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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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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的魔法》
作者:凯济·约翰逊

正文 狐狸的魔法

  译/闻春国

  男人写的日记,雄劲有力的笔墨落在光洁顺滑的宣纸上,然后汇集成札,再系上丝带,最后放进一只精美的漆盒里。我知道这些,因为我见过一本这样的日记。据说,一些贵妇人在京都或去外省的旅途上也写日记。这些日记(据说)充满了离愁哀怨,因为女人的一生往往充满了忧伤与等待。
  男人和女人写出各自不同的日记:我倒要看一看一个狐女是否就写不出一本日记呢!
  看见他,我就爱上了他——我的主人萱野吉藤。我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简单而尖利,没有一点儿斯文,倒像是一声嗥叫。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只是一只狐狸,没有优雅的语言。我想,我还是从爱上他之前的事开始说起吧。
  我和哥哥是在母亲和爷爷的抚养下长大的。我们住在吉藤家菜园里的仓库下面——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我们头顶上那个储藏室的地板是经过抛光的黄杨木木板,而我们脚下踩的却是粉状的干土。我们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挖了一个洞穴,一个勉强能够容纳我们一家四口的小地方。
  那时正值夏季。我们偷偷地从菜园里溜了出来,跑进了吉藤家后面的那片森林里,寻找老鼠、小鸟和兔子。可它们机灵得很,我们经常忍饥挨饿。偷吃现成的食物倒是较为容易,所以,我们就蜷伏在仓库的背阴处,观察着菜园里发生的一切,等待着良机。
  有些日子,那个厨师——一个肥得连眼睛都快陷进去的大胖子——会来菜地里拔一些块根。有时候,他会漏下一根,等到他一转身,我就跑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了它就开溜。那个胖厨师经常来到仓库,我们便从容不迫地待在窝里,听着开门闩的声音,他沉重的脚步声从我们头顶上传过去,一块地板嘎吱嘎吱作响,随后是他离开的声音,栓门闩以及他走向那座宅邸的脚步声。
  有一天,我们听到了动静,就像往常一样,可我们没有听到锁门的声音。我望着蹲在身边的哥哥。我们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们只是狐狸,可当时我们却心有灵犀。菜园里空无一人。我们爬出来,从仓库开着的大门溜了进去。那里面有食物,我们早已闻到了:一只挂着的野鸡,还有干鱼、腌萝卜、清酒和醋。我们打翻罐子,咬开盒子,大块朵颐。
  门口突然传来的一声大喝把我们吓得魂不附体。那个胖厨师回来了!他诅咒我们,诅咒我们所造成的破坏。我赶紧转过身去,可却无处可藏。我被逼到一个角落里,吓得龇牙咧嘴,凶相毕露。胖厨师砰地关上了门。这一次,我们听到了拴门声。
  惊慌中,我用爪子抓着墙壁,以及地板上的细小裂缝——从这些裂缝中,我可以嗅到自己的土窝。我弄破了爪子,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门外再次传来一片嘈杂声,门突然打开。胖厨师大声咆哮,愤怒地吼叫着。一个女人站在他身后——她衣着华丽,一把巨大的红扇掩住了她的脸。我见过她,我知道她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式部。她微微斜着折扇,盯着我们:光线透过扇面,映红了她的皮肤,她看起来非常漂亮。我咆哮起来,她尖叫一声,吓得向后退去。“狐狸!”
   朝里张望的第三个人是萱野吉藤。他身穿蓝灰色的狩猎服,银制徽章缝进外袍的图案里。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短弓,箭头从肩上背着的箭筒里露了出来。他的头发油光发亮,在头上束成一个髻。他的眼睛黝黑透亮,说话时声音低沉而风趣。“嘘,你们俩安静!别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哦,相公!”女人哭叫起来。不停地颤抖着。“它们是妖魔。必须除掉它们!”
  “他们只是动物而已——狐狸,年轻的狐狸。快别叫了,看你把它们吓坏了。”
   她的手指捏在扇骨上,“不!狐狸全是妖魔,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它们会毁了我们的房子。杀了它们,求你了!”
  “去”。吉藤朝正张嘴盯着式部的胖厨师打了一个手势。只见他跑上那条小径,回到屋里。主人转向式部。“你不能留在这里,人人都会看见你的。你这是在犯傻。我不会伤害它们。如果我们给它们机会,它们会自己跑开的。”吉藤背对着她。“请你进屋吧。”
  她又看了我们一眼。我只觉得耳朵耷拉了下来,背上毛发悚然,感到隐隐刺痛。“相公,既然你这么吩咐,我这就走。请你一会儿过来吧?”
  式部离开了。吉藤在菜地里跪了很长时间,用手捂着眼睛。“啊,好啦,小狐狸,听过没有?‘狐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带走了我对恋人的思念。’”
  现在,我明白了,他说的是一首诗,尽管我当时并不知道诗为何物。那是人类的东西。我不知道狐狸究竟会懂得多少。
  吉藤站了起来,拂去膝上的尘土。“我一会儿就回来。聪明的话,就在我回来之前离开这里。”他稍停了片刻。“快跑吧,小狐狸。你自由了。”
  他走向那座宅邸,我禁不住又朝他望去,哥哥在我肩膀上轻轻咬了一下,叫了我一声,我才跟着他穿过仓库的大门,回到我们的洞穴。

   那个夜晚,我学会了哭泣。我们一家蹲在一起,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爷爷用他的鼻子蹭着我的鼻子。“你身上有魔力,孙女。所以你才会哭泣。”
  “爷爷,所有狐狸都有魔力。”我说道。“可他们并不都哭呀。”
  “你的魔法与众不同。”他说道。
  从那以后,我常常悄悄地溜到这座宅邸前那布局规整的花园里。当我走接近宅邸时,那些精心修剪的树木给了我很好的掩护。这座宅邸由漆成黑色的雪松木建造,四周装饰有大屋檐。在一座拱桥的背阴处,我纵身越过一条狭窄的溪流,然后悄悄地溜过一座长满苔藓的假山,躲在宅邸附近的一棵小柳树下。柳枝低垂,扫过地面低矮的青草。我蹲伏在那里,隐身于绿色和银色的树叶中,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我也可以藏身于一片有着光滑叶子的杜鹃花丛中,或者藏身于这座宅邸的地板下:狐狸的藏身之处多的是。
  只要有机会,我就去那里守候。我渴望看到我的主人,或者听到他的声音,可他经常和他的朋友去狩猎,或者外出履行他的职责。有时候,他甚至彻夜未归,黎明之前才回府。他的衣裳还留有陌生的香味,手里拿着陌生女人的扇子或梳子。享受一个男人的生活,这是他的权利,他的责任——这我理解。
  可我还是为他的夫人感到难过。她的房间在北厢房的最里面,我们之间隔着几层障子、竹帘和幕帘。已是七月夏季,她尽量让它们开着,而又不失体面。我时常看见她坐在那座黑色屋檐房子的阴影中。她有一大群女仆:她们有时用陀螺和铁环玩着游戏;有时在一起练字,写诗;有时候,她们还要乘着棕榈叶编织的马车,前往附近的寺庙,听僧侣们念佛经。显然,所有这一切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直到吉藤来到她的身边。她的生充满了凄凉与等待。可当我看到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又对她心生嫉妒。
  后来,式部离开府邸,前往京都的父母家省亲。她随行带了许多侍女和仆人,包括那个胖厨师。式部走后,这座房子显得安静而空旷,吉藤在家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了。而当他回到家中,他也多半是孤单一人。他的很多时间都用来写字,他非常在意自己的笔法。到了黄昏时分,他经常穿过那个规整的庭院,进入那片森林,沿着通往两个神社之间的小径漫步,那里散发着浓烈的雪松气味。我跟着他的步伐徜徉在森林中,试图在暗淡的暮色中看清他的表情。
  一天晚上,我又蹲在那棵柳树下。主人孤独地坐在一个房间里,障子被推到了一边。我想,他正在观赏着月光下的庭院景色,也可能正在借酒浇愁。火盆中红彤彤的炭火映照着他的脸庞,满月也在他脸上覆上一层幽兰的光晕。我的心在隐隐作痛,胸中充满了悲伤。不知不觉,泪水已浸湿了我的面颊。
  这时候,一个黑影悄悄溜过那座假山,停在我的身旁。爷爷用他的鼻子抹着我的泪水,然后触摸到了我的肋骨——都是硬邦邦的皮包骨头。
  “这样下去,你会死的。”爷爷叹息道。“不吃东西,你会渐渐消瘦下去。”
  “我不在乎。我爱他。”
  他一时无语。“不过……”他最后说道。
  “爷爷。我们是狐狸,而且我们有魔法。我们能把他引到我们那里去吗?”
  “这就是你想要的?”
  “是的。要不然,我会死。”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我们就去做吧。”爷爷说着,离开了我。

  施展这种魔法并非易事,我们为此花了很长时间。我本是一只狐狸,可我的爷爷和母亲把我变成了一位少女。我的黑发如淌过石板的流水般顺滑,垂过我那层层叠叠的丝绸长袍。一天晚上,我在一个水坑里看到了自己,我的脸庞像一轮明月一样圆润而白净。这让我十分欣喜。
  爷爷给我变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球。那小球在阴暗处熠熠发光。我好奇地看着爷爷。
  “用来玩儿的。”他说。“你现在是个少女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与你哥哥一起嬉闹。而且,这样的一个球对于狐女来说也是常备之物。”
  “我不喜欢玩球。”
  “你还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不喜欢呢。把它放进你的衣袖里,你迟早会用上它的。它会帮助你打发时间。”
  我们将仓库下面的那个空间变成了一座大房子,里面有很多房间,地板和横梁因仆人们经常摩搓而变得光亮,衣箱和漆盒装有丝袍和玳瑁梳子、瓷碗和银筷子,还有东山和纸、竹杆毛笔和圆形墨锭,一套待客用的茶具,釉色滋润爽滑,看起来就像在水下的卵石似的。不,我们其实并没有这些东西。这里仍旧只有光秃秃的泥土和一个干燥的小洞穴。可我们施展了魔法,使这一切看起来就像真的存在。对此我也无法解释。
  我们在厅堂里摆设了许多漂亮的饰物,并在宅子的周围变出一座花园,里面有山石,池塘,还有茂密的灌木丛。这是狐狸梦寐以求的花园,如果我还算是狐狸的话。我们还布置了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和无数颗星星,全都像真的一样。此外,我们还造出了很多仆人,个个都手脚麻利,少言寡语,聪明灵活。
  我们将我的一家都变成了变成了人形。我哥哥变得小巧而文雅,有一双诗人般的细手。我们把母亲变得身材纤巧,乌黑的头发长及膝盖,上面插着一支银簪。爷爷则变得相貌堂堂。穿着一条黄褐色的长袍,每条袖子上面都饰有小徽章。当我弯下腰,凑过去看它们代表什么时,爷爷哼了一声,抽过袖子。“是毛地黄。”他说道。
  我坐在红绿相间的幕帘后,繁复的裙摆和衣袖堆叠成波浪状。我握着一把扇子,上面题有一首诗——诗的意思我并不明白。我好奇地看盯着扇子啪的一声合上,打开,然后又合上,我学着用人的手指敏捷地做着这些动作。我的全家围绕着我做好了安排:母亲和我坐在幕帘后面,哥哥和爷爷端坐在另一边。母亲身上有跳蚤,我看见作为狐狸的她翘起了一条后腿,挠着自己的耳后根;就像游鱼看见水面上的倒影,我又看见作为女人的她起一只修长的手,小心地轻挠着。
  “母亲,”我惊愕地说道。“如果他两种情景都能看到,那可如何是好?”
  母亲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爷爷问是怎么回事。我作了解释。他笑了起来。“他不会看到的。他是个男人,只会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孙女,这些安排让你满意吗?”
  “我想,这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可主人不爱我。”
  “还早。”爷爷呵呵地笑了起来。“我正乐在其中呢。好久没胡闹过了。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和我的兄弟们用尾巴上的狐火引诱旅人进入沼泽地。”
  我听见哥哥哼了一声。我想看看他的表情,可幕帘把我们隔开了。爷爷说道:“孙儿,要庄重一点。为了你妹妹,你要尽可能做得像人一样。”
  哥哥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无奈。他回答说。“为什么她就不能安心做一只快快乐乐的狐狸呢?我们曾一起嬉闹奔跑,我以为我们很快乐。”
  “因为她爱着一个男人。”母亲说。“我们这样做就是为了她。”
  “我知道。”哥哥说。“我会尽我所能给她做一个好哥哥,给你们做一个好儿子和好孙子,但我很不开心。”
  “这个人会对我们全家大有益处。”爷爷说道。“我们一家的生计今后就靠他了。也许,他还会在什么官府里给你找个好差事。”
  “我会尽职尽责,尽量满足你们所有的期望。”哥哥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那么情愿,只有忧郁。
  “嗯,”爷爷说。“孙女,准备好进行下一步了吗?”
  “爷爷,请尽管吩咐。”
  “那我们今晚就行动!你就在那片森林里漫步,当吉藤出现时,你就迎上去,让一切都发生得顺理成章。”

  在几个侍女陪伴下,我离开那座漂亮的宅子——我是说,我爬出了我们那个小小的土洞穴。有一条狐道穿过花园,越过一条溪流,通向那条雪松林中的小路径。其实,那条狐道只是一条穿过仓库背后那片茂密杂草的通道。我们一直走到那条雪松小径,在暮色中漫步林间。
  他来了,在他看到我之前,我那双狐狸眼便看见了他。他穿着一套便装——一件没有精致印花图案的素色丝绸长袍。他没有戴帽子,可他的发辫仍然一如既往。他的脸上露出忧伤的神情——我想,大概是想念他的夫人了吧!她是那么漂亮而温柔。我这是在干什么呀,难道就这么将他夺走?那样的话,她会永远待在那座阴森森的深宅大院里,没人帮助她排遣那暗无天日的无聊生活。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脱下这个少女之身,心安理得地退回到小径旁的蕨类植物丛中。
  可是,无论我变成了什么,我仍然还是一个狐狸: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硬起心肠,大声说:“我宁愿孤独的是她,而不是我。”
  也许他听见了我的话了,或者看到了那些侍女——她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即使在这夜幕降临的傍晚也显得耀眼夺目。不管怎样,他向我们走来了。我的侍女尖声叫了起来,将她们的脸藏到了扇子的后面。她们是魔法变出来的,当然会一丝不苟地做出得体的事来;而我,原本只是一个凡胎(狐狸),我直愣愣地盯着他,没有一点少女的含蓄。他与我的目光相遇。我盯着他就像盯着猎物,这我非常清楚。我的反应依然是我作为动物的本能——转身便跑。
  我还没提起裙子,他已到到了我的身边,用手抓着我的衣袖。“等一等!”
  在他迷人的注视下,我如落入陷阱的老鼠般惊慌失措。我的侍女们焦躁不安,发出了毫无意义的窃语声。“请放开我。”我恳求道。
  “不。一个像你这样漂亮的美人就这么放走了?”我记起了我的扇子,便举起扇子,想遮住我的脸。他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皮肤的碰触让我觉得一阵眩晕。“你是谁?”
  “无名氏。”我结结巴巴地答道。所有的事情我们都想到了,包括那些我们虽不熟悉,但凭着我们的聪明智慧想出来的东西——像茶具呀,园林里的石头呀——可我们偏偏没有想到给自己取名!但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说法。
  “我是萱野吉藤。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在我的林中散步呢,而且没有男人保护你们?”
  我开始寻思,绞尽脑汁。“这是一次……一次比赛。我们以黄昏为题比赛写诗,我和我的侍女们。”侍女们点点头,赶紧附和。
  “你就住在这附近?”他问。
  “哦,就在这片森林的另一边,大人。”
  他点点头,狐狸的魔力使他接受了这一点,即使穿越这片森林里要一天的艰难路程(他自己亲自走过)他还是相信了我的话。“不过,这里还是很不安全,天色太晚了,已不宜回家。能否请你和你的仆人赏光到我府上做客,等你的亲人过来接你们?”
  我想到了那些宅院,突然想起了式部——漫无目的地闲逛,像往日那样等待着吉藤。即使她现在出门在外,她的幽灵也会萦绕在屋里。我往后直退缩。“不,我不能去!”
  他显出如释重负的样子,也许吉藤同样感受到了式部的存在。“那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家。”
  “那太好了。”我欣然答道。“我就住在那边。”
  也许,他从真实的林中小径一踏上这条狐道便会识破假相,可他一直在看着我,试图越过我举起的扇子看过来。穿着繁复的袍子走起路来多有不便,可他却误以为这是我不常走夜路的缘故,因而表现得十分热切。
  狐道绵长而曲折。我们沿着它一路走着,直到看见灯光。“到家了。”我说道,拉着他的手,领着他走过最后那几步。这时候,他已经陷入魔法,并没有注意到他必须爬在泥地上,扭动身体才能进入位于仓库下面的那漂亮房子。我站在走廊上,仆人们簇拥在我身旁,挡住了他的目光和惊叫声。
  “你是这家的小姐?”吉藤问。
  “是的。”我答道。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把花园照得通亮的火把和石雕灯笼,以及那些饰有镶边、用红黑色缎带捆着的做工考究的竹帘。“你们想必是一户殷实之家。”
  他跟我走进会客厅,仆人们已经在那里设置了一个幕帘。他们要在这里让我保持一份女人的矜持,尽管此前我已犯了忌讳,让一个男人看见我走路,看见我毫无遮掩的面容。我坐进了幕帘后面的座垫里。
  主人仍然站在那里。“也许我应该走了,你的家我也见识过了……”他说道。
  “哦,请等一等!我的家人会希望对您的善举表示谢意。请坐吧。”我听见仆人给他端来了一只座垫。
  一扇门啪嗒一声推开。我知道,来者肯定是我们家的一只狐狸,因为仆人在房子里走动完全是悄无声息的。这时候,我听到了哥哥的声音。“我刚刚才听说您大驾光临寒舍。让小妹一人迎侯大驾,实在抱歉!”
  我觉得吉藤做了个手势,可我却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哥哥又接着说道,“我是三芳清之的孙子,我代表三芳清之欢迎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有人记得起名这事!)“今晚,请接受我们的招待。”
  “我是萱野吉藤,感谢贵府的招待。”
  “晚餐马上就会端上来。我去跟爷爷禀告一声,他今晚在闭关守戒。不过,您的光临定会让他感到无比荣幸,等到他守戒结束,他再来亲候大驾。请原谅,我去派人禀告他一声。”障子啪嗒一声关上了,我听见哥哥窄小的狐狸脚垫发出声音渐渐离我们远去。
  那一夜,他没有再回来。我的母亲和爷爷也没有出现。陪伴我们的只有那些沉默寡言而手脚勤快的侍女。我们聊了起来,吉藤还开了一些玩笑。过了一会儿,我放下扇子,将幕帘上的一个饰片撩到一边,这样,我就可以借助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看清他的面孔。
  我的侍女给主人端来了一个小漆盘,上面摆有干鱼、海藻和小鹌鹑蛋,还有一碗盛得满满的白米饭,以及一只泡有绿茶的开片釉茶壶。此外,还有精雕细刻的象牙筷子、吃饭和喝茶用的小浅盏。我用鼻子嗅了嗅,闻到了香水和那些精致的小吃的味道,同时,我也闻到了哥哥以前捉来存着的那死耗子的味道。主人他手握麦秆挑起几片鼠肉,喝着从枯叶上收集的雨水。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我们聊个不停。他说:
  “‘薄云散尽一山现,
  一位佳人隐帘间。’
  “我想看得更真切一点。”
  这又是另一首诗,我应该做出适当的回应,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长时间的沉默。如果我再不说点什么,他会觉得有些常异,就会朝四周张望,觉察到自己不是坐在眼前这座房子里,而是蹲在肮脏的泥地中。到处挂满了蜘蛛网“请坐到我的身边。”我说道。
  这样做有点操之过急,可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管怎么说,这一招确实管用,因为他几乎连眼睛都没眨就站起来,走到帘后,和我坐在了一起。
  一个有地位的女人很难有独处的时候,侍女们总是陪伴在身边。可此时她们已悄悄地睡去,只看见暗处几小堆不起眼的袍子。甚至还有一个侍女打起了呼噜,发出一阵阵不雅的鼾声。不过,我倒要感谢她的鼾声,它使得这些侍女们显得更为真实,也让主人对我们在此隐居深信不疑。
  我用扇子遮面,他将扇子推开;我用衣袖遮面,他轻轻地将衣袖拂到一边;我用双手遮面,他把我的手抓在他的手里,亲吻着。
   之后的事情水到渠成。 我以前交配过,与我的哥哥有过云雨之欢。可我想,那时我们还太小,我没有生仔。我想,与人类的云雨之情大概也没有多大区别吧——只是干净文雅一点罢了——可我发现,实际情况完全不一样。吉藤十分英俊,哪怕是头发被搞得乱七八糟,长袍卷到了一边。他的堂堂美貌让我流泪;他的手抚摸着我的乳房让我流泪;我用手触摸他的感觉让我流泪;他那完美的天梦之浴更是让我流泪。他用指尖轻轻地擦拭着我的泪水,我更是无助地抽泣着,羞涩地用长发掩住脸庞。
  “亲爱的,怎么了?”他轻声地问道。
  “她会觉得多么伤心啊!”我自言自语。
  “谁?”他问道。
  “您的夫人。”我答道。
  他耸了耸肩。“我爱的是你。”
  我知道,狐狸的魔法已经把他完全迷住了。

  黎明来临,吉藤并没有离去,似乎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之是一次单纯的调情。当侍女帮我整理衣裳,在我的长袍上喷洒香水时,他就待在我的身边,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
  这时候,一扇障子被推开了,爷爷出现在我们面前。穿着红黄相间的长袍。我尴尬地叫了一声,我们昨夜在床上翻覆的迹象显而易见,甚至连床榻上的围屏也显得相当凌乱,上面的饰片已经不是昨晚摆好的样子,可爷爷对此缄口不语。
  “啊,你就是那位后生吧。”他说道。“我是三芳野清之。很高兴见到你。”
  吉藤鞠了一躬。“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昨晚,我的孙子已经告诉我了,可我当时在闭关守戒。请原谅只有我的孙女招待你。”
   主人低头致意。“您的孙女是一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
  “哦,是的。”爷爷说道。“我希望你说的是心里话。”
  “我说的是真的。”吉藤说道。“而且,贵府如此雅致……”
  “嗯。这里随时欢迎你来。现在,你必须留下。”
  “我感到荣幸之至。”主人说道。
  “过来跟我畅饮几杯。”爷爷说道。“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
  我幸福得有点眩晕,目送着吉藤和爷爷离开房间。当我的爱人回来时,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们准备结婚!
  按照习俗,我们要在一起同床共眠三夜才算正式完婚。第三个晚上,我们要在一位僧侣的见证下一起吃饼子、喝清酒。我所看到的婚礼与主人所看到的并无二致:我们穿着鲜艳的长袍,那位僧侣用一双长手朝我们比比划划行着法事,我的家人在一旁观礼,母亲的头上佩带着紫藤花。可是,当我喜极而泣时,婚礼的真相变得若隐若现,真假莫辨:四只狐狸和一个满身污泥的疯男人蹲在肮脏的黑暗中。我爱吉藤:难道我不想给他最好的吗?难道这一切比他那座漂亮的宅邸和那位守候在家的娇妻还好吗?
  不。对他来说,什么才是最好的,我不在乎。我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毕竟,我只是个狐狸。
  我们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夫妻生活。起初,吉藤几乎整日整夜地陪伴着我。我们经常行云雨之欢:大多是在他对我吟诗的时候。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们没在一起同床共枕时,他就悠闲地待在我的房间里,在那里舞文弄墨。很多次他坐在一张齐膝高的漆案前奋笔疾书,只见那墨色乌黑光亮,如白雪中露出的湿润的黑石。有一次,我站在他的背后看着他挥毫泼墨,读着那些刚劲有力的大字:
  “茶碗釉深褐,宛然如天泽;
  此碗色何如?青色抑紫色?”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随后我意识到:又是一首诗。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的脸红了,随口说道:“你一直在写什么?”
  “我在写日记。”他说。“我一直在写。我的夫人……”他的声音逐渐降低。我屏住呼吸,因为我知道,他不是说我。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笑了起来。“我想到了一件事,可又记不起来了。或许以后还会再想起来。”
  “上床吧。”我低声说道。他摆脱了那个想法,没有再去想它。
  过了一段时间,吉藤开始越来越多地丢下我,和我的爷爷、哥哥待在一起。我叹了一口气,可我知道他这样做并无不妥:男人自然喜欢跟男人在一起。狐狸的魔法如此之大,竟然让我的主人能够履行他真实生活中的职责。来我们家登门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有送信的、办事的,甚至还有来自江户的使节。吉藤在官场上熟人众多。他还为我哥哥在附近找到了一份秘书之类的官差。
  这事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连我都觉得奇怪:我们是狐狸,能做什么样的差事呢?其实也没有什么差事要哥哥去办的,没有任何信差,也没有什么报告要送往江户。这一切全都是梦。可我们一家觉得从吉藤这种贵族生活中得到了不少好处,似乎这一切都真实存在,我们都变成了人:捕猎比以前更有收获了,而且天气也不错。我无法解释。一切都是狐狸的魔法。
  有一天,我的丈夫和爷爷出去打猎。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想找点事做。我玩起了我的扇子,把它折起,放进我的袖子里。当我又伸手取扇子时,拿到的却是爷爷给我的白色小球。就在我盯着它看时,哥哥跑了进来。
  “妹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宅子出事了,非常可怕的事。”
  “什么…什么事?”我问道。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丈夫的另一个家。我吓坏了,以为吉藤已经逃出我们为他制造的魔法世界,回到了现实世界,找到了他回家的路。
  “他们正在到处寻找他,到处派人寻找。你去看看吧。”他拉着我的袖子,把我往外面拽。
  我有些犹豫。“她在那里吗?”
  他摇了摇头。“我想不在。全都是仆人,还有他的儿子……”
  “他有个儿子?”我问道,随他走了出去。
  从女人身再次变为狐狸并不容易:感觉仿佛是被一块石头绊倒,扭伤了肌肉一般。我和哥哥蹲在仓库下面的地里,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有一个男孩面孔很像吉藤:在观察我丈夫的那些日子里,我怎么就没有见过他呢?他年龄还小,可他胸有成竹地吩咐仆人的样子让人觉得似曾相识。仆人们奔赴各个方向。一位僧侣走在花园里,口里念着佛经,诵读着经文祈祷吉藤回家。我看到僧侣经过我们身边时脚步慢了下来,我一阵紧张,可他并没有停下。我笑了:神通无比的佛啊,竟然被狐狸骗过去了?我们观察了一段时间,没有人来查看仓库下面。毫无疑问,这地方似乎太小了,不可能藏着一个大活人。
  当我变回女人身时,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我告诉母亲时,她惊叫起来。“怀孕了?”
  “我能感受到它。当我再次变成女人时,我能感受到它,一个小男孩。”
  “一个儿子,噢,这是个大好消息!你将给这个家带来无上的荣光!”
  “怎么会呢?我是狐狸,我的孩子自然也是狐狸。他会发现的,而且会离开我。”
  母亲笑我。“你已经和男人过了这么长时间,可你还没有学会最简单的事情。他看到会是一个儿子了,因为这正是他想要的。他会非常兴奋!我要去告诉你的爷爷。哈,一个儿子!”
  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吉藤非常激动。随着肚子里孩子的成长,我变得越来越重。过了一段时间,我连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都几乎迈不开脚步。丈夫的职责使他经常外出,虽然他一有空闲时间就来陪我,可我发现自己常常会觉得无聊。我不时拿出那个白色的小球自娱自乐:把它抛向空中,再把它接住,当它从我的手里滚落时,侍女们就会帮我捡起来。
   生孩子对我来说非常容易,瓜熟蒂落,比较轻松。吉藤一得到我母亲的允许,就急忙冲进房间,掀开幕帘走到我的身边。
  “我的儿子,让我瞧一瞧!”他说道。“我的夫人,你真了不起!”
  我示意保姆将孩子抱过来,交给我的丈夫。他揭开了孩子身上紧紧裹着的布料。“多棒的孩子!夫人,你真伟大!一个漂亮而健康的男孩。”
  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的背影蜷缩在黑暗中,吻着狐仔那紧闭的眼睛,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狐狸的世界,时间真是不可思议。对我们狐狸和吉藤来说,一晃几年过去了。我们的儿子一转眼就长大了,已经可以用玩具弓箭来捕捉小鸟,还可以骑上一匹肥硕的黄黑色斑点的矮种马。然而,过去的这几年,对外面的世界来说,只不过是几天时间。有一天,负责给我们带来食物的哥哥说,我丈夫的另一位夫人回来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问。我看着儿子练习他的毛笔字,他歪着脑袋看着在暗哑的旧墨迹上刚刚写下的新墨的光泽。就我们的魔力而言,眼下纸张还非常匮乏,我们不能让孩子随意浪费。
  “忧伤。”哥哥答道。“你想看到什么?”
  我摇摇头。这时候,我想起他看不到我,我坐在幕帘的后面。和平常一样。“我希望她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会觉得好受些。”
  “她怎么会呢?”他说道。“这几年,你把吉藤留在身边,可在她那里,他只是失踪了几天而已。”
  小球从我手上掉落,在地板上滚动着。“怎么可能呢?”
  哥哥发出不耐烦地叹息声。“妹妹,你上次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不知道。反正是在孩子出生之前。”
  “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听起来十分震惊。“你为什么不出去?病了吗?我知道你在照料孩子,可那仔子已经断奶了。”
  “丈夫在身边时,我就喜欢待在这里。”
  “妹妹,我们过去常常一起玩儿,只有你和我。还记得吗?我们在那片林子里奔跑;晚上,我们在那座规整的花园里捕捉老鼠,还玩‘阴影突袭’的游戏。你究竟是怎么啦?”
  “没什么。”我说道。可话一出口,我知道我撒了谎。我遇到了那么多事,又能从何说起呢?
  “那就跟我出去看看。就现在。”哥哥跳起来,撞倒了幕帘。我抬头看着他,吃惊得竟忘了用袖子遮住我的脸。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我的儿子看着我们,我朝保姆挥挥手,她把我儿子抱起来,带着他离开了房间。
  “很好,”我说。“我们又成一起玩耍的狐狸了。”
  这一次,从女人身脱胎换骨极度痛苦,好像我的皮肤被拉开了似的。我弯下腰,直至那种失落感消失,哥哥用鼻子蹭着我的鼻子。当我感觉好一点时,我抬起头,离开了仓库下面的洞穴。
  这是一个傍晚:月亮已近圆满,星星隐约可见,天空的东边已是星光璀璨,而西边却依然黯淡无光。我们穿过那座布局规整的庭园,走在那片树影之下。当我在拱桥旁越过那条溪流时,我看见了自己在流水中的倒影。我感到十分震惊,上岸时一个趔趄,滚成一团。
  哥哥挡住了我,用鼻子朝我嗅了嗅。“怎么了?”他低声问道,可我摇摇头。这个动作对我的狐狸身来说并不容易。我没有告诉他,我在我的倒影里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座宅邸已经亮起了灯:走廊上设有火把,尽管夏夜里暑热难当,可那些厅堂里还燃起了火盆和亮油灯。许多障子都开着:我看见飞蛾飞进去,烧死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北厢房是式部的住所,那里灯光昏暗。我几乎爬到了那条走廊上,尽力朝里面望去:我看不见她,可我看见她的衣袖半露在她的幕帘下。一位僧侣跪在幕帘前,诵念着佛经。晚风将幕帘吹向一边,在侍女将它理好之前,我看见了式部,看见她在幽暗中神情憔悴而忧伤。
  这座宅邸的正房里却灯火辉煌。丈夫的另一个儿子和穿着旅行服的两个年龄较大的男人站在一起。他们看上去像是式部的兄弟。他们带来了一截和人一般高的树干,簇拥在它的周围,一位僧侣和众多仆人挤在花园里看着这边。每个人都穿着奇怪的装束,是在哀悼,我明白了。这让我非常吃惊——又没人亡故——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一定是在为我的主人哀悼。我觉得这真可笑。可想到这里,我的胸中莫名其妙地隐痛起来。
  那个男孩用一把木槌子和凿子向那个树干凿去。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哥哥低声问道。“人类真是古怪。”
  “不管是什么,我不喜欢这样。”我说。
  “嗨。走近点。至少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哥哥向前爬过去。
  “哥哥!”我压低声音喊道,可他没有回头,于是,我跟着他往前挪动。
  正房里, 男孩将凿子和槌子交给了式部的一个兄弟。
  “完成啦,忠贞?”那人问。
  我眯缝着眼睛看着那块木头。这么近的距离,我可以看到它上面雕有某种图案,可我分辨不出雕刻的是什么。那个僧侣走上前去,两名助手将香丢进正房的火盆里。房里的其他人全都趴在地上,开始轻声祈祷。那僧侣向前跪去,嘴里开始大声诵念佛经。
  他在向十一面观音祈祷(再次眯眼看时,我明白了那雕刻图案的意思:有一簇脑袋,有手臂,还有结跏趺坐的双腿)。当他祈唤着这位神明时,我肩上的皮毛不禁悚立起来,皮肤因绷紧而感到刺痛。“我讨厌这个东西。”我压低声音对哥哥说,他只是用鼻子拱了拱我,又接着听了下去。
  其实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记得这个僧侣——那一次,他同样祈福,还从我们身边走过,却什么事也没有。这一次又能如何?只听他不停地诵念着,卜问吉藤的尸首所在。焚香的烟从炉子里袅袅升起,散发到花园静止的空气中。一缕青烟似乎朝我们飘来,像是一条在寻找目标的烟雾状的青蛇。青烟的顶端随着一丝微风升起,活像一条蛇的脑袋。我的勇气一下子没了,飞快地逃跑。我的心砰砰直跳,因为恐慌变得沉重起来。我几乎不敢回头去看我跑过的那个花园。
  我跑进仓库下面的洞穴,迅速变回女人身。我站在那里,浑身瑟瑟发抖。“相公!”我焦急地呼唤,“相公!你在哪儿?”
  我穿过厅堂、走廊,惊慌已让我抛下了矜持,不再顾虑会被家里的男人看到,我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当我来到一走廊时,吉藤从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快步走出来,同时放下了身后的帘子。
  “夫人?”他问。他皱着眉头,满脸的疑惑。“我这里有使者来访。我们听见你在到处喊叫……”
  “相公!”我喘着气。“我很抱歉……我知道这样很不妥当……只是……我很害怕……”
  他的脸变得温柔起来,快步走向前来抱着我。“怎么回事?孩子呢?现在没事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这里。”
  我吞下一口气,试图控制我的气息。“不,不是我们的儿子,他很好。”我怎么告诉他呢?“一条烟雾状的蛇,好像在找你。我……一定是做了一个恶梦。我醒来时,独自一人,我感到很害怕。”
  “独自一人?你的侍女哪儿去了?”
  “她们在那儿。我只是……因为你不在而感到寂寞。”我依偎在他身旁,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颊抽泣着。他抱着我,说着安慰我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我的手,把我交给了一个站在阴暗处的侍女。
  “好些没有?”
  我抽了一下鼻子。
  他拉着我的手。“我要去处理一下事务,过后,我就过去陪,如果你喜欢,整个晚上都行。”
  “好的,”我说道。“那你快点。”

  有五个人待在我的房间里。我坐在比较黑暗的地方,掷着我的小白球。那条烟雾状的蛇依然困扰着我,我感到恐惧,嘤嘤啜泣,渴望吉藤早点过来。儿子正在熟睡,保姆将他递给我,我看着他,慢慢地蜷缩在被窝里。“瞧,相公一定爱我。”我自言自语道。“这显而易见;哪位神佛也没能将他带走,任何神佛也无法威胁到他对我的爱。”后来,我又想到那条烟雾状的蛇。我紧张得跳了起来,在屋里踱着步,两眼目不转睛地朝我们那美丽的狐园望去。吉藤还没有来。
  可十一面观音来了。这一次,他是化作一个老者出现,而且只有一个脑袋,手里还拿着一根棍棒,可我知道这就是他。在这个由狐狸的魔法变幻出来的世界中,他不是变出来的。他的身上散发着那种僧侣的香火味。不是他还能是谁呢?他穿过庭园,快步走过那些精心布置的树木,还有我们的假山和人工湖。他的身后留下一条踪迹,就像人一边蹚过溪流时泛起的泥浆。他走过之处,魔法造就的幻象就会被撕裂,留下裸露的泥土和那仓库的影子。随后,魔法在他身后几步远的裂口处旋转,将幻象的裂缝重新封住,而他周围始终留有一道真实世界的长切口,犹如婚纱裙的拖尾一般。
  他径直穿过我们的创造物,朝我们的房子走来。
  “不,”我尖叫起来,跑上走廊。“别将他带走!”
  那人继续前进。我冲进丈夫所在的那个房间——他正和来自京都的一位使者以及他的秘书坐在那里。“相公!快跑!”
  “夫人?”他惊讶地质问。我觉得身边的走廊在震颤、解体。我双膝跪倒在地。吉藤跳了起来,手里握着剑鞘。当观音从我的面前经过时,我抓住他的长袍,用手紧紧抠住他的剑带,任凭他把我一起向前拖去。可他一点都没有放慢脚步。
  “你要干什么……”我的丈夫吼道。那人将手中的棍棒向他捅去。吉藤往后一跳,拔出他的剑。
  我尖叫了起来。那把剑碎裂成了一把肮脏的稻草。丈夫厌恶地看着它,把它扔在地上。那人再次用棍棒捅他,吉藤向后退去,穿过了房子。
  “留下他,请你留下他,那些人对他毫无意义,我爱他……”我不断恳求道。那人拖着我穿过房子,进入花园子。我的手被剑带坚硬的边缘划破,流出血来。在这虚幻的世界中,真实的热血流淌在我掌上。吉藤不停地回头,试图帮助我,可那人又捅了他一下,迫使他踉踉跄跄地躲开。
  剑带的皮革上沾满鲜血,我的手指一滑,倒在那人的身后,就在那座仓库下面一个角落泥地里。那观音又朝我的丈夫捅了一棍。逼着他从我们的家里爬出来,笔直地站在他的菜园里。我也跟着他爬了出来,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我穿着长袍躺在仓库边,手上沾满鲜血,长发拖在地上。
  外面依然是黄昏。这是吉藤来到我身边的第十三个夜晚,也是他在我们狐狸世界的第十三年。几乎所有人都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这座花园里,窃窃私语。吉藤在我眼中有着双重形象,就像透过水面看到的扭曲的东西:英俊潇洒的他,穿着精致的长袍,长袍已有些脏了。手上依然握着空剑鞘;蓬头垢面的他,便服污秽而破烂,手里拿着一根被虫蛀的小棍棒:一个与狐狸一起生活在土穴里的人。
  那个男孩第一个看见我那正在四下张望的丈夫。
  “父亲!”他大声叫着,扑向了吉藤。“是您吗?”
  “儿子?”丈夫犹豫不决地问。“你是忠贞?”我看出他的记忆在渐渐恢复,可狐狸强大的魔法已经严重影响了他对事物的认识。“我走了之后,你怎么没再长呢?”
  男孩伸开手臂搂住他。“哦,父亲,您究竟是怎么啦?怎么变得这么苍老!”
  吉藤将男孩推开。“这没什么。我来这里只是将你的母亲送回娘家。我想她现在回来了吧?你的母亲回去省亲后,我感到非常孤独,而且,她离开了那么久。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一个非凡的女人,并和她结了婚,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我必须承认,他长得比你漂亮许多。你知道,他是我的继承人。你不再是我的嫡子了,忠贞,我非常爱他的母亲。”
  男孩抬头朝一个阴暗的房间望去。我看到那里有一个人影,长袍微微飘动,我意识到那是式部在暗中监视。她深谙妇道礼仪,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过来迎接她的丈夫。男孩又转过头对着他,“你们这个儿子在哪儿?”
  “呃,就在那边。”我丈夫说着,指向仓库。
   就在 这时,他们看见了我。“狐狸!”一个人喊道,随后,他们所有的人都喊了起来:“狐狸!狐狸!”男人们带着棍棒和火把朝我所在的朝仓库这边冲来。
  “相公!”我尖叫起来。“拦住他们!”
  他犹豫了一下,显然感到困惑不解。“夫人?”他声音颤抖地问。
  “狐狸!”人们喊道。
  “请别离开我!”我哭喊着,将手伸向他。他朝我走来,那男孩扑向吉藤的怀抱,使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就在人们追上我之前的那一刻,我抬头又看着那座宅邸。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孔,她站在凉台上,我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我知道,在所有人中,只有她把我当女人看。

  那些男人们追上我之前的那一刻,我抬头又看了看那座宅邸。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孔,她站在走廊上,我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我知道,在所有人中,只有她把我当女人看。那些男人追着我们。他们放低手中的火把,并用棍棒到处乱戳。我的家人四处逃散,包括我那尚未成年的儿子。他们对我紧追不放,直到我在慌乱之中挣脱了女人身的外表,才得以摆脱他们。疼痛使我失去了知觉,但我的狐狸身依然拼命地奔跑,脚上的肉垫已经血肉模糊。
  再后来,我又变回了女人身。令我窒息的恐惧使我吓得病倒了。我的房子空空如也,只剩下了仆人,他们给我带来了干净的衣裳和食物。
  从那时起,我便在苦苦地等待。我的家人没有回来。爷爷老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经受住这场追逐的惊吓。我的母亲,哥哥还有儿子也不见了。我希望他们在一起,我担心他们已经被冲散了。
  吉藤哭了好多天,我趁着夜色爬到他的家门前,听到了他的哭声,听到他呼唤着我和我们的儿子名字。他的家人请来几个僧侣和一个阴阳师,想净化掉我丈夫身上的“狐魅”,可他们说他受到的魅惑太深。最近,我听见丈夫说,他已经病愈了。我不知道究竟应该相信谁。对我来说,那似乎不像是病,而且他听起来也不像是病愈了。
  没有我的家人,这宅子和仆人难以维持下去。花园消失了,就像迷雾一般逐渐散去。这座宅子也在一间一间地消失。我很少离开我的厢房,也不想知道我的家已经消失多少。我的仆人渐渐少了,他们比以前更加少言寡语。我也曾想过离开这里,再一次脱去人形,重新回到那片森林里自由奔跑,可我知道我不能。我不再仅仅只是一个狐狸。
  可我也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我知道,守候是女人的职责,永远沉浸在忧伤中,耐心地等待她的主人。我知道,那些古老的传说会告诉我,在这样的分离之后,我应该等待他的归来,直到在等待中寂寞地死去。不过,我已经孤独地等待了很久很久,抛掷着我的小球,迷惑不解地读着吉藤的日记。这一切我已经厌倦了。
  我想出了一个计划,一个简单的计划。那时还是夏日,他与我在一起度过了十三天。眼下已到了冬季,今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天上浮着一层像我的小木屐那么厚的冷云。我非常了解他。今晚,他会来到花园里,为这雪景和月色呤诗作赋。我会在他路过的小径上滚过我的小白球。如果他心中依然还惦记着我,他就看见小白球,并明白其用意,然后找到我。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一次,我们将过着真实的生活,不用在黑暗里等待,也没有任何魔法,而是根据我们的选择一起过着人或狐狸的生活。如果他真的愿意留在那里,与式部和那个孩子待在一起,那他眼中看见的小白球不外乎是另一片雪花而已。
  我想,他会看到这个球。
  我刚刚想到了什么——
  狐狸的魔法:
  僧侣啊,你们可以改变他的一切,
  可永远也改变不了爱情。
  我想,这就是一首诗吧。

  (原载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10年8期)

《狐狸的魔法》 作者:凯济·约翰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