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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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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幽明》
作者:东海龙女

正文 花满幽明(1)

  深夜,暗云掩月,庭院静寂。

  烛上蜡泪一滴一滴,落在了镏金烛架底座之上。房中四下里寂无人声,唯有燃烧的烛芯发出轻微的“嗞嗞”声。淡淡烛光映照,看得清四壁画屏高挂,琴筝并列,陈设得颇为精雅。

  忽然顶上传来“咯啷啷”数声轻响,竟是屋上青瓦被揭去了数块,露出了宽约尺许的一道裂缝。清凉的晚风蓦然钻了进来,烛火微微一跳,反显得更是亮了。

  灯影闪处,一束亮如银丝的纽状长索,自屋顶缝中悄然垂落。索尾微微一动,却有个身材纤瘦的黑衣少女自屋顶飘然而下,轻灵敏捷,宛若飞鸟无声敛翅而落。两丸亮如水银的明眸,向四周滴溜溜一转,光华灿然。突然她眼中一闪,俯身自黑漆香几之下,轻轻拾起一支绿簪。

  她抬手将那支绿簪插在发上,又看了看屋顶那个新揭开的瓦洞。深吸一口长气,伸手正待揽住丝索,忽觉眼前黑影一闪!微风飒然,身边不知何时,竟已是多出一个人来,悄无声息,如风如影,却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少女手腕一晃,白腻如玉的掌中,已是多了一柄晶光闪耀的短剑!她剑身陡起,直刺当前那人面门,左足却在地上一蹬,“嗖嗖”声响,三支短箭自弓鞋底层疾速飞出,分三路打向要害之处,角度用力俱是刁钻毒辣。剑光闪处,她飞身而起,整个人轻若羽毛一般,飘然向外掠去。

  ******

  “当当当”数声金铁交击,锵然有声!青影幻处,已将那三支短箭尽数打落在地!几乎与此同时,一柄幽然生光的铁青长尺只是向上划出,少女但觉腕上重重一震,似有喷涌大力传来,短剑顿时拿捏不稳,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于地上。

  那人却也不上前追逼,铁尺隐成攻围之势,冷冷地不发一言。那黑衣少女情知难以逃走,索性丢下手中兵刃,当下退后一步,清俏的脸庞上却带着笑容,说道:“越捕神,你净拦着我做什么呢?”

  灯影闪处,那人默默现身出来。但见他身材瘦高如竹,面容枯槁,眼小少须。他冷哼了一声,道:“五虹帮的谢萱姑娘,素闻你高空走索之技,惊动全城。莫非此等奇技,姑娘竟是用来潜入此地的么?”

  谢萱被人叫破行迹,倒不慌张,反而眼珠一转,笑道:“不过是借此薄技混饭吃罢了,不值大人一哂。大人名噪帝都,不在国主身边伺候,却为何在这时分,居然会出现在盛泽知府大人爱妾房中呢?”

  越镇恶不理她语中暗讥之意,淡淡道:“姑娘倒是好本事,素未谋面,居然识得区区一个越镇恶。”

  那谢萱又是嫣然一笑,道:“如今南唐国中,但有井水处,便无人不闻玄衣捕神越镇恶的名头。大人你少年便入公门,极精追缉之道,为捕头二十年来,所捕大小盗贼歹徒何止千数,尤其是当年奉国主旨意,孤身深入贼窝,捣毁太湖水贼大帮‘太上帮’,并以单人之力,生擒贼首五人,更是名扬天下,曾受御赐铁尺。我谢萱虽无见识,倒还识得这柄铁尺呢!”

  她口中说话,眼珠四下里转动,心中却在思索对策。只是这番话说得乖巧伶俐,那越镇恶也不由得脸色稍霁。他虽薄有声名,此时灯下看来,相貌却甚是猥琐,与常人想象中英姿勃勃的捕神形象相差甚远。

  方才他轻易便将谢萱逼了回来,此时负手立于廊边,抬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面容恰被隐在廊下的暗影里,神态倒似颇随意。谢萱方才说话之间,已是真气流转试探数次,想要伺机从不同角度逃走。但越镇恶只是看似漫不经意地微拂衣袖,或是略略动动身子,便有无形气机涌出,总是恰恰挡住了她的去路。

  谢萱叹了口气,知道再难逃走,索性当真放松下来,暗忖道:我今晚潜入府尊大人爱妾绿珠房中,盗走了她最为珍爱的西域奇葩优昙钵花,却不慎将发簪遗于房内。因恐留下证据,这才冒险来取。纵是落入越镇恶手中,左右不过是问个盗罪罢了,罪不至死……”当下便笑道:“捕神大人,盗走夫人爱花,原是我的不对,然而我已是把花送了回来,还望大人法外开恩。

  面上含笑,心中却在暗暗犯疑:似玄衣捕神这等人物,来到盛泽已属偶然。况且绿珠夫人一盆花卉失盗,想必还不足以劳动越镇恶的大驾。

  越镇恶轻咳一声,灯影之下,但见他一双细缝般的眼中射出两道精光,道:“谢姑娘,身为女夷中人,怎地如此不敢担当……绿珠夫人命丧你手,你还要装模作样么?”

  四周灯火蓦然亮起,无数支火把有如夜空繁星一般,直照得室内室外亮如白昼。谢萱放眼一望,不禁吃了一惊。但见那室外赵府后园之中,到处是人。除府衙差役之外,还有些家丁婢仆模样的人垂手而立。

  人数虽众,却有一种莫名的凝重气氛笼罩园中,并无一人敢高声喧哗。谢萱心中暗暗咒骂,想道:当真甚是倒霉,谁知这前后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那绿珠夫人竟然死于非命?这越镇恶枉自称做捕神,实则也甚是糊涂,我明明是五虹帮众,他却非说我是什么女夷教人……

  越镇恶走向内室门口,却又停下脚步,回头对谢萱冷冷道:“进来吧。”他眼光扫了过来,谢萱虽是极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入内。

  绿珠夫人只是侧室,故此处房舍虽然精致,面积却甚小,不过一厅一进而已。外厅素来便是放置优昙钵花之处,谢萱起意盗花,周边情形地势,她在暗中察探多日,已颇为熟悉。

  里面卧房她却从未入内,此时方才抬步进去,便觉眼前一亮:当面放着一张螺钿八步嵌宝床,张有绣花锦帐罗帏,四处垂下轻纱。一抹绯红纱帘半勾在碧玉钩上,犹自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谢萱留神看时,只见案几墙壁上所置古玩字画,无一不是珍品,布置得甚是讲究,更胜外厅一筹。显然这绿珠夫人虽为侧室,确如外人所说,是极得赵府尊之宠爱的人儿了。旁边高几之上,置有一只陶盆。盆内所植花卉枝条翠绿,叶片肥厚。根部落有数片萎黄花瓣,微有些卷曲,却足有三寸长短。

  谢萱撇了撇嘴,心下暗惊,已认出这正是自己从绿珠夫人室中盗走的优昙钵花。看来越镇恶盛名无虚,一头布局捕人,另一头却已派人自谢萱投宿的店中取来了这盆昙花,也堪称是人赃并获了。

  一身丝绸便服的中年男子颓然坐于雕花檀木大椅之中,面色青白,神情忧郁,眼睛略略有些浮肿。此人正是当今盛泽知府赵铮。五虹帮人多习杂耍百戏,平素谢萱多于街头卖艺,凌于高空长索之上,也曾远远见过这位大人的尊容。平时他在众人环簇之下,仪仗森严,官服鲜明,气宇颇为轩昂。不料今晚见时,他却是如此狼狈的一副模样。

  赵铮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她。他阴深的眸子之中,渐渐燃起了两团小小火苗,冷冷道:“捕神,就是这个女子么?”谢萱在他眼光逼视之下,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只听越镇恶答得一声:“正是。”那赵铮突然暴怒起来,大力一拍椅边扶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喝道:“越捕神!那还不快快把她下入死牢,本官誓要为夫人报得此仇!”越镇恶一时语塞,他是捕头,查验案子实情乃是本分。这谢萱虽然可疑,但她尚未亲口供认,又如何能先发牢中?但赵府尊心痛爱妾之死,自然是不可以常理度之。

  谢萱吓了一跳,反讥道:“大人为朝廷命官,当知有证有据方才可信,敢问有何凭据认定夫人为我所害?”

  赵铮一窒,脸色涨得通红,正要勃然大怒,忽听越镇恶冷冷道:“适才越某闻听优昙钵花被盗,察勘现场之时,已辨出入室盗花乃是缘索自屋顶而下,其系索之法正是五虹帮之惯例。现场所遗绿簪为姑娘所用饰物,且又在场抓了现行,自然为第一有嫌疑之人。”

  ******

  谢萱嫣然一笑,面上毫无惧色,说道:“听闻赵府尊如夫人处有西域奇葩,名为优昙钵花。我甚是好奇,这才逞技盗走。然则虽是我盗走昙花,却未见得便是我害死了绿珠夫人呀!”

  越镇恶肃容道:“谢姑娘,依我朝律令,嫌犯但有所问,捕头须一一作答,以驳其疑,且听越某道来。

  “今日黄昏时分,越某因公到达盛泽,前来拜访了府尊大人。承蒙大人厚待,安置越某于后园染香轩,与绿珠夫人居所遥遥相对。今晚月色甚佳,我便依栏小酌一番,直至夫人死讯传出,才丢下酒杯赶了过来。

  “那优昙钵花,据说一年只开一次,花期恰在今晚。据府尊大人言道,先前他曾说要与绿珠夫人一起赏花。只是后来夫人说身上疲倦,晚上也不思饮食,劝府尊大人歇于别房,府尊大人方才出房。绿珠夫人遣走房中侍候婢仆,方才歇下,自然一直留在房中不曾离开。绿珠夫人甚是羞怯,虽是夏夜,也一样将门窗紧闭,只在房中放冰块解暑。故此除姑娘你自房顶攀索之外,门窗上却也没有外人进来的痕迹。”

  “今夜月色明亮,便是有只夜鸟飞入夫人房中,只怕都会被我看得清清楚楚。而我对月酌酒之时,只离开染香轩片刻。那便是谢姑娘你潜入之后,运用口技之术,做出前厅丝竹谑笑盛状,引得我出去探看。但我一探之下,却见前厅只是静悄悄地并无声音,当下便知有诈,慌忙赶回来时,便听见府尊大人在房中大放悲声,言道绿珠夫人已毙命于斯。

  “自我被姑娘你调虎离山之计,调离染香轩侧,到府尊大人发现绿珠夫人身亡,不过只有半炷香的功夫。这段时间之内,以我所见,唯有姑娘你进入房中。那除你之外,更有何人有此嫌疑?你且答我,你入房之时,绿珠夫人却在哪里?”

  赵铮霍然站起,目眦欲裂,向谢萱喝道:“是不是你盗花被她察觉,便对她下了毒手?”谢萱叫起冤来:“捕神大人!谢萱前去盗花之时,内室悄然无声,我唯恐被夫人发现,得手即刻离开,哪里还敢停留?”她眼珠一转,笑道:“不!各位自最后见到绿珠夫人,直到夫人死讯传出,有隙入房行凶者可不仅只有我一人。”

  她向越镇恶嫣然一笑,说道:“自府尊大人离开夫人之后,便只有越捕神在染香轩饮酒。夫人房中并无一名婢仆,有谁能说不是越捕神趁着四下无人之际,悄然离开那染香轩,潜入夫人房中行凶呢?横竖越捕神的名头这样响亮,随便捏造个理由,定能骗得夫人自动开门,倒也不需缘索攀窗而入。哦,这染香轩离夫人房间极近,便是行凶完毕,走个来回,也只需半炷香的时间。”

  越镇恶不料她如此刁滑,一时语塞。赵铮听在耳中,却不由得皱起眉头,向越镇恶怀疑地看了过来。但听她又得意洋洋道:“再说远一些,发现夫人遇害的,却是咱们府尊大人。论说起来,这段时间内府尊大人也进过房中,焉知不会是府尊大人下手害死夫人,然后再大叫起来,故意洗脱自己的嫌疑?”

  赵铮不料她竟还绕到自己身上,先是一怔,继而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也顾不上什么官体,喝道:“大胆!你竟敢诬攀本官!本官自己的爱妾,如何不晓得疼爱,却有什么理由要亲手将她谋害?”

  捕头见赵铮气极,忙喝道:“夫人仙逝,大人正是心情不好,你这丫头胡说八道,又有什么证据?”

  谢萱向赵铮福了一福,微笑道:“正是呢,你们方才胡说八道一番,非说凶手是我,不知又有什么证据?我不过前来盗花,如果被发现了,料来一定要走,夫人却也拦不住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众人一呆,都觉她这几句话甚难反驳。

  她见众人意似不信,叹了口气,说道:“捕神大人,都说夫人为我所杀,我想看看夫人遗体,成不成呢?”

  绿珠夫人尸身所倒之处,乃是在卧房床榻之上,府中婆子丫环们业已将其停床安顿。床榻四周,被差役们以白粉勾出线条,聊为记号。

  越镇恶冷冷看她一眼,点了点头。一名婆子过来,大着胆子轻轻掀起床榻两边绯红纱幕,桃红缎褥之上,仰面躺着一名神色沉静的年轻女子。

  赵铮似是不忍目睹,掉过头去。

  那女子修眉薄鬓、凤眸樱唇,颇有几分动人的颜色。脸上脂粉甚浓,显然死前曾精心装扮过,红红白白,看上去倒也娇艳,但脸部肌肉已经僵硬,怎么看都有几分像是覆上去的空壳一般。

  她身着白色单缣,在胸口之处,有一处伤口,血肉模糊,看上去煞是吓人。既是将睡之际,自然钗环钏珥也是一应俱无。但在那鸦翅般的鬓发之间,却簪有两朵拳头大小的鲜花,花瓣细长,略微卷曲,叠迭层起,形态极是娇美。然而花色却是截然不同,一朵花色雪白,花瓣便如那陶盆中落花一般,虽有些萎黄,但其冰清玉洁之态,仍是宛若玉雕;而另一朵的花色却是那种惊心怵目的赤红,妖异得近于红黑的颜色,如同凝血一般。这两朵花簪于鬓边,看上去煞是惹眼。

  谢萱脸色微微一变。凝视着那两朵奇花半晌,方抬头问道:“我认得这白花便是优昙钵花,然这红花却是何物?”

  那婆子看看谢萱,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恐惧,显然将她当作了杀人凶手,极不情愿地说道:“这也是我家二夫人托人从西域买进的异种,与那优昙钵花一起被送入府中的,叫什么曼珠沙华。”

  谢萱喃喃道:“曼珠沙华?”她眼望绿珠夫人头上所簪鲜花,脱口道,“夫人遗容如此安详,并不似凶杀,说不准倒是自杀呢。”

  那婆子按捺不住,愤愤说道:“你这贱人杀了我家夫人,倒还来诬她是自杀!夫人受老爷宠爱,大夫人又是吃斋念佛不管事的。当家都是她一人做主,好不自在。且年岁又是春秋正盛,前两日刚刚听说还怀了小哥子,将来享福的日子树叶儿一般稠哩!除非是失心疯了,才想到要去自杀!阿昙,你是夫人的家养僮儿,你说是也不是?”

  那阿昙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眉眼清秀,身材瘦削,倒颇有几分女子楚楚的风致。他闻言一声不吭,只是捂脸抽泣,双目红肿,显然对主母之死悲痛至极。越镇恶冷冷道:“如何?夫人根本没有自杀的意图和可能,只能是他杀。况且那刺入她胸中的一刀极是狠辣有力,她却是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手腕纤细如柳,怎能刺得如此之深?”

  另一个差役插嘴道:“况且就算是夫人自杀,室内却无任何利器,凶器又在何处?”谢萱沉吟片刻,口中自语道:“这话倒也说得有理。”

  她转过头去,向越镇恶道:“捕神精于追缉之术,以您的眼力,莫非看不出来,我虽略通武功,不过是些轻身功夫而已,实则内力粗浅至极,以我腕力,也不可能刺得如此之深啊!”

  她微微一笑,又道:“夫人既非自杀,遗容又如此安详,显然是事起突然,从而遇害,行凶者必为其亲近之人!而试想若是我谢萱,夫人岂有不惊慌失措之理?”

  越镇恶犹豫了一下,倒是那差人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似是对谢萱极为不齿,说道:“你还要再装下去么?你若不是女夷妖女,那南墙上那朵女夷花又系何人所留?”

  谢萱身子一震,向南墙上望了过去:只见已有人将几上优昙钵花移开,花后的粉壁之上,果然画有一朵样子奇异的花朵,着笔朱红,似是以女子胭脂画成。虽只有寥寥几笔,却是形神俱备。花形似兰非兰,花瓣欲飞半合,似乎正有幽香扑鼻而来。

  谢萱出神地凝望着那朵女夷花,喃喃道:“这花样子倒真是很美呢!不过任是谁人都画得出来,又何以证明是我所画呢?”

  越镇恶却向赵铮道:“府尊大人,这正是女夷教中标志女夷花。女夷教地处巫山,建教已有百年,在江湖上大有声名。但凡她们教中女子,发上都有一支银簪,簪头便是一朵女夷花。她们但凡杀人之前,都是以这簪头蘸上胭脂,留下印记示意。本人浪迹江湖多年,花形真假倒也辨别得清,看此花形状,当非外人伪造,确为女夷中人所留。”

  赵铮失神道:“女夷花?绿珠性子温婉,怎会惹上这样的煞星?这……”他“哼”了一声,向越镇恶说道,“女夷妖人阴险狡诈,决计不能以常理推断,更不要受她之惑!”谢萱瞪他一眼,心道:“这府尊大人好生固执,一见那女夷花,便得了失心疯啦!”

  却听越镇恶说道:“若不是这朵女夷花,我们倒也不会对你起这样大的疑心。你方才说得不错,我与府尊大人都有进房行凶的嫌疑!只可惜我们手中却永远不会有这根女夷花簪,盖因女夷教中,从来都只有女子!这许多曾进入过房中之人,唯有你一个女子,若不疑你,还有何人!”谢萱苦笑道:“越捕神,你说得甚为在理。我几乎都要疑心是自己杀了绿珠夫人了,只可恨我亦不曾有这样一根簪子!”

  众人看她鬓发上时,果然只见斜斜插有一根绿簪,但观其形状尺寸,却万万没有半分像是能印出女夷花来。

  先前说话那差役不过二十几岁大小,看服色是越镇恶心腹随从。生得眉浓鼻直,英气勃勃。此时他“哼”了一声,说道:“饶是你舌灿莲花,却休想我们被你所蒙骗。哼,当初我族中一女子被你们教人拐走,明明将那罪魁祸首捉住,她也是这般舌灿莲花,竟叫我们相信得死心塌地,放了她走,终是没能救回那个族女。越捕神,赵大人,咱们可不能轻易相信这个妖女!”

  越镇恶眉头一蹙,沉声道:“你不认罪,那也无妨。区区一根簪子,哪里不能藏好?今晚先将你下入天牢之中,再容我们慢慢查找证物罢了!”数名差役哄然应了一声,上前便要拖下谢萱。谢萱气急交加,虽是百般伶俐的口齿,一时也辩解不清,差点儿便要哭出声来。

  忽听有女子声音叹息一声,幽幽说道:“列位,这小姑娘确系冤枉。”

  众人吃了一惊,齐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竟然是出自于杨府家眷之中。杨家出此大事,除了被拘来此问话之人以外,府中家眷来看热闹者也不少,那些个粗婢丫头们倒是抛头露面,全不顾闺中体统。但府中妾侍或略有身份的下人,都是矜贵自持,多在脸上笼有面纱,唯恐被外人觑见形容。

  此时说话的那个女子,身着素白长衣,头戴一顶紫色风帽,帽沿上垂下了数层雪白的轻纱,遮住了她本来面目。她这副打扮,在众女之中也并不突出,故此越镇恶起先并不曾注意。此时听她如此说话,又见赵铮满面茫然神色,显然不甚相熟,心中疑窦大起,大声喝道:“你是谁?”

  手中铁尺已是疾速递出,直点向她肩上穴道,意欲先行拿下,再来慢慢审问。“当当”两声,声音清越,有如金石相击。然而众人却已看见那女子袖袂飞扬,白面紫底的袖中,伸出一只柔若兰花的玉手,两根纤如春葱的手指微微一屈,电疾光闪一般,反指正弹在铁尺之上!

  余声延续,精铁打就的铁尺竟不敌这纤指之力,被激荡开去!

  众人心中大骇,越镇恶更是惊骇莫名,他自十七岁在武林中立万扬名,至今从未有人空手能在他铁尺之下讨得便宜!在场差役之中,有几人是他带来的心腹,多年并肩出生入死,早已是心意相通,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齐声叱喝,手中兵器一齐向那女子身上招呼过去!

  刀剑之光织成一面银色的大网,密密麻麻,凌空罩去!那白衣女子身形一转,“锵”的一声,夜色之下,一道耀目青光划过茫茫天穹!越镇恶等心中暗暗一惊:天底下竟有这样强的剑气!

  却见那女子身形甫定,手中光芒一闪,已握有一柄薄如柳叶、清如泓水的长剑!她右腕抖动,剑身微斜,当空飘然划出一剑。

  那一剑!

  刀剑多为凶兵之属,盛泽乃江南剑派发源之地,剑术极盛,故此二三流武师之中,也不乏真有一两个用剑高手。谢萱惯走江湖,平日里也曾对他们的剑术惊羡十分,但她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在这世上竟会有那样绚丽夺目、如花似锦的一剑!

  只见茫茫夜色之中,唯有那道耀眼的剑光直冲斗牛!但它冲到半空中时,却又蓬然散开,剑光如雨,四下飘落,犹如盛开了一朵巨大的昙花,又如凭空飞来了最美的那一片云霞,瞬息即逝!

  越镇恶后退几步,心中大骇,嘶声叫道:“天香手!云锦一剑!你是谁?你是谁!”那人轻笑一声,道:“越捕神何等样人,既然认出云锦一剑与天香手,又如何猜不出我正是来自于女夷神教?”

  听她声音,显然是个年轻女子,语声清脆,如碎玉断冰一般,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冷肃之气。越镇恶哑声道:“你……你……”

  那女子淡淡道:“放了这姑娘吧,那女夷花记,正是我亲手所留。”素手一扬,一道白光迎面飞来!越镇恶本能地偏头一闪,那白光宛若蛟龙一般,疾速地往房中一探,随即电光石火般地飞了回来,在她掌上一旋,随即伏低不动。这下谢萱方才看得清楚,那物件原来是一条极长的白绫飘带,此时又缠回了那女子纤腰之间。而她掌中却已多了一物,竟是绿珠夫人簪在鬓边的那朵曼珠沙华!

  她行动确是快极,越镇恶待要反应之时,她早已得手。虽然她并不曾出手伤人,但他平生未曾这般输于别人,忍不住脸上一热,朗声道:“请姑娘通名!来此盛泽地面,越某还未曾讨教一二!”

  赵铮已被众差役护在正中,他胆气稍壮,便大声喝道:“那女夷花记既为你所留,那我的绿珠也是被你所杀么?”

  锵、锵!众差役各拔兵器在手,将那女子团团围住。

  那女子充耳不闻,伸出两根葱指,自掌中拈起那朵艳极的红花,举到鼻端,轻轻一嗅,淡淡说道:“唉,这便是曼珠沙华吧?此花与优昙钵花,俱是代表往生之花。不过优昙钵花代表的,是对今生短如昙花的美好的哀悼,和对来生入世的企盼;而曼珠沙华,却是代表着妖异、灾难、死亡和分离的不祥之美。”

  她话音低缓曼妙,于暗夜之中徐徐送来,更觉神秘莫测。

  白衣女子手指捻动着那朵无叶的曼珠沙华,轻声吟道:“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明路。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这曼珠沙华的花语,说得真是好啊……曼儿,哪怕是临死之时,你都还是与以前一般无二,仍是这般执着于情痴,解脱不开么?”众人为她风华所慑,一时竟不敢上前,听她口称“曼儿”之名,却不知所指何人。

  白衣女子转过身来,向着那仍是捂着脸抽泣不止的阿昙,淡然说道:“阿昙,你也当真狠心。你害得曼儿落到如此地步,却还妄想独自一个人,再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下去么?”那阿昙轻呼一声,仰起脸来,他虽是男子,那眉眼间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楚楚风致。只听他哀哀说道:“这位姑娘,我……奴才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白衣女子不言,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那阿昙似是不敢接受她冷峭的目光,低下头去,只是轻轻抽泣。他单薄的身子沐于晚风冷月之中,看上去更是令人顿生怜爱。

  有几个官中的差役,因平日里在赵府来往,也多与这阿昙一起耍酒猜枚玩乐,彼此相熟,此时忍不住出声叫道:“哪里来的疯妇,在这里胡说八道!”“阿昙,莫要理这疯妇说话,看我们一顿棍子把她打将出去!”白衣女子没有开言,突然素袂轻扬,也不知她如何动作,袖影恍惚之间,几个人影蓦地飞了出去!那几个差役叫骂声立时终止,“扑通”几声,先后倒在地上。谢萱看得分明,只见他们虽是大睁着眼睛,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动弹不得,显见得是被那女子点住了穴道。

  只是她手法快绝,谁也看不清她是如何点中。

  越镇恶望着倒在地上的差役,冷然说道:“问案之机,倾听为上,最忌横生枝节,不便辨别分析。紧要关头,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你们几个好生躺躺,仔细领悟这道理吧。”当下竟不去理睬他们,也不上前解穴,反而袖起手来,对那白衣女子道,“姑娘请继续说下去吧。”

  白衣女子赞道:“玄衣捕神,果然是有其他公门中人不及之处。”

  她指尖微跷,轻拈花枝,那朵曼珠沙华在她指间转了两转。红得近乎紫黑的妖异颜色,衬着她舒如兰花的玉指,花色愈显深暗,那肤色却愈显如玉。

  只听她缓缓道:“话说有一个女子,自小孤苦无依,因天性聪颖过人,便被一教派收入门下,后更做到香主之职。那教中规矩甚是奇特,自教主以下,凡身居显位者全是女子;教中虽也有男子,但为避男女之嫌,这些男子年龄多半幼小,且仅只是普通教众,供各有职司的女子驱役而已。他们一向也不能登堂入室,另有住所别居,候得行冠礼之后,便要逐出教去。

  “这女子手下也有一名极得力的男子,当年他是家逢大变,父母俱亡,处境凄凉,才被收入教中。他入教时年纪极轻,只有一十五岁,比那女香主倒还要小上十岁;但过了两三年,却渐渐显出不同来。不但是武功见识远胜同侪,而且极富智谋,每次俱能出谋划策,因之很受这女香主的青睐,竟禀明教主,欲以副手之位相授。后虽教主未允,但因他二人性情投缘,也极为交好,私下里向以姐弟相称。日常练功习武、办事出行,都是形影不离。”阿昙身子微微一颤,低下头去。

  那白衣女子道:“这女香主渐渐成为教中较为杰出的人物,而那男子虽未有任何职司,但也心甘情愿为她出力。他二人常受教中所遣执行任务,多次出生入死,立下不少功劳,博得了珠昙双煞之名。便相约发誓,定要凭二人之力,在武林中闯下一番天地。谁知在一次生死惨斗之中,那男子为救这女香主,不惜舍身力拼强敌,致使全身经脉尽数被敌人震断,后虽经妙手医治,恢复了部分功力,终是大不如前,甚至……甚至不能再行男女之事……”

  谢萱虽不知当时争斗情况,但那白衣女子缓缓道来,也觉甚是惨烈,心中一动,问道:“那后来呢?”

  白衣女子道:“后来?嗯……那男子武功大减,人也变得沉默孤僻许多,自然是不能再被重用了。教主可怜他遭此大变,便破例将他安置在司衣轩中,专管教中衣物之事。”

  她轻轻一叹,道:“当时教中姐妹只道如此安排,也算全了他下半世的安稳。谁知那男子心气甚高,哪里愿意深藏教中,寂寂无名地度过半生?恰在此时,教中又另出一件大事,终于酿就祸端。

  “那位女香主生得美貌,英姿飒爽,故博得了另一丧偶名门子弟的爱慕,遣人来教中提亲,要为续弦。教中长辈见那子弟人才着实出众,论算起来,只怕还是自家高攀了去,故此便允下亲事。谁知那男子闻知此事,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竟状若疯癫一般,居然欲强行闯入教内机枢所在花神殿,后被教众拦阻。而那女香主在殿中也一反平时温柔之态,当众斥退媒人,竟还扬言……扬言道……”

  她顿了一顿,似是难以启齿,但终于还是说了下去:“她说她这一生中,决不会再爱他人。她心中唯一挚爱,便是那居于司衣轩的男子。”

  “教中长辈自然大惊,此时方才得知,原来他们两个这些年出生入死,竟然结下了极深的情谊。那女香主浑然忘却教规森严,自己与他年岁相差甚大,且他已是个废人,竟是一心一意要与他白头到老……”

  她又叹息一声,似有无限惋惜,说道:“果真如此,不过是一个悖妄罢了。谁知那男子闯殿不遂,回去便绝食起来。任那女香主百般劝解,他只认定是女香主变心,不肯进食。过得三日,已是奄奄一息。”

  谢萱越听越奇,她年纪尚稚,从未知男女之间,竟有这般情爱。只听那白衣女子又接着说道:“那女香主情到深处,已是癫狂成魔,她突发奇想,竟认为是那子弟提亲坏事,当下连夜赶到那子弟家中,约他出来相见。那子弟只道她对自己有意,又想已是未婚夫妻,名分既定,见面也是无妨,当夜便偷偷出来相会。谁知她……她趁其不备,居然一剑将他刺死,割下头颅带回了教中。

  “她将头颅提到那男子面前,以示自己爱他之切。那男子此时方知错怪了她一番深情,但也知她已闯下大祸,若被教中得知,唯有死路一条。二人逃命要紧,也顾不得其他,收拾细软金银,便连夜逃走……”

  众人越听越奇,虽觉妖异惨绝,但又都是闻所未闻之事,不觉听得入迷。谢萱听得瞠目结舌,浑然忘了身处何地,忍不住出声问道:“那后来呢?”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道:“后来么……教中追杀甚紧,他二人银钱花尽,无路可逃,而居于市井之中又极易被人发现。故此二人商议,竟想了个绝妙的法子,将那女香主假作家道中落,寻亲不着,自愿嫁与一官员为妾,隐身深闺之中。而那男子也卖身投靠,自称是这女香主的家养僮子。教中追缉甚严,却一时也想不到他二人竟有如此藏身之所。这日子一过么……也就是三年的时光了……”众人越听越惊,越镇恶眉头一皱,道:“姑娘之意是……”一面眼光已转向了那阿昙身上。

  白衣女子道:“女夷乃是花神,女夷教中女子,俟成年之后,多指一花为名,男子却无此殊荣。那女香主年少时曾去过西域,深爱曼珠沙华,故名唤曼珠,我刚才提到的曼儿便是了。至于那男子么……他自称是在一个夏夜出生的,彼时昙花开得极盛,故取名为昙,后受教规所限,不得不改了别的名字——不过如今看来,虽然是身份有了改变,他仍是深爱此花,仍延用至今……阿昙,你说是也不是?”

  越镇恶脸色一变,目光停驻在那阿昙脸上。赵铮蓦地跳了起来,惊道:“绿珠她……嫁我已有三年之期……这……这……”

  那阿昙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泪迹早已干透,红肿双目之中,反多了一抹狠毒之色。他向众人咯咯一笑,神情瞬间变得冰冷,说道:“不错。这名字乃是我当初成年之时,由曼儿亲自所取,我便是化为飞灰,也仍然叫做阿昙。”赵铮脸上肌肉抽动,先前儒雅之态已荡然无存,咬牙喝道:“妖人!原来是你!”

  阿昙仰天长笑,说道:“大人,你倒是个痴心种子,曼儿嫁与你这些年来,你倒是对她颇为不错。如今她这一死,我二人倒是同病相怜,横竖谁都不能跟她相守罢了——这位姑娘,教主差你来抓我们的吗?”

  白衣女子叹道:“阿昙!教主已然西去。”阿昙身子一震,失声叫道:“什么?”白衣女子低下头来,淡淡道:“三月之前,教主因病已逝,传位于春堂堂主春十一娘。”

《花满幽明》 作者:东海龙女

花满幽明(2)

  谢萱好奇地问道:“不是说女夷教众以花为名么?怎地这人却以春为姓?”白衣女子闻谢萱发问,转过头来,淡淡扫了谢萱两眼。谢萱一怔,陡觉她那如清水月色般的两道目光,竟仿佛能穿透层层面纱,一直看到了自己心灵最深之处。正暗暗心惊之时,但闻她答道:“花的凋谢与开放,不过是仰仗季节的变换。若想花朵当真长开不凋,不如自己来做春神,这或许是那位新教主取这名字的意思。”

  阿昙突然身影一闪,双臂陡然伸出,已将站得最近的一个婆子抓在手中!府中与之熟识的婆子丫环们惊叫一声,不由得纷纷后退。越镇恶站得甚远,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对府中佣仆下手,当即喝道:“大胆嫌犯,你要干什么?还不快放了无辜之人!”

  阿昙咧嘴一笑,神情中却是说不出的邪恶。他揪住那婆子衣领,将她提到眼前,冷冷说道:“刘嬷嬷,你退个什么?昨日上午,你不还拿一对簪子送我,要我帮你在夫人面前美言几句,把你的侄女儿也弄进来吗?怎么才一天一夜的功夫,你便视我如蛇蝎一般呢?”

  那婆子吓得浑身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阿昙冷笑一声,手掌轻挥,暗风涌动,正劈在那婆子颈上!只听“咔嚓”声响,那婆子哼都没能哼出一声,脑袋歪到一边,双眼突出,嘴角流出鲜血,眼见得是不能活了。

  众捕快又惊又怒,大声喝道:“大胆嫌犯,竟敢当众杀人!”手中铁索铁尺“咯啷啷”一阵抖动,缓缓围了上来。

  那阿昙全然不惧,咯咯笑道:“依你们本事,还是不要过来送死的好!”那干捕快见他方才出手狠辣快捷,显见得确是武功精深,又已知道他的来历,不禁颇为犹豫,一时竟不敢上前。

  越镇恶挥了挥手,止住众人,说道:“珠玉双煞,当初在江湖之中大有声名,论教中地位,也只在四堂主及七大司花使之下……阿昙既是昙煞,想必那死去的绿珠夫人,便是原名曼珠的珠煞了。越某眼拙,昨日入府竟未曾认出二位,实在该死。”

  他沉吟片刻,恍然道:“你的五官与以前颇有不同,大约是请江湖上人称“妙手无双”的青无颜改变了你的相貌吧。想来曼珠多是隐身闺中,而你却常要出来抛头露面,为防教中有人认出,故作此一举。不过——”

  他望了白衣女子一眼,喟道:“一个人内在的神气风神,却不会随着相貌的改变而变化……只怕看在故人眼中,也是当即认了出来。”

  那白衣女子也是嘿然不言,似是已经默认,众人便知越镇恶方才所言非虚。越镇恶眼中精光一闪,紧紧追问道:“这位女夷教中姑娘,你既说女夷花记为你所留,绿珠夫人与阿昙又为叛教弟子,如此说来,只怕绿珠夫人之死,确与姑娘你脱不了干系了?”

  白衣女子淡淡道:“我因事路过盛泽,确是发现了二人的真实身份,这才潜心察访,并留下花记。你们被那小姑娘的口技骗开时,我便已自梁上潜入房中。哼,要使门窗四闭,仍能潜入房中,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只可惜我终是来晚一步,曼儿早已命丧黄泉,且死状极惨。

  “我心下奇怪,便在屋顶伏了下来,暗自察探。随后便见这小姑娘缘索入室,盗走优昙钵花;再后来,便是这位赵府尊入得房来,发现曼儿已死之事了。我本以为阿昙为她近侍,定能趁机一举击杀。谁知一时竟在房中寻不着阿昙的影子,这才趁乱混入府中女眷群中,伺机而动。”

  她虽是轻描淡写,但众人思及这煞神暗伺于旁,只觉心中一阵发寒。只听她轻笑一声,接着说道:“只是曼儿断非这五虹帮的小姑娘所杀,这小姑娘聪明伶俐,说话很有道理。你们一帮男人却恃势欺压于她,定要将她下入牢中,我却有些看不惯呢。”

  越镇恶轻咳一声,冷冷道:“依你说来,曼……绿珠夫人非你所杀,也非这谢萱所杀,然则却是何人下的毒手?”

  赵铮叫道:“女夷妖女,所言多不可信!”

  白衣女子面色一寒,虽是隔着数层纱幕,犹觉她眸光蓦如冷电一般穿纱而出,赵铮不由得后退一步。但听她淡淡道:“我是何等样人?便是将你合府灭掉,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要来骗你这狗官?”

  赵铮寒意上涌,不敢再说,只是下意识地往越镇恶身边靠了靠。

  阿昙突然怪笑一声,沉沉道:“你还不晓得我女夷教中手段,也不必指望越捕神啦,他可不是你家看家护院的奴才,一生一世都护卫你的安宁!实话对你说吧,曼儿是自杀而死!”

  众人大惊,连那白衣女子都是一怔,赵铮更是失声叫道:“不!不!曼儿她怎会自杀,她如今事事顺意,又为何会有轻生之举?莫非是我还对她不够好么?”

  那阿昙瞪了他一眼,向着白衣女子恨恨道:“神教虽对我有恩,但许多规矩,着实不通情理!为何教中男女不得有儿女私情?我们朝夕相处,便是石头,也有几分热乎,何况是本来热腾腾的人心?这也罢了,教主好生不晓事端,只为曼儿杀了一个臭男人,竟不顾她为教中立下的诸多功劳,一力追杀我等。我们吃尽苦头,流落江湖,最后曼儿……曼儿为救我性命,竟然不惜委身于……委身于那个臭男人!”

  他口中“臭男人”便是府尊赵大人,当下已有赵府众佣仆本能地叫出来:“不许你对老爷不敬!”

  阿昙双眉一展,袖中冷光蓦然飞出,“刷”地一声,冷光旋转,已割下最近一名家丁的头颅!那家丁还未叫出声来,鲜血已喷洒了一地!众人惊叫连声,赵铮更是牙齿捉对厮杀,一径喊道:“拿下!拿下!”

  众捕快差役见越镇恶神色不动,也不敢擅自上前。

  冷光陡敛,回到阿昙袖中。他冷笑道:“不敬?哼,你们这些狗奴才,少在我面前说三道四!他赵铮一个狗官,算哪门子大老爷,竟要我二人相敬!若不是要借他地方安身,只怕我早就要在他身上刺上十个八个窟窿!”他瞪着那白衣女子,说道,“我本以为会与曼儿就此下去,相守一生。谁知赵铮那老狗,前日居然会了一个姓秦的小狗,收了人家的不义之财!这倒也罢了,可那姓秦的小狗,千刀万剐的小贼,原来竟是女夷教欲得之人!这才引得你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赵铮嘴角微微一抽,脸色阴沉下来。

  白衣女子冷冷道:“教规森严,自有论处。想我女夷教以扶助天下苍生为已任,是何等胸襟抱负!偏世人见我们教中多是女子,便百般诋毁。我们为正声名,如履薄冰,自然在男女相处上管束极是严厉。你们相差十岁,本就是惊世骇俗,偏又私通,如若传到江湖上,我教将会被说得何等不堪!小严者,为大爱矣。你区区一个教众,仗着有几分功劳,闯殿阻婚在先,唆使曼儿与你一起叛教出逃在后,本就该死。苟延残喘三年,已经是上天的恩德,还妄想逃脱一生一世么?”

  谢萱忍不住道:“国有国法,教有教规。绿珠夫人……曼儿虽有罪孽,但她立功甚多,若当真是解回教中,交长辈们依律发落,想来也罪不至死啊!何至于会令她当晚便要自裁?”

  白衣女子抬起头来,正视阿昙那张凄艳而苍白的面孔,眸光乍起冷芒,如刀剑一般,自纱幕之中射了出来,隐隐有一种莫名的威势。饶是那阿昙性子狞恶,也不由得往后缩了一缩。

  白衣女子缓缓道:“阿昙,曼儿自杀,恐怕还是为了你吧?我教虽在武林之中颇有声名,但一向并不与官府为敌。她如此处心积虑,做出被女夷教中之人杀死的情状,却是希望赵大人心痛她的横死,在城中严加缉访,使我教中人容身不得。而越捕神正在府中,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如此一来,她心上之人方才能够得以保全。

  “你看她死状虽惨,但遗容却十分平静。且她临死前正当就寝之时,身上穿着单衣,脸上却是脂粉浓艳,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之后,方才甘愿赴死。园中鲜花无数,这许多的晚香玉、白茉莉她都不要,偏偏要簪着这两朵代表你二人名字的彼岸之花,自然是要对她心爱之人言明她情爱之切,心志之决。阿昙,她既有必死之心,而你与她相处极深,事先岂有不知之理?可是你毕竟还是放手不管,这与谋她性命又有何异?”

  阿昙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低声说道:“我……我……”白衣女子不容她再多说,又道:“阿昙,当初你与她同奔江湖之时,是不是早已后悔了呢?她肯杀了提亲之人向你明志,你却忍心将她送入赵府为妾,在那个时候,你该已是对她有所不同了吧?她既肯牺牲自己,你也想下半世安稳,故此才不闻不问,任由她自杀身亡的吗?”

  她这几句话说来平淡,却如利刀剔骨一般,鲜血淋淋,剖肉见理,令人怵目惊心。阿昙尖叫一声,突然哈哈狂笑起来,叫道:“你说得不错!你全都说对了!可是你能懂得我的心吗?不错!当初为图生存下去,我确是忍心让她做了那个臭男人的妾侍!可是你怎知道,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子,竟与另一个人日日亲昵,自己偏偏还要强颜欢笑之时,那心中是怎样一番滋味?嘿,这还不算呢,她身子虽被男人所污,但只要她心地清白如旧,我也不会在意。我也曾忍受不住,向她提出再次远走高飞。可是曼儿她呢?

  “谁知……谁知这三年锦衣玉食,她过惯了府中富贵的日子,死活不肯再受江湖风霜之苦!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仍然爱她,没有她我无法一人离开,所以我也陪着她在这里拖下去……无休无止地拖下去!

  “何况她……她虽与我情爱甚笃,甚至跟我逃亡江湖,可是因为我们年龄相差十岁,在她的心里,并不曾真正相信,我会成为她相守一生的丈夫。她常常抚摸着我的头发,叹息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阿昙,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与君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呢?’

  “这些,我都能忍,我会等下去,等到她终于相信我,终于抛开了一切顾忌的时候……可是我等到的……等到的却是……她……她居然怀了那臭男人的孩子!”

  阿昙头一摆,髻发散乱,披拂下来,夜色里但见他目中火光灼灼,有如恶鬼一般:“孩子!她可以不爱那个臭男人,可她没法不爱她自己的骨肉!我看着她天天摸着自己的肚子,对着她腹里的孩子哼啊、唱啊,不知道有多么开心,我的心里就像有团火在死命地炙烤!

  “我可以给她温柔,给她爱情,我甚至可以把我的性命给她,可是我……我给不了她正常的男女欢爱,更万万给不了她一个孩子!我装作开心的样子,心里却不知有多么恐慌愤怒!我爱曼儿,为了她我才落到如此地步,不然以我的武功心智,即便行冠礼后被神教所逐,也定会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又何必来做人侍仆、低声下气?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可是现在,连她我都快要失去了……”

  白衣女子叹道:“所以你……”

  阿昙嘶声叫道:“所以,我早知你已发现了我们,但当年你便与曼儿交情匪浅,你又一贯自认为光风霁月,留下女夷花记,想必并不是要杀死我们,说不准只是想废掉我的武功,押解我二人回巫山总舵听候发落!但我对曼儿说,你定然是不会放过我的,而且我的下场必然悲惨至极!我又说,我一死倒不足为惜,只担心她一人在世间孤苦无依,再无人像我这般倾心为她,更不会有人像我一般,能为她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白衣女子望着她,慢慢道:“曼儿那傻丫头,听了这话哪里还不会感动?定然是真心地为你着急担忧,所以她……”

  阿昙又狂笑起来,说道:“那是自然。我与她相处多年,她性子温顺,向来便是听从我的主张,此时听我说得条条有理,又怎会疑心有他?她吓得魂飞天外,我又故意叹息不已,假装无意地说道,若想保住我的性命,除非是有何事能引得府尊大为震怒,与女夷教为敌,方才能令教中来人暂时不敢动手,以保我生命无虞。当时她听闻此言之后,半晌没有说话。

  “但我却听说京中贵人越捕神,在府中盘桓数日,昨日本是要走的,却被绿珠夫人强自留了下来。据说绿珠夫人为留住越捕神,不惜在酒席上亲自弹曲引箫,为老爷与捕神大人助兴。

  “人人都道她是为了府尊大人的前途,才着意结交这在京中人脉极广的越捕神。唯有我才知道,曼儿她真实的用意究竟何在。昨日黄昏,她叫了我去,说道已有妙法解决,自此保管一劳永逸,叫我不用担心。她自怀孕以来,唯恐动着胎气,已甚少与我亲热,那天却显得依依不舍,浓情缱绻,对我恋眷极深,一如我俩初见之时。

  “我知她已萌死志,心中也是好生不忍,忍不住也对她温柔许多。但一见她小腹微微隆起,不禁妒怒交加。我成废人之后,性子越来越是急躁,此时怒火顿起,也不管她在身后呼唤,起身便走了出来。及至晚间,晚间……她先是将我远远支开,接着又将越捕神你安置到距她房舍最近的染香轩,后来我便听闻她身死之事……听说她是被女夷教人所杀,那房中还留有女夷花的印记。嘿嘿,我二人出身女夷,岂能不知道你的本事?印上一朵女夷花,对你来说是再容易不过之事啊……

  “可是我没想到,原来她那个时候,竟已是中了花毒,嘿嘿……曼儿,你当真情痴,我只道你一番安排,不过是要这女夷教的煞神当着越捕神二人的面杀了你,惹得越捕神一时性发,亲自带兵前来攻打神教,使神教无暇顾及于我。谁知你竟是……”

  ******

  他身子摇晃,几乎要站立不稳。泪水潸潸而下,脸庞一片湿润,嘴角却仍然带着一抹邪恶的笑容。谢萱看在眼中,也说不出心中对他,到底涌起的情感是憎恨、厌恶,还是一种隐隐的悲哀和可怜。

  园中一时寂静无声,大多数人脸上都布满惊骇之色,显然此事确是太过匪夷所思。越镇恶干咳一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沉声道:“既是如此,你才是真正害死夫人的凶手,本捕神要将你捉拿归案,你还不束手就擒?”众捕快这才醒悟过来,哄然而起,向阿昙身边拥了过来!

  阿昙狞笑一声,清俊的面容竟有些扭曲,道:“哼,想我珠昙双煞是何等样人,当初既然相爱,当知情路坎坷曲折,心中早有准备,又岂能受此折辱?”

  白衣女子素袖又是一拂,森然道:“那你是要与我动手了?”

  阿昙冷笑道:“你我同出一教,岂不相知?以你才智卓绝,修为高深,教中只怕少有敌手,与你相斗,我定是自取其辱,岂能如此自不量力?斗是不必斗了,可是你也休想将我带回教中……捕神大人,我昙煞一生心地清净高洁,又怎会落入你等臭男人的掌控之中?”越镇恶已瞧出不对,刚喝出一声:“小心!”

  阿昙喉头微动,似是强力咽下一物,当即冷笑道:“不必费心,那药我一向藏于牙中,此时早已咬碎,咽下肚去啦。此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是救我不回。”白衣女子神色陡变,眉宇间惊怒交加,失声叫道:“阿昙!”一边自怀中急忙摸出一只瓷瓶来,似是想上前救助。

  谢萱凝神看去,但见阿昙眉心之间,隐隐有一道黑线闪现,便对白衣女子叫道:“姐姐,你不用救他啦。他定是服了金线草与银蝎涎混合的毒药,此药一入腹中,即渗进全身血管,中者无救。你便是运功逼毒,也是晚了一步。”

  白衣女子手举瓷瓶,犹豫着停下脚步。阿昙额头汗珠滚滚而下,脸色渐变,强自笑道:“这小丫头倒……倒识得药性……我是……活……活不了啦……”

  阿昙腹中剧痛,但强撑住身子,笑道:“你道……我……我是怕死么?哼,你……很聪明……说的很多……都对了……可是有一处你……说得不对……”

  他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屈,跌跪在地,嘴中涌出大股大股的黑血,脸色也变得一片乌青,煞是吓人:“我先前设计……激得曼儿死去……根本不是……不是……为保自己性命……她既身死……我……我岂能独活……我……我是……要拉着她……和我一起死……”

  他目光开始涣散,淡薄而空洞,茫然地望向幽暗的夜空。仿佛冥冥之中,终于看见了幸福的光明。他的唇边,绽发出一抹甜蜜的笑容。阴沉的面容上,也随之闪现出一层诡异的灿烂明艳之色。只听他喃喃说道:“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咳咳,永不负……我生……君未生……君生我……我……已老……如果有来世,曼儿……我们一定要……日日……日日与君……”

  声音渐低,几不可闻。他蓦地一头栽倒在地,口中流出的黑血湿透了整张面庞与衣襟领口,四肢抽搐数下,当即气绝。

  众人目睹他当场死去,虽是不齿他的阴毒,却也不由得有几分钦敬之意。一时都是默然无语,唯有一个差役忍不住道:“这……这太也有悖礼教!相差年纪十岁,一对妖人妖女之间,能有什么真的爱情!”

  那白衣女子望着死去的阿昙,半晌不语。此时方才淡淡道:“唉,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树木同龄比肩而生,谁知情爱却不独只生于同龄之间。纵然年纪相差,却一样是人,他们内心,同样有着何等丰富多彩的世界,有爱憎情痴、有义结生死、有刻骨之恨、自然……也有铭心之爱。”

  ******

  谢萱见众差役将阿昙尸身与绿珠夫人放在一起,那朵曼珠沙华与优昙钵花掩映于鬓发之间,越发显得妖异怵目。脑子里似有灵光一闪,她突然排众而出,喝道:“不!绿珠夫人必不是自杀而亡!”

  众人吃了一惊,赵铮没好气地斥道:“阿昙都说了她是自杀,你此时又来胡说什么?”谢萱不理他,问道:“捕神大人,夫人簪的曼珠沙华,却是从何而来?”

  众人一怔,越镇恶脱口道:“那两盆花听说为她心爱之物,自然是一向都摆在她室中。她临死之前各戴一朵,又有什么稀奇?咦,谢萱姑娘,这两盆花皆为奇葩,你盗花之时,为何却只盗走了一盆?”

  谢萱待要说话,旁边一个婆子撇了撇嘴,手指墙角,说道:“方才我进得屋来,只见那曼珠沙华竟被哪个下人毁掉了,连盆都砸个了粉碎。”

  谢萱沿她手指看去,果见墙角一堆瓦砾残土,茎叶半埋,颜色尚青。当下脸色微微一变,失声道:“曼珠沙华竟在室中?莫非平时这花与优昙钵花都摆在这卧室之中么?我先前盗花之时,只忙着要快些离开,却没注意这个。”

  那婆子答道:“平时倒是都放在外面廊下,我们还经常笑说夫人厚此薄彼,只将那优昙钵花摆在屋里呢!夫人爱花,园中花草都是亲自侍弄,我们不小心碰了一根半株的,饶是她好性儿,也要骂上我们几声。”

  越镇恶见她不问其他,却关注起花盆摆放一事,心中颇有些不解,便道:“我在染香轩喝酒时,倒瞥见绿珠夫人出来了片刻,却将这花捧进屋去了。”

  谢萱失声叫道:“果不出我所料!方才我近前之时,发觉夫人遗体虽然血腥甚重,但其中有一缕幽如兰麝之香,不知捕神大人可曾闻到?”越镇恶一呆,道:“夫人……夫人贵体,岂容我等亵渎?自然是由稳婆验过。”

  一旁稳婆上前道:“夫人身上确有一种异香,老婆子闻所未闻。想必富贵人家,有些好香也不算难事。”

  谢萱转头对先前那婆子道:“夫人甚爱这两盆奇花,为何从不将其放于一处,你们可明白么?”

  那婆子满面茫然之色,摇了摇头。众人更是好奇,却听谢萱叹道:“我因早知赵府有此奇葩,也曾先去请教过许多高人。只是这花乃是异种,江南罕见。偏有一位花匠,年轻时曾从一波斯胡人处了解到一些关于此花的常识,我便也略有所知。各位若是不信,大可去了解一二。

  “这两盆花虽都是来自西域的奇葩,却是万万不能放在一起。曼珠沙华是地狱之花,那优昙钵花却代表着洁白的往生佛界。它们花开之时放置一处,虽然花会越发鲜艳,却会产生一种幽幽的香气,那香中人欲醉,其中却暗含毒素。”

  白衣女子幽幽叹息一声,说道:“这正如他二人一般,本是两朵难得的武林奇葩,在一起竟酿就一段孽缘。”

  谢萱接着说道:“夫人爱花极甚,不会不知花性,平日昙花未开之时,尚将两花分置,以防不测。而今日昙花将开放之时,她却亲自将曼珠沙华拿入室中,这是为何?”

  赵铮黯然低下头去,缓缓道:“原来……她自那时……便已萌死志了么……怪不得她推托身子不适,定要我去其他夫人之处,且连昙花都不让我看呢……”

  他突然抬起头来,怒喝道:“一派胡言!本官差点被你骗了!若夫人中毒致死,这胸前伤口又是何人所为?”他目露凶光,凝视谢萱,缓缓道,“真正行凶者并不是阿昙,此后便只有你这妖女出入绿珠房中……”

  谢萱淡淡一笑,道:“不错,夫人身有幽香,正是中毒之象。她深谙花性,明知二花并置即可毙命,又何须以刀自裁?况且女子天性爱美,夫人自萌死志,打扮得颇齐整,鬓边还簪有鲜花,必不肯以刀刺身,有碍观瞻。”

  ******

  越镇恶一直凝神思索,此时猛然想起一事,手指那盆花叶残枝,叫道:“然则这盆花也是……毁于绿珠夫人之手?”

  谢萱叹道:“她唯恐花毒害得别人,故此昙花甫开,她身中花毒之时,便已奋力将花盆砸碎!曼珠沙华既毁,自然不能再生毒素。我盗花时恰逢昙花盛开之期,若说我是在她死前入室盗走昙花,则曼珠沙华与昙花花香混合而生毒素,我便早已死于当场了。

  “这说明我盗走昙花之时,夫人已将曼珠沙华毁去。我来之时,夫人已然香消玉殒!中此花毒之后,血液变稠,却是不易凝固,逐渐减缓运行,人于无知无觉中突然死亡。我观夫人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极稠,且至今不曾凝固。事实上夫人先中花毒,再受刀刺之伤!所以,夫人毙命之时,乃是在优昙钵花盛开之后,我来盗花之前。”

  众人面面相觑,皆觉她说得大有道理。她抬头眺望天际那弯眉线般的纤月,若有所思,淡淡道:“不是自杀,也不是我杀的,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她微微一笑,向越镇恶道:“越捕神,你虽处嫌疑之地,但想来你是自命大丈夫的人,与绿珠夫人这弱女子既无利害冲突,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倒也不必下手取她性命。那么,在花开之后,我来之前,尚有一人曾进过绿珠夫人卧房呢……”她转向赵铮,徐徐道,“那便是你了,府尊大人。”

  赵铮吃了一惊,又急又怒,喝道:“来人!拿下这胡说八道的妖女!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众差役应诺一声,便待冲上前来。越镇恶大喝一声:“且慢!听她说完不迟!”

  众差役不知所措,只得呆立当地。赵铮怒极反笑,咯咯道:“不错!本官确在此时进入夫人卧房!然而夫人是死于匕首之下,时值夏夜,身上衣衫单薄,若我身携匕首出入,岂不为越捕神所察觉?”

  谢萱躬身道:“正是呢,大人。所以谢萱斗胆猜测,大人匕首早就放于房中了,后来越捕神他们在房中搜不到匕首,盖因其早就丢出房外去了。”白衣女子一直凝视静听,此时言道:“然则门窗四闭,匕首却是如何丢出房外?”

  谢萱在房中踱了几步,看了看那白粉勾出的绿珠夫人身死之处,突然走过去,蹲下身似是在仔细寻找。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手指上似是拈着一极小之物,向越镇恶道:“捕神大人,能让我去窗外看看么?”越镇恶望了一名差役一眼,那人连忙道:“我带你出去看看。”

  过了片刻,谢萱进来,气定神闲地道:“越捕神,我已找到抛凶器之所!”众人惊呼一声:“什么?”唯有越镇恶神色不变,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道:“嗯,说说看。”

  谢萱环视四周一眼,不慌不忙道:“刚才我从屋外进来,闻到一种极淡的异味,让我突然想起一事,顿生疑虑。故此我在夫人身死之处细细搜寻,便发现了一些差爷们忽略的小小东西。”

  她扬起左手,指间果有一小片白色之物,众人睁大眼睛看时,方知乃是一张极小的纸片,约摸只有指头大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言为何。谢萱又道:“你们看这里,这窗下粉壁临地之处,有一道较浅的痕迹,显然是有物撞击之故,方才留下的。”

  众人应她所指望去,果见墙角之处有一浅痕,地上还散落了些许细微的白色粉末。谢萱道:“看来夫人甚是喜欢种植花草,不但在房中养有优昙钵花,窗下也种有许多丛兰草。不过现在却似是被践踏过的一般,东倒西歪。更重要的是,我在那兰草丛中,发现有新鲜的羊粪。”

  赵府一个仆人忍不住说道:“羊粪又怎地?赵府厨下养只羊有什么奇怪?”谢萱对他微微一笑,道:“看绿珠夫人房中极为精致整齐,生前定是爱洁之人。我闻到的,便是这羊粪之臭。听说夫人每日都要亲自侍弄花草,性又爱洁,试想她若见兰草丛中,竟然会有羊粪存在,如何能容忍?想必下人们也不至于如此疏忽,竟让一只又脏又臭的羊跑到府尊大人的后园之中拉屎拉尿吧?

  “所以我只能推断,这只践踏兰草、羊胆包天的羊儿,却是有人故意将它引入这后园之中的。而据那羊粪的样子来判断,此羊入园的时间,应该正是在半夜,也就是夫人遇害之时。”

  越镇恶微微一怔,说道:“我喝茶之时,似乎确是传来一两声羊叫。正说府尊后园怎会容许羊儿出没,还以为我自己是听错了呢。”

  谢萱转身向越镇恶道:“捕神大人若有兴趣,我们不妨将绿珠夫人遇害一案,来重新演示一遍如何?若大人许可,还请赐几样东西于我,包括羊和一柄匕首,如此我才能好好演示。”

  越镇恶招手唤过一个差役,从他腰间拔出一柄小匕首来,极为小巧,刀锋锐利,说道:“据伤口判断,这个或许与夫人遇害之凶器大小相若。”

  早有人牵过一头羊来,依她之言在房外站好。又有人送来一叠极薄的纸,谢萱都一一看过,这才跪在地上,耐心地将纸展开裁开,一条一条地粘在一起,结成一条长带模样。她试试纸张韧度,似乎甚是满意,便将纸条一头系在匕首把柄之上,又用力提了提,竟把匕首吊了起来。

  她随手拿过案头一枚小小的玉镇纸,将纸条另一头系于其上,“嗖”地一声,将其抛了起来!她手腕挥动,纸索灵动如蛇,直钻入房顶气窗之中!“啪”地一声,纸并玉镇纸终于自气窗窗格里落了下去,令外面候着的差役帮忙,将纸条垂下地去,几近地面,又将纸条另一端系好的匕首拿在手中。她做完这一切,方才抬起头来,微笑道:“此时我便是绿珠夫人,列位,咱们再看看当时夫人身死情形吧。”

  她站入白粉勾勒之处,举起匕首,作势往胸口一插。围观众人明知是假,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谢萱转头向越镇恶道:“此时匕首已没入胸中,但我忍住剧痛,终于还是用力将它拔了出来!”

  越镇恶点点头,她手指一松,匕首“当啷”一声,跌落在地。谢萱叫道:“放羊吧。”窗外差役应了一声,想是松开了手中绳索。房中众人一拥而出,果见那羊“咩咩”叫了两声,扬着蹄子“噔噔”地跑了过去,把那丛兰花踩得东倒西歪。它跑到窗下,仰起头来,一口便将纸条的那头撕了下来,叼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院中寂静无声,人人屏息静气,唯有那羊的咀嚼之声,在夜色中听得分外清晰。只见那羊偏着脑袋,边吃边扯,顷刻间已将纸卷扯出许多。到得最后,那羊吃得性起,将头一摆,隐约听得房中有声轻响,似乎是有什么物件摔落的声音。那羊舌头卷得几卷,将最后一点纸屑吃入口中,它叫得两声,又随地拉了几颗羊屎。

  一个差役自屋里跑了出来,叫道:“大人!大人!方才那纸卷被不断拉扯,匕首也随之被扯得升了起来,但因窗格阻挡,纸条破裂,与匕首脱落开去。那匕首恰落于气窗窗台之上!所落之处……”他偷眼看了看越镇恶,嗫嚅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尚遗有另外一柄匕首,上面满是血迹。”

  众人神色大变,一时鸦雀无声。谢萱望了众人一眼,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多说啦。你们刚才都看得清楚,羊生性爱嚼纸张,若发现垂在外面的纸卷儿,卷入口中,自然便渐渐将匕首带走,最终搁于窗台之上……而我先前所发现的纸片,便是当时所留……”

  越镇恶长叹一声,说道:“姑娘,不必多说了,确是我们冤枉你啦。唉,看来我这个捕神之名,也是名不副实啊。”

  谢萱微笑道:“谢萱出自贫家,乡下姑娘多曾上山牧羊,故对其习性更为了解一些,大千世界何其神异,人非圣贤,岂能件件通晓?捕神也不必自谦啦。”

  越镇恶闻言,一向冰冷的神色之中,也不觉多了几分暖意。

  他掂了掂差役们送上来的那柄沾满血迹的凶器,目视赵铮,缓缓道:“赵大人……赵铮,你动手事起仓促,连柄新匕首都没来得及准备,便不得不动用了平时放在这里的一柄匕首么?”他顿了顿,却加重了说话语气,“本捕曾御前受封,对涉案官员等有革职查办之权!现本捕革去你知府一职,听候发落!”众人噤若寒蝉,但闻白衣女子冷冷说道:“赵铮,你忍心杀掉曼儿,可是因为发现了她与阿昙有染么?”

  赵铮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终于站起身来,脸色铁青,放声狂笑道:“你所言不虚。我早发现她与阿昙有染,我赵铮堂堂知府,岂容此丑事发生?”谢萱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急切问道:“府尊大人,你是如何发现此事的?”

  府内仆役鸦雀无声,只听赵铮恨恨道:“那日秦公子前来谒我,确也送些土仪。谁知晚归之时,竟于府衙被一自称来自女夷神教的白衣女子当众追杀。差役回来报我,我亦十分惊讶,晚间归房,便讲与曼儿听了,谁知她脸色大变,对我也敷衍了事,候我前脚出门,后脚她便令人偷偷叫了阿昙那奴才,两人闭门商议。

  “哼,她二人三年之前同时来投入府中,论起亲密程度,哪里只像是主仆之情?我赵铮又不是瞎子,如何瞧不出端倪?那阿昙又每每对本大人视若仇敌。后来日子久了,自然被我看出二人非同寻常,一向便遣心腹之人暗自监视,又暗设些事件,将阿昙调往外厅,不准再入内室侍奉答应,叫二人断难有相处之机!

  “是夜他二人闭门秘议,我只道他二人又要行何暖昧之事,便躲在窗外偷听。谁知一听之下,我才得知他二人竟然都是女夷神教的叛教弟子!哼,越捕神,她与那阿昙不清不白,我尚可暂忍,只叫人防备便是,然她竟为江湖匪类,心怀叵测,藏身于府衙之中,依我南唐律令,身为朝廷命官,我将其击杀却并无罪过!”

  越镇恶沉吟道:“这个……”虽觉这赵铮未免有些令人不齿,但此番说辞却也无法反驳。谢萱叫道:“可是……她……有了你的孩子啊!”

  赵铮嘿嘿一笑,倨然道:“我府中共有一妻四妾,她年岁原不甚轻,不过是生得比别人美一些,我才最为宠爱。难道其他人就生不出孩子?

  “晚间我入她卧房之中,本就已暗起杀意,故此才安排下羊儿与纸帛之物。她却曲意奉承,又弹曲陪酒,使得我一时倒也下不了手!哼哼,酒毕我待歇下,她却执意要将我劝走。我在三夫人房中坐了片刻,毕竟放心不下,偷偷又折了回去,直入卧房,却见她卧于床上,竟沉睡了过去。虽是穿着单衣,却脂粉齐整,鬓边还簪了两朵奇怪的花儿!

  “我望着那两朵花,想起那原是当初她与阿昙二人,遍求城中花匠,终于托人自西域带来,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无名火起!绿珠睡梦常被惊醒,我便将随身佩戴的一柄匕首压于她枕下镇梦。此时只要我摸出匕首,便能将她立刻杀死!正在这时,我突然发现那曼珠沙华不知何时已被人摔碎于墙角!惊讶之下,我看优昙钵花时,发觉它竟不翼而飞!

  “哼,我赵铮原也是富家子弟,少时多习武术。只是向四下里一看,便知有人自房顶潜入室中,盗走了那盆优昙钵花!”

  他目视谢萱,冷笑道:“有了这入室之人做替罪羊,我却为何还要手软?况且万事俱备,当即我自枕下摸出匕首,便将她……”

  他喘息一声,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冷狠之意,却无半分愧疚之情。谢萱突然瞥见床榻之侧,端端正正叠放有一件崭新的男子中衣。衣角上露出五彩丝线绣就的蝴蝶双飞,只绣完了一只,另一只才有半边翅儿。

  谢萱不禁脱口说道:“府尊大人!这件衣衫,想必是绿珠夫人为你所做的吧?”赵铮一怔,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道:“是又如何?”

  谢萱拿起那件中衣,仔细凝视片刻,方才叹道:“府尊大人,年长日久,相处生情,夫人她……是当真爱上了你的啊,原来你竟全然不知么?你看她为你绣制的衣衫,若非用心施为,针脚断不会如此细密精致……她自杀而死,一来固然是要救阿昙;二来,只怕也是为了你吧。她知道阿昙性子,唯恐有天会对你不利,而她若身亡,以阿昙爱她之切,决不会独活于世间。她发鬓上簪有两朵花,那朵曼沙珠华,想必代表的是她与阿昙的孽缘了结;那朵优昙钵花,却是她对你的一片心意……她是真心想转投来生,以洁白如昙花之身,再与大人你白头偕老……”

  白衣女子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此情此爱,美好短暂亦如昙花一现。她爱的男人,一个设计让她自杀;另一个竟然亲手杀了她!唉,曼儿,你平生为不负人,宁先负己,然为何人皆负你呢?莫非是他们……当真爱你至深之故么……情痴自苦啊……”

  青光闪动,那白衣女子已是拔剑在手。谢萱悚然一惊,耳边但闻赵铮“啊”地一声大叫,抱头奔出门去!众人随后奔出,白衣女子衣衫飘然,如风掠过,直奔赵铮而去!

  四周忽然燃起无数火把,映得刀剑雪亮如林。原来已有差役去领了大批官兵拥进园来,隔开赵铮,却将那白衣女子团团围住。

  越镇恶手中铁尺一挥,向那白衣女子冷然说道:“本捕神此来盛泽,虽不想与你女夷教为敌,但如今遇你行恶,却是放你不过。”

  白衣女子放目四望,却并不畏惧,淡淡道:“他们皆是我教中弟子,今日受这恶贼之累而死,我怎能不为他们报仇?”

  越镇恶不再多说,挥臂大喝:“拿下!”已是攻了上来!众士兵捕快发声喊,手中刀枪挥舞,也冲上前来。谢萱急往后退,叫道:“捕神!杀死绿珠夫人的凶手呢?难道你身为捕神,竟然不缉拿凶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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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剑丛中,但见那白衣女子身法轻盈,飘忽不定,时不时地刺出一剑,却是从无落空,不是那人兵器落地,便是点中穴道。只不过她似乎下手留有余地,并未伤及一条人命。

  白衣女子剑光挥洒,已逼开越镇恶铁尺。眼见得一柄长剑斜刺而来,已要刺入她的咽喉,她却将腰肢一摆,头往后仰,整个人柔如无骨,那剑尖竟是贴着她的额头,一擦而过!

  随即她身形一飘,身法奇绝,竟似一抹烟影。但见她在人群之中东奔西突,白影翻飞,青光吞吐,顷刻之间只听“当啷”之声不绝,夹杂着众人呼痛之声,那些刀枪横七竖八地跌落一地,却是持兵器者大多被那白衣女子的剑尖刺中了腕上穴道。

  “叮”的一声轻响,几乎是间不容发之际,那白衣女子旋身一剑,青光闪处,剑尺交击,顿时将从左侧攻来的越镇恶逼了开去。只听越镇恶大喝一声,声音中也是又惊又怒,显然刚才这一交手,也是吃了暗亏:“你到底是谁,得以修习如此高深武技?”

  白衣女子闪过数剑攒刺,笑道:“要知我是何人,便让我写来给你们瞧瞧罢了!”言毕右手手腕疾动,竟是以剑为笔,划众而过,竟在一方高过人头的假山石上连画数笔。更难得是她这几笔画了下来,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却并不似在恶斗之中,反如在闺中习字一般,气定神闲,不失高雅之态。

  唯有那剑尖划过坚硬的山石表面,“嗞嗞”有声,火花四下里迸溅开来!

  兵众围攻甚急,那白衣女子手腕一扬,左手中已多了一条银鞭。鞭影挥处,众人辟易。白衣女子闲闲道:“你们方才要问我是谁,现在我写给你们看,你们却又不允,真是叫人好生为难!”

  她口中说着话,手下长剑仍在石上画个不停。越镇恶心中忖道:“我本是江湖上的好手,加上这许多官兵,若还不能拿下这来路不明的女子,以后颜面何存?”

  当即使出平生绝学“封魔尺诀”来,但见铁尺飞舞,黑影横空,肃然杀气逼人而来!众心腹与他出生入死,自是看得出他内心所想。当下一齐冲上前来,甚至顾不上要捉个活口,招招式式,看在谢萱眼中,竟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白衣女子“咦”了一声,手中银鞭游动,“刷”地一声,竟凭空绕出无数个鞭圈而来,圈影晃动,手随意动,竟如有生命之神物一般,只不过几个照面,“啪”地一声,一差役腕上早着一鞭,手上长剑脱手飞出老远!

  越镇恶更是心惊,铁尺击来,白衣女子竟不用银鞭,反将剑身回转,“铮”地一声,剑尺相击。越镇恶只觉她手中长剑之上,竟似有一股黏力,当下不由自主,铁尺被长剑牵引,只得顺着那一剑走势,堪堪将最后一笔划完!

  正无奈间,蓦见剑光一闪,疾如迅电一般,直向越镇恶面上刺来!越镇恶待要回尺救护,惊觉周身上下,似被一种无形压力缚住,竟是难得动弹半分,眼见得剑光如虹,直奔面门而来,当下心中一凉:“我命休矣!”

  剑光炫目,越镇恶紧紧闭上双眼。忽觉面上如有清风拂来,却是那白衣女子在最后关口手腕一转,剑尖堪堪是擦着他面颊而过。

  冷月剑光,莹然映照。那剑身只是轻轻一送,“扑”地一声,已插入了赵铮胸口!

  赵铮惨呼一声,仰面倒下,胸口涌出鲜血来,顿时湿透了半边衣衫,竟是当场毙命!

  白衣女子手腕轻挥,长剑离体而出,带起一连串细小血珠,洒落于尘土之中。

  众人见她蓦起杀人,虽重围之中而如入无人之境。惊骇之下,休道及时出手相救,便是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皆是呆若木鸡。

  冷冷清辉之下,但见她俯首凝视剑上血珠,淡淡道:“纵是女夷叛徒,亦胜过你这无情无义之辈!”

  越镇恶死里逃生,饶是他历经杀场,也不由得双腿发软,心中又惊又惧,也顾不得计较她话中讥诮之意,颤声喝道:“你究竟是谁?是谁?”

  白衣女子轻笑一声,道:“我是何人,那石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么?”话音甫落,她手中长剑划过一片清光,早已将身纵起,有如一道白色闪电,在黑沉沉的屋顶上只是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但闻她清寒悦耳的声音,自月色中遥遥传来:“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明路。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她剑术绝艳,鞭法诡奇,越镇恶等人与她交手之际,竟然无暇分心去看她所刻是何字,但见她逸走时的身法,显然轻功也是卓越至极,己方更非其敌。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骇然浮起一念头:武林之中,女夷教内,竟然有这样出众的女子!

  厮杀的喧闹与嘈杂,仿佛都远远隔了开去。唯有她留下的剑光鞭影,犹未完全散去,于紫蓝的夜空之中,绽放出许多光影的花朵,仿佛无数苦痛的灵魂,穿越各类兵刃的间隙,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一直落入这沉沉的世间,照亮了那样冷漠而模糊的幽明之路。

  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女夷教中的女子,都以花作为名姓。她们定然也是期望人世的美好,当如百花一般灿然夺目。殊不知花朵犹有枯萎的时候,那些思念和爱慕的情感,怎会永远不被相负?在这纷繁而浑浊的世间,就算是珍贵罕有如优昙钵花与曼珠沙华,终究还是要孤独地凋落于幽明路上,徒然怀有对来生入世的企盼,却永远也达不到那遥远的幸福彼岸,只能陷入无穷的妖异、灾难、死亡和分离的不祥之中。

  怕是要过了五更了罢?谢萱缩起身子,只觉寒意侵入骨髓,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众人呆呆地站在那方山石之前,地下落了一层石末碎屑。石面之上,早被刻有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谢萱眼晴一亮,不由得直起身来。但见石上字字着力深锐,刚劲苍健,真如铁画银钩一般。尤其是那最后一笔,破空斜挑而起,气势凛然逼人,很难让人相信竟是出自女子手笔:

  “永盛不凋,唯春长存!”

《花满幽明》 作者:东海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