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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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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启示录》
作者:陈楸帆

正文 后启示录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
  ——《盛夏的果实》

  1.
  开始,他总以为那是些蚊子,直到第七个失眠的夜里,他起身趴在地上做俯卧撑,……24、25、26……之后,那些纷飞的小黑点逐渐象气球般膨胀,在星空下作凡高式的旋转,挤压着他的眼球。不巧的是,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于是,伴随着嗡的一声巨响,额头上炸开了一片白光,而他,缓缓地倒下。房间、窗台上的兰花、倾颓的城市、明亮如昼的夜空……整个世界以极快的速度逃离他下坠的躯体,象最初一样。象最初的最初一样。
  是的。我必快来。
  灵在水面上运行着。爱默生错了,阿西莫夫是对的。
  还有可怜的居维叶①。
  可这一切对他已经没有意义。

  2.
  大概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他坐在CD CAFé的角落里,对面放着一杯喝了三分一但是已经被捂热的冰水,里面缓缓地打着转,象凡高的星夜。没有乐队表演,空气中飘着Chet Baker的Stella by starlight,那是他脸上爬满皱纹之后,摔成肉酱之前的最后一张唱片。年轻真好,年轻时死去真好。
  我要我自己的生活,一直都想要。
  他耳边回响着她那句话,一边竭力地想辨清桌面上那张纸条的内容,好象是广告。
  没有酒精,没有近视,可他失败了。
  他恼了,抓起了纸条。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他笑了,另一句话从时空缝隙掉了出来,之前它被储存了两年。
  我们会有我们自己的生活,会有的。
  保质期已过,请勿食用。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伴随着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象被压在了巨大的褐色幕布上,没有深度,没有方位。他膝盖一软跪了下去,额角磕在桌沿上,湿漉漉的一片。

  3.
  13世纪的英国圣方济各会修士罗杰·培根开创了合乎现代规范的自然研究,而400年后另一位培根接过他的担子,强调以观察与实验作为建立新的认知体系的基础,人们称之为科学。这种信仰迄今已数百年,有信,有望,有爱,这其中最大的不是爱。
  他决定去拜访他的一位医生朋友。
  全面检查之后,医生笑笑说,拿几支眼药水回去,每天三次,每次滴完闭眼8小时。
  他楞了一下,笑了。
  “你没事,多休息,别把自己整太累了,对了她怎么样。”
  “……走了……”
  哦。医生脸一转,指着玻璃外的另一个房间。
  “最近忙得很,都是些滥用抗生素的,难办。”他摇了摇头。
  他顺着医生的手望去,在那白色的幕布后,有一个个幽灵似的人影飘动,他想起医生喝酒时喜欢引用的一些骇人的笑话。

  4.
  在亚里士多德的《诗论》下册中谈到,笑可以使愚人免于恐惧,笑可以使人们明白,这世界比我们相信的还要糟。
  而先知说:我在嘴上放了勒绳,哑口不语,自我谦卑,我制止自己连真实的事也不说。
  那本书还没被找到。

  5.
  你知道吗,自你从子宫脱落开始,就有无数的微生物附着在你身上,它们的总数量是你身体细胞的十倍。看你的脚,每平方厘米大概有2-3万个,当然,汗毛重的和香港脚要乘以3,头发、腋下等毛发浓密、腺体发达的地方可以达到250万,脸,哈哈,中东油田,细菌天堂。含在嘴里的啤酒突然变味了,迫不及待地想喷到他脸上。
  “正如我常说的那样,”医生把他从酒吧拉回到诊所,“它们并不都是魔鬼。”
  你知道吗,微生物世界其实跟人类世界一样,葡萄链菌会在我们的嘴里建立城市,我们管那叫“膜”,每天有成千上万的罗马就在你唇齿间建立崩溃,每天都有过亿的生命在你体内发动战争,生存或死亡。你知道吗,沙氏菌就象希腊人一样,借着脂肪分子这特洛依木马潜入人体,而幽门螺杆菌虽然对大部分人是无害的,但总有两成人会对它们发生反应,千方百计杀灭它们的同时也损害自己的胃壁,就象对待知识分子一样,哈哈,还有还有,在你死去的时候,就会有腐败分子芽孢梭菌开始吞噬你的蛋白质、脂肪和肌肉,直到你变成一堆……
  “你知道吗,”他突然打了一个寒噤,看到医生严肃的站在面前。
  “我怀疑你得了CFS,慢性疲劳综合症,去年美国就有600万人得了这种病,特别是你们这些节奏快,强度高,压力大的压榨性行业,而西医现在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
  “我会怎么样?”
  “很难说……最坏的情况……我想你需要的不是西医。”他掏出一张小纸片。“这是我的一个熟人。”
  他仔细地辨认着那几行潦草的手书。“还有,小子。”他抬起头看着医生一脸沉重。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下次喝酒可要记得叫上我哦,我不老吧,才32耶。”
  呵呵,他玩味着医生的叹词,笑着走出了诊所。
  我才26。
  罗杰·培根1277年被指控玩弄魔术和占星术,在狱中度过了15年,当他重见天日时已经是78岁的古稀老人,两年后死去,据说临终前他曾说:“为了结束无知,我自寻烦恼,为此深感后悔。”

  6.
  窗台上的君子兰贪婪地吮吸着阳光,然后把柔媚的身段舒展成一朵怒放的星云,旋臂披盖在青瓷花盆的边沿,熠熠生辉。
  又是一个艳阳天,他抬起头,屏保上绿色的字母如流星急速滑坠,在深邃的黑暗中拼出“THE MATRIX”,子宫、母体、矩阵……存在即被感知,贝克莱说。
  他揉揉模糊的双眼,试图找寻昨晚最后存储的数据,未果,却记起了昨晚残留的梦。
  黑色的老人,在狂欢的舞会上出现,跟他说话;黑色的老人,在丛林中出现,跟他说话;黑色的老人,在他的枕边出现,跟他说话;他不说话。老人给了他一支墨绿的试管。他是一个小孩,一个拥有魔力的小孩,能够帮人消除病患的小孩。腹部胀起、蠕动,小孩怀孕了。他惊恐地跑出村子,跑进森林,躺在草地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鹿来了,舔舔他的手,吐出了一具巴掌大的骸骨。
  虎来了,舔舔他的脚,吐出了一滩粉乎乎的肉团。
  蛇来了,舔舔他的脸,吐出了一汪黏糊状的血污。
  他恢复了,回到村子,黑色的老人倒在田野的中央,腹部凹成一个黑色的洞。
  他并没有弗洛依德或拉康一番,只是感觉隐隐作呕,因为他已经在这机器前呆了数十小时,而那该死的答案并没有随着他脑癌发病几率的提高而得到解决,结果他又想起了挂在肾脏上方3厘米处的手机。能源早已枯竭。
  戴奥尼夏的宠信,狄厄尼索斯,丢番图方程②……

  7.
  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安息了。
  5.4亿年前。寒武纪。

  不行,他无法集中精力,如何在三个非线形关联的混沌世界间建立通道,如何突显创意与可玩性,如何在偶然与必然间达致奇妙的平衡……这简直是僭越上帝的工作,而他只是个小小的游戏程序员。
  他曾经期盼从各色小药丸中能够求得灵感,不不,当然不是“墨斯卡灵”或者麦角酸酰二乙胺,虽然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奥尔德斯·赫胥黎曾经疯狂迷恋着它们,甚至披头士还将后者谱成著名的《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但他们对于这个美丽新世界来说,确实已经过时了。
  然而他呕吐、无力、厌食,他看着茶杯上橘黄色的花纹盛开蔓延,洛可可式地缠绕着所有裸露的物体,他看着那疯狂吮吸着能源的手机屏幕上,蓝幽幽地闪着那条重复发送的信息,时间大概是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
  就快到了,别急。
  他想起了那张纸条。

  8.
  曼德尔布罗特于1975年由拉丁语Frangere创造出了英文Fractal一词,词本身具有"破碎"、"不规则"等含义,由此他成为分形几何的创始人。1980年,他发现并以他的名字命名了Mandelbrot集合,描述了整个宇宙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构成自相似的结构。如果你无限地放大集合图形的边界处,将会发现无限复杂和精细的结构,正如叶芝的诗句所说的。
  他在一片脉络复杂的巷道里转悠了个把小时,阳光打透脉络复杂的树叶,在脸上投下脉络复杂的阴影。
  “你的脉象很乱。”老头话不多,但很实际。
  “能不能好全看你自己了。”
  他擦着满头的凉汗,看着老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想到了黄土高坡。
  略显破落的店面,墙上挂着中药店常有的摆设,鹿茸、玳瑁、虎骨,柜台里陈列着各色动植物干本,海马、冬虫夏草、蛇蜕、全蝎、蜈蚣……犹如让·巴普蒂斯特·乌德里的经典尸画。他眼前突然闪过一片漆黑。
  舞会在继续,肥胖的贵妇咀嚼着丰美的雨林,赤裸的男女沙漠般爬行交媾,政客的承诺里泛着海水的油光,狂欢狂欢,第七位天使号角尚未吹响,瞎盲的巨眼从南北对望。
  老头递过一管墨绿色的药剂,“先喝了它。”
  他犹豫着。
  “你现在阴虚到了极点,这是给你补气的,后面还要用针石打通经络脏腑,扶正祛邪。”
  他喝了,不多久,腹部蠕动着发出鸣响,恍如有生灵孕育其中。

  9.
  福柯说,古典知识的中心是“类似”,恰如佛教中的因陀罗网,每一颗珠子都映照出其他所有的珠子,当然后一句不是他说的。拿破仑登上宝座,拿破仑树起了雕像,拿破仑背叛了革命,拿破仑是头猪,在奥威尔的农庄里。科学亦然,象所有政治制度一样,它是自洽而合法的,它信誓旦旦让所有人相信,世界是归纳出来的,而非演绎。
  可上帝也掷骰子。
  在大概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
  那天,雨很大。

  10.
  “这小子老给我添乱。”他知道老头在说他的医生朋友。“前几天才过来几个滥用抗生素的。”
  “这病很难治吗?”
  “滥用抗生素不是病,但一病起来就收不住了。”
  “为什么?”
  “科学的现代人都信西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一有病毒细菌就用药去杀,那病毒也不傻,跟人一样懂得优生优育,这一代被灭了,下一代的抗药性就更强,细菌一天繁殖多少代啊,如此大战三百回合下来,病没治好,人倒被药毒垮了,十药九毒啊。而且对下一代也不好,你看现在得白血病的小孩那么多。”
  你知道吗,上世纪初,人的白血球正常数值为8000-10000,后来逐步下降,50年代是6000,90年代已到4000之下了,就跟计划生育一样。可耐药菌株却象他妈的私家车一样浩浩荡荡,连大肠杆菌和痢疾杆菌这种贫下中农也有了耐药菌株。治疗败血症的青霉素用量已由几万单位加大到几千万单位,虽然用了重刑,但死亡率仍回升到抗生素问世前的水平。
  医生的笑话。
  “那您说应该怎么办?”
  老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中医讲五行,讲阴阳调和,病因有内外之分,外有风寒暑湿燥热,内有气血津液正邪,当然,还有心因。”老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西医讲堵塞打压,中医讲清舒调理,这里面当然有中西文化差异的作用,而更重要的是,我们有天人合一的观念。天与人是相对应的,甚至世间万物都相互隐藏,相互联系,连人体的各部分也是一样,在眼耳手足的各位置都对应着体内脏腑经络。因此治病要顺应自然规律,此谓天道也,相反,如果疾病大范围的肆虐,也说明了人间有违背天道的作为。从这点来看,古人倒是比现代人聪明得多。”
  1620年,开普勒的母亲因巫术被捕,他的儿子,一名神圣罗马帝国的宫廷天文学家,虽然也经常为他人占星算命,最后却以行星运动三定律而名垂青史。所以说巫术是科学之母大概是没错的。

  11.
  造物是神奇的,不管它的母亲是上帝还是自然选择。
  从10 13 克的微生物到108 克的蓝鲸,在保证能量利用率最大化的前提下,新陈代谢的速率与身体质量总是保持着一种精确的比例关系,这意味着在质量/体积增加的同时,保持生物体吸收面积与能量运输距离比例恰当。结果便是,生物体发展出一套极其复杂的分形层枝网络结构,可以分布在鳃、肺、肾、叶片、毛细血管、线粒体、叶绿体或者整个生物,树、海绵、海百合、水螅……
  不光光是这些。

  12.
  老头看着他一脸狐疑,笑了笑,指着屋外,那是什么。
  一棵苍遒的古树,枝脉交错。
  再看看那个,他点着墙上挂着的经络图。
  最后,他摊开自己的手掌。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其实这些都是闪电,老头说。
  非欧几里德对称,JULIA集合,迭代,尚未零落的尘埃,树枝,NEWTON分形,连续不可微的海浪,鹦鹉螺,仙女座星云,Z^6 + 1 = 0的切线求根……数学家永远是简约主义的奴隶。
  想到超链接和情节线,他似乎有点理解了。
  就象那个波尼族印地安人的黑暗传说。

  13.
  熵,可定义为所吸收的热量与吸收热时的绝对温度之比。系统的熵是其无序程度的量,孤立系统的总熵不可能减少,在不可逆过程中增加,在可逆过程中恒定。如果宇宙是一个封闭系统,那么它的总熵在增加,当达到内部粒子的彻底无序时,便是宇宙的热寂。
  该法则对爱情同样适用。
  还有一个天文学的比喻,爱情就象比邻星,当你以为它在身边发光发热时,却发现原来相距4.3光年。
  它就象数学中的哥德尔难题、热力学中的“拉普拉斯妖”、生物学和化学中的布郎运动、量子力学中的海森堡测不准原则、经济学中的柯可曲线一样,充满了突变、佯谬、断裂与不确定性。事实上,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

  14.
  情况似乎在好转,他的腹泻止住了,体重也在回升,一切数值都在向那条正常的底线靠近,除了记忆和失眠。
  虚弱,但仍在工作。这是最后的稻草,他无法想象,当大脑停止运转时,会有怎样海量的记忆翻涌。同时活在两个时空中,同时活在所有的时空中,在薛定谔③的盒子里。
  会有一堵墙,象他现在面对的,只不过年纪要老许多许多。墙脚下有他,有她,还有绵延的群山在夜色中如巨兽苍茫。他,还有她,等待着无数的精灵由狮子座出发,燃亮天空,它们会实现人们的愿望。尽管那是个谎言,但肯定是最美丽的一个。于是,他们一句一句地背诵着,范柳原与白流苏,如果,有一天……
  他猛力敲击着键盘,嘴角的烟头散放着暗红的光。
  伏尔泰笔下的潘各洛斯认为,我们生活在所有可以允许的最好的世界中,问题是,我们如何被允许?这也是他的问题。在一个三层结构的混沌系统里,每一个细小参数的改变都可能引发另一世界的巨大灾难,就象蝴蝶的翅膀般脆弱。
  在各个世界间穿行,必须是有条件的,必须是改变量最小的,必须是……合乎天道的。他想起老头的话,天人合一。世间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不管相隔多久,多远。
  阴谋论,厄尔尼诺与道琼斯指数下滑,成吉思汗与欧盟,阿里斯托芬的《鸟》与柏林墙的倒塌,马尔萨斯与原教旨运动,当然,还有约翰·列侬……甚至,一次电荷释放和一条生命?
  他又狠吸了一口烟。

  15.
  上世纪80年代,克里斯·兰顿发现,给细胞自动机(以电脑程序模拟细胞繁殖过程)的活动性定义一个特定的参数,将会出现类似于真实生命的行为,他进一步认为,这种混沌边缘的状态,便是智能生命的起源。实证生物学只是建立在 “如吾所识的生命”的基础上,然而我们无法排除还有“如其所能的生命”,什么是生命的本质和规律,人类还一无所知。
  所谓命运。
  他和她手牵手走到那地摊老头的面前,苍白的温带阳光打透脉络复杂的树叶,笼在他们脉络复杂的手掌上。她轻轻哼着Casablanca里那首心爱的蓝调……A kiss is just a kiss,a sigh is just a sigh……
  老头要了他们的生辰八字,翻开地上古旧的抄本,眉头一蹙,犹疑地看着他俩。
  “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你们俩今年有劫数。”
  沉默。
  “呸呸呸,咱们走,什么劫数不劫数的,不就为多诳几个钱嘛。”她愤愤地拉他要走。
  他临走时听见老头重重叹了口气。
  古希腊时代,利迪亚的国王克罗修斯问德勒菲的巫师,如果他侵略波斯的话会发生什么,回答是:一个伟大的王国将会崩溃。他满意而归,可他忘记了这些巫师是以摸棱两可而闻名的,结果崩溃的恰恰是他的王国。预言技术的精髓正在于此,阐释。无论伽达默尔还是诺查丹玛斯的信徒均精于此道。
  没把老头的叹息听完,成了他一生最后悔的事。
  A sigh is just a sigh……

  16.
  “你为什么不问你自己的病?”老医师捏着细如发丝的银针,在他腰部的肾俞穴处慢慢捻转。
  “我以为是看电视太多的缘故。”他干笑了一声。“命吧。”
  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酸麻感从脊柱两侧向上下游走,颈后、巅顶、上额、目内眦,与另一支由肩胛骨内缘经臀部会合在膝腘处,而途经的身体各部位都象受到感召一般,剧烈地跳动着。他不由得轻轻呻吟了一声。
  “年纪轻轻的,不要乱信,命是自己的,在自己手里。”
  老头将那棵银针留在他身上,又捏起另一棵。
  “可现在在你手里。嗷。”他叫出了声。幻觉开始出现,他的身体成了一部巨大的网络,而一些外来的游客正在横冲直撞,就象上世纪60年代的电话怪客。
  那帮天才与叛逆同样出众的青年,利用当时美国电信MA-BELL系统的漏洞,通过800免费电话和一只每秒能发出2600赫兹鸣叫的小蓝盒,在“香脆队长”(当时的一种谷类早餐,附送的玩具哨子正好能发出2600赫兹/秒的鸣叫)的带领下,玩转整个美国电话网络,他们甚至能绕过整个地球给自己打电话,当然,全部免费。
  最后这帮黑客始祖被以危害公众利益的罪名 **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确实促进了电信技术的发展。而在大洋的另一边,另一帮青年以另一种方式反叛着另一种权威,制造了更加巨大的混沌效应。
  就象现在他身体里正在发生的。
  到底还在你的手里。老医师手抖了抖,他已经昏睡过去。

  17.
  关于奇迹。
  宇宙爆炸后的扩张速度不能有超过1055分之一的误差。稍快则无星系形成;稍慢则成一超密肿块。电磁力常数与引力常数比值的误差不能超出1040分之一。稍大则只有小恒星形成,重元素无法产生;稍小则只有大恒星形成,核子燃烧不象小恒星稳定而持久地支持生命的诞生。在所有的行星上,生命的诞生只有1020 分之一的可能。
  从概率学上分析,奇迹相当于一只猴子在打字机上打出莎士比亚全集,或者上述的例子。人们总是期待好的奇迹发生,可默菲原理告诉人们,如果面包掉到地上,那么涂有果酱的那一面大多是朝下的。如果硬要说有好的奇迹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借鉴一下西汉神爵元年(BC61)或者北魏太武帝西征赫连昌时的故事④。

  18.
  大概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他捂着淌血的额头,踉跄着走出CD CAFé。雨很大,雨水跟血水混杂在一起,流进他的眼底。在模糊的视线中,城市成了无数彩色的光点,交织流汇,旋转着凝成红的夜。
  她没有出现。他笑了笑,早该料到的。
  手机突然急切地闪动起来,蓝幽幽的象对眼睛。
  她的号码,一把陌生的男声。
  他站住了,手从额头上滑落,带着沉沉的颜色。
  接着在马路中间疯跑起来,象头受伤的公牛。
  运气不好,那个警察拍拍他的肩。他没有反应,眼睛里只有那熟悉的轮廓,被柔滑的白布勾勒得如此细腻。
  他们说,一道闪电劈中了那棵古树,树枝折断下来,正好打在车窗上,司机一慌,就撞上了。
  他们说,她的手里还握着手机,上面留着一条没发出去的信息,是给他的。
  他们说……
  在上帝的字典里,末日只有一种解释,而对于个人而言,可能性是无限。
  骰子停止了旋转,把那1020分之一的概率留给永远的寂静。

  19.
  如果,有一天……
  三层世界,每个世界有四个维度,对于一个世界来说,其他的维度都被卷曲到1英寸的一百万亿亿亿分之一那么小,否则,维数的增加会使引力衰减加快,行星轨道将脱离稳态,太阳坍缩成黑洞,电子逃逸或落入原子核,我们的世界将不复存在。
  这城市,这文明,都化为一片废墟……
  为什么宇宙会是我们看到的样子,因为,如果它不是这个样子,我们就不会在这里。
  如果,任何数值的改变,电荷、频率、电磁力,不再是我们曾经看到的那样。
  如果,最后剩下这堵墙……
  他的额头剧烈地膨胀,青筋暴起,眼前一片模糊,他猛烈地扼住自己的喉咙,象尾窒息的鱼喀喀喘息,维吉尔⑤,噢,维吉尔,他听见那把熟悉的声音。
  那么,我们会在这墙下相遇。
  这就是你的答案。

  20.
  但以理啊,你要隐藏这话,封闭这书,直到末时,必有多人来往奔跑,知识就必增长。

  “嘟……嘟……喂,谁啊!”
  “部长,是我,我想我已经解决那个问题了……”他慌乱地叫着,然后停下来咳了两声。
  “哦,你啊,唉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没看电视吗,外面都乱套了,谁还顾得上玩游戏啊,逃命要紧,公司已经停业了,你也找地方躲躲吧,没看美国的物理学家们都躲进洛基山脉了嘛。喀嚓。”
  躲?他拧开电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国家频道在播出,上面的时间显示,这是录播节目。
  “……科学家们也无法解释,所有的物理定律似乎都已失效,引力正在消失,太阳在坍缩,地球正向太阳飘近,城市人口……”
  难道你还不明白。
  他一惊,转身,只有窗台上怒放的君子兰。
  那就是你的答案啊,亲爱的。
  你是谁,你在哪里。
  出口,就在那里。
  幻听,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失眠引起的幻听。窗外的世界一片寂寥,君子兰在红得出奇的夕阳中轻轻摇曳。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谁能会,登临意?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如果,有一天……
  你是说?你是说?
  就快到了,别急。
  他瘫坐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分解成三原色的电视闪光。

  21.
  如果星星在1000年中只在一个晚上出现,那人们将会怎样相信、崇拜和长久地记住天堂啊!⑥
  阿西莫夫说,人们会发疯的。

  22.
  第一位天使吹号,就有雹子与火搀着血丢在地上,地和树的三分之一被烧了,一切的青草也被烧了。
  4.5亿年前。奥陶纪。
  第二位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中,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海中的活物死了三分之一……
  3.64亿年前。泥盆纪末期。
  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象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
  2.51亿年前。二叠纪末期。
  第四位天使吹号,日头、月亮、星辰的三分之一都被击打,以致日月星的三分之一黑暗了……
  2亿年前。三叠纪。
  第五位天使吹号,一个星从天落到地上,有无底坑的钥匙赐给它。它开了无底坑,便有烟从坑里往上冒,日头和天空都因这烟昏暗了。
  6500万年前。白垩纪末期。
  第六位天使吹号,四个使者就被释放,他们原是预备好了,到某年某月某日,要杀人的三分之一。马军有二万万,口中所出来的火与烟,并硫磺,这三样灾害杀了人的三分之一。
  公元1915年。公元1939年。等等。
  第七位天使……⑦

  日期近了。
  是日,人类将被分批送上天空,让其观看其事迹。届时,凡行过些许微善者将会见到它。凡有过些微恶端者将会见到它。⑧

  23.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天上的殿开了,在他殿中现出他的约柜,随后有闪电、声音、雷轰、地震、大雹。巴比伦倾倒了。七位天使把盛神大怒的七碗倒在地上。没有人在乎,一台电脑上闪烁着的答案,天堂、地狱、炼狱,是的,维吉尔,你知道的。那是最后的出口。
  死亡。
  他起身,下床。1、2、3……高斯总是被他10岁时的小聪明掩盖了创建非欧几何的天才,当然这样的事情,在崇祯皇帝撕咬人肉的子民那里却是普遍的真理,……13、14、15……智慧不是人类最大的罪恶,除非你炫耀它……24、25、26……人可以得到拯救,但不在此生,不在此地,不靠此物……28、29、30……他终于知道那不是蚊子。

  24.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⑨

  25.
  14世纪时,意大利苏里斯的阿拉纳斯如此赞叹:
  万物被灵巧地创造,
  如画般自由挥洒,
  在镜中照出了永恒。
  如我所说,乐观主义者最大的资本便是生逢其时。而你,不幸的你,出生在这个信仰与技术狼狈为奸的时代。

  26.
  也许你已猜到,我便是那个奉了旨意的人。我将站在所有时代的高原,用祂的声音击破历史的尘帷,向你们袒露那最初与最终的一切。
  这些事是我所听见、所看见的,它们象河流般,早在你灵中沉放,如今只是让它们再度鸣响。你的灵将睡去,不再醒来,混沌地游荡在这末日后的世界,永永远远。

《后启示录》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