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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莉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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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莉卡》
作者:迟卉

正文 荷莉卡

  他们曾传说:太空里有多少颗星星,就有多少个荷莉卡。
  我对此毫不怀疑。
  ‘白鹞’太空站是培拉提尔星区最混乱也最危险的地方,这里聚集了大量的太空海盗、人口贩子、亦商亦盗的走私者。个个眼神阴鹜,皮肤苍白,胸口和头顶的值入芯片在灯光下狰狞地闪烁。
  她飘进酒吧的时候神情疲惫,嘴角紧紧绷成一个冷酷的弧度,深黑色的眼睛微微眯着,手臂和额头上还有长期浸泡在逃生舱缓冲液里留下的皱纹。女人们扫了她一眼,就漠然地转过头去,男人们打量着她简陋的衣着,开始猜测她长袍下内衣的颜色。
  她细瘦的双脚轻轻一蹬,飘到老板面前,点了一杯相当烈的‘无限女王’。白皙微皱的手臂懒散地搭在台子上,开始打量酒吧里的每一个人。
  “你们当中,”她从老板手中接过酒泡:“有太空汉子吗?”
  “这里都是太空汉子!”一个手臂粗壮的海盗吼叫起来,赢得了天花板上,墙壁上的阵阵赞同。“这里都是在星星间行走的太空汉子!”
  女人轻蔑地撇了撇嘴角:“我说的不是那种在一个星门和另一个星门间跳来跳去的小蚱蜢,我要找的是生在太空,死在太空,敢于把星星染成血红,也敢向着从来没有人到过的星海航行的太空汉子,那种踏足一个又一个新的星球,却以埋骨于地面为羞耻的太空汉子;那种追赶开拓者的足迹,也追逐满载的商船,敢于赐予也敢于夺取的太空汉子。你们有吗?”
  酒吧里一片寂静,一个苍白瘦小,眼神却锐利如刀的男人两手一撑天花板,飘到她的旁边,单手抓住柜台,另一只手落在腰间的神经冲击枪上面:“我们有这样的汉子,但是,你是谁?你找这样的汉子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找这样的人?”
  “我的血就是资格。”她微微一笑:“我是从地球-半人马-船底-塔兰-列马夙-密特一路走来的人,我的终点是培拉提而,我的名字是——”她吐出那个唯一配得上冠以七个大星区之路的名字:
  “荷莉卡。”
  好吧,虽然现在整个银河系里大约有至少六十万个荷莉卡,也许更多。但是你得承认: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证一个荷莉卡的新生。她们被复制出来,装进弹射舱,送到下一个目的地——或者说荷莉卡的占领区,随便你怎么叫都一样。
  然后她们开始招兵买马,建立自己的势力。
  有的荷莉卡做了开拓者,有的荷莉卡做了星际行商,但是更多的荷莉卡还是喜欢做海盗,她们一般都有母体分给的一些本钱,但是不一定很多——复制人类从来就不是个省钱的活儿,一小撮海盗干一票大生意的钱能买下两个星球,可是喂给复制机,还不够复制人的一条大腿。
  但是荷莉卡们可以向任何事情妥协,却绝对不放弃复制自己。
  在酒吧里的那个晚上过后,我就成了培拉提而-荷莉卡海盗团的一员,一方面是因为无所事事,另一方面则是对荷莉卡的好奇。
  那个时候,你能想象我今天成为一个享誉银河的生物工程学家的样子吗?
  我能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荷莉卡。
  培-荷莉卡(1)的海盗团伙一共只有8艘船,都是高速度,快炮,强火力的改装舰,她把她的座舰叫做‘酵母’。里面装饰简洁明了,整齐有序。所有的东西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你看不到化妆品,也闻不到香水味,在看到荷莉卡之前,你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一艘由女人指挥的舰船。我一直在‘酵母’上担任右舷炮手,因此见识过很多难得的场面。
  比如说:荷莉卡遭遇了荷莉卡。
  那样的事情一共发生过三次,有两次都和平解决了,我想荷莉卡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规则,比如说不能伤害其他荷莉卡一类的,但是有一次,是个例外。
  那一天我们锁定了那艘商船。当荷莉卡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我们的荷莉卡直接接到了舰长频道上。
  “你好,荷莉卡。”她说。
  另一个荷莉卡看上去和她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但是有那么一点不同,那个荷莉卡看上去……更女人一点,眼神也更柔和。我不知道她是从哪条星路走过来的,荷莉卡就像一株大树,第一个荷莉卡是种子,是树根,从她不断复制,不断远走,伸展到银河各处的枝叶,总会有那么一点差异的。
  “你好。”我们的荷莉卡回答:“有没有‘钥匙’的消息?”
  这句问话是荷莉卡们之间的默契,每一个荷莉卡遇到其他的荷莉卡,都会问上这样一句话,然后交换一些信息,没有人问过‘钥匙’的问题,因为来到‘酵母’号上的第一天,荷莉卡就明确告诉我们:不得过问任何荷莉卡与荷莉卡之间的秘密。
  但是这一个荷莉卡回答:“不,我已经不再寻找钥匙了。”
  我们的荷莉卡的表情立刻僵硬起来,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的表情,即使是在副船长葬身培拉提星门的时候,也没有象今天一样的狂怒。
  “你不再寻找钥匙?”她压抑着声调,话语因为愤怒而露出微微的颤抖:“你以荷莉卡的名义行走,流着荷莉卡的血,以荷莉卡的面容显示于世人面前,却背叛荷莉卡之间的誓言?”
  “我不再以荷莉卡为名了。”那女人高傲地扬起下巴,“我是薇拉·卡罗,西文·卡罗船长的夫人。”
  “薇拉。”荷莉卡怒极冷笑:“好名字,的确是个好名字,薇拉·卡罗、西文·卡罗。这两个名字都适合刻在一块墓碑上,埋在某个行星的墓场里。”
  对于这些太空生太空死的人来说,‘埋骨于行星’是最大的侮辱。薇拉-荷莉卡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你在侮辱我们。”
  “是你在侮辱荷莉卡的名字。”荷莉卡切断了通讯,回头冷冷说:“掠尸!”
  我的手不禁一抖。‘掠尸’是指将飞船彻底炸毁,再从碎块中寻找战利品的劫掠方式。对海盗来说最是吃力不讨好。一般只用于有深仇大恨的对手,或者如附骨之蛆的太空警卫队。
  薇拉-荷莉卡的飞船是商用船,他们连第三炮都没撑过去,左舷的吉克打歪了一炮,他脸上的神情告诉我:他不喜欢这样的屠杀,即使这是荷莉卡的命令。
  因为对面也是荷莉卡。
  飞船轰然炸成碎片,能死在太空中是一件好事,干净利落,没有什么痛苦。我看到荷莉卡苍白的脸色和紧绷的嘴唇,她刚刚杀死了一个荷莉卡,一个虽然已经背离她们整体,却仍然和她们流淌同样血液的女人。
  突然间她猛地跳向我的炮手位置,锁定了一个细小的银白色物体,在黑色的天幕下,它是那么渺小无助。
  那是一个逃生舱。
  据说除了平时不断复制自己之外,每一个荷莉卡都会准备一个自己的复制体,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将它释放出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荷莉卡是不死的。
  荷莉卡粗暴地把我从炮手位置上推开,她瞄准了那个逃生舱,用力按下激光炮的发射按钮。
  灰飞烟灭。
  她摇摇晃晃地从我的炮手位置上站起来,仿佛那一炮将她的愤怒和力量也发射掉了一样,她现在看起来苍白虚弱,仿佛随时会哭泣。
  “我杀死了一个荷莉卡。”她轻声说。
  “她已经不是荷莉卡了。”我说。虽然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是我试图安慰她。
  “她是。”荷莉卡坐在宽大的指挥椅子上,蜷起双腿仿佛一个婴儿:“她仍然在复制她自己,即使她拒绝寻找钥匙,她仍然是荷莉卡。但是我不能让她继续复制她自己,这很危险,对每一个荷莉卡都很危险。所以我杀了她和她的复制体。我杀了我的连生。”
  连生。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一个荷莉卡如何称呼其他的荷莉卡。我们的荷莉卡,或者说,我的荷莉卡。她为了这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彻底心碎了。
  她解散了海盗团,和我回到那个我们见面的酒吧‘白鹞’。那一夜我们疯狂地做爱,她说她已经不是荷莉卡了,她杀了另一个荷莉卡,这是无可饶恕的,她已经被自己宣判了永远的流放。
  “但是,我也不用遵守荷莉卡之间的约定了。”她轻声说。
  荷莉卡之间的约定有三条,简单而残酷。
  1.荷莉卡不可以伤害荷莉卡。
  2.荷莉卡不可以透露任何关于约定和荷莉卡自身秘密的事情。
  3.荷莉卡无论去到哪里,做什么,都不能停下来寻找‘钥匙’。
  你也许还记得,当年,荷莉卡们率先在海盗中开创了‘信息掠夺’。她们往往要求对方交出船上的信息库,这个程序甚至优先于敲诈和抢夺金钱。而荷莉卡们也确实在信息的地下交易中大发横财。可谁又知道:那不过是她们寻找‘钥匙’的副产物而已。
  第一个荷莉卡来自地球。你也许知道那个蛮荒时代,人类发现了能够瞬间传输物质的点对点技术。但是这个技术有一个可笑的悖论:你要想在瞬间到达那个点,就必须先将一台超时空传输机放到那里。
  明白了吗?这个悖论直到今天仍然没有解开,如果你想到25光年外的一个星球去,而那里恰巧没有传输机,那么你就必须以低于光速的速度航行25年,到达那里,把机器放在那儿,以后,你就可以享受零耗时的旅行服务了。
  那个时代有开拓者,但是开拓者的数量远远不能够供给人类的需求。后来有人想到了冯·诺伊曼开拓机器。
  那个理论比瞬间传输技术还要古老,就是制造一台机器,它很聪明,聪明到可以去发现一个星球,然后用那个星球上的物质再造一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现在有两台,它们分头出发,抵达两个星球,然后再复制自己,现在有四台……你计算一下,它们会以多快的速度扩张?
  对,你说的对,直到现在也没有那么聪明的机器。那个时候就更没有了。当时的军队想出了一个非常混账的点子。
  他们造出了荷莉卡。
  她是一台完美的人体冯·诺伊曼机器,她聪明,灵敏,狐狸一样狡诈,狼一样凶狠。他们把指令刻到她的基因里,同样是简洁冷酷的三条:
  寻找新的星球,安放传输机,复制自己。
  别惊讶,如果你还有印象,你就该知道这些年来,海盗荷莉卡们出售的新星球数量是开拓者协会的12倍,海盗们总是会去找新的星球,他们总有自己的传输机,他们有足够的钱,让荷莉卡复制自己。
  从地球时代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一万年。如果不是复制人体技术的高昂价格,我们的宇宙可能已经被荷莉卡塞满了。她们大多数死于战争,而且,解开她们基因上指令的生物技术,也在战争中失去了。
  该死的战争,它让我们发展了强大的宇航技术,把疆土拓展到史无前例的范围,但是生物技术却停步不前,人体复制是纯粹的物理技术,它按照蓝图堆砌分子和原子,却无法解读荷莉卡们沉睡在基因里的诅咒。荷莉卡们把解除她们基因指令的技术称为‘钥匙’。一代一代,徒劳地寻找。
  荷莉卡在告诉我那一切之后就自杀了,她把自己放到一个救生舱里,弹射进了太空。她会在那里沉睡到永远,再也不必做自己基因的奴隶。而我开始攻读生物学,我希望我能够解开那个指令,为我爱过的,那个骠悍如风的太空女人。
  但是我没能完成我的愿望,现在我不得不把这一切交托给你,我的年轻人。

  我合上老师的手稿。轻轻将它投入到垃圾回收站,它会在那里变成一团纸浆,再也看不出上面的字句。
  荷莉卡。
  我轻轻用仿佛哭泣和歌唱的调子念出这个名字。我仿佛看到那些穿梭在群星间的女子,她们的容貌象星云一样优雅,劫掠的时候如同离子风暴一般残忍,爱的时候又仿佛太阳风一般炽烈,而当她们带着自己的海盗伙伴,向着人类疆域的边缘之外进发的时候,即使是开拓者,也没有她们那样高贵而忧伤的神情。
  没有钥匙,从来就没有。也许她们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是,那无关紧要。她们是真正的开辟疆土之人,如果把钥匙赋予她们,解放了她们,那么群星间的人类世界将永远停止扩张,僵死在冰冷如沙的星光之下。
  荷莉卡。
  我打开星图,上下一万光年跨度的人类帝国全貌展现在我的面前。如恒河沙数的恒星被人类分成十九个星域一百七十八个星区。而每一个未曾探索和抵达的恒星系,或许都正有一个荷莉卡向着那里出发。她们都是荷莉卡,从第一个荷莉卡带着仿佛旅鼠投入大海一样的悲壮航入星海深处那一刻起,人类对星空的统治便从她的手中开始。
  如此庞大,繁华,伟大和美妙的人类世界,就这样,理直气壮地永远建立于一具又一具荷莉卡的尸骨之上。

  end

《荷莉卡》 作者: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