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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尾巴扫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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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尾巴扫过的感觉》
作者:射覆

正文 狐尾巴扫过的感觉

  下雨天,卢生躲雨。
  雨象被扯散了的瀑布一样乱纷纷跌落下来,很大一砣的矫健有力地粉碎在山道上的小泥坑里,诞出些转瞬即逝的激烈觳纹。这样的遍布山路每一个旮旯的黄泥坑太多了,一个挤着一个一环套着一环,有的止不住扩张的势子就合二为一了,奇形怪状姿态各异地横亘在那里,仿佛与雨落无关。
  卢生一个泥坑一个泥坑地跑着,纷纷溅起的黄泥缤纷雀跃地附到了他的前襟后摆上,卢生禁不得暗叹霉气:怎就偏挑这个忽晴忽晦的日子出游哩?老天也是没长眼的。这个模糊的念头还没来得及蒸发,一道闪电雷霆万钧气贯长虹地劈了下来,将左侧一棵老槐树切成了两半,大的留着那里,小的半边玉山倾倒模样哧拉拉歪了下去。卢生看见树的汁液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凝成混浊粘稠的胶状的东西,半天滑下来一个,“扑”,又一个。
  卢生于是快脚跑,右脚险些踏着左脚,好容易觅得一个废弃的破屋子,呀的一声推开门去,果然就是个废弃的。破烂的蛛网已经很多年没新鲜过了,一条三只腿的凳子瘸在墙角,墙则裂翻出了土砖的骨架。一阵冷风机凛凛地从门外尖锐地挺进来,卢生顿时汗毛倒竖,那股凉风似是透到了骨头缝里,忙跑去关那扇好象挡不了什么风雨的破门,这个时候蹭的一下奔进一个毛物来。
  毛物一身光亮的褐毛,一些雨水正攀附不住的滑下来,玉面尖嘴蓬尾,原来是只狐子。
  狐子的一双眼睛拟高深地看着他,卢生突然觉得发慌,敌不住这双清澈见底偏有老谋深算样的眸子,于是笑着摸了它尾巴一下。突然一个炸雷就在屋外彻响,白色电光经天长虹般划落在炸雷处,狐子军了一下,眼神也慌张紊乱了起来,原地打个转,猛地里窜到了卢生身上,卢生下意识手一晃,将它搂住,毛茸茸的尾巴轻和地拂扫过他的面孔,卢生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但不是想打喷嚏的那种。
  闪电紧赶着沉雷接二连三的张舞在破屋的前后左右,捆绑在暴雨的威势里惊天动地。有一阵子卢生简直要怀疑自己昨天是否杀人越货了,也许昨天踩死了一只蚂蚁,那谁说得清呢?怀中的那只狐子惊惧更甚,以比他高一个频次的方式颤抖。相比之下卢生觉得自己的勇敢,于是真的勇敢了起来,抚着那只浮云一样的长尾,自言自语道:“不要紧,雷公电母不会劈我们的。纵然要劈,我想他们在那么高远的地方,也一定会劈错的,我听说他们眼神不好!”
  这样过了多久也不知道,知道的时候雨已经止歇住了,太阳马后炮样从云背后游了出来,嬉皮笑脸地放着万丈金光,花啊草啊一本正经地挺起了身子,将面上的水珠卸去,泥坑一个个安静地歇停在那里,没有谁记得刚才疯狂过。
  卢生就觉得手上一动,狐子轻飘飘地从他手上跃了下来,回转头望着卢生,然后将头点了三点,御风般去了。
  方才狐子跃下时尾巴又将他拂了一下,卢生觉得怪怪的,又不知道怪在哪里,只好说了句:“这狐子,倒不怕人!”
  卢生在书房里温书,丫鬟珍珠进来,“公子,夫人唤您用饭!”说完就去收拾那件满是泥浆的袍子,“呀!幸亏你刚才没遇到,那雷电将后院的那株枣树都劈开了呀!还死了一地的蛤蟆蛇的,我刚才躲在房内用被子捂住耳朵,吓个半死!”
  卢生书一收,答道:“你没做坏事怕什么?平白无故地哪就有雷轰电引?”
  “公子那可不一定,枣树又有什么亏心事了?”
  “那是……那是因为它结的枣子不够多……或许……我今天倒是做了件好事!”
  珍珠在那里笑得打跌,也没在意他后面说的什么,反正从管家的张伯到洗衣的长婆,哪个都知道这个公子行事怪异,出语惊人,又最和气不过的。
  才下过雨的空气里清新入脾,饭菜的香味也因此而湿润了。卢母边往他的碗里夹菜边絮叨:“你是十月里就要做新郎官的人了,还成日个野羊似的满处跑。你爹去得早,我费尽心力将你养大,也不指望你封官封侯的,早早给我抱个孙子回来倒是正经。”
  卢生听了一呆,珊娘那秀骨姗姗的模样儿似乎立马就被淘出在空气里,“娘,你吃菜,相公你也吃菜。”虚浮在空气的珊娘忙得鬓乱钗斜,“相公你好生念书,取个功名回来我也富贵一回,那些逸闻野史都烧了吧,烧了吧,烧了吧……”卢生一惊,板起指头一算:“如今是六月,到十月只有三个月再盈余一点了。”不由得喉咙就干涩了起来,一粒粒饭就噎在那里下不去,咳了两声,就去喝汤,汤简直象见了水的石灰,潜在油膜下热气冲天,又烫着了。
  卢母见他面红耳赤,撑不住笑道:“我的儿可怜,听见成婚就乐成这样,好日子在后头哩?你只管急做什么?”卢生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勺子,哭笑不得地应了一句:“是!”
  这一日正式骄阳当空,蝉唱正急,空气干涸得纹丝不动,好比如来的坐姿,唐僧的入定,干且无味。卢生觉得燥闷,算了一下今日是几伏,算来算去又算到成婚的日段,益发烦恼,灌了一盏菊花甘草,才出了些汗,还没来得及浸湿衫子就匆忙地蒸发了。卢生想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取了一把折扇,换上故旧多耳麻鞋,掩上门悄悄出去。
  后山里茂竹修林、空谷鸟语,卢生烦闷了就来走走瞧瞧,仿佛他重要的一个伙伴,总是适时放出些四时美景与他看,解颐又无须饶舌,痛快与酣畅写意在每一株树啊每一块石头里。石头在那里很多年了,亘古不变的坐姿,可是卢生每次瞧着都有些新鲜的东西从里面冒将出来。绕过了这一堆乱石,就是一林子的修竹,这里倒安静了,卢生只听得到风在竹子的顶梢呼啦啦地抚过,象遥远且空灵寂寞的脚步,脚步声中卢生听到了淙淙的流水,他一笑,知道前面是个细瀑,走路热了,正要寻个地儿擦把脸。
  瀑布从几丈高的飞崖上披洒下来,只是细细的一束,却在附满滑苔的山壁上极尽腾挪跌宕之能事,先被斜倚出的一块尖石阻劈,割成两股各自在壁上牵牵绊绊,快及地时又吃石壁往内一凹,二分终成一统,淋漓干脆地往潭里砸去。这个碧幽幽的潭却蓄积不住,无穷无尽地流到隔壁的一个更小一些的潭里,那儿却有一块青石板,光溜得想是见证了百年的沧桑,石板上坐着一个翠衣红裳的少女,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笼在背后,正将一双玉足浸在水里。
  卢生慢慢走到潭边,想了好一阵才记起是来洗脸的,于是走到潭的另一头,掬了几捧水净了脸,抬头向对面望去,迎上一双潭水一样深彻的眼珠,正歪着头盯着他看。
  于是面上一热,卢生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急了一阵说道:“姑娘你好啊!”
  少女头一正,伸出手来招了招:“到这边来呀!把脚泡在这潭里,很舒服的!”
  卢生果真就过去,坐在她身边,褪了鞋袜,将脚伸进潭水里,凉意就顺着脚趾援了上来,攀过脚踝,越过膝盖,不一会儿头发也是凉嗖嗖的了。
  少女双脚在潭中扑腾了几下,望着那瀑布道:“我叫镜湖,就喜欢这些有水的地头。这儿有动的水,有静的水,有流的水有泻的水,我真是在流连不过了,你呢?”偏过头来朝他笑了笑,象湖水中落进了颗碎石子。
  卢生挠挠头,“我……我不是很喜欢。小时侯我也是个皮的,去河里抓鱼,差点溺死,于是娘总让我远着点。嗯是了,我常在此处出没,以前倒没见着你?”
  镜湖用脚去碰一条缓游过的石鱼,石鱼吃惊,哧溜一下钻进潭的深处去了,“我是新来的呀,象这条鱼一样,因为想来,所以就来了。好比说我是喜欢这里的水也是可以的,总归是觉着有缘。”
  “有缘?那我今日来到这里也是有缘的。”卢生拾起颗石子向壁间的流瀑砸去,石子却小,很快就被飞泻的水柱冲刷得无影无踪了,沉默了半晌,开口道:“镜湖,你说两个人成婚,是不是就算有缘?”第二颗石子却在手里捏弄着,迟迟不肯发将出去。
  “嗯?”她转过头来望了望他,有些诧异。
  “唐突了唐突了!”卢生慌忙说了句,忽然觉得又热了起来,于是将手也浸到潭里去。
  瀑布仍在不知疲惫地刷着山壁,盈盈脉脉的潭水里,阳光根本照不进深处,只在面上跳跃浮泛着。镜湖慢慢说道:“想是得有些缘分,两个人才成得了婚的。纵使无缘,两人寡言相左半生,也算是有缘的了。我原听说,率情率性当不得饭吃,可是……”镜湖伸出手来,“你将那粒石子给我。”卢生将拳头松开,那粒被握得久了的石子落在她手中,镜湖将掌一合,闭上洋井呵了口气,用力将那石子远远掷了开去,“不试一番怎么知道?”
  卢生眼见得一溜金光穿云破月般划入那瀑布中,竟将瀑布又分了一股出来,在开头的两股之外笑语潺潺地流着,不禁呆道:“你……你怎么做到的?你那石子不是同我方才扔的一样么?难不成你是神仙?”
  “我是镜湖啊!”卢生循声望去,忽然不见了身侧少女的影子,竹林一阵阵地摇展起了长叶,潭水中汩汩翻起无数轻浪,卢生甚至还听到了一声蝈蝈的低唱,镜湖的声音就从那些地方生长出来,又在身周绕着响着。
  “唉!”卢生叹了一口气,从潭水中提起双脚来,“你是神仙,却解不了我的烦恼。”
  那声音就迟疑了一下,“你明日来,不定我就有法子了!”
  一阵风吹过,镜湖的声音就象被刮散一般,沉沦到碎末的空气中去了。
  卢生回到家中,见花仆常叔正在侍弄一丛兰草,走过去抚弄了几下,“您这兰花长得挺好啊!”
  常叔笑道:“俺每日都下了许多工夫,自然总有些结果的。到了公子成亲的那个时候,这花肯定更盛拉!”
  笑得正在畅快的当头,卢生已怏怏进得门去,常叔一笑:“终是年轻人,脸皮嫩的,这容易就躁了!”
  回了房,卢生拿起一本《庄子》怏怏地看着,门吱呀一声,他回头去看,卢母一团喜气地赶了进来。
  “你瞧瞧这是什么?”手上攥着一双鞋子在卢生面前一晃,“这个珊娘,遣个人来把东西往这里一搁,话也不留句就跑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上心记了你的尺码。”又瞥他一眼,转头望着窗外,“哎,这么灵致的姑娘,怎教人不去疼她?”
  卢生忙扯过一本《中庸》覆在《庄子》上,嘟哝道:“没准是给您做的,你那么疼她,她自然知恩图报了。”
  卢母奇道:“你这几日倒总说些傻话,我的脚有这般大?莫非你还吃醋不成?”忍不住笑了一阵,“快试试这鞋合脚不?莫辜负了人家一番美意!”
  卢生将身子扭转过去,“娘,这么热你快去歇着罢,这鞋肯定不合脚,明儿个把它送给常叔,他懂得珍惜东西。”
  卢母一怔:“你这话奇怪!不试试怎知合脚与否?常叔要你送鞋作甚。莫非你今日出门撞邪了,我看你这几日倒要禁足才好……”
  一双枣青面厚底鞋,看得见露在鞋沿循规蹈矩合着珊娘节拍的针脚。卢生慢慢将鞋套上,果然合适,简直是按着他的脚专铸的一个套子,熨贴得无话可说。他用力将脚抖了几下,那鞋只是稳稳当当不卑不亢地笼在脚上,卢母却笑道:“真真手巧,尺码儿掌得这般准!”卢生倒在椅子上,只是望着那双鞋苦恼。
  第二日却下起了小雨,雨打芭蕉的声音在檐下络绎不绝。卢生推开窗去,看见常叔披着蓑衣还在拨弄他的花地,飘忽的雨中飘忽来了珍珠清脆的笑声。隔着这一层模糊的雨幕,他觉得自己望不见珊娘了,又早将那双鞋扔到床的最里面去了,于是心里高兴,以致于激动起来。取了一把伞,在门口撑得浑圆,借着它切溶到雨中去。
  雨顺着精致的伞骨汇聚,份量足了的时候就憋不住慌里慌张地跌落下来,扯出根根断续俏皮的雨线。斜风细雨中卢生放开眼去,只见得远山蒙翠,花草新湿,全在一片水光中添了韵致,与昨日所见又另有一番妙处。远远地就听得瀑布声轰隆隆地传了过来,心中欣喜,加快了步子。
  那飞瀑真借着雨势张扬了起来,比昨日所见宽了一半有余,飞落甚急,似三条蛟龙举头探海,再不顾回头路一般。潭中的水涨得好快,两潭之间的界限已不分明,隐约要合到一处,青石板早淹得不见踪影了,凌乱有些水草浮漂在上头。
  卢生心内一惊:青石板不在了,镜湖要立在哪里呢?是这雨落得不眠不休,阻了她的行程?突然就觉得有些害怕,也许昨天不过是打了个盹,那些东西那些人都是幻景中的气泡,连戳破的机会都在毫无知觉中错过。可是瀑布仍是三足鼎立地披挂着,卢生又心慌腿软,仿佛骨头被冲到潭的最深处,几百年后才能浮起。
  这个时候有人轻碰了一下他的伞沿,他的伞滴溜溜转了一圈,边缘上附着的雨水螺一样旋了开去。卢生转过头来,见镜湖正站在他面前,翠衣红裳地望着他。
  “你……你终是来了。雨下得这般大,你也不打伞!”卢生手忙脚乱地将伞举到她头上。
  镜湖又轻巧地走到伞外去,双手伸出,在雨中转个圈子,“我喜欢水啊!打着伞岂不隔了一层了。我说了要来的,怎会不来哩!”
  卢生见她的长发随着兜转的势子翻飞了起来,有些附在唇齿间,有些贴在背心里、肩胛上,心里一热,将伞远远掷了开去,“你说得是。些个小雨,要伞作甚?”又捉住她的左手,“镜湖今日可是为我带来答案了?”
  她在雨中浅笑,清盈不可方物,“你随我来,去一个地方。”执着他的手向前行去。清幽幽的竹林就在身侧晃过去了,同迎雨自得的浓草一道。卢生就觉得雨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他与镜湖外的那个世界,而那世界的树越来越高茂绵密,渐次竟有些丹桂梧桐现出,瑞气冲霄。镜湖停下脚来,“你瞧瞧那两棵树!”
  那两棵树十分罕见,卢生也叫不上名字来。根部只搁得尺许,长了数米后交了个颈,再往上又各自斜飞开去,眼见得越长越开,到了顶梢就间了数丈,再无相接的可能。他将手搁在相向而倾的树身,应了声:“恩?” “相聚是缘,离散也是缘。聚散离合,本就有冥冥中的定数,那定数就是缘了。昨日我偶然至此,心中感悟,突然想起要唤你来看一看。”
  卢生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脑海中电火石光一闪,突然说了句:“你等着!”转脚往回奔去。
  回去的路一个人走着便觉得有些长。雨携着凉意扑到他面上时,他的脚步慢下来了。卢生想到珊娘的凄怨,还不觉得怎的,想到母亲的喜悦,此时才觉得那路就短了起来,一抬首就发现到了门前。
  卢母正在他房里忙着,将他扔到床头的书一本本码往桌上去,见他浑身是水地进来,叫了一声:“你如今越发呆了,下雨出门也不知道带把伞,都是要成婚的人了,还这般糊涂。快将湿衫子褪下,我替你寻件干的。”又扯起嗓子来叫珍珠。
  卢生忙上前将她止住,拉她坐往椅上,“娘不打紧,只是小雨而已,我有要紧事跟你说,比这要紧,你先坐下。”卢母满脸疑惑,又忍不住好奇,印象中从小到大他就未这么正经地和她说话,她这时心中突然觉得被什么塞住了,鼻子有些酸,好象很多年前卢生挨了父亲的打,躲在她怀中诉说委屈的时候,于是坐下了。
  “娘……怎么说哩?”他搔搔脑壳,“恩……两根树隔得很近,不小心缠长到一起了……发觉不合适……又要各自长开,这……很苦恼!”
  她越听越糊涂,突然发觉这些年来他说的话她少有明白的,可是又敏感地觉察出了空气中的危险气息就伊燃,忙站起来:“什么树呀树的,我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快换衫子罢,仔细着凉!”
  “我是说……我和珊娘就是那两棵树,我……我不与珊娘成婚!!!”
  她听得脑内炸雷响了一下,“你说什么?不与她成婚?”金花轮次在眼前璀璨,头晕目眩中卢母想抓住点什么,在什么都没抓到前人就软倒了下去。
  卢母稍微清醒些的时候,卢生给她喂药,慢慢说起这些日子的苦恼,那一日却遇到了镜湖,这才觉得光彩鲜活的日子在前头侯着。
  药香在空气中弥漫着,卢母觉得自己异常情形,将药推开,“镜湖?只怕是狐精吧!咱这周边哪有好人家的姑娘在山里头出没。你仔细想想,若是不想我死的话,趁早收转了心。”
  他望着药碗,手一阵颤抖,药水里就漾起了些波纹,波纹中凸现出镜湖清澈见底的眸子,终于慢慢摇了摇头。卢母愤极,一把将药碗推落到地上,口中竟喷了些血沫出来,直挺挺向后倒去。
  一连几日卢母都是醒一阵昏一阵,卢生现在已经不能去侍药了,她见着他眼珠子就瞪直了,都是珍珠在内忙乱,长婆在旁屋里使劲地扇火,将药味催得漫出了宅院,卢生望着天都是苦的了。
  这一日卢母沉沉睡去,卢生又悄悄出门。
  酸风射眸,竹叶轻坠,山林中总有些分辨不清的声音在努力滋生着,卢生听得自己的脚步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嘈杂错乱在这片天籁里头,逐渐合拍进去,恼人的是很快又被一只鸟的叫声淹没了。曲径边乱石的影子穿刺过他的影子,飞花静伏在地上,摆着一个奇异的姿势,空气里干裂得要剥落,日头的炽热催得他浑身冒汗,汗很快又被接引到空气中,可这些卢生都不能很快地知晓了,他只发觉心上长了石头,石头将心紧紧压着,很费劲的喘气,一下,又一下。看见镜湖坐在那块青石板上濯足的时候,这个林子才轻快了起来。卢生象头一次那样坐在她身边,褪去鞋袜,脚引申到水里,招徕着凉意一拨拨地贯顶而上,忽然伸出手将镜湖的手合住,也不说话,两人都望着那飞瀑。
  湍急的流水一阵阵地从崖顶上涌落下来,猝不及防间就失了依托,却更加欢喜地粉身碎骨地跃过这几十丈的生命,每滴水都汇聚在瀑流里闪烁金光--每滴水都是新的--去了就不再来,到了潭里那滴水就消失了,溶在一潭两潭里,而瀑布是不会断竭的,永远都有新的生命要致力于这一跃。
  绵长幽远的飞溅声里,卢生开口道:“我娘病了,她总不明白两棵树的苦处。可是镜湖,我终究会让她明白的。你看,这瀑布玉成,最惊险的就是崖前的那一跃,过后便通畅了。”
  隔了许久,镜湖应了声:“是么?”另只手不知何时就拾了块石子,掇弄两下,又那样金光万道地扔将出去,轰隆一声,三瀑又成两分,卢生吃惊地望着她。
  镜湖转过头来,嘴角一弯,“定数原来是这样的,是我小觑了。那瀑布三分虽然势壮,终不及原来的自然谐和。你为这个烦恼,我心里难过。且莫担忧,我有法子。”
  卢生定定看她,将一缕摇散到额前的秀发理到肩后去,重执起她双手,“想这么多作什么?你若难过,我岂不更不好受了。这原与你没甚干系,你想法子何用?”
  镜湖的头在风中摆了摆,“你忘了,我是镜湖啊!我说帮得了自然帮得了!”手微微一挣,在腰间一过,取出一粒谷黄的丸子,“你吃了这粒黄梁丹。”
  那颗丹丸在她手上摇来荡去,卢生细看时,见她的手总在抖个不停,又见她笑得古怪,迟疑道:“黄梁丹?”
  “快些服了罢,与你只有好处,我还会害你不成?”镜湖意态沉着,卢生却望得见她眼底的水光闪烁,心中一软,取了那粒丸子投下喉去。
  风转眼间就大了起来,竹叶缓慢沉着地飞落到湖里,梭般地被催得团转,潭中真正地翻起轻浪来了,卢生觉得自己的衣袖盈鼓翻飞,脑中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被风卷走,水蚀流沙一样地细致持续,禁不住转过头去望镜湖,见她正眼底的水光早漫溢了出来,在面庞上停留不住地滑下去了,轻轻重重地滴到潭里。
  “你娘说得不错,镜湖就是狐精,因为半月前的天雷之厄,蒙你搭救苟全性命,你的一切我均知晓。来此原为助你,怎想造化弄人,自己倒陷了进去。”镜湖提手拂过了面庞,艰勉一笑:“现在好了,服了黄梁丹,你就不会记着我是谁,该娶的娶,该忘的忘,事情兜了个圈子,可算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卢生心中似中万箭,口里又说不出话来,脑子如同被一把钝刀子锯过,渐渐地撕扯下鲜血淋漓的一块,受了罡风,眼看就要化作虚无。
  镜湖就是在笑着的泪脸中将身子隐去的,“可是大恩未报,此心难安。这一只香你收着,急难时就燃起,自有人助你,这个你是忘不掉的。”卢生觉得手上一紧,多了个东西,可是黯然神伤,人向一侧倒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卢生发觉自己躺在窗上,那本《庄子》就在手边,房中并无半个人影,却听得卢母房中喧哗,便将被子一揭,穿将起来,地上一双青面厚底鞋,觉得眼熟,又记不起在哪处见过,稍一使劲就觉出头痛欲裂,于是匆匆穿着停当后走出房来。
  还未进门,卢生听得哭声一阵阵传进耳来,忙推门进去。珍珠长婆张伯常叔都在,珍珠满面泪痕地跑过来:“公子你去哪儿了?夫人只怕不行了!”卢生一惊,也不记得她何时得的病,到床边一看,果然气若游丝面如金纸。
  众人忙乱,长婆却发现卢生衣襟上别着个什么东西,取下来一看,是支灰褐相间的长香,奇道:“公子,这个是你的?”卢生脑海中灵光忽忽闪过,忙说道:“长婆快将这支难香燃起!”
  香上生出了一股弯曲盘转的青烟,在空气中蜿游至每一个角落,屋中各人都噤了声,卢生闻得这气味辛酸,差点薰落下泪来,随即止不住地心动神摇,望着那支香只是出神。这时屋中金光一闪,陡然多了个皓首童颜的老者现在中央,长婆珍珠连珠价跪倒下去,“老神仙救救我家夫人吧!”
  卢生也跪倒下去,只是满心酸楚,突然觉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先出去,一柱香后进来,我还你们一个好端端的夫人。”众人络绎出去,卢生却不走,老者也不看他,背过身去,常叔一把将他拉了出去。
  房外,卢生似痴若呆,站在那里。
  屋内,老者身子一转,化作个女子模样,从口中喷出颗金光灿灿的丹丸,喂在卢母口中,身子瞬间就矮了下去,幻成只褐色的狐子,嗖的一声从后窗蹿了出去。
  三个月后的那一日卢生饮得大醉,整日间都是觥筹交错杯来盏往,来之即饮,饮之即尽。珊娘在头巾下望着他脚上的那双青面厚底鞋,坐在龙凤帐边,红烛一明一灭。
  偏院中常叔来找珍珠,“嘿嘿珍珠,今日个可奇了!”
  珍珠忙着布置酒菜,“这都忙成什么样了,你倒闲人一般!”
  “呵呵!我可没白闲着,我今日打着了一只毛色上好的狐子,也真怪,那个狐子也不跑,总在门边来回走着。”
  珍珠嗯了一声,“毛色好啊,那给新娘子做了围脖子罢!”
  冬天来了的时候卢生习惯了和珊娘住在同一个屋子里,珊娘穿了一件水色的长袄,领子上一圈光亮的褐毛,他手捻了捻又将脸凑了上去,珊娘笑着跑开了。卢生却立在那里,想着仿佛曾经相遇过的那条尾巴。

《狐尾巴扫过的感觉》 作者:射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