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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什克伦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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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什克伦村落》
作者:哈里·哈里森

正文 阿什克伦村落

  天上某个地方,在韦斯克世界永存的云雾里,雷声隆隆,越来越响亮。商人约翰·加思听见雷声,停下脚步……
  “这声音跟你那艘飞船的声音一模一样,”伊丁说道。他说话带着韦斯克人的逻辑性,慢吞吞地把脑子里的想法研成碎片,接着把碎片逐一翻转过来便于更仔细地检查一遍。“可是你的飞船仍然停在原先着陆的地方。即便我们见不到飞船,它也一定停在原地,因为你是能操纵飞船的唯一的人。假使别人能操纵飞船,我们也会听到它升空的。既然我们没听到,如果这声音是飞船上传来的,那么这必定意味着……”
  “是的,意味着有另一艘飞船,”加思说道,他想得出了神,未能等待韦斯克入滔滔不绝地说完那一连串煞费苦心的逻辑推理……
  “你最好继续赶路,伊丁,”他说,“喝点水,你好快点到达村里。叫每一个人都回到沼泽地,离硬地远一点。那艘飞船将会伸下仪器着陆,谁站在飞船下面都会被烤熟的。”
  这一番紧急警告对于这位矮小的韦斯克水陆两栖人来说已经够明白的了。加思还没说完,伊丁的肋状耳朵已经像蝙蝠的翅膀那样折叠起来,他悄悄地溜进了近旁的沟渠。加思啪嗒啪嗒走过泥泞地,尽可能快速地跑过粘乎乎的地面。他刚刚到达村子空旷地的边缘,这时轰隆声震耳欲聋,似乎要炸开人的脑袋。飞船穿过了空中低悬的云雾。加思捂着眼睛,挡开飞船下喷的火舌,怀着忧喜参半的心情观察着浅黑色飞船越来越大的形体。
  他在韦斯克世界已经度过将近一个标准年,不得不压抑着寻求任何人类伙伴的欲望。虽然埋藏心底的一丁点儿群居本能使他想念猢狲部落①的其他成员,但是他的商人脑子却忙着在一栏数字下面划一条横线并加出总数。这飞船完全可能是另一个商人的飞船,假如确实如此,他对韦斯克贸易的垄断权就完了。不过,来人也可能压根儿不是个商人,因此他站在一棵巨大的厥类植物下隐蔽起来,解开手枪的皮套。
  【① 猢狲部落,或谓猴子部落,在这里指的是人类。】
  飞船烤干了一百平方公尺的烂泥,咆哮的气流平息了,着陆脚穿过劈啪作响的外壳嘎吱嘎吱伸了下来。金属嘎嘎响着回复原位,云状烟雾在湿空气中慢慢飘落。
  “加思,你在哪儿?”飞船的扩音器传来嗡嗡的话音。飞船的外形似乎不太熟悉,但是那种刺耳的音调绝对错不了。加思露出笑容走了出来,两只指头放在嘴里吹出尖锐的哨声。飞船鳍翼外壳里伸出一个定向麦克风,朝着他的方向转过来。
  “你到这儿干什么,辛夫?”他对麦克风叫喊……
  “我到一个大气较好的世界上去,那儿有巨大的财富等着人去赚呢。我在这里停靠一下,只是因为有个机会让我经营出租汽车业而赚个诚实的好名声。我给你带来了友谊,带来了美好的伙伴关系,就是一个跟你不同行的人,他对你的生意可能有帮助。我本想出来亲口向你问好,只是我必须为生物剂作消毒。我正在让乘客按程序通过锁气室,所以我希望你费心帮他提提行李。”
  至少眼下在这行星上没有别的商人,这就可以放心了。可是加思仍然纳闷是那一种乘客居然会单程飞到一个无人居住的世界上来。辛夫说话的口气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欢乐,这背后又有什么文章呢?他走到飞船的另一边,见到梯子已经放下,货舱锁气室里的人正在使劲搬着一个大板条箱,却搬不动。那人向他转过身来,加思见到教士的项圈形胶领,于是明白了辛夫喋喋不休说的是什么。
  “你到这儿干啥?”加思问;尽管他想耐着性子,但他问话还是很急躁。假如那人注意到了这种态度,他并不计较,因为他仍然笑容可掬,一边步下梯子一边伸出手来。
  “我是马可神父,”他说,“兄弟会布道团派来的,很高兴……”
  “我说你到这里干啥?”加思的口气这会儿控制住了,安静又冷淡,他知道该怎么对付来者,必须当机立断,’要么一走了事。
  “这是明摆着的嘛,”马可神父说道,他的好脾气仍然没有受骚扰。“我们的布道团募集了资金,首次派属灵的传教士到外星世界上,我非常荣幸……”
  “把行李拿进去,回到飞船里。这儿没人需要你,也不许你着陆。你在这里不方便,韦斯克行星上没有人可以照料你。回到飞船里吧。”
  “我不知道你是谁,先生,也不知道你干吗对我撒谎,”神父说。他仍然心平气和,可是笑容消失了。“我可是深入研究过银河法律和这个行星的历史的。这儿没有疾病,也没有兽类,我没啥好害怕的。这也是个开放的行星,在太空调查委员会改变这种状况之前,我跟你一样完全有权到这儿来。”
  当然,那人说的没错,可是加思不能让他知道这一切。-他一直在装腔作势吓唬人,希望神父不知道他的权利。不料他知道。他不吃敬酒,只好让他吃罚酒了。加思必须趁着还有时间当机立断。
  “回到飞船里,”他呼喝道,现在不隐瞒他的怒气了。他唰一下拔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神父的肚皮,只有几英寸距离。那人脸色刷白,但他一动也不动。
  “你他妈的在干啥,加思!”扩音器上传来辛夫震惊的话音。“那人付了路费,你压根儿没权利把他撵出这个行星。”
  “我有这种权利,”加思说着,抬起手枪,瞄着神父的眉心。“我给他三十秒钟回到飞船里,否则我就扣板机了。”
  “得啦,我想你不是疯了就是在开玩笑,”辛夫的声音如雷贯耳。“假如你是闹着玩的,太没意思了。不管怎么说你都吃不了,要兜着走。这出戏可有两个角色,只有我能唱得好。”
  重轴承辘辘转动起来,飞船侧面遥控的四眼炮塔旋转过来对准加思。“听着——把枪放下,帮助马可神父搬搬行李,”扩音器发布命令,这一回口气里又有一丝幽默感了。“我很想帮忙,老朋友,可是我帮不了。我觉得现在轮到你有机会跟神父聊聊了;不管怎么说,自从离开地球以后,一路上我一直有机会跟他聊天。”
  加思无可奈何,把枪塞进皮套。马可神父向前走来,脸上又露出胜利的微笑,他从长袍口袋里拿出一本圣经,举起手来。“我的儿子,”他说。
  “我不是你的儿子,”加思气急败坏,只能顶他一句。他怒火中烧,收回拳头,这时他能做的上策便是打开拳头,因此他只用手掌打了他一记。这一记照样把神父打个嘴啃泥,书页翻开来掉进厚厚的烂泥里。
  伊丁和其他韦斯克人注目望着这一切,一个个似乎无动于衷,加思也不想回答他们心中的问题。他起步向家里走去,见到他们仍然一动不动,于是又折了回来。
  “来了一个新人,”他告诉他们。“他需要人家帮助搬东西。假如他没地方放东西,你们可以把东西放在大仓库里,直到他有自己的地方。”
  他望着他们摇摇摆摆穿过空地朝飞船走去,然后他走进屋里,砰一声狠狠关上门,把个门板都震裂了,由此发泄了几分怒气。他打开一瓶保存着的爱尔兰威士忌,又感到有几分揪心的快乐。这酒是他一直留着用于特殊时机的。得,这时机倒是够特殊的,虽然不是他真正盼望的时机。威士忌真敬劲,烧掉了他嘴里的一点恶劣味道,但没有全烧光。假如他刚才的战术奏效,什么事都好办。然而他失败了,除了失败的痛苦,他还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尽了洋相。辛夫已经不辞而别,他开着飞船走了。不知道他对这件事作何感想,不过他肯定会给商人分会带去一些笑料。得啦,这种事到下一次加思签到的时候再发愁也不迟。眼下他必须到处走动跟传教士搞好关系。他眯着眼透过雨水往外张望,看见那人正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搭起一顶东倒西歪的帐篷,全村人El排着整整齐齐的队列站在那儿观望着,不消说,他们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帮忙。
  帐篷搭好之后,板条箱和箱子堆装到里面,这时雨停了。酒瓶里的液位下降了一大截,加思觉得比较有兴致面临那场不可避免的交道。实际上,他正盼着跟那人交谈。暂且把这件极不愉快的事搁置一旁吧,孤伶伶地独居了整整一年之后,无论哪个人来作伴都是一件好事。“请你现在过来跟我共进晚餐。约翰·加思。”他写在一张旧发票背后。可是那人也许吓得不敢来呢?这样开始打交道可不行。他在床底下翻来找去,找到一个足够大的盒子,把手枪放在里面。他打开门,伊丁无疑正在门外等着,因为他是收集知识的官员,专程来求教。加思把字条和盒子交给他。
  “请你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新人,”加思说。
  “新人的名字就叫做新人吗?”伊丁问。
  “不,不是!”加思不耐烦地说,“他名叫马可。我只请你送东西去,别跟他交谈。”
  每当他发脾气的时候,缺乏想象力的韦斯克人就在交谈中占上风。“你不跟那人交谈,”伊丁慢条斯理地说,“但是马可说不定要跟你交谈呢。其他人将会问我他叫什么名字,假如我不知道他的名……”
  加思砰一声关上门,他的话被打断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样做可不行,因为下一次他见伊丁的时候——一天、一星期甚至一个月以后——伊丁的这一番独自将会在被打断的地方开始,按照他的思维继续唠唠叨叨说下去,直到磨破嘴皮才算终了。加思悄悄地骂了一句,把水浇在他留下来的较好吃的两份浓缩食物上。
  “进来吧。”有人轻轻敲门,他应声说道。
  神父进来,递过装着手枪的盒子。
  “多谢你的信赖,加思先生,感谢圣灵使你把枪送来。我不知道当我着陆的时候是什么因素造成了不愉快的事,但是我想最好把它忘了,假如咱们要在这个行星上共处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的话。”
  “想喝点酒吗?”加思接过盒子,指着桌上的酒瓶问道。他斟满两杯,递一杯给神父。“那是我心中的秘密,不过我还是有责任给你解释一下外面的事。”他皱起眉头往杯里望一眼,继而对着神父举起酒杯。“宇宙大得很,我想咱们必须尽可能和睦相处。为理智干杯。”
  “愿神与你同在,”马可神父说道,也举起了酒杯。
  “别跟我同在,也别跟这个行星同在,”加思坚定地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干了半杯,叹了口气。
  “你说这话是要叫我震惊吧?”神父笑着问。“我向你保证,我不震惊。”
  “我无意让你震惊。我的话实实在在。我想我是你们所说的无神论者,所以天启教与我毫不相干。这些土著虽然头脑简单,不识字,属于石器时代那号人,但是他们生存至今没有任何迷信,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然神意识。我早就希望他们能够这样继续下去。”
  “你在说什么?”神父皱起眉头。“你是不是说他们没有神,没有对来世的信仰?他们一定会死……”’
  “死于寿终正寝,就像其他痘物一样回归尘土。他们有雷、有树、有水,却没有雷神、树精和水中仙女。他们没有丑陋的小神像,没有禁忌,也没有符咒来困扰和限制他们的生活。他们是我遇到过的唯一完全摆脱迷信的原始人,因此显得幸福得多,也明智得多。我只是要他们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你要他们永远离开神——永远得不到救赎?”神父睁大眼睛,稍稍缩回身子。
  “不,”加思说。“我要他们永远离开迷信,直到他们懂得更多,能够用现实的态度认识迷信,而不被迷信所吸引乃至被毁灭。”
  “你这是在侮辱教会呢,先生,居然把宗教和迷信混为一谈……”
  “别急,”加思举起一只手说。“不要涉及神学上的争论。我认为你们布道团花钱派你到这儿来不至于只是企图让我皈依宗教吧。你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就是我的信仰是通过几年认真的思考之后得出来的,即便是大学生再多的空谈也改变不了我的信仰。我许诺不改变你的信仰——假如你同样不改变我的信仰的话。”
  “同意,加思先生。如同你提醒了我的,我在这里的使命就是要拯救这些灵魂,这对我来说是责无旁贷的。可是,我的工作干吗会使你如此不安,你竟然出面阻止我着陆呢?甚至还用枪威胁我,还……”神父打住话头望着杯中的酒。
  “还大打出手?”加思问道,突然皱起眉头。“这没有道理好讲我想说抱歉之至。论行为十足粗野,论脾气那就更糟糕。孤独生活的时间太长了,你就会发现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他看着搁在桌子上的一双巨手郁郁沉思着,从手上布满的伤疤和老茧回忆着自己的经历。“咱就叫它挫折吧,因为缺乏更好的字眼。在你的工作中,你一定有大量的机会窥探人思想中黑暗的地方,你对动机和幸福一定有所了解。我一生太忙了,无法考虑定居下来养家糊口,直到最近我都一直没想过要建立一个家庭。也许漏泄辐射正在软换我的大脑,但我已经开始把这些长毛皮像鱼一般的韦斯克人看成有几分像我自己的孩子,我想我要对他们负一定的责任。”
  “我们都是神的孩子,”马可神父恬静地说。
  “得啦,这儿就有他的一些孩子,他们甚至无法想象他的存在,”加思说着,突然生自己的气,因为让柔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他立刻忘了自己,带着激情往前探出身子。“难道你无法明白这一点的重要意义吗?跟韦斯克人一起生活一阵子,你将会发现一种简朴而幸福的生活,配得上你们那些人一向谈论的神恩。他们从生活中得到快乐—』给任何人带来痛苦。就环境来说,他们在一个几乎不毛的世界上进化繁衍,因此没有机会从一种自然的石器时代文化中脱胎出来。但是在精神上他们跟我们一样好——或许更好。他们全都学会了我的语言,所以我能轻易解释他们想知道的许多事物。知识本身以及获得知识的过程给他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有时候他们容易惹人生气,因为要求我把每一个新事实都与所有其他事物的总结构联系起来讲解,然而他们学的越多,这个过程也就越迅速过去。总有一天,他们在各方面将跟人类一样进步,也许还会超越我们。假如——请你帮个忙好吗?”
  “只要我能做到的。”
  “别惹他们。要么教他们,假如你必须教什么的话——历史和科学,哲学,法律,任何学科,只要有助于他们面对更大宇宙的现实,他们以前从来不知道存在着天外的宇宙。但是不要用你的憎恶、痛苦、内疚、罪和惩罚去混淆他们的视听。谁知道害处……”
  “你在侮辱教会呢,先生!”神父说着,跳将起来。他那灰白的头顶差点儿顶到了这位太空人的硕大的下巴,然而他显出大无畏的气概捍卫着自己的信念。加思这会儿站着,再也不是个忏悔者。他俩怒目对视,如同人们一向挺胸站立着为自己认为正确的思想进行辩护。
  “你的话才是侮辱呢。”加思呼喝道。“你凭着难以置信的自我中心主义,觉得你们那种派生的小神话绝不会搞乱他们仍然纯真的思想,而你们的神话跟干百种仍然束缚着人的其他神话仅有细微的差别!你不明白他们信仰真理——连撒谎这样的事都从来没听说过。他们还没有受训练到能理解另一种脑子所想的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你愿意让他们免受这种……?”
  “我将尽职,这是神的旨意,加思先生。这里的人是神的创造物,他们有灵魂。我不能逃避责任。我的责任是给他们带来神的道,以便他们可以得救并进入天国。”
  神父打开门,一阵风袭来,把门吹开。他消失在风暴席卷的黑暗中,门来来回回摇晃着,一阵雨水洒了进来。加思关门的时候留下了泥泞的脚印,只见伊丁坐在风暴中既耐心又毫无怨言,只希望加思能停一阵子,将他丰富而奇妙的知识留一点给他分享。
  加思和神父俩人心照不宣,不再提起第一天晚上的事。他们不相往来,又念着对方近在咫尺,越发感到孤独。几天以后他们发现自己小心翼翼地谈论着不偏不倚的话题。加思慢慢地把他的存货包扎堆装起来,从不承认他的活于完了,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说走就走。他有不少药品和植物性药材,可以卖个好价钱。韦斯克工艺品在老于世故的银河市场上肯定会十分抢手而造成轰动。这个行星上的工艺品在他到来之前十分有限,大多是用碎石块在坚硬木上煞费苦心雕刻出来的作品。加思给他们供应工具和存货中的金属材料,仅此而已。过了几个月,韦斯克人不但学会了使用新材料,而且把他们自己的图案和造型转化成为他见过的最具外星特色——但极其美丽——的工艺品。他只要把这些产品投放市场便能引起原始的需求,然后回去补充货源。韦斯克人只要书籍、工具和知识作为回报,他知道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终将崭露头角而立足于银河联盟。
  这就是加思的希望,但是一股逆风吹遍村落,围绕着他的飞船越刮越猛。他再也不是韦斯克人注目的中心和村落生活的焦点。当他想到自己权势败落的时候不得不露齿而笑默默忍受着,然而在笑容之中没有多少幽默可言。严肃认真的韦斯克人仍然轮班担任知识收集官,但一方面是学习枯燥的知识,另一方面是围绕着神父刮起的一阵求知的飓风,两者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加思过去迫使他们为每一本书每一台机器而工作,然而神父免费供给。加思在提供知识的时候力求循序渐进,把他们当作聪明而没有文化的孩子来对待。他要他们先走路然后学跑步,掌握了一步再学第二步。
  马可神父干脆给他们带来基督教的恩惠。他所要求的唯一的体力劳动就是建造一座教堂,一个崇拜和学习的地方。从行星无限的沼泽地上来了更多的韦斯克人,不出几日,屋顶搭起来了,用梁柱结构的框架支撑着。每天上午会众砌一阵子墙壁,然后赶到里头学习关于宇宙的大有希望、包罗万象、无比重要的知识。
  加思从未告诉过韦斯克人他对他们的新兴趣有什么看法,这主要是因为他们从未问过他。骄傲和自尊心妨碍他抓住一个乐意听他的人并倾诉他的不满。假如轮到伊丁收集知识,情况或许不一样,他是众人之中最聪明的一个,但是伊丁在神父到达之后第二天就轮换别人了,那以后加思还没有跟他谈过话。
  令人惊讶的是,三倍长的韦斯克日子过了十七天之后,当他吃完早餐出门的时候,见到一个代表团站在门外台阶上。伊丁是他们的代言人,他的嘴微微开启着。许多其他韦斯克人也张着嘴巴,其中一个甚至好像在打呵欠,一清二楚显露出两排尖锐的牙齿和紫黑色的喉咙。这些嘴巴使加思强烈意识到这一次会面的严肃性:这是他学会辨认的一种韦斯克印象;张开的嘴巴表明某种强烈的感情:是喜,是悲还是愤怒,他永远无法弄个明白。韦斯克人平时性情十分温和,他从未见过这么多张开的嘴在诉说是什么惹了他们。眼下他被他们包围住了。
  “请赐教,约翰·加思,”伊丁说。“我们有个问题。”
  “我愿意回答你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加思说着,心中深感疑虑不安。“什么问题?”
  “有神吗?”
  “你们说的‘神’是什么意思?”加思反问道。他应该告诉他们什么呢?
  “神是我们天上的父,他创造了我们大家并且保护我们。我们向他祈祷求助,假如我们得救,将得到一个地方……”
  “够了,”加思说。“没有神。”
  包括伊丁在内,他们一个个张大嘴巴,望着加思思忖着他的答案。倘若他不熟悉这些生物,那一排排粉红的牙齿将会令他心惊胆颤。有一阵子他纳闷他们是不是已经满脑袋灌满了教义,把他看作一个异教徒,但他把这种想法弃置一旁。
  “谢谢你,”伊丁说。他们转身走了。
  尽管早上天气还冷,加思注意到自己大汗淋漓,不知是何缘故。
  不久就有了反应。那天下午伊丁又来了。
  “请你到教堂来一趟好吗?”他问。“我们学的许多东西很难懂,但是没有一个像这个jIIl5么难的。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因为我们必须听你和马可神父一起讨论。这是因为他说一件事是真的而你说另一件事是真的,这两件事又不可能同时是真的。我们必须弄清楚哪个是真的。”
  “我当然会来的,”加思说着,尽力掩饰心中一阵突然袭来的快感。他从未插手,但韦斯克人还是来找他了。他们在思想意识上可能还是自由人,加思对此有理由抱着一线希望。
  教堂里很热,令加思惊讶的是韦斯克人济济一堂,以前任何时候在聚会上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人。许多人张着嘴巴。马可神父坐在放满书本的桌子旁边。他显得不高兴,但是加思进来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加思首先开口说话。
  “我希望你明白这是他们的主意——他们出于自愿去找我,请我到这里来。”
  “我知道,”神父顺从地说。“有时候他们很难对付。但他们在学习,要相信,这一点是最要紧的。”
  “马可神父,加思商人,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伊丁说,“你们俩都懂得我们不懂的许多事。你们必须帮助我们信仰宗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加思想要说什么,继而改变了主意。
  伊丁继续说下去了“我们已经读了马可神父给我们的圣经和所有的书本,有一件事是明明白白的。我们已经讨论了这件事,看法完全一致。这些书跟加思商人给我们的大不相同。在加思商人的书里存在着我们没见过的宇宙,这宇宙不靠神运行,因为没有一个地方提到他,我们已经仔仔细细查遍了所有的书本。在马可神父的书里,神无处不在,没有他什么也无法存在。这两种说法,一个必定是对的,另一个必定是错的。我们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在我们搞清楚哪个正确之后,或许我们就会明白的。假如神不存在的话……”
  “当然存在,我的孩子们,”马司神父满怀激情说道,“他是我们天上的父,创造了我们大家……”
  “谁创造神呢?”伊丁问道,会众的嗡嗡之声平息下来。韦斯克人一个个注视着马可神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稍稍畏缩着,继而露出了笑容。
  “没有谁创造神,因为他是创造者,他自始至终……”
  “假如他自始至终存在着——宇宙干吗不能没有创造者而自始至终存在着?”伊丁慷慨激昂地插话说。问题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神父以无限的耐心慢慢地回答。
  “但愿答案就这么简单,孩子们。但是,即便是科学家,对于宇宙的生成看法也不一致。他们怀疑,我们见到光的人却明白。我们从周围的一切可以见到创造的奇迹。没有创造者怎么会有受造物呢?这位创造者就是他,我们的父,我们天上的神。我知道你们有疑问,这是因为你们有灵魂和自由意志。但是,答案就是这么简单。要有信心,这就是你们需要的一切。只要信。”
  “没有证据我们怎能信呢?”
  “假如你们见不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他存在的证据,那么我就告诉你们,信不需要任何证据——假如你们有信心的话!”
  室内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更多的韦斯克人张开了嘴巴,尽力迫使自己的思路穿过乱如麻纱的话语并分离出真理的纱线。
  “你能告诉我们吗,加思?”伊丁问道,他的话音使嘈杂的嗡嗡之声平静下来。
  “我可以告诉你们用科学的方法来检验一切,包括检验科学本身,并且给你们答案来证明任何一种说法是真还是伪。”
  “这正是我们应该做的,”伊丁说,“我们已经得出了同一个结论。”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举到面前,众人连连点头。“我们按照神父的吩咐一直在研究圣经,我们已经找到了答案。神将会为我们显一个奇迹,从而证明他注视着我们。有了这个神迹,我们就会认识他,归向他。”
  “这是妄自尊大的罪,”马可神父说。“神不需要任何奇迹来证明他的存在。”
  “可是我们需要奇迹!”伊丁喊叫道。尽管他不是人类,但他的话音带有急切的心情。“我们在这本书里读到了许多小奇迹,面包呀,鱼呀,酒呀,蛇呀——多得很,用于小得多的目的。现在,神必须做的一切就是显个奇迹,他将会引领我们大家归向他——如你所说的,马可神父,整个新世界将拜倒在他的宝座下。你已经告诉我们这是何等重要。我们讨论过了,发现只有显个神迹最适合你说的事。”
  他滔滔不绝的神学辩论暂时被加思打断了。加思并没有开动脑筋,否则他早就明白这一切将会导致什么后果。他看得见伊丁手上翻开的圣经里的插图,早就知道那是一幅什么画。他慢慢地从椅子里站立起来,好像是要伸伸腰,于是转身对着背后的神父。
  “准备好!”他悄悄地说。“从后面出去,到飞船上;我在这里稳住他们。我想他们不会伤害我的。”
  “你说什么……?”马可神父问道,惊讶地眨眨眼睛。
  “出去,你这傻瓜!”加思压低嗓门说。“你认为他们说的是什么奇迹?什么奇迹会使这个世界皈依基督教?”
  “不!”马可神父说。“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走吧!”加思喊道,把神父拽出椅子,使劲向后墙推去。马可神父踉踉跄跄站住,走了回来。加思向他扑去,但是太迟了。这些水陆两栖人个子矮小,可是人数众多。加思大打出手,他的拳头打中伊丁,只见他踉踉跄跄跌到人群当中。当他扭头向神父赶去的时候,其他人涌了上来。他打他们,但是如同在浪中挣扎。长着毛皮散发着麝香气的躯体冲击着把他淹没了。他拳打脚踢直到他们把他捆绑起来。他仍然挣扎着直到他们敲打他的头部叫他动弹不得。随后他们把他拖到外面,在那儿他只能躺在雨水中边骂边看着。
  韦斯克人无疑是了不起的灵工巧匠,根据圣经的插图,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细致入微。十字架就在那儿,牢牢地竖立在一座小山顶上,还有闪闪发亮的大铁钉和锤子。马可神父被剥光了衣服,裹上一条精心打褶的缠腰布。他们押着他走出教堂。
  他一眼见到十字架,差点昏倒过去。此后他高昂着头,下决心像他活着那样死去,带着信心。
  然而这很艰难。对于加思来说,这也是无法忍受的,他仅仅是个旁观者。谈论耶酥在十字架上受死,望着祈祷的微光中精雕细刻的形体,这是一码事。看见一个人被剥得一丝不挂,绳索嵌入肌肤挂在木杆上,这是另一码事。更何况看见尖锐的大铁钉举了起来,对准他手心柔软的肉,看见锤子在工匠手中慎重准确地击落下去,听见金属穿透肉体发出沉重的声音。
  听见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很少人是天生的殉教者;马可神父并非其中一人。随着最初的打击,血从他咬紧的唇上淌下来。接着他张开嘴巴,头往后仰,恐怖的喉咙尖叫声压倒了下雨的沙沙声。围观的韦斯克人应声轻轻叫着,如同发出回音,因为无论是什么感情使他们张口,眼下这种感情正在全力撕裂着他们的身心,一排排张大的嘴巴反映出十字架上神父的极大痛苦。
  感谢神,当最后一枚钉子钉好的时候,他晕过去了。当生命离他而去的时候殷红的血液从刺穿的伤口中涌出来,混合着雨水从他脚上流淌下去。这时,大致这时,加思哭泣着,撕扯着镣铐,脑袋因挨打而麻木,他失去了知觉。
  他在自己的仓库里苏醒过来,天色很暗。有人正在割开绑着他的绳索。外面,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荡涤着地面。
  “伊丁,”他叫道。不可能是别人。
  “是的,”那外星人的声音悄悄地说。“其他人都在教堂里议论纷纷。林在你打了他的头之后死了,伊伦病得不轻。有些人说你也应该钉死在十字架上,我想这就是将要发生的事。要么众人会用石头打你的头部把你处死。他们在圣经里找到了这种办法……”
  “我知道,”他有气无力地说。“以眼还眼嘛。你一旦开始看,就能找到一大堆这样的东西。那是一本奇妙的书。”他头痛欲裂。
  “你必须走掉,你可以到飞船上去,谁也不会看见你的。死的人够多了。”伊丁讲话也突然变得有气无力了。
  加思试着站立起来。他把头靠在墙壁粗糙的木头上直到一阵恶心渐渐平息下去。“他死了。”他说这话只是一句表述,不是一句问话。
  “是的,刚死不久。否则我无法过来看你。”
  “当然埋了,否则他们不会考虑下一步拿我开刀的。”
  “埋了!”在这外星人的话音里几乎有一种动情的声调,似乎是死去的神父的回声。“他被埋葬了,他将升上天堂。这是书上写着的,升天就是通过这种途径的。马可神父将会非常高兴他这样子受死升天。”他说完之后发出一种类似人类哭泣的声音。
  加思苦苦挣扎着向门走去,扶着墙壁免得跌倒。
  “我们做得对,是吗?”伊丁问。他得不到回答。“他会升天的,加思,难道他不会升天吗?”
  加思在门边,教堂里灯火通明,灯光照射着他扒在门框上的伤痕累累流鸦止的双手。伊丁的面孔凑到他面前,加思感觉到那双多指头的长着尖锐指甲的纤手抓住了他的衣裳。
  “他会升天的,对吗,加思?”
  “不,”加思说,“他将一直埋在你们放他的地方。什么也不会发生,因为他死了,他永远是死人。”
  雨水淌下伊丁的皮毛,他张大嘴巴,似乎要对着黑暗大声呼叫。他使劲才能说话,用陌生的语言痛苦地说出外星人的思想。
  “那么我们不能得救了?我们不能变纯洁了?”
  “你们过去是纯洁的,”加思说,话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这就是整个事情可怕丑恶肮脏的根源之所在。你们过去是纯洁的。现在你们成了……”
  “成了杀人犯,”伊丁说。雨水从他低垂着的脑袋上流淌下来,注入黑暗之中。

  (江亦川 译)

《阿什克伦村落》 作者:哈里·哈里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