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曼人棉城遗址调查手记

《古曼人棉城遗址调查手记》
作者：迟卉

正文 古曼人棉城遗址调查手记

　　《科幻世界》2009.6

　　前言：我的家乡白林

　　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白林还是一个不错的小镇。它有三万左右的人口，一座大型生化厂[1]，由久负盛名的北方地区地表资源管理局[2]的一个下属单位管理。很多年轻人——那个时候的年轻人——以能够在白林生活为荣，并且在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就考虑结婚生孩子抚养下一代。

　　这个小镇的绝大多数居民都在生化厂和食品工业厂工作，少部分经营地表种植业。生化厂提供了大量的收入和就业岗位，那些富裕的镇民也得以付给地表农民更多的钱来购买更好的奢侈品。这是一个富裕、安定、令人羡慕的小镇，仿佛一片世外桃源。

　　看上去，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很富足，人们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在坑道和厅堂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一片繁荣景象，而每一家的窑洞都以拥有整洁的门道和美丽的壁画为荣。在小镇上方的地表[3]，林木葱郁，群山环绕，生化厂披着绿衣安静地卧在山谷里，像一只走倦了的大型动物一般。

　　很不错的地方，不是吗？

　　当然，现在你如果造访白林，大约会感到非常失望。周围山上的林木已经被砍伐殆尽，很多山已经变成了秃头光尾的模样，小镇里人口稀少，而且多半是妇女或者老年人，很少有年轻人在这里生活，学校也从以前的四所缩减到了一所，地表的环境遭到了破坏，因为人们变得贫穷，他们放弃使用电热，转而砍伐灌木来作为培育热藻[4]的基质；大型木柴也被砍伐出售，因为地表资源管理局必须先喂饱这里的居民，然后才能考虑山地的水土流失问题。生化厂还在运转，但是已经奄奄一息，每一旬[5]只运转三天，其余五天停工。

　　我的家乡已经渐渐衰朽了，它正在死去，你只需要看一眼就可以闻到那绝望的气息，但是，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答案是：没有任何问题。至少没有任何大到值得一提的问题。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的家乡发生的变化之大让人难以置信，然而外界世界的变化更加惊人，过去我们在地下穿行于坑道之间，如今我们走上地表，甚至于飞翔在天空中；运输网络的发展是各位有目共睹的，我们如今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吃到斯鎧提斯出产的栗子，又或者北拉布拉的蕃薯。

　　大型的地下城市被建立起来，它们有更广阔的面积和更惊人的深度，我所工作的卡兰多城，其占地体积足有三万立方公里[6]，坑道纵横盘绕，交错复杂，拥有大量巨型穹顶和许多深向坑道——像这样的大型城市不断出现，容纳了更多的工业、信息业和更多的居民。而仰赖于全球通信网络，你可以在这些地方的任何一间屋子里用你的尾巴尖[7]点开信息终端，获取对过去四拍[8]内所有发生事情的描述。

　　——为什么我要浪费口舌来讲述我那个平凡的故乡和所有这些众所周知的事情？因为这些变化使得我们的文明，在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候都从未有过地先进，也都从未有过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让我们更加接近那些古曼人……

　　是的，我说的是古曼人，那些灭绝了已经一亿两千万年的智慧生物。

　　第一章：为什么是棉城？

　　事实上，随着望沙、浦森、沧岚等大型古曼人城市遗址的相继出土，位于大陆腹地的棉城遗址显得不再那么重要，它已经被太多学者研究了太久，以至于当浦森遗址被发现的时候，我的一名同事兴奋得在自己的尾巴上狠狠咬了一口，“终于他妈的可以去挖点儿别的了！”

　　但是我仍然偏好棉城。

　　“被挖掘了太久”使得这个大型遗址“活像一块被嚼穿的磨牙棒[9]”——我的同事就是这样评价它的。但是这同时也意味着最详尽的资料和最丰富的调查研究数据，新遗址肯定会有新东西，但是“发现”并不完全是文明考古学的内容，我们还需要“研究”和“分析”。而我的这篇文章就完全建立在对已有数据研究和分析的基础上，如果你想来这里找到猎奇的考古新发现，那么你肯定找错了地方。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的结论很乏味，事实上它非常耸人听闻。不过，我劝你不要立刻翻到最后一页去阅读结果，因为第一，这会让你感到难以置信；第二，为防止第一条不幸事件的发生，我把结论放在了一个你不会翻开书尾第一页就能找到的地方。

　　考古爱好者、古曼人崇拜会和神圣智慧姐妹会[10]都晓得：古曼人是在我们之前一亿两千万年时繁盛的智慧种族。但是只有考古学家和那些对真正的知识感兴趣的读者才晓得：古曼人本身也有不同。至少，在安大陆东方的古曼人和安大陆西侧——以及穆大陆的那些古曼人有着很大的区别，即使是从骨骼和颅骨上都能看出这些不同。

　　我偏好棉城，还因为它是迄今为止研究最充分的东古曼人遗址，这些拥有庞大体型的生物曾经一度在此地生活，建造居所，繁衍生息——最终悄然灭亡。

　　目前所有的考古证据都显示：这些智慧生物在一亿两千万年前迅速崛起，繁荣了大约三千到四千年，然后又迅速消亡。从地质年代上来看，他们的兴盛是如此短暂，而成就又是如此辉煌，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天宇。

　　而我，一个尾长尚不自知[11]的小小考古统计学家，将试图通过一座古曼人城市的遗址来向您揭示那些智慧生物最后辉煌的一百年历程。

　　如果您愿意相信我的判断和推理，那么，请跟我来，来到一亿两千万年前的棉城。

　　第二章：秽物与历史

　　在研究棉城废墟遗址的时候，我们最主要研究的对象，是古曼人遗留下来的垃圾堆、下水道和排泄物集中处理场所。请暂停呕吐、恶心或者不适——任何秽物在历经一亿两千万年后都会变成历史，而解读其中的信息对我们的研究至关重要。

　　根据我们的调查显示，一个像棉城这样的古曼人城市，在它的全盛时期，每天——请注意，是每天——出产的垃圾为一千吨，其中有三分之一为工业垃圾，二分之一为生活垃圾，剩下的则来自城市的各个角落。

　　一千吨每日的垃圾是什么概念？换言之，一个古曼人城市正常运转一年，其产出的垃圾就可以填满卡兰多城所有的隧道、巷子、私宅、公共穹顶大厅乃至通风孔道，甚至还够在我们头顶薄薄地铺上两指头厚的一层。

　　骨骼研究告诉我们：古曼人的体型是我们的八倍，而事实上他们每一个人出产垃圾的量是我们的二十倍还要多——请注意，我选择的垃圾数量是所有调查估计数据中最低的一个。这些海量的垃圾一般来说有三个去处：填埋、焚烧、再利用（我们姑且善意地认为古曼人有这个能力吧。毕竟他们是智慧生物）。

　　而棉城废墟之所以被奉为考古学家的圣地，就是因为它的绝大部分垃圾都是采用“压缩填埋”的方式，这一方式是将垃圾压缩起来，紧密包装，然后地下填埋——时隔一亿两千万年后，当它们重见天日的时候，被保存得相当完好，即使是损坏最严重的表层，也不过是有数个我们远古表亲的洞穴隧道从中通过罢了。

　　当我第一次来到棉城的时候，我的工作就是研究十几块古曼人粪便化石样品，平均三米多高——每块都足足有八立方之多。

　　所有被填埋的排泄物的年代都非常接近断裂带——也就是古曼人从兴盛到急剧衰亡的那个历史转折点，我的同事林木木推断：在这个时代之前，当城市尚未形成足够惊人的规模时，古曼人更多地是将排泄物用于食品工业上作为肥料，而不是作为垃圾填埋起来。

　　但是仅仅是填埋的这些排泄物，其时间跨度也相当惊人，估计在二十到七十年之间——我们的年代定位法只能准确到这个程度。

　　从纤维分析上来看，这些粪便化石中的纤维由上而下逐渐增多——鉴于下面的粪便是首先被填埋的，这说明随着时间推移，事实上古曼人的食品中，纤维植物大大减少了，而另一个分析则指出这一阶段他们主要以富含淀粉、蛋白质的植物种子、以及各种肉类为食。

　　众所周知，大量的肉类需要规模庞大的畜牧业，以及规模庞大的食品工业。古曼人很显然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食品加工系统，这方面的另一个证据来自对这些排泄物的化学分析：越是后期的古曼人排泄物，就越是富含各种化学物质，它们可以被用作食品防腐剂，并且在古曼人繁荣的年代，很显然被大量使用过。

　　老话说得好：“地道里只有食品和通风孔必不可少”。居住在地面上的古曼人虽然不需要担心后一个问题，但是对食品的需求却同样迫切。那么，为什么在拥有如此庞大的——而且明显的确可以满足城市居民需求的——食品工业的情况下，仅仅是一段时间之后，也许是几十年，也许十几年，他们就灭绝了呢？

　　仅仅针对排泄物展开研究无法提供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在灭绝前，古曼人的城市可能已经崩溃，城市卫生系统也可能不复存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记得去填埋粪便——于是我转而研究其它的东西。

　　第三章：奢侈的巨人

　　一个日产一千吨垃圾的古曼人城市是什么模样？

　　想象一下你的面前是卡兰多城的剖面图，这座城市有三万条坑道、分为一百二十八层，在坑道中分布着大量的私人住宅、办公穴地、以及分散在城市周边的各个工业穹顶，还有几乎和这个城市一样大的巨大的食品工业生产穴地、以及蜿蜒在城市下方细密的排水管道——

　　然后想象把这一切东西统统搬到地表，堆垒成占地两千平方米，高一百二十米的巨大长方体——整个卡兰多城的人造物大约可以堆积三十个。

　　是否足够巨大了？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仅仅是在已经发掘的棉城遗址上，这样的长方体建筑物——古曼人的巢穴——就有三千七百多个。

　　以上这些数字或许能够帮助你了解到古曼人的生活规模是多么惊人，但是这尚不足以说明他们的奢侈。毕竟，一个体型八倍于我们的种族需要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衣物和更多的日用品，当然，还有更加广阔的生活空间。

　　对生活垃圾的研究显示，在古曼人的全盛时期，生活垃圾中的工业产品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它们绝大多数是不可能从自然中获得的高分子碳化合物[12]，很显然曾经被大量应用于古曼人的生活当中。

　　而这一时期也正好是在棉城的古曼人大量食用肉类和淀粉类食品的年代，这个时候他们的生活非常舒适惬意，并且看起来没有任何值得担忧的事情。

　　但是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一直有一个问题强烈困扰着我们这些考古学家：古曼人的食品究竟从何而来？他们的工业都高度集约而且规模庞大，但是要喂养这样一个巨大的城市，至少需要和这个城市相当的空间来生产食品——这个空间在哪里？为何我们从未挖掘到古曼人的食品工业生产地？

　　这个疑问直到去年，一批被埋于地震砾石下方的古曼人村镇遗迹出土，才得到了解释，然而这个解释非常惊世骇俗，令人难以置信，因此我将在这里详细解说。

　　事实上，古曼人并不存在“食品工业”。

　　请暂停举起您充满反对和疑问的尾巴，我清楚，当我们的远古宗亲在地道里开始培育第一批蘑菇的时候起，我们才真正可以被称之为“人”。食品工业是我们文明的基石，也是我们智慧的立身之本——因此要想象一个不存在立体集约式食品工业的文明是相当困难的。

　　然而各种证据——尤其是来自地震砾石下方的古曼人村镇证据表明：当一百万户居民挤在棉城生活的时候，有一些古曼人以数百到数万户不等的规模散居在棉城周边地区，并且这些人居住地的周边有比棉城广阔千百倍的土地。

　　我必须再次强调：古曼人是一个生活在地表的种族，它们衡量“世界”的时候，更多使用“面积”而不是“空间”，那么，这些古曼人远离城市，孤独居住（以我们的标准也已经非常孤独）——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生产食物。

　　不，这不是我们意义上的食品生产工业，我们的食品工业可以用一立方英里的坑道喂养一立方英里城市内生活的人，但是古曼人却要用百倍、乃至千倍于一个城市的地表资源来喂养一个城市。

　　换言之，他们的城市里其实只有食品加工工业，而他们真正意义上提供食品的——是种植业。

　　也许这听起来实在难以置信，但是古曼人的生活方式就是如此，在古曼人的年代，世界上有八分之七的土地都是可以生长植物的，不像我们头顶的地表有四分之三是荒漠。种植业对于我们来说是获取稀有生物资源和奢侈品的行当，但是对于古曼人而言却是喂饱他们饥饿肠胃的最主要途径。

　　而且古曼人的食谱也和我们迥然不同，他们主要食用地表植物的果实和种子、以及少量的绿色叶片，他们食用大型动物（这里的大型指和古曼人体型相当）的肉和内脏。我们平时食用的真菌类少量出现在他们的食谱里，而大型昆虫则从不曾存在。

　　好好想想这意味着什么吧。当我摘下一朵蘑菇食用的时候，我知道它的菌根或者孢子尚能在地下继续生长出新的蘑菇，而古曼人食用了植物的种子，也就相当于食用了新的植物生长的可能性。虽然一亿两千万年前的地表植被茂盛葱郁，但是这仍然是一种相当奢侈的行为。

　　而且，地表植物位于碳循环链条的高端，这意味着食用这些东西，并且集中填埋粪便会打破碳循环链条——古曼人也许知道这些，但是他们不可能停止食用绿色植物，就像我们没法丢下蘑菇去嚼树皮一样，是数百万年的基因决定了食谱，它无法因为我们抑或古曼人的意志而得到转移。

　　某种程度上而言，古曼人是奢侈的巨人，他们食用着自己的地表碳配额，咀嚼着自己的每一寸土地。根据一些发掘出来的图片资料显示，他们曾经尝试过立体集约化的食品工业，但是仅止于尝试阶段。

　　说到地表资源，还有一点不得不提及的，就是火。

　　我们的文明直到近代才成功驾驭了火，显然，身材八倍于我们的古曼人更早开始使用火，他们可以轻易控制我们无法控制的大型火堆——事实上，火的使用几乎贯穿于他们的整个文明里。

　　从棉城遗址发掘出来的资料显示：他们大量燃烧地下的天然气和石油矿藏，也燃烧木柴等地表资源——古曼人的房子并不像我们的坑道那样保暖，因此他们在生活的每一个时刻都使用火，包括烹调和取暖。

　　火焰的燃烧大量消耗着地表和地下资源，但是这种“燃烧利用”方式的效率远远低于生物热能，一个居住在棉城的成年古曼人，他的体型可能是我们的八倍，但是他消耗的地表资源是我们的六十到一百倍。

　　将奢侈冠于这个灭亡的智慧种族名字之前，可谓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古曼人为何灭亡？因为地表资源再也无法支持他们的奢侈生活了吗？

　　即使是在我们的文明里，这样的例子也并不少，但是一般来说，当食物资源开始短缺，人口会随之减少，直至达到新的平衡，然后继续生存下去……

　　但是古曼人在短短二十年——或者四十年的时间里迅速消亡殆尽，杳无声息，就好像他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般。这样的现象是不能单纯用“食物资源短缺”来一言概之的。在古曼人的消亡过程中，有很多独有的，从未在我们文明中出现过的现象——

　　比如那些空巢，还有消失的孩子。

　　第四章：丢失的孩子们

　　在研究棉城遗址的时候，我们发现，越是接近古曼人灭绝的断裂年代，古曼人的婴幼儿用品废弃物就越少出现在垃圾堆里，也就是说，从某个时候起，古曼人开始减少生育数量，而且接近灭绝年代的时候，几乎是剧减——仿佛是约好了一样，新的一代古曼人都不再尝试生育孩子。

　　为什么呢？因为某些原因，他们不能生育了吗？

　　不，可以看出，同时期的其它城市——比如穆大陆的西古曼人城市——里仍然有古曼人在大量生育，而棉城的古曼人也有孩子，不过数量非常少，估计平均每十户古曼人家庭只有一户生育孩子。

　　生存压力或许可以解释这一时期古曼人拒绝生育的缘故，他们一胎只生育一到两个孩子，因此无需像我们一样，为了控制人口而必须杀掉同一胎六个孩子中的五个（请原谅我提起这个禁忌的话题，我知道任何一个人的“连生”都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楚[13]）。

　　但是必须说明的是，从我们的文明建立之初起，杀婴和人口控制就和我们的发展与生存如影随形，但是对于古曼人来说，他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也许意识到了，但是为时已晚，

　　但是，任何一个种族，尤其是智慧种族，在遇到严峻的生存压力时都会考虑降低生育数量——如果你的孩子看上去很难有一个光辉的未来，为什么还要让他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呢？

　　古曼人孩子的数量剧减，证明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感觉到了严峻的生存压力，随之而来的一些证据表明：昂贵的工业产品在生活垃圾中的出现也减少了，食谱中的肉类也大大减少，这些都证明了当时生存压力已经相当严峻。

　　但是这压力来自何处？

　　城市膨胀导致不事生产的人口增多，这些人口需要土地的地表资源来喂养，但是地表资源有限，即使考虑到科技发展带来的产值增长，它也仍然有一个临界值。

　　而奢侈的古曼人很快就跨越了这个临界值，跌落到破灭的深渊里。

　　第五章：连锁

　　当我们说到“棉城废墟”的时候，似乎指的就是我们发掘的这些遗址，这个庞大的城市。然而这个看法是错误的。任何一个拉比特社会学者都不会抛弃一个城市的食品工业来单独分析这个城市，同理，如果我们要分析棉城遗址，那么就必须同时分析棉城周边广袤的地表资源——它们等同于古曼人的食品工业穴地。

　　由于地质运动，我们无从得知棉城高原地带在一亿两千万年前是什么样的地貌，但是毋庸置疑，根据排泄物内的微量元素分析，棉城人食用的东西大多来自于周边的2.5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地表资源。

　　在食品匮乏真正出现之前，生存压力就已经形成，并且日益加剧。生活垃圾里，被抛弃的耐用品减少，工业用品也减少，这说明古曼人当时已经开始小心翼翼节缩自己的生活开支。但是从某个时候起——也许是动乱，也许是饥荒——整个棉城都陷入了饥饿恐慌状态。

　　垃圾填埋被中止了，日常工作被抛弃了，钱币买不来食品——绝望的古曼人在这个时候选择了一个极端的做法：抛弃城市，前往广袤的乡村。

　　这迥异于我们祖先的做法，饥荒中，城市是第一个迁徙目标，因为城市有更大的食品穴地。

　　然而古曼人没有食品穴地，城市无法喂养它的居民，因此棉城的古曼人不得不前往乡村，那里有他们自己的食品工业。

　　但是，乡村正是因为饥荒和无力喂养，才停止了向城市的食品供应，种植业开发了每一寸土地，以至于这些城市的流民甚至没办法开辟一小块自己的土地来养活自己。

　　城市的荒弃还带来了一个恶性循环：棉城周边的种植业绝非孤立生产，他们依赖大量城市生产的土壤添加剂来提高种植产量（我们发掘了一个这样的工厂，它生产的绝大部分人造物质都可以在棉城年代地层土壤里发现）。而城市荒弃后，种植业无法得到工业产品，因而产量继续下降，能够喂饱的人更少。

　　我必须非常痛苦的承认，在末尾数年的发掘中，我们发现了大量被啃食过的古曼人骸骨——那个年代，古曼人已经进入了人吃人的疯狂状态。

　　除此之外，人口的剧减带来了另一个大规模的气候反应：在古曼人的全盛期，他们人为或者半人为地制造了大气圈的温室效应，虽然这带来各种麻烦，但是可以想象，温室效应对种植业有着更好的促进效果。

　　而人口剧减后，温室效应在十到二十年内就急剧回落，甚至带来了一个小冰河期。这使得本来就已经复归原始状态的种植业遭到了进一步的打击，并且使得古曼人的人口再次减少。

　　然而，这些仍然无法说明古曼人的迅速消亡，因为即使是在最绝望的时期，根据棉城废墟及其周边分布的预估，整个安大陆上至少还有一亿左右的古曼人。这个人口基数足以令他们重建一个文明，虽然可能比起从前的奢侈好日子来要贫穷许多，但是至少可以相互扶持着生存下去。

　　那么，是什么成了促使古曼人灭绝的最后一击呢？

　　这要从棉城废墟东部的新城说起。

　　尾声：孤舟

　　这座新城位于棉城废墟的东部，靠近一片冲积地层——据推断这里在一亿多年前可能是一片平原。

　　当我们发掘到新城的时候，曾经对它的年代争论不休，因为这座新城的年代正好介于断裂时代和古曼人灭绝之间，在那个绝望的时代，古曼人仍然有能力建造一座新的城市吗？

　　答案是：能。

　　这座城市相当小，生产、居住都非常集约化。而最近发掘出的一些线索说明了它的用途。

　　这是一座发射太空飞船的工业基地城市。

　　根据我们的计算和分析，在古曼人灭绝之前，这里至少发射了上千艘飞船，它们的推力和功率之大，不可能用于任何地球上的交通，而只能是一次次前往星际的飞行。

　　之前我们曾经说起过，当棉城陷入重重压力的时候，其它古曼人的城市仍然有一些在生存着。古曼人的文明曾经遍及全球，这说明崩溃来临之时，不同的城市和地区之间曾经勉力彼此支持——最终一块儿完蛋。

　　我们无从推测幸存的古曼人为何要集中所有的残余文明力量来发射这些大型飞船，也许他们太过贪恋以往的辉煌岁月，而地球资源已经耗竭，他们决定前往远方寻找新的星球。也许是他们不愿意回到祖先的农织生活里去，从而决定全力一搏。

　　但是我认为，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从资料上来看，古曼人灭绝后期的小冰河期持续了大约数千年之久，他们面临严峻的生存压力，而且还面临着文明的退化。

　　如果他们留在地球上勉力生存下去，那么也许数千年后可以再度崛起，但是之前已经取得的成就，已经品尝过的辉煌都将烟消云散。

　　把你自己放到古曼人的境地去想一想，你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

　　古曼人选择了另一种途径：集体逃离这颗贫瘠寒冷的星球，投身宇宙。

　　然而，这是一次悲哀的航行，我们从未在金星、火星或者太阳系的其它星球上发现古曼人的遗迹，也许他们选择了更远的某颗行星。但是，姑且认为古曼人的飞船可以支持一百年，并找到了某个星球定居下来——在当时残余的社会条件下这是最乐观的极限——很显然，一亿两千万年来，他们从未回来过。

　　你会抛弃你的故园再也不回头吗？即使你已经过上了无比富足的生活？

　　我认为，古曼人的最后孤舟肯定已经迷失在茫茫太空之中，或者在找到殖民地后因为各种原因而消亡了。一亿两千万年的岁月实在太过久远，即使是把最早的古曼人化石也算上，他们才不过生存了六十分之一于此的时光。

　　那么，回到开篇，我的家乡。

　　白林这个小镇之所以衰落，恰恰是因为它周边的城市开始崛起，如今，白林已经沦落成米提斯城食品工业系统的一部分，正像古曼人的城市以它周边的土地为食一样。

　　我们——拉比特人——正在迅速崛起，工业化、城市化、信息化……我们越来越像那些久远时光之前灭绝的巨人们……而这也是我撰文的初衷。

　　古曼人跨越了他们的极限而跌入灭亡。

　　那么，我们的极限在哪里？

　　即使是穷尽地下五神[14]的智慧，也不可能在我们面前划下一条清晰的线条，告诉我们：越过此地，便是灭亡。我们必须用我们的智慧去探究，用我们的头脑去思考。我们不是用尾巴领路的原始生物，我们也不是古曼人。

　　我们是拉比特人，这个星球上如今仅有的智慧生物。

　　但是当我第一次见到那片棉城废墟的时候，我曾经跪倒在地，泪流满面。那些古曼人，他们曾经拥有智慧和文明，曾经繁荣，曾经遍及整个世界——然后灭亡。

　　我为我窥到了“智慧”的尽头而哭泣不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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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生化厂：依靠生物化学生产日常用品的工厂，拉比特人——创作这篇文章的智慧生物的文明从不使用火。

　　[2] 地表资源管理局：类似政府的机构。

　　[3] 窑洞：拉比特人居住在地下。

　　[4] 热藻：生化发热的藻类是拉比特人最基本的取暖方式——之前已经说过，它们居住在地下，从不生火。

　　[5] 旬：拉比特人的计时单位之一，一个月相月的四分之一为一旬，每旬八天。

　　[6] 城市体积：拉比特人的城市建筑在地下，因此不仅计算面积，还计算纵深，以体积衡量大小。

　　[7] 尾尖：拉比特人有尾巴——你去提一只老鼠来看看吧。

　　[8] 拍：一“拍”相当于一天的八分之一，是拉比特人的计时单位。事实上，拉比特人的计数全部是基于他们左右手四根手指的八进制，但是为了便于理解，这里换算成了我们熟悉的十进制计数方式。

　　[9] 磨牙棒：拉比特人的牙齿——主要是门牙生长过快，需要经常磨一下。

　　[10]古曼人崇拜会和神圣智慧姐妹会：这是两个宗教组织的名字。

　　[11] 尾长尚不自知：拉比特人的自谦说法，类似于我们的“不自量力”。

　　[12] 高分子碳化合物：塑料和橡胶

　　[13] 拉比特人一胎生育四个到六个孩子，父母必须在孩子一岁左右的时候选择其中最强壮或者聪明的一个，并且对其余孩子实施安乐死。这种残酷的传统做法源自拉比特社会长年来的人口压力问题，已经持续了大约一千三百多年。近年来，有些地方开始实施子宫内杀胎，这样可以令胎儿发育更好，也可以减轻父母的悲伤，但是由于这样单独在子宫内发育的胎儿过于肥胖，很难通过产道，因此只能剖腹产——这增大了危险系数，并令此方法陷入争议。

　　[14] 拉比特人崇拜大地，而非天空。

《古曼人棉城遗址调查手记》 作者：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