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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鸦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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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鸦鸲子》
作者:刘易斯·帕吉特

正文 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鸦鸲子(1)

  【注:标题出自《艾丽丝漫游镜中世界》中的一首诗中的一行。译文引自赵元任先生的译作《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
  没有必要多费笔墨描述安瑟霍斯顿或者他的周围环境,一来因为自从公元1942年至今,好几百万年已经过去了,二来因为从技术上说,安瑟霍斯顿并不在地球上。他正在一个相当于实验室的房间里干着相当于站立的行为。他正准备着试验他的时间机器。
  接上电源之后,安瑟霍斯顿突然意识到匣子空着。那可不行。这个装置需要一个控制器,就是一个将会对另一个时代作出反应的三维固体。否则的话,当机器返回的时候,他就搞不清它什么时候到过哪里。然而匣子里的固体将自动受那个时代能量衰败过程的支配并遭到宇宙射线的轰击,当匣子返回的时候,安瑟霍斯顿能够测出质量和数量两方面的变化,那么计算器们就可以开始工作,并且立刻告诉安瑟霍斯顿说,匣子已经对公元1000000年、公元1000年或公元1年作了短暂的访问——当然,它们报告的是实际情况。
  这种事无关紧要,但是安瑟霍斯顿十分重视,他在许多方面表现出孩子气。
  没有多少时间好浪费了。匣子开始发光发颤。安瑟霍斯顿瞪着眼睛急切地望着四周,钻进隔壁杂物间,在那里头一个贮藏箱里摸索着。他抱起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哟嗬。这是他儿子斯诺温丢弃的玩具,小伙子在掌握了必要的技术之后从地球迁来的时候把这些玩具带来了。嗯,斯诺温不再需要这些劳什子了。他已经适应了环境,早把儿童玩具丢弃一旁。再说,虽然安瑟霍斯顿的妻子出于感情上的缘故保留着这些玩具,但实验更为重要。
  安瑟霍斯顿离开杂物间,把手里的什锦玩具一古脑儿丢进匣子,赶在警报信号灯闪亮之前砰一声关上盖子。匣子飞走了,它离去的方式伤害了安瑟霍斯顿的眼睛。
  他等着。
  他等了又等。
  最后他死心了,重新做了一个时间机器,结果一样。斯诺温失去旧玩具并不恼火,斯诺温的妈妈也不恼火,所以安瑟霍斯顿干脆把贮藏箱清理干净,将剩余的儿子童年纪念物一古脑儿丢进第二个时间机器的匣子里。
  根据他的计算,这一个匣子应该出现在地球上了,时间是公元十九世纪后半叶。假如情况确实无误,那么这个装置仍然在那儿。
  安瑟霍斯顿玩腻了,决定不再制作任何时间机器。可是恶作剧已经闹过了。有两个时间机器,第一个去向如何,请听下文分解。
  话说斯科特·帕拉戴恩在格伦戴尔文法学校上学,有一天他逃学的时候捡到了这个匣子。那天要考地理,斯科特觉得记那些地名没啥意思——这在1942年是个相当有见地的看法。而且,是日春意正浓,微风吹拂,令人心旷神怡,孩子喜欢躺在田野上,痴痴地望着难得一见的白云,直到昏昏入睡。去他娘的地理!斯科特迷迷糊糊睡着了。
  中午时分他饿了,所以他那双粗壮的腿带他到附近的店铺去。在那儿他顾不得饥肠辘辘,精打细算花掉了私下珍藏的寥寥几个子儿,于是沿着小溪走下去,找个地方进食。
  斯科特吃完了那一份干酪、巧克力和小甜饼,把一瓶汽水喝个底朝天,于是抓了几只蝌蚪,怀着几分科学好奇心仔细观察起来。他没有专心致志看下去。有个东西从河岸上滚落下来,砰的一声栽进水边泥泞的地里,所以斯科特警觉起来,往四下里瞥了一眼,赶忙去看个究竟。
  那是一个盒子,实际上就是那个匣子。套在盒子上的小玩艺儿对于斯科特来说没多大意思,但他纳闷这盒子为什么熔化又烧焦得如此厉害,他冥思苦想着。他用大折刀东撬西挖,舌头从嘴角伸将出来——哼,嗨,使劲撬着。四下里没有人。这盒子是从哪儿来的呢?准是有人把它放在这儿,滑动的泥土把它从不稳固的停放处冲刷下来了。
  “那是个螺旋盒子,”斯科特心里断定说。这可是大错特错了,那玩艺儿是螺旋形的,可是包含着线性弯斜并不就是个螺旋盒子。假如这东西是个飞机模型,无论怎样复杂,在斯科特看来也不会这么神秘。事实上,一个问题被提出来了。斯科特意识到这个装置比他上星期五熟练地拆掉的弹簧汽车要复杂得多。
  没有一个男孩会让一个盒子一直关着,除非被大人强行拉走。斯科特往更深的地方挖下去。这盒子的角度可真有趣。也许是短路了,因此——哟!折刀打滑,斯科特吮吸着大拇指,满口粗话骂个不休。
  这或许是个百音盒。
  斯科特不应该感到沮丧。这个小玩艺儿会叫爱因斯坦大为头疼,会逼得斯坦梅茨①癫狂目U喊。当然,麻烦的是这个盒子还没有完全进入斯科特生存其中的空间和时间的连续统一体,因此它打不开。不管怎么说,在斯科特使用一块近便的岩石把这个螺旋形非螺旋盒子砸入一个较方便的位置之前,这个盒子还是打不开。
  他槌击盒子,实际上是从盒子与第四维的接触点击落的,释放了盒子一直保持着的时空扭力矩。传出尖利的啪嗒声。盒子轻微震动一下,于是躺着不动,不再仅仅是部分存在着。这下子斯科特轻易把它打开了。
  【① 查尔斯·P·斯坦梅茨(1865-1923),美国电工学家、发明家。】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柔软的编织而成的防护盔,他不太感兴趣,于是把它丢弃一旁。那只是一顶帽子而已。接着他拎起一个四四方方透明的水晶块,小得足以割开他的手掌——太小了怎能装进里头那个迷宫般的装置呢?斯科特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水晶是一种放大玻璃,将水晶块里的东西放大好几倍。这些东西真怪。例如,微型小人——
  他们动起来了,就像发条装置的自动小人,不过运转起来自然得多。这好像是在看戏。斯科特对他们的服装感兴趣,但是被他们的行为迷住了。这些微型小人在灵巧地建造一座房子。斯科特巴不得房子着火,这样他就能看见那些人灭火。
  尚未竣工的房子上吐出熊熊的火焰。自动小人使用一大批奇怪的装置把火扑灭了。
  不一会儿,斯科特就明白过来了,但是他有几分担忧。这些矮人会服从他的思想。到了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把水晶块丢了出去。
  他上河岸,走到半路他重新考虑一下,照原路走了回去。水晶块半浸在水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一个玩具;斯科特以一个孩子准确无误的本能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没有马上把它捡起来。相反,他回到盒子那儿,探究盒子里剩余的东西。
  他找到了一些真正惊人的小玩艺儿。下午过得太快了。最后斯科特把那些玩具放回盒子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拖回家,一路上气喘吁吁,哼唷直叫唤。到了厨房门口,他已经累得满脸绯红。
  他把捡来的东西藏在楼上自己房间里的壁橱后部。那块水晶他塞进口袋里,那口袋鼓鼓囊囊的,里头已经装着线、一圈铁丝、两个便士硬币、一叠锡箔、一张污秽的护神符和一大块长石。斯科特两岁的妹妹埃玛从厅里摇摇摆摆走进来,说了声哈罗。
  “哈罗,懒虫,”斯科特点点头,俨然一个七岁几个月的大哥哥。他处处护着埃玛,可是她不知情。她矮矮胖胖,长着一双大眼睛,啪一声坐在地毯上,哭丧着脸望着她的鞋子。
  “斯科特,把鞋带结好,行吗?”
  “真麻烦,”斯科特亲切地说,把鞋带结好了。“晚饭准备好了吗?”
  埃玛点点头。
  “咱看看你的手,”说来也怪,埃玛的双手还算干净,不过可能说不上无菌。斯科特若有所思地互着自己的双手,做做鬼脸就到浴室去了,在那儿他草草洗了手脸。蝌蚪们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丹尼斯·帕拉戴恩和他的妻子简晚饭前正在楼下起居室里喝鸡尾酒。帕拉戴恩刚刚步入中年,头发花白,脸型偏瘦,嘴巴显出一本正经的神情;他在大学里教哲学。简矮小、端庄、肤色偏黑,相当漂亮。她啜着马丁尼鸡尾酒说:“新鞋子。喜欢吗?”
  “为罪恶干杯,”帕拉戴恩心不在焉咕哝着。“嗯?你说鞋子?现在可不行。等这一杯干了再说吧。今天可真难熬。”
  “为了考试吗?”
  “正是。狂热的年轻人追求人性。我巴不得他们都死,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但愿真主惩罚他们!”
  “我要橄榄。”简说。
  “我知道,”帕拉戴恩沮丧地说。“我好几年没尝过了。我是说喝马丁尼鸡尾酒的时候没尝过。哪怕我在你的酒杯里放六枚,你也还不满足。”
  “我要你的。生死与共的一家人嘛。好歹也要象征性地给一点。所以要你的。”
  帕拉戴恩悻悻地望着妻子,盘起他的长腿。“你说话像我的一个学生。”
  “或许像那个骚娘们贝蒂·道森吧?”简拔掉指甲套。“她还那样卖弄风骚频频向你传送秋波吗?”
  “是的。那姑娘纯粹是心理上有毛病。幸好她不是我的孩子。假如她是的话——”帕拉戴恩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性意识太强,看了太多电影。我猜她还以为只要向我展示大腿,就能得到及格呢。顺便说一句,那双大腿骨多肉少。”
  简以自负的神态调节一下她的裙子。帕拉戴恩伸开盘着的腿,又倒了两杯马丁尼鸡尾酒。
  “直言相告,我觉得教那些猢狲学哲学太没意思啦。他们都处在危险的年龄期。他们的习惯型式,他们的思想方法,都已经定型了。他们非常保守,自己却不承认。能够理解哲学的只有成熟的成年人或者像埃玛和斯科特这样的娃娃。”
  “得啦,可别招收斯科特去听你的课,”简说。“他当哲学博士还早着呢。我不主张培养神童,尤其是对我的儿子。”
  “斯科特即使现在就学哲学,也可能比贝蒂·道森学得好呢。”帕拉戴恩哼一声说。
  一他五岁的时候死了,是个衰弱昏愦的老糊涂””简迷离恍惚地背诵着。“我要你的橄榄。”
  “给你。顺便说一下,我喜欢这双鞋子。”
  “多谢啦。罗莎莉来了。晚饭准备好啦?”
  “全准备好了,帕拉戴恩太太,”罗莎莉说着,留连不去。“我去叫埃玛小姐和斯科特先生。”
  “我叫。”帕拉戴恩把头伸到隔壁房里,扯高嗓门呐喊起来。“孩子们!来吃饭了!”
  一双小脚匆匆跑下楼梯。斯科特冲到大人面前,浑身干干净净,闪闪发光,一绺头发翘起直指天顶。埃玛跟随在后,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爬下梯子。半路上她本想挺直走下来,结果不敢,又转过身去,像猴子一榉弓着身子倒爬下来,一路上小屁股显得格外忙碌。帕拉戴恩观察着,被这种情景迷住了,直到他被儿子的身体撞了一下。
  “嗨,爸!”斯科特尖声叫道。
  帕拉戴恩回过神来,摆出父亲的架子望着斯科特:“嗨,你呀,搀我去吃饭吧。你至少把我的一个髋关节撞脱臼了。”
  可是斯科特已经往隔壁房间飞奔而去,在那儿他欣喜若狂,踩上了简的新鞋,笑着说声对不住,奔到桌旁找他的座位。帕拉戴恩翘起眉头跟在后面,埃玛圆圆胖胖的手紧紧抓着他的食指。
  “不知道那小坏蛋这一天干了些什么。”
  “恐怕没干好事,”简叹了口气。“哈罗,小妞,咱看看你的耳朵。”
  “一干二净。米基舐过了。”
  “哎,那只艾里狗的舌头比你的耳朵干净多啦,”简想了想,匆匆检查一下。“可是,只要你肯听话,肮脏只是表面上的呢。”
  “啥意思?”
  “就是有一点,”简拉着女儿走到桌旁,把她的腿塞进一张高高的椅子里。只是到了最近,埃玛才有资格跟家里人在一起吃饭,正如帕拉戴恩说的,她因此变得狂妄自大。早就告诉埃玛,只有小婴儿才边吃边洒落食物。结果她把调羹送到嘴里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帕拉戴恩看到此情此景老是提心吊胆的。
  “应该给埃玛装一条输送带,”他一边说一边为简拉出一把椅子。“每隔一定时间把一小桶菠菜送到她嘴边。”
  各人平静地吃着晚饭,帕拉戴恩偶尔瞥了一眼斯科特的盘子。“喂,小子。病啦?还是中饭吃得太饱撑着了?”
  斯科特若有所思望着面前吃剩的食物。“我已经吃够了,爸”,他解释说。
  “你通常肚皮能装多少就吃多少,还吃得撑着呢,”帕拉戴恩说。“我知道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需要几吨食料,可是今天晚上你食欲不振。觉得没事吧?”
  “啊嗬。说实在的,我吃够了。”
  “吃饱了吗?”
  “当然。我变换着吃不同的食物。”
  “学校里老师教的?”简问。
  斯科特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没人教我。我自己想出来的。我用过口水。”
  “再说一遍,”帕拉戴恩说。“那个字又说错了。”
  “呃……唾,唾液。嗯?”
  “啊嗬。想再吃一点胃蛋白酶吗?唾液汁里有胃蛋白酶吗,简?我忘了。”
  “我的唾液汁里有毒物,”简说。“罗莎莉又往马铃薯泥里放了几块。”
  可是帕拉戴恩深感兴趣。“你是说你正在从食物里尽可能吸收一切营养——毫不浪费——于是吃得少一些?”
  斯科特想了一阵子。“我想是的。不只是口……唾液。我大致估量一次往嘴里塞进多少,还要搭配什么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这样做了。”
  “嗯,”帕拉戴恩说着,把这一番话记了下来便于以后核对。“这是一种富有革命性的思想。”小孩子往往有些乖僻的想法,可是这个想法可能八九不离十。他噘起嘴唇。“我想人们最终将变换着吃食——我是说他们吃饭的方法,还有东西。我是说他们吃的东西。简,咱的儿子表现出成为天才的迹象了。”  。
  “哦?”
  “他刚才说的是饮食学方面一个相当好的论点。斯科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当然啦。”男孩一说,自己也信了。
  “你是从哪儿得到这种想法的?”
  “哦,我——”斯科特扭扭身子。“不知道。我想这没什么了不起。”
  帕拉戴恩大失所望。“可是,肯定说——”
  “口……口水!”埃玛忍不住一阵恶心,尖声叫了起来。“口水!”她想耍耍威风,结果流出口水滴在围涎上。
  简用温柔的神情擦去女儿的口水,数落了她几句,帕拉戴恩怀着迷惑不解的兴趣望着斯科特。但是直到吃完晚饭回到起居室之后,事情才有进一步的发展。
  “有家庭作业吗?”
  “没,没有,”斯科特问心有愧,红着脸说。为了掩盖一副尴尬相,他从口袋里拿出从盒子里找到的一个小玩艺儿,开始把它展开来。结果类似一个四方形的镶嵌物串着珠子。帕拉戴恩起初没看到,可是埃玛见到了。她要玩那玩艺儿。
  “不。别烦了,懒虫,”斯科特命令道。“你可以看我玩。”他摸着珠子,发出轻柔有趣的声音。埃玛伸出一只胖乎乎的食指,叫嚷起来。
  “斯科特,”帕拉戴恩叫了一声告诫他。
  “我没惹她。”
  “对我呼喝,惹我了”埃玛伤心地说。
  帕拉戴恩抬起头来。他皱着眉头,瞪着眼睛。是什么——
  “那是算盘吗?”他问。“请让我看看吧。”
  斯科特心里不大情愿,还是拿着那个小玩艺儿走到父亲椅子旁。帕拉戴恩眨眨眼睛。这个“算盘”展开来超过一平方英尺,是用又细又硬的金属丝构成的,金属丝到处联锁着。彩色珠子串在金属丝上,可以来回滑动,从一个支撑点滑到另一个支撑点,甚至可以滑过接合点。可是——穿孔的珠子不能横穿联锁的金属丝——
  因此,这些珠子显然是不穿孔的。帕拉戴恩更细心地看了看。每颗珠子外面有一条深槽环绕着,因此它可以一边旋转一边沿着金属丝滑动。帕拉戴恩想要拉出一颗珠子。它紧紧粘着,好像有磁性。用铁做的?这珠子看上去更像是塑料的。
  那个框架本身——帕拉戴恩可不是个数学家。不过金属丝构成的角度多少有几分令人震惊,居然荒唐到缺乏欧几里得逻辑。它们是个迷宫。或许这小玩艺儿正是个迷宫——一个智力玩具。
  “这是哪里来的?”
  “亨利舅舅给我的,”斯科特灵机一动不假思索地说,“上星期天,当他来的时候。”亨利舅舅在城外,那地方斯科特了如指掌。男孩到了七岁很快就懂得,大人反复无常的行为也有定规可循,他们对礼物是谁送的总是大惊小怪。再说,亨利舅舅几星期之内不会再来;对于斯科特来说,这一段时间似乎遥遥无期,至少先保住心爱的玩具,以后让大人发现撤了谎则是小事一桩。
  帕拉戴恩试图摆弄珠子,觉得自己心中无数,不知从何下手。角度含糊,不合逻辑。这玩艺儿就像一个谜。这颗红珠子如果沿着这条金属丝滑到那个接合点,应该到达那儿——可是它偏偏到不了。一个迷宫,怪透了,可是无疑又能开发人的智力。帕拉戴恩有十足的理由认为,他没耐性去摆弄那个玩艺儿。
  然而,斯科特耐心得很,他退到一个角落里,一边摸来摸去一边好奇地叫着。当斯科特选错珠子或者想要往错误的方向滑动的时候,珠子确实粘住不动。最后,他欣喜若狂叫了起来。
  “我成功了,爸!”
  “呃?什么?让我看看。”在帕拉戴恩看来,这个装置还是老样子,可是斯科特指着它满脸笑眯眯。
  “我让它消失不见了。”
  “还在嘛。”
  “我说的是那颗蓝珠子。现在它跑掉了。”
  帕拉戴恩不相信,所以他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斯科特又对着框架想入非非。他做了试验。这一回没有震动,丝毫也没有。这个算盘已经向他显示出正确的方法。现在该由他自己来玩了。金属丝希奇古怪的角度现在似乎不那么令人迷惑了,不知怎么搞的。
  这是个十分益智的玩具——
  斯科特想,这玩具的作用很像水晶块。他想起那个小玩艺儿,于是从口袋里掏出来,把算盘让给埃玛玩。、埃玛高兴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开始一心一意拨着珠子,这一回没人对震动提出抗议——实际上只有微乎其微的震动。她善于模仿,很快就像斯科特那样摆弄着让一颗珠子消失不见。那颗蓝色珠子又出现了——但是斯科特没注意到。他有意退到长睡椅的一个角上,坐在旁边一张垫得又软又高的椅子里,拿着水晶块玩得不亦乐乎。
  这玩艺儿里头有小人,就是被水晶放大了许多倍的微型矮人,他们走动着,没错。他们建造一座房子。房子着了火,火焰历历在目,等着人们去扑灭。斯科特急不可耐地吹了一口气。“把火灭掉!”
  可是不见动静。以前出现过的那辆装有旋转长臂的古怪救火车到哪里去啦?嗬,它来了,迅速驶进现场,停了下来。斯科特催它快灭火。
  真好玩。就像上演一出戏,只是更加真实。那些小人听命于斯科特,他脑子里想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假如他搞错了,他们就等着他纠正过来。他们甚至为他提出新问题——
  水晶块也是个十分益智的玩具。它正在当老师教斯科特,速度惊人,可是乐趣无穷。但是水晶块还没有教给他真正的新知识。他还小。以后一一以后——
  埃玛玩算盘玩腻了,到处搜寻他。她找不到,在他的房间里也找不到,可是房间壁橱里的东西曾经引起她的好奇心。她发现了那个盒子。盒子里藏着一个宝贝——洋娃娃。斯科特早就注意到了可是不屑一顾。埃玛拿着洋娃娃,尖声叫喊着下楼去,在地板中央蹲下来;动手把它拆开。
  “心肝!那是什么?”
  “熊先生!”
  显然不是熊先生,洋娃娃瞎眼,没耳朵,可是软软胖胖的,叫人摸起来感到舒服。对于埃玛来说,所有的洋娃娃都叫做熊先生。
  简·帕拉戴恩犹豫了一阵子。“你是从别的小女孩那儿拿来的吧?”
  “没有。这是我的。”
  斯科特从他的隐藏处走出来,把水晶块塞进口袋里。“呃——这是亨利舅舅送的。”
  “是亨利舅舅给你的吗,埃玛?”
  “他给了我,叫我送给埃玛,”斯科特赶忙插话,给自己的欺骗行为又加了一条罪状。“上个星期天。”
  “你会把它弄散的,亲爱的。”
  埃玛拿洋娃娃给她妈妈看。“她散开了,看见没有?”
  “哦?它……哟!”简倒吸一口气。帕拉戴恩迅速抬起头来。
  “出什么事啦?”
  简拿着洋娃娃向他走去,犹豫一阵子,然后对帕拉戴恩使使眼色,走进了餐室。他随后进去,把门关上。简已经把洋娃娃放在收拾好了的餐桌上。
  “这东西不太好,对吧,丹尼?”
  “嗯。”一眼看去,那玩艺儿叫人讨厌。在医学院里你可能会见到人体解剖模型,可是孩子玩的洋娃娃——
  这东西一段段分离开来,皮肤、肌肉、器官,就帕拉戴恩所能看到的来说,结构虽小却极其精美。他深感兴趣。“不知道这东西好不好。对于孩子来说,这种东西的涵义司不一样——”
  “瞧那肝脏。那东西是不是肝脏?”
  “没错。我说呀,我……这真滑稽。”  ·
  “什么?”
  “从解剖学上说,这毕竟不完善。”帕拉戴恩拉过一把椅子。 “消化道太短。没有大肠。也没有阑尾。”
  “埃玛应该玩这样的东西吗?”
  “我宁可自己保存着,”帕拉戴恩说。“亨利到底在哪儿捡到的?不,我看这玩艺儿没什么害处。大人见到内脏自然感到厌恶,小孩子不会。他们揣测内脏内部是固态的,就像马铃薯那样。埃玛从这个洋娃娃身上可以学到良好的生理学专业知识。”
  “那是什么?神经系统吗?”
  “不,这才是神经系统。这里是动脉;这里是静脉。这种主动脉真滑稽——”帕拉戴恩一时愣住了。“这个是……‘网络,这个词拉丁语怎么说?请赐教……呃?Rita?还是Rata?”
  “Rates,”简随意说了出来。
  “这是一种呼吸系统,”帕拉戴恩斩钉截铁地说。“我想不出这发亮的一片网络是啥玩艺儿。它遍布全身,就像神经系统。”
  “血液。”
  “不。不是循环系统,也不是神经系统——滑稽!它好像是跟肺脏钩在一起的。”
  他俩全神贯注,对着这奇怪的洋娃娃冥思苦想。它制造得极其精致入微,考虑到生理上的变异,这本身就是挺奇怪的。懈等我去找那个古尔德再说,”帕拉戴恩说道,他马上拿解剖学图谱与洋娃娃的内部器官相对照。他学到的东西不多,徒然增加了心中的迷惑。
  可是它比拼板玩具有趣得多。
  与此同时,埃玛正在邻室上上下下拨动着算盘的珠子。这阵子她的手势似乎不那么别扭了,即便珠子消失不见的时候也操作自如。她能够一直跟上新的方向——几乎一直能够跟上——
  斯科特激动得气喘吁吁,盯着水晶块的内部,在脑子里指挥着建造一座房子(开始时多次指挥错误),这房子比先前被火烧毁的那一座还要复杂一些。他也在学习——正在适应新思维——
  从完全拟人化的观点看来,帕拉戴恩的错误在于他没有立刻把那些玩具清除掉。他不明白这些玩具的意义,到了他明白过来的时候,情况已经进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亨利舅舅还在城外,帕拉戴恩无法与他核实情况。还有,期中考试到了,这意味着一场艰苦的脑力工作以及晚上累得精疲力竭;简生了一场小病,一星期左右感到不舒服。埃玛和斯科特不受约束,自由自在地摆弄着玩具。
  现在斯科特已经能够非常灵巧地拨弄算盘。但是,因为孩子有避开干扰的本能,他和埃玛通常偷偷地玩那些宝贝。当然不是样样躲着,但是他俩从来不在大人的眼皮底下做那些比较复杂的实验。
  斯科特学得很快。现在他在水晶块里见到的东西与原先那些简单的问题没有多大关系。现在学的都是些迷人的技术问题。假如斯科特明白他所受的教育得到指导和监督——尽管只是机械地——他可能会失去兴趣。实际上,他的积极性从来没有受到打击。
  算盘,水晶块,洋娃娃——还有两个孩子在盒子里找到的其他玩具——
  帕拉戴恩和简都没有想到时间机器里的东西正在对两个孩子产生多大的影响。怎么会呢?小孩子是本能的剧作家,目的是保护自己。他们还没有适应成年人的苛求——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苛求有几分莫名其妙。而且,他们的生活被人类的可变因素搞得复杂化了。一个人告诉他们说在烂泥里玩耍是可以允许的,可是在挖土的时候不可以铲除花和小树。另一个成年人绝对禁止玩烂泥。十诫不是刻在石头上的;它们变化不同,于是孩子们完全依赖那些生他养他给他衣服穿的人,受他们的任性所牵制。还有专横严酷的管教。幼小的痘物不怨恨这种乐善好施的专横暴虐,因为这是自然界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然而孩子是自由的个体,通过狡猾又{肖极的斗争保持自己不受侵犯。
  在大人的注视下,孩子在改变。就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当孩子想起来的时候,他尽力去讨好别人,同时吸引别人对他的关注。这样的意向大人不是不知道。但成年人比较不明显——对于其他成年人来说。
  很难承认孩子们缺乏狡猾性。孩子们不同于成熟的痘物,因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思维。我们能够或多或少洞察孩子的假做作——但是他们也会洞察咱们的假做作。令人寒心的是,孩子能够戳穿大人的假做作。
  比如说浮华的纨绔习气吧。社交礼节,没有夸张到完全荒唐的地步。陪跳的舞男——
  “这样圆滑的处世手腕!如此拘泥细节的礼仪!”王公的未亡人和白皮肤金发碧眼的年轻娘们往往赞叹不已。男人对此的评论就没有那么令人愉快。然而孩子们一语道破天机。
  “你们傻里傻气的!”
  一个未成熟的人怎能理解社交关系的复杂体系呢?他无法理解。对他来说,自然礼仪的夸张就是傻里傻气的。在他生活方式的功能结构中,礼仪的夸张就是洛可可式的纤巧、浮华、繁琐、俗气。他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小痘物,他不能设身处地地看待自己——当然不能以成年人的地位体验自己。孩子是个独立的、近乎完全的自然单位,他的需要由别人供应;就像一个单细胞生物漂浮在血流之中,由他人给他带来营养,送走废物——
  从逻辑的观点来看,小孩子非常完美,婴儿可能更为完美,可是对成年人格格不入,因此只有肤浅对比的标准行得通。幼婴的思想过程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但是婴儿会思考,甚至在出生之前也思考。他们在子宫里活动、睡觉,并不完全出于本能。近乎能成活的胎儿可能有思想,我们习惯于对这种说法作出相当乖癖的反应。我们诧异,震惊,一笑了之,表示反感。人性都是如此。
  但是婴儿是不通人性的。胎儿更加不通人性。
  或许正因为如此,埃玛从玩具那儿所学到的东西比斯科特多。当然他可以交流他的思想;埃玛却不能,除非用含义隐晦的片言只语。例如乱涂乱写——
  给小孩子铅笔和纸,他会乱画一气,他看画的含义与成年人看的不一样。对于婴儿来说,荒唐乱涂的画与直观的救火车很少有相似之处。也许乱涂的东西甚至是三维的。婴儿想法不同,看见的也不同。
  一天晚上,帕拉戴恩郁郁不乐地沉思着这一番道理,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望着埃玛和斯科特交谈。斯科特在问他的妹妹。有时候他用英语问。更多的时候他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使用手势语。埃玛想要回答,但是障碍太大了。
  最后斯科特拿来铅笔和纸。埃玛喜欢那东西。她舌头顶着脸颊,煞费苦心地写了一段信息。斯科特拿起纸,认真看了一阵子,皱起了眉头。
  “这不对,埃玛。”他说。
  埃玛连连点头。她抓过铅笔,又涂写了一阵子。斯科特愣了一会儿,最后犹犹豫豫地展开了笑容,站了起来。他跑进大厅。埃玛又玩起算盘。
  帕拉戴恩站起来,朝习巧张纸瞥了一眼,心里胡思乱想着埃玛可能已经很快掌握了书法。可是她压根儿不会写字,满纸都是乱涂乱画没有意义的线条,这是任何一个当父母的都常见的。帕拉戴恩噘起了嘴。
  这可能是一种图形,表现患狂郁症的蟑螂的精神变异。可是,在埃玛看来,它无疑是有意义的。或许那些乱涂的笔划代表熊先生。
  斯科特回来,显得喜气洋洋。他与埃玛注视的目光相遇,点了点头。帕拉戴恩心头感到一阵好奇。
  “秘密吗?”
  “不。埃玛……呃……叫我为她做点事。”
  “哦。”帕拉戴恩想起有些婴儿咿呀学语,喋喋不休地讲些莫名其妙的话而使得语言学家感到大惑不解;于是等到两个孩子走了,他特意把那张纸拿起来塞进口袋里。第二天在大学里他把那张涂过的纸拿给埃尔金斯看。埃尔金斯熟练掌握多种奇言怪语的专业知识,但他对埃玛初试写作暗自感到好笑。
  “我把大意翻译给你听,丹尼斯。引用原话。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用它骗得我爸爸团团转。引语结束。”
  两人哈哈大笑,于是分头去上课。后来帕拉戴恩不时想起这件事,尤其在他遇到霍利威之后。然而在此之前,几个月过去了,情况进一步向高潮发展。
  也许帕拉戴恩和简对那些玩具显示了太大的关注。埃玛和斯科特开始把它们藏起来,只在私下偷偷地玩。他们从不公开地玩,但玩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防备着。诚然如此,简尤其感到有几分惶惶不安。
  一天晚上,她对帕拉戴恩谈起这件事:“亨利给埃玛的那个洋娃娃。”
  “嗯?”
  “今天我到闹市区去了,想议清那洋娃娃是哪里买的。家里.肥皂用完了。”
  “亨利也许是在纽约买的。”
  简不相信:“我还向他们打听过别的东西。他们给我看了存货——约翰逊公司可是个大商场,你知道。那边没有像埃玛玩的那种算盘。”
  “嗯。”帕拉戴恩对这番话不太感兴趣。这天晚上他们有票子要去看演出,时间也不早了,所以这个话题暂且搁下不提。
  后来一个邻居打电话给简,这话题又冒出来了。
  “斯科特从来没有那么捣蛋,丹尼。伯恩斯太太说他把她的弗朗西斯吓得灵魂出窍。”
  “弗朗西斯?一个胖墩墩像恶霸一样的小流氓,对不对?跟他父亲一个样。我一度为这小子砸了伯恩斯的鼻子,当时我们是大学二年级学生。”
  “别吹嘘了,听着,”简说着,掺合一杯苏打威士忌。“斯科特让弗朗西斯看了一样什么东西,把他吓坏了。你最好——”
  “好吧。”帕拉戴恩听着。隔壁房里嘈杂的声音泄漏了他儿子的下落。“斯科特!”
  “痛快,”斯科特说着,笑眯眯露脸了。“我把他们全宰了。太空强盗。你叫我吗,爸?”
  “是的,假如你暂时不埋葬那些太空强盗而不介意的话。你怎么惹了弗朗西斯·伯恩斯?”
  斯科特的蓝眼睛流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爽快神情。“唔?”
  “想想看。你会想起来的,我肯定。”
  “啊。哦,那个呀。我没有不惹他。”
  “没有惹过他,”简心不在焉地纠正他双重否定的语法毛病。
  “没有惹过他。说实在的。我只是让他看看我的电视机,它……它把他吓着了。”
  “什么电视机?”
  斯科特拿出水晶块。“不是真正的电视机。懂吗?”
  帕拉戴恩仔细检查着那个小玩艺儿,被它的放大作用吓了一跳。不过,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乱糟糟没有意义的彩色图案。
  “亨利舅舅——”
  帕拉戴恩伸手去抓电话。斯科特吞咽一下。“亨……亨利舅舅回城了吗?”
  “是的。”
  “唔,我得洗个澡。”斯科特向门走去。帕拉戴恩遇见简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亨利在家,可是一口否认那些古怪的玩具是他送的。帕拉戴恩恶狠狠地要求斯科特把房间里所有的玩具都搬下来。最后这些东西排成一行放在餐桌上:水晶块,算盘,洋娃娃,像头盔一样的帽子,还有其他几样神秘兮兮的玩艺儿。斯科特受到盘问。他气壮如牛撒了一阵子谎,但是终于垮下来,于是痛哭流涕,打着嗝供认了事情的真相。
  “把东西收进盒子,”帕拉戴恩命令道。“然后去睡觉。”
  “你是不是——呃——要惩罚我,爸?”
  “逃学又撒谎,是要惩办的。你知道咱的家规。两星期不得看戏,同一段时间里不得喝汽水。”
  斯科特吞咽一下。“你要没收我的东西吗?”
  “现在还难说。”
  “嗯……晚安,爸。晚安,妈。”
  小家伙上楼以后,帕拉戴恩拖一把椅子到桌旁,仔细检查那个盒子。他若有所思地拨弄着那些熔化了的小玩艺儿。 简看着。
  “这些是什么,丹尼?”
  “不知道。谁会把一盒玩具丢在溪流边呢?”
  “可能是从车上掉下来的。”
  “在那个地点不可能。车路在铁路高架桥以北,没有到达小河边。全是空地——没有别的东西。”帕拉戴恩点燃一支烟。“给我一点喝的好吗,宝贝?”
  “我去配酒。”简走开了,眼神忧郁。她给帕拉戴恩送来一杯酒,站在他背后,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有什么不对头的吗?”
  “当然没有。只是——这些玩具是从哪里来的呢?”
  “约翰逊商场的人不知道,他们是从纽约进货的。”
  “我也一直在查对,”帕拉戴恩说。“这个洋娃娃”——他拨弄一下——“真叫我发愁。可能都是些定做的东西,但愿我知道谁制作了这些东西。”
  “是心理学家吧?这个算盘——他们不是用这样的东西给人们做测试吗?”
  帕拉戴恩啪一声捻了手指。“对!我说呢!有个人下周到大学来做演说,那家伙名叫霍利威,是个儿童心理学家。他是个大人物,名声显赫。他对孩子的玩具可能了解内情。”
  “哪个霍利威?我不——”
  “雷克斯·霍利威。他是……嗨!他的住处离这里不远。你认为这些东西可能是他本人定做的吗?” ’
  简正在检查算盘。她作作鬼脸,退回身去。“假如是他的话,我就讨厌他。不过你查查看能不能查清楚,丹尼。”
  帕拉戴恩点点头。“我会查的。”
  他喝了苏打威士忌,皱起眉头。他有几分犯愁,但他不恐慌——还不恐慌。
  雷克斯·霍利威是个胖子,容光焕发,头顶光秃,戴着深度眼镜,眼镜上面是浓黑的双眉,活像爬着两条毛毛虫。一星期以后帕拉戴恩带他到家里吃饭。霍利威似乎不观察孩子,但是他们的一言一行没有一样不受到他的注意。他那双灰眼睛明亮又敏锐,什么也逃不出他的视线。
  玩具使他入迷。在起居室里,三个大人围坐在桌旁,桌上放着玩具。霍利威一边细心研究着玩具,一边听着帕拉戴恩和简介绍情况。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很高兴今晚到这儿来,但不完全如此。这叫人十分不安,你们知道。”
  “呃?”帕拉戴恩瞪着眼,简的面容显得惊恐万状。霍利威下面的话并没有使他们镇静下来。
  “咱们在跟疯狂打交道呢。”
  他对他们投来的惊恐目光报以一笑。“从成年人的观点来看,所有孩子都是疯狂的。读过休斯的《牙买加劲风》吗?”
  “我有一本。”帕拉戴恩从书架上拿下这本小书。霍利威伸手接过去,翻到他所要的那一页。他朗读:
  “‘婴儿当然不通人性——他们是痘物,他们具有一种非常古老的衍生状的文化,如同猫一样,如同鱼,甚至如同蛇一样;他们与这些痘物同一种类,但是复杂得多,也生动得多,因为在低等脊椎痘物之中婴儿毕竟是最发达的物种之一。总而言之,婴儿有头脑,用他们自己的措辞,在自己的范畴里进行思维,它们无法转译为人脑的措辞和范畴。’”
  简想要处之泰然,可是做不到。“你该不是说埃玛——”
  “你能像你的女儿那样思考吗?”霍利威问道。“听着:‘谁也无法像婴儿那样思考,倒有可能像蜜蜂那样思考。”
  帕拉戴恩配着酒。他回头说:“你讲了不少理论,对不?照我的理解,你的意思是说婴儿有自己的文化,甚至是一种高水准的智力。”
  “未必如此。你知道,压根儿没有一种衡量标准。我所说的一切就是婴儿的思维方式与我们不同。不一定比我们好——这是个相对值的问题。但是由于外延的方式不同——”他搜寻着用词,作作怪相。
  “想入非非,”帕拉戴恩说道,他态度相当粗鲁,不过他是在生埃玛的气。“婴儿的感官与我们没什么两样啊。”
  “谁说两样啦?”霍利威反问道。“他们用另一种方式使用头脑,仅此而已。光是这一点就够受了!”
  “我边听边想,尽力理解,”简慢慢地说。“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我的杂用搅拌机。它既能打搅马铃薯和做饼的面糊,也可以榨橘子汁。”
  “有点像。大脑是一种胶体,一种十分复杂的机器。人对它的潜力知之不多,甚至不知道它到底能掌握多少知识。但是我们已经知道,当人形痘物①成熟的时候,思维就定型了。这种思维依循某些尽人皆知的定理,此后所有思想完全建立在想当然的模式上面。瞧这东西,”霍利威摸一下算盘。“你们用它做过试验吗?”
  【① 在此指婴儿。】
  “做过一点,”帕拉戴恩说。
  “但是不多,呃?”
  “呃——”
  “干吗不呢?”
  “这没有道理,”帕拉戴恩抱怨说。“即便是个谜,也该有一点逻辑。可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角度——”
  “你的思维已经适应了欧几里得几何学,”霍利威说,“所以这个——东西——叫咱心烦,显得没有道理。可是孩子对欧几里得一无所知。一种与我们所学不同的几何学不会使孩子觉得违背逻辑。孩子相信他亲眼见到的东西。”
  “你是想告诉我们说,这玩艺儿有第四维的外延吗?”帕拉戴恩问道。
  “凭视力毕竟看不见,”霍利威否认说。“我说的是,我们的思维既然适应了欧几里得,那么在这算盘上只能见到金属丝违背逻辑的角度。但是一个孩子——尤其是一个婴儿——他们见到的可能比我们多。不是一开始就见到。这玩艺儿当然是个谜。只有孩子才不会受到太多先入之见的干扰。”
  “就是思想动脉的硬化。”简插话说。

《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鸦鸲子》 作者:刘易斯·帕吉特

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鸦鸲子(2)

  帕拉戴恩想不通。“那么婴儿运算微积分可以赢过爱因斯坦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能理解你的论点,多少清楚一点了。只是——”
  “喏,听我说。咱们假设有两种几何学——为了便于讨论,暂定两种。咱们这一种是欧几里得几何学,另一种咱就叫它X几何学。X几何学与欧几里得几何学没有多少牵连。前者以不同的定理为依据。在这种几何学里二加二不必等于四,可以等于y8,甚至可能不相等。婴儿的思维还没有定型,只是可能受到遗传和环境某些可疑因素的影响。给幼儿灌输欧几里得——”
  “可怜的孩子。”简说。
  霍利威迅速瞥了她一眼。“欧几里得基础原理。字母方块。还有数学、几何、代数——这些功课迟得多。咱们熟悉这些进程。另一方面,给婴儿灌输X逻辑的基本原理。”
  “方块?哪一种方块?”
  霍利威望着算盘。“这对咱们来说没有多大意义。可是咱们已经习惯于欧几里得。”
  帕拉戴恩喝了一大口烈性威士忌。“这太可怕了。你的话题不限于数学。”
  “对!我压根儿不能限制在数学范围里。我怎能这样做呢?我不适应X逻辑。”
  “答案就在这里,”简轻松地叹了一口气说。“谁适应X逻辑呢?一定是这样一个人制作了这种玩具。你显然认为这都是玩具。”
  霍利威点点头,一双眼睛在深度镜片后面眨巴着。“这样的人可能存在着。”
  “在哪里?”
  “他们可能喜欢躲藏起来。”
  “是超人吗?”
  “但愿我晓得。你明白,帕拉戴恩,咱们又遇到衡量尺度的麻烦了。按照咱们的标准,这种人在某些方面可能像是超级精英,在其他方面又可能像是低能儿。这不是个量的差别,而是质的差别。他们的思想方法不同。我肯定咱们能做的某些事他们做不了。”
  “或许他们不愿做呢。”简说。
  帕拉戴恩拍拍盒子上熔化了的小玩艺儿:“这是怎么回事?它包含着——”
  “一个目的,我肯定。”
  “是运输吗?”
  “谁都会首先考虑到运输。假如是这样的话,这盒子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来自——情况不同的地方吗?”帕拉戴恩边想边问。
  “正是。来自空间甚至时间都不同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心理学家。不幸的是我也适应了欧几里得。”
  “可能来自很有趣的地方呢,”简说。“丹尼,把那些玩具清除掉吧。”
  “我打算把它们统统清除掉。”
  霍利威拿起水晶块:“你们仔细盘问过孩子吗?”
  帕拉戴恩说:“是的。斯科特说他第一次看水晶块的时候里头有人。一我问过现在水晶块里有什么。”
  “他怎么回答?”心理学家瞪圆眼睛。
  “他说那些人在建造一个地方。这是他的原话。我问他是谁——那些人是谁?可是他无法解释。”
  “是的,我想他解释不了,”霍利威喃喃地说。“我必须进一步问清楚。两个孩子玩这些玩具有多久了?”
  “大约三个月吧,我想。”
  “够长的了。你们知道,这个精致的玩具既有益智作用又是机械构造的。它一定会使孩子感兴趣,又会谆谆善诱教育孩子。一开始只教一些简单的问题。后来——”
  “后来教X逻辑。”简说,吓得脸色煞白。
  帕拉戴恩悄悄地骂了一句。“埃玛和斯科特完全正常!”
  “现在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进行思维的吗?”
  霍利威没有继续讲下去。他拨弄着洋娃娃。“如果知道这些东西从哪里来,那地方的条件如何,那就有趣啦。不过,归纳法在这里派不上多大的用场。缺少的因素太多啦。我们无法想象出一个以X因素为基础的世界,其环境适应用X模式进行思考的头脑。瞧这洋娃娃内部发光的网络。天晓得它是用什么制成的。它可能存在于人体内,虽说人还没有发现它。当咱们找到这种斑——”他耸耸肩膀,“你们看这是什么?”
  那是个猩红色球体,直径两英寸,表面上有个突出的球形捏手。
  “谁能辨认出它是什么呢?”
  “斯科特?还是埃玛?”” “大约三个星期以前,我连见都没有见到它。后来埃玛开始玩它。”帕拉戴恩咬咬唇。“这以后,斯科特也迷上了。”
  “他们怎么个玩法?”
  “在面前拿着,来来回回移动。没有特别的移动模式。”
  “没有欧几里得模式,”霍利威纠正说。“起初他们无法理解这玩具的目的。他们必须受到足够的教育才能理解。”
  “这太可怕了。”简说。
  “对他们来说并不可怕。埃玛理解X逻辑可能比斯科特快,因为她的脑子还没有适应咱这个环境。”
  帕拉戴恩说:“可是我记得小时候做过的许多事,甚至婴儿期的事。”
  “嗯?”
  “我那时候是不是——疯了?”
  “你现在忘了的是你那种疯狂的判断标准。”霍利威反驳说。“我使用‘疯狂’这个字眼只是作为一个符号,便于代表与已知的人类标准截然不同的变异标准,也就是理智的任意标准。”
  简放下酒杯。“你说了归纳很难,霍利威先生。可是在我看来,你似乎从很少的事实作出了大量的归纳。不管怎么说,这些玩具——”
  “我只是个心理学家,我专攻儿童心理。我不是个门外汉。对我来说,这些玩具大有文章,主要是因为看不出文章何在。”
  “你可能想错了呢。”
  “嗯,我巴不得自己想错了。我想检查一下两个孩子。”
  简不大乐意。“怎么检查?”
  霍利威解释以后,她点点头,不过仍然有点迟疑不决,“嗯,可以。但他们可不是豚鼠啊。”
  心理学家轻轻挥了挥胖墩墩的手。“我亲爱的姑娘!我也不是个弗兰肯斯坦。对我来说个体是首要因素——自然如此,因为我是研究思想的。假如小家伙有什么毛病,我要把他们治好。”
  帕拉戴恩放下香烟,望着蓝色烟雾盘旋着徐徐上升,在未被觉察的气流中飘荡着。“病能不能治好,你能做出预测吗?”
  “我会尽力去做的。我只能这么说。倘若未开发的脑子已经转入X渠道,就必须把它们扭转过来。我不是说这种做法最聪明,但是从咱们的标准来说,可能只有这样做最聪明了。不管怎么说,埃玛和斯科特还是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是的,是的。我无法相信有多大毛病。他们似乎与普通孩子一样,完全正常。”
  “表面上可能如此。他们没有理由行为反常,对不对?倘若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思维,你怎么看得出来呢?”
  “我去叫他们,”帕拉戴恩说。
  “随便一点,我不要他们提防着。”
  简对玩具点点头。霍利威说:“让这些东西留在那儿吧,呃?”
  埃玛和斯科特被叫来以后,这位心理学家并没有马上开始直截了当提问。他转弯抹角让斯科特跟他随意交谈,不时套上几句关键性的话。没有明显的语言交际测试——合作是必要的。
  最有趣的进展发生在霍利威拿起算盘的时候。“能告诉我这东西是怎么玩的吗?”
  斯科特迟疑一阵子。“是的,先生,像这样——”他灵巧地拨动一颗珠子穿过整个迷宫,走的是一条错综复杂的路线,速度极快,谁也搞不清那颗珠子最后是不是消失了。可能斯科特只是耍了个花招。然后,又一次——
  霍利威试了试,斯科特看着,皱起了鼻子。
  “这样对不对?”
  “啊嗬。要往那边拨。”
  “往这里?为什么?”
  “喏,只有这样才拨得动。”
  可惜霍利威习惯于欧几里得。珠子干吗应该从这一条特定的金属丝滑到那一条,没有明显的理由嘛,这好像是一种随机因素。还有,当斯科特把谜解开的时候,霍利威突然注意到,这不是珠子原先所走的路线。
  “请你再给我演示一下好吗?”
  斯科特拨给他看,应他的请求又演示了两遍。霍利威透过眼镜眨巴着眼睛。没错,是随机的,又是可变的。斯科特每次都沿着不同的路线拨动珠子。
  不知怎么搞的,三个大人都说不出珠子是不是消失不见了。倘若他们盼望看见珠子消失,他们的反应可能就不一样。
  最后什么问题也没解决。霍利威道晚安的时候似乎深感不安。
  “我可以再来吗?”
  “但愿你来,”简对他说。“随时欢迎你。你仍然认为——”
  他点点头。“两个孩子的头脑反应不正常。他们一点也不笨,可是我的印象怪透了,他们得出结论的方法是咱们无法理解的,好像他们用的是代数而咱们用的是几何。结论相同,可是得出结论的方法不同。”
  “那些玩具怎么办?”帕拉戴恩突然问道。
  “把它们收藏起来。我想借用一下,如果可以——”
  那天晚上帕拉戴恩辗转反侧。霍利威的话模棱两可,莫衷一是,叫人揣测不安。那个X因素——两个孩子正在使用类似代数学的推理,而大人却在使用几何学。
  说来倒是十足公平。只是——
  代数能够给你的答案是几何无法得出的,因为有某些条件和符号是几何学无法表示的。假如X逻辑显示出成年人的思想无从理解的结论呢?
  “他妈的!”帕拉戴恩悄悄地骂了一声。简在他身边翻了翻身。
  “亲爱的,你也睡不着吗?”
  “是的。”他爬起来,走进隔壁房间。埃玛睡着,像天使般安宁,一只丰腴的胳膊兜着熊先生。通过开着的门口,帕拉戴恩能看见斯科特阴暗的头部在枕头上安歇着。
  简走到他身边。他伸手搂着她。
  “可怜的孩子,”她喃喃地说。“霍利威竟然说他们疯了。我看咱们才是疯子呢,丹尼斯。”
  “喔嗬。咱们惶惶不可终日,太紧张了。”
  斯科特在睡梦中翻了翻身。他没有醒过来,咕哝了一阵子,显然是问了一句什么,不过似乎用一种特殊的语言。埃玛呜呜地哭叫起来,声音变得十分尖锐。
  她也没有醒过来。两个孩子一动也不动,继续安睡着。
  但是帕拉戴恩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认为很有可能是斯科特问了埃玛一件事,埃玛回答了。
  难道他俩的脑子改变了,就连睡眠也变样了吗?
  他撇开这种想法。“你会着凉的。咱回床去吧。想喝点酒吗?”
  “我想喝点,”简说道,目光望着埃玛。她茫然伸出手来对着那孩子;她把手收了回来。“走吧。别把孩子们吵醒了。”
  他俩一起喝了点白兰地,但是默默无言。后来,衙在睡梦中哭了。
  斯科特还在睡觉,但是他的脑筋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开动着。因此——
  “他们会把玩具拿走的。那个胖子……可能有几分危险。可是戈尔方向将不会显示……伊万克拉斯①。埃玛。她现在更加科普拉尼克——高了……我还是不明白怎么……萨瓦拉里克斯利——尘——”
  【① 伊万克拉斯:这一段话里包含的译音表示斯科特使用一种地球人无法理解的语言,也就是外星语言。】
  斯科特的一部分思路还可以听懂。但是埃玛早就适应了X逻辑。
  她也在思考。
  她不像大人或小孩那样思考,甚至不像人那样思考,或许只是像一个人类压根儿不只晓的那号人进行思考。
  有时候斯科特的思路跟不上她。
  倘若不是因为霍利威,生活可能已经恢复常规。玩具不再是异乎寻常的东西。埃玛仍然喜欢玩以前的洋娃娃,也喜欢玩沙堆,这都是孩子们理所当然的乐趣。斯科特满足于玩棒球和化学装置。他俩做着其他孩子所做的事,即便有的话也很少显示出引人注目的异常现象。可是,霍利威似乎是个小题大作无事自扰的人。
  他正在试验那些玩具,结果莫名其妙。他标绘了无穷无尽的图表,跟数学家、工程师和其他心理学家取得联系,暗自狂热地工作着,试图从那些小玩艺儿里找到一点道理。盒子本身,连同它的水晶机械,没有任何意义。这玩艺儿由于熔化,大部分已经变成熔渣。可是那些玩具——
  正是这种随机因素妨碍了调查研究。即便是随机因素,也是个语义学的问题。因为霍利威深信这并非真正随机的,只是没有足够的已知因素,例如,没有一个成年人能够操作那个算盘。霍利威为慎重起见不让孩子玩算盘。
  水晶块类似水晶。它反射出莫名其妙的色彩,色彩有时候会移动。在这一点上它类似万花筒,可是平衡的改变和重力对它毫无影响。又是一个随机因素。
  要么是那些未知因素,是X模式。最后帕拉戴恩和简反而有几分自鸣得意,觉得两个孩子智力上的变异已经治好了,因为致病的因素已经排除。埃玛和斯科特的某些行为使他们完全有理由转忧为喜。
  因为两个孩子喜欢游泳、徒步旅行、看电影、做游戏,也喜欢他们这种特定年龄所玩的正常实用玩具。确实,他们未能掌握包含着运算的某些颇为令人迷惑的机械装置。比如说,帕拉戴恩偶尔捡起来的一个三维拼合的球体。可是他自己也觉得很难。
  偶尔有些异常现象。有个星期日下午,斯科特跟他爸爸出去徒步旅行,两人在一处山顶上歇息下来。山下展现出一片秀丽的谷地。
  “很美,是不是?”帕拉戴恩说。
  斯科特一本正经地察看了景色。“乱七八糟的。”他说。
  “嗯?”
  “我不知道。”
  “哪儿乱七八糟啦?”
  “哟——”斯科特一时哑口无言。“我不知道。”
  两个孩子思念他们的玩具,但是时间不长。埃玛首先恢复过来,虽然斯科特仍然闷闷不乐。他跟妹妹谈些莫名其妙的话,注视着涂写在他给的纸上的一些没有意义的散乱线条,仿佛是在向她请教自己无法掌握的难题。
  如果埃玛理解的比较多,斯科特就有更加真实的智力和手工操作技能。他用自己那套钢件结构玩具拼凑出一个小装置,但是觉得不满意。他之所以不满意,其原因显然正是帕拉戴恩看见这个装置而感到松一口气的原因。那个装置是正常孩子都会摆弄的那种玩艺儿,使人隐隐约约联想到立体派艺术家创作的船只。
  这玩艺儿有点儿太正常了,无法使得斯科特感到高兴。他又问了埃玛几个问题,不过只是私下里问问。她思忖了一阵子,然后笨拙地握着一支铅笔,又乱涂乱画了一些线条。
  “你看得懂那些乱涂乱写的东西吗?”一天早上简问她的儿子。
  “确切地说不是看懂。我能领悟她的意思。不是全部领悟,但是大部分领悟了。”
  “那是书写的文字吗?”
  “嗯不。它的含义跟涂画的样子不同。”
  “象征性的符号。”帕拉戴恩端着咖啡说。
  简望着他,一时睁大了眼睛。“丹尼——”
  他眨眨眼,摇摇头。后来,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说:“别让霍利威把你搞得心烦意乱。我不是说两个孩子在用未知的语言交谈。假如埃玛画个曲里拐弯的线条,说那是一朵花,这是一种任意解法——斯科特就记住。下一回埃玛又画出同一种曲线,或者尽力画出——算啦!”
  “没错,”简怀疑地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斯科特最近一直在看书?”
  “注意到了。不过没什么不寻常的。既没读康德哲学,也没读斯宾诺苫唯物主义学说。”
  “他像牛吃草那样看书,仅此而已。”
  “嗯,我在他这个年龄也一样,”帕拉戴恩说道,于是出门去讲授上午的课。他跟霍利威一道吃中饭,这已经成了一种日常习惯。他说到埃玛在写作方面的进取心。
  “我说的象征性符号没错吧,雷克斯?”
  这位心理学家点点头。“完全正确。眼下咱自己的语言只不过是一种任意的象征性符号,至少在应用方面是如此。瞧。”他在餐巾上画个细细长长的椭圆。“这是什么?”
  “你是说它代表什么吗?”
  “是的。它使你联想到什么?它可以粗糙地代表——什么?”
  “好多东西呢,”帕拉戴恩说。“杯口,荷包蛋。法国面包。雪茄。”
  霍利威在图画里加上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顶点与椭圆的一端相交接。他抬头望着帕拉戴恩。
  “一条鱼,”帕拉戴恩即刻说了出来。
  “尽人皆知这符号表示鱼。即便不画鳍、不画眼睛和嘴,还是认得出是条鱼,因为咱已经习惯于这种特定的图形跟脑子里鱼的形象看作是同一物种。这就是猜画谜的基本原理。一个符号的含义对于咱们来说比眼睛实际看到的要丰富得多。当你看到这个草图的时候,你脑子里想到一些什么东西?”
  “咦——就是一条鱼嘛。”
  “再想一想。你脑子里见到了什么——统统说出来!”
  “鳞片,”帕拉戴恩望着空中慢条斯理地说。“水。泡沫。一只鱼眼。鳍。色彩。”
  “所以这个符号代表的远远不止‘鱼’这个抽象的概念。注意这是个名词的涵义,而不是个动词的涵义。你知道,用符号表示动作比较难。不管怎么说——把这个过程颠倒过来。假设你要画出某个具体名词的符号,比如说鸟。画吧。” ‘
  帕拉戴恩画出两条相连的曲线,凹凸面向下。
  “最小公分母,”霍利威点点头。“自然的倾向就是简化,尤其是当孩子第一次见到某个东西而脑子里很少有对比标准的时候。他试着把新事物跟他已经熟悉的东西联系起来辨认。你注意过孩子怎样画海洋吗?”他没有等着回答,继续说下去。
  “一系列凹凸不平的尖峰,就像地震震波图上的波形图线。我第一次见到太平洋的时候大约三岁。这件事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太平洋上看上去是倾斜的。一个大平面,歪了一个角度。浪涛是规则的三角形,顶点朝上。现在我不再把浪涛看作三角形了,但是后来当我想到浪涛的时候我只好找一些熟悉的标准作对比,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获得全新事物的概念。普通的孩子想要画出这些规则的三角形,但是不善于依葫芦画瓢,结果画成了地震波曲线图。”
  “这一切说明什么呢?”
  “一个孩子见到海洋。他模仿海洋的风格。他画出海洋的某种明确的图案,这图案对他来说是象征性的。埃玛涂画的东西也可能是象征性符号。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个世界在她看来不一样——也许明亮些,清晰些,更生动,在她眼睛平面以下感觉弛缓了。我真正的意思是说她的思想过程不一样,她把看到的东西转化成非正常的符号。”
  “你仍然相信——”
  “是的,我相信。她的脑子已经处于非正常状态,可能是因为她把见到的事物分解成简单明显的模式,并且明白那些模式的意义,而我们却无从理解。就说算盘吧。她从中见到一种模式,而我们却认为那完全是随机的。”
  帕拉戴恩突然决定逐渐停止与霍利威的午餐约会。这人危言耸听。他的理论越来越异想天开,他东拉西扯说了~大堆论据,无论是否适用,都用来证明他的理论。
  他用几分挖苦的口气说:“你是说埃玛在用一种未知的语言跟斯科特交流思想吗?”
  “是用她的语言无法表达的符号交流思想。我肯定斯科特读懂大量的——乱涂线条。对他来说,一个等腰三角形可能代表一个因素,虽然这个因素可能是个具体名词。一个对代数一无所知的人能读懂H2O的含义吗?这样的人能明白这个符号能使人联想到海洋吗?”
  帕拉戴恩没有回答。相反,他对霍利威提起斯科特莫名其妙地说到从山顶看到的景色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过了一阵子,他懊悔自己一时冲动说了多余的话,因为这位心理学家又大发怪论了。
  “斯科特的思想型式正在逐渐增大到与咱们这个世界不相等的总和。也许他正在下意识地盼着见到产生那些玩具的世界。”
  帕拉戴恩不再听下去。.这一切已经听够了。两个孩子表现正常,唯一尚存的干扰因素就是霍利威本人。然而,那天晚上斯科特表现出对鳗鲡的兴趣,这一兴趣后来颇有意义。
  “它们到底在哪里产卵呢?它们会产卵吗?”
  “这还是个秘密。没人知道它们的产卵场在哪里。也许在果囊马尾藻海,或者在海的深处,那儿的压力有助于把幼子压出它们的身体。”
  “真有趣。”斯科特沉思着说。
  “鲑鱼大致也一样。它们逆河而上去产卵。”帕拉戴恩讲了具体过程。斯科特听迷了。
  “这很有道理呀,爸。它们出生在河里,到了学会游泳的时候就下海去。它们回来产卵,嗯?”
  “是的。”
  “万一它们不回来,”斯科特心里捉摸着,“它们就把卵送到——”
  “那就需要一个千里迢迢的产卵器了,”帕拉戴恩说,并就卵生现象作了一番精辟的讲解。
  他的儿子听了不太信服。他争辩说,花是长途送籽的。
  “花不护送花籽。落在沃土上的花籽不多。”
  “可是花没有大脑呢。爸,人们干吗住在这里?”
  “你是说我们所住的格伦戴尔这地方吗?”
  “不——这里。这整个地方。我敢说,这不是整个地方。”
  “你是说其他行星吗?”
  斯科特迟疑不决。“这只是——大地方的一个部分,就像鲑鱼回游的河流。人们长大以后干吗不顺河下海去呢?”
  帕拉戴恩明白了,斯科特是在用比喻的方法讲话。他感到一阵寒颤。下——海去?
  鲑鱼的幼仔不适应它们的亲鱼所生存的较完全的世界。待到发育成熟以后,它们进入那个世界。后来它们繁殖。受精卵埋在深入江河的沙中,并在那儿孵化。
  幼鱼学习。仅靠本能进行学习是极其缓慢的,尤其是对特殊物种来说,它们甚至无法应付这个世界,无法吃喝和生存,除非有人有先见之明给它们提供这些需要。
  受到哺育和照料的幼鱼就会生存下去。这就得有孵化器和自动仪器,它们会生存下去,但是它们不知道怎样顺河回游,到更加广阔的海洋世界里。
  因此它们必须受教育。它们必须在诸多方面受训练,以便适应环境。
  毫不痛苦,十分巧妙,潜移默化。孩子们热爱活动玩具——假如那些玩具同时——
  19世纪后半叶,一个英国人坐在溪边的草地上。他身边躺着一个小女孩,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天空。她丢弃了她一直在玩的一个玩具,现在她正在哼着一支小曲,那大人心不在焉地听着。
  “你在哼些什么,亲爱的?”’他终于问道。
  “我只是随便哼哼,查尔斯叔叔。”
  “再哼一遍好吗?”
  女孩子又哼了一遍。
  “有什么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是的,有意思。就像我对你讲的那些故事一样,你知道。”
  “故事真动听,亲爱的。”
  “你会写进书里去的,是吗?”
  “是的,但我得作些改动,否则就没人能懂了。但我想我不会改动你唱的歌。”
  “是的,你不要改,一改就没有意思了。”
  “好的,我决不改动一词一句,”他答应小女孩说。“不过,这首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这大概是想说明出路在哪里,”小女孩犹豫不决地说,“我自己也说不准。只是我的那些玩具对我这么说。那可是些有魔力的玩具啊!”
  “但愿我知道在伦敦哪家商店出售那些神奇的玩具!”
  “是妈妈给我买的。她死了。爸爸却并不痛心。”
  她是在撒谎。玩具她是在一只盒子里找到的。那天,她正在泰晤士河边玩。那些玩具实在神奇拟!
  她的那支小曲—¢尔斯叔叔认为毫无意思。(实际上,查尔斯不是她的叔叔。她只是这样叫他而已。不过,查尔斯对她确实很不错)然而,那支歌可大有意思呢。歌词指引了出路。目前,她只能照着歌里说的意思去做,将来——
  可是,她年龄已太大了。她永远也没有找到那条路。①
  【① 这一段说明了安瑟霍斯顿用时间机器送出的第二个匣子落到地球上的结果。】
  帕拉戴恩已经舍弃了霍利威。简对他讨厌之至,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所要的首先是消除内心的恐惧。既然斯科特和埃玛现在行为举止都正常,她就满足了。这多半是一种主观意愿,帕拉戴恩无法完全赞同。
  斯科特一直送一些小玩艺儿给埃玛,以便讨好她。通常她摇摇头。有时候她显出怀疑的神色。偶尔她表示同意。于是她就煞费苦心在纸片上狂热地乱涂乱画一个小时,而斯科特在研究了那些记号以后就安排并重新排列他的石块、小机器、蜡烛头和五花八门的破烂货。每天女仆把它们清除掉,每天斯科特照常摆出来。
  他屈尊向迷惑不解的父亲作了一点解释,帕拉戴恩从这个游戏里看不出一个道道来。
  “这块卵石干吗排在这里?”
  “它又硬又圆,爸。它属于那儿。”
  “这一个也又硬又圆呢。”
  “喏,它上面涂着凡士林。当你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你见不到它是个圆圆的硬东西。”
  “下一个是什么?这一截蜡烛吗?”
  斯科特显出反感的神色。“那是在尾巴了下一个是铁环。”
  帕拉戴恩想,这就像童子军在树林里跟踪猎物,就像迷宫里的认路标志。但这里又有随机因素。当斯科特排列那些破烂货的时候,逻辑——熟悉的逻辑—一在他的动机前面止步不前了。
  帕拉戴恩走了出来。他回头一望,看见斯科特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向埃玛走去。埃玛蹲在一个角落里思考着什么。
  简到亨利舅舅家吃中饭,在这么炎热的星期日下午除了看看报没多少事好做。帕拉戴恩找个最凉爽的地方安顿下来,拿着一杯冰镇果子酒,入迷地看着连环画。
  一小时以后,楼上传来咔嗒的脚步声,把他从迷迷糊糊的睡眠中吵醒过来。斯科特扯高嗓门兴高采烈地叫道:“就是这儿,懒虫!走吧——”
  帕拉戴恩赶快站起来,皱起眉头。当他走进大厅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简早说过要打来电话——
  他伸手去拿听筒,这时传来埃玛的尖声叫喊,这声音兴奋又微弱。帕拉戴恩作作怪相。楼上到底在折腾什么?
  斯科特声嘶力竭叫道:“小心!往这边走!”
  帕拉戴恩接着电话,神经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他丢下电话,冲上楼去。斯科特房间的门开着。
  两个孩子正在消失。
  他俩破碎消失,像风中的浓烟,像失真镜子里的动作。他俩手拉手走了,朝着帕拉戴恩无法理解的方向。当他在门槛上眨眨眼睛的时候,他俩不见了。
  “埃玛!”他叫道,喉咙干涩。“斯科特!”
  地毯上摆着破烂货——标志物、卵石和铁环组成的图案。一种随机图案。一张弄皱了的纸飞向帕拉戴恩。他不假思索地拾了起来。
  “孩子们,你们在哪儿?别躲着。埃玛!斯科特!”
  楼下,单调的电话铃声不响了。帕拉戴恩看着手上拿着的一页纸。
  这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旁边还有一些符号,这是埃玛胡乱涂写的,毫无意义。上面还有一首诗,每行诗下面都划了横线。帕拉戴恩非常熟悉《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他记起了那首诗——

  有(一)天皇里,那些活济济的狳子在卫边儿尽着
  那么跌那么霓;
  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鶸鸲子
  还有豪猫子怄得格儿。①

  他傻呼呼地想,汉普蒂·邓普蒂②能解说。卫边儿是日晷仪四周的一片芳草。一个日晷仪时间——这一定与时间有关。斯科特曾问过我,卫边儿是什么。这只是一种象征。
  【① 译文引自赵元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附: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英汉对照),商务印书馆,北京,1988。原注:这首诗中有许多生造的字,故译文作相应处理。】
  【② 汉普蒂·邓普蒂:旧时童谣中一个从墙上摔下跌得粉碎的蛋形矮胖子。】
  有(一)天熙黑——
  这是一个完满无缺的数学公式,一切条件都以象征意义列出了,可只有孩子们能懂。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狳子一定得弄得活济济的——凡士林?——各种东西的安排必定有一定的关系,这样就能互相起作用。
  简直是疯狂!
  但对埃玛和斯科特来说,这不是疯狂。他们的思维方式不同,他们用的是X逻辑。埃玛在纸上涂的那些线条和符号——她是把卡罗尔①的话翻译成符号;而这些符号只有她和斯科特能懂。
  【① 刘易斯·卡罗尔(1832-1898):英国儿突文学作家,数学家,真名C·L·道奇森,主要作品有《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现一般译成《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镜中世界》等。】
  孩子们能懂得这些无序安排的东西。他们满足了时空方程式的条件。“还有家猪子怄得格儿。”
  帕拉戴恩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叫,声音深沉。他望着地毯上狂乱的图案。假如他能像两个孩子那样看懂的话——可是他看不懂。这些图案乱七八糟,毫无意义。随机因素把他打败了。他只习惯于欧几里得定律。
  即便他疯了,也还是无法看懂这个图案。这种疯狂不顶用。
  现在,他的脑子麻木了。但不一会儿,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惧就会过去——帕拉戴恩用手指把那页纸弄得粉碎。“埃玛,斯科特!”他用呆板的声音叫喊着,似乎他并不企望能得到回音。
  阳光从开着的窗口斜照进来,映在熊先生金色的外皮上。楼下又响起了阵阵电话铃声。

  (江亦川 译)

《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鸦鸲子》 作者:刘易斯·帕吉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