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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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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正文 一 海曲春深满郡霞

  “国公爷的收藏都是极好的,只是这一件……”两根白皙细长的手指拈起桌案上一块淡绿色的透明物件,“却是个赝品。”
  “林公子说笑了,这可是老夫花重金购下的珍稀绿珀。”豫国公赵行原心中不快,摇着折扇淡淡地道,“烦请看仔细了,这块琥珀内含水滴,难得既是绿珀,又是水胆,以老夫的经验,是做不来假的。”
  “国公爷不信,在下愿为国公做个验证。”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唇红齿白,身材纤瘦,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白布凉衫。他听赵行原口气不悦,也不着恼,依旧笑得眉眼弯弯,这副讨喜模样倒是让人难以拒绝。
  “买它的时候就用盐水法验过了。林公子要验的话,可千万别伤损了。”赵行原冷眼看着面前这个叫林简的本地青年,心道这块绿珀虽然是压低了价钱购来,自己却极为珍爱,万不容这个恃才放旷的小子有一点损伤。
  “在下也用盐水法,损一赔十。”林简得了许可,当即笑嘻嘻地吩咐赵家小厮去厨房取来一大海碗清水和一罐盐,随后又拿起桌案上另一块大红色的血珀,笑着对赵行原道,“血珀为真,绿珀为假,劳烦国公爷看看它们有何不同。”
  说着,林简手一松,将一红一绿两块琥珀都投入清水之中。两块琥珀便咕噜噜直沉到了碗底。
  林简嫌宽大的衣袖碍事,当下一把捋起来露出半条细伶伶的胳膊,抓起盐罐开始往水碗中加盐,“国公爷也是懂行之人,知道若是真琥珀,加至四份水一份盐的时候,琥珀就会从水中浮起……”话音未落,果然有一块琥珀慢悠悠从碗底浮了起来!
  赵行原原本气定神闲在一旁观看,看到此处忍不住鼻子一哼,摇着扇子笑了。倒是他身边的小厮赵二全帮衬着叫出来:“林公子这不是说了嘴又掌嘴来着?这浮起来的分明是那块绿珀!”
  “没错,是所谓的绿珀。”林简拍了拍手上的盐粒,好脾气地解释,“以往的盐水验法,浮起来的是真琥珀,沉下去的是假琥珀。殊不知这次换了种验法,真琥珀尚未浮起时,那耐不住性子先浮起来的自然是假琥珀了。”他见赵行原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水碗里的两块琥珀不语,忙又殷勤道,“国公爷不必怀疑,适才在下添入的盐量甚少,所以那块真血珀并未浮起——要不,在下再往里加盐看看?”
  “不必了。”赵行原好歹也是大宋的世袭豫国公,这点肚量还是有的,当即脸上堆出笑容来朝林简拱手,“林公子果然好眼力,免得老夫以后丢人现眼哪。”
  “不敢不敢。”林简当真是不敢受国公的礼,连忙避开一步打躬还礼,“实不相瞒,这所谓绿珀虽不是真琥珀,却也是我泉州海域的特产之一,尤以在下家乡屿头镇出产最多。此物人称海魄,俗名海壳子。国公爷这一块内含水胆,虽不比琥珀珍贵却也极为罕见,留着赏玩也是不错的。”
  “我记得唐人韦应物赋诗咏琥珀说:‘曾为老茯苓,元是寒松液。蚊蚋落其中,千年从可觌。’”见林简言语讨喜,赵行原心情好转,饮了一口茶笑道,“琥珀既是千万年前松脂所化,你这‘海魄’却又是怎么来的?”
  他随口一问,没想到却把一直滔滔不绝的林简给问倒了。看着先前还从容不迫的林简愣在原地张口结舌,小厮赵二全仗着是赵行原心腹,忍不住讥笑道:“看林公子刚才品评我家国公金石藏品的劲头,果然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不会连家乡的特产都不知来历吧?莫不成是天气太热,公子的脸也红了,汗也下来了……”
  “放肆!”赵行原假意喝了赵二全一声,“林公子几时说不知道了?”
  “启禀国公爷,这海魄的成因在下探求多年,确实尚未知晓。”林简似乎完全把赵二全的讥讽当耳旁风,脸上愣怔劲一过,当即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只是在下幼时僻居屿头,不时见周围渔民在海上拾到此物,当是海浪从远处带来。有人传其为龙涎鱼胆所化云云,莫衷一是,不敢轻信。”
  “既然这样神奇,老夫也就不把这劳什子扔掉了。”赵行原转头朝赵二全点了点头,“去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了。”
  赵二全点头称是,走过去将方才供林简品评的金石书画、珠玉瓦当都一件件包好,小心收进箱中。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客厅中顿时清静下来,主人赵行原只是轻摇折扇,埋头喝茶。
  林简最会察言观色,当即站起来笑道:“打搅国公爷这半天,在下既大开眼界又惶恐不已,这就告辞了。”
  “哪里哪里。”赵行原此番倒是真心实意地笑道,“鞑子南侵后,老夫从临安一路南下,说不尽的颠沛之苦。好容易到了泉州这清静地方,得遇林公子这样的雅人,方才寻回往日几分闲情,林公子以后多来走动才好。”
  林简大喜,他原本就是打蛇随棍上的性子,连忙顺着赵行原的话头道:“既是如此,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国公爷成全。”
  “林公子但说无妨。”
  “在下听闻国公明日应邀赴蒲园之会,那蒲园主人收藏颇丰,能否请国公带在下一并前往?还望国公慨然应允。”林简说到这里,倒身便拜,插蜡烛一般地磕下头去。
  有宋一代文风鼎盛,上至帝王官家,下至平民百姓,收藏金石古董更是蔚然成风。赵行原这一路南来,虽是逃难,却也沿途趁机压价收购了不少人家的珍藏,身边正缺个有眼力的清客帮自己鉴别货色,对这个不请自来的“林公子”便暗存了三分笼络之意,又见他言语行事驯顺讨巧,于是点头道:“既如此,老夫答应你就是。”
  “多谢国公爷。”林简喜不自胜,笑得露出八颗牙来,当即施礼告辞。他心中飘飘欲仙,走路便风生水起,差点撞到门外进来的一个人身上,连忙一叠声地打躬作揖赔不是。
  那人是个身穿绸衫、头戴东坡巾的中年文士,眼见是林简,也不答话,笑着摇摇头径自走了。待到进了客厅,那文士一见赵行原便哈哈笑道:“想不到国公爷才到泉州,就招惹上了这个痴公子。”
  “原来贤弟竟认得此人。”赵行原连忙和来人见礼,诧异道,“我看他谈吐不俗眼光独到,对金石古玩颇有心得,如何称他为‘痴’?”
  “他这痴公子的名号,恰就是来自于金石。”来人名唤赵忱,论辈分是豫国公赵行原的堂弟,同为宋太祖赵匡胤之后。只是赵忱的祖辈自南宋开国的绍兴年间便从汴京迁居泉州,百年来倒似乎成了泉州本地人。此番蒙古忽必烈派兵南侵,南宋君臣从临安府一路南逃,身为皇室贵胄的赵行原便和大部分宗亲跑到泉州,现在就寓居在赵忱的别业之中。
  “国公可知那林简是何许人?”赵忱故意卖关子问。
  “难道不是来打秋风的篾片相公?”赵行原想起今早林简毛遂自荐为自己品鉴金石的痴缠劲头,不由有些吃惊。
  “说他是帮闲的清客却也不错,但他父亲却是林深。”赵忱见赵行原一脸茫然,显然不知林深是何许人物,当即笑道,“国公想必听说过‘海舟以福建为上’,而泉州林家则是世代的造船大家,凡泉州官营船坞出产的海船,一律由林家设计督造。那林深便是现任的林家家主,前年朝廷赏了个工部员外郎头衔的——林简是他的独生儿子。”
  “我知道了,想必是那个林简不肯继承家业好好造船,反倒沉迷金石古董,因此得了个‘痴公子’的外号吧?”赵行原想通此处,不由哈哈大笑,“我就说,看他那双手还以为是读书人,哪里像个匠人子弟?”
  “国公说得是。”赵忱笑道,“要知林深为人刻板,得了这么个不肖子,棍子也不知打断了几根。偏偏林简仍然苍蝇一般乱飞,自己没钱收购金石,就钻头觅缝到别人家去看。泉州城里但凡有点收藏的人家,他哪家没去蹭过?这不,国公爷到泉州没几天,他就蹩上门来了。”
  赵行原略略颔首。自元兵南侵以来,皇室宗亲并江南富户纷纷举家南逃,这偏安一隅的福建路泉州城一时间聚集了无数达官贵人、奇珍异宝,那林简若是真从此地打滚出来,鉴赏的眼光自然非同凡响。
  “不过那痴公子为人和气讨喜,他要上门打秋风驳他面子的人倒也不多。”赵忱说到这里,自己倒先撑不住笑了,“有一次他又被老子臭揍一顿,听闻某家设宴赏鉴王献之的法帖,顾不得脸还肿得猪头一般,兴冲冲赶去。那主人有心刁难他,便叫他去门外帮着迎客,他为了看帖子,果然应了。当下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见到客人便寒暄道:‘客人怎么来的?’”
  赵行原本举起茶杯要喝,想象到林简肿着脸站在门口陪笑迎客的模样,连忙放下茶盏,生怕笑得泼出来。
  赵忱见赵行原听得高兴,越发绘声绘色地道:“第一个客人说:‘我坐轿来的。’痴公子回答:‘舒适得很。’第二个客人说:‘骑马来的。’痴公子又恭维说:‘威风得很。’第三个客人存心取笑他说:‘我是被打得爬过来的。’痴公子面不改色地回答:‘那真是稳当得很。’第四个客人便说:‘我是被老爹踢了一脚,滚过来的。’痴公子反应倒快,当即回答:‘周全得很啊。’”
  赵行原原本笑得前仰后合,听到最后却有些茫然,“周全?”
  “那客人当时也没明了,痴公子便解释说:‘既是滚过来的,周身全都照顾到,当然周全了!’”赵忱做出个抱头翻滚的姿势,当即逗得赵行原一口茶全喷在地上,“看不出来,那林简倒真是个妙人!”
  赵忱一边叫人来擦地,一边笑道:“国公若是在泉州住得久,以后还有得他的笑话看呢。叫他痴公子还是客气的,好些人直接就把‘公’字省了,直接叫他‘痴子’……”
  “对了,他还央我明日带他去参加蒲寿庚的宴会。我原本见他进退有度,就答应了他。”赵行原忽然皱了皱眉,“听贤弟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担心他又闹出什么戏文来。要不,还是回了他吧?”
  “国公既应允了他,还是带他去的好,否则又是一番痴缠。”赵忱说到这里,挥手屏退了擦地的赵二全,压低声音对赵行原道,“有这个痴子做幌子,国公爷倒可以借机探探那蒲寿庚的虚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此话一出,方才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两位南宋宗室相顾默然,只能发出微不可闻几声叹息。

  泉州位于南宋福建路南部,因为五代时节度使刘从效在城墙四周及巷陌中遍植刺桐树,因此别称刺桐城。
  此刻乃是南宋景炎元年四月,对应于北方的蒙古朝廷来说,是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三年。泉州春色已到最深处,满城的刺桐树也仿佛知道花期将尽,拼着力气把最后的艳红都吐露出来,染得全城如罩了一层红霞相似,不过若看仔细些,就会发现那一串串红辣椒模样的刺桐花下,早结了不少豆荚般的果实。
  “苗而不秀,苗而不秀!”林简咬了一口手中的刺桐果,又呸呸吐掉,学着老爹林深骂自己的模样,挥手把那半截荚果抛开,“长得像豆子,偏又不能吃,当年刘从效怎么不种点果树?杏树、桃树、李树都行啊,至少以后我就不用回家吃饭……”
  他一路叽叽咕咕自言自语,拖着脚绕了好几条远路,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见了自己家的大门。于是林简闪身躲在一个小夹道里,探头探脑地看了半天,确保无人经过,方才一溜小跑摸到墙根下,纵身扒住墙头,熟门熟路地翻了进去。
  这个落点他早已选好,恰正是在一座假山之后。林简猫着腰听了会儿动静,立时做贼般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朝自己的东厢房走去。
  他正要推门钻进房中,冷不防肩膀被人一把搭住。林简一个激灵,回身一看,当即苦着脸道:“原来是邬师兄……我还以为是老头子,吓得魂都快没了!”说着,一把将来人拉进房中。
  “师父吩咐的图纸我画好了,你看看有何不妥?”那邬师兄名唤邬澜,虽被林简尊称一声“师兄”,却只是三年前凭着一封林深远亲的信函,从北边千里迢迢前来投奔林家的。和林简的南方人模样相比,邬澜身材健硕,浓眉大眼配着古铜色的面皮,一副极为忠厚敦诚的模样。
  “没问题没问题,肯定能帮我把老头子搪塞过去。”林简扫了眼那张显然耗费了无数心力的造船图纸,顺手铺在桌案上,又打开砚台铺开毛笔和墨尺,方才嘻嘻笑道,“这回老头子一定以为我这几天在家里乖乖画图了……邬师兄你对我太好了,想要什么酬谢尽管说。”
  “我想问问这个绞关木和升降舵的设计,以往随师父去船坞,一直没弄明白……”邬澜指着图纸上船尾部分,热切地问。
  “哦,这个舵是用长近五丈的乌婪木做的,随着水位深浅,用绞关木控制。只要舵位掌握得好,就算海上有大风浪,船也稳得很……”林简虽然对造船之事毫无兴致,但毕竟从小耳濡目染,所知所学比常人多得多,兼之心中感激邬澜无怨无悔给自己当枪手,便绞尽脑汁把所知详情一一道来。
  “小畜生,以为我这几日去了船坞,就不知道你的把戏吗?”门口忽然有人咳嗽一声,冷冷地开口。
  这一声把屋内两人俱都吓了一跳,林简只抬头定定地盯着外面一身宽袖锦袍的长须人,手中毛笔落在图纸上,骨碌碌地拖出一道粗黑的墨迹。反倒是邬澜反应得快,扑通跪在地上道:“师父,都是徒儿不好。徒儿不该瞒着师父向师弟偷师学艺。”
  那颌下五绺长髯,一派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正是林家家主林深,今年不过四十五岁,正是一个男人风华最盛之时。此刻他只用眼角余光瞟了邬澜一眼,便直直盯着儿子林简喝道:“你又怎么说?”
  林简不知老爹把方才的对话听了多少,索性心一横道:“爹,孩儿实在无心于造船之事,而邬师兄天分极高,又喜欢这个行当,你老人家莫若就打破祖宗陈规,把秘诀都授予他吧。”
  林简所说的祖宗规矩,正是林家“传子不传婿”的造船秘诀。哪怕后来林深被南宋朝廷征调去位于辛公亭的官办船坞效力,这些秘诀依然是林家的传家宝,除了亲生儿子,哪怕做几十年学徒也是捞不着一星半点的。因此林简喊出这些话,无异于把老林家安身立命的根本都抛弃了,颇有豁出命去的豪气。
  果然,这番话一入林深之耳,就如听见了造反之言,气得浑身发抖。然而经过和儿子多年的对峙,林深早已懒得多言,只淡淡说了声:“祖宗有灵,你好好反省两天。”说着招手把邬澜叫出门去,哐当把东厢房的门给关了。
  “饿饭就饿饭,还‘反省反省’说得好听……”林简低声嘟囔了一句,叉手叉脚躺到床上,耳听门外金属声一片乱响,房门已是锁了。
  要知这不吃不喝的“反省”乃是林深多年琢磨出来对付小孽障最有效的办法,一般这样关上两天,饿昏了头的林简就会乖觉许多,老老实实跟着父亲去船坞,就算过几天老毛病又犯,好歹也填鸭一般塞进了些造船技艺。因此虽然心疼儿子瘦得跟竹竿似的,气得打跌的林老爷还是常常被逼无奈祭出这个法宝。
  果然,林简一觉睡到天色擦黑就饿醒过来。不过他知道若是起身乱转只会饿得更快,就仍然有气无力地瘫在床上,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不知多久,就在林简忍不住要开口骂人的时候,窗外终于传来轻轻的三下敲击。林简当即一个箭步冲到桌前,掀开窗户一看,邬澜手里握着两个馒头,正缩头缩脑地蹲在墙根下。
  “怎么现在才来,饿死我了。”林简低声抱怨。
  “师父盯得紧,现在才觑到空闲。”邬澜说着站起身把馒头塞在林简手中,“拿好了,我这里还有一壶茶。”
  “有吃有喝,这个师兄可真是有情有义。”黑夜中又是一声熟悉的喝斥,当即吓得林简手一抖,两个馒头掉了一个。
  “邬澜,不用讨好他。”林深从远处踱过来,趁林简失神之时,伸手把他唯一的馒头拿走,又转头对邬澜道,“你不就是想让他偷传技艺吗?从今天起,为师从头教你。”
  “多谢师父!”邬澜这一下真是喜出望外。来林家三年,他名义上是林深的徒弟,实际上只是个打杂的长工,再努力也不过学得皮毛,如今听林深同意传授,当即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
  “把吃喝都拿走,若是下次你再偷偷给这小畜生送吃的,我就把你赶出门去。”林深严肃地恫吓完毕,转身就走。
  邬澜追着林深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窗户内可怜巴巴的林简,犹豫着开口:“师父开恩,师弟身子骨……”
  “我的儿子我清楚。”林深一捋长髯,一甩袍袖,仙风道骨地消失在黑暗中。邬澜连忙喊了声“师父”,乐颠颠地追了下去。
  “你要是真清楚你儿子,就好了。”林简对着空荡荡的黑夜嘟囔了一句,随即又想起邬澜,恨恨地骂了句“见利忘义”,就狠狠地砸上了窗户。
  结果,没过一刻钟,林深记起以前林简从窗户里偷跑的旧账,又叫人把窗户也上了锁,成功地引得屋内林简一阵哀嚎。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二 石氏金园无此艳

  事实证明,林深果然对儿子的底细不清楚。
  饿着肚子在床上熬了大半夜,天还没亮林简就爬起身,找出套最中意的衣衫换上。然后他从抽屉里摸出把用来画造船图纸的天星铁尺,在窗户的枢轴处捣鼓了一阵子,居然悄无声息地把两扇锁在一起的窗户都卸了下来!
  翻身跳出墙上空出的大洞,林简又轻车熟路地把窗扇重新填进孔洞中,外人若不仔细查看,哪里知道这上面做的机关。
  等到跳出院墙走在黎明的泉州城中,林简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来——造船世家的独苗林公子虽然不专心船事,但天生机变加上家学渊源,要对付几扇破门烂窗还不是易如反掌!
  老爹啊,其实儿子不是故意忤逆你,实在是若错过了今日的蒲园之会,儿子就会心口疼得死掉了!作为一个孝子,为了老爹不气坏身子,菩萨还是保佑他不会发现自己偷跑……林简一边嘀嘀咕咕地祈祷着,一边撩起长衫下摆穿过泉州的大街小巷,一溜烟似的跑到了南泉附近一处荷花池边。
  此刻天色微亮,城中虽已开始有人走动,这处纳凉所在却空无一人。林简搬开池边树下一块石头,从石头底下的树洞里掏出一只锅并几块火石,三下五除二生好火支起锅,就等着池塘里的新鲜莲藕下锅了。
  这个自救的法子,实在是被他专横刻板的老爹给逼出来的。旁人只道这塘中莲色一年不如一年,甚至有人因此赋诗哀叹南宋每况愈下的国运,却料不到这罪魁祸首吞了多少莲藕下肚。
  此番林简饿得前心贴后心,又想故伎重施下塘捞藕,不料才走到水边瞥见自己的倒影,猛可里醒悟过来今日自己特地穿了件平素纹的纻丝直裰,下配小提花的驼色绸裤,这身行头实在不能玷污了。可直裰能就算能脱下来,裤子却怎么办,万一拖泥带水,岂不毁了今日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机会?罢了罢了,反正肚子空着别人也看不出来,就咬牙忍忍吧!
  想到这里,林简又检视了衣衫下摆没有蹭上泥点子,方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对着倒影用水把自己的发髻抿得一丝不乱,半晌才满意地罢了手。
  待到直起身子,林简在凑手的地方摘了几片鲜嫩的荷叶,洗洗带回锅子里煮了。荷叶羹虽然寡淡无味,骗骗肚子总是好的。
  等到把一应炊具重新藏回树洞里,天已经大亮了。林简整了整衣衫,重新摆出一副翩翩公子的仪态,一路踱到贵客前往蒲园必经的待礼巷。待到豫国公赵行原的轿子过来,林简就混在赵行原的从人中,大摇大摆地进了蒲园。
  这蒲园主人名唤蒲寿庚,乃是蕃客回回的后代,按蒙古人的划分属于“色目人”。他祖上原本是越南占城的阿拉伯人,南宋初年迁居广州,总揽宋人和外蕃的贸易,富甲两广。自蒲寿庚的父亲蒲开宗迁居泉州后,蒲家一跃而成泉州大户,掌控泉州市舶司三十余年。穷途末路的南宋朝廷为了拉拢这富可敌国的家族,于景炎元年初加封蒲寿庚为闽广招抚使,风光无限,就连宋朝宗亲跑到泉州避难,都少不得要来拜会这个泉州第一人。
  不过在外人眼中,蒲寿庚虽然亦官亦商权势熏天,却不过是个笑得一团和气的黄瘦男人罢了。
  此刻,林简正亦步亦趋地跟在蒲寿庚和他的一众宾客之后,有空子便说几句帮衬逗乐之语,没空子就凑个热闹人头,当真是知情识趣,不愧年纪轻轻就有了老牌清客的气度。后来有人总结这种帮闲相公的特征,道是: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面张罗,九流通透,十分和气,说的正是这林简一类人。
  待得主客寒暄完毕,行了几个酒令,诹了几句笑话,世居泉州的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忍不住对蒲寿庚道:“老蒲,咱们不要掉这些虚文,直接摆棋盘走棋吧!兄弟急着见识你的新棋子呢。”
  豫国公赵行原打量夏璟是个武人,寻思下棋也是个雅事,对他闹出这个提议颇为不解。林简原本只是坐在赵行原身后的小杌子上帮他挡酒,此刻便猫着腰凑过来低低解释,“蒲大人家下棋专门有园子,棋子和别家全然不同,国公爷准备看个新鲜吧。”
  赵行原见林简兴奋得声音微微发颤,心中暗暗鄙夷,心道那蒲寿庚再有钱也无非是个外蕃人,他能想出多少风雅格调来?当下也不追问林简,气定神闲地坐在席上,耳听蒲寿庚笑骂一声:“就知道夏老弟是个躁性子张飞,最是等不得的——我一早就准备好了,这便走吧。”
  赵宋皇室此刻虽然被元军追得鸡飞狗跳,赵行原身为近支宗亲,在这一众客人里仍然地位最尊。蒲寿庚对赵行原也甚是殷勤,亲自引着他离席往后面的花园而去,至于林简这种打秋风的帮闲,蒲寿庚自然是连瞟一眼都嫌多余。
  林简本就怀着心事,方才没吃两口菜却帮赵行原挡了几杯酒,此刻脑袋里更是晕乎乎的,跟打摆子一样身子不住发抖。不过他腿脚仍旧利索得很,眼看蒲寿庚赵行原等人离席,慌忙紧贴众人尾随在后,双手还不忘了四下乱拍,把纻丝直裰上每一丝褶皱都抚平了,脸上又摆出浊世佳公子的怡然神色来。
  从宴客的大厅出来,经过溪亭、墨池,偌大一片都是蒲家的花园。园中种满各式外邦引进的蕃花,有的色泽艳丽,有的气味芬芳,就算赵行原以前在临安也爱收集奇花异木,大多数品种却未曾见过,不由啧啧称奇。
  “这些花算什么,国公爷待会儿可别被名花晃了眼睛啊。”那个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在一旁大笑。
  夏璟手握泉州重兵,又与蒲寿庚称兄道弟,赵行原虽然心中不快,表面却只笑而不语。此刻宋军统帅张世杰正保着八岁的端宗皇帝在外抵挡元军进攻,属意将富庶便利的泉州城作为新都,若真是如此,蒲寿庚、夏璟这些地头蛇自然更是得罪不得。
  一行人一路往北,穿过硕大的花园,便进入一个较小的空旷园子。蒲寿庚微微欠身,带着赵行原等人登上假山顶上一座设计精巧的凉亭,分宾主落坐在亭内铺了绣垫的石凳之上,展颜笑道:“下官斗胆,陪国公爷下一盘棋如何?”
  “如此甚好。”赵行原瞥了眼面前铺满茶水点心的石桌,矜持着开口,“敢问棋盘摆在何处?”
  此言一出,夏璟等泉州当地作陪官员当即发笑,蒲寿庚则淡定地一指亭下:“国公请看,棋盘就在那里。”

  林简自然是不够资格进到凉亭里去的,当下便跟蒲府的随侍们在假山步道上寻个空位站了,心中只恨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不仅射得眼睛发花,还逼出额角的汗珠子来,实在有损翩翩公子的形象。
  眼睛正四下寻觅遮荫之地,忽听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从远而近,慌得林简下意识地又把身上的衣服拍了一遍,抖擞精神啪地摇开手中折扇,唇边不多不少带出三分潇洒笑意来。
  原来那蒲寿庚别出心裁,在花园北面独辟出这个棋盘园,园中空地上画着硕大的象棋棋盘,而棋子则是精挑细选的三十二名绝色美女。对弈之时,美女们手持红黑棋子名牌,在棋盘格内各就各位,进退全由假山亭上对弈之人号令,实在是在无边风雅之中又添无比香艳。但凡到蒲园作客之人,无一不想领略这般瑰丽奇景。
  此刻那三十二个女子已分做两队在园外相候,按照黑先红后的次序,先由持黑方棋牌的女子入园来对着高亭上的蒲寿庚并诸位客人行礼。因为泉州在宋时便是贯通异域的贸易大港,蒲寿庚本人又是阿拉伯人后裔,这些美女也如他收集的奇花异木一般,天南海北的种族应有尽有,一时间莺莺燕燕各擅胜场,就连自忖见过大世面的赵行原也不禁有些失神。
  那站在黑方队尾,手持“将”字牌的乃是一个雪肤乌发的波斯混血女子,身材高挑丰满,五官秾丽至极,倾城之姿让人不禁心旌摇曳。当下夏璟便咋咋呼呼地叫起来:“老蒲你又是从哪里搜罗来这么好的美人,你家做棋子的美人虽然个个拔尖,我却想不出谁能撑出红方‘帅’字牌来与她抗衡!只怕这场棋还未下,黑方就已经不战而胜了!”
  “这是下棋,不是比美。”蒲寿庚垂着眼睛专心致志地吹茶沫,慢悠悠地回答。这虽是实话,他却也知道客人们的心思只在后半句,前半句只是个幌子罢了。
  那十六名美人行完礼,便走到黑方棋盘上分别按将相车马等位置站好。接下来便是红方美人列队从园门外进来,照例排成一行给主人客人见礼。
  林简的目光从一开始便锁在红方最后一个身穿绛红纱裙的女子身上,顿时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仿佛一只兔子蹦跶着要从口中冲出来。他一只脚下意识地往前迈出,巴不得立时跑到那女子身边,脚尖却重重地踹上身前坚硬的山石,身子一晃,差点从高高的假山上滚落下去。
  不过却已没人注意他的窘态。从凉亭内端坐的客人到假山底下等待传唤的仆人,此刻园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生了根似的盯在那红方最后一个棋子美人身上。那美人手中持着个大红色的“帅”字牌,虽然明知自己引起的轰动,仍然眼观鼻鼻观心地专心走路,行完礼就走到红方棋盘的帅字位上,一张雪白的脸孔毫无表情,连眼神都没往别处飘一下。
  眼看黑红双方“棋子”已经摆好,在座诸人却依然怔愣着回不过神来。蒲寿庚显然料得到这个局面,也不催促,只是笑盈盈地喝茶。
  其实倒也怨不得大宋豫国公赵行原、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等人眼皮浅,实在是那红方“帅”字美人令人太过惊诧。若说她肤光胜雪,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犹如最上等的翡翠倒也罢了,偏偏遮住双耳垂落在绛红纱衣上的,竟是一头幽蓝色的长发!如此蓝发碧眼的美人,平日别说见,只怕连想也不曾想到过。
  “敢问蒲大人,那女子是何方人氏,长相竟如此奇特?”等赵行原好歹从那女子炫人眼目的容光中回过神来,迫不及待地对一旁的主人请教,“老夫看就算那石崇金谷园里的绿珠再世,也比不过这女子一双碧眼。”
  见众人都好奇地朝自己望过来,蒲寿庚微微一笑,“说起这女子来历,确实颇为蹊跷。两个月前我手下船队出海归来,却遭遇了罕见的大风暴。等到风暴过后,他们看到附近海面上出现了一艘被风刮得七零八落的大船,便划过去援救。不料登船之后,发现船上竟一个人影也没有,直到他们搜到底舱,才在一间满是海水的舱房里发现了这个女子,想必是因为被铁链牢牢锁在舱内,她才幸运地没像旁人那样被风浪卷走……”
  “好好的美人用铁链拴住,真是焚琴煮鹤之举。”赵行原忍不住摇了摇头。
  “我的水手们将她救回之后,她始终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蒲寿庚似乎也颇为无奈,“我见她无依无靠,便收留了她,因着庆幸她在风暴中捡回性命,就给她取名叫庆姬。这庆姬虽是外蕃人,却也听得懂大宋官话,偶尔也会说几句,只是性子沉默得很。好在她颇为聪明,没多久就学会了象棋,倒也不枉了做这班棋美人的行首。”
  他这么一说,众位客人频频颔首,作为蒲寿庚得力助手的船队采办金泳却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学生只觉此女容色绝非人间所有,蒲大人有没有担心过她是什么精怪……”
  “开始自然想过,所以一直不敢让她进府。”蒲寿庚不以为忤,豁然笑道,“不过时日久了不见异样,又请了上清观的李真人亲自做法验看,确保无事我才敢放她进来。”
  林简原本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论庆姬,此刻便觍着脸凑在亭口陪笑道:“那日李真人做法的时候在下也在,亲眼见李真人扶乩说这女子来自什么西牛贺洲的什么毗陵国,以往和中土从无往来的,所以大人们没见过也不足为奇……”
  南宋时海运虽然贯通中西,却毕竟走得越远,越知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林简诹出这个稀奇古怪的国名来,倒也无人怀疑。当下金泳等人便催着蒲寿庚和赵行原开棋,好让他们目睹美人棋盘的盛况。
  哪知那夏璟却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坐在一旁发了半天呆,猛可里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这女人绿眼睛蓝头发,漂亮得他妈的不像真人,岂不正是传说里的鲛人?”
  赵行原正要号令黑方炮二平五,却被这大嗓门将军夏璟搅了局,心中不快,当下冷笑道:“老夫只听说鲛人生活于海中,下半身乃是鱼尾,将军只怕是看美人看得眼花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笑。夏璟涨红了脸,犹自分辩:“就算她有腿,也难保不是鲛人!我听人说鲛人滴泪成珠,要辨别起来倒是容易得很!”
  “就算她真是鲛人,那又如何?”赵行原一直看这个夏璟颇不顺眼,不耐烦地问。
  “她若真是鲛人,那老蒲可就发达了。鲛珠价值连城,只要她天天哭,金银财宝就滚滚而来,还要费心费力做生意当官干嘛?”夏璟越说越是兴奋,“老蒲,现在哪有心思下这劳什子棋,先验明正身才是正经!”
  经他这一说,除了赵行原自觉被驳了面子怏怏不快,其余人等包括蒲寿庚都颇有兴趣:“可惜这庆姬性子倔强,从未有人见她哭过。”
  “老子带了这么多年的兵,要她哭还不容易?”夏璟当即大剌剌地站起身朝亭下走,满脸俱是兴奋之色。
  谁知才没走几步,夏璟就被人拦住了去路。但见来人细伶伶的身材,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恰正是那跟着豫国公打秋风的痴公子林简。
  夏璟见是这个痴子,不以为然地喝道:“快闪开,别耽搁本将军验鲛人!”
  “敢问将军要如何对她?”林简站在高他半头的夏璟面前,一身纻丝直裰单薄可怜,似乎连声音都是颤的。
  “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性子再犟,打她几下还怕她不哭?”夏璟挽起衣袖,醋钵般的拳头在林简鼻子前比了比,“要还是倔强,就打到哭为止!”
  “辣手摧花,将军怎么能如此狠心?”林简随着夏璟的拳头缩了缩脖子,随即又大着胆子探出头,脸上依旧笑咪咪的,“何况在别人家里动手,将军就不怕损伤蒲大人的面子吗?”
  夏璟原本也只是为了逗乐,不料却碰到林简这么个较真的痴子,偏还把针尖都藏在棉花里,软绵绵却又扎人得紧。他愣了一下,爆竹脾气到底噼噼啪啪地炸了开来:“小子,你再不让开,小心将军我把你从这假山上扔下去!”说着果然作势朝林简的肩膀抓去。
  “将军,我可是碰不得的……”林简晃晃悠悠地闪了闪,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这下子夏璟更是怒气冲天,一拳打出:“那老子偏碰,怎么样?”
  那拳头刚沾上林简的衣衫,只听哇的一声,紧接着便是夏璟一声大叫,跳着脚往后闪:“你居然敢吐老子?”却是林简先前喝了不少空心酒,又站在高处被风吹了半天,此刻尽皆吐在夏璟簇新的锦袍上。
  眼看那些酒水里淋淋漓漓还带着些绿乎乎的东西,夏璟又是恶心又是恼怒,抬手想抽林简,却已被身后凉亭里赶来的众人拉住。
  赵行原因着林简是他带来的清客,又觉得林简这一闹是在为自己出气,当即虎起脸呵斥林简:“林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林简拿下人递来的茶杯漱了口,委委屈屈地开口,“在下喝了酒犯吐是老毛病,方才还提醒夏将军来着……这就给夏将军赔不是。”说着果然小鸡啄米般连连作揖。
  “夏将军,他也是无心之过,你就看在老夫面子上……”赵行原打着哈哈和稀泥。
  “你放屁!”夏璟见赵行原护短,口不择言大骂了一句。
  这一下好似在骂赵行原一般,豫国公的脸色当即就黑了下来。
  主人蒲寿庚在一旁冷眼旁观,他既要维护皇室宗亲豫国公的尊严,又要照顾多年知交夏璟的颜面,两边都不好帮衬,当下只朝金泳使了个眼色。
  于是金泳哈哈一笑,指着那滩污物问林简:“先前问林公子可用了早饭,林公子说用了莲子羹,那吐出来的又是什么?莫不是荷叶吧?”
  林简愣了愣,顿时反应过来金泳的用意,故意摸了摸头睁大眼睛叫道:“果然古怪,早上那些莲子羹这么快就长成小荷叶了!”
  一语未毕,众人便都知道了原委,一起大笑,只有金泳绷着脸点头道:“学生这下子知道为什么清客被称为篾片相公了。原来林公子也跟外面扎的纸人一样,除了外面这层皮,只有篾片撑场面——因为肚子里面都是空的!”
  他这一说,就连方才还暴跳如雷的夏璟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叠声催着人带他去更衣。眼见气氛重新轻松开来,蒲寿庚便和赵行原等人重新回到凉亭里开局下棋,验鲛人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只有林简仿佛不以被众人嘲笑为耻,仍旧站在假山低处假装看棋,实际一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在那庆姬身上,脸上一副相思刻骨的痴迷劲头。
  庆姬既为红方帅字,大半时间只站在原地不动。偶尔抬起眼睛,便对上假山上那个伶仃少年一往情深的目光。方才林简拼着自己出丑才免了她一场祸事,庆姬就算性子再冷也忍不住心生感激,终于微笑着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便是一声惊呼,林简居然一骨碌从两人高的假山上滚了下来。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三 故国春风归去尽

  从蒲园告辞出来,赵行原一躬身钻进自己轿子里,对牛皮糖一样贴在身后的林简视若无睹。好在林简此人性子既软糯,脸皮也厚实,依旧像条狐狸尾巴缀在赵行原的轿子后面。他先前虽在棋盘园里从假山上摔下,好在位置不高,人并没有受伤,只是好好的衣服被划破了几个大口子,看起来颇有几分可笑。
  到得住处,赵行原走出轿子,一眼看见林简脸上带着几分讨好朝自己点头哈腰,心中不由生出一阵厌恶,“林公子已利用老夫达成了目的,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国公爷说什么,请恕在下愚钝……”林简怔愣回答。
  “不管你与蒲园中红衣帅字女有无私情,但让老夫为你们牵线搭桥,林公子是找错人了!”赵行原就算是瞎子看也出了林简的心思,自觉上了这浪荡小子的当,当下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进门去了。
  “国公爷,在下……”林简拔腿就追,却被赵二全带人拦在门外。林简扎煞着十个指头挥舞一阵,终究敌不过赵府家丁,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扇朱漆大门刮着他的鼻尖重重合拢。
  当天傍晚,邬澜打开门,正见到烂醉如泥的林简被人揪着衣领拖在门口,却原来是林简跑到酒馆买醉却没钱付账,被酒保们拎上门来讨酒钱。
  邬澜慌忙拿出钱来打发了酒保,寻思林简的房门还上着锁,只好架着他的胳膊拖回自己房中。幸好林深这段时间为着赶制官船常常夜宿船场,否则看见儿子这副德性又要气得半死。
  让林简躺在自己床上,邬澜给他喂了些热茶,又寻思着去厨房给他熬点醒酒汤。哪知腿还没迈出去,衣袖已被林简一把抓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个举动倒把邬澜吓了一大跳。半年前,林深斥责林简混迹于朱门大户丢人现眼,林简却嘟囔老爹别以为赏了个五品头衔就乌鸦变凤凰,匠人哪里懂文人雅事,当即把林深气得操起茶杯就摔过去,一顿门闩打得林简杀猪般大叫。可就算事后一个月走路都一瘸一拐,林简仍然一副嬉皮笑脸、冥顽不灵的样子——今日究竟是什么事情,居然触动了这个没心没肺的痴公子?
  邬澜是个忠厚的好性子,当即和声劝慰林简。你一言我一语,酒醉的林简一边哭一边说,虽然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邬澜还是明白了原委。
  原来两个月前,林简听说有远航的海船归来,就跑到码头上看热闹。不料虽没看到什么外蕃的新奇玩意,却看见船上走出来一个绝美的女子。他见那女子生得奇特,便偷偷观察她的行踪,发现她被人安排住在一座僻静的小院内,门口还有人看守。
  林简见那女子似乎不得自由,痴性发作,竟然仗着从小练出来的爬墙功夫,大着胆子偷跑进院子里想要英雄救美。谁知那女子性子沉静得很,虽然没有把林简当贼人呼喊,却也对他的搭讪爱理不理。谁曾想就是这么一副不苟言笑的脾性,竟把林简迷得神魂颠倒,隔三岔五就找机会爬进院内,哪怕只见那女子皱一皱眉,说一声“滚”,也乐此不疲。
  过了些日子,院子里来了上清观的李真人,说是奉了市舶司提举蒲寿庚之请,前来验证这个女子的来历。林简见李真人拿那女子当山精狐妖一样作法,偷偷将祖传的贵重翡翠送给李真人,李真人终于扶乩说此女来自远蕃,并非异类。那女子感激林简,终于对他假以辞色,不料林简还没高兴两日,一乘小轿将女子送进了蒲寿庚的府邸,此正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然而林简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虽然翻不了蒲园的墙,仍然千方百计混进去见那女子——却已经改名叫作“庆姬”了。可怜他连离庆姬近一些的机会也没有,却不得不拼了一顿打,阻止旁人欺负她。虽然侥幸成功,但只要想起她孤零零住在那金笼子一般的所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夏璟之流欺负,林简就恨不得用眼泪把整个蒲园围墙给冲了。
  邬澜听林简絮絮叨叨说了半日,心知这是个没谱的事情,当下只是好言安慰,好不容易哄得林简睡了。至于林简酒醒后又拆下窗子爬回屋子里假装反省,过程略去不提,反正此事林深毫不知情,也没有发现祖传翡翠失踪之事,林简心里对邬澜越发信任感激。
  自那日在赵行原处碰了一鼻子灰,林简再想进那炙手可热的蒲寿庚家宅已是难逾登天。此时由于元军大举侵入福建路北部,林深没日没夜在船场为南宋朝廷营造战船,根本无心过问林简,林简就势成了座旧漆斑驳的废弃神像,成天缩在家中发呆。这副样子看在邬澜眼中,正是:一声不响,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肢无力,五官不正,六亲无靠,七窍不通,八字不合 ,久坐不动,十分无用。
  偏偏过了些时日,豫国公赵行原遣了家人前来邀请林简,说有要事相告。林简一听是赵行原找他,顿时像旱了多日的稻苗汩汩吸饱了水,重新挺胸抬头起来,当下颠颠地就往赵行原住处跑。
  见林简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赵行原也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问:“林公子想不想得到庆姬?”
  林简一听这话,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赵行原面前,指天画地地发誓:“我不是要得到她,是真心实意要娶她为妻!国公爷要是肯指条明路,林简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国公爷!”
  “老夫是可以给你个机会,也不要你粉身碎骨。”赵行原淡淡地道,“只要你肯帮老夫做一件事,我自然会求蒲大人卖个人情,将那庆姬嫁给你。”
  赵行原地位尊崇,他说这话自然可信度极高。林简激动万分,撅着身子在地上砰砰磕头,一叠声地表达自己万死不辞的决心。
  赵行原叫赵二全给林简搬来个小凳子坐了,方才缓缓道:“老夫有一个侄儿,世袭延庆侯,也是一向酷爱收集金石书画,家中顾恺之的《司马宣王并魏二太子像》、《夏禹治水图》都是从唐宫中流落出来的珍品,老夫若不是在他家亲眼得见,还以为这些画作早已失传了……”
  眼看林简听得一脸痴迷,只差流下几滴涎水来,赵行原继续道:“此番南迁,他原本跟我们一起出发,只是随身带的收藏太多,渐渐就落了后,直到昨天——”他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哀戚的神色,“他的一个忠仆拼命逃回泉州,我才知道鞑子的军队已经隔断了南下的道路,他和车队在仙游县附近遭到了袭击……只怕现在,已是凶多吉少……”
  “那他的东西呢,还有顾恺之的画……”林简果然是副痴性子,到了这时候也不知怜惜人命,只一门心思追问人家的收藏。
  “袭击他们的都是鞑子的下层士兵,只怕不懂这些藏品的价值,还有存遗也未可知……”赵行原说到这里,看林简一副皱眉叹气壮士扼腕的模样就知道火候到了,“可惜如今兵荒马乱,就算此刻还存于天地间,下一刻便灰飞烟灭了……”
  “不是有忠仆知道所在吗?国公爷何不派人前去搜救那些珍藏?顾恺之的画流传至今,件件俱是国宝,若放任其湮灭无存,我等都是罪人!”林简激动地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挥动着麻杆般的细胳膊慷慨陈词。
  “老夫确有此意,只是所托之人不仅要忠肝义胆,更需有一双鉴宝的慧眼,难啊!”赵行原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林简,随后捋着胡须长叹了一声。
  仿佛万丈阳光照耀头顶,林简的眼睛一下子闪闪发光——忠肝义胆外加一双慧眼,国公爷说的人可不就是自己嘛!霎时之间,林简只觉肚子里的忠肝义胆呼呼地冒出热气,冲得他腾地迈上一步,拍着胸膛大声道:“林某不才,愿为国公爷走这一遭!”
  “林公子如此豪气,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赵行原也激动得站了起来,眼中竟闪出一点泪光,“只是如今泉州城以北已是人间炼狱,公子若去只怕磨难重重,还望三思。”
  赵行原说得越慎重,林简反倒越激昂,“在下虽无功名,却也读过几天书,知道我辈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下虽然无用,做不到圣人之言,但若能取回一幅顾恺之的真迹,也算是为往圣继绝学,虽死无憾了!”
  “那好,老夫这就静候公子佳音。”赵行原纡尊降贵地拍了拍林简的肩头,像个慈祥的长辈一样勉励道,“林公子归来之日,老夫马上替你去蒲府做媒,亲自主持你和庆姬的婚事!”

  掌握了这痴公子的软肋,赵行原不费吹灰之力就说动林简出城寻宝。当下林简回家简单收拾了行囊,又给父亲林深写了一封书信压在桌上,满怀豪情地出了泉州城。
  和他同行的只有先前给赵行原报信的忠仆赵义。那赵义五十来岁年纪,虽然身板依旧结实得很,口头禅却是“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此番他跑到泉州与家人诀别,义无反顾掉头给林简带路就是为了给主人收尸入土,这份义气让林简也尊敬地称呼一声“义大爷”。实际上赵行原怕这两人中饱私囊,还想派赵二全等自家的仆人一路,哪知只提了个话头就把赵二全等人吓得哭爹喊娘,打死也不肯跑到鞑子马蹄下送死,赵行原只好作罢。
  林简直到出了泉州城,才知道不过半年的工夫,一向和平的福建路竟已风云变色。原来自景炎元年年初元军大举南下,从闽北一路对南宋朝廷紧追不放,虽然此刻元军主力仍被阻在仙游、兴化一带,福建路中南部已是一片乱世景象:田地荒芜,十室九空,小股盗匪不时杀人抢劫,而且越往北走,乱象越重。
  如此危险境地,若是旁人早吓得躲回固若金汤的泉州城去。偏偏林简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痴子,赵义是个拼死报主的忠仆,两个人一根筋,居然硬着头皮逆着逃难人流骑马北上,目标牢牢咬定了仙游枫宁驿。
  果然出来才过了一夜,两人的马匹连着包袱就被人抢了去,幸好赵义贴身藏了些银钱,两人才不至于饿死半道。赵义是过来人,对一路的艰苦早已习惯,却没想到林简一副孱弱的公子哥儿模样,对风餐露宿刀光剑影竟也淡定得很,哪怕他们混在难民群中趴在路边,耳听头顶蒙古骑兵的刀子砍得呼呼响,居然也没把林简吓回家去。
  其实林简不是不觉得苦和怕,只是一想到抢救国宝的重任和迎娶庆姬的幸福,黄连水也都变成了冰镇酸梅汤。他这个人只要注意力集中在某处,其余感官就麻木迟钝了许多,因此叫他是痴子,倒真不是冤枉了他。
  路上逃难之人扶老携幼,卖儿鬻女,就连没心没肺的林简也常常看得唏嘘不已。不过有一次路经一座大宅废墟的时候,林简却哭得毫没来由。赵义揣测那座被烧成白地的宅子是林简的亲戚家,林简却抹着眼泪说:“我记得前年来这里作客时,那主人家的几幅帖子虽是赝品,客厅里几把黑酸枝木椅子雕工却不错,如今想来也化成了一把灰,怎不让人肝肠寸断?”
  彼时义大爷正为今晚找不到吃食而犯愁,见林简为几把破椅子就哭成这样,当即转过身狠狠地啐了一口,骂了声“老子背时,才会跟这痴子一路”。
  不过这痴子倒也有他的好处。虽然四肢无力脚程太慢,但有饭吃饭,有糠吃糠,有野菜吃野菜,实在没得吃就饿着,倒也不给义大爷找麻烦。哪怕一双鞋底磨了两个窟窿,脚底满是血泡,要不是义大爷看不下去主动给他补鞋,这痴子也不会提一声。
  饶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两个人还是撑着勉强完整的人形,一脚拖一脚地到达了枫宁驿。
  那枫宁驿驿馆曾是小皇帝宋端宗和他的文武大臣驻跸之所,虽然此刻早已撤走,却留下了一地尸体,一片废墟。福建路夏季炎热,离得老远就可以闻见尸体腐臭之气,饶是他们一路上见到死人多了,也被熏得频频作呕。
  赵义看林简吐了又吐,蹲在地上似乎再也站不起来,心中颇不耐烦,“反正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说完甩下林简就走进了烧塌半边的驿馆里。
  他一心要安葬主人,径直走到延庆侯那日下榻的院落里,憋着一口气查看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待到见正主儿侯爷死时还趴在他那堆宝贝箱子前,赵义一边哭一边跪在地上磕了头,这才小心翼翼地想要上前把侯爷尸体搬到挖好的土坑里去。
  谁知他还未来得及动手,已有人嗖的一声窜了过去,一脚把侯爷的尸体踢开,咋咋呼呼地怒道:“这人要死也不选个地方,血居然把好好一幅苏东坡的手书给污了,真是气死我了!”
  赵义一听林简说出这种混帐话,气得一拳头就把林简打了个大马趴。林简却一抹鼻血就爬起身来,恶狗扑食一般翻起那些烧了一半的箱子里残存的纸片,口中嘟嘟囔囔哀嚎不断:“啊,吴道子真迹……啊,《秋千图》……啊,王毂的题款,啊,明珠毁弃,真是痛煞我也!”
  “在你心里,难道人命比不上这些破纸重要吗?”赵义忍了这痴子很久,此刻终于一把揪住林简,怒发冲冠,“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你的脑子是什么做的?”
  林简的手里各抓着一卷残存的卷轴,目光呆滞地盯着赵义,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痴子!”赵义觉得此人完全不可理喻,一把将林简甩开,抱着主人的尸体痛哭道,“侯爷天潢贵胄却死于鞑子刀下,难道老天真要灭了大宋吗?”
  这句话林简终于是听懂了。他垂头看了看手中被火焰燎去大半的卷轴,怔怔道:“我只知道若是这些东西都没了,华夏才真正要亡国灭种了。”
  延庆侯的收藏足足装了十几个樟木镶铜皮的大箱子,遇袭时元军只是将金银玉器等掠走,然后在驿馆里放了一把火。幸而火势最盛时天降大雨,才保下些未烧光的箱子来,然而水火交加血肉模糊,残存下来的字画损毁也相当严重。
  饶是如此,林简还是从废墟里小心地清理出二十多卷册的字画并善本典籍来,只可惜赵行原提过的那些顾恺之真迹,却已然灰飞烟灭。待到赵义埋完了主人一家,催促着林简返程,林简才恋恋不舍地用个大麻袋将收罗出的字画典籍装了,鼓鼓囊囊扛在背上,腋下还夹着两卷画轴。
  哪知赵义一见林简那蚂蚁搬家的架势,立马将大麻袋给拽下地来,“我说林公子,你是怕我们没被强盗和鞑子惦记吗?背着这么大口袋上路,人家不抢我们抢谁?拜托你少拿点,其余的留给我家侯爷陪葬行不?”
  “若埋于土下,和焚于兵火又有什么区别?”林简倔脾气发作,一把将口袋又背到肩上,“您老要是怕事,大不了我自己走,鞑子强盗要抢,我和他们拼命就是!”
  后面一句话顶得义大爷直跺脚,恨恨骂道:“就算你拿命换了这些东西,它们也不是你的,我可是得了豫国公的吩咐要看着你!”
  “看着我做什么,我反正是要把它们交给国公爷的。”林简奇怪地瞪了赵义一眼,这份坦荡荡的表情倒让赵义心头一动——原来这个痴子倒真是没有半分私心,对他而言,只要这些书画能留存下来,全数被赵行原占据也未为不可。
  赵义想到这里,倒也不再和林简争执。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把装裱用的挂轴都撕掉,又在路上找了辆破旧的推车,终于想出个回泉州的法子。
  于是汹涌南下的难民人流中,多了这么辆平凡的车子:衣着弊旧满面尘土的老汉推着他要死不活的儿子,儿子脸上身上盖着块硬邦邦的竹席,两只鸟爪一样又细又脏还流着脓血的脚丫子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副得了疫病的倒霉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断了气。
  这一回,别说是强盗,就是他们停下来歇脚的时候,周围的人也要离他们远点了。
  赵义推着一人一车煞是辛苦,林简直挺挺地躺着还要保护那些宝贝也不轻松。等到他们再次回到泉州城下时,两个人看起来活脱脱就是只吊着一口气的难民了。
  此时泉州城为防元军进攻,早已关闭城门不放人进出。幸亏赵义认得某个在城头巡逻的宋室宗亲,才由赵行原出面作保,将他两个放进城去。
  眼看着林简变戏法一般将王摩诘的诗稿、苏东坡的家书、唐刻版的《金刚经》一样样从垃圾般的破竹席下面掏出,赵行原也顾不得那股又馊又臭的腌臜气味,宝贝般全捧在怀中,口中大喊一声:“贤侄你在天有灵,也当欣慰!”顿时泪如雨下。
  一瘸一拐的林简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也跟着大哭起来。
  “此番林公子可立下了大功,烦请回家沐浴更衣,我明日就到蒲大人那里为你提亲!”赵行原没忘了给林简的承诺,连忙招呼赵二全安排轿子,送林简回家。
  “多谢国公爷!”林简既立功又受奖,欢喜得手舞足蹈,一身污秽就钻进了赵行原的轿子里,熏得一旁的赵二全直皱眉头。好不容易把他扔在家门口,赵二全转头吩咐轿夫:“好好把轿子内外都洗了。哼,要是还在临安的时候,这顶轿子直接烧了了事!”
  不过此刻林简哪里还有耳朵听他这些闲话,只兴奋得把家里大门拍得山响。以往他一心只琢磨怎么逃出家门,如今吃够了苦头回来,还是觉得这扇门里才是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开门的人是邬澜。他皱着眉头打量了一阵面前这个骨瘦如柴的乞丐,憨厚的脸上蓦地绽开一口灿烂的白牙,“师父,师父,是师弟回来啦!”
  话音未落,院子里已冲出一个人来,因为跑得太快,原本风雅无匹的五绺长髯都被风倒卷到脸上去。他抹一把脸上的胡子眉毛,看清楚林简瑟缩着讨好的笑容,没等他“爹”字喊出来,抡圆了巴掌就扇过去,“小畜生,我以为你已经死在外面了!”一面说,一面就流下泪来。
  林简眼明手快躲开了林深的巴掌,一把拽住老爹的手腕嘻嘻笑道:“爹不是常说‘祸害遗千年’,儿子哪里那么容易死的……”话未说完,林简的眼睛隔着林深的肩膀望进院中,脸上的笑容猛然僵住了。
  “师弟快来拜见小师娘。”邬澜赶紧在一旁解释,“你走了一个多月,还不知道师父的喜事呢。”
  “喜事?”林简放开林深后退了一步,脸色顿时苍白如鬼。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市舶司的蒲大人送给我一房妾室。战事吃紧,一切都不讲究了。”林深恢复了一向的作派,端着架子指了指从内院走出来的绝色女子,“她叫庆姬,以后是你的庶母。”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四 不胜攀折怅年华

  对于庆姬怎么突然变成了父亲的小妾,林简自然是一万个想不明白。他瞪了瞪眼睛,刚想质问缘由,庆姬却已款款地走上来,略朝他福了福,淡淡道:“见过少爷。”
  林简一向把庆姬敬若神明,哪里敢受她的礼,膝下一软竟然扑通跪在地上,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
  “行了,以后不用行这么大的礼。”林深背着手,方才对儿子失而复得流露的惊喜神情此刻已然平复,板着脸教训道,“快去洗澡换衣服,这样子真是丢我的脸。”
  林简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庆姬站在林深背后,略垂着头一副温婉驯顺的神情,而老爹头发胡子都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宝蓝色锦袍正衬出中年男人成熟干练的风度。不得不说,风华正茂的老爹看上去还跟庆姬挺般配——至少,比自己这副枯干邋遢的泥猴模样强。
  林简原本一门心思要娶庆姬为妻,然而此刻看她神态平静,似乎对林深并无不满,心下的不平怨愤竟然淡去许多。尚来不及为自己伟大无私的情感而感动,林简已经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似乎想要把最后一点痴心妄想都磕得粉碎。
  毕竟在南宋大力提倡儒家理学的风气下,林简心目中君臣父子都是至高至大的纲常,天经地义,融进骨血,哪怕平时可以油嘴滑舌地开开玩笑,从根子上却是冒犯不得的。既然庆姬已经嫁给了父亲,从今日开始,他若是再多想庆姬一分,便是天大的罪过。
  日后尽管对于林简来说这份罪过累积得比天高比海深,心里也不知多少次骂自己该千刀万剐,表面上他对庆姬这个庶母却是客客气气,平时躲着不见面,见了面就点头哈腰眼睛也不敢抬。而庆姬也没有一点多余的表示,就仿佛他们以前从不相识。
  林简一直不敢询问父亲娶回庆姬的经过,但不久后却知道了原委,原来豫国公赵行原自知食言,无颜来见林简,只好委托了堂弟赵忱来给林简赔罪。
  “林公子回来的第二天,国公爷就立马去拜会蒲大人。原本以国公爷的面子,蒲大人断无不允之理,不料说出名字才知道,那庆姬已在几日前被蒲大人送给令尊为妾了……”酒楼的僻静单间里,赵忱眼看着林简一声不吭只是喝酒,神情略有些尴尬,“国公爷自觉对不起公子,说愿将公子带回的延庆侯一应收藏全数相赠,还望林公子不要太过挂怀……”
  “我不要!”林简当即粗声粗气地拒绝,随后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不是生气……我的意思是……那些东西放在国公爷那里还安全些……”
  “林公子高风亮节,国公爷和在下都十分佩服。”赵忱说到这里,走到单间门口四下望了望,又重新关好门,俯身在林简耳边低声道,“林公子可曾想过,蒲寿庚为何要给令尊赠送姬妾,而且还是庆姬那样的绝色?”
  “我爹说了,养我这种不孝之子权当他后继无人,所以要赶紧娶个姨娘再生儿子。”林简又灌了一杯酒,含含糊糊地开口。
  他明显地答非所问,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赵忱皱皱眉,一把抢下林简手中的酒杯,跺脚道:“林公子看不出来吗,那是蒲寿庚有意要拉令尊下水,做那不忠不义的千古罪人!”
  林简乜斜了一下布满红丝的眼睛,嘻嘻笑了起来,“我爹说白了就是一个匠人,能有能耐……呃,做千古罪人?”
  “林公子听我慢慢说。”赵忱一改以往对林简的轻慢态度,把椅子拉得近了些,低声道,“就在公子前往枫宁驿期间,张少保护着皇上从海路到达泉州,欲以此地为陪都抵抗鞑子。不料那蒲寿庚竟借口城防闭门不纳,张少保一怒之下,掠去了蒲寿庚泊在港中的四百余艘货船南下。由此看来,蒲寿庚开城投降鞑子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了!”
  赵忱口中的张少保就是此时的宋军统帅张世杰,皇上便是八岁的宋端宗,这些大人物一搬出来,果然把林简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升斗小民给震住了:“这些跟我爹又有什么关系?”
  “林大少爷,你这是真傻还是假傻啊?”赵忱强压懊恼,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耐心解释,“鞑子军队彪悍残暴,这些年大宋之所以还能支撑,多半是靠海船水战,因此造船之业实在关系我大宋的生死存亡。而林家的造船技艺堪称天下第一,蒲寿庚若是将令尊引荐给鞑子,让他们从此也能横行海上,岂不是比献出泉州城更有价值?”
  “原来他是用庆姬来收买我爹做卖国贼……”林简只觉肚子里的酒顷刻间都化作冷汗涌出来,他使劲想了想林深对此事的反应,却发现就像老爹对自己毫无理解,自己对老爹的内心也几乎一无所知。
  “若蒲寿庚的奸计得逞,只怕鞑子一来,泉州就要开城投降,你我俱为亡国之奴。”赵忱说到这里顿了顿,原本想要等林简慷慨激昂一抒报国志向,却发现那个痴公子眼神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把整盘计划只托出半盘,“还望林公子能找机会规劝令尊,切莫贪图蒲寿庚的小恩小惠,做出对不起大宋对不起祖宗的事来。”至于剩下那半盘,赵忱也看出林简不是一路人,干脆隐而不提了。
  林简本来想说老爹哪里肯听自己的话,却见赵忱神色沉重肃杀,这句话居然半道被吓了回去,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

  自从庆姬进了门,林简就不敢往后院去,回家后总像只关在笼子里的猫,成日困在自己的房间里打转。不过这天他受了皇室宗亲赵忱的鼓动,忠君爱国之心犹如熊熊烈火,把他这块不堪雕琢的朽木也熏出些烟雾来,当下一撩衣衫下摆,“腾腾腾”地就往林深住的后院走。
  在庆姬嫁进来前,林家老爷是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船场督造,林家少爷是个四处打秋风的浪荡子弟,家里除了个挂着弟子名分的邬澜,就只剩下个做饭扫院子的老家人,宅院里一向清静得很。
  林简一路都没有遇见人影,走进后院就迎头碰上庆姬持了木勺给花圃浇水,一不小心水珠子洒了林简一身,两个人俱都“啊呀”一声惊呼出来,四目相对。
  “不妨事不妨事。”见庆姬随即垂下头静默无言,林简慌忙摆手,“我是来找爹的,他在吗?”
  “他不在。”庆姬淡淡地回答。
  她脸上还是林简以前熟悉的表情,漠然却又清寂,让林简毫无抵抗之力。林简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告辞出去,偏偏以前刻意躲避还好,此刻一见面脚下就像生了根,嘴里巴不得要说出什么来拖延时间:“爹对你……还好吗?”
  “嗯。”庆姬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个字。
  她这个反应倒让林简心里没底,搞不清她和老爹到底好是不好。他摸了摸脑袋,没话找话:“你这些日子一直就在后院里?”
  “嗯。”庆姬还是点了点头,“老爷不让我出门,说我的样子太惹眼。”
  “那倒也是……”林简搓了搓手,“不过等爹忙过这阵子,你们总还是要回老家祠堂去祭拜。”
  “老家?”庆姬轻轻重复了一句,眼神越发落寞。
  “对呀,我们老家,叫作屿头镇的,离泉州不过五十多里……”林简迟钝得很,此刻才反应过来庆姬想起了她自己的老家,面色顿时尴尬起来,“你也想家了吧……你家,究竟在哪儿啊?说不定,说不定我能送你回去……”他越是想补救,错话就说得越多,直急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庆姬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收起水勺和木桶走到一边,半晌才幽幽地道:“你给我说说你的老家吧。”
  林简自认识庆姬以来,竟从未听她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当下心头激荡,把找老爹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兴高采烈地开口道:“要说我们屿头镇,不是我吹牛,直可以叫做‘天下第一镇’的。那个镇子就建在海边的悬崖顶上,全镇用清一色的铁樟木搭建,最早的房子可以追溯到秦汉!你知道铁樟木吗,那种木料只有屿头附近的山里出产,如今早已是绝迹了的。铁樟虽是木头,材质却坚硬如铁,防腐耐火,所以整个镇上的房子不仅样式古老,在海边历经千年也不倒不朽。特别是清晨太阳从海面上升起的时候,整个镇子就像是在白崖上用青铜浇铸出来的一样,那份美景堪称天下无双……所以我以前跟人说,古玩字画固然要好好收藏,我们整个屿头镇也要好好保存起来,那可是一份传世的大古董……”
  见他说着说着又扯到古玩上,庆姬不禁轻轻一哂:“痴子。”
  “怎么又说我痴了?”林简委屈地喊冤,“我觉得邬师兄可比我痴得多了,当日他去过屿头镇后,竟然琢磨说那些铁樟木若用来造船必定是上上之选,还指着镇上房子说若把它们拆了,何处可以改为首柱,何处可以改为隔舱板、肋骨和舵乘座,连爹听了都说他是个‘船痴’呢……”
  “什么时候你也成个船痴,我就省心了。”院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立时吓得林简噤了声,转过身老老实实地叫爹。
  林简心中有鬼,见了林深颇不自在,虽然并未做出什么逾矩之事,脸上神色却青红不定。林深看在眼中,只淡淡说了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相处得还不错嘛。”
  “儿子是第一次来,是来找爹的……”林简赶紧解释,庆姬却一言不发接了林深的外袍进屋去了。
  “找我做什么?”林深盯着儿子问。
  林简被老爹的眼睛盯得有些发毛,加上他平日里做清客察言观色的本事,早料到林深是从外面挟了一肚子火气回来,当下也不敢提赵忱的话火上浇油,识相地把身子慢慢朝院门口缩去,“没什么,就是来给爹请安。没事的话,儿子走啦。”
  “那方祖传的白玉狮子放在哪里了?”林简正要开溜,林深忽然从背后幽幽地问。
  林简身子一颤,哪里敢说偷传家宝贿赂道士的事情,只好故意打个哈哈:“那不是爹自己收着的嘛,儿子怎么知道?”耳听林深再没说什么,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此后几日林简过得百无聊赖。庆姬那里不敢再去,城里的贵族富户忧心于迫在眉睫的战事,无人再举办风雅宴赏之事,偏偏林深也不提让林简跟他去船场帮手,只一门心思提携邬澜。有时候林简看着邬澜研习船技喜不自胜的模样,简直对这个“船痴”生出羡慕之情来。
  不过林简记得林深私下里说过,他虽然尽力培养邬澜,林家祖传的捻料秘方却还是要留着传给自己的。可怜的老爹,毕竟一直在等着儿子浪子回头。
  所谓捻料,就是造好船体后,用以堵塞船板间缝隙的涂料。好的捻料不仅坚固不透水,还能防火防蚀,泉州船之所以蜚声海内外,捻料功不可没。林家的捻料不像西洋用沥青、焦油或者兽脂,而是用桐油、石灰加上蔴丝、竹茹等多种原料配制而成,具体的原料及配方,邬澜曾经私下向林简讨教过,林简却也茫然不知。
  “没关系,有我这种不肖子在,老爹迟早会把秘方传给邬师兄的。”林简笑嘻嘻地安慰着邬澜,心中却打鼓说要是庆姬真给老爹生下孩子,邬澜的戏就不大了。老爹那个人,一句话概括下来:家族观念重得很哪。
  不过就连这句评语,林简后来也生出了怀疑。以往他虽然放荡不羁,林深却始终没有放弃把他拉入正轨,老老实实做造船林家的继承人,可这些天林深对他却是不闻不问,甚至连眼光都懒得向他瞟上一眼,以至于林简虽然一直惦记着赵忱的话,却再也不曾找到机会开口。
  难道是因为偷翡翠的事被发现了吗?林简忐忑不安地想着,主动讨好要和林深去船场帮忙,林深却冷淡地拒绝了,“有邬澜就够了。”
  或许,这种反常是因为老爹夹在蒲寿庚和民族大义之间,心里也乱得很吧……林简猜测不到林深的心思,干脆撇开去不想了。
  林简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给凳子就坐着,不给就站着,大水来了就趴门板上漂着,天塌下来就缩在高个子身下躲着,从来不肯多操一份心。然而当风波真正到来的时候,却迅猛得毫无征兆,以至于他连一根救命稻草也来不及抓到。
  这天上午阳光灿烂,林简照例拉过被子蒙住头,赖在床上睡懒觉。不料迷迷糊糊睡得正香,房门忽然被拍得打雷一般,似乎连床板都跟着震动起来。
  林简吓了一跳,急忙答应着起身披衣服,惊慌之间却划拉不到床下的鞋子。外面的人等得不耐,高声怒道:“小畜生,你在干什么?”
  一听正是老爹林深的声音,林简赶紧靸着鞋子拉开门闩,略有些怔忡地问:“爹找我?”
  林深却并不回答,重重一把推开林简,大步迈进屋内,仿佛寻贼一般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回头见林简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林深没好气地问:“看见庆姬了吗?”
  要找庆姬,怎么找到自己房里来了?林简顿时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脸上却故意笑嘻嘻地装傻,“爹自己的姨娘不看好,反倒问儿子做什么?”
  “昨晚还好好的,谁知今天一早就不见了踪影!”林深一屁股坐在林简床上,呼呼地喘着气,又急又怒。
  “或许憋在屋里太久,出门去遛弯了。”林简想起林深对庆姬下的禁足令,心下的不满带到了脸上,“邬师兄一向起得早,可以去问问他。”
  “邬澜已经出去找她了。”林深紧盯着林简的眼睛,忽然问,“你们以前认识?”
  “认识谁?”林简本能地继续装傻,“姨娘吗?呵呵,以前我们怎么可能认识……”
  “畜生,当我是个瞎子吗?”联想起庆姬对自己沉默抗拒的姿态,林深隐忍多日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给我跪下!”
  林简不知道林深与庆姬夫妇间的隐秘,只当以老爹的精明,看出了自己对庆姬的那点儿妄想。在君臣父子的伦常浸染下,林简明白这份妄想分明就是悖逆人伦的大罪,当下身子一抖,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眼看那小畜生毫无分辩就俯首认罪,林深越发怒气上涌,冷笑道:“果然越来越出息了!以前游手好闲,后来偷盗财物,现在可好,居然勾搭庶母,那下一步是不是要弑父弑君!说,你把庆姬藏到哪里去了?”
  林简原本洗耳恭听老爹数落自己的罪状,“游手好闲”他是早认了的,“偷盗财物”如果是说私拿传家翡翠,他也无话可说,可听到后面什么“勾搭庶母”,甚至逼问他庆姬下落,林简就再也忍受不住,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爹说我‘勾搭’姨娘,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是你爹,你那双贼眼里转的是什么我会不知道?”林深见林简居然反抗,气得一脚踹了过去,“你趁我不在,偷跑去后院与她私会被我当场撞见,还想抵赖?”
  “她既然是我庶母,做儿子的跟母亲说两句话也不行吗?”林简挨了林深一脚,虽然强撑着不肯再跪,眼眶里到底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声音也哽咽起来。
  “谁知道你背地里还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林深面色铁青,指着林简骂道,“她原本好好的,这些天却越发心事重重,神思恍惚,成日里不知发呆在想些什么!我原本早就该来问你,只是想给你留个脸面,让你知道收敛,谁知你不知悔改,竟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你是不是想趁着兵荒马乱,胁迫她和你私奔?”
  林深这一通话仿佛冰雹一样,彻底把林简砸得懵了。他甚至不知道老爹要有多么强大的想象力才能把事情推断成这个样子。眼看林深一把抓起地上的门闩就朝自己打过来,林简知道庆姬没出现之前自己根本无法分辩,只好秉承圣人“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教导,三步并作两步从屋子里直逃到庭院中。
  正盘算怎么躲过老爹追打去把庆姬找出来,林简蓦地发现大门处人影一晃,恰是邬澜走了进来。他想也不想地一猫腰躲到邬澜身后,大声叫道:“邬师兄快拦住爹,他要打死我呢!”
  “师父,我打听到小师娘的行踪了!”果然,邬澜只一开口,林深挥着门闩的手就落了下去。邬澜抓起林简冰冷的手把他从身后扯出来,看了看眼巴巴盯着自己的父子俩,垂下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我一路跟人打听,知道清晨时小师娘是一路往东去了。我一直追到海边,才听人说小师娘她……她跳海自尽了!”一面说,一面伸出垂落的右手,手心中正是一只沾满黄沙的湿漉漉的绣鞋。
  “不,不可能……”林简看着那只绣鞋,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心脏仿佛裂开一般疼得他弓下了身。
  他直勾勾地盯着掉在青石板地上的那只鞋子,似乎又看见了庆姬脸上那种落寞清寂的表情。他一直幻想她能跟着老爹过上平静安乐的日子,甚至幻想一旦鞑子破城,自己拼死也要保护她和老爹的安全,可是现在——泉州还固若金汤,她却为什么要赴死?
  林深的怒吼声突然从远处传来,间或夹杂着邬澜的规劝。林简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为什么又回去自己的房间里,林深却已大步走到林简面前,将一件东西劈头盖脑地朝他砸了过来。
  那东西落在头上一点也不疼,顺着脸颊滑落在地时甚至带出一股幽香——那是一条女人用的贴身汗巾。
  “畜生,这是在你床上发现的,你还有什么话说!”林深的怒吼,远远近近的,听在林简耳中并不那么真切。
  “我喜欢她。”林简仍旧呆呆地盯着那只沾满海水黄沙的绣鞋,没头没脑地嗫嚅着,“我恨她为什么是我庶母。”
  深重的钝痛蓦地砸在后心,冲得林简身子往前一倾,本能地用手臂撑住了石板地。
  “奸污庶母,逼死人命,我生下这样的孽子,不如我亲手打死了罢!”林深绝望地呼号着,手中门闩不停地落下,就连邬澜也劝阻不得。一天天的忍耐,一个个希望的破灭,一件件罪行的累积,终于让林深对这个不孝之子彻底地死心。
  “她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林简蜷缩在石板地上,任凭林深毫不留情地打在自己身上,渐渐失去了意识。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五 刺桐屏障满中都

  林简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家门外的台阶下,周围不断有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这不是林家少爷吗?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平日里太不肖,看样子是被老爷子扫地出门了吧。”答话之人说到这里,回头拍了一下自己缩头缩脑的儿子,“看见了吧,不学好就是这个下场!”
  林简装聋作哑的功夫向来高超,此刻更是没心思搭理这些闲言碎语。他撑着痛楚的身子坐起来,怀里便骨碌碌滚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沉甸甸的放着一些银钱。
  这些钱是谁给的?老爹不太可能,那么就是邬澜了……林简脑袋晕乎乎地想不清楚,只是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紧闭的家门,猜想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再踏进去了。
  茫然地坐了一阵歇过劲儿,林简方才动了动眼珠子,朝着家门磕了三个头,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林深的棍子虽然打得他全身青紫,幸好并没有伤到筋骨,他之所以会昏迷过去,大部分是因为心中那股悲伤怨愤之气。
  林简磕完头,踉踉跄跄地朝着城东的海滨走去,心里并不相信庆姬就这样死了。他一定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邬澜并没有说谎,几个渔民果然描述当天早上,他们看见一个外蕃血统的美貌女子孤身来到海边,从容地脱下鞋子一步步走进了海中。当他们反应过来想要救人的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顷刻间把那女子卷得不见了踪影。
  “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小娘子……”憨厚的渔民接过林简递过来的碎银子,殷勤地把他领到一处小海湾,“喏,就是从这里跳海的。”
  林简目光呆滞,一步步地朝着大海走去,直到海水齐膝,他才转头对拉住他的渔民笑了笑:“放心,我不跳海,只是想找到她的尸体……”
  “你是她什么人啊?”老渔民打量着林简狼狈的模样,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话本小说里才子佳人的悲剧故事。
  “我是她儿子。”林简没注意这句话对老渔民造成的惊吓,只是痴痴地望着大海流下泪来。
  尽管渔民规劝说海湾周边的山崖下满是暗礁,想要收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林简痴劲一犯,任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从此他每天都沿着海岸线在悬崖沙滩间跋涉搜寻,没多久,近海的渔民全都知道了这个一心葬母的孝子,清晨发现他睡在自家门口不再感到惊诧,感动之余还会给这孝子送水送饭。
  时日一天天过去,就算林简这样的痴子也知道搜寻庆姬再没有任何指望,但他依旧每天在海边打转,似乎只要一停下来,满腔的哀怨空虚就会膨胀起来把他的皮囊撑破。
  直到有一天,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年纪轻轻的,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林简回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义大爷?”
  “好了,跟我回家去。”赵义不由分说就想拉着林简上路,偏偏林简却犟着不肯动,把赵义气得跺脚,“要不是有人托我照顾你,谁想管你这个痴子?”
  “是国公爷吗?”林简心下忽然一暖,原来还是有人看得到自己的价值。一瞬之间,以前对字画古玩的热情又泛上来,终于把庆姬之死带来的灰暗绝望冲得淡了。
  看他死鱼般僵直的眼睛开始活泛起来,赵义趁热打铁推着林简往前走,一路把他领回自己在泉州城边的家。
  义大爷的“赵”姓是随着前主人取的,这回延庆侯一死,他们一家失了靠山,就恢复了本姓“张”,林简管义大爷的儿子叫张三哥。张三哥的两个兄长都在南逃的过程中死了,一家人都靠他和义大爷在辛公亭的船坞里做工养活。
  听说林简是个识货的行家,张三哥就神神秘秘捧出一个破布片包裹的物事,说是逃难路上被人从坟堆里刨出来的,让林简看看值不值钱。
  林简小心捧起那柄古剑翻来覆去看了看,又用手指弹着听了听声音,眼看张三哥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不由笑道:“这是前朝吴越的东西,年代虽然不太久,但难得的是纹饰独特,兼具华夏与百越的特色,算是一件不错的藏品。”
  “那到底能卖多少钱呢?”张三哥追问。
  “二百两银子是最低价。”林简在这种事情上一向自信爆棚,拍着胸脯打保票,“要是别人不识货,你就卖给我。”
  张三哥一听喜笑颜开,好茶好饭地款待林简。第二天义大爷去船场帮他请了假,张三哥拉着林简陪他去市集卖古剑。
  没想到乘兴而去,败兴而回。原来整个泉州城都知道元军不日来袭,一场大战迫在眉睫,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收购古玩。唯一一个问津的客人,却是看着这把剑还锋利,打算买来防身,价钱就只肯出到五两。
  林简原本准备的一套行话说辞都没用上,想起明珠美玉无人赏识,心头自然憋屈得很。而张三哥则更是沮丧,一发狠就要把古剑送到铁匠铺子去熔了做切菜刀,幸而被林简摆出一副拼命架势给抢了回来。
  “不就是两百两银子吗?你可知道这件古物若是保存下去,以后价值有多大?”林简小心地用破布片把古剑缠好,对张三哥的愚昧短视痛心疾首。
  “我管它能不能保存,我还指望它卖钱逃命呢。”张三哥看着林简忽然眼睛一亮,“要不你买了它吧。我吃亏些,只要你三十两。”
  “好,我买。”林简咬了咬牙,毕竟不舍得手中的古剑真的变成切菜刀,“这可是我这辈子买的第一件古玩,所以——”他顿了顿,很诚恳地盯着张三哥,“能不能再便宜些?”
  “不行啦,一个人的船资就要这么多,少一厘也不行。”张三哥似乎对林简的默认很满意,主动给他透底,“是去扶桑国的船,所以这么贵——其实也是我家老爷子逼我走的,鞑子杀人不眨眼,屠城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我不想撇下爹娘,总要给我们老张家留条根不是?”说到后面,张三哥脸色灰败,一双大手捏得骨节啪啪作响。
  见林简默然低头,张三哥忽然一拍他的肩膀:“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到了扶桑国也可以做个伴,好过在这里等死。”
  “扶桑国?”林简的眼神迷蒙起来。
  “对啊,就在大海那边,听说扶桑的女人都柔顺得很,还怕你忘不掉以前那个?”张三哥说到这里见林简脸上变色,知道说过了头,尴尬地摸摸头,“就是这一去,恐怕以后就回不来了。”
  恐怕确实是回不来了。且不说船行扶桑风急浪险,就算有上天保佑平安来回,仗打到这份上,任谁都知道南宋朝廷根本不是蒙古军队的对手,只是凭着一分骨气在苟延残喘。届时就算回来,也必定山河改色,物碎人非。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林简的眼前似乎又晃过紧闭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家门,感觉另一扇大门在意料不到的地方被张三哥推开了。
  义大爷对儿子的提议赞成得很,似乎巴不得赶紧把林简塞进开往扶桑国的船里去。在这父子俩的热情张罗下,没过多久,林简糊里糊涂地就被张三哥拉上了一条大海船,船上挤满了像他们一样决心逃出蒙古铁蹄的年轻人。
  林简没有什么行李,从家里带出来的银子都作了船资,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他向张三哥买下来的那把古剑。当海船渐渐开动的时候,船上的年轻人和岸上送行的父母亲人一起放声大哭,似乎都预感到今生今世永不能再见。
  林简也忍不住流了两行泪,虽然林深已经亲手切断了父子亲缘,庆姬也葬身海底,没有人会为了他的离去而难过,可面前这片土地却总像蕴含着某种魔力,把他即将离去的心脏扯得撕裂般的疼。
  船开了,人群的哭声仿佛在油锅里洒了一瓢水,再次轰然大作。然而痛哭声中,忽然传来几声惊呼——林简从船舷处翻身一跳,扑通一声砸进了海里。
  他怀中死死抱着那柄沉甸甸的古剑,一张口就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咸水,幸而海水尚浅,挣扎几下就站上了沙地。抹一把脸上的水,林简一眼就看见义大爷气急败坏地冲自己跑过来,看样子还想趁着船行未远,再次把自己扔到甲板上去。
  林简慌忙在海水中跑了几步,却依旧被义大爷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拽住,义大爷见他这时候还折腾不休,怒发冲冠,“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可你干嘛不走,存心要老林家断子绝孙?”
  “我不走,我不走……”林简挣不开义大爷,索性耍赖般蹲到海水里,抱着头嗫嚅,“扶桑国再好,却没有王羲之的书贴,没有吴道子的卷轴,没有商鼎周彝秦砖汉瓦,没有青铜白瓷紫砚黄卷,我去了能做什么……”
  “你以为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咱们前次去的仙游兴化都已经被鞑子占了,他们马上就要冲到泉州来!”眼看着海船已经驶离了港口,再也追赶不上,义大爷恨不得给林简两巴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算手里拿把剑,你敢上城头去杀鞑子吗?”
  “谁说我不能杀鞑子?”林简被义大爷激起了血性,一挽袖子一挥古剑,摆出个雄赳赳的砍杀姿势,“我也是堂堂男儿,要是鞑子敢来攻打泉州,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就你这身板,还想杀鞑子?”义大爷气极反笑,放开林简自顾摇着头走了。
  义大爷对林简的评价本是没错,可是人到了绝境,石头里也能榨出油花来。林简学着街上卖把式的人挥了几下手中的古剑,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脑子里被慷慨报国的念头一冲,当下迈着大步就走出了港口。
  他在泉州城里乱走了一圈,发现守城的士兵比以往多了些,街头巷尾也聚着不少百姓议论纷纷,话题总不外是兴化知县胡拱辰、知府陈文龙等人死节,元军屠城三日,血流有声的惨状。
  “他们居然烧了壶公山白云院,那可是欧阳修讲过学的地方,院中的木塔是唐代的古物!”林简走出人群的时候,义愤填膺地一拳打在墙壁上。虽然和别人一样被元军的暴行吓得面如土色双腿发抖,但痴公子的关注点似乎永远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他在城墙下徘徊了一阵子,最终没想出来自己能干什么,便返身往豫国公赵行原的住处去了。这几年厮混的清客生涯教导他,不管要做什么,踩在豪门富户的肩膀上,起点总会高些。
  他在赵行原门外使出水磨工夫磨了大半天,赵二全就是不肯放他进去,说是国公爷正忙着大事,没空理会篾片相公。林简也不着恼,抱着剑坐在街角死等。也是他的运气,傍晚时分赵忱坐着轿子来看赵行原,眼瞅着林简又颠颠地跑过来点头哈腰,心念一动就将他带进了赵府。
  对于林简未能劝说林深拒绝蒲寿庚的拉拢,反倒为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被林深扫地出门一事,赵忱和赵行原都颇为失望。这番还肯放他进门,实在是他们自己也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赵行原和赵忱的脸色都很不好,不仅仅是为了兴安州被元军攻陷屠城之事。实际上,自从蒲寿庚借故拒绝宋端宗和张世杰入城,聚居在泉州城内的赵氏宗室就知道蒲寿庚投降蒙古人只是早晚间事。他们不甘心坐以待毙,早已私下里和张世杰联络,家丁故旧加上泉州城内的士子总共凑了三千多人,只待张世杰的宋军折返就里应外合攻占泉州。
  原先赵忱担心林简的身份,只让他劝说林深,却没敢将这件机密告诉他。此番见林简已经彻底和林深撇清了关系,抱着把古剑嚷嚷着要投军报国,便趁机拉了他入伙,届时跟着他们的队伍夺下泉州城门,放张世杰的宋军进城。
  林简一辈子低微庸碌,哪里与闻过如此重大机密之事,果真当得起“受宠若惊”四个字。世间最能豁出脸皮性命的就是无牵无挂的光棍,当下林简赌咒发誓严守秘密,随即被安排跟着赵行原的家丁护院学几把砍人自保的招式。
  不料还没练出个所以然,林简又被赵行原找了去。原来蒲寿庚差人送来蒲园的请柬,邀请赵行原赵忱等人前往赴宴。蒲寿庚为人城府颇深,赵氏兄弟本待不去,又寻思两天后便是举事之日,唯恐在这个节骨眼上引起蒲寿庚戒备,只好硬着头皮登门。而捎带上林简,则是指望他到时候插科打诨,能够缓和意料之外的变故,消除蒲寿庚的疑心。
  林简原本不想去,他现在缺乏陪笑逗乐的心境,又怕自己到了蒲园想起庆姬来失态。然而经过赵忱把他此行的重要作用一番渲染,林简果然被自己从未意识到的价值所鼓舞,终于点头同意。
  为了圆满完成赵氏兄弟交托的任务,林简提前预备了一肚皮的笑料包袱,准备到了蒲园随时开抖。不料才跟着前呼后拥的豫国公进了蒲园大门,连二道门的台阶都没踏着,人群中忽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林简的胳膊,将他扯到了墙角的阴影里。
  “跟我来。”那人对林简做出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拉着他从侧面小路闪进了一个清静的套院里。
  林简回头望了望,赵行原和赵忱正忙着与蒲寿庚等宾主见礼,并没有发现他的离开。说来也是,任谁也没有想到蒲寿庚今日的宴席规模竟是这般大,不仅有头有脸的赵氏宗亲几乎都请了个遍,与他交好的泉州官员和市舶司各级主事也来了不少。客厅里放不下这么多席面,索性都摆在了宽大的中庭之中。
  以林简做清客的经验,这种场合是没有自己这种人的座位的。不过他还是很尽责地顿了顿脚步,并不想就此擅离,“邬师兄,让我先去打个招呼……”
  “别出声!”邬澜有些焦躁地打断了林简的话,不容分说把他拉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厢房外。
  预感到厢房里等待自己的是谁,林简虽然紧咬着牙关没有出声,手掌却死命拽住门框不肯进去。
  “既不肯见我,何不索性跑到扶桑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惊得林简手一松,被邬澜成功地拽进房里,闩上了门。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林简索性闭闭眼,不咸不淡地作了一个揖,“见过林老爷。”
  虽然早已把这个不肖子赶出家门,林深听到这声疏远的“林老爷”还是一时气窒,半天才回过神冷笑道:“林公子如今本事大得很哪。”
  林简下意识地一抖,不知道林深这句话是指庆姬之死还是如今之谋,不过无论哪一件,他都不可能和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人站在一条线上。于是林简只是懒懒一笑,用过场话敷衍了一句:“岂敢岂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林深的眼睛落在林简腰间所佩的剑鞘上,那是林简为了盛放古剑而专门配的,“你以为凭你们这群纨绔子弟、乌合之众,就可以对付泉州武卫军吗?”
  这句话一出口,当真把林简吓得几乎跌坐在地上。他明知道林深有可能只是想讹自己一把,却控制不住后心发冷,口干舌燥,强撑着讥笑了一声:“这可奇了,小人与林老爷两不相干,说这些话却是什么意思?”
  见他还是以往那副冥顽不灵的模样,林深气得一个耳刮子就扇了过去:“孽障!枉我费心要你脱出生天,你却偏要自蹈死地!”
  难道去扶桑之事,竟是老爹安排的?林简被这一耳光打得委屈至极,没空细想这些,仗着屋内除了邬澜再无外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道:“就算无知村民也知道忠君爱国,林老爷好歹也受过朝廷恩典,难道真要觍颜去做卖国贼,受千秋万世的骂名吗?”
  “看来你还真要去做忠臣哪。”林深原本儒雅的脸此刻竟有些狰狞,“自古忠臣必出于孝子,你做了那些勾当,哪里还有资格做忠臣?”
  原来,他还是不相信自己和庆姬是清白的……林简狠狠地咬着牙不让眼泪滑落,心中忽然对与林深斗口疲惫万分,索性只冷笑道:“林老爷到底想知道什么?不如将我严刑逼供,看我会不会说。”
  他这番话无异于激怒林深,偏偏林深并不上道,居然坐在椅子里闭起眼睛养神。邬澜在一旁看不过去,上前把林简拉起来,搬了个凳子给他坐。一时间,屋子里三个人都不再开口,静得连远处宴席上觥筹交错之声都清晰地传进耳中。
  听着席间众人言笑晏晏,林简坐在封闭的房间里,越发地坐立不安。他几次想要起身出房,却都被邬澜摆手止住,甚至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出去,师父是为了你好。”
  想起邬澜一向对自己不薄,林简只好按捺着性子坐下,心头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重。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嘶喊,虽然只是短促一声,却分明是许多人同时发出。这声音就像天边滚过的雷声,只一瞬间就降落在每个人都头顶,惊得林简一跳而起,下意识地就去拉门闩。
  林深一直微阖的双目猛地睁了开来,与此同时,邬澜扑过去紧紧箍住了林简的胳膊。
  酒坛跌碎、桌椅掀翻、兵刃砍斫在人体上的声音和着声嘶力竭的惨叫从远处传来,仿佛锥子般一下下地刺入林简的大脑。他疯狂地挣扎着,细瘦的四肢却敌不过邬澜有力的钳制,就连腰间的古剑,也被林深摘了去。
  “这里是蒲寿庚的地盘,你出去就是死!”林深压低了声音呵斥。
  “我也参与了义举,你放我出去!”林简绝望地朝着林深大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赵行原、赵忱等人被乱兵砍倒在宴席间的惨象。可是蒲寿庚怎么会知道赵氏宗室策划的密谋,究竟是有人告了密,还是他打算用这些赵家人的头颅作为投降蒙古人的献礼?
  “赵行原这些人只是首领,夏璟率领的武卫军此刻已经出发,分头搜捕赵家一应党羽。明天,蒲寿庚就会正式降元。”林深平静的几句话,打碎了林简所有的侥幸。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赶着去沾点赵家人的血,好给你的新主子请赏?”双臂被邬澜牢牢抓在身后,林简放肆地嘲弄着林深,“蒲寿庚把你们都请了来,难道不是要你们一起承担杀害宗室的罪名?”
  林深懒得再和林简耽搁时间,干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直接堵上了林简的嘴,转头冲邬澜点点头,“走。”
  邬澜会意,押着林简跟在林深身后出了厢房,径直走向蒲园大门。
  天已经黑了,蒲园的层层飞檐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耳听宴会之处传来的惨叫呻吟如同元宵节的爆竹四处炸开,林简虽然急得要烧起来,却苦于无法出声也无法挣脱。忽然,凌乱的脚步声响过,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踉跄跄地从月洞门里跑了过来,赫然正是赵行原!
  “你……你出卖我们……”赵行原只记得林简莫名其妙的失踪,此刻伤重垂危,哪里还看得清林简被堵了嘴拧了胳膊的模样。他凭着本能朝林简林深等人扑去,却还没沾上他们的衣角就重重地摔在地上,只有脊背上露出的刀柄在微微颤抖。
  眼看昔日尊贵无比的豫国公就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在自己面前,林简忽然脑袋一偏,一头撞在邬澜的腮帮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如果脖子够长,也许他会选择撞向拦在他身前的林深。他恨那个用父亲的名义支配他生活的人,哪怕当初他冤枉自己毒打自己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恨过。
  就算手臂被林简咬出了血,邬澜却一声也没有吭,只是尽职尽责地拉着林简跟在林深身后。
  “什么人?”严守在蒲园门口的武卫军士兵见有人出来,大声呵斥着横过兵刃。
  林深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掏出一面令牌,众士兵验看后果然闪出一条通道,放他们三人过去。
  林简不知道林深究竟要带他去哪里,要做什么,但此刻他万念俱灰,连挣扎都放弃了。没多久,林深和邬澜就把林简挟持到了海边一个僻静的小港口,林深一把掏出塞在林简嘴里的手帕,邬澜也疲累地放开了手。
  “船呢?”林深扫视了一遍海滩,低声问邬澜。
  “藏在那块礁石后面。”邬澜向着远处指了指,神情有些犹豫,“师父还是决定去广州?”
  “嗯。”林深转头看向林简,神情又是痛恨又是怜惜,“泉州呆不得了,你要不要跟我走?”
  “可惜你们走不了了。”没等林简开口,黑暗中已有人冷冷笑道。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六 南都旧赋乏灵材

  空阔的海浪声中,那人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阴恻,当即惊得林深等人都转过头去。却见不知何时他们身后出现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为首一人衣袖飘飘,满脸精明,竟是林简以前打过交道的蒲寿庚门下采办金泳。
  “林大人。”金泳朝林深拱了拱手,嘴角挂着一丝讥诮,“今夜是蒲公办大事的日子,林大人就这样不辞而别,实在对不起蒲公以往和林大人的交情啊。”
  林深此刻知道自己煞费苦心的逃亡计划已彻底失败,索性轻描淡写地道:“确实是对不住蒲大人。不过我不会给鞑子造船。”
  “‘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行船之人四海为家,于种族乡土看得最淡。林大人既是天下造船第一人,又何必拘泥于此?”金泳微微一笑,“更何况,就算去了广州,甚至是孤悬海外的崖州,以蒙古横扫天下之势,林大人迟早还是要面临今日泉州的抉择,哪里是逃避得了的呢?”
  “林某虽然只是低贱匠人,却也恪守祖宗传下的家训——林家人造船只为沟通华夏异域,互通有无,却不会为虎作伥,侵略别国,更何况承载凶徒屠杀自己的同胞?”林深说到这里,就连一旁的林简也忍不住热血沸腾,响亮应了声:“正是!”
  金泳不以为然地扫了一眼林简,仍旧对着林深缓缓开口:“林大人看来是早打了这个主意了,怪不得当日会寻个借口把令郎赶走。”突然,他语气一扬词锋一转,“当日林大人唯恐蒲公挟持令郎逼你就范,如今却不怕了吗?”
  原来老爹如果不是佯装应允了他们,他们就会以自己为人质!林简蓦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给父亲带来的威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角瞟向一旁波涛汹涌的大海,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旦自己真成了父亲的累赘,干脆跳到海里去陪庆姬。
  然而林深却冷冷地哼了一声:“一个辱没门楣的孽障,既然他自己放弃去扶桑,便是天意如此。为了一个孽障而违背祖宗家训,林某于忠于孝,都不屑为此。”说着他向着金泳和那一众士兵踏出一步,傲然道,“你要是觉得对蒲大人不好交待,那林某束手就擒便是。”
  金泳知道蒲寿庚甚是看重林深,见他肯跟自己回去,自然是求之不得。当下也不愿多生枝节,朝着林深一拱手,“既然如此,林大人请。”他眼珠一转,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令郎也是一路。”
  林简被老爹的话说得心头委屈,却下意识地紧紧跟在林深身后,唯恐他有什么不测。不料林深走进士兵的包围圈中却蓦地停住脚步,指着邬澜随口道:“他只是个家仆,我的事跟他没有相干,放他走吧。”
  金泳原本一直没有注意邬澜,此刻才眯缝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他一把。见这魁梧汉子一副老实巴交的粗苯模样,金泳自觉不必为了个下人惹出是非,当下不耐烦地朝邬澜喝了声:“快滚!”
  “大胆!”一声响亮的喝斥打断了金泳,从林深隐藏逃船的巨大礁石后走出四五个顶盔贯甲的武士来,为首一人用口音奇特的南宋官话叫道:“千户在此,不得无礼!”
  是蒙古人!从那些武士的装束,林简立时想起了在枫宁驿附近遥望过的蒙古骑兵,当即唬出一身冷汗——泉州不是还没有公开降元吗?难道蒙古人从海上绕过来了?他惊吓之下贴得林深更近了些,不料竟发现老爹似乎比他还怕得厉害,整个身子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金泳倒是见机得快,赶紧走上几步朝那几个蒙古武士一拱手,“敢问哪位是前来与蒲大人接应的千户将军,小人这厢有礼。”
  “我就是乌兰巴尔思。”一个浑厚的声音沉稳地开口,竟是一直被人忽视的邬澜!
  “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金泳也大吃一惊,随即反应过来邬澜隐姓埋名投在林深门下的用意,赶紧陪笑着过来赔罪,“蒲大人一直在等着千户大人商议城防大事,千户大人请随我来……”
  邬澜——蒙古军千户长乌兰巴尔思点了点头。在蒙古武士的簇拥下,方才还一副粗鄙下人模样的邬澜赫然有了勇武威严的将军气度,让人刮目相看。
  似乎对恢复旧时身份有些不适应,乌兰巴尔思刻意避开林深父子的视线,只跟着金泳往泉州城内走。不料才走两步,林简已一把拦住了去路,定定地盯着乌兰巴尔思问:“邬师兄,你真的是蒙古人?”
  “不错。”乌兰巴尔思见林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而林深只是僵在一边不说话,内心颇有尴尬,只得和声劝慰道,“师弟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全力保护师父和你的安全。”
  “你来我家,是为了偷学造船技艺吧。”林简虽然被叫做“痴公子”,但那“痴”是“痴迷”而非“痴呆”,他本身原是极聪明的,电光火石间前缘后事都清晰起来,失声叫道,“庆姬的汗巾……是你塞在我床上的……你诬陷我……枉我把贴心话都告诉你……”
  林简心情太过激荡,以至于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泪盈于睫,仓皇间一拳就朝乌兰巴尔思打去。乌兰巴尔思心中有愧,只是架住他的胳膊,喝退了想要擒拿林简的下属,匆匆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有使命在身,若不断绝师父的念想,他就不会把林家造船秘技教给我……”
  他话未说完,只听哇的一声,竟是林深一口血直喷了出来,身子软软地就往下倒。这个变故把林简吓得魂飞魄散,奋力挣扎间乌兰巴尔思松了手,林简才得合身扑过去抱住林深,拼命喊爹。
  林深略一清醒便推开了林简,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朝着乌兰巴尔思笑了笑:“千户大人潜心钻研造船之术,又煞费苦心离间我们父子,连我家祖传的捻料配方也到了手,总算对你的主子有了交待。如今我们父子对你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只求你给一个痛快。”
  “我虽是蒙古人,却也明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师父此言折杀徒儿了。”乌兰巴尔思说到动情之处,竟不顾属下在侧,在林深面前跪了下去,“之前种种,徒儿也是迫不得已,还望师父不计前嫌,保重身体!”
  “如果你不是蒙古人,倒真是个好徒儿……”林深轻笑一声,身子蓦地重重靠向林简,闭上眼睛再不开口。

  南宋景炎元年,即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三年九月,泉州市舶司提举蒲寿庚率领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党羽金泳等人尽杀南宋宗室三千余人,向蒙古军队开城投降。赵行原、赵忱、赵二全等主仆全数死难。
  对于蒙古军队“凡攻城不降,矢石一发即屠之”的战略,蒲寿庚此举无异于保全了泉州这座天下名港,却也对南宋残存的小朝廷造成致命一击。为了追歼宋端宗、张世杰等人盘踞在南海的势力,元军征调了几乎所有的泉州船只,并命新封的昭勇大将军、闽广都督兵马招讨使蒲寿庚一年内再行督造两千艘战船,以供调用。
  蒲寿庚名义上掌管这两千艘战船的建造事宜,但他同时还掌管市舶司,公务繁忙,真正负责此事的乃是乌兰巴尔思和夏璟。“乌兰巴尔思”在蒙语中是“红虎”之意,他既是蒙古人又师从林深,虽然官职比不上夏璟,气势上却自然而然压了夏璟一头。
  不过乌兰巴尔思虽然耐心在林家潜伏三年偷师学艺,林深却直到最后才悉心教导,乌兰巴尔思就算再能干,毕竟于造船一事经验不足,只好觍颜去求取林深的帮助,直有刘玄德三顾茅庐的劲头。
  林深自从那日在沙滩上惊怒吐血,身体便迅速地衰败下去,纵有乌兰巴尔思遣医送药,林简尽心服侍,还是一日弱似一日。乌兰巴尔思每次来到林家时,林深躺在床上紧闭双目,无论乌兰巴尔思如何恳求劝慰,也断不肯睁一下眼,哼一个字。
  林简本是对乌兰巴尔思恨之入骨,当初恨不得一头撞过去和他同归于尽,然而这些天来看他对父亲低声下气关怀备至,好医好药流水价一般送来,林简也不敢真正得罪了他害了父亲性命,只能强自压制情绪,把乌兰巴尔思当空气一般不闻不问。
  这日乌兰巴尔思又派了大夫来给林深看诊,林简不敢打扰,就坐在家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发呆,心头空空荡荡的。
  过去的一切恍如一场噩梦,眼前的泉州依旧刺桐环绕,熙来攘往,除了多些蒙古装束的士兵官员,似乎和过去也没有太大区别。而真正让痴公子心痛难当的,则是赵行原赵忱等人死于蒲寿庚的宴席那夜,剩余的赵氏宗室举火自焚,不仅烧掉了若干宅子,连带赵行原数十年的金石收藏也化为灰烬,包括林简千辛万苦搜罗回来的延庆侯遗物。
  华夏的珍宝,究竟是宁可埋没荒野、付之一炬,还是拱手送给鞑子糟蹋,这一点林简总是想不出保全之策,再想下去,不禁心痛,连头也痛起来。
  正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忽然,远处有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是林公子吗,求你救救我们,救救我师父!”
  林简霍然站起身,发现奔过来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小道士。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小道士已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抽抽噎噎地哭诉起来。
  林简听他断断续续讲了半天,终于明白了缘由。原来乌兰巴尔思近日大力造船,木材不够,就带了一队士兵去拆上清观。上清观的李真人带着徒子徒孙抵挡不得,只好派了小徒弟来找林简,希望看在以前师兄弟的份上,能够阻止乌兰巴尔思的行为。
  林简本不信自己能够阻止乌兰巴尔思,可一想到上清观几百年间增建的规模,想到气势恢弘造型独特的三清殿和殿内三座香樟木雕刻的巨大天尊像,双脚就不受控制地跟着小道士朝上清观跑去。
  还没跑到上清观门口,林简就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乒乒乓乓的敲击拆卸之声,嘈杂中还带着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大人,求你别拆了别拆了,我把观里的财宝都送给大人,都送给你……”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大梁轰然坍塌的巨响,震得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
  仿佛被塌下来的大梁砸上了脊梁骨,林简身子一顿,随即踩了风火轮一般跑上观前近百级石阶,一把推开半开的观门,赫然看见昔日拿腔作势装活神仙的李真人手里捧着个硕大的白玉狮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乌兰巴尔思面前磕头。那个白玉狮子,恰正是林简当初为了庆姬偷去贿赂李真人的礼物。
  乌兰巴尔思原本只是皱着眉头指挥士兵拆卸一应殿宇,转头见林简来了,便一把抓过李真人手里的白玉狮子塞进林简手中,“这是林家祖传的东西,拿去还给师父吧。”
  林简原本想说我们家最珍贵的祖传造船秘技都被你偷了去,还这个劳什子有什么用,但他毕竟还有几分清醒,深深地给乌兰巴尔思作了一个揖,“邬师兄,上清观是福建路最大最古的道院,历经几百年间兵戈水火保存下来不容易,求你把它留给后人吧。”
  “对啊对啊,亵渎了三清神像,天尊会降罪的啊!”李真人连忙应和林简,跪在他身后的上百个道士也一起哀哀戚戚地哭叫起来。
  “那就让他们降罪给我好了。”乌兰巴尔思不为所动,只是把林简拉起来指着拆了一半的三清殿问:“师弟,你可认得这是什么木材?”
  “松木。”林简精研古玩,认木料的眼色也是一等一的好,当下不加思索地回答。
  “不错,是上好的马尾松。”乌兰巴尔思的眼中精光一闪,语气颇为愉悦,“师父说,海船的龙骨一般都要用松木。这座上清观都是松木建造,如果全拆了用作战船的龙骨,岂不是少了许多民伕上山采木之烦,造船的进度也可以大大加快了。”
   不等林简回答,乌兰巴尔思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可惜我算了算木料,拆了整座上清观还是不够两千艘战船的龙骨之用,师弟你眼光好,看看还有哪里的房舍木料适合。”一说起造船之事,乌兰巴尔思仿佛就变成了以前胸无芥蒂的邬澜,对着林简推心置腹,“我甚至琢磨那三座神像是少见的巨块樟木,改锯之后做主桅座最为合适不过……”
  “果然,你心里眼里看到的,都只有造船一件事……”林简蓦地想起父亲以前称呼邬澜为“船痴”,第一次发现“痴”字原来可以这么可怕。
  “去,把那几座木像给我锯了!”乌兰巴尔思朝着手下蒙古士兵一招手,立时有人将绳圈套上了三清中灵宝天尊的脖子,众人合力,便要将它从神龛上拉倒,
  “不,那是前朝名匠的雕工……”林简刚抓住乌兰巴尔思的胳膊,眼角余光一闪,却是李真人嘶喊一声冲进了拆得七零八落的三清殿,挥舞着双臂大声喊道:“住手,住手,你们这群……啊!”他嘶哑的声音嘎然而止,整个身子被倾倒的神像压了个正着,血迹从巨大的樟木神像下蔓延开来。
  “观主,观主!”其余道士呐喊着想要冲进去,却被一众蒙古士兵挥动兵刃拦在殿外。只听最后两声砰砰巨响,元始天尊和道德天尊的神像也被拉倒在地,昔日庄严恢弘的三清殿顿时成为一片废墟。
  “只知眼前之利,不惜破坏前人留下的无价宝藏,你们这群蛮夷!”林简转过眼睛不敢看李真人被神像压死的惨状,却替他喊出了最后的控诉。然后他也不管乌兰巴尔思又说了什么,一头撞了过去,手中握着那只白玉狮子就往乌兰巴尔思头上砸。
  乌兰巴尔思猝不及防被林简撞了个趔趄,额头也被砸出血来。不过接下来林简就再也讨不了好,几个蒙古士兵跑上来只轻轻一压,林简就被掐着后颈按在地上,像只被针扎在木板上的虫子,无论如何踢腾也挣扎不起来。
  眼看蒙古士兵的拳脚毫不客气就朝林简招呼过去,乌兰巴尔思一手捂住额头,一手用力地摆了摆,“放他走。”
  几个士兵虽然不忿,但碍于长官的吩咐,还是放开了林简。林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看乌兰巴尔思一眼,转身就走下了上清观的台阶。
  他一口气迈着大步走回家,才发现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只白玉狮子,直后悔没能用这冰凉坚硬的东西把乌兰巴尔思的脑袋砸开花。可就算把乌兰巴尔思砸死又能怎样呢,辛公亭该造的船还是要造,上清观该拆的房子还是要拆,三清神像虽然拥有众多信徒,还是避免不了被切割成主桅座的命运。就像如今零落的华夏古物,不是被赵氏宗室烧掉,就是被蒙古人毁弃,终不能遗留后世光耀千古。
  林深看见林简的时候,林简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脸上还带着瘀伤。禁不住老爹一问,林简就扑在床边哇哇大哭。
  “现在知道自己没用了?”林深不为所动,声音虽然虚弱,却称得上冷酷。
  林简愣了愣,知道老爹说得有理,哭得越发伤心。
  “傻儿子,你让我怎么才能放心……”林深心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面上却微微笑道,“我们打不过他们,但我们有自己报仇的法子。”

  没过两天,林深撑着病体拜谒了与乌兰巴尔思一道督造战船的夏璟,提议夏璟向蒲寿庚请命,与乌兰巴尔思各督造一千艘战船,而林深父子将全力协助夏璟完工。夏璟原本就为乌兰巴尔思压在他头上而不服,此刻得林深相助,自忖必夺头功,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林深对夏璟提出的第一个造船建议是:造平底海船。
  这个建议让夏璟颇为犹豫。实际上泉州海船一向“船身扁阔,下侧如刃”,乃是典型的尖底船。不过尖底船虽然适用于风强浪急的远洋航行,建造起来却工艺要求极高,费时费工,而元朝命泉州一年内造两千艘战船,原本就是十分苛刻的要求,夏璟当初接到这个任务几乎急得去跳海,自觉是死路一条。此番他虽然有心接受林深偷工减料的法子,却又担心乌兰巴尔思是个行家,蒙得过其他蒙古人却蒙不过他。
  “这个夏将军不用担心,放眼天下,包括西洋、南洋和扶桑,除了泉州林家,哪里造的不是平底船?何况——”林深咳嗽了几声,在夏璟耳边低声道,“乌兰巴尔思是我教出来的,他有多少斤两我还不知道?林家的造船工艺若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学全了,朝廷能让我家蒙混这么多年?”一席话说得夏璟频频点头,放心按照林深的一应建议去办。
  林深体虚力弱,已是不能胜任任何实际职位。幸而林简似乎一夜之间懂事起来,日日陪着父亲在船场内指点工匠,担任工头的赵义义大爷也时时帮忙传话,凭着林深以前无以伦比的威望,竟让造船事宜顺风顺水地进行下去,连乌兰巴尔思也真心叹服,遇到疑难之处也鼓励手下工匠向林深请教。
  可惜到了至元十四年初,当火红的刺桐花再度开满泉州之时,林深病情恶化,已是药石无效。弥留之际,他坚持要林简把他送到辛公亭船场看最后一眼,林简知道他的心事,只能哭着照办。
  躺在船场的工棚内,林深从昏迷中醒来,看着林简艰难地道:“爹上次冤枉你,你有没有恨爹……”
  “不,爹都是为了我好……”林简使劲握着父亲的手,泪如雨下。
  “以前是我太苛责你了……”林深叹了口气,喘息良久方道,“我死以后,大宋必亡,你那个性子……还是找机会去扶桑避难吧。”
  “可我听夏璟说,忽必烈要我们造这些船,就是准备攻打扶桑的……”林简哽咽道,“普天之下,只怕再无一方净土……”
  “放心,他们打不下扶桑。”林深枯瘦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意,“蒙古人所向披靡,可他们想不到……有一场战争的成败,我已经预先为他们决定了……”说完,含笑而逝。
  乌兰巴尔思对师父的死表达了最深切的哀恸,甚至下令全体船工为林深戴孝三日。可是他至死也不曾明白林深遗容上那抹微笑的含义,就像不曾明白自己从未掌握林家造船的主旨和深意。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七 只是红芳移不得

  林深死后,林简并没有遵从他的遗愿再次偷渡扶桑,却时时在船场里晃悠,凭着以前被林深填鸭般灌输的造船技术和工匠们厮混。看守船场的蒙古士兵虽看不得他瘦骨嶙峋偏还佩着把古剑的做作模样,却只能看在乌兰巴尔思的面子上,对他无关紧要的存在睁只眼闭只眼。
  元世祖忽必烈亲自给泉州定下一年两千艘战船的任务委实太过艰巨,且不说工匠疲惫不堪,光是筹划木料捻料就让蒲寿庚、夏璟等人焦头烂额,偏偏又不敢请求元朝加以宽免,心里难免存了敷衍塞责之意。只有乌兰巴尔思凭着对造船近乎偏执的狂热,不仅派人四处强拆寺院民房,强征民伕,闹得泉州民怨沸腾,自己也日夜守在船场内,没多久人就打熬得只剩下副粗大的骨架子,唯独两只眼睛精光四射,几乎可以把船板都射出两个洞来。
  心中忧急,肝火炽旺,乌兰巴尔思原本敦厚的脾气也越发暴躁起来。这日他指责担任工头的赵义统管不力导致造船进程缓慢,义大爷在抱怨了一番缺人少料的实情后,又嘟囔了一句“有本事你们蒙古人自己造”,乌兰巴尔思顿时大怒,命人把义大爷拖到外面抽鞭子,存心要震慑这帮偷奸耍滑的南蛮工匠。
  林简和义大爷交好,看他要吃亏,只能厚着脸皮跳出来劝说乌兰巴尔思:“船场本来就缺人手,再倒下一个更没人给千户大人干活。”
  乌兰巴尔思对林简一家心中有愧,因此一向对林简的轻慢也不加怪罪。此刻他看林简难得主动求情,索性把心中的疑难对他抛了出来,“放了他可以,但此刻船场最缺樟木,山中木材又要下个月才能运到,你必须在泉州附近找出几处樟木建筑来,以解燃眉之急。”
  乌兰巴尔思这个要求原本是想逼迫林简为造船出力,不料林简一听竟哈哈一笑:“千户大人又想拆房子是吗?可惜樟木一向只用作雕刻家具神像,泉州附近的庙宇都被大人拆了个光,要找现成的樟木,除非挨家挨户搬百姓家的衣箱床柜。把泉州城几万户人家全都搜罗个遍,估计就够大人造船了。”
  听到这荒唐的建议,乌兰巴尔思怎会不知林简的嘲弄之意。然而他此刻心心念念在造船之事上,并不浪费时间与林简斗气,当下只错愕问道:“你说樟木不用来盖房子吗?可我记得上次去屿头镇,整个镇子却全都用铁樟木建成……”
  话音未落,乌兰巴尔思和林简的脸色同时一变——竟是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
  “来人!”乌兰巴尔思喜上眉梢,当即吩咐手下,“即刻派人前往屿头镇,让里面的人都搬出来……”
  “不!”不待乌兰巴尔思说完,林简已忍不住喊了出来,“邬师兄,求求你——”自从上次在上清观目睹了李真人之死,林简早已发誓此生再也不喊出“邬师兄”这三个字,也再也不要哀求他任何事情,然而此刻乌兰巴尔思的笑意却如同尖针一般刺进他的心中,让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尊严气节,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屿头镇享誉千年,铁樟木也早已灭绝,还望邬师兄高抬贵手,不要破坏那一处千古奇观,犯下无可挽回之罪!”
  “哪里有那么严重。”乌兰巴尔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俯身来拉林简,“屿头镇我也去过,不就是悬崖上一些木头房子么,我也没看出什么好来。倒是那些珍贵的铁樟木盖房子真是可惜了,若是改建到战船上去,抗风防腐的性能必能大大增强。”
  他拉了几次,林简却憋着气不肯起身,双目炯炯地盯着乌兰巴尔思,“邬师兄已经拆了上清观、妈祖庙、玉佛寺,如果还要去拆屿头镇,林简发誓必不会让你得逞!”
  “你以前阻止不了我,以为这次就可以?”乌兰巴尔思眼看林简的手扶上了腰侧悬挂的古剑,也动了怒气,“怎么,想杀我?那就试试看!”说着一把将林简推开,转头催促一旁的手下,“带上一千士兵前往屿头镇,把那里的木料拆光了给我运回来!”
  “啊!”林简突的一声大叫,倒真让乌兰巴尔思一凛,以为他要拔剑朝自己刺过来。不料他闪身看时,却是义大爷扑过去抱住了林简,老泪纵横地吼道:“你要干傻事,干脆先杀了我,省得我死了没脸见林大人!”
  “我才不干傻事。”林简颓然垂下手,转向义大爷的目光满是清明,“我要去保护屿头镇了,你们就按照我爹的吩咐好好造船吧。”说着他挣脱了义大爷,径自走出了辛公亭船场。
  “要追他回来吗?”一个手下不放心地问乌兰巴尔思。
  “算了,我亲自去一趟屿头镇。”乌兰巴尔思摇了摇头。他虽然不相信以林简的能耐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但念及三年来的师门情义,还是要阻止林简做出任何过激举动。

  林简跑出船场后没头苍蝇般在市集上乱窜,却死活找不到马匹可以骑往屿头镇。原来自元军占领泉州后,不仅调动全部船只前往追击南宋残余,所有的马匹和车辆也被征调运送军需,林简要想赶往屿头镇,就只能靠步行。
  然而无论他怎样拼了命地赶路,两条腿还是比不过四条腿。离屿头镇还有二十里地,林简就眼睁睁地看着乌兰巴尔思率领的蒙古骑兵风驰电掣般从他身旁掠过,扬起的尘土扑了他一头一脸。
  蒙古士兵的执行力果然非比寻常,等到林简终于一瘸一拐地跑进屿头镇时,镇中的百姓已被挨家挨户地驱赶出来,远远隔绝在士兵的长矛之外。林简站在儿时熟悉的街道上,面对古老高大的镇中牌楼,远处居民的哭号之声仿佛海风一样萦绕了千年来宁静平和的小镇。
  “你到底要做什么?”骑在马上的乌兰巴尔思压抑着怒气,居高临下地质问林简,“难道你想放把火烧了这里?你的心里,终究忌恨我是个蒙古人!”
  “烧了它还不如让你把它拆了造船。”林简的目光一寸寸地抚过铁樟木雕刻的飞檐照壁,声音艰涩却又清晰,“这座祖先遗留的千年古镇,是镇上的居民的,也是所有慕名而来的游人的;是我们汉人的,也是你们蒙古人的。如果你肯高抬贵手把它留存下来,你还是我的邬师兄,也是子孙后代要感激的人。”
  “你平时不是只爱书画古玩吗?几时对几座木房子也上心了?”乌兰巴尔思有些不太耐烦林简的痴性子,豁达地一拍马脖子,“你若是惦记着你们林家的祖宅,大不了我申请蒲大人拨些银子,分发给你的亲戚们另建房子就是!只是这里的铁樟木,我要定了!”
  “古玩字画,建筑古迹,都是前人留下的珍宝,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林简忽觉出对牛弹琴的疲惫,浅浅一笑:“既然如此,我也不阻拦千户大人了。只望千户大人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
  “你说吧。”乌兰巴尔思说到这里,猛然醒悟自己对林简实在太宽和了些,顿时沉下脸哼了一声,“切莫得寸进尺。”
  “今日天色已晚,请千户大人率人退出镇子,明早巳时以后再进来拆房。”林简的心跳如擂鼓,话语间夹着急促的喘息,“我想……再看一眼日出屿头的胜景。”
  就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吗?乌兰巴尔思沉吟了一下,盘算士兵们策马而来也着实累了,不如修整一夜明日开工,当下顺水推舟地点头同意。想了想,又暗地里传来两个士兵,让他们随时盯着林简,如有任何异动速速报知。
  那两个士兵得了军令,果然尽职尽责地缀在林简身后,百无聊赖地看他在空无一人的镇上乱走。眼看林简从镇南转到镇北,从牌坊转到祠堂,似乎要把屿头镇的每一块青砖都踩遍每一扇门板都摸遍,两个士兵越发困顿起来,心道这个疯子莫不是要这么走上一夜?
  一直转到天已尽黑,林简终于走到了镇子最东头的悬崖上。屿头镇乃是个三面临海的半岛,只有最西端窄窄地连在大陆上,林简小时候就戏说这里像个乌 ** ,招得林深一顿好打。可惜此刻就算再想被老爹打一顿,也是不可得了。
  脚下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白色的浪头如同一匹匹骏马从远处奔来,再在悬崖上摔得粉身碎骨。两个盯梢的士兵正缩头缩脑抱怨崖上透心彻骨的寒风,眼前一花,原本站在崖顶的林简竟然没了踪影!
  这一下可把两个士兵吓了一大跳,慌忙顶着风奔到崖顶往下望,却借着月光瞧见林简敏捷地沿着嶙峋的岩石向下攀爬。两个士兵虽不知林简要做什么,却想起乌兰巴尔思的吩咐,当即大声恫吓:“快上来,否则我就放箭了!”一面说,一面摆出姿势去摘背上的雕弓。
  林简此刻正手脚并用地悬挂在半空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耳听到崖顶传来的叫喊,随即扬起脸朝那两个蒙古士兵笑了笑,手足一松,竟秤砣一般直砸进了崖下的波涛之中!
  那两个蒙古士兵万没料到林简这么不经吓,偏偏他们不识水性,怔愣了一会儿只能忙不迭去禀告乌兰巴尔思。这么一来一回,等到乌兰巴尔思冲到崖边时,茫茫大海中哪里还有林简的身影?
  “师弟……”眼看悬崖下的大海怒涛奔涌,跳下去哪里还有命在,乌兰巴尔思双膝一软跪倒在崖顶,捂住眼睛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
  他这一声吼不打紧,倒把藏在崖下岩洞中的林简震得一哆嗦,心头也生出些悲意来,脱口轻唤出了一声:“邬师兄。”他此刻全身都被海浪泼得湿了,冷得不停打战,却还是耐心等到崖顶再无动静,方才猫着腰钻出岩洞,狠一狠心又跳进了海水中,向着西面半岛与大陆的连接处,也就是他以前戏称的“乌龟脖子”海湾游了过去。
  他自幼在屿头镇长大,于镇东头的悬崖最是熟悉不过,反倒是靠西的海湾从未涉足。镇上的居民都说那里的暗礁下有一个漩涡,凡是游到那片海域的人都会被卷进去尸骨无存,几乎每年都有不听话的小孩消失在那片海湾深处。林简素来被林深看管甚严,稍稍长大就被带到泉州船场继承家业,自然不曾冒过这个险。
  然而此时此刻,为了拯救屿头镇,林简不得不豁出命去一试。他幼时曾经听镇中老人说过,屿头镇的创建人是秦末有名的工匠,当初秦二世把修建秦始皇陵墓的工匠一并活埋处死,只有他和几个伙伴逃了出来,一直逃到这偏僻闭塞的南方海岸。他们唯恐秦朝军队前来搜捕,在不知秦朝已亡的情况下,耗费多年在最狭窄的半岛连接处开凿机关,布下了“断龙石”。那断龙石隐藏在水下悬崖中,只要将它推动,将屿头镇与大陆连接起来的石头泥土就会全数崩塌,屿头镇连同镇下的崖石就会变作孤悬海外的岛屿,甚至可以像海船一般随波漂浮。
  因为从未有人验证过“断龙石”的存在,林简一直对这个传说将信将疑。可是此刻他已走到了绝境,无论死马活马都要拉出来医一医了。
  深夜的海水冰凉刺骨,似乎要把他体内的最后一点温度都带走。在水里潜游了没多久,林简非但没有摸到什么断龙石,四肢也渐渐僵硬不听使唤,而身下的海水仿佛活物一般,奋力将他的身体扯向大海深处。林简艰难地探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双手刚想攀住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休息一下,不料一个浪头打来,指尖只在礁石表面一划而过,整个人被巨大的暗流卷入了水底。
  就这样死了吗……当肆虐的海水不断涌入口鼻之时,林简的心头模糊闪过一个念头:原来,我还是那么没用……
  身体不断地向下沉去,冰冷黑暗如同撕扯不开的帷幕层层包裹着他,要将他拽到永远没有尽头的地狱中。然而,无所依凭的虚空中忽然生出了一股力量,将他稳稳地向上托去。那股力量带着女性特有的坚定和温柔,让林简本能地想要靠近。他伸出手,掌心中感觉到的是光滑若凝脂一般的肌肤。
  “庆姬……”林简下意识地喊出了这个盘旋在他内心深处的名字,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黑暗的岩洞,海浪在洞外呼啸徘徊,破碎的浪花在洞口铺溅出层层水幕。隐隐的珠光从洞壁上柔和地洒下来,照亮了一张雪白美丽的脸庞——碧绿的眼眸,樱红的嘴唇,幽蓝色的长发——不是庆姬是谁?
  意识到眼前之人果然是活生生的庆姬,林简惊得张开嘴无法闭拢,“是你还活着……还是我已经死了?”
  这样愚蠢的问题,庆姬自然是不屑回答的。她抽出被林简死死拽着的胳膊,理了理粘在脸颊上的水湿长发,淡淡地问:“你在海里,要找什么?”
  “我要找断龙石。”林简脱口说出这个答案,忽然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我没想到你的水性竟然这么好……那能不能,能不能……”他想请求庆姬帮忙,却又意识到这是多么危险的事,当下便再也开不了口,只缓缓叹了口气道,“我原先还以为你不在了。”说着眼圈一红,埋下头去。
  “说吧,这些日子来发生了什么事。”庆姬静静地看着林简,让林简恍然觉得面前这个女子的面庞虽然年轻,眼中蕴含的沧桑却似乎经过了数百年,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之感。于是他抽了抽鼻子,把庆姬出走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听到林深去世的消息,庆姬神色一黯,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他。”
  “当日你为什么要走?”林简终于问出这个盘桓以久的问题。
  庆姬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从岩洞壁上取下几粒珍珠,摊在掌心:“你既然号称是鉴定珠玉古玩的行家,那就看看这些是什么?”
  林简拈起一粒珍珠仔细端详,发现它比一般的珍珠更加圆润通透,当即不加思索地回答:“这是鲛珠,又叫泪化珠,传说是鲛人的眼泪凝固而成。”
  “不错,它们就是我的眼泪。”庆姬看着林简震惊的脸,继续说,“夏璟当初怀疑得不错,我就是一个鲛人,今年已经两百多岁了。”
  “你想问我为什么没有鱼尾?”仿佛看透了林简的心思,庆姬不待他发问就娓娓说道,“因为我来自云荒的海国。海国被云荒大陆上的空桑人征服了,空桑人就把鲛人的鱼尾改造成双腿,以便充当他们的奴隶。”
  “云荒,那不是传说中的仙境吗?”林简呆了,“听说那里的时间流转与中土不同,有人在云荒生活了数十年,回到家乡却不过离开月余而已。”
  “云荒与中州确实是两个并行的世界。那里的人虽然可以修行法术,但悲欢离合一点也不比你们少。特别是我们鲛人奴隶,命运更加悲惨。至于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庆姬垂下眼,凝视着手中的泪化珠,“买下我的中州商人不肯走云荒与中州唯一相通的天阙山,却别出心裁地想开辟云荒与中州的航海路线。空桑人提醒他,神在云荒外围布下了隔绝的结界,他却不信,结果行到半途,我们的船就被奇怪的风暴卷了起来……由于我一直被主人用铁链锁在底舱,也不太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若非有铁链维系,我必定也会被抛出船外……等我清醒过来,却已经到了中州……”
  “这么说,云荒和中州还是有海路可通的?”林简惊讶地问。
  “我也这么猜想,所以尽管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离开了你们家,想要通过海路回归故乡,可惜现在还没成功。”庆姬握住手中的泪化珠,露出几分歉意,“那时我不知该怎么跟你们解释,所以才不告而别……”
  “没关系……”林简搓了搓手,深怕在年长二百岁的庆姬眼中,自己如同婴儿般幼稚,“如果我此番能保下屿头古镇,我就和你一起去云荒,去你的家乡。”
  可是我的家,在大海的最深处……庆姬看着林简勉强扯开的嘴角,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可以帮你找断龙石。”为了安慰林简,庆姬站起身来,“你在这里等着。”
  “多谢你。”林简感激涕零地站起身,深深给庆姬施了一礼,“鞑子天亮就要拆房,还请,还请姨……姐姐赶快。”他不想再称呼庆姬作姨娘,却又因着年龄差距不好意思直呼其名,只好笼统地称为“姐姐”。
  庆姬点了点头,随即跃入岩洞外的海水之中。林简焦急地在狭小的岩洞内转来转去,眼看着大海尽头的天空已经隐隐泛出了青白,庆姬终于从波浪中探出头,精疲力尽地坐在岩洞口的礁石上。
  一看她黯然的神色,林简就明白了结果。满心焦灼之中,他一把拔出腰间的古剑,恨恨跺脚:“我去劫持乌兰巴尔思作人质,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
  “可是屿头镇还是无法保全……”庆姬坐在礁石上,修长的双臂慢慢撩着身侧的水花。忽然,她身影一顿,从海中捞出一件物事,“你看这是什么?”
  雪白的掌心中,是一块淡绿色的透明晶体,衬着上面缓缓滑落的水珠,越发显得晶莹剔透。
  “海魄,屿头海滨的特产。”林简一眼认出庆姬手中托着的正是当初赵行原误以为是琥珀的海魄,随口叹道,“要是它能像松脂把小虫包起来一样,把屿头镇也包裹起来就好了,在大海上飘荡总好过被鞑子拆掉。”
  “那倒未必没有可能,只是……”庆姬眼睛一亮,随即又摇摇头,沉默不语。
  “你知道这些海魄的来历?”林简苦思多年而不得的答案近在眼前,激动得跳了起来,“好姐姐,只要你告诉我怎么能保护屿头镇,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不,你会死的。”庆姬的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眼看林简又要拿出痴公子的水磨工夫,庆姬侧过身,径直滑进了海水中。
  似乎急于摆脱林简,庆姬在水中一口气游出很远,才从海面上探出了头。就在这一瞬间,她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全神贯注地望向了远处的海岸。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万丈阳光射到对面白崖顶端错落有致的房屋上,给每一根廊柱每一角飞檐都包裹上金属般的光芒。不愧是当日秦朝顶尖的能工巧匠的设计,整个屿头镇的房屋不仅取材上采用了早已绝迹的铁樟木,房屋设计也与其他民居截然不同,处处体现出秦汉建筑的古朴风格。但见廊台轩敞,虹桥错落,将整个镇子连成一片不可分割的整体,恍如一件巧夺天工的青铜雕塑,又像一顶崔巍精美的高冠,嵌套在白色的悬崖之巅。
  这样日出屿头的美景,庆姬虽然已经看过无数次,却每一次都会被这自然与人工的完美结合而震撼。
  “姐姐如果不肯帮我,就是最后一次看到它了……”林简奋力扑腾着手足,终于游到了庆姬身边,目光无比眷恋地望向白崖上的屿头镇,“鲛人寿数千年,或许并不觉得千年古镇有多古老,可相比而言,我们这些凡人的一生就更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无论出生还是死去都无法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我虽无能,却又贪心,不想就此默默无闻地死去,如果能用我的生命保存下这独一无二的瑰宝,整个屿头镇都会变成我的颂碑。好姐姐,你就成全我吧。”
  庆姬默默地盯着林简的眼睛,生性冷漠的她第一次对这个痴公子产生了怜惜与敬佩。眼看他吃力地在海水中挣扎,随时可能脱力溺亡,庆姬终于伸出手臂托住了他,“那些海魄其实是一种海草的汁液,在海岭中汇聚成一片地下大湖,偶有泄漏就会飘到海面上凝固成海魄。如果你愿意发下誓愿,将自己的魂魄附着到你的剑上,就可以劈开海岭,引导海魄包裹屿头镇。”
  “我愿意。”林简最后看了一眼沐浴在阳光中的千年古镇,在没入海底的瞬间举头望天——父亲,你用破坏来为自己报仇,儿子却只想守护最热爱的东西。你在天有灵,是会支持我的吧。

  一千蒙古士兵是被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惊醒的。他们跑上屿头镇东侧的悬崖,惊骇地看到连天巨浪从大海最深处翻涌而起,恍如一堵无坚不摧的高墙向着海岸倾轧而来。
  “快撤!”乌兰巴尔思意识到危险,慌忙下令众人上马,朝着西面的大陆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才敢停下来喘息。他在漫天的狂风暴雨中转头,看见淡绿色的黏稠的巨浪冲上半空,全盘倾倒在屿头镇所在的悬崖上。
  几个时辰之后暴风雨才逐渐停歇。乌兰巴尔思命令大队人马就地等候,他自己则带了几个随从,重新回到屿头镇查看。
  胯下马儿还没有跑进屿头半岛,乌兰巴尔思就看见了令他震惊不已的情景——从天而降的淡绿色晶体如同凝固的糖稀,将屿头镇所有的建筑包裹得严严实实。久违的阳光照射在那层淡绿色的外壳上,反射出炫人眼目的光亮,却又清清楚楚地显现出古镇的每一块青砖,每一寸屋脊。
  “这不就像一块大琥珀吗?”一个手下瞪大了眼睛,眼看乌兰巴尔思身子一晃跳下马,神思恍惚地朝着前方的古镇走去,慌忙叫道,“大人小心!”
  然而乌兰巴尔思已经听不到旁人的声音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连接半岛与大陆的岩石泥土正在簌簌抖动,最终完全崩塌到海中——那是庆姬终于找到了断龙石的结果。
  眼看乌兰巴尔思只差一步就掉落到新塌陷出的悬崖下,几个手下慌忙跑上去死死拉住了他,却发现千户大人双目死死地盯着被海浪卷向远方的琥珀之城,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
  顺着乌兰巴尔思的视线,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震魂摄魄的一幕:一个年轻的男人也被封闭在古镇之中,手足张开的姿势让人联想起琥珀中的昆虫。在海魄的包裹中,他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见,覆盖在脸上彰显着临死时的狼狈,可他的眼睛,却睁得大大地盯着众人,嘴角带着一丝胜利的笑意。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

尾声

  至元十八年,灭宋后的元世祖忽必烈派遣庞大船队出征扶桑,在必胜的信念下却遭遇飓风,全军覆没。扶桑国就此避免亡国之祸,狂喜之下尊此风为“神风”,以为天佑扶桑之意。
  七百年后后人打捞蒙古沉船,意外地发现大多数战船不仅是不适宜航海的平底船,更有不少战船龙骨歪斜,肋骨松动,主船桅安装偏离,稍有风浪就会自行倾覆。很显然,若非泉州等地的造船工匠做了若干手脚,所谓神风也不能挽救扶桑国的命运。
  林深的谋划,终于取得了他想要的结果。
  可惜忽必烈虽然震怒,却至死也未得知真正的原因。而早在屿头镇神秘消失的次年,因贡献造船秘技深获荣宠的乌兰巴尔思则自请为蒙古帝国征服传说中的云荒开辟航道,率领一艘木船驶入茫茫大海,再也没有回来。
  实际上,乌兰巴尔思并没有背叛他所效忠的蒙古帝国。当船只碰触到不可思议的无形结界,每个船员都被巨大的吸力卷进大海之后,乌兰巴尔思在濒死的窒息看见了一个蓝发碧眼的美丽女子。那个女子从容地游到乌兰巴尔思身边,将一柄古剑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的灵魂就附着在这把剑上,你临死之前有什么话要告诉他吗?”女子的嘴唇在水底张合,乌兰巴尔思却奇迹般地听得清清楚楚。
  “我自蹈死地,就是为了逃避你的惩罚。”乌兰巴尔思用最后的力气说,“如果有来生,我必不相负。”
  “那么,把你的灵魂也附到这把剑上来吧。”鲛人女子捧起古剑,向着海水中漩涡一般的通道游去,“我把你们的灵魂带入云荒的轮回,当时空迂回延伸,当命运错综离合,你们的选择又会是什么?”
  回答她的,只有古剑上传来的嗡鸣。

  (原载于《飞·奇幻世界》2010年10期)

《琥珀之城》 作者:丽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