”
  “你错了。”戈莲娜反驳道,“我们一直都有克隆的技术,但是以前很少用。什么才是重点?不管你们是怎么宣传我们的,实际上我们并不热衷于基因整合。对最适合生长和繁殖的条件的追求只会导致局部最小值。我们以自己的前卫为荣。我们积极地寻求一种稳定的平衡。”
  “不说这个了。”现在他所需要的绝对不是听网阵人的自辩,“那其他人到底在哪里?”

  没过一会儿,他亲眼看到了答案——就算这并不完整,总算聊胜于无。走完了迷宫般的走廊(现在他们已身处火星地底深处),戈莲娜带他走进一所幼儿园。
  眼前的景象和他预期的完全不同,不但跟他在火卫一的岗哨上观察营地时所想像的有很大的出入,也打破了他一直以来基于印象所作的假设。
  在火卫一的时候,他想像中的营地幼儿园应该是一问问阴暗的保健室,每个婴儿身上都插有亮锃锃的机器,像是畸形的玩偶生产车间。进入了营地,他已经修正了好几次以前假想中的营地模型,还为随着火箭突破行动的失败而消失的人口预留了空间。他刚才还在想,如果有幼儿园,那说明生育率肯定不是很高。孩子要比想像中少,但是仍然有笨重的灰色机器,沐浴在暗淡的灯光下。
  事实上,幼儿园却不是这样。
  戈莲娜领他走进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面亮堂堂的,也很热闹,怪让人心烦。房间里所有布置的形状都尽量贴近小孩子的想像力,颜色只用三原色。天空的全息影像笼罩了墙和天花板。天蓝蓝的,厚厚的软软的云朵飘浮其中。地上铺着人造草垫,在小丘和草地问起伏。各种美丽的花朵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点缀在盆栽树林之间。机器动物们,什么传说中的美丽的鸟儿啊,可爱的小兔子啊,逼真之至,差点把卡拉文都给骗过了。它们就像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一样,有着大大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快活。草地上到处都是玩具。
  还有那些孩子。人数大概在40到50人之间,而年龄嘛,卡拉文粗略估计了一下,从几个月到六七岁的都有。小东西们在兔子堆里翻爬滚打,大点的孩子聚集在树桩周围,盯着光滑的截面上快速移动的图画,光从下面照亮了他们的小脸蛋。他们说啊,笑啊,还唱歌。
  他又数了数围在孩子身旁的大人的人数,大概有六七个,全都跪在地上。孩子们穿的衣服干净得耀眼,颜色和花纹一点儿也不协调。两相对照,穿着黑衣的大人们就像是乌鸦一般。孩子们似乎对大人们很随便,可大人们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们又专心地听着。
  “这并非你所想像的,是吗?”
  “是啊……完全不像。”没必要对她撒谎,“我们还以为你们把孩子丢进流水线一样的机器保姆手中。”
  “早期我们确实是这样照顾孩子的。”然后戈莲娜马上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猩猩为什么没有人类那么聪明吗?”
  话题变了,他有些吃惊,“我不知道——是因为它们的脑容量比我们小?”
  “是的。不过海豚的脑容量比猩猩的大,却不比狗聪明到哪里去。”
  戈莲娜走到一个树桩前,停了下来。她在上面画出了一个人脑的解剖图,用手在上面圈圈点点,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
  “在漫长的进化道路上,脑容量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猩猩的新生儿和人类的婴儿的脑容量之间的差距只有20%。一旦猩猩的婴儿在子宫里接受了种族信息,它的大脑就几乎没有可塑性了。同样的,海豚也是在出生之前就接受了一整套的指令,生下来就能做出像成年海豚那样的举动。而人脑却不一样,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生长。我们来了个反向思维。如果在孩子后天所接受到的信息、数据对智能发展如此重要,也许我们能在他们的大脑形成的时候干涉其生长过程。”
  “在子宫里?”
  “是的。”
  现在她又让树桩上显示出胎儿是从分裂期开始的形成过程,直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开始发育为未成熟的脊椎神经,那里是混沌的开始。一群亚细胞机器人蜂拥而人,侵占了刚刚形成的神经系统。接着胚胎的发育过程突然加快了,然后卡拉文看到了尚在腹中的人类婴儿。
  “你们干了什么?”
  “一次大胆、前卫的试验。”戈莲娜说,“我们并不是提高正常的神经系统的发育,而是狠狠地削弱它。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出生的孩子成为了各个领域的白痴天才。”
  卡拉文看看四周,“然后你又采用普通的教育方法抚养这些孩子?”
  “差不多是这样。当然,这里没有家庭这样的组织,家庭在孩子的智力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没有群居生活来得大,这样的人类或智能生命社会如今多了起来。直到现在,我们还没发现弊端。”
  卡拉文看见一个年龄大点的孩子正被大人护送着走出绿草茵茵的房间,通过墙上的一道门走进蔚蓝的天空。走到门边的时候,孩子开始迟疑不前,往回拽着那双牵着自己的手,而大人则轻轻地把他朝前拉。那孩子回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跟着大人离开了。
  “那孩子要去哪儿?”
  “成长的下一个阶段。”
  卡拉文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机会看到人类以后所有的孩子都得经历这幼儿园所设置的发育阶段。机会很小,他很笃定,除非发生一场来势迅猛且覆盖面极广的思想大革新。
  戈莲娜带他去另一个房间的路上,他一直埋头想着这个问题。
  这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要小,而且也较为安静,却仍然比走进幼儿园前他所看到的都要华丽得多。墙上挤着一堆排列齐整的显示屏,看上去像是拼在上面的巨型马赛克。屏幕上有大量的图像和文字在快速地闪动。他看见一群斑马在一颗中子星的地心处撒着欢,看见一只八爪鱼往二十世纪的独裁者脸上喷吐墨汁儿,还看到朵朵由电脑数据组成的玫瑰在宣纸上慢慢绽放,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正在泼墨作画。显示屏旁围着三五个孩子——年龄都比较大,快是少年了,坐在柔软的黑色马桶上,不时争论几句。地上摆着几种乐器,有全息电子琴和亚空吉他。现在还没人来弹奏它们。几个有黑眼圈的孩子正用手指戳着屏幕上抽象派建筑的缝隙,探索着数学宇宙中龙族聚居的水域。
  卡拉文还能看见他们在那上面捣腾出了些东西,即使那只是在平面上的一些几何形状而已,却让他感到头开始痛起来。
  “他们就快进去了。”卡拉文说,“那些机器就要在现实中成型了,不会太久。什么时候开始?”
  “快了。很快。”
  “你准备发射了,是吗?能塞多少孩子进去就塞多少。你有什么
  “有些……已经发生了,就这些。你来的时机既不是很坏也不是很好,就要看你怎么看了。”
  在卡拉文提问之前,戈莲娜又补充了一句,“卡拉文,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她又领着他穿过好多育儿房,来到一个小小的圆形房间。
  房里灰色的墙壁上布满了花纹,比刚才卡拉文到的第二个房间还要安静得多。房中间盘腿坐着一个孩子。
  卡拉文估计这女孩大概十岁(按标准年历的话),可能还要稍大一点。但是她对卡拉文的出现没有做出任何一个正常的孩子,甚至正常的大人应有的反应。她继续做着他们迈入房门时她在做的事,好像这两个人是鬼魂。不过卡拉文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她的手在空中缓慢地移动着,做着某种精确的姿势,看起来似乎在弹奏全息电子琴,又好像在表演一出想像中的木偶剧。偶尔她会保持盘腿的坐姿和双手的运动,挪动几下身子,换个朝
  “她叫菲尔卡。”戈莲娜说。
  “你好,菲尔卡……”没有他期待的回应,“我看得出来她有些不对劲。”
  “她是那些白痴天才中的一个。菲尔卡的潜能是跟机器进行精神上的交流。她是最后一个。之后我们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败,而停止了实验。
  菲尔卡身上有些东西让卡拉文觉得烦躁不安。也许是她一直在做她自己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不为任何外来干扰所动,全神贯注,没有任何邪恶的目的。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她的缺陷很严重。”戈莲娜说,“她对人类不感兴趣。她有辨别障碍,认不了人。在她的眼中,我们都是一个模样。你还能想出比这更诡异的吗?”
  他试了试,真的没有。
  对菲尔卡来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身处于噩梦的梦境之中,周围满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人,她无法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
  “为什么她是你们的重点保护对象?”卡拉文嘴上这么问,心里却不怎么想知道答案。
  “她在养活我们。”戈莲娜回答说。
  当然,他问了戈莲娜她这句话的含义,而她只是说,现在还不到告诉他真相的时候。
  “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你们觉得是可以告诉我的时候呢?”
  “一个简单的步骤。”
  呵,是的,他对这个步骤非常熟悉。只需要在大脑适当的位置装一些机器,真相就会自动进入他的脑子里。卡拉文尽力掩藏心中的厌恶之情,委婉地拒绝了。
  幸好戈莲娜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逗留,因为现在到了该卡拉文出席一个会议的时候了。是他早在抵达火星之前就已经答应了的。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第七章

  他在会议室里看到了关于营地的一些资料性文件。
  戈莲娜之所以被推举为领导者,纯粹是因为她建立的实验室是所有实验的源泉,极富开创性,并且凭借资历赢得了应有的尊敬。她也是这群人中最可能具有发言权的人。每个网阵营地都有一群研究领域比较难以和其他营地共享的科学家,这跟网阵宣扬的同源克隆体所具有的集体智能完全不同。如果说网阵是一个充满了克隆个体的蚂蚁社会,那它也是个使单独的个体都有一个明确的责任分工的社会。自然就没有人会单独被委以重任去学习一门与网阵生死攸关的基本技能——否则会出现过分专门化的情形,集体心智也不是把每个人都完全包容了进去。
  会议室那间房子很老旧了,建造年份肯定在这个地方还是个偏远的网阵研究基地之前,说不定还要早,甚至可能是22世纪初这儿还是个采矿区那会儿。对那些站在圆桌周围的阴郁的网阵人来说,这房间实在是太大了。桌上一圈军用读出器显示出火星上方的封锁区内的军事装备越来越多,随时都有可能集体发射出杀伤力极强的火力。
  “这是尼维·卡拉文。”戈莲娜介绍他说,随后众人都入了座。“我很遗憾桑德拉·弗伊无法和我们坐在一起。我们对她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但是我们也许能从这次不幸的事件中找到相互理解的基础。尼维,你来之前就曾说过你有一个提议,能解决此次危机,带来和平。”
  “我真想听听。”有人大声地嘟囔着。
  卡拉文觉得喉咙发干。这是一个敏感的外交时刻。“我的提议和火卫一有关……”
  “说下去。”
  “我在那里受了伤。”他说,“伤得很重。我们想歼灭上面所有的蠕虫,没成功。我也失去一些重要的朋友。我就跟蠕虫结下了梁子。我可以接受任何帮助,只要能把它们都灭了。”
  戈莲娜飞快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同胞,然后回答说,“一次联合扫荡行动?”
  “行得通。”
  “是啊……”戈莲娜似乎有些走神,“我想这是个打破僵局的办法。我们自己的清剿也失败了。军事封锁也使我们无法再做尝试。”她的神情又恍惚起来,“可把火卫一上的蠕虫清干净对谁有好处呢?我们仍被关在这里。”
  卡拉文把身体往前倾,“合作的姿态也许能带来解除封锁。不过别去想那些封锁,把注意力集中在消除当前这些来自蠕虫的威胁。”
  “威胁?”
  卡拉文点点头,“没人通知你们,这很有可能。”他探出身子,手肘搁在桌子上,然后说,“我们讨论的重点是火卫一上的蠕虫。它们已经改变了那里的重力。虽然现在变化还很小,但没什么事比别有用心更令人担心了。”
  有那么一会儿,戈莲娜没有在看他,似乎在权衡自己的面对的选择。然后她说:“我们已经知道了,但你们没必要知道这个。”
  她在表示感谢吗?
  他也想过,蠕虫的一举一动可能都逃不过戈莲娜的眼睛。
  “我们也观察到和整个系统内其他地方的蠕虫不一样的怪异行径,似乎有文明萌发的迹象。可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故意的行动。蠕虫可能是批量出现的,并有我们还不清楚的子程序。你认为它们会搞什么鬼名堂?”
  又来了,虽然转瞬即逝,卡拉文还是感到了戈莲娜思维的停滞,好像她正和同胞们交换着意见,以做出恰当的反应。然后她朝正对面的一个网阵男人点了一下头。
  那人有一头卷曲的黑发,脸上没有戈莲娜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很平静,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对称美。
  “他是罗蒙托尔。”戈莲娜说,“专门负责火卫一事务。”
  罗蒙托尔彬彬有礼地回了个点头礼,“对于你的问题,我们的回答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一个经得起推敲的理论来解释它们正在干的事情,但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它们正把火卫一的远心点①竖起来。”
  远心点?卡拉文知道,相当于地球上空那些人造卫星的远地点②。
  只听罗蒙托尔又说道,“火卫一木来的轨道正好处于一个有重力阈值的卫星的洛希极限③内。但火卫一却开始摆脱这个值的限制。由于摩擦,它靠近一点后又退后几步,像潮汐一样。但始终保持螺旋形上升状态,大概一百年靠近两米。再过几百万年,这颗卫星就会撞上火星。”  声音平静,仿佛他是一位正在给孩子讲童话故事的父母。
  【①卫星在椭圆轨迹上离主星的最远点。】
  【②月球或人造卫星轨道上离地球中心最远的点。】
  【③卫星运行轨道与主星之间的理论临界距离,具体说是卫星环绕一个天体运行而未被该较大天体的引力所分裂的最小距离,这一距离要根据两个天体的密度以及卫星轨道来测定。】
  “你认为蠕虫竖起轨道是为了避免这场以后会发生的灾难?”
  “我不知道。”罗蒙托尔说,“我想改变轨道不过是蠕虫一种无意的行为,不一定有什么深意。”
  “我同意你的看法。”卡拉文说,“但危险仍然存在。如果说蠕虫能改变那颗卫星的远心点,即使是无意的,那我们也可以判断它们有能力改变近心点。它们可以让火卫一砸在你们头上。是否要发生那样的事情,你们才会感到害怕,同意和联盟合作?”
  戈莲娜的手指戳着面前的空气。这是一种人类的深思熟虑的表情,是她还未被作网阵人的岁月完全侵蚀掉的一些人性的表现。
  卡拉文几乎可以感觉到房内灵交网络的形成。坐在桌子边的每个网阵人之间,他们和网阵某处之间交织着鬼魅一般的认知线路。
  “联合起来,组队赢得胜利。你就是这主意?”
  “这比打仗好。”卡拉文说,“不是吗?”
  也许戈莲娜本想回答他,她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复杂起来。几乎是同时,卡拉文看到在场的其他人脸上也出现了慌乱的神情。直觉告诉他,这与他的提议无关。
  而桌上的军用信息显示终端有一半自动转到另外一个频道。
  卡拉文在屏幕上看到一张很像自己的脸,但缺了只眼睛。是他哥哥。除了沃伦,屏幕上还出现了联盟的官方徽章,以及一堆遍及全系统的多媒体挑战书。
  沃伦正在发表演说。“……我非常震惊。”他说,“或者说,此次事件引起了我的愤慨之情。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谋杀了一位宝贵的同事,一位经验丰富的同伴,还谋杀了我的弟弟。”
  卡拉文内心深处一阵阵地发颤,“这是什么?”
  “从火卫二上传送过来的现场直播。”戈莲娜叹了口气,“马上全系统的人都能看到了。冥王星之外的人都能看到。”
  “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卑鄙无耻的背信弃义。”沃伦说,“这绝对是一次蓄意的、冷血的谋杀和平使节的可怕罪行!”
  沃伦消失了,一段录像带插播进来了。肯定有人从火卫二或者封锁区的卫星上偷拍。画面上出现了卡拉文的飞船,停在靠近堤坝的沙地上。他看着分泌型蠕虫毁坏了飞船,然后镜头放大,集中在逃生中的自己和弗伊身上。接着蠕虫吞噬了弗伊。不过这次没有那条垂下来救了他一命的绳梯。相反,他看见停机港的入口有人朝那个卡拉文开火,把“他”打倒在地。“他”受了重伤,试着站起来,不过又增加了几分痛苦而已。没爬几步,蠕虫就追了上来……
  卡拉文看见自己被蠕虫吃掉了。
  沃伦的脸又出现了。“周围的蠕虫是网阵人部下的陷阱。他们肯定早就在几天之前,甚至可能是好几周之前就计划好了如何杀死我的兄弟。”他的脸散发着军人的冷峻光芒,“网阵人这么做的后果只有一个,你们应该很清楚。几个月以来,他们的挑衅行为激起了我们的敌对情绪。”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朝看不见的观众点了点头,“对,现在他们就要得到回应了。我们也准备好开始回应了。”
  “我的天,不!”卡拉文说。
  但事实摆在眼前:所有的信息显示终端都显示着同一个画面——联盟军的战舰铺天盖地地朝火星涌来。
  “我想,开战了。”戈莲娜说。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第八章

  联盟军队从天而降,来势汹汹,在堤坝外摆开了一圈防守阵型。大多数人携带的是他们曾用来对付蠕虫的枪。小部分人正在三角架上架设加农炮。还有一两个人费劲地推着大型防御武器——大多数都是上次战争剩下的。15年前,联盟就是靠置备血腥的超级重型武器而免除全族灭亡的,不过这些飞船对飞船的武器装备在肉搏战中太过简单太过脆弱了。现在它们就更显得粗笨了,更接近原始战斗所使用的型号。而联盟排的阵型没有一个是卡拉文所知道的沃伦准备好的攻击阵型。他们可能会延迟攻击行动,但至多也就这样而已。
  戈莲娜递给卡拉文另外一个呼吸面具,让他穿上轻质变色盔甲,然后硬塞了他一把小手枪。
  小手枪的手感很怪异,是一种他不想再有的感觉。拿着这武器的惟一可能的理由就是:用它来对抗他哥哥的军队,他祖国的军队。
  他做得到吗?
  毫无疑问,沃伦背叛了他——沃伦肯定知道网阵老巢附近有蠕虫。所以他的弟弟会死于一次卑鄙无耻奸诈之极的谋杀。卡拉文第一次感到了对沃伦刻骨的恨意。沃伦一定希望蠕虫能完全破坏飞船,随后吃掉卡拉文和弗伊。当他看到卡拉文爬上堤坝的时候一定恨得牙根发痒……也许卡拉文给他打电话谈论起弗伊的悲剧时他更是气得发疯。但是沃伦的大计划并没有被打乱。网阵和火卫二之间的对话内容不会被窃听,甚至连迪玛齐斯特人都不能马上访问到这次的连接。所以卡拉文发出的信息很可能被完全忽略掉,还有那段被动了手脚的他永远没有走到堤坝旁的录像……这些恰恰证明了联盟的阴险狡诈。要是有足够的时间,迪马齐斯特人必定要花时间去调查,澄清事实……但是如果沃伦的计划成功了,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们肯定会被卷人无休止的战争。那正是沃伦想要达到的目的,卡拉文想。
  两兄弟啊,卡拉文想。很多地方都很相似。两人都曾皈依战争,但是卡拉文很快就厌倦了战争带来的荣耀,就像是一个热情减退了的薄情郎。他的身体也没有留下沃伦那样严重的创伤。也许这也是关键吧。沃伦需要另外一场战争,来报复那些偷走他身体一部分的东西。
  卡拉文对沃伦怀有的轻视和怜悯其程度是差不多的。
  他在找手枪的保险。这把来福枪——现在他已经研习得比较熟悉了——和他在战争中所用的枪没什么不同。读出器显示出枪膛是满的。
  他抬头看了看蓝天。
  攻击开始了。炮火一波波地越过长城打入网阵,五百颗火球呼啸而来。在大多数飞船上留下了一格一格的腐蚀痕迹,另外一些威力更强的炮弹更把击中的目标打得粉碎。
  这些对卡拉文来说都是那么的熟悉:多年来,他一直在模拟战争,那些演算出的场面深深埋植在他的记忆中,烂熟于胸,永远都忘不掉。
  防御武器已经在发挥效用了:炮口朝上,锁定等离子轨道;扫视着地上,搜索人脑发出的热量;为激光炮计算反射路径;把尸体抛向天空。有些飞船不幸被打中尾部,爆发出耀眼的白光冲上天空,然后千百万个暗淡无光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
  十几艘,又是十多艘。到炮弹找不到攻击目标之前,估计一共有五十艘飞船被摧毁了。好戏还在后头。卡拉文记忆中模拟战况告诉他,至少在联盟再次进入火星大气层之前还得挺过四百次这样的攻击浪潮。
  不管戈莲娜现在能做什么,都无力回天了。
  这就是矛盾之所在。戈莲娜本想乘坐火箭出逃,但她肯定已经知道她的挑衅会为自己带来她永远不想去抵抗的某种东西。
  某种会摧毁她的东西。

  在这一波攻击中存活下来的人开始往外冲,四面八方都是匍匐在地快速向前蠕动的人,形成了一道长长的队列。进攻飞船里士兵一定忍受了超重的痛苦……那是无论如何都消除不了的。他们的心血管系统有一半都因为体内植入了一种联盟人才能接受的装置而扩容了。
  第一波攻击呈半弧形,速度为超音速。
  周围的蠕虫都奋力想把那些进攻飞船给弄下来,却跟不上飞船的速度。
  戈莲娜的人只能用人力调整加农炮的位置,尽力做些攻击和防御。
  卡拉文打开了手枪的保险,但没开火。在他确信能打中一个目标之前,最好还是节省弹药。
  头顶上的攻击飞船急急地拐了一个大弯,朝网阵俯冲下来,摇身一变成为自杀性战斗机。随后飞机在空中自爆,碎得一点残渣都没剩下,里面穿着盔甲的飞行员在往下坠。在飞机爆炸之前,飞行员拉开了黑色的减震气囊,看起来像一颗颗黑草莓。圆鼓鼓的飞行员散落在网阵周围,一俟着地,他们的气囊便缩小了。
  间谍卫星站肯定在为飞行员们(现在是步兵)提供电脑绘制的综合地图,让他们知道网阵哪儿藏了人,从哪里容易打开防线,并得到敌人最新的布阵情况。
  在最近的士兵瞄准自己开火之前,卡拉文跟着网阵的防线不断往撤。现在双方正式开火了。他不得不跟着戈莲娜的人——这些人疯子一样地开枪——打自己那边的士兵。至少,他们之间的配合同攻方的一样好,但是武器和防护盔甲却简直不能与对方匹敌。变色盔甲在和敌人捉对厮杀时很有效,也能应付来自一个方向的一群敌人,但现在四周全是敌人,卡拉文身上的盔甲必须同时应对四面八方,忙得方寸大乱,像变色龙钻进了到处是镜子的房间。
  头上的天现在变得很怪异——淡淡的紫色。淡紫色开始变浓,慢慢地笼罩住整个网阵巢穴。
  他猜是戈莲娜启动了某种化学雾墙,降低可见度。这迷雾也能使间谍卫星失去效用,还可能附着在敌人的盔甲上。这是沃伦的模拟战里没有的。戈莲娜留了一手。
  一个士兵走出了雾墙,黑黝黝的枪口悄悄地对准了卡拉文。卡拉文的盔甲感应后马上出现了不断变幻的紫色斑点,让他逃脱了这次偷袭。那士兵扣动了扳机,但没打中。
  卡拉文回头反击,放倒了自己的这位同胞。他认为自己的行为从理论上来讲属于叛国。不,还不算。只是出于自我保护而下意识的行为而已。
  那人被打伤了,还没死。卡拉文走进紫色的雾气中,跪在士兵身边,尽量不去看他身上的伤。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说。
  没有回答,但卡拉文看到面罩里的嘴一张一合地。那人还是个孩子,那种年纪的人肯定记不得上一次的战争。
  “你必须知道一件事。”卡拉文继续说,“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他不知道戴上面具的自己是否还能让人给认出来。突然,他平静下来。他可以告诉这孩子自己是尼维·卡拉文。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这士兵几分钟后就会死去,也许更快。让他知道自己参加的这场战争源于一个谎言,知道自己本可以不用躺在这里等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宇宙这么大,会原谅一次小小的过失的。
  “算了。”卡拉文说着,离开了这个被他杀死的士兵。
  然后他往迷雾深处走去,看看在被干掉之前自己还能杀死谁。
  可他没被干掉。

  “你的运气总那么好。”戈莲娜弯下身子说。
  他们又在地底下——网阵营地的腹地。从四周的布置来看,这里是医护区。
  他躺在床上,身上的变色盔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衣服。灰色的房间像是一朵巨大的莲花,他正在其中的一个花瓣上。
  “发生了什么事?”
  “你头部受了重伤,不过你会活下去的。”
  他抓住了重点,问:“沃伦的攻击呢?”
  “我们挺过了三轮攻击。当然,伤亡惨重。”
  房间里三十多个花瓣平台上各有一套灰色医疗设备,都躺着人。这是至今为止他所看到过的人数最多的一个网阵人聚集地。很多人看起来快死了。
  卡拉文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头皮上有些干了的血,把头发给粘在了一起。还有些疤,还好,伤口已经缝上了。他觉得自己很正常,没有失忆,也没有失语。当他挣扎着下床站起来的时,身体也遵从了大脑的指令,不过有点头晕目眩。
  “沃伦不会只攻击三次就罢手,戈莲娜。”
  “我知道。”停了一下,她说,“我们知道他们还会来。”
  他走到莲花中心的栏杆旁。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些东西——也许是笨重的又不很完备的外科手术设备之类的,却看到一个坑壁光滑无比、空无一物的深坑。他打了个冷颤。这里的空气比网阵巢穴里其他地方都要冷,散发着浓烈的药味,让他想起了火卫二上的康复病房。当他意识到那些伤员——有些已经死了——比他几个小时前看到的孩子大不几岁的时候,心头又是一凛。也许里面就有幼儿园里的某些孩子。他走后,孩子们被那些大人拉了壮丁,给他们植入新芯片,并输入了战斗本能。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明明知道没法赢!每次交战,对沃伦来说人员伤亡的损失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而你们,看起来却有一半的人都阵亡了。”
  “还有比这更糟的。”戈莲娜说。
  “你什么意思?”
  “你还没准备好。但是我马上就能让你看到。”
  一股从未有的寒意袭来。“你说‘还没准备好’是什么意思?”
  戈莲娜一直看进他的眼睛里去,说:“卡拉文,你头上的伤很重。伤口并不大,但颅内大出血很可能送了你的命。我们却对此无能为力。”在他问出那个问题之前,戈莲娜的回答已经出口了,“我们在你的脑内植入了一组医疗机器。它们很快就清除了你颅内的淤血。为了你的以后着想,让它们待在那里继续生长似乎是很明智的。”
  “你们往我的脑袋里植入了一群机器人?”
  “你的口气不必这么惊恐。它们已经在生长了。逐渐覆盖全脑,找到和你现有的神经系统的联结接口,所消耗的神经胶质总量却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只占你整个脑容积的几个立方毫米。”
  他不知道戈莲娜是否在戏弄他,“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现在你不会——过几分钟就会有感觉了。”然后她指着房子中间那个坑说,“站到这儿来,往那儿看。”
  “什么也没有。”
  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坑里有东西。
  卡拉文眨眨眼,把视线转到其他地方去,可当他再次凝神往坑里看的时候,他觉得刚才看到的那东西还在那里,影影绰绰,飘飘忽忽。不一会儿,那东西形状变得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亮。那是个3D建筑模型,和一道折叠蛋白质的练习题一样复杂。恐怖的红色交叉矩阵,回路杂乱无章,管道错综复杂,几乎看不清楚它们之间的连接点。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张处于火星地底下的营地的地图。联盟怀疑的没错,网阵的人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往下挖深了很多,也向外扩展了很多,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还要深还要广。
  卡拉文想用心记下脑袋里所看到的,但他所知道的时下的形势比潜意识更快更强烈地告诉他自己一个事实:他可能永远都看不到火卫二了。
  “你脑袋里的机器人已经找到了和视觉神经的接口了。”戈莲娜说,“这是实现灵交的第一步。现在只要回想一下我带你走过的地方——忘掉一些都没关系,你能看懂机器绘制的编码图像。”
  “快说你们不是早有预谋,戈莲娜。说你们没有打算一有机会就把机器弄进我的脑袋。”
  “没有,我们原本没打算这么做。可我也不准备因为你害怕就不救你的命。”
  图像变得复杂起来。管道里出现了光点,数目不断增多,有些还缓慢地移动。
  “那是什么?”
  “你所看到的是每个网阵人所处的位置。”戈莲娜说,“他们和你想像的一样多吗?”
  卡拉文估计现在整个复杂的地图中光点的数目不到七十个。他搜寻着,想找到可能是站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所代表的一团光点。
  对了,那儿,大约有二十多个明亮的光点,和一个稍微有些黯淡的光团。那肯定是自己。越靠近地面,管道和光点就越少。攻击可能毁坏了大半的管道,也可能戈莲娜故意封闭了入口。
  “其他人在哪儿?孩子们又到哪里去了呢?”
  “大多数的孩子已经走了。”顿了一下,她又开口说,“卡拉文,你认为我们用灵交把他们集体转移了,这个猜测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惟一的逃路了。”
  眼前的景象又变了。每个光点都由一丝光线联结。网阵巢穴的布局在不断变幻,就像在看万花筒。偶尔整个网阵会变成一个变幻莫测的曼荼罗①对称图形,但顷刻之间又变换成另外一种图案。
  速度如此之快,快得卡拉文不能肯定。他观察了戈莲娜的光点,发现她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和网阵其他人交流——即使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
  【①一种印度教和佛教所用到的帮助禅定的象征宇宙的几何图形。】
  现在,图像的中心又出现了一个很亮的东西,像是一颗小小的星星。在它的亮光下,闪亮的网阵巢穴地图也更加苍白,几乎都有些透明了。
  “网阵在思考。”戈莲娜说,“这个大的光亮代表所有人,灵互的统一点。仔细看吧。”
  他仔细看了。那白色的光亮——比卡拉文能想像到的更美丽,更妩媚——朝一个光点,代表他的光点发射出一根射线。同时它自身也在不断扩大,靠近卡拉文。
  “你精神上的新建筑已经接近成熟了。”戈莲娜说,“当那根射线触碰到你的时候,你将拥有与我们部分结合的体验。也许是和你自己,尼维。”
  她不需要说这些话。当那光亮一寸一寸地接近他,吞噬了他的光团时,她的身形已经牢牢地固定在栏杆上了。
  “我应该为这个恨你。”卡拉文说。
  “为什么不?人们总是比较轻易地选择仇恨。”
  “因为……”
  因为现在恨不恨她都一样,已经无法挽回了。他过去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他朝戈莲娜伸出手,想找个依靠,来抵抗即将到来的打击。
  戈莲娜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几乎是同时卡拉文知道了灵交的某些东西。这让他很不安,不是因为害怕或者觉得痛苦,而是因为这对他来说是完完全全崭新的。他现在的思考方式和一百万分之一秒前的迥然不同。
  然后,卡拉文试着去想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受。他发现没有言语能完成这个任务。这没什么好吃惊的,语言在进化中具备了传达概念的本领,却对单一或一堆的拓扑结构的图像①无能无力。但是如果他表达不出新体验的本质,至少也可以用隐喻的方法简单说说它最主要的特性:就好像他站在海边,被一波比他还高的海浪卷入海中。有一会儿,他努力蹬着腿,试图浮出水面,试着把肺里的水给弄出来。没有所谓的水面。上下左右都是吞噬了他的水。他只能放弃努力。这种难受的时刻一过,它不再让人觉得陌生而害怕,变得能让人适应了,每一个小细节都很舒适。尽管如此,他也知道自己瞥见的不过是戈莲娜时刻感受的东西的一个影子而已。
  【①不受形状大小变化影响的几何图形。】
  “好了。”戈莲娜说,“现在只到这种程度就够了。”
  灵交网络消失了,好似显灵的上帝正在慢慢消失。他只剩下普通的五感,不再和其他人有直接的交流。他的心智猛然回到正常状态。
  “你没事吧,卡拉文?”
  “没有……”他嘴巴发干,“我想我没事。”
  “看看你周围。”
  他照做了。
  房间里完全变了样。里面的每个人也是。
  感到有点眩晕的卡拉文走进光里。原先的灰色墙壁上隐约出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迷人图案,好像一座突然被施了魔法的黑森林。信息悬挂在空中,命令符号和图表还有数字聚集在伤员病床的周围,冉冉升空,如同精美的霓虹花纹优雅地在空中飞舞。
  当他走近命令符号,它们如同一群具有智能的鱼一样飞快地闪开,像是在嘲笑他。有时它们似乎在唱歌,一种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气味钻进了卡拉文的鼻孑L。
  “现在你能感知到事物了。”戈莲娜说,“但是你对它们一无所知。你可能需要接受数年的教育,或者更高级的神经系统机器,以建立感知层。我们不用动脑子就能辨认卅这些东西。”
  戈莲娜现在的装束也大不一样了。他还能看到那件灰色外套的模糊的影子,被一圈翻腾着的光浪包围着,而光圈的边缘又融进了布尔逻辑①。那些命令符号在她的头发里如精灵般翩翩起舞。他还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她与其他网阵人的思想联结。
  【①布尔逻辑,对二进制进行的一系列符号运算。这些运算包括与、或、非和异等,可由硬件或计算机完成。】
  她有着一种超脱了人类的美丽。
  “你说还有更糟的事情。”卡拉文说,“现在你准备好给我看了吗?”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第九章

  她带着他穿过被遗弃的幼儿园——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散落一地的机械动物——再次来到菲尔卡的房间。
  菲尔卡是惟一一个留在幼儿园里的孩子。
  卡拉文看到菲尔卡之后,就被她弄得心神不宁,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又说不上来。那毫无目的可言的行为中所包含的某种东西,让她心无旁骛,好像这里所有生物的命运全靠她打游戏的结果来决定。菲尔卡以及她周围的环境和他上次看到的没什么不同。房间简朴得让人窒息。菲尔卡看起来也没变。从各方面看,从上次碰面到现在,房间里的时间好像并没有流逝;而那些刚刚开始的战争啊,针对网阵发动的阴谋攻击啊,甚至即将到来的更激烈的战斗,似乎也都只是他人在噩梦中虚构出来的东西;好像没什么能吸引菲尔卡的注意,让她停下手中的活儿。
  她所干的活儿让卡拉文油然升起一股敬畏之情。
  之前,他看到的是这女孩的手在她自己面前奇怪地挥舞着。而现在,他脑袋里的机器揭开这个谜团,他知道了这是因为什么。一圈东西把菲尔卡围困在当中,是火星长城!像幽灵一般缩小了的火星长城。
  她的手指在上面动来动去。
  这肯定不是一个按比例缩小的图像,卡拉文知道。这个长城的高度比直径的长度要大得多,外表也和真正的长城不一样,不是近乎透明的薄膜,而是有点像被划花了的玻璃表面。那些划花的地方是一些复杂而奇特的点和线,越到下面越小,变成了一段段的不规则的鳞状花纹,再往下就是卡拉文肉眼无法辨别出形状的黑色小点。这些花纹不是固定的,而且在移动的同时还在变颜色,菲尔卡的手随着它们的变化而做出不同的动作。卡拉文现在可以看到这种对应是相当吻合的。似乎颜色的变化代表着长城的内部哪里地方出现了问题,而只要触摸一下,触感界面的代码就把命令传达了下去。这样菲尔卡就能通过调整花纹来阻止和压制住问题的蔓延。
  “我不明白。”卡拉文说,“我以为我们已经破坏了长城,摧毁了它的系统。”
  “不。”戈莲娜说,“你们只不过损坏了它。但长城的确不能再扩大,不能启动自我修复功能……但是你们真的没有杀死她。”
  他突然意识到桑德拉·弗伊猜到了这个。她曾经对它苟延残喘了这么久惊讶万分。
  戈莲娜为他解答了剩下的疑问:他们是如何艰难地深入蠕虫聚集地以下的地底,铺设光缆,建立营地到长城之间的控制线路——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我们在无智能计算机①上运行一些软件,稳定了长城的降级②。”她说,“但是菲尔卡出生后,我们发现她能像计算机一样做好这个工作,从某些角度来讲比电脑都还棒。实际上,她好像还能让长城再度扩大。似乎她在长城里找到了……”戈莲娜拖长了音调,然后说,“我想说‘朋友’。”
  【①不具备智能,不带可编程内存,缺少微型计算机相应“智能”设备的计算机。】
  【②计算机在其存储器或周边设备不能使用时继续运转的状态。】
  “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长城只是个机器啊。这意味着菲尔卡一旦认识到自己是人……那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一个孤独的人,就这样。”卡拉文仔细看了看女孩的手,“她的动作似乎比上次快了些。常常这样吗?”
  “我说过,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现在是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努力,好让长城不至于崩溃。”
  “沃伦一定也攻击了长城。”卡拉文说,“每次讨论起攻打你们,他们总是要提出击垮长城的可能性。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然后他又专注地看着菲尔卡。他觉得女孩的动作甚至比他刚进房间时的还要快了,也许这只是错觉。“你认为她会还能坚持多久?”
  “不会太久。”戈莲娜回答说,“事实上,我觉得她已经撑不住了。”
  她说得对。
  现在他凑近了长城,看见长城的上层已经不是应有的标准圆形,还出现了裂缝。菲尔卡的手马上忙于修复这些裂痕,指示残破不全的系统将能量和原材料输入到这些出现紧急情况的地方。
  卡拉文知道菲尔卡的远程控制能力好得近乎完美。在长城内部有一套输送管道网,这些管道大的有几米,小的只有几微米,每一根内都有无数个微型修补机器。菲尔卡为这些机器选择目的地,她的手也在为需要修补的地方和地底的工厂建立通道,以便工厂生产出的符合需要的机器能到达正确的位置。
  十多年来,戈莲娜说,菲尔卡一直坐在这里,不让长城崩溃。但这些年里,她的对手不过是自然的风化和偶尔出现的毁坏。可现在敌人变了,变成在攻击长城的人类。这是一场她永远都无法赢的战争。
  菲尔卡又加快速度了,而且手忙脚乱起来。她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眼睛在快速地转动,一下子看这儿,一下子又看那里,让人感到了她内心的恐慌。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最深的裂缝已经贯穿了四分之一个长城。裂缝太宽了,没法修复。长城开始从裂缝处崩溃。几百立方米的大气呼啸着穿过裂口。压力开始下降,开始的时候不会很快,因为在长城最上面的空气和火星大气差不多稀薄。可那只是刚开始……
  “我们得再往地下走。”卡拉文说,“一旦长城垮掉,如果我们还待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逃生的机会就小得可怜。这将是历史上最狂暴的一次龙卷风。”
  “你哥哥会怎么做?用核武器摧毁我们吗?”
  “不,我不这么想。他想要控制你们藏起来的每一项科学技术。他会耐心地等待沙尘暴平息下来,然后派出比你们见过的还要多得多的军队,对营地来个彻底的地毯式搜查。你们绝对抵抗不了,戈莲娜。运气好的话,你们还能成为俘虏,活下来。”
  “不会有任何人成为俘虏。”戈莲娜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集体自杀也不是我们的计划。那也没必要。在你哥哥到这里之前,早就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卡拉文想到了外面的蠕虫,要安全地经过它们的地盘寻找求生之路的希望是多么的渺茫啊。
  “蠕虫的洞穴下有条秘密通道,是吗?我真希望你不是开玩笑。”
  “我是非常严肃地谈论这个话题。”戈莲娜正色说,“你说对了,是有条秘密通道。那些孩子们已经离开。但是不经过蠕虫之地。”
  “那么又是哪儿呢?”
  “非常远的地方。”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第十章

  当他们再次经过医护区,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长脖子的机器人还在耐心地等待伤员的再度来临。他们把菲尔卡留下了,让她继续照看火星长城。她的手疯狂地挥动,尽力延缓长城的倒塌。卡拉文曾想让她跟他们一起走,当戈莲娜却告诉他这是在浪费时间。要是她和长城分开了,会死得更快。
  “你不明白。”戈莲娜说,“你在她这件事上太感情用事了。在她的世界里,维护长城的生命是惟一一件重要的事情,比你或我认为的所谓人性的东西,比如爱,痛苦,甚至死亡这些都还要重要。”
  “那么,如果长城死了,她会怎么样?”
  “她的生命就结束了。”戈莲娜说。
  他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她,嘴巴里满是羞愧的苦涩。理性一点,这是有道理的——没有菲尔卡长城会加速自身的崩溃,这样的话他们活命的机会就要小得多,但这苦命的孩子就会没命。他们得躲在地下多深的地方,才能不被大气逃逸时所产生的吸力吸走?这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他们往下走,所经过的地方和卡拉文以前所看到的一样灰暗而冰冷。墙壁里没有埋入内视发生器,所以不能为戈莲娜植入他脑袋里的那个装置提供视觉信息,而且他也看不到围在她身上的一圈光环。
  他们碰见了几个网阵人,他们似乎也在朝同一个方向走去,朝网阵巢穴的地下室层走去。这是卡拉文所不知道的地方。
  戈莲娜要带他去哪里?
  “如果你们一直都有一条逃跑路线,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把孩子们送走?”
  “我说过,我们还不能这么快让他们进入灵交状态。年龄越大越好,”戈莲娜说,“而现在……”
  “再没人等着进入灵交状态了,是吧?”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间和上面那个停机舱一样大的仓房,大得也能激起回声。
  这里很暗,只有点点光亮,但是卡拉文仍然看到弃之不用的挖掘设备和货运平台,还有加农炮和行动迟钝的机器人。空气里有种臭氧的味道。什么东西还在运转。
  “这就是你们打造飞船的工厂吧?”卡拉文问。
  “我们在这里制造某些零件,算是吧。”戈莲娜回答,“不过那些是副业。”
  “那你们主要的产品是……”
  “当然是通道。”戈莲娜打开了几盏灯的开关。
  在仓房的尽头——他们正朝那里走去,有一些有着尖锥头的圆柱体,像是巨大的子弹。
  这些圆柱体头尾相连。头一个的锥头正对着墙壁上的一个黑糊糊的洞口。
  卡拉文正要开口说话,突然耳边响起巨大的嗡嗡声,第一个子弹射进了黑洞。
  下一个——现在只剩三个大子弹了——慢慢地向前滑动,然后停住。网阵人等在旁边,依次登上圆柱体。
  他想起戈莲娜说的后面再没人了的话。
  “我看到的是什么?”
  “逃出营地的路啊。”戈莲娜回答,“也是逃出火星的路,我想你应该猜到了吧。”
  “没有哪条路可以逃出火星。”卡拉文说,“联盟的封锁确保这条路是不可能存在的。你们还没从那些被击落的飞船身上学到教训吗?”
  “那些飞船只不过是为转移你们的注意力而使用的策略。”戈莲娜说,“他们让你们那边的人认为我们对逃跑还没死心,但同时我们真正的逃生之路却逐渐完善。”
  “这招可真是孤注一掷。”
  “不。上次你问我,我们是否进行了克隆,我骗了你。我们克隆了,但克隆体不过是些脑死亡的尸体而已。每次发射的宇宙飞船里都塞满了这些尸体。”
  从火卫二出发以来,卡拉文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戈莲娜的精神状态已经彻底垮了,说起胡话来了。他觉得有些好笑。
  “当然,发射飞船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她继续说,“挑衅。让你们发动对网阵的攻击。”
  “所以一直以来,你们都是故意的?”
  “是的,我们得吸引你们那边的注意力,让你们把军队集中在靠近营地的近地轨道上。当然,我们是希望战争能够来得再晚一点……不过沃伦的阴谋却出乎我们的意料。”’
  “那么你们一直都在计划着某些事情。”
  “是的。”
  又一颗子弹射进了墙壁,感应轨道上散发出臭氧。现在只有两个了。
  “我们以后再说。时间不多了。”她在他的视野里弹出一个画面:火星长城的墙体大块大块地往下掉,已经有大半个长城倒塌了。“它崩溃了。”
  “菲尔卡呢?”
  “她还在尽力挽救。”
  他看着登上准备发出的“子弹”,试着去想他们要去哪儿。他当俘虏时待过的某个避难所,或者某个他完全没去过的地方甚至死神的居住之地?他有勇气踏上这次的发现之旅吗?也许吧。毕竟他现在没什么不能舍弃的,他肯定是不能回家了。但是如果他跟随戈莲娜“出埃及”①,是不可能不对抛下菲尔卡的行为毫无愧疚之感的。
  【①《圣经》中摩西带领大批的以色列人离开埃及,经过艰苦的历程回到故乡。】
  他有了答案,很简单的答案。
  “我要回去救她。如果你不能等我,就别等了。但是,别阻止我去救她。”
  戈莲娜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她不会因为你去救她的命而感谢你的,卡拉文。”
  “现在也许不会。”他说。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第十一章

  他有种跑回着了火的大厦的感觉。因为那个女孩具有戈莲娜说的缺陷,使其从任何理眭的思考角度来看,都跟一个机器人没什么差别——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就算不是自取灭亡,至少也是毫无意义可言。可如果他丢下她不管,他就是彻底丧失了任何一丝人性了。他严重误解了戈莲娜说女孩是他们的重点保护对象的意思。他以为是友爱之情……
  可是事实上却正好相反,她之所以重要只不过是因为她是一根救命稻草。现在,营地被遗弃了,她再没任何用处了。会不会正是这个原因使戈莲娜成为了和机器一样冷冰冰的人,或者说她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声的现实主义者?
  他转错了一两个弯道,折回后才找到幼儿园,然后是菲尔卡的房间。
  戈莲娜给他的脑中植入的那些东西又让空气中飘浮起幻象来。菲尔卡坐在长城的碎片之中。墙体上巨大的裂缝已经延展到火星地表上了。那些和冰块一样大的碎片四处散落,像是洒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
  她输了,她也知道这点。游戏里不再有难关。某些东西是她永远都赢不了的,她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地表明她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菲尔卡的手疯狂地在空中飞舞,脸红红的,处于一种既愤怒又害怕的狂暴情绪中。
  她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了他。
  卡拉文觉得什么东西溜出了她的躯壳。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现了她不能控制的东西,出现了威胁着要将她自己制造的那个单纯的几何宇宙破坏殆尽的东西。
  她也许还没认出他的脸,也许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和那些来看她的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她肯定已经意识到……意识到大人的世界比她的世界大得多,而只有来自大人世界里的东西才能救助自己。
  然后她所做的事情让卡拉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望进他的眼睛里面,伸出了双手。
  他想帮她,却已经什么都做不了。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

第十二章

  然后——似乎过了几个小时,但实际上只过了几分钟——卡拉文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
  他们,戈莲娜、菲尔卡和他,已经坐在子弹里,逃出了火星。
  他们都还活着。
  子弹穿过的真空通道深深地切入火星的地心,稍稍转了个弯,又朝上面走去。大概有两千公里长,出口离长城很远,空气也就同火星其他地方一样稀薄。
  对于网阵人来说,钻孔并不是特别困难。本来,在一个板块地质结构的行星上进行这样一个工程应该是件不可能的任务,但是火星有个特点:岩石圈以下的地质构造是相当稳定的。他们甚至不需要费心处理挖出来的砂石。把挖出来的土方压缩、融合,拿来做通道的墙壁最好不过,因为这种就地取的材能抵得住压电流所施加的恐怖压力。
  子弹飞进通道后,会以每六分钟三个G的速率不断提升加速度。他们陷进座位里,身上缠满安全带,脚上也有——那是为了给脚提供压力以便将那里的血液压回心脏。现在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动一下了。尽管如此,卡拉文也知道比起太空探索早期的宇航员坐在飞船里冲出地球时所受的罪来,这已经很好了。在战争期间,他在战斗机里也受过类似的痛苦。
  飞船以每秒十公里的速度钻出一个伪装得很好的暗门,再次冲出火星地面。大气抓住了飞船……几乎就在卡拉文感到失重的时候,减速过程就结束了。火星大地飞快地往身后坠落。
  三十秒后,他们进入了茫茫的太空。
  “禁区的雷达网追踪不到我们。”戈莲娜说,“你们把最好的监视系统都用在侦查火星基地上去了。错误的决策,卡拉文,即使我们不用那些飞船吸引你们的注意力,让你们以为我们想从正面逃跑,你们也会傻乎乎地只盯着火星基地。现在我们完全摆脱了你们的监视。”
  卡拉文点点头,“一旦我们到达离火卫一很远的地方,就没人奈何得了我们。到时,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艘普通的进入外层空间的飞船。但侦测网络很可能还是会找到我们的踪迹,一路追杀过来.让我们完蛋。”
  “是的。”戈莲娜说,“如果我们去的地方是外层空间的话。”
  菲尔卡挪动了一下,朝他靠过来。她已经出现了一些紧张性精神分裂的症状了。火星长城的分崩离析已经摧毁了她的生存方式,现在她正无助地坠入空虚的深渊。也许,卡拉文想,那是个无底深渊。如果那就是她的宿命,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它提前而已。那就是残忍吗?他也许在自欺欺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戈莲娜他们有可能消除他脑袋里那玩意儿的副作用,不让他受到十年前那些深受其害的人类所受到的伤害吗?他们肯定会尽力的。这取决于……对,他们的目的地。他只能猜想,戈莲娜的计划是去太阳系里另一个网阵巢穴——即使他们很可能在转移的路上死于非命。速度是每秒十公里的话,要走上几十年……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他问。
  戈莲娜发出了某种意念指令,子弹似乎变透明了。
  “那儿。”她说。
  前方遥远的地方悬挂着一个东西。戈莲娜不断放大图像,直到他们能清楚地看到那是什么。
  黑色,奇形怪状,像是没有要塞的火卫二。
  “火卫一。”卡拉文心下微微感到奇怪,“我们要去火卫一。”
  “是的。”戈莲娜肯定了这点。
  “可是那些蠕虫……”
  “不会再有了。”她说话的口气和没多久之前谈到同一个话题的罗蒙托尔一样,带着长辈般的耐心口气,“你们试图驱逐蠕虫,却失败了;试图说服我们跟着干,也失败了……但那就是我们想让你们去想的事情。”
  有那么一会儿,他发不出来一个音节,“你们一直有人在火卫一里?”
  “是的,早在停火的时候就有了。他们也一直很忙。”

  眼中的火卫一变样了。它被一层层地剥开了,显现出隐藏在地心深处那些锃亮的东西,它摆好了位置,准备起飞。
  卡拉文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东西,但却马上领悟到它的性质。他看到的东西是奇妙的,是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存在过的。
  星际飞船!
  “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戈莲娜说,“他们当然会尽力阻挠我们。但是现在他们的火力都集中在火星那里,就不能来阻止我们了。我们将把火卫一和火星都抛在身后,给别的地方的网阵人发送信息。要是他们能出来和我们会合,我们也将带他们一起走。我们会留下整个系统。”
  “你们打算去哪儿?”
  “这似乎不是你会问的问题吧?毕竟你会跟我们一起走。”戈莲娜停顿了一下,“有很多备选的恒星系。我们要去哪里取决于联盟追打我们时发射的炮弹的轨道。”
  “那迪玛齐斯特人那边呢?”
  “他们不会阻止我们。”
  口气如此地肯定——在暗示什么?迪玛齐斯特人知道这艘飞船?很有可能。一直以来,流传着一个谣言,说迪玛齐斯特和网阵的关系要比他们自己所说的状况亲密得多,
  卡拉文想到一些事情,“那么蠕虫改变轨道的能力……”
  “我们干的。”戈莲娜说,“我们无意的。每次发射那些罐子,火卫一都会被轻推出去。就算我们发射了一千个,一万个,效果也是微乎其微——火卫一的速率只改变了不到0.1毫米/秒——但是的确改变了。”她停下来,带着一丝忧惧的神情看着卡挖文,“两百秒后我们就要出发了。你要活下去吗?”
  “什么意思?”
  “想想吧。火星上的那些管子大概有两千米长,可以让我们在六分钟内完成减速,减了三个G。可是在火卫一上没那么好的条件。我们会减速得更慢。”
  卡拉文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有多慢?”
  “0.2秒内完成减速过程,幅度大概是五百多个G。”
  “我挺不住的。”
  “是的,你不能。至少不是现在。但是你脑袋里有机器了,如果你承受得了,还有时间让它们在你脑袋里建立起一个完整的体系。我们会暂时死去,但是在火卫一上没有什么他们不能修的。”
  “但那不仅仅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是吗?我就会和你一样了。我们之间不再有差异。”
  “是的,你会变成网阵人。”戈莲娜露出了一个最不明显的微笑,“这个过程是不可逆转的。而且没有人想回去。”
  “你还要坚持否认这不是你的预谋吗?”
  “是的。但是我也不指望你会相信我。预谋是很有诱惑力,尽管……你是个好人,尼维。灵交可以利用你。也许我下意识的……下意识的……”
  “你一直希望这样。”
  戈莲娜笑了。

  他看了看火卫一。即使没有戈莲娜的放大指令,它也比刚才要大了些。他们很快就要着陆了。
  他情愿多些时间好好想想,而联盟的人需要好好想想的不仅仅是时间。然后他又看了看菲尔卡,想知道他们是否会共赴这次奇异的旅程。  菲尔卡能在一个没有心爱的长城的世界里找到生存的意义,或者进入灵交的通道吗?不管是哪一个,毫无疑问是非常艰难的。但是,如果两人一起努力,他们也可能找到互相帮助的方法。现在,他只能奢望这么多了。
  卡拉文点点头,表示同意,准备好让机器布满自己的大脑。
  他也准备好背叛自己的国家了。

《火星长城》 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