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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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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正文 第一章

  在进入最高议会大厅前,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让曼斯人制造的替身噼噼啪啪地走在前面,看看它是否会遭到攻击。创意迭出的曼斯家族制造的这个模拟人惟妙惟肖,具备多种功能,然而贝恩斯只是将它用于防御。保卫自己是他生命中的惟一目标,他是卫星北端阿道夫维尔的佩尔定居点的一员。
  贝恩斯曾多次离开阿道夫维尔,但只有在这里,在佩尔城坚固的城墙里,他才有安全感——更准确地说是相对的安全感。这证明他申请成为佩尔家族的成员并非矫揉造作,或者只是为了进入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市中的任何一个角落而采取的乔装手段。贝恩斯毫无疑问是真诚的……有谁会怀疑他贝恩斯呢?
  比如说,他去过希布人那些破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茅舍。最近他一直在搜寻从劳役队中逃跑的成员,他们都是些希布人,也许已经陆陆续续返回了甘地镇。让他头疼的是对他来说所有的希布人长得都差不多:满是污垢的衣衫下,遮蔽着佝偻而肮脏的身躯。他们只会愚蠢地傻笑,不能专注于任何复杂的事物。除了纯粹的体力活儿,他们毫无用处。但是因为阿道夫维尔需要不断地加强工事以抵御曼斯人的掠夺,所以劳工现在变得价值不菲了。没有一个佩尔人愿意弄脏自己的双手。希布人荒凉的破屋给他的感觉只有恐惧。在这种人类所建造的最脆弱的建筑中,他感到自己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住在一个个用纸板搭起来的垃圾堆似的住所中。然而希布人从无怨言,他们心平气和地住在自己的垃圾堆中。
  今天,在每年两次的家族代表大会上,希布人当然也会有一个发言人。作为佩尔人的代表,贝恩斯将与一个可憎的希布人坐在同一个房间。而这并不能使他的使命重要一些。也许今年还是那个头发散乱的胖子萨拉·阿波斯托尔斯。
  但更可怕的还是曼斯人的代表。因为,就像所有的佩尔人一样,贝恩斯害怕每一个曼斯人。他们无所顾忌的暴戾使他震惊,他简直无法理解,完全不可理喻。多年以来,他只是将这种暴戾理解为一种敌意,但这无法解释他们的暴戾。他们欣赏暴戾:那是在破坏物品和恐吓他人时扭曲的欢愉,尤其是对像他这样的佩尔人。
  可是了解到这一点并不能完全帮助他。想到可能面对曼斯人的代表——霍华德·斯特劳时,他仍然感到恐惧。
  他的替身喘着粗气回来了,在它那张酷似贝恩斯的人造脸上,挂着一缕永远不变的微笑:“一切正常,先生。没有致命毒气,没有危险的电流,水罐中没放毒药,没有激光枪的窥视孔,没有隐藏的定时炸弹。我建议您可以进入。”它突然停下来,然后不说话了。
  “没人靠近你吗?”贝恩斯小心翼翼地问。
  “那儿还没人呢。当然,除了清洗地板的希布人。”替身答道。
  贝恩斯向来狡猾而谨慎,这种本性使他将门推开一条缝,这缝刚好让他可以迅速瞥一眼那个希布人。
  这是个男人,正在单调而缓慢地扫地,脸上带着希布人常见的那种愚蠢的表情,似乎干活是一种消遣。他可以在那儿干上几个月而不觉厌烦。希布人不会厌倦任何一个工作,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变化为何物。
  头脑简单也有很多美德,贝恩斯想。比方说,他就曾经被著名的希布圣哲——伊格纳茨·莱德伯打动过,这个圣者游历城邦,广布希布人那种无害的人性的温暖。这个人看上去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性……
  希布人,即使是他们的圣者,至少不会像斯基兹①神秘主义者一样让大众转变信仰。希布人的惟一要求就是不要打扰他们,他们只希望不为生活烦心。每年他们都要越来越多地抛弃生活中繁复的事物。贝恩斯想,回复素食就是希布人理想中的生活。
  【① 斯基兹:意思是神经紧张性症。】
  贝恩斯检查了一下他的激光手枪——一切正常,他觉得他可以进去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进议会大厅,拉出一把椅子,但是他突然换了一把:那一把太靠近窗户了。他会成为门外任何一个人绝佳的靶子。
  为了在等人时找点乐子,他决定戏弄一下这个希布人,“你叫什么?”他问。
  “雅·雅各布·斯明。”希布人回答道,带着他那一成不变的标准的咧嘴傻笑,继续打扫着。
  一个希布人从来不会知道什么是被人戏弄。即使他知道,他也不会在意。对一切都是那么冷漠——那就是希布人的方式。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雅各布?”贝恩斯点燃了一枝香烟,问道。
  “当然了。”希布人回答道,咯咯地傻笑着。
  “你总是把时间花在扫地上吗?”
  “哦?”希布人看起来没有听懂。
  门开了,丰满、漂亮的波利人代表安妮特·戈尔丁出现了。她胳膊下面夹着皮包,圆圆的脸上泛着红光,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以为我迟到了。”
  “没有。”贝恩斯说道,起身为她拉开一把椅子。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没有迹象说明她携带了武器。但她嘴里的胶袋里可能就有致命的孢子胶囊。当他坐回去时,他特意选择了大会议桌最靠边的一个座位。距离……是最有价值的因素。
  “这里很暖和。”安妮特仍然喘息未定,“我一直跑上楼梯。”她以波利人特有的质朴向他笑了笑。
  如果她能减掉一些体重的话,对于贝恩斯还是有吸引力的。但是他还是喜欢安妮特的,他抓住这个机会以略带挑逗的语气和她调起情来。
  “安妮特,”他说,“你真可爱。你没结婚可真可惜。如果你嫁给我的话……”
  “是的,加比①。”安妮特笑着说,“我会被保护起来的。房间每个角落都安装了石蕊试纸、颤动着的大气分析仪和接地装置防止电磁感应仪器的辐射……”
  【① 加加布单埠尔的瞩称。】
  “正经一点。”贝恩斯不快地说。
  他不知道她有多大,一定不超过20岁。此外,就像所有的波利人一样,她很孩子气。波利人永远也长不大,他们永远都定不了型。如果波利主义的含义不是“总停留在可塑性极强的童年时代”,那又是什么呢?毕竟,这个星球上每一个家族的孩子生下来就是波利人,作为波利人,他们一起在普通的中心学校上学,直到10岁或11岁才会有所不同。但是有些孩子,就像安妮特,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安妮特打开她的手袋,拿出一袋糖果,很快吃起来,“我有些紧张,”她解释道,“所以我必须吃一点东西。”
  她把袋子递给贝恩斯,但是他拒绝了。
  ——毕竟,没人能先知先觉。到目前为止,贝恩斯已安度了35个年头,他可不想为了一时的无关紧要的冲动丢掉性命。如果他还希望再度过另外一个35年的话,那么任何事情都必须事先精打细算,深思熟虑。
  安妮特说:“我估计路易斯·曼弗雷蒂今年还会代表斯基兹家族。我一直很喜欢他。他总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讲给我听,那些他看到的原生状态的幻象。天上地下的飞禽走兽,在地面下搏斗的怪物……”她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硬糖溶化了的糖汁,“你认为斯基兹人看到的幻象是真实的吗?加比。”
  “我不这么想。”贝恩斯说的是真话。
  “那么为什么他们总是想着这些幻象,谈论着这些幻象呢?不管怎么样,对于他们来说,那些东西是真的。”
  “神秘主义。”贝恩斯轻蔑地说。他嗅了嗅鼻子,一种不自然的甜甜的气味传来。他意识到,这是安妮特头发的味道,这才松了一口气。或许这味道是用来诱导他这样想?想到这里,他再次警觉起来,“你的香水真好闻。”他虚伪地说,“这种香水叫什么?”
  “荒原之夜。”安妮特答道,“我从阿尔法二号的一个贩子手里买来的。花了我90斯金,但是味道确实不错,对吧?这可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啊!”她绿色的眼睛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嫁给我吧。”贝恩斯又开始挑逗了,突然,他停了下来。
  德普的代表出现了,他站在门口,凹下去的脸上满是恐惧。他盯着贝恩斯,那眼神仿佛要刺穿贝恩斯的心脏。
  上帝,贝恩斯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对可怜的德普表示同情呢还是彻底的蔑视。毕竟人是可以振作起来的。所有的德普人都可以振作起来,如果他们有勇气的话。但是在德普人定居的南部,勇气是完全没有的。这一点从这个人身上就可以看出来。
  他在门边犹豫不前,不敢进来,但是不久他也会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而去做他害怕的事……而奥布·科姆人则会两个两个地数到二十,然后转身逃之夭夭。
  “请进。”安妮特指着一张椅子,友善地劝他入坐。
  “这次会谈有什么用呢?”这个德普人说。他慢腾腾地走进来,绝望地垂着头,“我们只是互相指责。我看不出为这样的吵闹开会有什么意义。”然而,他还是顺从地坐下了,低着头,两只手徒劳无益地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是安妮特·戈尔丁,”安妮特说,“这位是加布里埃尔·贝恩斯,佩尔人。我是波利人。你是德普人吧?我从你盯着地板看的样子就知道你是德普人。”她笑了,笑声中带着同情。
  德普人一言不发,连名字都没有说。贝恩斯知道和德普人交谈很难,他们很难打起精神。这个德普人之所以来得早可能是因为害怕迟到。矫枉过正,他们就是这样。贝恩斯不喜欢他们。他们对自己,对其他的家族来说都没有用,他们为什么不去死呢?他们甚至不如希布人,连体力活都不能承担。他们躺在地上,两眼毫无希望地仰视天空,但是什么都看不到。
  安妮特把身体倾向贝恩斯,轻声说道,“让他振作点。”
  “见鬼!我才不会呢!”贝恩斯说,“我为什么要管他呢?他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咎由自取。如果他想改变,他就可以改变。如果他努力,他可以相信美好的事物。他的命运并不比我们糟,或许还要好一些。他们工作的速度比蜗牛还慢……我希望我能像普通的德普人一样,每年干那么点活而不受惩罚。”
  从开着的门外走进来一个身穿灰色长大衣的高大的中年妇女。这是英格丽德·希布勒,奥布·科姆人。她围着桌子转了一遍又一遍,默默地数着数,轻轻地敲着每张椅子。
  贝恩斯和安妮特等待着,扫地的希布人也抬头看她,咯咯地傻笑着,德普人仍然盯着地板,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最后,希布勒小姐终于找到一把数字吉利的椅子。她拉开椅子,僵硬地坐下,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手指迅疾地活动着,好像在编织一件无形的保护衣。
  “我在停车场遇到斯特劳了。”她边说还边默默数数,“我们的曼斯人。天哪!他可真可怕。他差点用他的车把我压死。我不得不——”
  她突然不说了,“没什么。但是只要沾上他的气味,你就很难摆脱。”她颤抖着说。
  安妮特说:“如果今年曼弗雷蒂还是斯基兹人的代表,他很有可能从窗户而不是从门进来。”她的话并不是对某个人说的。她愉快地笑起来了,那个扫地的希布人也笑起来,“当然我们都在等着希布人。”安妮特说。
  “我就是甘地镇的代一代表。”那个叫雅各布·斯明的希布人说,用他一贯的单调的方式推开他的扫帚,“我只一只是想趁等一等人的时候扫地。”他坦率地朝他们每个人都笑了笑。
  贝恩斯叹了口气。这个看门人就是希布人的代表。当然,希布人都有可能成为或者实际上就是看门人。那么现在只剩斯基兹人和曼斯人了。霍华德-斯特劳在车场横冲直撞,让其他家族代表一来就挂点彩,他马上就会来的。他最好别威胁我。贝恩斯腰间的激光手枪可是真家伙,他还有等在大厅外随叫随到的模拟人。
  “为什么开会?”奥布·科姆人希布勒小姐问。她快速地数着数,双眼紧闭,手指晃来晃去,“一,二,一,二。”
  安妮特说:“有个传言。发现一艘奇怪的船,它不是从阿尔法二号来的商人。这点我们可以肯定。”她继续吃着糖。
  贝恩斯看见现在她已经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几乎一整袋糖,觉得既恐怖又好玩。他很了解安妮特,她的间脑有障碍,因此患有暴食综合征。而且每当紧张或忧虑时,病情就会加重。
  “一艘船?”德普人打起了精神说,“或许它能帮我们摆脱混乱。”
  “什么混乱?”希布勒小姐问。
  德普人打起了精神,“你知道。”这点力气是他所能聚集的全部了。他又一次沉默下来,陷入昏迷般的忧愁中。
  对德普人来说,事情总是一团糟。但是他们也害怕变化。想到这点,贝恩斯对他们的蔑视又增加了。但是,那艘船是怎么回事呢?他对德普人的蔑视转向了警觉。这是真的吗?
  曼斯人斯特劳应该知道。在达·芬奇高地,曼斯人拥有高级技术设备监视驶入的车辆船只。因此传闻很可能来自达·芬奇高地,当然除非斯基兹族的神秘主义者已经在幻象中预见到了。
  “可能是个玩笑吧。”贝恩斯高声说。
  房间里所有的人,包括忧郁的德普人都凝视着他,连那个希布人也暂时停下了手头的活儿。
  “那些曼斯人,”贝恩斯解释说,“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就是用这种方法赢得对我们的优势,来惩罚我们。”
  “这是为什么呢?”希布勒小姐说。
  “你知道曼斯人仇恨我们所有的人。”贝恩斯说,“因为他们粗野,残暴,而且没有教养,一听到‘文化’两个字,就会像无知的冲锋队队员一样拿起枪。这是一种存在于他们的新陈代谢系统中的中世纪式的野蛮。”
  但是其实这样的说法也未必到位。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曼斯人为什么这么热衷于伤害别人。除非按照他的理论,是完全出于虐待别人的快感。不,他想,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恶意和嫉妒。他们一定嫉妒我们,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在文化上的优势。虽然达·芬奇高地的建筑形态多样,但是却缺乏秩序和审美上的统一,只能算是一些残缺的所谓的“有创造力”的建筑的大杂烩,而且这些工程总是有始无终。
  安妮特慢吞吞地说,“我承认斯特劳有点粗野,甚至是典型的不计后果的那种粗野,但是如果没有看到的话,他为什么要说看见一艘外来船只了呢?你并没有说出明确的原因。”
  “但是我知道,”贝恩斯仍坚持己见,“我知道曼斯人,尤其是霍华德·斯特劳反对我们。我们应该行动起来保护自己——”他停了下来,因为门开了,斯特劳迈着大步蛮横地走进屋来。
  他留着红色的头发,高大健壮,咧开嘴笑着。他们这个小小星球上出现的外星船只并没有让他烦心。
  现在只剩斯基兹族的代表了。通常他会迟到一个小时。他会精神恍惚地在什么地方游荡,迷失在模糊不清的幻象之中,这些幻象有的来自现实中的原型,有的来自隐藏在时间宇宙下的第一原动力,有的是他看到的一种永恒的所谓“厄威尔特”。
  贝恩斯想,我们应该放松一点。既然斯特劳已经来了,那么我们应该尽量让自己放松一点。还有希布勒小姐也在这里。他并不喜欢她。事实上,这里的人他都不感兴趣,除了安妮特,她的胸部真是太引人注目了。但是和过去一样,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进展。
  但是这并非他的错,所有的波利人都一样。没人知道他们会向哪一个方向跳跃。他们总是故意和你唱反调,反抗逻辑的指令。他们不像斯基兹人一样像女人,也不是希布人那样没有头脑的机器。他们富有活力,这是贝恩斯特别喜欢安妮特的地方——她的活泼和充沛的精力。
  事实上,她使他感到一种金属似的僵化,仿佛被包裹在厚厚的钢铁里,就像远古战争中的一件古旧、无用的武器一样。她才20岁,而他已经35岁了,或许这就说明了一切。但是他并不相信这一解释。他想,她肯定想让我产生想法,她有意让我感到不快。
  想到这里,他突然对安妮特产生了一种佩尔人式的怨恨,一种冷冷的、理智的怨恨。
  安妮特假装不在意,继续贪婪地吃着袋子里剩下的糖果。

  来阿道夫维尔参加聚会的斯基兹人代表奥马尔·戴蒙德,凝视着广袤的大地。大地上有一对孪生巨龙,一红一白,代表着死亡和生命。它们扭斗在一起,使得旷野震颤。头顶上,天空震裂,暗淡的灰白目光没有给世间投射下什么安慰,而世间本就衰弱的生命力也迅速枯竭了。
  “停下!”奥马尔举手向巨龙说。
  在阿道夫维尔城区的人行道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头发卷曲的女人正朝着他走来,他们停了下来。
  女人厌恶地说:“他怎么了?他在做什么?”
  “只是一个斯基兹人罢了。”男人感到好笑,“他沉迷在幻象中了。”
  奥马尔说道:“永恒的战争又爆发了。生命的力量在衰亡。难道没有人能够作出命运的决定,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挽救生命的力量吗?”
  那个男人对他的妻子眨了眨眼说:“你知道,有时候你问这些人一个问题,你会得到一个很有趣的答案。去问他点什么——问一些空泛的问题,比如‘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而不要问‘我昨天丢的剪刀到哪儿去了?’”他怂恿她上前。
  女人小心翼翼地对奥马尔说:“对不起,我一直想知道,人死后还有生命吗?”
  奥马尔答道:“没有死亡。”他对这个问题感到惊愕,因为这个问题是出于极端的无知,“你所看见的所谓的‘死亡’仅仅是萌芽阶段。在这个阶段,新的生命形式处于蛰伏状态,等待着召唤以变为它的下一个化身。”他抬起手臂,指了指,“看见了吗?生命之龙是杀不死的,即使是他的殷红的鲜血洒在草地上,他新的生命形式会在周遭升腾。埋在土地里的种子会重新发芽。”
  他向前走去,将那一对男女丢在后面。
  “我必须到那个六层石头大楼去。”奥马尔对自己说。他们都在议会厅等我呢。
  霍华德·斯特劳,那个野蛮之辈。希布勒小姐是一个脾气乖戾的人,为数字所困。安妮特·戈尔丁是生命的化身,任何让她变得更有活力的事情她都会一头扎进去。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被迫想方设法防御那些没有攻击他的人。那个手拿扫帚的质朴的人倒是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更接近上帝。还有那个从来不抬头的悲伤的人,他连名字都没有,我该如何称呼他呢?或许我该叫他奥托。不,我想应该叫他蒂诺。蒂诺·沃特斯。他等待着死亡,却不知道他在等待着空洞的幽灵,即便是死亡也不能让他逃避自己。

  这个巨大的六层石头建筑物是佩尔城阿道夫维尔定居点里最大的建筑了。站在这座建筑物的底部,他飘了起来。他轻轻敲着窗户,用指甲刮着玻璃直到终于里面有人出来给他开门。
  “曼弗雷蒂不来了吗?”安妮特问。
  “今年不可能找到他了。”奥马尔解释说,“他已经到了另一个国度。在那里,他只是坐着,食物必须从鼻子强制灌进去。”
  “唷,”安妮特耸了耸肩说,“紧张性精神分裂症。”
  “杀了他。”斯特劳恶狠狠地说,“这样一切都会结束了。这些像恶妇一样的斯基兹人一点儿用也没有。你们把贞德城①的资源都耗尽了。难怪你们的定居点这么穷。”
  【① 贞德城:斯基兹人的定居点。贞德,15世纪法国民族英雄。】
  “在物质上很穷,”奥马尔同意这个说法,“但是却富有永恒的价值。”
  他远远地离开斯特劳,他一点也不喜欢他。尽管名叫斯特劳②,但他却是个破坏狂,他喜欢毁灭和施虐。他残忍是因为他爱残忍,而不是因为他需要残忍。邪恶是斯特劳天生的本质。
  【② 斯特劳:本义为稻草。】
  还有加比·贝恩斯。像所有的佩尔人一样,贝恩斯也可能会变得残忍,但为了自我保护,他不得不如此。因为要坚定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他必然会作出一些错误的判断,没人可以像谴责斯特劳一样谴责他。
  就座后,奥马尔说:“愿上帝保佑这次会议!让我们倾听赐予生命的消息,而不是伤害之龙的所作所为。”他转向斯特劳,“有什么消息吗?霍华德?”
  “一艘武装船,”斯特劳说,脸上带着夸张、邪恶而冷酷的微笑。他太喜欢看到他们的焦虑的神情了,“它不是从阿尔法二号行星来的商人,完全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我们用超视距雷达接收了他们的思想。他们不是来做生意的,他们来这里是——”他故意停下来,想看到他们局促不安的样子。
  “我们必须保护自己。”贝恩斯说。
  希布勒小姐点了点头,安妮特也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连那个希布人现在也不再傻笑,显得很不安。
  贝恩斯说:“我们这些在阿道夫维尔的人理所当然地应该组织防卫。技术设备我们就依靠你们家族了,斯特劳。我们对你们的期望很高。这次我们希望你们能把你们的命运投入到大家共同的利益中。”
  “‘共同的利益’,”斯特劳模仿贝恩斯说,“你是说为了我们的利益。”
  “上帝,”安妮特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不负责呢,斯特劳?你就不能顾及一次后果吗?至少你得为我们的孩子们想想。即使我们不保护我们自己,我们也必须保护他们。”
  奥马尔·戴蒙德在默默祈祷:“愿生命的力量升起,在战斗的旷野中获胜。愿白龙不要被表面上的死亡的血色玷污。愿保护的屏障降临这块小小的土地,保卫它不受那些邪恶阵营的人们的伤害。”
  突然,他想起步行到这里的路上看到的一幕,那是敌人到来的先兆。当他正走在一股水流上的时候,这股水流变为鲜血。现在他知道这个预兆的含义了。战争与死亡,或许还有七个家族和他们的七座城市的毁灭——如果不算希布人住的那个垃圾堆的话,是六座。
  德普人蒂诺·沃特斯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我们的末日到了。”
  大家都对他怒目而视,甚至还包括希布人雅各布·斯明。这个德普人怎么能这样?
  “宽恕他,”奥马尔低声地说。
  在这座看不见的疆土的某个地方,生命的精灵听到了,并且有了回应,宽恕了这个叫蒂诺·沃特斯的人,这个将死的、住在德普人的居住地马瑟·科顿庄园的人。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二章

  这是一套古旧的公寓。薄石墙壁上裂纹密布,隐秘的照明设备也已经不能使用,风景窗的样式早就过时,屋里铺着朝鲜战争以前使用的老式瓦片地板。
  查克·里特斯道夫匆匆环顾了一下说道:“就是它了。”
  他拿出支票簿,看到房子中央做工精美的铁质壁炉时,猛地一顿。从他的孩提时代,也就是从1970年以来,他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东西。
  然而这座破旧房子的主人,在接过查克的身份证件时却怀疑地皱起眉头:“从这上面看来,您已经结婚了,里特斯道夫先生,而且您有孩子。可是您不能将夫人和孩子带到公寓来,因为报纸广告上已经写明,‘愿租给单身男士,有工作,不酗酒,而且——’”
  查克疲倦地说:“正是那样。”他讨厌这个肥胖的中年女房东。她穿着科幻小说中金星人穿的蟋蟀皮做的裙子,拖着毛皮拖鞋。这已经让他觉得这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了,“我和我妻子分居了,她带着孩子。这就是我为什么需要这个公寓的原因。”
  “可是他们会来看您的。”她扬了扬微紫的眉毛。
  查克回答道:“您不了解我的妻子。”
  “哦,他们会的。我知道新的联邦离婚法,和过去的州离婚法不一样。您已经去过法庭了吗?拿到了初步申请书了吗?”
  “还没有。”他承认说。
  对他来讲手续才刚刚开始。昨天深夜他去了旅馆。前天夜里,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争取继续与玛丽生活在一起,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将支票交给女房东,她交还给他身份证后离开了。
  他立刻关上门,走到公寓的窗子前,向下面的大街上张望,汽车、喷气飞车以及川流不息的行人。他要立刻给他的律师纳特·怀尔德打电话,马上就打。
  他们婚姻的破裂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因为他妻子就是婚姻方面的法律顾问,而且她干得很出色。实际上,在这里,也就是加州的马林县,她可是大名鼎鼎。她的办公室一直是最出色的。上帝知道她修复了多少人际关系中的裂痕。然而,由于不公正的命运的捉弄,她的天赋和才能却将他赶到了这个阴暗的公寓。因为作为一个事业成功的女性,玛丽无法抵御多年以来在她心中滋生的对他的藐视。
  事实就是如此,而且他必须面对这个事实:他的事业远远没有玛丽成功。
  他的工作是为夏延①政府情报部门的模拟人编制无休止的宣传节目,干扰那些围绕在美国周边的共产主义国家。他自己倒很喜欢这个工作。他自己坚定地信仰自己的工作,但是从理性的角度来看,那既不是一个高薪的工作,也不那么高尚。他策划的节目至少可以说是幼稚的,虚假的,带有偏见的,主要是吸引美国和周边共产主义国家的学龄儿童,还有大量教育背景很低的成人。他实际上就是一个雇佣文人。玛丽已经多次指出过这一点。
  【① 夏延:美国怀俄明州首府。】
  不管是否是雇佣文人,他继续做着这份工作,尽管在他六年婚姻历程中曾经有过许多次别的工作机会。也许是因为他喜欢听到自己写的话从类人的模拟物的口中说出来,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这项事业意义重大:美国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都处于守势,因此美国必须保护自己。美国需要有人为政府工作,不在乎它低廉的工资,也不在乎它缺乏英雄主义色彩或者其他什么光彩的特征。总得有人为这些搞宣传的模拟人设计节目。这些模拟人作为情报局的外勤人员被安插在世界各地,去说服、去挑拨、去影响,但是——
  三年以前危机降临了。玛丽的一个客户——这个人曾经卷入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婚姻旋涡中,包括同时拥有三个情妇——是个电视制作人,杰拉尔德·费尔德,他制作了著名的,也是独一无二的电视秀邦尼·亨特曼,并拥有这档大受欢迎的电视喜剧节目的大部分股份。在一次私下交易中,玛丽将查克为中央情报局旧金山分部撰写的部分剧本交给了费尔德。费尔德读得津津有味,因为其中蕴含着大量的幽默成分,这也是玛丽为什么选这个剧本的原因。幽默是查克的天赋。他的剧本并非那些司空见惯的华而不实、装腔作势的东西,闪烁着智慧的火花。这一点费尔德是同意的。他要求玛丽为他和查克安排一次会谈。
  现在,站在公寓简陋、破旧、狭小的窗子前,查克凝视着下面的大街。除了一件衣服外,他没有往这里搬更多的东西了。查克回忆起与玛丽情绪激动的谈话。那是一次充满恶意的谈话,当然也是有代表性的,是他们破裂的一个缩影。
  对玛丽来说问题已经很明显:这里有一个工作机会,需要削尖脑袋才能得到。费尔德付的报酬可观,而且这个工作还会带来巨大的声望。每星期,在邦尼·亨特曼电视秀结束之际,查克的大名都将作为主创人员之一出现在荧屏上,所有的非共产主义国家都将看到。关键是玛丽将会为他的工作感到骄傲。这个工作极富创造力。对玛丽来说,创造力是打开生活之门的敲门砖。为中央情报局工作,为那些不开化的非洲人、拉丁美洲人或亚洲人喋喋不休地传递信息的宣传模拟人策划节目,是没有创造力的。这些信息总是一成不变,而且,中央情报局在玛丽生活的开放、富裕、世故的圈子里名声很坏。
  “你就像一个在郊区公园里清扫落叶的工人。”玛丽恼怒地说,“或者像公务员,安逸稳定。那是条不用奋斗的道路。现在你才33岁就已经放弃奋斗了,放弃了让自己有所作为的机会。”
  “听着”,他徒劳地辩解着,“你是我母亲还是我妻子?我是说,不停地驱赶我上进是你的事吗?我必须不停地向上奋斗吗?让我变成特普兰①的主席,那就是你想要的?”
  除了名望和金钱,人生还包括很多别的东西。很明显玛丽希望他成为另外一个人。她,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为他感到羞耻。如果为邦尼·亨特曼电视秀写剧本的话,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或者说按照玛丽的逻辑是这样。
  【① 特普兰:Terplan的音译,在本书中是地.球处理各行星间事务的组织。】
  他不能否认玛丽的逻辑是对的,但是他仍然坚定不移。他没有辞职,也没有更换工作。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内心都有一种强大的惯性。一个人的本性中总有一些滞后的东西,他无法轻易地抛弃这种本性。
  在外边的街上,一辆白色雪佛兰豪华轿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光彩夺目的新款六门车型。他懒懒地看着,随后他意识到什么,开始怀疑起来——不可能,但却是真的——这辆车以前是他的。玛丽来了,她已经找到了他。
  他的妻子——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就要来拜访他了。
  他感到恐惧,还有更多的失败感,他一直想躲进一间玛丽找不到的公寓,而他连这点都无法做到。几天之后,纳特·怀尔德会安排法律保护,而现在,此时此刻,他却是这样的无助,只有让她进来。
  很容易知道她是如何追踪到他的。一般的现代侦察设备很容易搞到,而且很便宜。玛丽很可能去过一家名叫普赖·维耶的机器人侦探事务所,得到了一个嗅觉器,把他的头部特征展示给它。这样机器人就可以投入工作,在他离开玛丽之后追踪他到过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寻人也用上了精湛的科技手段。
  他想,只要一个女人下决心找到你,她就可以找到。有可能的话,这方面应有法律的制约,大概他可以称其为里特斯道夫法。侦探设备会根据你逃跑和躲藏的愿望强烈程度而相应地——
  敲门声响了起来。
  他不情愿地拖着僵硬的双腿走向房门。他想,她将发表一通讲话,阐述每一项众所周知的合理要求。当然,我不会和她争论,我只会告诉她我的感觉:我们不会继续下去了,她对我的蔑视说明我们的婚姻彻底失败了,以后不会再亲近了。
  他打开房门。她站在那里,穿着昂贵的也是她最好的纯羊毛外套。她没有化妆,黑色的头发飘散着。这是一个冷静、能干、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在许多方面都比他优秀。
  “听着,查克,”她说道,“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已经安排了一家搬家公司整理你所有的东西存放起来。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一张支票。我需要你现有账户里所有的钱。我要用它付账。”
  这样看来,他想错了。没有动听的说教,相反,他的妻子为这事打上了句号。他完全震惊了。他大张着嘴,呆呆地盯着她。
  “我已经和我的律师鲍勃·阿尔佛逊谈过了。”玛丽说,“我已经要求他起草一份放弃房屋索要权的契约。”
  “什么?”他问,“为什么?”
  “这样你就可以将你那一份房产签字转到我的名下。”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出售它。我觉得我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而且我还可以使用这笔钱。我将把戴比①送到我们商量过的东部那所寄宿学校里去。”
  德博拉是他们是长女,但是她只有六岁,把这么小的孩子送到一个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天哪!
  【① 戴比:德博拉的昵称。】
  “让我先跟纳特·怀尔德谈谈。”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现在就要支票。”
  玛丽没有向房间挪动一步,她只是站在那里。他感到绝望,绝望的恐慌,失败的、痛苦的恐慌。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她能够迫使他做任何事。
  他去拿支票簿,玛丽向公寓走进了几步。她一言不发,她无法用言语形容对于这间小屋的厌恶。他躲避着,不能正视她,手忙脚乱地在支票上潦草地画着。
  “顺便说一句,”玛丽用随便的语调说,“既然你已经永远离开了,我就可以自由地接受政府提供的工作了。”
  “什么政府工作?”
  “他们需要一个心理咨询师,为一个星际项目工作。我告诉过你的。”她不愿意向他解释,认为那是增加自己的负担。
  “哦,是的。”他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个慈善项目。”
  这个项目是十年前地球和阿尔法星之间冲突的结果。在阿尔法星系中的一个孤独的卫星上居住着一些地球人,他们因为战争与地球隔绝已经有两代人的时间了。他们生活在阿尔法星系一些和贫民窟一样破败的地方。阿尔法星系共有22颗行星和几十颗卫星。
  她接过支票,折起来,装进外衣口袋。
  “这份工作有报酬吗?”他问。
  “没有。”她冷淡地回答。
  这样她只能依靠他的工资生活——同时还要养活孩子。他明白了:她希望法庭来解决,强迫他做一直拒绝做的事。而正是因为他拒绝做这件事才使他们六年的婚姻生活崩溃。凭借她在马林县法庭的势力,她会得到这样的判决——这将使他不得不彻底放弃在中央情报局加利福尼亚分部的工作,而另寻出路。
  “你去多长时间?”他问。
  很明显,她打算好好利用他们重新生活的这一段间隙。她会尝试所有据说是因为有了他的存在,她无法做到的事情。
  “大约六个月,看情况而定。别指望我会和你保持联系。在法庭上阿尔夫森是我的代表,我不会出庭的。”她补充说,“我已经就分居生活费提起了诉讼,你就不必再劳神了。”
  连这点主动权都从他的手中丢掉了。和从前一样,他总是下手太慢。
  “你会得到一切。”他突然告诉玛丽。
  但是她的表情告诉他,他给的远远不够。就他的成就而言,“一切”等于零。
  “我不能给你我没有的东西。”他平静地说道。
  “不,你可以。”玛丽说道,毫无笑意,“因为法官将会认识到一个我司空见惯的你。如果你必须,如果别人强迫你,你会达到一个成年人的公认标准,对你的妻儿负起责任。”
  他说:“但是——我必须要有我自己的生活。”
  “你首要的责任是我们。”玛丽说道。
  对于这一点,他无言以对,他只能点头。
  过了一会儿,玛丽带着支票离开了。

  他四处看了看,在公寓的壁橱里发现了一大摞报纸。他坐在客厅中具有古老丹麦风格的沙发里,在那堆杂物里寻找玛丽将要参与的那个星际项目的文章。他心想,她的新生活将要代替婚姻生活了。
  在一张一周以前的报纸上,他发现了一篇差不多还算完整的文章,他点燃一枝香烟,仔细地阅读起来。
  美国星际健康与福利局需要心理医生,因为这个卫星原本是一个医院,是为移居到阿尔法星系的地球人设立的精神康复中心。这些人在星际殖民过程中遭遇到的巨大的、反常的压力下精神崩溃。除了阿尔法星系的商人,阿尔法星系的人们已经对他们不闻不问了。
  关于这颗卫星上现状的消息都是来源于这些阿尔法商人。据他们讲,在医院和其地球当局隔离的这几十年间,多种文明勃然兴起。然而他们无法评价这些文明,因为他们对于地球上的民风知之甚少。但是不管怎么说,那里还生产商品,也存在本土工业,查克不明白为什么地球政府感觉有必要干涉。他能够想像,玛丽在那里很适合,她正是特普兰——这家全球性机构——要选择的那种人。像玛丽那样的人总是能够成功。他走向老式风景窗,又一次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向下张望。他感到在他的内心,悄悄地升腾起一种熟悉的冲动。他感到继续这样下去毫无意义,不管法律或是宗教对于自杀是如何看的。对于他,在这一瞬间,惟一真正的答案就是自杀。
  他看到一扇半开着的侧面的小窗户。他向上推开它,他听到一架喷气飞车降落在街那头的一座屋顶时发出的轰鸣。轰鸣声沉寂了。他等了一会儿,爬上窗户,分开两腿坐在窗户边沿,摇摆着,下面是川流不息的车流……
  从他的身体里传来一个声音,但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请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管你是否要跳下去。”
  查克转过身去,他看见一团黄色的来自木卫三的黏液人静悄悄地从房门底下流了进来。这些由粒子聚集在一起,由许多小球组成的团状物,就是他的身体。
  “我租的是走廊对面的房子。”黏液人说。
  查克说道:“地球人习惯敲门。”
  “我没法敲门。无论如何我希望能在你——‘起程’之前进来。”
  “跳不跳楼是我的私事。”
  “‘没有一个地球人是个孤岛。’”黏液人引用着谚语,“欢迎到这里来。我们这些房客幽默地称这里是‘被遗弃的武器’。在这里你还会遇到其他一些人。有几个是地球人——像你一样——还有一些不是地球人,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面孔,有些让你讨厌,有些却会吸引你。我原来打算向你讨借一杯制作酸奶的菌母,但是现在你心事重重,看来这种要求太唐突了。”
  “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搬进来任何东西。”他把腿甩回窗槛内,走进房间,离开了窗子。
  看见木卫三黏液人,他一点也不惊讶。这是非地球人聚居的贫民窟:无论他们在自己的社会中拥有多高的地位和影响力,在地球上他们只能被迫居住在像这样的低标准的房子里。
  “要是我带着名片的话,”黏液人说道,“现在我会给你一张。我是一个进口未经加工的宝石的商人,还是一个二手黄金商人,此外,如果条件适合,我还是一个狂热的集邮品买家。事实上,现在在我的公寓里,还有上等的美国早期藏品,特别是一套哥伦布的四联张,你愿意——”它中断了一下,“我看你不会的。无论如何,摧毁你自己的愿望至少暂时从你的头脑中减弱了。这很好。除了我说过的商业——”
  “法律没有要求你在地球时要控制你的心灵感应术吗?”查克说道。
  “是的,但是你的情况看起来是个例外,里特斯道夫先生。我个人无法雇佣你,因为我不需要什么宣传。但是我在九个卫星上保持着很广泛的联系,给我一点时间,我会——”
  “不,谢谢。”查克粗暴地说,“我只是想单独呆着。”他已经忍受了许多替他寻找工作的帮助,这些帮助够他享用一辈子了。
  “但是,我和你的妻子不一样。我没有隐秘的动机。”黏液人又凑近了些,“像大部分地球上的男人一样,你的自尊心与你的挣钱的能力紧密联系在一起。对于这一点,你十分怀疑,却又感到极端愧疚。我会为你做一些事……但那需要时间。我很快就要离开地球回到我自己的那个星球去。我付给你500斯金——当然是美国的——与我一起去。如果你愿意的话,算我给你的贷款。”
  “我去木卫三做什么?”查克激动地说,“连你都不相信我吗?我有一个工作,一个我觉得不错的工作——我还不想辞掉它。”
  “在你的潜意识里——”
  “不要再跟我胡扯什么我的潜意识。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黏液人。
  “你自杀的愿望恐怕又会回来——也许就在今晚以前。”“随它去。”
  黏液人说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可那不是我提供给你的可怜的工作。”
  “那是什么?”
  “一个代替你妻子的女人。”
  “你现在在充当一个——”
  “一点也不。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灵上,这都很实际。你必须找到一个能够认可现在的你,爱现在的你的女人,要不然你就会死掉的。让我来想想。同时,你还要控制你自己。给我五个小时,你就呆在这儿。”
  黏液人从房门底下慢慢流走,穿过裂缝,出了房门到了走廊。他传递到查克脑子里的话也变得渐渐远去,“作为一个进口商、买家和商人,我和各行各业的地球人都保持着联系……”然后,它消失了。
  查克颤抖着点燃了一枝香烟,远远地离开窗子,远远地走开。他坐在老式的丹麦风格的沙发上,等待着。
  对于黏液人慷慨的帮助应该做怎样的反应呢?他感到既愤怒又感动,而且,还有些困惑。黏液人真的能帮他吗?好像不可能。
  他等了一个小时。
  敲门声响了起来。这不可能是那个木卫三的家伙回来了,因为一个黏液人不会——也不能——敲门。查克站起来,来到门口,打开了房门。一个地球女郎站在门口。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三章

  尽管在美国星际健康与福利局无报酬的新工作干头万绪,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还是腾出了一些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她再次乘坐出租喷气机来到邦尼·亨特曼电视秀的制作人杰里①·费尔德在纽约第五大道的办公室。一周以前她给了他一大摞最新、也是查克最好的为中情局撰写的剧本,现在是时候去看看他的丈夫,或者说是前夫,是否有机会得到这个工作。
  【① 杰里:杰辅尔德的简称。】
  如果查克自己不能找一个更好的工作,她会替他找到的。那是她的责任,即使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她和他们的孩子。因为至少在以后的一年里,他们要完全依靠查克的收入生活。
  玛丽在楼顶的空地上下了飞机,由舷梯下到90层,来到玻璃门前,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等着玻璃门打开,走进了费尔德先生的外间办公室。他的接待员坐在那里——她很漂亮,浓妆艳抹,穿着一件十分紧身的蜘蛛丝质的套衫。玛丽有点讨厌这个女孩。仅仅因为胸罩已经不再时兴了,那么像她这样一个胸部突出的女孩必须迎合时尚吗?她这种情况实际是需要一个胸罩的。玛丽站在前台边,感到自己因为不满而脸色发红。还有什么人工乳头膨大术,那简直是太过头了。
  “您有什么事?”接待小姐抬起头,从她那华丽而时髦的单片眼镜后看着玛丽问道。当她看到玛丽冷冰冰的表情时,她的乳头稍稍收缩了一些,好像是受到了惊吓,变的顺从了许多。
  “我要见费尔德先生,我是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我没有太多时间。我必须在纽约时间下午3点钟去特普兰的月球基地。”她使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地显得有力而带着命令的口吻——这个她拿手。
  在接待小姐办理了一连串官僚式的手续后,玛丽被许可进入费尔德的办公室。
  靠着那张仿橡木办公桌——真正的橡树已经灭绝十年了——杰里坐在录像投影仪旁,正忙着他的业务,“请稍等,里特斯道夫博士。”他指了指椅子。她坐下来,跷起二郎腿,点燃了一枝烟。
  在缩微电视荧屏上,邦尼·亨特曼正在表演。在剧中,他扮演的是一个德国工业家,身穿着一件蓝色的双排纽扣西装,正在向他的董事们解释他们的联合企业生产的一种新型自动犁是怎样用于战争的。一旦发现敌情,四张犁将自动组成一个单元,这个单元不是一个更大的犁而将是一个导弹发射台。邦尼以他浓重的口音解释着这一点,好像那是一项多么了不起的成就,费尔德暗暗地笑起来。
  “我没有多少时间,费尔德先生。”玛丽直截了当地说。
  费尔德不情愿地关掉了录像机,转向她,“我给邦尼看了剧本,他很感兴趣。你丈夫的智慧索然无味,而且快要枯竭了,但那是真正的智慧。那智慧曾经——”
  “我知道,”玛丽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听他构思这些剧本,他总是拿我做试验。”她快速地吸着烟,觉得有点紧张,“那么,你认为邦尼会用这些剧本吗?”
  “我们不会有什么进展,”费尔德说:“除非你丈夫自己见到邦尼。这也没有多大用处,如果——”
  办公室的门开了,邦尼·亨特曼走了进来。
  这是玛丽第一次看见闻名遐迩的电视喜剧大腕本人,她感到十分好奇:他和他的公众形象有什么不同呢?她觉得,他显得比在电视上矮一点,苍老一点。他谢顶得很厉害,看起来疲惫不堪。事实上,在实际生活中,邦尼看起来就像一个忧心忡忡的中欧废品商人。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没有好好刮胡子,头发稀疏而杂乱。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还抽着一个雪茄烟屁股。但是他的眼睛很特别。他有一双机警而不失热情的眼睛。她站起来,面对着他。在电视上,你感觉不到他凝视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仅出自邦尼的智慧,而且,有一种不为她所知的洞察力,还有——邦尼身上有一种气氛,一种遭受磨难的气氛。他的脸庞,他的身体,好像全都沉浸在这种气氛里。是的,她想,这就是他的眼睛所显现出的东西。痛苦的记忆,多年以前发生的痛苦,但是他从来没有忘——永远也不会忘。他生来就是被扔到这个星球上来受苦的。难怪他是一个喜剧大师。对邦尼来说,喜剧是一种斗争,是对现实中有形的痛苦的反击,是对巨大的、实际境遇的反应。
  “邦①,”杰里·费尔德说:“这位是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上周四我给你看的那些中情局机器人节目就是她丈夫写的。”
  【① 邦:邦尼的昵称。】
  喜剧演员伸出手,玛丽和他握了握手,说:“亨特曼先生——”
  “请别这么叫,”喜剧演员说道,“那只是我的艺名。我真正的名字,我出生时叫狮血国王。自然我要改名啦,谁会在进入娱乐圈后还叫自己狮血国王呢?你叫我狮子血,或者就叫血吧!杰尔②叫我莱·雷吉——那是亲密的表示。”他接着说,仍然握着她的手,“如果说我喜欢这位女士的什么方面,那就是亲切。”
  【②杰尔:杰里的昵称。】
  “莱·雷吉是你的有线地址上的名字,”费尔德说,“你又弄混了。”
  “的确如此。”亨特曼松开了玛丽的手,“好的,拉滕范格博士夫人——”
  “里特斯道夫,”玛丽更正道。
  “拉滕范格,”费尔德说,“在德语里的意思是捕鼠人。看看,邦,别再搞错了。”
  “对不起。”喜剧演员说道,“听着,里特斯道夫博士夫人,请叫我一个好听的名字,我会用它的。我渴望得到漂亮女士的温情。我的内心还是个孩子。”他微笑着,然而他的面庞,尤其是他的眼睛,仍然饱含着厌世的痛苦以及长期负担带来的沉重,“我会雇佣您的丈夫的,如果我能经常看到您的话,如果您丈夫能够理解这个交易的真正原因,他会知道这在外交上叫做‘秘密协议’。”
  他对杰里说:“你知道最近我那些协议使我多么烦恼。”
  “查克在西海岸一个破败的公寓里。”玛丽说,“我把他的地址写下来。”她迅速拿起纸笔,快速地写着:“告诉他你需要他,告诉他——”
  “但是我并不需要他。”邦尼·亨特曼平静地说。
  玛丽谨慎地说:“难道您不见见他吗?亨特曼先生?查克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天才。我担心如果没有人鼓动他的话——”
  亨特曼撅着他的下嘴唇说道:“你担心他不会利用他的天才,那样的话他的天才将无人问津。”
  “是的,”她点点头。
  “但是那是他自己的天才,由他自己来决定。”
  “我丈夫,”玛丽说,“需要帮助。”她想,我当然知道,了解人是我的工作。查克属于那种孩子似的依赖型的人。如果他要前进,那么必须有人推着他,领着他。否则,他就会在他租住的那间小公寓里逐渐腐烂的。或者,自己跳出窗外。她认为,这是惟一能够拯救他的办法,尽管他绝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亨特曼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说:“我能和您做一个附带的交易吗,里特斯道夫夫人?”
  “什——什么样的附带交易?”她瞥了一眼费尔德,他面无表情,看上去他已经像缩头乌龟一样从这件事情中退出了。
  “仅仅是经常能见到您,但不是因为公事。”亨特曼说。
  “我不会在这里了。我将去为特普兰工作。我将呆在阿尔法星系,如果不是去几年的话,也得去几个月。”她感觉到一丝惊慌。
  “那么你老公将得不到工作。”亨特曼说道。
  费尔德说话了:“你什么时候离开,里特斯道夫博士?”
  “马上,”玛丽说道,“四天之内。我得整理一下我的东西,安排孩子们去——”
  “四天。”亨特曼沉思着。他继续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您和您的丈夫已经分居了?杰里说过——”
  “是的,”玛丽说,“查克已经搬了出去。”
  “今晚和我一起吃晚饭,”亨特曼说,“与此同时我会顺便走访您丈夫的小屋,或者是派我的一个部下去。我们会给他六周的试用期……让他开始写剧本。可以成交吗?”
  “我不介意与您一起用餐,”玛丽说,“但是——”
  “就是这个。”亨特曼说道,“一顿饭。随便您想去什么餐厅,美国境内的任何地方。但是,如果有进一步的发展的话……”他微笑着。

  当乘坐出租喷气机飞回西海岸后,玛丽沿着城市单轨铁道进入旧金山市中心特普兰分部办公室,目前这个她很满意的新工作就是处理这个机构的事物。
  很快她发现自己被电梯带向高处,在她身边站着一个修饰整齐的年轻男子,穿着考究。他是特普兰的一位公关人员,她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劳伦斯·麦克雷。
  麦克雷说:“有一大群报纸记者等在那儿。让我来告诉你他们要问你的问题。他们会转弯抹角,千方百计地让你确认这个治疗项目是为了掩盖地球吞并阿三星卫二号①的事实,确认我们去那里最重要的目的是重建殖民地,把它占为已有,开发它,然后向那里派遣移民。”
  【① 阿二号:指阿尔法阜系三号行星的二号卫星。】
  “但是在战争以前它就是我们的。”玛丽说道,“否则怎么能被用做医疗基地呢?”
  “是的。”麦克雷说。他们出了电梯,沿着走廊走着,“但是25年来没有一艘地球飞船去过那里,所以从法律上说,我们失去了土地的所有权。这个卫星在5年前已经恢复了政治和司法的自治权。如果我们在那里登陆并且重新建立一个医疗基地,配备技术人员、医生、治疗学家,还有其他必需的林林总总的人和物,我们就可以重新要求对其拥有主权——如果阿尔法人还没有这样要求的话,很明显他们现在还没有。他们还正在从战争中恢复元气。当然,这只是可能的情况。或者他们可能已经侦察过这颗卫星,发现那不是他们所要的。那里的生态系统对于他们那种生物来讲实在是太不适宜了。我们到了。”
  他打开门,玛丽走进去,那里坐着一群新闻记者,正面对着她,大约有十五六个,其中有一些带着照相机。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向麦克雷指给她的讲台。台上装有一只麦克风。
  麦克雷对着麦克风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这位是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马林县著名的婚姻咨询师。你们都知道,她是作为志愿者参加这个项目的。”
  立刻就有一名记者懒洋洋地说道:“里特斯道夫博士,这个项目的名称是什么?是叫精神病工程吗?”其他的记者大笑起来。
  麦克雷回答道:“我们使用的工作名称是‘50分钟行动’。”
  “你们抓住了那个星球上的那些精神病患者后,会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另一个记者问道,“你们会不会把他们扫到地毯下面去?”
  玛丽对着麦克风说道:“首先我们将作研究,以便彻底了解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那些原发病人——至少其中的一部分——他们的后裔还活着。我们并不想伪称我们知道他们已经形成的社会是怎样生存下来的。我的想法是这个社会根本不可能生存下来。当然,仅仅从字面的意思讲,他们确实活着。我们将努力对我们可以救治的人实施矫正治疗。当然,我们最关心的还是孩子。”
  “你预计什么时候到达阿三星卫二号呢,博士?”一个记者问道。照相机开始工作了,发出的嗡嗡声就好像远方成群的鸟儿。
  “我想会在两周以内。”玛丽回答道。
  “您没有报酬,是吗,博士?”一个记者问。
  “没有。”
  “那么,您是坚信这个项目符合公众利益了?它是项事业?”
  “呃——,”玛丽迟疑了一下,“它——”
  “那么我们干涉这些前精神病医院病人的文化会给地球带来好处?”这个记者油腔滑调地问。
  玛丽转向麦克雷:“我该说什么?”
  麦克雷凑近麦克风,说道:“这不是里特斯道夫博士的领域,她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而不是一个政治家。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经验丰富的瘦高记者,站起身来拖着尾音问道:“特普兰有没有想过不要去管这颗卫星,就像你们对待其他文化那样对待这个文化,尊重它的价值观和风俗习惯?”
  玛丽踌躇着,说道:“我们知道的不多。也许当我们了解得多一点——”她戛然而止,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它不是一种亚文化,”她说,“它没有什么传统。它是由精神病人个人和他们的后代组成的社会,而他们的后代也只是在25年前才出现……你不能通过拿它和木卫三以及爱奥尼亚①文化对比来抬高它的地位。精神病人能发展出什么样的价值观?更不要说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① 爱奥尼亚:小亚细亚西岸中部及其附近爱琴海岛屿古称,曾为古希腊工商业和文化名城。】
  “但这是你的一家之言,”那个记者喉咙咕噜着说,“你对他们的文化一无所知。因为你所知道的全部情况——”
  麦克雷对着麦克风尖刻地说到:“如果他们已经发展出一种稳定的、可行的文化,我们将不会干涉它。但是这个决定将要由像里特斯道夫博士这样的专家作出,而不是你、我或普通的美国大众。坦率地说,我们觉得再没有比一个这样的社会更具有潜在的爆炸性了。那里由精神病人统治,由精神病人规定价值观,控制通讯手段。对这样的社会你可以用几乎所有你所知道的事物来定义——一种新的狂热的宗教文化,一种妄想狂的民族主义国家概念,癫狂状态下的野蛮破坏——仅仅这些可能就能证明我们对阿三星卫二号的调查是完全正确的。这个项目正是在保卫我们自己的生活和价值观。”
  记者们安静下来,很明显他们被麦克雷所说的一番话说服了。当然,玛丽也同意他的说法。
  过了一会儿,当他们离开大厅,玛丽说道:“那是真正的原因吗?”
  麦克雷瞥了瞥她,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去阿三星卫二号,是因为我们害怕一个精神错乱的社会包围着我们,会给我们带来恶果,是因为一个如此疯狂的社会,会使我们感到不安,是吗?我想任何一个理由都是充分的,当然对你而言更该如此。”
  “我不应该问吗?”她盯着这个修饰整齐的特普兰的年轻官员。“我只能——”
  “你应该做你的治疗工作,如此而已。我没有指点你如何治疗病人,为什么你要在处理一个政治事件上对我指手画脚?”他冷冷地看着她,“然而,我要告诉你没有考虑过的‘50分钟行动’的一个深层目的。一个精神病人的社会完全有可能在25年内产生一些我们可以利用的技术思想,特别是那些狂躁症患者,他们是最活跃的阶级。”他按下电梯按钮,“我知道他们富于创造力,就像偏执狂一样。”
  玛丽说:“这就是为什么地球没有尽快派人去那里的原因吗?你想知道他们的思想是如何发展的?”
  麦克雷微笑着,等着电梯,他没有回答。
  玛丽认为,他看起来对自己有十足的把握。就精神病学的角度来解释,这是一个错误。也许还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回到在马林县的房子。继续整理行李时,她认识到在政府的立场中存在着基本的矛盾。首先,他们调查阿三星卫二号的文化是因为他们害怕它会变成致命的危险,可同时他们又在探究它是否会发展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大约一个世纪以前弗洛伊德就指出过这种二元逻辑的谬误,实际上每一种假设都在相互抵消对方。政府不可能两者兼得。
  精神分析学曾经指出,一般而言,当对于一个行为给出了两个相反的原因,那么真正的潜藏的动机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而是人——或者,在这个案例中的政府官员们——没有意识到的第三种驱动力。
  她不知道这个项目的真正动机是什么。
  无论如何,她志愿服务的这个项目显得不再那么理想化,而是别有用心。
  不管政府实际的动机是什么,她有一个清晰的直觉:这个动机是高明、严酷而又自私的。
  而且,此外,她还有一个直觉。
  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动机是什么。
  玛丽正在全神贯注地收拾她满抽屉的毛衫,突然她意识到这里不再是她一个人了。两个男人站在门口,她敏捷地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
  “里特斯道夫先生在哪儿?”年龄大一些的男人问道。他出示了一下扁扁的黑色身份卡。她明白了,这两个男人来自她丈夫的办公室,中情局旧金山分部。
  “他搬出去了,”她说,“我给你们他的地址。”
  “我们得到消息,”年龄大一些的男人说道,“一个身份不明的线人告诉我们您的丈夫可能正打算自杀。”
  “他总是那样。”她一边说,一边写下查克现在住的那个陋室的地址,“我不会为他担心的。他有慢性病,但决不会死的。”
  年长的中情局特工怀着阴森森的敌意看着她:“我知道您和里特斯道夫先生分居了。”
  “如果和您有什么关系的话,我可以告诉您是这样的。”她投向他一个简洁而职业化的微笑,“现在,我可以继续整理行李吗?”
  “我们的机关,”中情局特工说道:“总是向它的雇员提供确切的保护。如果您的丈夫自杀了,我们会进行调查——以确定在多大程度上与您有关。”他补充道,“您是一个婚姻顾问,这可能有点尴尬,您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停顿了一会儿,玛丽说:“是的,我认为是这样的。”
  年轻一些的留着平头的中情局特工说:“把我们的话当作一个非正式的警告吧。小心点,里特斯道夫夫人。不要给您的丈夫增加压力。您懂吗?”他的眼神呆板而冷漠。
  她颤抖着,点了点头。
  “另外,”年长的男人说:“如果他来这儿,让他给我们打电话。他请了三天假,但是我们还是想找他谈谈。”
  这两个人离开了房间,走向了房子的前门。
  她回去继续收拾行李。现在那两个中情局特工已经走了,她如释重负地喘着气。
  中情局别想命令我该怎么做,她自言自语道。我会对我丈夫说任何我想说的话,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他们不会保护你的,查克。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一件一件地整理着毛衫,将它们野蛮地塞进手提箱。她想,事实上,跟他们搅在一起,你的情况会越来越糟的。所以要做好准备。
  她一边笑起来一边想,你这个可怜的被吓坏了的家伙,你以为派你的两个同事来吓唬我是个好主意。他们也许能吓住你,但吓不住我。他们只是些愚蠢的笨蛋警察。
  她边打包时边寻思着打电话告诉她的律师这些中情局的高压战术。不,她想,我现在不会那么做。我要等到离婚诉讼摆在埃里佐拉法官面前。
  那时我要将它作为证据。它将证明我嫁给这个男人后,我被迫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停地受到警察的侵扰。还有,在帮他找工作时遭到性骚扰。
  她兴高采烈地将最后一件套衫放进手提箱里,合上箱子,然后用手指快速地转动,紧紧地锁上了它。
  可怜的查克,她自言自语道,一旦我将你推上法庭,你就没有机会了。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降临在你头上的将是什么。你将用整个余生来偿还。只要你还活着,亲爱的,你就不可能真正的摆脱我。你总要付出些代价。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折叠她的套裙,把它们装在带有特制衣钩的大皮箱里。
  她自言自语道,这个代价你是承受不起的。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四章

  站在门口的女孩,语调轻柔而又有些迟疑:“嗯,我是琼·特赖埃斯特,朗宁·克莱姆爵士说您刚刚搬到这里。”她的目光流转,朝查克。里特斯道夫身后的房间里张望着,“您还把您的物品搬进来吧?我能帮忙吗?我会挂窗帘,还会打扫厨房里的储物架,如果您愿意的话。”
  查克说:“谢谢,但是我这里一切都好。”
  这个女孩是黏液人派来的,这使他很感动。
  他断定,她还不到20岁。她脑后梳着一条粗大的发辫,垂在背后。她的头发是褐色的,没有特别的颜色,是那种很一般的头发,只是脸色发白,太苍白了。他觉得她的脖子有点长。虽然很苗条,但她的身材还是不值得一提。琼·特赖埃斯特穿着一条紧身深色裤子,男式棉衬衫,脚上拖着一双拖鞋。根据他的判断,她没有穿胸罩,现在流行这样。在衬衫白色的棉质衣物下,她的乳头看上去就是扁平的深色圆圈。她没钱去做或者根本没想过去做时下流行的乳头膨大手术。这使他觉得她很贫穷,可能是一个学生。
  “朗宁·克莱姆爵士,”她解释道,“是木卫三人,住在走廊对面。”她轻轻地笑了笑。
  他注意到,她有一口洁白的碎牙齿,十分整齐,形状很美,甚至可以说接近完美。
  “是的,”查克说,“大约一小时前他从门底下流到了这里。”他补充道:“他说他要派什么人来。很明显他认为——”
  “你真的企图自杀吗?”
  他顿了一下,耸了耸肩,“那个黏液人是这样认为的。”
  “你确实企图自杀。现在我还能看出来。我能从你身上觉察出来。”她从他身边走过,走进了房间,“你知道吗?我是一个超自然人。”
  “哪种超自然人?”他让房门大开着,打开了屋子里铁圈球样式的灯,“有各种各样的超自然人。有的甚至能移山,有的只能——”
  琼打断他的话:“我手无缚鸡之力,但是请看。”她转过身去,竖起衬衫的领子,“看到了我的纽扣了吗?货真价实的超自然人,属于美国有限公司。”她解释道:“我的本领是能使时光倒流。在一个限定的空间里,比如长12英尺宽9英尺,大约就是你客厅的大小,我可以使时光倒流,最长持续5分钟。”
  她笑了,他再一次惊叹她的牙齿,它们改变了她的脸庞,使它变漂亮了。只要她笑,她就是那么赏心悦目。查克认为这能说明她的一些情况。因为美来自内心,所以她的心灵一定很可爱,他知道几年以后,当她长大一些,她的美将逐渐绽放,改变她的外表。在她30岁或35岁时,她将出落得光彩照人。但现在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这种才能有什么用?”他问。
  “它的用途很有限。”她坐在他那张古代丹麦样式的沙发扶手上,把手指伸进紧身裤兜里解释道:“我在罗斯警察局工作。他们打发我去严重的事故现场。你会觉得有点可笑,但是这种才能真的管用。我让时间回到事故发生之前,有时如果我去得太晚的话,耽误的时间超过了5分钟,那我就会把刚刚死去的人的生命唤回。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的工资不高。更糟糕的是,我必须24小时随叫随到。他们会到我的公寓里通知我,我坐高速喷气飞车赶到现场。明白了?”她转过头,指着她的右耳朵,在她的耳朵里嵌有一个又短又粗的微型圆柱形状的东西,他知道那是一个警用接收器,“它一直开着。那意味着我离交通工具的距离必须很近,在几秒钟之内就能跑步到达。当然,我能去餐馆吃饭,去戏院看戏,也能到别人房间里去,但是——”
  “喔,”他说,“也许什么时候你能救我的命。”他想,如果我跳楼的话,你会迫使我又回到这个现实世界里来的。多么伟大的帮助啊……
  “我救过很多人的命,”琼伸出手:“能给我一枝烟吗?”
  他递给她一枝烟,替她点上,像往常那样,他有一种堕落感。
  “你是干什么的?”琼问他。
  他很不情愿地描述了他在中情局的工作——并不是因为它是什么保密的工作,而是因为在公众尊重程度上,这个工作处于底层。琼·特赖埃斯特专心地听着。
  “那么你使我们的政府免于衰败。”她说道,快活地笑着:“多么了不起啊!”
  他感到非常开心,说道:“谢谢。”
  “但是你确实在帮助我们的政府!想想看——就在此刻,在共产主义世界里,成百上千的模拟人在大街的角落里或在丛林里拦住人们,用你的语言向他们宣传……”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可我做的一切只是在帮助罗斯警察局。”
  “有一条法则,我称之为里特斯道夫回报递减第三法则。这条法则是你干某个工作的时间越长,你就会认识到它在体系中会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他向她报以微笑。她眼睛中的光彩和亮白的牙齿,使她的微笑是那样的从容。他开始忘记了自己的重负,忘记了刚才的绝望情绪。
  琼在公寓里四处走动,“你打算搬进来很多个人物品吗?还是你打算就这么过?我会帮你装饰一下,朗宁·克莱姆先生也会尽量帮你的。走廊那头住着一个从木星来的熔解金属形式的生物,叫埃德加。这些天他正在冬眠,但是当他复苏过来后,他会拼命工作。在你左边的公寓里,住着一个从火星来的神鸟,戴着五颜六色的头饰……它没有手但是可以靠意志力隔墙移物。它也很乐于帮忙,但是今天不行,今天它要孵蛋,它现在一只鸡蛋上。”
  “上帝啊,”查克说道,“这里住着这么多种生物。”听到这些,他有一些震惊。
  “还有,”琼说,“在你楼下住着一个从木卫四来的树獭,它缠在一个三向落地台灯上,这台灯是这座公寓1960年左右配备的标准照明设备。它一直睡到日落,然后出去买食物。此外,还有黏液人,你已经见过了。”她使劲地抽着烟——有些不熟练,“我喜欢这个地方,你会遇见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在你来之前,一个金星来的苔藓住在这儿。有一次我还救过它的命。它干掉了……你知道,它们必须保持湿润。后来因为马林的气候对它来说实在是太干燥了,最后它搬到了北面雨水充足的俄勒冈州。”
  她转过身,停在他面前,打量着他:“你看起来有不少麻烦。”
  “没有什么真正的麻烦。只是想像出来的,是可以避免的。”他想,那些麻烦,只要我动脑子想一想,我永远也不会被卷进去。我本来就不应该和她结婚。
  “你妻子叫什么?”
  他吃了一惊,说:“玛丽。”
  “不要因为你离开她就自杀。”琼说,“几个月甚至几个星期后你就会感到你是完整的。现在你的感觉就像从一个完整的肌体中被分裂出来一样。裂变总是意味着痛苦。我明白这一点是因为原先这里住着一个原生质……每一次身体分裂的时候它都非常痛苦,但是它必须分裂,因为它必须成长。”
  “我知道成长会很痛苦。”他走到风景窗边上,再一次俯视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行人,汽车和喷气飞车。他曾经几乎……
  “住在这儿不错。”琼说道,“我住过好多地方。当然罗斯警察局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幢叫‘被废弃的武器’的公寓。”她坦率地补充道,“这个地方麻烦不断——小偷、斗殴甚至是杀人犯。这里不是一个干净的地方……你会看到这一点的。”
  “可是——”
  “可是我认为你应该住下去。你会有伴儿的。尤其是在晚上,你会发现住在这里的外星生命形式开始四处活动。朗宁·克莱姆爵士是一个很值得交的朋友,他帮助过很多人。木卫三人拥有圣徒保罗所说的那种博爱精神……记得吗?圣徒保罗说过,博爱是最伟大的美德。”
  公寓的门开了,查克迅速转过身。他看见了两个老熟人,他的上司杰克·埃尔伍德以及和他一起写剧本的同事皮特·皮特里。当他们看见他时,好像都一下子松了口气。
  “见鬼!”埃尔伍德说道,“我们以为我们来得太迟了。我们在你的家里耽搁的时间太长了,我们原以为你会在那儿。”
  琼·特赖埃斯特对埃尔伍德说:“我是罗斯警察局的。可以看看你们的证件吗?”她的声音冷冷的。
  埃尔伍德和皮特里迅速出示了他们的中情局证件,然后走向查克。
  “城市警察在这里做什么?”埃尔伍德问。
  “一个朋友。”查克说道。
  埃尔伍德耸耸肩,很明显他不愿意打听细节,“难道你就不能为你自己找一个更好一点的公寓吗?”他审视了一下房间,“这个地方确实很难闻。”
  “这只是暂时的。”查克不自在地说道。
  “不要自甘堕落。”皮特·皮特里说:“你的假期被他们取消了。他们认为你应该工作,对你自己好。你不应该独自杲在一个会让你胡思乱想的地方。”他看了看琼·特赖埃斯特,很明显想知道她是否介入了自杀企图中。然而,没人能解答他的疑问,“那么你能和我们一起回办公室去吗?那儿有一大堆事儿要做,看起来你要在呆上一夜了。”
  “谢谢。”查克说道:“但是我必须着手搬我的东西。这个公寓或多或少需要装修一下。”他仍然希望独自呆一会儿,尽管他很感激他们的好意。溜走,将自己隐藏起来,那是一种来自于血液的本能。
  琼·特赖埃斯特对这两个中情局特工说:“至少我会和他呆上一会儿。除非有紧急电话找我,一般5点钟下班高峰开始时会有一个,但是直到……”
  “听着。”查克唐突地说道。三个人看着他,充满疑问。“如果有人想自杀,”查克说,“你根本制止不了他。也许你能拖延,也许像琼这样有着超自然能力的人能够把他拖回来。但是即使他被拖延一些时间,他还将杀,而且即使他被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他还是干方百计要去死。所以别管我。”他实在是太累了,“四点钟我和我的律师有个约会——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站在这儿闲聊。”
  埃尔伍德看了看表:“我可以开车送你去律师那儿。我们能赶得上。”他生硬地向皮特里招了招手。
  查克对琼说:“也许什么时候我会再见到你的。”他感到身心俱疲,“谢谢。”他说道,神色茫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谢她。
  琼小心地强调着:“朗宁·克莱姆爵士在他的房间里,他会接收到你的思想,如果你再次试图自杀的话,他会听到,并且来干涉你的。所以如果你仍然打算——”
  “好的。”查克说,“我不会在这儿自杀的。”
  他和埃尔伍德以及皮特里走向房门,他们一左一右地走在他身边,琼跟在他们后面。
  当他们走过走廊的时候,他看见黏液人的房门敞开着,巨大的黄色黏液轻轻地波动着,向他问候。
  “也谢谢你。”查克说,带着讽刺的味道,然后和他的两个中情局同事继续向前走去。

  当他们乘车去纳特·怀尔德在旧金山的办公室时,杰克·埃尔伍德说:“这个‘50分钟行动’——我们已经要求允许我们的一个人参加首次登陆小组。这只不过是一个例行的请求而已,所以他们自然已经答应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查克,“我认为我们在这个行动中将使用模拟人。”
  查克·里特斯道夫茫然地点了点头。在有可能产生敌对冲突的行动中使用模拟人是他们的通常做法。中情局的活动经费紧张,另外他们也不愿意失去它的特工。
  “实际上,”埃尔伍德说,“那个模拟人是由在帕罗爱尔托①的通用动力公司为我们制造的,已经做好了,现在就在我们办公室。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去看看。”他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便笺簿查了一下,“它的名字叫丹尼尔·马吉布姆,26岁,盎格鲁撒克逊人,毕业于斯坦福大学,获得理工硕士学位。在圣何塞州教书一年,随后加入了中情局。这些情况是我们将要告诉项目中其他人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它是一个为我们收集情报的模拟人。”他最后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决定由谁来当丹尼尔·马吉布姆的控制员。也许是约翰斯通。”
  【① 帕罗爱尔托: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部城市,靠近旧金山。】
  “那个笨蛋。”查克说道。一个模拟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自主行动,但是在像这样的行动中,要求做大量决定,如果让丹尼尔·马吉布姆自行其是的话,它真实的身份,一个人造物,很快就会暴露。它可以行走,可以谈话,但是在需要作决断的时候,就要由一名优秀的操控员坐在绝对安全的旧金山中情局大厦中的一级办公室中来控制。
  当他们把飞机降落在纳特·怀尔德办公室大楼屋顶的空地时,埃尔伍德沉思着说道:“我原来想,查克,你会愿意负责操纵丹尼。约翰斯通,正像你说的,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查克瞥了他一眼,奇怪地问道:“为什么?那不属于我的工作。”中情局训练了一些人专门负责操控模拟人。
  “我们在帮助你。”埃尔伍德慢悠悠地说。他凝视着午后像一层浓烟似的悬挂在城市上空的严重的空中交通阻塞,“说白了吧,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和你的妻子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查克说道!“绝不。”
  “那么监视她呢?”
  “为什么?”他感到迷惑不解和气愤,甚至有些震怒。
  “现实一些吧,”埃尔伍德说,“中情局心理学家看得一清二楚,你仍然爱着她。而且我们需要一个专职操控员负责丹尼尔·马吉布姆。这几周皮特里会替你写剧本。接受这个任务吧,看看你是不是喜欢它。如果你不喜欢它,就别干了,回去写你的剧本。上帝!你给模拟人设计节目已经有好多年了,你应该成为遥控站上的一个天才——我敢打赌。还有,你会和玛丽乘同一艘飞船,同时降落在阿星三卫二号上……”
  “不,”查克重复着。他打开舱门,走出去站到空地上,“我以后再找你。谢谢让我搭顺便车。”
  “你知道的,”埃尔伍德说道,“我可以命令你去这个太空遥控站。我会那样做的,如果我认为那对你有好处,而且它很可能会对你有好处。我想我会这样做的。我会从联邦调查局调出你妻子的档案,仔细研究,然后根据她的特点——”他打着手势,“作出决定。”
  “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查克说道,“我也不会用中情局模拟人去监视她。”
  埃尔伍德说道:“她是一个值得你回头的女人。”他关上车门,皮特里发动了马达,汽车冲入了将近黄昏的天空。查克站在那里,看着它远远飞走了。
  中情局的思维方式,他暗暗自嘲。现在我应该已经习惯了。
  但有一件事埃尔伍德是对的。他的确为许多模拟人设计了节目——为它们精心撰写了煽动性极强的花言巧语。如果他接管遥控站,他不仅能出色地管理丹尼尔·马吉布姆,或者叫其他什么名字的模拟人。还有一点确实令他颇费踌躇,他还能把模拟人变成一个可以灵活调整的机器,去诱导、蒙蔽它身边的那些人,甚至使他们堕落。连他自己都不能那样伶牙俐齿。只有在他自己这一行,他才是一个大家。
  丹尼尔·马吉布姆,在查克的控制下,可以完成很多对付玛丽·里特斯道夫的任务,没有人比他的上司杰克·埃尔伍德更清楚这一点了。难怪埃尔伍德给他提出这样的建议。
  但是这个提议隐藏着邪恶,这使他感到不舒服。他退缩了,因为他的直觉厌恶这个提议。
  然而他不能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一切事物——生命本身,世间的存在——都不是那么公正。
  也许,解决方案在于,让一个他可以信赖的人进行遥控。比如说皮特里,一个可以为他的利益着想的人。
  然后他又想到,但是我的利益是什么呢?
  他乘着自动扶梯下降,陷入沉思。一个不是他上司提议的新的念头不经意间冒了出来。
  他想,在目前的情况下,有一件事可以办到。一个中情局模拟人和玛丽呆在另一个星系的一颗遥远的卫星上……周围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社会和患有精神病的成员。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有些事情会蒙混过关。这主意他不能和任何人讨论。实际上,即使他自己也很难表述清楚。然而,它比自杀好,而且他几乎已经成功了。
  他心想,在那样一种环境下,通过中情局的模拟人,或者通用动力公司生产的模拟人,我完全可以想办法杀了她。在法律上我很有可能被宣判无罪,因为距离如此遥远,模拟人经常自行其是。它的自动电路经常比从遥控站长距离发来的指令更具有优先权。不管怎么样,这个想法的确值得一试。在法庭上我会辩解说,模拟人自行其是,同时我可以藏匿大量技术资料而证明模拟人经常这样做……在中情局行动的历史上,像这样在关键时刻把事情搞砸的事情并不鲜见。
  另外,举证是我对模拟人发出了这样的指令也将是控方的责任。他来到纳特·怀尔德的门边。门开着,他走进去,仍然沉思着。它或者是个好主意,或者不是个好主意。确实它的优点尚待考虑——如果不仅仅从实用的角度出发,也要从道德上的角度来考虑。但是无论如何它是那种一旦产生就不会消失的念头。就像一种成见,一旦进入到他的脑子里,就扎下根来,不能改变。
  即使从理论上说,它也决不是一个“完美的犯罪”,重大的嫌疑立刻会落在他头上,县或州检察官——不管谁负责处理这样一个案子——都会很快准确地猜到是怎么回事。报纸记者也会猜到,他们中间有些人是美国最聪明的人。但是怀疑和证明完全是两码事。
  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他可以将自己隐藏在最高机密的幕布后,这块幕布一直遮盖着中情局的活动。
  地球和阿尔法星系之问的距离十分遥远,超过了3光年。一般情况下,要进行一桩重大的谋杀,这个距离确实太遥远了。大量的电磁信号在超空间里进进出出时会泄露,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会合理到被假定作为一种恒定因素加以考虑。一个辩护律师,如果他不是一无是处的话,仅仅抓住这一点上就可以证明他的辩词。
  纳特·怀尔德就是这样一个律师。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五章

  那天晚上,在蓝狐餐厅吃完晚饭后,他给他的上司杰克·埃尔伍德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我想见一见那个叫丹①·马吉布姆的家伙。”他谨慎地说。
  【①丹:丹尼尔的简称。】
  微型显示屏上,他的上司的脸挤出了一丝笑意,“好的,简单极了——回到你现在呆的那个破公寓里去,我会叫丹乘飞机去你那儿的。他现在就在我这里,在厨房做饭呢。是什么使你作出这样的决定?”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查克说着,挂断了电话。
  他回到他的公寓。在夜里,在破旧的嵌在壁凹里的照明灯的映照下,这个房间显得比以往更加萧瑟了。他坐下来,等着丹。
  几乎是同时,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这个声音在询问有关他的情况。与此同时,木卫三黏液人的意识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里特斯道夫先生,有一个绅士找你,他就在走廊里,请打开门迎接他。”查克打开了房门。
  在大厅里站着一个中年人,五短身材,挺着将军肚,身穿一套老式的西装,“你是里特斯道夫?”他阴沉沉地问道,“天哪,简直是一个垃圾堆。这里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外星人——一个地球人住在这儿干什么?”他用手帕擦着发红的、汗涔涔的脸,“我是邦尼·亨特曼。你是那个剧作家,是吗?或者完全是我搞错了?”
  “我是一个模拟人剧本撰稿人。”查克说道。这当然是玛丽搞的。她想确保他找到一个高收入的工作,来支付她离婚以后的费用。
  “怎么搞的,你不认识我?”亨特曼不高兴地说,“我难道不是举世闻名?或者是你根本就不看电视?”他恼怒地猛吸了一口雪茄,“我来了,我来了。你到底想不想为我工作?听着,里特斯道夫——我不习惯于乞求。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你的东西的确很棒。你的房间在哪儿?我们必须站在这儿,站在门口吗?”他看见查克的房间半开着,立刻大步走向它,走进公寓的门,消失了。
  查克跟着他,飞快地思考着。很明显要摆脱亨特曼没那么容易。而事实上,亨特曼的出现对于他并没有什么坏处,这会是对模拟人丹·马吉布姆效能的一个很好的测试机会。
  “你知道,”他关上房门对亨特曼说,“我对于得到这个工作并不是那么积极。”
  “当然,当然。”亨特曼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一个爱国者——你喜欢为一个捉迷藏的公司工作。”他对着查克挥动着一个手指,“听着,我可以付给你三倍于他们的工资。而且你还可以在写作中更自由地发挥,虽然对于剪裁和措辞,我有最后的决定权。”他恐怖地环顾着客厅,“天哪!这使我想起我在布朗克斯的童年。我的意思是说,这里可真是一贫如洗。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妻子在离婚契约中把你的财产一扫而光了吗?”他的眼睛闪着光,充满了智慧和同情,“是的,离婚是很糟糕的。我离过三次婚。每一次离婚都代价惨重。法律站在女人一边。你的妻子,她很迷人,但是——”他打了一个手势,“我不敢肯定,但是她有点冷漠。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有点谨慎。我一点也不羡慕你。那样一种女人,跟这种女人打交道时,你要确保不会和她们产生法律上的纠葛,确保不要和法律纠缠在一起。你知道,你只可以和一个女人有风流韵事。”他仔细观察着查克,“但是你是谈婚论嫁的那种人,我能看得出来。你是按游戏规则来的。像那样的女人会用两只脚踩扁你,把你踩得比一只虫子还扁。”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就在那时,木卫三黏液人朗宁·克莱姆爵士的思想出现在他的脑子里,“第二位来访者。里特斯道夫先生,这一次是一个年轻人。”
  “请原谅。”查克对邦尼·亨特曼说。他走过去打开门。
  “谁在和他用心灵感应术交谈?”亨特曼在他身后咕哝着。
  一个面容热切的青年,容貌俊美,着装周正,一身最入时的哈丁兄弟牌服装,当它看见查克时,问道:“里特斯道夫先生吗?我是丹尼尔·马吉布姆。埃尔伍德先生让我来拜访您。”
  干得不错!亨特曼一定想不到。想到这儿,查克感到得意扬扬,“是的。”他说道:“快请进来。”然后领着这个模拟人进入简陋的公寓里,“马吉布姆先生,”他介绍说,“这位是著名的电视喜剧明星邦尼·亨特曼。你知道的——呀呀,嗡嗡叫的亨特曼,出场时穿着一个大兔子外衣,十字型眼睛,忽闪着大耳朵。”
  “很荣幸见到您,”马吉布姆说道,伸出手,这两个人握着手,互相打量着,“我看过很多您的节目。它们非常有趣,让人捧腹大笑。”
  “是的。”邦尼·亨特曼低声说道,冷峻地瞥了查克一眼。
  查克说道:“丹是我们办公室的新职员。我是第一次见到它。”他又补充说,“从现在起我要和他一起工作。”
  “不,”亨特曼精神头十足地说,“你将为我工作——难道你不明白吗?我带来了合同,我已经让我的律师起草好了。”他在外衣口袋里摸索着,蹙着额头。
  “我打扰你们了吗?”马吉布姆说道,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我可以一会儿再来。里特斯道夫先生。查克,不知您是否允许我这样称呼您。”
  亨特曼看着它,然后,耸了耸肩,开始展开合同,“看看吧,看看你能得到多少报酬。”他用香烟头对合同指指点点,“这个捉迷藏的公司能付给你这些报酬吗?我的意思是说,让美国人笑就是爱国,它有助于振奋斗志击败共产党。实际上,它比你现在正在做的那些事情更加爱国。那些模拟人,它们个个都是冷酷无情,让我不寒而栗。”
  “我同意。”丹·马吉布姆说道,“但是,亨特曼先生,问题还有另外一方面,请允许我占用您一点时间来解释。里特斯道夫先生做着一个谁也无法替代的工作。给模拟人编制节目是一门艺术。如果没有专家为它们设计节目,这些模拟人只是一群笨牛,任何人,甚至孩子,都能够把它们和真人区分开来。但是,如果为它们进行好的节目设计——”他笑了笑:“你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由查克设计的正在执行任务的模拟人。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它补充说:“皮特里先生干得也不错,实际上在有些方面更好。”
  很明显是皮特里设计了这个模拟人,也是他独自为它接通电源的。
  查克禁不住笑了。
  “也许我应该雇佣这个叫皮特里的家伙,”邦尼·亨特曼有点绝望地说,“如果他那么优秀的话。”
  “就你的目的而言,”马吉布姆说,“皮特里也许更合适。我知道查克剧本中什么元素吸引了你,但是问题在于,这些吸引你的因素并不稳定。我怀疑如果他的剧本完全成为了一种商品,他是否能够把这种吸引你的因素一直保留下去,但是为了满足你的需要,他必须这样做。可是这只是作为许多种成分中的一种,它——”
  “别插嘴了。”亨特曼有点生气地对马吉布姆说。他对查克说:“我不喜欢三方会谈,我们不能去另外什么地方谈吗?”很明显他被马吉布姆激怒了……似乎他已经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在查克的脑子里黏液人的思维又出现了,“那个可爱的女孩,就是你注意到没有做乳头膨大术的女孩,正走进来。里特斯道夫先生,她是来找你的。我已经告诉她让她上去了。”
  邦尼·亨特曼很明显也收到了黏液人的思想,他绝望地叹着气说:“我们不能以其他方式谈谈吗?这个东西到底是谁啊?”他转身向门口看去,愤怒地盯着。
  “特赖埃斯特小姐不会打扰你们的会谈的,亨特曼先生。”马吉布姆说道。
  查克瞥了那个模拟人,他感到奇怪,它居然也对琼有所了解。他立刻意识到,它是处于被遥控的状态的。很明显这不是一个设计好的台词。这说明皮特里在中情局金山大楼里操纵着它。
  房门打开了,琼·特赖埃斯特,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衫和少女装,脚上穿着细高跟鞋,没有穿丝袜,犹豫地站在那里,“我打搅你了吗?查克?”她问道,“亨特曼先生,”脸上泛起羞红,她说道,“您的节目我看过无数次,我认为您是健在的最伟大的喜剧演员。您和西德·恺撒以及所有那些大名鼎鼎的老前辈一样伟大。”她的眼睛亮闪闪的,走向邦尼·亨特曼,靠近他站着,但是小心地避免碰到他,“你是邦尼·亨特曼的朋友吗?”她问查克,“多么希望你告诉过我。”
  “我们正在努力做成一笔商业上的交易。”亨特曼叹着气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怎样来做呢?”他汗如雨下,开始在小小的起居室里踱来踱去,“我放弃了。”他宣告,“我不能和你签约,那是不可能的了。你认识的人太多了。作家应该像隐士一样,过着孤独的生活。”
  琼·特赖埃斯特没有关上公寓的门,现在,透过入口,黏液人慢慢地波动着,“里特斯道夫先生,”他的思想传给了查克:“我有一件紧急的事要和你单独秘密地商量。你能穿过走廊到我的公寓里来一会儿吗?”
  亨特曼转过身,失望地尖声叫着。他走到窗户边,站在那儿向外看。
  查克迷惑不解地陪着黏液人穿过走廊来到他的房间。
  “关上门,靠近我。”黏液人说道,“我不想让其他人接收到我的思想。”
  查克按他说的做了。
  “那个人——丹·马吉布姆先生,”黏液人发出微弱的思想:“它不是一个人,它只是一个构造体。它没有人格,有人在远处操纵他。我想我应该警告你,因为毕竟你是我的邻居。”
  “谢谢,”查克说道,“但是我已经知道了。”然而现在他感到很不安,他目前正准备采取行动,而让黏液人这样窥探他的思想,这可不行,“听着。”他刚一开口,黏液人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我已经扫描了你脑子里的东西。”他告知他,“你敌视你的妻子,你有凶杀的冲动。每个人时不时的都有这种冲动。而且无论如何,我认为同任何人讨论这种冲动都是不适宜的。就像牧师或者是医生,一个有精神感应的人必须——”
  “我们不要讨论它了。”查克说道。
  黏液人对他意图一清二楚,这使得他对他的意图有了一些新看法:也许继续干下去是不明智的。如果检察官能够将朗宁·克莱姆爵士带上法庭的话——
  “在木卫三,”黏液人声称,“复仇是被认可的。如果你不相信我,让你的律师纳特·怀尔德查一查。我丝毫不谴责占据你头脑中的这个念头,它们比以前的自杀冲动好得多,自杀是反自然的。”
  查克开始退出黏液人的房间。
  “等一会儿,”黏液人说道,“还有一点,作为我保持沉默的交换条件……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这里面肯定有陷阱。他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朗宁·克莱姆爵士是做生意的。
  黏液人说:“我坚持要求你,里特斯道夫先生,接受亨特曼先生现在给你的工作。”
  “那我在中情局的工作怎么办?”查克质司逼。
  “你不用放弃它,你可以保住两个工作。”黏液人的思想相当自信,“做兼职。”
  “兼职?你从哪儿知道这个词的?”
  “我是一个地球社会的专家。”黏液人告诉他,“我的设想是,你白天继续为中情局工作,晚上为邦尼·亨特曼工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将需要毒品,安非他明类的丘脑兴奋剂,在地球上那是非法的。但是我可以给你,我在这个星球以外的联系非常广泛,可以轻易搞到毒品。一旦你大脑的新陈代谢受到了刺激,你将根本不需要睡眠——”
  “每天工作16个小时!让你去警察局的话,我的日子可能好过点。”
  “不,”黏液人不同意他的说法,“关键在于,当你明白当局事先会知道你的意图,你就会抑制谋杀的念头。所以你就不会去消灭这个邪恶的女人。你将放弃你的计划,让她活下去。”
  查克说:“你怎么知道玛丽是一个‘邪恶的女人’?”实际上他在想,你了解地球上的女人吗?
  “从你的思想中我得知,在这些年里里特斯道夫夫人多次对你实施轻度虐待。无论从哪种文化的标准来说,这种行为无疑都是残忍的。为此,你处于病态中,不能正确地感知现实,比如说,看看你是如何拒绝亨特曼先生给你的这个理想的工作的。”
  响起了敲门声。邦尼·亨特曼愤怒地朝里面看了看,“我必须要走了。你的答复是什么?里特斯道夫,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如果你加入我们,你不要带来这些黏糊糊的外星生物。你一个人来。”
  黏液人的思想发出辐射:“里特斯道夫先生会接受您善意的工作机会的,亨特曼先生。”
  “你是什么?”邦尼·亨特曼质问道,“他的代理人吗?”
  “我是里特斯道夫先生的朋友。”黏液人声明。
  “好的。”亨特曼说,将合同递给查克,“这份合同要求你承担一个八周的任务,一周完成一部一个小时的剧本,还要与其他创作者一起参加一周一次的例会。你的薪水是每周2000特普兰斯金,这样行吗?”
  这简直太好了,这比他期望的高出了两倍。他接过合同,签上自己的名字,黏液人在一边看着。
  “我做你签字的见证人。”琼·特赖埃斯特说道。她也走进公寓,正站在一旁。她作为见证人在三份复印件上签下名字,把它们还给邦尼·亨特曼,亨特曼将它们塞进口袋。这时他想起要给查克一份——他掏出那份来还给查克。
  “好啊,”黏液人说,“我们应该庆贺一下。”
  “没我的份。”邦尼·亨特曼说,“我要走了。再见,里特斯道夫。我会与你联系的。给你住的这间家徒四壁的破房子装一个可视电话,或者换一个好一点的公寓。”
  朗宁·克莱姆爵士的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我们三个人,”黏液人说,“也能庆祝一下。我知道一个愿意接待外星人的酒吧。我做东。用支票。”
  “好极了。”查克说。他无论如何不想一个人呆着,而且如果他呆在公寓里的话,玛丽就又有机会找到他了。
  当他们打开房门时,他们都吃了一惊,一张他们熟悉的圆脸正在走廊里等着他们。是丹·马吉布姆。
  “对不起,”查克向它道歉,“我忘记你了。”
  “我们去庆祝一下。”黏液人缓缓地流出他的公寓,对马吉布姆说道,“我们也邀请你,尽管事实上你没有思想,只是一个简单的空壳。”
  琼·特赖埃斯特好奇地先瞥了一眼马吉布姆,然后又看了看查克。
  查克向她解释道:“这儿的马吉布姆是一个中情局机器人。由我们旧金山的办公室控制。”他转向马吉布姆:“控制你的人是谁,是不是皮特里?”
  马吉布姆笑着说:“现在我是由自主电路自动运行的,里特斯道夫先生,皮特里先生在你离开公寓的时候把线路切断了。你不认为我做得很好吗?看看,你想我是受遥控的,但是实际上不是那样。”
  模拟人看起来对自己很满意,“实际上,”它说:“我可以今晚整个晚上靠自己的电路运行。我能够和你们一起到酒吧去喝酒庆贺,举止完全像一个真正的人所能做的那样,说不定在有些方面还要更好。”
  当他们走向自动扶梯的时候,查克自个儿想,这就是我可以借以从我妻子获得补偿的机器。
  黏液人又接收到了他的想法,警告他说:“记住,里特斯道夫先生,特赖埃斯特小姐是罗斯警察局的警察。”
  琼·特赖埃斯特说:“我确实是个警察。”她收到了黏液人的思想,但是收不到查克的思想,“为什么你对里特斯道夫先生灌输那个念头呢?”她问黏液人。
  “我感觉,”黏液人对她说,“因为你是警察,所以你不会赞同他对你的暖昧行为”。
  看起来她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我认为,”她对黏液人说:“你应该更关心你自己的事。有精神感应能力使你们木卫三人太好管闲事了。”听起来她有些生气。
  “我很抱歉。”黏液人说道,“如果我误解了你的愿望,特赖埃斯特小姐,请原谅我。”他对查克传递着思想,“很明显,特赖埃斯特小姐很乐意接受你对她的暖昧行为。”
  “上帝!”琼·特赖埃斯特抗议道,“请你别管闲事了!别再谈这个话题了,好吗?”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取悦一个地球女孩可真难啊。”黏液人闷闷不乐地想,显然向什么特定的对象传达他的想法。在去酒吧的路上,他小心翼翼,不再想任何事了。

  过了一会儿,当他们坐在酒吧的雅间里——巨大的黄色的黏液人堆坐在套着仿皮座套的椅子上。
  琼·特赖埃斯特说道:“查克,我认为你将为邦尼·亨特曼工作真是太好了,那是一个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啊!”
  黏液人想:“里特斯道夫先生,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你应该不让你的妻子知道你现在正在干两份工作。如果她知道了,她将要向你要更多的离婚补偿金和生活费。”
  “是的。”查克同意。这个建议合情合理。
  “既然她总会知道你正在为亨特曼先生工作,”黏液人继续着,“你最好承认这个事实,同时向她隐瞒你仍然在中情局工作这件事。请你在中情局的同事,尤其是你的顶头上司埃尔伍德先生,替你保守这个秘密。”查克点点头。
  “这样做的结果是,”黏液人指出,“你同时有两个工作这个怪事将意味着尽管你要支付离婚补偿金和生活费,你仍然有足够的钱过着舒适的生活。这些你想过吗?”
  老实说他还没有想那么远。黏液人比他有远见得多,这使他觉得很懊恼。
  “你看,”黏液人说,“多么清楚,我在为你的利益着想。我坚持让你接受亨特曼提供的工作——”
  琼·特赖埃斯特插嘴说:“我认为你们木卫三人对地球人的生活指手画脚的方式可真是太糟糕了。”她瞪着黏液人。
  “但是请想一想,”黏液人温文尔雅地说,“是我使你和里特斯道夫先生相遇。而且我预测——尽管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先知——你们之间在性爱方面将会很出色,很成功。”
  “闭嘴。”琼厉声说道。
  在酒吧庆贺之后,查克离开黏液人,摆脱了丹·马吉布姆,叫了一个喷气式出租车,陪着琼·特赖埃斯特回她的公寓。

  当他们两个人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琼说:“我真高兴没有朗宁·克莱姆爵士在身边了。他始终在窥探你在想什么,这可真讨厌。但是确实是他让我们——”她突然停下来,昂起头专心地听着,“发生了一起事故。”她立刻向出租车发出新的指令,“他们需要我。有伤亡。”
  赶到现场时,他们发现一个喷气飞车翻车了。降落时,它的旋转翼失灵了,撞到了一座建筑物的侧面,乘客被抛了出来。一个老人静静地躺着,面色苍白,身上盖着由几件外衣和套衫临时拼凑成的毯子。负责此事的警察正在挥着手驱散人群,查克意识到这就是所说的死者了。
  琼立刻赶到老者身边,查克陪伴着她,发现警察允许他通行。
  一辆救护机已经到达了现场,它的螺旋桨不耐烦地飞转着,似乎急于赶到罗斯医院。
  琼弯下腰,看了看那个死人,“三分钟以前。”她说,似乎是对查克,又似乎是对自己,“好的。”她说,“等一下。我会将他带回五分钟以前。”一个警察递给她一个死人的皮夹子,她检查着。“厄尔·B·阿克斯先生。”她低声嘟囔着,然后闭上眼睛,“这只会对阿克斯先生起作用。”她对查克说,“至少应该如此,但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她的脸用力挤在一起,集中精力,大口地喘息。她对查克说,“你最好离远点,这样你就不会受到影响。”
  他起身走开,在夜晚寒冷的空气里徘徊。他点了一枝香烟,听着警车上无线电接收装置传来的嘈杂声。人群聚集起来,车流在警察的指挥下缓慢地移动着。
  真奇怪,跟这个女孩混在一起,他想。一个警察,同时还是一个有超自然本领的人……我怀疑当她知道我脑子里关于模拟人丹·马吉布姆的想法后,她会怎么做。也许朗宁·克莱姆爵士是对的,如果她知道了我的计划,那将是灾难性的。
  琼向他挥手:“过来。”
  他赶紧走过去。
  在临时拼凑的毯子下,那个老人在呼吸,他的胸膛轻微地起伏着,唇边出现了唾液微弱的气泡。
  “他回到了四分钟以前。”琼说道,“又活过来了,但是他的复活是在车祸以后。我最多能做到这一点了。”她向医疗模拟人点了点头。它们立刻靠近过来,向复活的伤员弯下腰。职位高的模拟人使用看起来像X光扫描仪一样的仪器检查伤员的身体结构,寻找伤势最重的地方。然后他转向同伴。模拟人们交换着意见,几乎在同时,医疗小组的低级成员打开它的金属外壳,拿出一个硬纸板盒,快速地撕开。
  纸盒里装着一个人造脾脏。在警车前灯的照射下,查克看见印在丢弃的纸板上的说明。现在这些模拟人在现场开始动手术。其中一个负责局部麻醉的同时,另一个利用复杂的外科手术手,开始切开伤员腹腔的皮肤内壁。
  “我们可以走了。”琼对查克说,唤醒了正在全神贯注观察模拟人工作的查克,“我的工作完了。”她小巧精致的双手插在的外衣口袋中。她回到他们的喷气式出租车,进去坐下等他,显得很疲倦。
  当他们驶离了事故现场,查克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医疗模拟人工作。”它们的工作令人难忘,这使他更加了解了由通用动力公司研制的模拟人拥有的非凡才能。他曾经无数次见过那些中情局模拟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能做到这样。它们之间存在着重要的、根本的区别:在这里,敌人并不是那些有着不同的政治信仰的另一群人类,这里的敌人是死亡。然而模拟人丹尼尔·马吉布姆的情况正好相反。它并不是和死亡做斗争,而是鼓励死亡。
  很明显,在目击了刚才那一幕后,他绝对不能告诉琼·特赖埃斯特他的计划。在这种情况下,现实迫使他不能再见她了。一边策划着谋杀,一边与一个警察在一起,这简直是自我毁灭——难道他想被抓住吗?这种冲动难道不是相当于自杀吗?
  “我用半个斯金来交换你现在在想什么。”琼说道。
  “你说什么?”他眨着眼。
  “我不是朗宁·克莱姆爵士,我读不懂你的心思。你看起来这么严肃,我猜你在想你的婚姻问题。我希望我有什么办法能让你高兴。”她想了想,“到我的公寓后,你一起进去——”忽然她的脸红了,显然是想起了黏液人曾经说过的话,“只是喝一杯。”她坚定地道。
  “好的。”他说道,他也记起了朗宁·克莱姆爵士的预言。
  “听着,”琼说,“仅仅因为那个多事的木卫三人插足或者他们用别的什么干涉我们的生活,那并不意味着——”因为恼怒,她停了一下,眼睛活泼地闪动着,“真该诅咒他。你知道,他有可能非常危险。木卫三人野心勃勃……记得他们参加地球与阿尔法星战争的条件吗?他们都和他一个样——喜欢到处惹事,而且总是觉察出哪里有可能出事。”她蹙起前额,“也许你该从那里搬出来。查克,远远避开他。”
  太晚了,查克清醒地意识到。
  他们到了琼的住处。他注意到,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现代化建筑,设计极为简约。就像所有的新建筑那样,这个建筑也是一大半在地下,不是向上盖而是延伸到地下去。
  “我在16层。”当他们徐徐下降时,琼说道,“有点像住在矿井里……如果你有幽闭恐惧症的话,那可太糟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她的门前,琼一边拿出钥匙,插进锁孔,一边充满哲理地说道:“不过要是阿尔法人再来进攻的话,这里可是非常安全的。在氢弹和我们之间隔着15层呢!”
  她打开门。公寓的灯亮了,发出温柔、朦胧的微光。
  一束明亮的光闪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消失了。
  查克感到眼睛漆黑一片。他凝神看了看,看见一个人站在房间中间,手里拿着照相机。查克认出了这个人,他认识这个人,但是也讨厌他。
  “你好,查克。”鲍勃·阿尔佛逊说道。
  “这个人是谁?”琼责问道,“他为什么给我们拍照?”
  阿尔佛逊说:“请冷静点,特赖埃斯特小姐。我是你情夫妻子的律师。我们需要诉讼的证据,顺便说一句,这场官司——”他瞥了一眼查克,“法庭日程安排在下周一早晨十点在布里佐拉腊法官的审判室。”他笑着,“我们已经将它提前了。你妻子希望尽快了结这个案子。”
  “从这儿滚出去。”查克说。
  阿尔佛逊走向房门,说道:“很高兴。我用的这种胶片——我敢肯定你在中情局看见过它。这玩意儿非常贵但是很有用。”他向查克和琼解释着:“我用阿格佛姆胶片照了一张有催情功能的镜头。是不是很能动人心弦?这个照相机里录的可不是你们刚才的举动,而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这里将会上演的一幕。我相信布里佐拉腊法官对这个一定会更感兴趣的。”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这里什么也不会发生。”查克说道,“因为我就要走了。”他推开律师,来到走廊上。他必须尽快离开。
  “我想你在干蠢事。”阿尔佛逊说,“我相信胶片上会有些值得看的东西。何必这么在意呢?那只是玛丽可以获得判决的一个技术设备,还必须正式提供证据。我看不出你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查克无奈地转过身,“这是侵犯隐私——”
  “你知道的,过去50年来,任何人都不存在什么隐私了。”阿尔佛逊说道:“你就是为情报公司工作的。别糊弄我,里特斯道夫。”他大步走到走廊里,走过查克,不紧不慢地走到电梯那儿,“如果你需要胶片的相片——”
  “不需要。”查克说。他站在那儿,看着律师消失在视线外。
  琼说道:“你最好进来。反正他已经拍在胶片上了。”她为他打开门,他终于不情愿地走进去,“他干的是非法的勾当,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觉得法庭总是采信这种东西。”她去厨房弄饮料,他听见玻璃杯在丁当作响,“来一杯墨丘里的坠落怎么样?我有满满一瓶——”
  “随便什么都行。”查克粗暴地说。
  琼端来饮料,他接过来,仍然在沉思。
  我要为这事报复她,他自言自语道。现在他决定了,我要为我的生命而战斗。
  “你看起来很恐怖。”琼说道,“你确实很恼火,不是吗?那个人来这儿,拿着有催情功能的照相机等着我们,窥探我们的生活。先是朗宁·克莱姆爵士,现在正当——”
  “她还有可能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查克说道,“没有人知道她会干什么。”
  “比如说什么事?”
  他啜饮着饮料,一声不吭。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六章

  几只猫从一人高的架子上跳了下来,三只橙黄色的老公猫,一只带斑点的无尾曼岛猫,接着是几只毛茸茸的长有胡须的暹罗血统的小猫,一只黑色的年轻公猫,然后是一只满身斑纹的怀孕的年轻母猫,艰难地跳了下来,和这些猫在一起的还有只小狗。它们簇拥在伊格纳茨·莱德伯脚边,让他很难顺利地走出棚屋。
  前面躺着一只死老鼠的残肢,它是那条捕鼠猎犬抓住的,那群猫已经吃光了它们想吃的部分。伊格纳茨黎明时听见它们的咆哮。他很同情那只老鼠,它很可能在棚屋两边堆积如山的垃圾里生活过。毕竟,老鼠也有生存的权利,就像所有的人一样。但显然那条狗不懂这个。猎杀是深植在它孱弱肉体中的一种本能,所以不能从道德上谴责它。不管怎样,这些老鼠着实让他害怕,这些家伙不像它们那些在地球上的同伴,它们灵敏的前爪能够——而且已经——成为一种凶残的武器,而且它们还很聪明。伊格纳茨面前是一台自动拖拉机锈蚀的残骸,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它被扔在那里有好几年了,从来没人来修一下。在这期间,伊格纳茨的15个孩子(也可能是16个)在上面玩耍,他们使用它上面残存的通讯线路互相通话。
  他看不见他要寻找的东西:一个空塑料牛奶盒。今天早晨他要用它来生火。如果找不见的话,他就得打碎一块木板。在他的棚屋旁边那一堆小山似的被丢弃的木材堆里,他开始翻找,他想找一块比较脆弱的木板,把它靠在棚屋门廊上踩碎。
  早晨的空气很冷,他打了一个寒战,这时他真希望没有丢掉自己的羊毛夹克。在一次长途跋涉中,他躺下去休息,把夹克垫在头下当枕头……当他醒来后,他就把它落在那里了。当然,他想不起来把它丢在嚷了。他只是模模糊糊记得夹克的位置朝向阿道夫维尔,大约有10天的路程。一个女人从旁边的棚屋里出来,向一头闯进菜园的白色大山羊暴怒地大嘁大叫——她曾经是他的女人,但是时间很短。在和她生了两个孩子之后,他厌倦了她。山羊继续吃着,女人追上了它,它轻快地扬起后腿,又跳开了,让她抓不着。甜菜叶子还在它肚子里摇晃着。一群鸭子被它惊着了,吓得叫着四散奔逃。伊格纳茨笑了起来,鸭子们把情况想得太严重了。他砸碎了一块木板准备用来生火,然后转身回到棚屋,那群猫还跟着他。他在它们到达之前关上门,只有一只猫设法挤了进来。他蹲在那只铸铁垃圾焚烧炉旁边,开始生火。
  他现在的妻子埃尔西,睡在厨房的桌子上,身上盖着一堆毯子。在他点着火,弄好咖啡以前她是不会起来的。他不怪她,在这样寒冷的早晨没人愿意起床。甘地镇在早晨要很晚才会热闹起来,当然除了那些彻夜游荡的希布人。
  一个裸体的小孩从棚屋中惟一的卧室中走出来,站在那里,吮着拇指,静静地看着他生火。
  从孩子身后传来电视机的嗜杂声,有声音但是没图像。孩子们不能看,只能听。我该修一修它了,伊格纳茨自言自语着,但是他并不急,在位于达’芬奇高地的这颗星球的电视插转台投入运行以前,生活比现在要简单。
  当他开始煮咖啡时,他发现用来煮咖啡的锅不见了。他没有浪费时间去找,而是开始用开水冲咖啡。他用丙烷炉烧了一锅水,水一烧开,他就把水冲入一大把磨成粉的正里。温暖浓郁的香味充满了棚屋,他欣慰地闻着这香味。
  他坐在炉旁,闻着咖啡的香昧,听着炉子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感受着炉火的温暖,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发现他产生了幻觉。
  他被吓住了,呆呆地坐在那里。这时,那只挤进来的小猫设法爬上了水池,在那里它发现了昨晚扔掉的剩饭——它贪婪地吃着,此情此景和其他的情景、声音混合在一起,使幻象越来越强烈了。
  “早餐我想吃麦片粥。”光屁股孩子在卧室门前宣布。
  伊格纳茨·莱德伯没有回答。现在,幻象把他带到了另一个地方。或者更恰当地说,一个虚幻的境界,没有空间维度,不是这儿也不是那儿。从时间的角度说——
  好像从来就是如此,但是就这一点而言,他并没有什么把握。也许他看见的一切根本就不存在,根本就没有开始,而无论他做什么,也没有结束,因为它是如此的广大。也许它已经完全不受时问的约束。
  “嘿。”埃尔西睡眼惺忪地嘟囔着,“我的咖啡在哪儿?”
  “等一下。”他说。
  “为什么要等?我能闻见它。该死!它在哪儿?”她挣扎着坐起来,把毯子扔在一边。她的身子赤裸着,乳房挂在胸前,“我觉得很难受,想吐。我想你的那些小子们都在浴室里。”她从桌子上溜下来,从屋子里蹒跚着走出来,“你为什么那样站在那儿?”她问道,狐疑地在浴室入口停住。
  伊格纳茨说:“别理我。”
  “‘别理我。’笨蛋——我住在这儿是你的主意。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弗兰克。”她走进浴室,使劲关上门。门又弹开了,她用脚把门关上。
  现在,幻象结束了。伊格纳茨失望地转过脸,将咖啡端上桌,把毯子推到地板上,摆上昨天吃晚饭时用过的两个杯子,将壶里的咖啡倒进杯子,泡得膨胀的粉末漂浮在每一个杯子的表面。
  埃尔西在浴室里说:“怎么回事?是不是又是你所谓的恍惚状态吗?你看到了什么?上帝?”她感到无比厌恶,“我不光是和一个希布人住在一起,我还不得不和一个有幻觉的人住在一起,就像一个斯基兹人。你是希布人还是斯基兹人?你的气味像一个希布人。你就承认吧。”她冲了马桶,从浴室里出来,“还有,你像曼斯人那样爱发脾气,那是我最恨你的地方,总是无休止地发脾气。”她找到咖啡喝起来,“这里面有渣滓!”她狂怒地向他大喊,“你又把煮咖啡的锅弄丢了。”
  现在幻象已经消失了,他很难再想起来它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些幻象有一点让人搞不懂:它们和普通的世界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呢?他经常问这个问题。
  “我看到了一个怪物。”他说,“它走在甘地镇的土地上,把它踩得粉碎。甘地镇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有一个空洞。”他感到悲哀。他热爱甘地镇,甚过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一处所在。同时他也感觉到恐惧,甚于他一生中的任何时刻。可是他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头怪物。它将到来,把他们一网打尽,甚至包括是头脑聪明、精力永远旺盛的强大的曼斯人,还包括那些竭力保卫自己,抵抗那些真实或者虚幻的危险的佩尔人。但是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幻象。
  在怪物的身后有一个邪恶的灵魂。
  当这个邪恶的灵魂像一个亮晶晶的腐烂的胶状物一样爬到这个世界时,他看见了它。它腐烂了所有它接触到的东西,甚至包括贫瘠的土地,光秃秃的植物和树木。只需要一杯大小,它就足以使整个宇宙腐烂。它是一个充满欲望的生物。
  所以两个邪恶的东西降临了,一个是摧毁甘地镇的怪物,除它之外还有一个邪恶的灵魂。它们彼此分开,各行其道。怪物是女性,邪恶的灵魂是它的配偶。并且——伊格纳茨闭上眼睛。幻象的这一部分使他感到恐惧。它们之间将进行一场可怕的战争。这场战争并非正义和邪恶之间的战斗。它们是两个彻底被污染了的同样邪恶的物体之间的一场隐形的、茫然的泥沼中的争斗。
  这场争斗会降临到这个世界,结果很可能是一方死亡。它们正在走近,有意要把这里作为战场来进行这场无休止的战争。
  “煮几个鸡蛋。”埃尔西说。
  伊格纳茨不情愿地在水池边的垃圾里找到一盒鸡蛋。
  “你应该洗一洗昨天用过的煎锅。”埃尔西说,“我把它放到水池里了。”“好的。”他打开冷水,用一大堆卷在一起的报纸擦洗煎锅沾满污垢的表面。
  他想,我能影响这场争斗的结果吗?如果有菩的力量出现,会影响结果吗?
  他能够召唤他所有的精神能力试一试。不仅是为了这个星球和这些家族的福祉,也是为了这两个可怕的生物自己。也许由此它们将卸下负担。这是个值得考虑的念头,他一边洗着煎锅,一边默不做声地掂量着这个主意。告诉埃尔西有什么用,她只会让他滚开。她不知道他的力量,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她。当情绪好的时候,他会穿墙,读懂别人的心思,治疗疾病,让恶人生病,影响气候,使植物枯萎——如果情绪好的话,他几乎无所不能。他有如此的本领是因为他是圣徒。
  即使是爱疑心的佩尔人也认为他是一个圣人。这个星球上的每个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圣人,包括那些忙忙碌碌,蛮横无礼的曼斯人,当他们暂时停下他们的活动,抬头注意到他时,他们也这样认为。
  伊格纳茨意识到,如果有谁能够把这颗星球从这两个近在咫尺的肮脏的生物中拯救出来的话,这个人就是我。那是我的使命。
  “它不是宇宙,它只是一颗卫星。”埃尔西说,毫不掩饰她的蔑视。她站在垃圾炉前,穿上昨天夜里脱下的衣服。这些衣服她已经穿了一周了,现在伊格纳茨饶有兴趣地注意到,她正在变成一个希布人,几乎已经是十足的希布人了。
  变成一个希布人是一件好事。因为希布人已经发现了一条纯粹的道路,已经舍弃了不必要的一切。
  他打开门再次走进清晨清冷的空气中。“你去哪儿?”埃尔西在他身后尖叫着。伊格纳茨说:“去谈一谈。”他关上身后的门,然后,在那群猫的追随下,步行去找奥马尔·戴蒙德,他的斯基兹同事。
  他用超自然的心灵感应术在这颗星球上到处发送信息,直到最后他可以确定奥马尔和其他家族的代表正一起坐在阿道夫维尔的议会大厅里。伊格纳茨飘到这个巨石建筑的六层,在窗户外上下摆动,不断敲着窗户直到里面的人注意到他,给他把窗子打开。
  “上帝,莱德伯。”霍华德·斯特劳,曼斯人的代表惊呼道,“你的气味像一只山羊。两个希布人同时在一个屋子里——可真臭啊!”他背对着大家,走开,站着注视天空,力图遏制他那曼斯人的脾气。
  佩尔人的代表,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对伊格纳茨说:“你闯进来想干什么?我们正在开会。”
  伊格纳茨·莱德伯与奥马尔·戴蒙德无声无息地密谈着,告诉他现在急需做什么。戴蒙德听过之后,表示同意,立刻将他们的力量结合在一起,离开了议会大厅。他和戴蒙德一起穿过蘑菇丛生的草地,好一阵子谁也不说话,只是用踢蘑菇来自我消遣。
  最后戴蒙德说道:“我们已经讨论了入侵的问题。”
  “它马上就要降临在甘地镇。”伊格纳茨说,“我看到了一次幻象。这些将要到来的人将要——”
  “是的,是的。”戴蒙德激动地说,“我们知道它们是来自地府的力量,我已经把这个事情告诉了代表们。地府的力量是不会带来什么好东西的,因为他们很重。他们就像肉体生物一样会沉入地下,变成行星体中的泥沼。”
  “是这颗卫星。”伊格纳茨说,傻笑着。
  “这颗卫星。”戴蒙德闭上眼,虽然他一点也看不见自己行进的方向,但是步履依然稳健,伊格纳茨意识到戴蒙德暂时有意识地回到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状态。所有的斯基兹人都有这种倾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待着。奥马尔·戴蒙德含糊地嘟囔着什么,伊格纳茨听不清。
  伊格纳茨叹了口气,坐在地上,奥马尔·戴蒙德在他身边进入恍惚状态。四周万籁俱寂,除了远方草地边缘外树木传来的沙沙声。
  突然,戴蒙德说:“将我们的力量汇集在一起,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入侵的情景——”他的声音又变成了难懂的喃喃声。伊格纳茨又叹了口气,即使是一个圣人也会被激怒的,“去找萨拉·阿波斯托尔斯。”戴蒙德说道:“我们三个人的力量会召唤出敌人逼真的影像,让它显形。我们就会控制敌人及其到来的时间。”
  伊格纳茨发出一个思想波,与萨拉·阿波斯托尔斯联系,她正在甘地镇自己的棚屋里睡觉。他感觉到她醒来了,移动着身体,嘟囔着,抱怨着,从她的小床上坐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和戴蒙德等着。过了一会儿,萨拉·阿波斯托尔斯出现了。她穿着男式外套,一条男裤和一双网球鞋,“昨天夜里,”她说,“我做了一个梦。一些生物在附近徘徊,准备出现。”
  由于焦虑、担忧和越来越深的恐惧,她的圆脸扭曲了。这使她的脸看上去皱缩着,十分丑陋。伊格纳茨很同情她。萨拉从来不能在承受压力时,摆脱自己内心破坏性的情绪,她被肉体和压力的苦痛煎熬着。
  “坐下来。”伊格纳茨请求她。
  “我们现在就让它们现形。”戴蒙德说,“就在这里,开始吧。”他低下头,那两个希布人也低下头,他们三个一起运用他们那相互强化的幻想力。他们共同用力。时间飞逝——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用意念召唤的东西有多少像邪恶的草芽般在附近滋生。
  “它在这儿。”伊格纳茨说道,睁开双眼。萨拉和戴蒙德亦是如此。他们仰望天空——他们看见,一艘外界的飞船,正降下它的尾部。他们成功了。
  飞船从尾部排出水蒸气,降落在他们右边几百码的地面上。伊格纳茨感觉到,那是一艘很大的飞船,他所见过的最大的飞船。他感觉到恐慌,但是他就像往常一样设法控制住,许多年来恐惧症已经不是他必须对付的一种东西了。然而显然萨拉看起来十分恐惧,她注视着飞船颤抖着停下来,看着舱门滑开,飞船里的人准备从那个金属和塑料构成的大管子里排泄废物。
  “让他们靠近我们。”奥马尔·戴蒙德说,他的眼睛又一次紧闭起来,“让他们意识到我们的存在,我们将强迫他们记住并且尊重我们。”伊格纳茨立即加入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吓坏了的萨拉·阿波斯托尔斯也尽其所能,参加进去。
  一只自动扶梯从飞船船舱里降了下来。两个人影出现了,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下地面。
  伊格纳茨满怀希望地对戴蒙德说:“我们应该创造奇迹吗?”
  戴蒙德看着他,疑惑地说:“什么样的奇迹?我一般不使用魔法。”
  萨拉说道:“与伊格纳茨一起,我能做到。”她对伊格纳茨说:“既然宇宙蜘蛛可以用蛛网显示所有生物的宿命,我们为什么不用它的幻影将他们变形呢?”
  “我同意。”伊格纳茨说,将他的注意力转向召唤宇宙蜘蛛这个复杂的任务上……或者就像埃尔西会说的那样,这颗卫星的蜘蛛。
  一张闪闪发光的绳索织成的大网出现在从飞船中走出的那两个人面前,挡住了他们的道路,这张大网是蜘蛛不停地工作才织成的。那两个人突然站着不能动了。
  他们其中一个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无法说出来。萨拉笑了。
  “如果你被他们逗乐了,”奥马尔·戴蒙德严肃地说,“我们将失去束缚他们的力量。”
  “对不起。”萨拉说道,仍然笑着。但是已经太晚了。闪动的网体结构开始融化,伊格纳茨沮丧地看着这一切,戴蒙德和萨拉也是一样。伊
  格纳茨发现他独自坐在那里。他们的三人同盟因为其中一人瞬间的虚弱而消散净尽。他不是坐在草地中,而是坐在甘地镇中央他自己前院的垃圾堆上。
  入侵的庞大的生物体已经恢复了对行动的控制能力,又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了。
  伊格纳茨站起来,走向从飞船里出来的那两个人。他们正站在那里,半信半疑地环顾着四周。在伊格纳茨的脚下,他的那群猫嬉戏着,追逐着,把他绊得几乎趴到了地上。他在心里咒骂着,将那群猫推开,试图保持重力,在这些入侵者面前保持尊贵的表情。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他身后,棚屋的门打开了,埃尔西走了出来,她粉碎了他最后的一次抵抗。“他们是谁?”她呼喊着。
  伊格纳茨恼怒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正准备去弄清楚。”
  “告诉他们从这儿滚出去!”埃尔西手放在臀部说道。几年以前,她就是曼斯人,现在她仍然保留着从达·芬奇高地学来的傲慢的敌意。还不知道要反对什么,她就已经准备战斗了……或许用开瓶器和平底锅去战斗,伊格纳茨想。他觉得很有趣,便笑起来。一旦他笑起来就止不住了,他就这样走到那两个入侵者面前。
  “什么这么有趣?”他们中的女人问道。
  伊格纳茨擦了擦眼睛,说:“你记得降落了两次吗?你记得宇宙蜘蛛吗?你不记得?”这太滑稽了,入侵者甚至回忆不起来三位有着超自然天才的圣人所做的伟绩。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伟绩似乎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甚至连一个幻觉都不算。但是这却耗尽了伊格纳茨·莱德伯、奥马尔·戴蒙德和萨拉·阿波斯托尔斯所有的力量。他不停地笑着,与此同时,第三个、第四个入侵者也来到那两个入侵者身边。
  其中一个男人环顾四周,叹息着:“上帝啊!这儿真是一个破烂的垃圾堆。你认为这里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你可以帮我们啊。”伊格纳茨说道。他设法控制自己,指着他的孩子们玩耍过的那一堆锈迹斑斑的自动拖拉机,说道:“你能花点工夫帮我修一下我的农用设备吗?如果有人帮我的话——”
  “当然可以。”其中一个男人说道,“我们会帮助你清理这个地方的。”他厌恶地皱了一下鼻子,显然他闻到了或者是看见了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乐曲。
  “进来吧。”伊格纳茨说,“喝杯咖啡。”他向棚屋转过身,稍稍停顿了一下,那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情愿地跟在他后面,“真对不起,这个地方很小。房子的状况也很糟——”伊格纳茨说着,打开了门,这次大部分猫都挤进了棚屋,他弯下腰,把它们一只一只捡起,扔到门外去。那四个入侵者犹豫着走进来,分开站着,看起来很不开心。
  “请坐。”埃尔西说,努力表现出一丁点儿礼貌。她将茶壶放在炉子上,点着炉子,“把凳子擦一擦。”她命令道,“把那些东西随便推到什么地方去,要是愿意,就放在地上。”
  看得出那四个入侵者对此很反感,他们很不情愿地把那一大堆孩子的脏衣服推到地板上坐下来。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茫然而震惊的表情。伊格纳茨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个女人结结巴巴地说:“您能清扫一下您的房间吗?我的意思是,您怎么能住在这样——”她打着手势,无法说下去。
  伊格纳茨感到有些抱歉。但是毕竟时间有限,却要做那么多重要的事情,他和埃尔西都找不出时间来打扫房间。当然,让棚屋脏成这样,的确不对,但是——他耸耸肩。也许就在这几天吧。而且这些入侵者有可能会帮助他,他们也许会有一个能够帮他干活的工作模拟人。曼斯人有那玩意儿,但是他们要价太高。也许这些入侵者会无偿借给他一个。从他冰箱背后的洞里,一只老鼠快速跑过地板。女性入侵者,看着它身上那件笨拙的武器,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伊格纳茨煮着咖啡,嘎嘎地笑着。没有人请他们到这里来。如果他们不喜欢甘地镇,他们完全可以离开。
  几个孩子从卧室里出现了,默默地盯着那几个入侵者。入侵者们僵硬地坐着,一言不发,痛苦地等着咖啡,完全无视孩子们盯着他们的茫然的眼睛。
  在阿道夫维尔宽敞的议会大厅里,希布人的代表雅各布‘斯明突然开口发言,“他们已经登陆了,在甘地镇,和伊格纳茨·莱德伯在一起。”霍华德.斯特劳恼怒地道:“可我们却坐在这里耍嘴皮子。够了,这种浪费时间的空谈。让我们把他们消灭干净。我们的世界与他们毫无关系——你们难道不同意吗?”他戳了戳加布里埃尔·贝恩斯。
  “我同意。”贝恩斯说,离这个曼斯人的代表稍稍远了一点儿,“你怎么知道的?”他问雅各布·斯明。
  希布人暗自窃笑,“难道你没看见他们在那间房子里吗?那些星形的身体?伊格纳茨刚才来这儿了,你不记得了吗?他来这儿带走了奥马尔·戴蒙德,但是你已经忘记掉了,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入侵者把他们的三个联盟分成了一个和两个,化解了他们的神力,就好像这事没有发生一样。”
  德普人无望地盯着地板,说道:“所以一切都太晚了,他们已经登陆了。”
  霍华德·斯特劳发出了尖利而冷酷的笑声,咆哮着:“但是仅仅在甘地镇。有谁在乎?那儿早就应该被彻底肃清。如果他们把那个地方彻底摧毁,让它消失,我个人是非常高兴的——那儿是一个污水沟,每个住在那里的人都浑身臭气。”
  雅各布·斯明向后退缩,好像受到了打击。他喃喃地说:“至少我们希布人不残忍。”他强忍着无助的泪水。看到这些,霍华德·斯特劳高兴地笑起来,碰了碰加布里埃尔·贝恩斯。
  “你们在达·芬奇高地不是有令人赞叹的武器吗?”加布里埃尔·贝恩斯问他。他有一种深刻的直觉,曼斯人要扫平甘地镇的说法是有所指的。曼斯人很可能有意在自己的定居点受到威胁时才进行抵抗,他们极度活跃的头脑所产生的创造力,不会用于帮助所有家族的防御。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长久以来对斯特劳的怀疑现在得到了印证。
  安妮特·戈尔丁担忧得皱起了眉头,说道:“我们不能让甘地镇消失。”
  “消失。”斯特劳响应道,“正确!是的,我们当然可以。听着,我们有武器。它们从来没有用过——它们可以扫荡任何侵略者的舰队。我们将把他们赶跑——当我们觉得想那么干的时候。”他瞥了瞥会议桌周围围坐的代表,享受着他的权力和他的统治带来的乐趣,他们全都得依靠他。“我知道当危机到来时你会这样干的。”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尖刻地说。上帝啊!他是多么憎恨曼斯人!在道德上他们完全不可靠,而且自私白利、高傲白大。他们绝对不可能为公众利益出力。想到这些,他当即作出决定:如果一旦报复斯特劳的机会来临,他要抓住它。彻底报复。实际上,他知道,如果这种机会是惩罚他们所有的族人——全体曼斯人,这个希望就值得保留。曼斯人现在占有优势,但他们好景不长。
  实际上,加布里埃尔·贝恩斯想,不妨去找找那些入侵者,代表阿道夫维尔和他们签订一个协议,使入侵者和我们一起反对达·芬奇高地的人。他越想,这个主意越对他有吸引力。
  安妮特·戈尔丁看着他,说道:“你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吗,加比?看起来你在思考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就像所有的波利人一样,她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她准确地看出了他面部表情的变化。
  加比选择了撒谎,显而易见他必须这样做,“我想,”他大声说,“我们可以牺牲甘地镇。我们不得不把它交给他们,让他们把那块土地变为殖民地,建立基地或者随便他们干什么都行。我们不喜欢那样,但是——”他耸耸肩,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雅各布·斯明悲哀地结巴着说:“你——你们这些人不关心我们仅仅是因为我们——没有你们那么干净。我要回到甘地镇与我的家族在一起。如果他们死了,我也和他们一起去死。”他站起来,一把推开椅子,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叛徒。”他又说着,以一种希布人的方式蹒跚地向门口走去。其他的代表漠不关心地看着他离开,即使是平时事事关心、人人关心的安妮特·戈尔丁,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安。
  然而,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心中掠过了一丝悲伤。因为对于这里所有的人,这可能将是他们的命运。随时随地,全部佩尔人、波利人、斯基兹人甚至是曼斯人,都要在不知不觉中沦落为希布人的状态。这一切都可能实现,随时都有这个可能。
  现在,贝恩斯意识到,如果这种命运降临到我们每个人身上,那我们就无处可逃了。希布人没有了甘地镇将会怎样?一个很好的问题,他被吓住了。
  他大声说:“等一下。”
  那个正蹒跚而行的满脸胡子的邋遢鬼雅各布·斯明在门口停住,他那深陷的希布人的眼睛中闪烁着希望。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回来。”他对其他人,尤其是对傲慢的霍华德·斯特劳说:“我们必须一致行动。今天是甘地镇,明天就轮到了哈姆雷特村,或者我们自己或者斯基兹人——侵略者会将我们蚕食,直到我们仅有的达·芬奇高地还在。”他对斯特劳的敌意使他的声音尖酸刻薄,他自己几乎辨别不出是自己的声音了,“我正式提议我们投入所有的力量夺回甘地镇。我们应该在那里组织抵抗。”就在垃圾堆、动物粪便和锈迹斑斑的机器中间,他有点畏缩地对自己说。
  过了一会儿,安妮特说:“我赞成这个提议。”
  于是进行了投票。只有霍华德·斯特劳投票反对,议案通过了。
  “斯特劳,”安妮特尖刻地说,“你曾奉命生产那些你吹嘘得神乎其神的武器。既然你们曼斯人这么好战,我们将让你当先锋夺回甘地镇。”她又对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你们佩尔人可以组织这场战斗。”她看起来很平静,现在一切都已经决定了。
  英格丽德·希布勒轻轻地对斯特劳说:“我想指出的是,如果战争在甘地镇附近或者是在镇内打响,其他定居点将不会遭到破坏。你想到过这一点吗?”
  “想想在甘地镇里战斗的情景吧。”斯特劳发着牢骚,“在齐腰深的水中跋涉——”他停下,对雅各布·斯明和奥马尔·戴蒙德说,“我们需要所有斯基兹和希布人的圣徒、预言家、魔法师以及我们能得到的具有精神感应力的人,你们的定居点可以交出这些人,让我们用他们吗?”
  “我想是的。”斯明点着头。
  “有了达·芬奇高地的神奇武器、希布人的天才和斯基兹圣徒的通力合作,我们的抵抗应该不会只是象征性的。”安妮特说。
  希布勒小姐说:“如果我们能够知道入侵者的全名,我们就可以计算出他们的命运,发现他们的弱点。或者如果我们知道他们准确的生日——”
  “我想,”安妮特打断她,“曼斯人的武器,还有佩尔人的组织才能,以及希布人和斯基兹人的超自然力会更有效。”
  “谢谢你们决定不牺牲甘地镇。”雅各布·斯明说。他看着加布里埃尔·贝恩斯,无声地感谢他。
  几个月以来,也许是几年以来,贝恩斯第一次感到他的防备心理消融了。他享受着——短暂地——一种近似陶醉的轻松。有人喜欢他。即使是一个希布人,那也意义重大。
  那使他回忆起他的童年,那些他去佩尔定居点之前的日子。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七章

  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走在甘地镇泥泞而垃圾如山的中央大道上说:“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事情。从临床上讲,这些人都疯了。这些人一定全都患了精神分裂症。可怕,可怕的堕落。”在她思想里,有一种声音,让她逃走,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再回来。回到地球,回去继续做她的婚姻顾问,忘掉她曾经看到的这一切。
  同时试图为这些人做心理治疗的念头——
  她颤抖着。在这里,甚至是毒品治疗和电击也不会起多大作用。这是精神疾病的终极形态,他们已病入膏盲。
  在他身边,年轻的中情局特工丹·马吉布姆说道:“那么,你的诊断是精神分裂症了。我要正式往回报告吗?”他抓住她的胳膊,扶着她走过那些巨大的动物尸体。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那些肋骨就像一个巨大而弯曲的叉子般伸出。
  玛丽说道:“是的,这很清楚。你看见那些棚屋房门四周的死老鼠了吗?我真想吐。现在没有人像那样生活了,即使是印度人或者是中国人。那就像是回到了四千年以前,北京猿人和尼安德特人一定是那样生活的,只是没有这些锈迹斑斑的机器”。
  马吉布姆说道:“我们可以在飞船上喝一杯。”
  “饮料帮不了我。”玛丽说:“你知道这个可怕的地方让我想起了什么吗?我丈夫在我们分居后搬进的那间破旧不堪的公寓。”
  马吉布姆在她旁边吃惊地眨着眼睛。
  “你知道我结婚了。”玛丽说道,“我告诉过你。”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评论让他这么吃惊。在旅程中她和他随心所欲地谈起过她的婚姻问题,她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我认为你的比拟是不恰当的。这里的情况是一种群体精神病的症状,而你的丈夫从来也没有像这样生活过——他精神没问题。”他对她怒目而视。
  玛丽停下来,说道:“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查克过去是——而且现在仍然是有病的,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在他心里潜伏着精神分裂症的癖性,他经常逃避社会规定的性别责任。我告诉过你我是如何费尽心思让他找一个报酬像样点的工作。”然而马吉布姆自己就是一个中情局的雇员,她别指望在那个问题上得到他的同情。最好别谈这个话题了。没有必要把她的生活和查克重新讨论,生活也已经够让人沮丧的了。
  那些人称呼自己为希布人,这是精神分裂症类精神疾病明显而准确的恶化症状——他们在她身边紧盯着她,目光茫然而又愚蠢,毫无意义地傻笑着,笑声中甚至连一点真正的好奇都没有。一只白山羊在她前面走来走去,她和马吉布姆警惕地停下来,他们没有一个人熟悉山羊。山羊向前走去。
  她想,至少这些人不会伤害她,因为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恶化的所有阶段都缺乏攻击能力。还有危险得多的精神错乱患者很快就会出现,这是不可避免的。她尤其想到会出现癫狂的躁郁症患者,他们在癫狂阶段具有很强的破坏性。
  但是还有一种更邪恶的精神病种类,她得严阵以待。癫狂的躁郁症患者的破坏性只是在冲动时才会表现出来,即使是到了最坏的程度,它也就像发脾气一样,暂时没有节制地又摔又打,但最后会逐渐减弱。然而,一个严重的偏执狂会带有系统性的持久的敌意,它不会消退,相反,它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偏执狂有分析和计算的能力,他对于自己的行为有充足的理由,每一次行动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他的敌意也许并不表现为十分明显的暴力行为……但就长远来说,当治疗进行下去时,它的持久力使病情越来越复杂。因为对于病情沉重的偏执狂,被治愈甚至是恢复暂时的自知能力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就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偏执狂已经不可救药了。同时,与精神躁郁症患者和精神分裂症患者,或者是简单的紧张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同,偏执狂看起来似乎是有理性的。逻辑推理的表面形式一点也不混乱。然而,在这种外表下,偏执狂遭受着人类能有的最大程度的精神畸形。他不能认同和理解别人的处境、感情和动机,不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所以对他来讲,他人是根本不存在的——除了作为与他个人有关或无关的运动中的客体。多年以来,流行的说法是,偏执狂不会爱。其实不是这样。偏执狂充分地体验着爱,无论是他人给予他的或是他对别人的一种情感。但是这种爱有点奇怪。
  偏执狂将这种爱体验为各种各样的恨。
  她对丹·马吉布姆说:“依照我的理论,这几种精神病种类在这个世界里是按等级划分的,有点像古印度。这里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相当于贱民,癫狂病患者是武士阶级,他们无所畏惧,属于最高阶级。
  “就像日本的武士。”马吉布姆说道。
  “是的。”她点点头,“偏执狂——实际上是偏执狂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职责相当于政治家。他们会负责发展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规划——他们有全面的世界观。简单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她沉思着,“他们相当于诗人阶级,尽管他们之中有些人是宗教预言家——就像一些希布人一样。然而希布人,可能会倾向于产生修道圣徒,而精神分裂症患者却会产生教义学者。这些多种形态的精神分裂症的单一表现者会是社会中有创造力的成员,他们创造新的思想。”她试图记起其他可能存在的种类,“还有一些具有超价思想和精神错乱的种类,那是温和的强迫型精神病,也就是所谓的间脑障碍的重症形态。这些人会是社会中的职员和在办公室办公的人,他们是形式上的官员,缺乏有创造力的思想。他们的保守会平衡多种形态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激进特性,使社会保持稳定。”
  马吉布姆说:“所以人们会认为一切都运转良好。”他打着手势,“这和我们地球上的社会有什么不同呢?”
  她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问得好。”
  “没有答案吗?”马吉布姆说。
  “我有一个答案。在这里的社会中,领导权会自然地落到偏执狂手中,就创新、智慧或者仅就天生的能力来看,他们是佼佼者。当然,他们得煞费心机,以防止癫狂者发动政变……两个阶级之间的关系总会很紧张。但是你看,偏执狂建立了意识形态,于是主导的情绪主题就是仇恨。实际上仇恨朝向两个方向:领导阶层会憎恨他们圈子以外的每个人,而他们也想当然地认为每个人都会反过来憎恨他们。因此他们所谓的对外政策的全部就是建立机制,借以对抗假想中的针对他们的敌意。这将会把整个社会卷入一场由错觉引起的争斗中,一场反对那个既没有敌人、也没有胜利的战争。”
  “为什么会这么糟呢?”
  “因为,”她说,“无论起因如何,结果却总是一样:这些人完全与世隔绝。他们全部集体行动的最后的结果,渐渐切断他们与所有生命实体之间的联系。”
  “会那么糟吗?自给自足——”
  “不,”玛丽说道,“这不是自给自足。这种情况完全不同,超出了你我的想像。还记得那个在完全隔离状态下的人身上做的古老实验吗?20世纪中期,那时候他们想像空间旅行,想像有可能一个人完全单独连续呆几天或几周,外界刺激越来越少……他们把一个人放在一个房间里,得不到任何刺激,记得他们最后怎么样了吗?”
  “当然,”马吉布姆说,“那就是现在所说的精神发狂。丧失外界刺激的后果是剧烈的幻觉症。”
  她点点头,“听觉、触觉、视觉还有嗅觉幻觉症代替了缺少的外界刺激。同时,在强度上,幻觉在它的生动性、影响和引发的后果方面都可以超越现实的力量……比方说,恐惧的状态。吸毒引发的幻觉能够产生现实世界根本不可能产生的恐惧状态。”
  “为什么?”
  “因为这样的幻觉是绝对的。它们产生于感觉接收系统,同时形成一种反馈。这种反馈不是从很远的点发出的,而是从一个人自己的神经系统中发出。患者知道他不能离开这种幻觉,他无法逃避。”
  马吉布姆说:“这种幻觉在这里是怎样起作用的呢?你好像没能告诉我。”
  “我能解释,但是没那么简单。首先,我还不知道这个社会在封闭自己以及在其社会成员的道路上走了多远。从他们对待我们的态度上我们很快会知道这一点的。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希布人——”她指着泥泞道路两旁的茅舍,“他们的态度不能说明什么。我们遇到的第一批偏执狂或者是癫狂症患者——可以说:毫无疑问,某种程度的幻觉和心理预期是他们世界观的组成部分。换个说法,我们必须假定他们已经部分地患上了幻觉症。但是他们仍然保留着客观现实的感觉。我们出现在这里,会加速幻觉症的趋势,我们必须去面对而且要作好准备。幻觉会让他们把我们看作是可怕的威胁。我们和我们的飞船,会被不加夸张地看作——我不是说被解释成,我是说,真实地被感知为一种威胁。他们无疑将把我们视为一支入侵者的先头部队,我们是来颠覆他们的社会,将他们的星球变成我们的卫星的。”
  “但是事实确实如此。我们打算从他们手中夺过领导权,把他们送回25年前他们呆的那个地方。他们是那些在强迫住院环境中治疗的病人——也就是说,囚俘。”
  真是击中要害,但并非完美。她说道:“你没有看到差别,差别虽然很小,但非常关键。我们将试图治疗这些人,他们是偶然变成了这种错误的状态。如果我们的计划成功了,最终他们将作为这个星球上的合法居民做到自治。到那时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人都不会再有精神病,他们对现实的看法将能够不受心理预期的扭曲的影响。”
  “你认为有可能劝说这些人自愿回到住院病人的状态吗?”
  “不会。”玛丽说,“我们将不得不强迫他们,给他们施加影响。可能除了几个少数希布人,我们将把整个行星上的人关进神经病院。”她更正着自己,“或者更正确地说是这颗卫星。”
  “请想一想。”马吉布姆说,“如果你没有纠正说‘这颗卫星’,我就有理由把你关进神经病院。”
  她吃惊地看着他。他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年轻的脸上现出严肃的神色。“那仅仅是一个口误。”她说道。
  “一个口误。”他同意,“但是它很能说明问题,它是一个兆头。”他微笑起来,这是一种冷酷的笑,让她觉得困惑和不安。她不寒而栗,是什么使马吉布姆敌视她呢?还是她变得有些偏执?也许是这样……但是她感觉到这个男人对她有非常大的敌意,而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而且在整个旅途中他的敌意始终伴随着她。奇怪的是,从一开始,从他们见面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

  将模拟人丹尼尔·马吉布姆转换到自动档之后,查克·里特斯道夫 切断了电路,从控制台前的椅子上僵硬地站起来,点着一枝烟。现在是当地时间晚上9时。
  在阿三星卫二号上,模拟人会投入工作,正常运行。如果发生了什么急事,皮特里会接管它。在这期间他自己还有其他的事。现在是为他的另一个老板,电视喜剧演员邦尼·亨特曼撰写第一个脚本的时候了。现在,他有了兴奋剂。那天早晨他离开公寓的时候,木卫三黏液人把兴奋剂交给了他。所以显然他可以整夜工作了。
  但是他首先得吃饭。
  他在中情局大楼门厅的公用可视电话亭停下脚步,给琼。特赖埃斯特打电话。
  “嗨。”当她看见是他时,说,“听着,亨特曼往这儿打过电话找你,所以你最好和他联系一下。他说他给旧金山中情局大楼打电话找过你,但是他们说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是中情局的策略。”查克说道,“好的。我会打电话给他的。”然后他邀请她一起吃饭。
  “我相信你自己能吃饭,不管有没有我陪你。”琼说道,“亨特曼先生告诉我一些事,看来他有了一些想法想让你听一听,他说当他突然向你说出来时,你会崩溃的。”
  查克说:“一点也不奇怪。”他觉得很无奈。很明显,这就是他和亨特曼的全部关系的运行方式。
  他暂停了与琼的通话,拨通了亨特曼的公司提供给他的可视电话号码。
  “里特斯道夫!”电话一接通,亨特曼就惊呼起来,“你在哪儿?立刻过来,我在我佛罗里达的公寓里——坐特快火箭。我来付费。听着,里特斯道夫,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我要看看你是不是好样的。”
  从阿三星卫二号上希布人垃圾堆一样的定居点到邦尼·亨特曼精力充沛的计划,是一个长距离的跳跃,这个转变将会很难,也许他会在飞回东部的旅程中适应这个转变。他还可以在飞船上吃点东西,但是他将不能和琼.特赖埃斯特一起进餐了,他的工作又一次破坏了他的个人生活。“现在告诉我你的想法。这样我可以在飞机上考虑考虑。”
  亨特曼的双眼狡猾地闪烁着,“别开玩笑了。要是有人听到呢?听着,里特斯道夫,我会给你一个忠告。当我雇你的时候,在我的思想深处就有了这个念头,但是——”他笑起来,嘴咧得更大了,“我不想把你吓跑,你知道我的意思吗?现在我把你牢牢控制住了。”他大声笑着,“所以现在——哇!事事顺利,对吗?”
  “告诉我你的想法。”查克耐心地说。
  亨特曼将声音降低到近似耳语,靠近影像扫描仪,他的鼻子被放大了,充满了显示屏,一个鼻子和一只眨动的兴奋的眼睛,“这是我将要加到我的节目中的一个新角色。他的名字是乔治·弗莱比。一旦我告诉你他是谁,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雇你。听着,弗莱比是一个中情局特工,为了获取嫌疑人的信息,他装扮成一个女婚姻顾问。”亨特曼充满期盼地等待着,“怎么样?你认为如何?”
  过了好长一会儿,查克说:“这是我20年来听到过的最糟的东西。”他的话着实让亨特曼沮丧不已。
  “你精神不正常,这点我明白但是你不明白。这可能会是自雷德·斯凯尔顿的’不劳而获者弗雷迪‘以来最棒的电视喜剧角色。你是写这个剧本的最佳人选,因为你有这方面的经历。所以尽快赶到我的公寓这儿来,让我们动笔写乔治·弗莱比第一集。好吧!如果你认为这个主意不能让人兴奋起来,你有什么别的提议呢?”
  查克说:“一个女婚姻顾问,装扮成中情局特工,为的是搞到治好她病人的资料,这个主意怎么样?”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那么,”查克说道,“这个怎么样?一个中情局模拟人——”
  “你在戏弄我。”亨特曼的脸变得通红。至少在可视屏上它略微暗了些。
  “我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好的,这个模拟人怎么样了?”
  “这个中情局模拟人,”查克说,“装扮成一个女婚姻顾问,但是常常发生故障。”
  “中情局模拟人真的会这样吗?发生故障?”
  “一向如此。”
  “往下说。”亨特曼皱着眉头说。
  查克说道:“听我说,问题是,关于人类的婚姻问题,一个模拟人懂什么?但它却是一个顾问。它不停地给人们提出建议,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它甚至给通用动力公司那个经常维修它的维修工提出婚姻建议。”
  亨特曼摸着下巴,慢慢地点着头,“呃。”
  “为什么这个模拟人这么做呢?一定有一个特殊的原因。所以我们需要探究它的起源。情节可以从通用动力公司的工程师展开,他——”“我知道了!”亨特曼打断他,“这个工程师,我们叫他弗兰克·福普,他的婚姻有了麻烦,他去找婚姻顾问。她给了他这些文件,那是关于他的婚姻问题的一份分析报告。他把文件带到了他工作的地方,通用动力公司的实验室。刚好那个新模拟人就站在那里,等着被装入程序。”
  “对!”查克说。
  “还有——福普把这个文件大声念给他的同事听。我们叫他菲尔·格鲁克。模拟人偶然地被装入了程序。它认为它就是一个婚姻顾问。但是实际上它被中情局控制。它被运往中情局,开始露面——”亨特曼停了停,考虑着,“里特斯道夫,它该在露面呢?”
  “在铁幕后面,比如说在红色加拿大。”
  “对!在红色加拿大,在安大略。它本应装扮成一个人造熊皮推销员,对吗?他们不就是那样干的吗?”
  “差不多说对了。”
  “但是,”亨特曼继续兴奋地说着,“它却为自己搞了一间小办公室,挂出来一个招牌:乔治·弗莱比,心理学家,医生,婚姻顾问。然后那些有婚姻问题的共产党高官们络绎不绝地去找它求助——”亨特曼激动地喘息着,“里特斯道夫,在我记忆中,这个想法是我听到过的最棒的主意。然后……然后那两个通用动力公司的工程师,他们不停地出现,对它修修补补,企图让它正常工作。听着,立刻乘特快火箭到佛罗里达来,在途中拿出纲要,你到了之后,我们再讨论一番。我觉得我们的确进展顺利。你知道,你的大脑和我的确实在同步运行——对吗”?
  “我想是的。”查克说道,“我立刻就去。”他要了地址,然后挂上电话。他疲倦地离开电话亭,感到好像被抽空了一样。他无论如何也搞不清他的主意是否是个好主意。不过,亨特曼相信这想法不错,很明显这才是最重覃的。
  他搭乘喷气式出租车到达了旧金山空间机场,在那里,他登上一架特快火箭飞往佛罗里达。
  邦尼亨特曼公寓大厦简直就是豪华的化身,它所有的楼层都在地下,而且在入口处和大厅里都有大厦自己的穿制服的警察巡逻。查克向第一个向他走来的警察报上自己的姓名,很快他就下降到邦尼住的那一层。
  在巨大的公寓里,邦尼·亨特曼懒洋洋地靠着,穿着一件手工染色的火星生产的蜘蛛丝睡袍,抽着一枝绿色的大号佛罗里达坦帕雪茄。他不耐烦地晃了一下脑袋,算是对查克打招呼,然后指了指客厅里另外几个人。
  “里特斯道夫,他们两个是你的同事,我的作家。这个高个子——”他用他的雪茄指了指:“那是卡尔夫·达克。”达克慢慢走近查克,和他握了握手,“这个秃头的矮胖子,是我的高级作家,星期四琼斯。”琼斯也走了过来,一个机警、轮廓分明的黑人,他和查克握了握手。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友善。他没有感觉到他们有什么恶意。很明显他们并不讨厌他。
  达克说:“请坐,里特斯道夫。对你来说这是长途旅行了。喝点什么?”
  “不用。”查克说。他想让头脑清醒一些,以准备马上就要举行的会议。
  “你在飞机上吃过了吗?”亨特曼问。
  “是的。”
  “我把你的想法告诉了我的人。”亨特曼说,“他们都很喜欢它。”
  “太好了。”查克说。
  “然而,”亨特曼继续说,“他们反复推敲了一会儿,刚才想出了一个他们自己的改进方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查克说:“我很高兴聆听他们在我的主意之上做的改进。”
  星期四琼斯清了清喉咙,说道:“里特斯道夫先生,模拟人能杀人吗?”
  查克凝视了他一会儿,说道:“我不知道。”他感到有些发冷,“你的意思是说它自己,自动去——”
  “我的意思是说从远处操纵它的人能不能将它用做杀人工具?”
  查克对亨特曼说:“我看不出像这样的主意有什么幽默之处,而且我已经江郎才尽了。”
  “等等。”亨特曼谨慎地说,“你忘了过去那些著名的有趣的惊险片了吗?它们将恐怖和幽默结合在一起。就像波利特·戈达德和鲍勃·霍普演的电影《猫和金丝雀》,还有著名的《砷与旧丝带》——更不用说那些经典的英国喜剧,在那些喜剧中总是有人被谋杀……过去这种电影太多了。”“就像杰出的《仁慈的心和花冠》。”星期四琼斯说。
  查克只说了旬“我明白了”。他闭口不言,然而内心却涌动着怀疑和震惊。这个和他自己生活相仿的主意仅仅是某种恶意的巧合吗?或者——这一点看起来更有可能——黏液人告诉了邦尼什么。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亨特曼公司要这样做呢?在玛丽·里特斯道夫生与死的问题上他们到底有什么样的利益呢?
  亨特曼说到:“我想这两个年轻人的主意不错。那种恐怖——呃,听着,查克,你为中情局工作所以你不了解,普通人很害怕中情局,你明白了吗?人们把它看作是一个星际警察和间谍组织,这个组织——”
  “我知道。”查克说。
  “好的,你不用对我大发雷霆。”邦尼·亨特曼瞥了瞥达克和琼斯。达克提高了嗓门说:“查克——请允许我能这样称呼你——我们知道我们要做的事。当一个普通人想到一个中情局模拟人时,他会立刻被吓住的。当你把你的想法告诉邦尼时,你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这里就有个中情局操作员,让我们叫他——”他转向琼斯,“我们工作时使用的名字是什么?”
  “西格弗里德·特罗兹。”
  “这是西格①·特罗兹,一名特工……穿着天王星蝼蛄皮做的雨衣,金星狐狸绒做的帽子遮住了他的前额。在某个阴暗的卫星上,也许就是木星的一颗卫星,特工站在雨中,这是种司空见惯的场景。”
  【① 西格:西格弗早德的简称。】
  “那么,查克。”琼斯说,继续他的故事,“一旦这个场景在观众的脑海里扎下根来,这种类型——你明白吗?观众会对西格·特罗兹有新的发现,这些都是以前那些阴险的中情局特工所不具备的。”
  但现在他想要做些什么。“他走过来,靠着查克坐在沙发上,”他要试着当一个杀手。明白了吗?“
  “是的。”查克神经很紧张,他尽量少说话,变成一个纯粹的听众。他畏缩到自我里,对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感到越来越迷惑,疑心重重。
  达克接着说:“现在,他想杀谁呢?”他瞥了瞥琼斯和邦尼·亨特曼,“我们已经讨论了这一部分内容。”
  邦尼说:“一个勒索者,一个国际珠宝大亨,他完全从另一个星球发号施令。也许是一个外星人。”
  查克闭上眼,前后摇晃着。
  “有什么不对吗,查克?”达克问道。
  “他在思考,”邦尼说,“琢磨这个想法。对吗,查克?”
  “是的。”查克设法使自己开口。现在,他确定无疑了,朗宁·克莱姆爵士已经找过亨特曼了。一个巨大而令人沮丧的东西已经在他周围展开,将他紧紧抓住。不管这个东西是什么,他都只不过其中一个渺小的侏儒,而且他已无路可逃。
  “我不同意。”达克说,“一个来自火星或者金星的国际珠宝大亨——这个想法不错……但是——”他挥了挥手,“我们从一个定型的老套开始,就不要跳到另外一个套路上。我想他应该企图干掉——哦,他妻子。”达克环顾了一下周围所有的人,“告诉我,有什么问题吗?他有一个爱唠叨的泼妇似的妻子——明白吗?这个冷酷无情的中情局秘密警察型的特工,他能把普通人吓个半死……我们知道他有多凶残,他恃强凌弱——但是当他回到家里,却有这么一个对他呼来喝去的老婆!”他笑起来。
  “这个想法不错。”邦尼认可了,“但是还不够。我不知道这种人物能演几次。我需要一些可以永远演下去的东西,而不是仅仅上演一周的滑稽短剧。”
  “我认为怕老婆的中情局男人的形象是会持久的。”达克说,他转向查克,“观众会看到西格·特罗兹在中情局总部工作,在那儿警用器械和电子装置应有尽有。突然,”达克跳起来,在房间里大步走着,“他可以用它们对付他老婆!然后由这个新中情局模拟人一步步地完成。”达克模仿着那个模拟人的模样,声音变得刺耳又暴躁,“是!主人,我能为您做什么?随时待命。”
  邦尼露着牙齿笑着:“你的意见呢,查克?”
  查克费力地说:“他,他惟一要谋杀他妻子的动机就是因为她是一个泼妇,欺负他?”
  “不!”琼斯大喊着,跳起来,“你说得对,我们需要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动机。我有了,有个姑娘,西格有一个情妇,一个星际女间谍,美丽而性感——你明白了吗?但是他的妻子不愿意离婚。”
  达克说:“或者他老婆已经发现了他的这个女朋友,已经——”
  “等一等,”邦尼说,“我们要什么?一个心理剧还是一个喜剧小品?太零乱了。”
  “对,”琼斯点点头说,“我们集中表现一下他老婆多么凶恶。总之,西格认为这个模拟人——”他停住了,因为有人进来了。

  这是一个阿尔法人,他是壳质生物的一种,几年前,他们纠缠在和地球的战争中。他多关节的手和腿发出卡嗒卡嗒的声响,急匆匆地朝邦尼走来。阿尔法人是看不见的,所以他用触角摸索过来,然后触摸他,轻轻抚着邦尼的脸。之后,阿尔法人转身退回去,对于自己来到了想到的地方感到很满意……他没有眼睛的脑袋摇晃起来。接着他又开始用鼻子嗅,感到还有别的人类在周围。
  “我打搅你们了吗?”他问,声音像竖琴一般,带有鼻音,以典型的阿尔法式呆板的声音说,“我听到你们的讨论,我很感兴趣。”
  邦尼对查克说:“里特斯道夫,这是我交往最久也是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我从来没有像信任我这个伙计那样信任过谁,他叫RBX303。”他解释着,“也许你不知道,阿尔法人名字像执照牌号一样,听上去有点像机械代码。他的全名就是RBX303,听起来不是那么人格化,但是阿尔法人却是真正的好心肠,RBX303有颗金子般的心。”他傻笑着说,“实际上他有两个心脏,一边一个。”
  “很高兴见到你。”查克出于条件反射,打了个招呼。
  阿尔法人向上摸索着找他,用他的两个触角抚摩着他的脸,查克仿佛觉得有两只大苍蝇在他脸上爬来爬去——这可不是令人愉快的感觉,“里特斯道夫先生,”阿尔法人拖着鼻音说,“很高兴见到你。”然后他退了回去,“房间里还有别人吗,邦尼?我闻到了其他人。”
  “只是达克和琼斯。”邦尼说道,“我的作家。”他再次转向查克解释着:
  “RBX303是一个大亨,一个精明的商人,穿梭于各种各样星际商业企业中。听着,查克,情况是这样的:RBX303拥有帕布特兰斯公司的控股权,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
  乍听起来那毫无意义,但是查克立刻就明白了。帕布特兰斯公司就是赞助邦尼·亨特曼电视秀的公司,“你的意思是,”查克说,“它是所有者,是——”他停住了。他原先想说“所有者是一个我们以前的敌人?”然而,他没有那样说,原因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毕竟他们是以前的敌人,而不是现在的敌人。地球和阿尔法已经议和,敌对状态也已结束。
  “你以前从来没有靠近过阿尔法人吗?”邦尼机敏地问,“你应该见见他们,他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敏感,而且很幽默……帕布特兰斯赞助我,部分是因为这儿的RBX303相信我和我的才能——我过去一文不值,只能在夜总会巡回表演,偶尔和几个嘉宾在电视秀上露个面。他竭力帮助我,使我拥有了自己的电视节目,现在这个节目这么受欢迎,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帕布特兰斯成功的宣传。”
  “我明白了。”查克说。他的感觉很不好,但他不太清楚这是为什么。也许是源于他所处的这种状况,他根本不能理解他,“阿尔法人懂得心灵感应术吗?”他问,他知道他们不会,但是——这个阿尔法人好像有一种神秘的知觉。查克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家伙什么都知道。没有阿尔法人发现不了的秘密。
  “他们不是心灵感应者。”邦尼说道,“他们一般依靠听觉,这是他们和我们的不同之处,我们有眼睛。”他瞥了瞥查克,“你和心灵感应者有什么问题吗?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知道答案。战争的时候,我们被灌输了那么多敌人的信息。你这个年龄不应该不记得,你一定是伴随着这些信息成长的。”
  达克突然大声说道:“我来告诉你是什么使里特斯道夫这么烦恼。过去我也有同样的感觉。里特斯道夫是因为他有头脑才被雇佣的,他可不想让他的脑子被掏空。他的思想属于他自己,除非他主动暴露他的思想。如果你把一个木卫三黏液人带进来,天哪!那将是对所有我们这些人的个人权利的不公平侵犯,他会把我们变成机器,机械地抽出我们的思想。”他对查克说:“不用担心RBX303,他读不懂你的心思,他能做的只是仔细地聆听你话里那些细小而微妙的差异,但让人吃惊的是,他们可以听出那么多差别。阿尔法人都是优秀的心理专家。”
  “刚才我正坐在隔壁的屋子里听《生活》杂志,”阿尔法人说,“听到了你们关于新的喜剧角色西格弗里德·特罗兹的谈话。我觉得很有意思,就决定进来,于是我放下录音带,起身来到这里。这个解释你们满意吗?”
  “没人介意你的到来。”邦尼安慰阿尔法人。
  “没有什么能像你们这些天才作家充满独创精神的会议使我感到有趣、逗我开心或者让我着迷的了。”阿尔法人说:“里特斯道夫先生,虽然我以前从未见过你工作,但我已经可以判断出你有不少新的想法要补充。但是,我感觉到你的厌恶——你对这次讨论的方案深恶痛绝。我能不能请问你,你为什么对西格弗里德·特罗兹以及他杀妻的愿望如此厌恶呢?你结婚了吗,里特斯道夫先生?”
  “是的。”查克说。
  “也许这个情节的设计思路激起了你心中的某种罪恶感。”阿尔法人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你有针对你妻子的敌视性的冲动,只是没有察觉到。”
  邦尼说:“你太离谱了,RBX,查克和他妻子正在离婚——她已经告上法庭了。不管怎样,查克的私生活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不是在这里解剖他的心灵,让我们回到主题中吧。”
  “我还是要说,”阿尔法人郑重其事地说,“里特斯道夫先生的反应与众不同,十分反常,我想知道为什么。”它那没有眼睛的肉乎乎的脑袋转向查克,“也许,如果我们多见几次,我会发现原因。而且我感觉到搞清楚对你也有好处。”
  邦尼·亨特曼挠着鼻子,思考着,说:“也许他知道,RBX,也许他只是不想说。”他看了看查克,说:“我仍然要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那是他自己的事。”
  查克说:“对我来说,这个想法听起来没有什么喜剧色彩。那就是我有点——”他几乎要说出反感这个词,“疑虑的地方。”
  “哦,我没有任何疑虑。”邦尼说:“我将让道具部门按照模拟人的身材制作一个空壳,人可以钻进去。和买个真的比起来,这可是既便宜又耐用。还有我们需要一个女孩来扮演西格老婆的角色,我的老婆,因为我将是西格。”
  “那么那个情妇怎么办?”琼斯说,“我们要不要加入这个角色吗?”
  达克说:“加入这个角色有一个好处,我们可以让她拥有硕大的乳房,你知道,一个做过隆胸手术的女孩。很多观众都会喜欢这个角色的,否则我们就只有一个泼妇似的女人形象,而她肯定没有硕大的乳房。有这种人物形象的戏永远也演不好。”
  “你脑子里有没有谁适合演那个角色?”邦尼问他,手里攥着笔和一摞纸。
  “你知道你的代理人正在经手的那个妞儿。”达克说,“那个新来的小妞儿……叫帕蒂什么什么,帕蒂·韦弗。她的乳房可真是硕大无比,如果她的乳房只有一盎司重的话,医生就肯定为她植入了55磅重的材料。”
  “我今晚就和帕蒂签约。”邦尼·亨特曼说,点着头,“我认识她,她不错。是最合适的人选。然后我们需要一个凶巴巴的丑老太婆扮演唠叨的妻子,也许我会让查克自己去选那个演员。”他像猫头鹰一样笑起来。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八章

  那天深夜,当查克·里特斯道夫疲惫地回到加利福尼亚马林县他那破旧的公寓时,黄色的木卫三黏液人在大厅叫住了他。
  凌晨3点,这简直是太过分了。
  “有两个人在你的公寓里。”朗宁·克莱姆爵士告诉他,“我觉得事先应该有人给你通风报信。”
  “谢谢。”查克说,不知道这次要应付的是什么情况。
  “一个人是你中情局的上司,”黏液人说道,“杰克·埃尔伍德。另一个是埃尔伍德先生的上司,一个叫罗杰·伦敦的先生。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讯问你关于第二职业的事。”
  “我从来没有向他们隐瞒过。”查克说,“实际上,当亨特曼雇佣我的时候,马吉布姆是由皮特里控制的。”他感到很不安,不明白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是的。”黏液人同意他的说法,“但是你知道,他们窃听了你今天傍晚的电话,先是你和琼·特赖埃斯特,然后是你和佛罗里达的亨特曼先生的。所以他们不但知道了你现在为亨特曼工作,而且还知道你的那个剧本的构思,你——”
  一切都清楚了。他从黏液人身边走过,走向自己公寓的房门。
  门没有锁,他打开门,对面站着两个中情局特工,“已经这么晚了,”他说道,“有什么事这么重要吗?”他走向老式的手工制作的壁橱,挂上他的外套。公寓里温暖舒适,中情局官员们已经打开了不由恒温器控制的辐射暖气。
  “是这个人吗?”伦敦说。他年届花甲,个头很高,头发花白,稍有些驼背。查克只见过他几面,发现他很难相处,“这是里特斯道夫吗?”
  “是的。”埃尔伍德说,“查克,仔细听着,有一些邦尼·亨特曼的事情你不知道,关于安全方面的。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你接受这个工作的原因,我们知道你自己是不愿意的,是被迫的。”
  “哦?”查克谨慎地说。这两个人不可能知道那个住在走廊对面的会心灵感应的黏液人施加给他的压力。
  埃尔伍德说:“我们完全明白你的困境,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和你的前妻玛丽有关,她可以获得巨额离婚补偿金和生活费。我们知道你需要钱来支付这些开支。然而——”他瞥了瞥伦敦。伦敦点了点头,于是埃尔伍德弯下腰拉开公文包,“这儿是亨特曼的案卷,他真正的名字是萨姆·利特尔。在战争期间他因违反与中立国的贸易管制令而被判有罪,换句话说,亨特曼通过中间渠道为敌人提供必需品。然而他只在监狱里呆了一年,他雇了一批好律师。还想再听下去吗?”
  “是的。”查克说,“因为我不能辞去我的工作,仅仅因为15年前——”
  “好的。”埃尔伍德说,与他的上司伦敦又交换了一下目光,“在战后,萨姆·利特尔——或者是邦尼·亨特曼,这是他现在的名字——生活在阿尔法星系。没人知道他在干了些什么,我们的数据收集系统在阿尔法控制的地区不起作用。总之,大约6年以前,他返回地球,带着大量在星际间使用的斯金。他开始在夜总会里固定出演喜剧,然后帕布特兰斯公司赞助他——”
  “我知道,”查克打断他,“一个阿尔法人拥有帕布特兰斯公司,我见过它,RBX303。”
  “你见过他?”埃尔伍德和伦敦都盯着他,“你了解RBX303吗?”埃尔伍德说,“他的家族在战争期间控制了阿尔法星系最大的军用品联合企业。他的哥哥在阿尔法内阁工作,直接对阿尔法总统负责。换句话说,当你和RBX303打交道时,你就是正在和阿尔法政府打交道。”他把案卷扔给查克,“剩下的,你自己读读吧。”
  查克浏览了一下那些打印整洁的文件,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位于结尾的总结部分。撰写这些案卷的中情局特工认为RBX303充当着一个外星球国家的未任命职务的特工,亨特曼是清楚这一点的。因此中情局监视着他们的活动。
  “他给你这个工作的原因,”埃尔伍德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亨特曼不需要另外的作家,他已经有五个了。让我来告诉你我们是怎么想的,我们认为那和你的妻子有关。”
  查克一言不发,继续毫无目的地一页一页仔细地读着这些案卷。
  “阿尔法人,”埃尔伍德说,“想要重新得到阿三星卫二号。他们达到目的惟一合法的手段是诱导定居在那里的地球人离开。否则,按照星际法,2040年议定书将生效。那样的话,这个星球将为它的定居者所有。由于这些定居者是地球人,所以它就间接地成为地球的财产。阿尔法人不能强迫那些定居者离开,但是却监视着他们。他们清楚地知道,那是一个由以前的精神病人组成的社会。这些精神病人,都是战前我们在建立的哈里·斯塔克·沙利文神经病院的患者。惟一能够将这些定居者带离阿三星卫二号的就是地球人,或者是特普兰,或者是美国星际健康与福利局。我们完全可以将这个星球上的居民撤回,但是那样会把这个星球拱手让给别人。”
  “但是没人会建议撤离那里的居民。”查克说,他觉得这个建议是完全不可能的。他认为会有两种可能:或者是地球人完全撇下那些居民不管,或者是建立一家新医院强迫居民住进去。
  埃尔伍德说:“也许你是对的。但是阿尔法人知道这一点吗?”
  “别忘了,”伦敦用他那嘶哑低沉的声音说道,“阿尔法人都是大赌徒,那次大战就是他们下的一个大赌注——可是他们输了。他们不知道换个方式去处理问题。”
  那是对的,查克点点头。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弄不明白,他能给玛丽的决定施加什么影响呢?亨特曼知道在法律上他和玛丽已经离婚了。玛丽在阿三星卫二号上而他在这里,在地球上。而且即使他们都在阿尔法的那颗卫星上,玛丽也绝不会听他的,她会自己拿主意。
  然而,如果阿尔法人知道了是他在控制着那个模拟人丹尼尔·马吉布姆——
  他只是不能相信他们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们的看法是,”埃尔伍德说着,取回案卷放到他的公文包里,“我们认为阿尔法人知道——”
  “别告诉我,”查克说,“他们知道了马吉布姆的事,那意味着他们已经渗透了中情局。”
  “我——不认为会严重到那种程度。”埃尔伍德很不自在地说,“我刚才只是想说,他们和我们一样,都知道你和玛丽分手纯粹是法律上的,在感情上,你仍然和以前一样对她一往情深。我们推测他们的想法是这样的:你和你的妻子会很快恢复联系,不管你是不是期望如此。”
  “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查克说。
  “他们的想法很恐怖。”埃尔伍德说,“这个结论是我们从一些表面征兆和一些到处搜集来的细枝末节中得出来的,我们也许是错误的,但是好像阿尔法人正企图诱使你杀害你的妻子。”
  查克沉默着,面部表情也僵在那里。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人说话。埃尔伍德和罗杰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反应。
  “实话对你说,”伦敦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我们在亨特曼的亲信下属中有一个线人,他是谁无关紧要。这个线人告诉我们亨特曼和他的作家们在你抵达佛罗里达时给你提供了那个脚本的思路:一个中情局模拟人杀死了一个女人,某人的妻子,那个人是一个中情局特工。对不对?”
  查克慢慢地点了点头,他的视线落在埃尔伍德和伦敦身后的墙壁上的某个地方。
  “这个情节,”伦敦说道,“是要给你一个念头,启发你利用一个中情局模拟人杀死里特斯道夫太太。当然,亨特曼和他的阿尔法同伙不知道一个中情局模拟人已经登上了阿三星卫二号,而且正是你在控制它。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一点他们就会——”他停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那么他们会发现他们不需要用一个什么精心设计的脚本启发和诱导你。”他打量着查克,“因为很可能你已经想到了。”
  停了一小会儿,埃尔伍德说:“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推论,我还没想到过,但是最终我会想到的。”他对查克说:“你想放弃控制丹尼尔·马吉布姆,来证明你脑子里没有这个念头,以摆脱嫌疑吗?”
  查克措辞小心地说:“我当然不会放弃。”很明显如果他那么做了,那他就是承认他们的怀疑是对的,承认他们已经揭穿了他的企图。另外,他不愿意放弃马吉布姆任务还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他希望继续实行他干掉玛丽的计划。
  “如果里特斯道夫太太发生什么意外,”伦敦说,“鉴于马吉布姆是由你控制的,你就会有很大的嫌疑。”
  “我知道。”查克木然地说。
  “所以在你操控那个模拟人马吉布姆时,”伦敦说,“你最好务必让它保护好里特斯道夫太太。”
  查克说:“你想知道我坦率的意见吗?”
  “当然。”伦敦说,埃尔伍德也点了点头。
  “这整个事情简直是荒谬不经,是建立在一些互相孤立的信息之上的虚构的推断。提供这些信息的人一定是个善于幻想的中情局特工,显然,他长期沉溺于电视中的人物。我杀害玛丽怎么就可以改变她对阿三星卫二号以及上面那些精神病居民所作出的决定呢?如果她死了,她只会被取代,就会有别的什么人代替她作决断。”
  “我认为,”埃尔伍德对他的上司说:“我们在这里所调查的不是一个谋杀,而是一个谋杀企图。谋杀是一种威胁,悬在里特斯道夫太太头顶,迫使她就范。”他又对查克说:“当然前提是亨特曼的行动会成功,并且你已经受到了电视剧本情节内在联系的影响。”
  “但是看起来你认为我会受影响的。”查克说。
  “我相信。”埃尔伍德说,“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巧合,你操控着玛丽身边那个中情局模拟人,正如亨特曼的情节中提出的那样,有可能——”
  查克说:“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是,亨特曼不知怎么搞的已经知道了我操纵着模拟人马吉布姆,并从中发展出他的想法。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弦外之音最明显不过了。尽管他们否认,但是中情局已经被渗透了。或者——
  还有一种可能性,朗宁·克莱姆爵士从查克的脑海中窃取了一些想法,转达给了邦尼·亨特曼。一开始黏液人诱使他接受亨特曼的工作,而后他们沆瀣一气,强迫他实施他们针对阿三星212二号的计划。电视剧本的意图并不是给他灌输杀死玛丽的念头,因为通过黏液人,亨特曼公司已经知道他旱就有这个想法了。
  剧本是为了告诉他,虽不直接但是非常清楚地告诉他,他们已经知道了。除非他对他们惟命是从,否则他的想法将向全太阳系电视广播,大白于天下。70亿人将会知道他谋杀其妻的计划。
  他不得不承认,对他而言,这就是他迫不得已为亨特曼的公司效力,
  按他们的要求做的原因,他们制伏了他。看看他们已经实现的目标吧:他们已经使中情局西海岸分局的高官门开始怀疑他了。而且,就像伦敦指出的那样,如果玛丽有什么不测——
  但是他仍然想完成他的计划,或者说设法去完成,而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威胁,强迫玛丽去鼓吹针对精神病居民的某种政策,就像亨特曼的公司希望的那样。他的想法是完全按照他原先的计划去做。为什么呢?他不知道,既然他可以不再见她了,可以不再与她生活在一起……为什么她的死亡对他来说这么重要?
  奇怪的是,如果给玛丽机会的话,她可能是惟一一个能够刺探他思想的人,她会发现他的动机,那是她的本行。
  这种具有讽刺性的想法使他很高兴。虽然这两个狡猾的中情局官员就近在身边,更不用说还有在走廊的那头偷听的黄色的黏液人,但是他感觉不错。他很聪明,能和两个经验丰富、截然不同的派别对抗。中情局和亨特曼的公司都是老道的职业人士,但是凭着直觉他感到,最终他会得到他想要的,而不是他们想要的。
  当然黏液人也在监听他的思想。他希望它能把他的那些想法传给亨特曼。他想让亨特曼知道。

  那两个中情局官员一离开,黏液人就从公寓锁着的房门下面流进来,在铺满了房间的老式地毯中问现形。他义正严词地说:“里特斯道夫先生,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和亨特曼接触过。那天他来这儿让你在工作合同上签字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这个恶棍。”查克一边在厨房倒咖啡一边说。现在已经过了四点了,但是朗宁·克莱姆给他的非法兴奋剂使他丝毫没有倦意,“你总是偷听,”他说道,“难道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黏液人说:“我在一点上同意你的说法。亨特曼先生在准备那个情节时,一定已经知道了你对妻子的意图——否则的话,这种巧合也实在是太难以接受了。里特斯道夫先生,也许有一个会心灵感应什么的人,除我以外的某个人。”
  查克瞥了他一眼。
  “可能是中情局的一个雇员。”黏液人说道,“或者发生在当你操控阿三星卫二号上的那个模拟人马吉布姆的时候,那里的一个精神病定居者可能是一个心灵感应者。从现在起,我会把它当作我的工作,尽可能地帮助你,来证明我的诚意。我非常急于在你面前恢复我的好名声,我会全力以赴查出这个向亨特曼报信的心灵感应者,这样的话——”
  “有可能是琼·特赖埃斯特吗?”查克突然插话。
  “不,我对她的思想很熟悉,她没有这种力量。你知道她是一个有超自然能力的人,她的才能是和时间打交道。”黏液人沉思着,“除非——你知道,里特斯道夫先生,还有一种方式可以知晓你的思想,有可能通过超自然的预知能力……假如有一天,你的计划最终大白于天下,一个先知,当他预见未来时,可能会看到这些,从而获知这一计划。我们决不能忽视这一点,至少它可以证明心灵感应不是亨特曼获知你对妻子的意图的惟一途径。”
  他不得不承认黏液人的推论有点道理。
  “实际上,”黏液人说,明显地带着激动的情绪,“也有可能是一个先知天才的无意识的行为——一个不知道他有这种能力的人靠近了你。比如说,在亨特曼的公司某个人,甚至是亨特曼自己。”
  “呃。”查克一边精神恍惚地答应着,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热咖啡。
  “你未来的生活轨迹,”黏液人说,“充满了惊人的暴行,这种暴行就是你谋杀了那个你既恨又怕的女人。这副惨景可能已经激发了亨特曼这个天才的先知才能。他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他只是将这些灵感用到了这些剧本构思中……通常情况下,超自然的先知天才们是这样做的。我越想越觉得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所以,我可以说,中情局特工们的推论是没有价值的。亨特曼和他的阿尔法同事没有有意用你的谋杀企图作为所谓的‘证据’来胁迫……他们只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在做:试图策划一个能适合演出的电视剧本。”
  “那么中情局作出的阿尔法人有意获得阿三星卫二号的推断呢?”查克说。
  “也许这部分观点是对的。”黏液人承认,“那很典型,阿尔法人不会放弃,总是希望……毕竟,这颗卫星在他们的星系中。但是坦率地说——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我觉得你们中情局特工的推论是把随意的怀疑很糟糕地堆积起来,把一些互不相关的事实用一个特定理论的复杂的体系串在一起。按照这种理论体系,每个人都有从事阴谋活动的巨大能量。简单的观点可能要求有更多的判断力,而作为一名中情局雇员你必须意识到,就像所有的情报机构一样,中情局缺乏判断力。”
  查克耸耸肩。
  “实际上,”黏液人说,“恕我直言,你报复你妻子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部分来源于你多年来担任的与情报有关的工作。”
  “但是,有一件事你得承认,”查克说,“亨特曼和他的作家们已经想到那个特别的想法,并且用在他们的剧本里。对我来说,那可太糟了。”
  “你的运气确实不佳,但是有趣的是,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坐下来亲自为这个剧本写对白了。”黏液人喃喃地说,“也许你可以让对白鲜活生动。亨特曼会很高兴你如此洞悉西格·特罗兹的动机。”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角色叫做西格·特罗兹?”他又一次怀疑起来。
  “他在你的脑子里。”
  “那么在我的脑子里还有我想让你离开,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独自呆一会儿。”然而,他并不感到困乏,相反,他想坐下来开始写剧本。
  “没问题。”

  黏液人流走了,现在查克一个人留在公寓里,只有三三两两的车辆在下面街道上行驶的声音。他站在窗边喝了一会儿咖啡,然后坐在打字机前,按下按钮,装进一沓空白纸。
  西格·特洛茨,他充满厌恶地想。上帝啊,这是怎样的一个怪名字啊!从名字看,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白痴,就像喜剧三大丑角中的一个?一个有心理缺陷的家伙,想要杀他的妻子……他满怀嘲讽地想着。
  他开始用职业作家的智慧构思第一幕。当然,第一幕会是西格·特罗兹在家里,平和地做一些无害的工作。也许西格正在读当天的晚报。与此同时,他的老婆也在那儿,像哈耳皮埃①一样对他发号施令。就是这样,查克想。我能使这一幕生动起来。我可以利用这些年来我自己的经历。他在几个小时中,他不停地写着,惊叹那种非法的安非他明的效果。他开始敲起打字机。
  【①哈耳皮埃:希腊神话中的鹰身女怪.有着女人的头和躯干以及鸟的尾巴、翅膀和爪子。】
  没有一丝倦意。实际上,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工作得更快。
  7点30分,当清晨的太阳用它细长的金色阳光抚摸着外面大街的时候,他僵硬地站起来,走进厨房为自己弄点早餐。
  现在轮到另一个工作了,他对自己说。8点30分,去旧金山中情局大楼,还有那个丹尼尔·马吉布姆。
  他手中拿着几片烤面包,站在打字机旁边,匆匆地翻看着他完成的那几页。看起来不错——写对白是他多年来的老行当了。现在通过空中特快专递把它寄给纽约的亨特曼,不出一个小时,喜剧演员就会拿到。

  8点20分,他正在浴室里刮脸,电话铃声响了。这是自电话安装以来的第一个电话。
  他走过去,打开可视电话,“喂。”
  一个女孩的脸出现在小屏幕上,他震惊了,那张脸惊人地漂亮,带有爱尔兰特征,“里特斯道夫先生吗?我是帕蒂西娅·韦弗。我刚刚听说亨特曼先生要我饰演你正在写的剧本。我是不是能读一读复印件?我急切地想读到它。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渴望能有机会在亨特曼的节目里演出,我简直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当然他有一个热敏复印机,他可以随意复印剧本,“我把我完成的部分寄给你。但是剧本还没有写完,而且还没有得到亨特曼的认可。我不知道他会保留多少,也许一字不留。”
  “从亨特曼对我谈起你时的情况来看,”帕蒂西娅·韦弗说,“我敢肯定他会全用的。你能寄给我吗?我给你留下我的地址。实际上我离你一点也不远,你在北方的北卡罗来那州,而我在南方的路易斯安那州的圣莫尼卡,我们可以见一面,你愿意吗?你还可以听我朗诵剧本中我那一部分。”
  她那一部分。天哪!他意识到,他写好的对白里她的角色还没露面呢,那个苗条、乳房丰满、乳头膨胀的女特工——他只写了西格·特罗兹和他那个恶妻之间的几场戏。
  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向中情局请半天假,坐在公寓里再写一些对白。
  “这样吧,”他说:“我会带着一份复印件到你那里去,你今天晚上再还给我。”他找到纸笔,“让我记一下你的地址。”既然看见了这个女孩,就让丹尼尔·马吉布姆见鬼去吧。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有魅力的女孩,霎那间万物都变得无足轻重,被他抛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了。
  他记下女孩的地址,颤抖着挂断电话,然后立刻把为邦尼·亨特曼写好的几页剧本包好。在去旧金山的路上,他把信封投进火箭快件信筒。就那么办,在中情局办公时他可以为韦弗小姐构思对白,到吃饭时他就可以写好,8点钟他就可以给她看成品了。他想,事情并没有糟到一塌糊涂,这肯定会使我和玛丽噩梦般的生活变得美好起来。

  他到达了位于旧金山桑塞姆大街上的中情局大楼,准备走进它那宽敞、熟悉的大门。
  “里特斯道夫,”一个声音说,“请到我的办公室。”
  那是罗杰·伦敦,他严肃的面容透出满脸的不高兴,生气地看着他。
  又要谈话?查克边问自己边跟着伦敦来到他的办公室。
  “里特斯道夫先生,”门刚一关上,伦敦就说,“昨天晚上我们对你的公寓进行了窃听。我们知道我们走后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干了些什么?”
  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干了什么惹恼了中情局……除非是在与黏液人的谈话中他说得太多了。当然,木卫三人的思想感觉不到监视设备。所有他能记起来的那些暴露自己想法的话,就是他说亨特曼想要他写的剧本是关于一个男人如何用中情局模拟人谋杀妻子,这可真是糟透了。的确那——
  伦敦说:“你夜以继日地工作,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获得了目前地球上禁止的毒品。所以,你和外星人有联系,他们为你提供这些毒品。有鉴于此——”他打量着查克,“你暂时被停职了,你已成为危险分子。”
  查克惊讶地说:“但是我要同时做两份工作——”
  “任何一个中情局人员如果愚蠢到服用地球上禁用的兴奋性毒品,他都不能胜任这里的工作。”伦敦说,“从今天起,模拟人马吉布姆将由皮特·皮特里,和另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汤姆·施奈德组成的一个小组控制。”伦敦粗鲁的面庞扭曲成嘲弄的笑,“你还有另外一份工作……或者,还有吗?”
  “或者我还有吗?你是什么意思?”他当然还有亨特曼的工作,他们签过合同的。
  伦敦说:“如果中情局的推测是对的,当亨特曼听说你不能再接近模拟人马吉布姆时,你对他就没有用处了。所以我想说大约12小时以后——”伦敦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嗯,今晚9点钟你将发现一个不愉快的事实,你失业了。到那时,我认为,你就会采取跟我们更加合作的态度,你会很乐意回到以前,保住在这儿的这份工作。我的话完了。”伦敦打开办公室的门,让查克出去,“顺便说一句,你愿意说出你毒品的来源吗?”
  “我没有吸食过任何非法毒品。”查克说道。
  但是这话即使是他自己听起来也一点儿不可信。伦敦抓住了他的把柄,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不和我们合作呢?”伦敦问他,“放弃亨特曼的工作,说出谁给你提供毒品,15分钟以内你就可以控制模拟人马吉布姆了,我可以亲自为你安排。是什么原因使你——”
  “是钱。”查克说,“我需要这两份工作的薪水。”而且我被敲诈了,他心中暗想,被朗宁·克莱姆爵士敲诈了。但是他不能那样说,不能对伦敦说。
  “好的。”伦敦说,“你可以走了。你要是想通了,辞了亨特曼那里的差事,和我们联系。也许只要你答应这一个条件,我们之间的问题就解决了。”他为查克打开门。

  查克感到头晕目眩,发现自己站在中情局大楼宽敞的正门楼梯上。他简直不能相信,然而它已经发生了:他失去了多年的工作,而且他觉得被解雇的原因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现在他无法接近玛丽了。让薪水的损失见鬼去吧,从亨特曼公司得到的钱远远可以弥补那个损失。但是如果不能利用马吉布姆,他就根本无望执行自己的计划,很明显,他的计划已经耽误得太长了。在期望落空的空虚中,他心中感到有一种强烈的颓唐和空虚。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在一刹那间蒸发了。
  他麻木地再次回头走上楼梯,走向中情局大楼的主门。一个穿制服的警卫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挡住他的去路,“里特斯道夫先生,对不起,我很遗憾。但是我得到命令,不能让你进去。”
  查克说:“我想再见见伦敦先生,只一会儿。”
  警卫用他的便携式内部通话器接通了电话,“好的,里特斯道夫先生,你可以去伦敦先生的办公室。”然后他闪在一边,十字转门自动为查克打开。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在那间宽敞的镶嵌着木格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伦敦。
  “你决定了,是吗?”伦敦问。
  “我想弄清楚一点,如果亨特曼不解雇我,那是不是可以证明事实上你们对他的怀疑是错误的?”他等着伦敦回答,而伦敦则皱起眉头……但是没有回答,“如果他不解雇我,”查克说,“那么我就要起诉你们对我停职的决定,我要上诉到内务委员会——”
  “你被停职了。”伦敦对答如流,“是因为你使用非法毒品。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已经搜查了你的公寓,而且已经发现了毒品。你在服用GB-40,对吗?有了GB-40你可以24小时连轴转,祝贺你。现在既然你已经失去了我们这里的职位,看起来夜以继日的工作也没多大好处。所以祝你好运。”他走开去,坐在桌边,拿起一份文件,谈话到此为止了。
  “但是如果亨特曼没有解雇我。”查克说,“你会知道你是错的。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我全部的要求就是你要重新考虑这件事。再见。”
  他离开办公室,砰地摔上门。天晓得多长时间以后再见,他自言自语道。

  他再次来到清晨户外的人行道上,茫然地站在那里,在拥挤的人潮中被推来搡去。现在怎么办?他问自己。他的生活在一个月内再次被反转了:第一次打击是与玛丽离婚,现在又是这个。真受不了,他自言自语道,他不知道自己还拥有什么。
  亨特曼的工作还在,而且也只有亨特曼的工作了。
  他乘坐由自主神经系统控制的出租车回到公寓,迅速地——实际上,是绝望地——坐在打字机前。现在,他对自己说,为韦弗小姐写对白。忘掉其他任何事情,将他的世界局限在打字机和纸张的方寸里。我要为你写出绝妙的对白,他想。而且——也许作为交换,我会得到一些什么。他开始工作。
  下午3点,他完成了。他站起来,身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舒展了一下四肢,感觉到身体的疲惫,但是他的脑子很清醒。他们窃听我的公寓,他自言自语道,又是声音设备又是图像设备。他提高嗓门说,以便让窃听的效果更好一些:“这些办公室里的杂种——监视我。病态!说实话,从那种疑神疑鬼的气氛中出来真是一种解脱——”他停住了,这有什么用处呢?他走进厨房做起午餐。
  四点,他穿上他最好的金属钛制成的蓝黑西装,涂上刮脸粉,把脸刮得干干净净,轻轻敷上只有现代化学实验室才能生产的壮阳香水,步行出发去找喷气式出租车,手稿夹在胳膊下面。他准备去位于圣莫尼卡的帕蒂·韦弗公寓,去——天知道他去做什么,但是他满怀希望。
  如果这次失败,那么他还有什么呢?
  一个很好的问题,一个他希望不用自己去回答的好问题。他已经失去太多的东西了,他的世界在不知不觉中被剥蚀,眨眼的工夫,他失去了妻子和做了多年的工作。他感觉到自己感知系统内的狼狈和慌张。晚上它希望感知玛丽,在白天它希望感知旧金山的办公室,而这两者都没有了。他的空虚必须得到填补,他有种强烈的渴望。
  他招呼来一个喷气式出租车,给了它帕蒂·韦弗在圣莫尼卡的地址,然后,背靠着座位,拿出剧本,开始仔细阅读,做最后的润色。
  一个小时后,刚过五点,出租车降落在帕蒂·韦弗住的公寓大楼的屋顶空地上。那是一座新盖的公寓大楼,出奇的漂亮、气派和时髦。这是最销魂的时刻,查克对自己说。与一个乳房丰满的电视新秀在一起亲热……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出租车着陆了,查克颤抖着掏出了车费。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九章

  “我比预期提前完成。”查克走进她的公寓,眼睛掠过那些极具现代感,带有前哥伦比亚风格的家具,这种风格是依据在南美洲新近发掘的印加文化设计的。所有的家具都由手工精制而成。四周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刚刚完成的动态绘画,这些不停变幻的绘画由一些两维机器组成,机器发出的轻柔的哗啦声就像远方海洋的急流。或者,那声音让他更实际地联想到海平面下的自动工厂。他不敢肯定他喜欢它们。
  “你把它带来了。”韦弗小姐高兴地说。她穿着一件新潮的巴黎连衣裙,在刚过傍晚的时候穿这个看起来很怪。虽然他曾经在电视上看见这种时装,但从未在实际生活中看见有谁穿过。这和他在中情局办公室的生活有着很大的距离。这种裙装奢华而繁杂,就像地球外一朵鲜花的花瓣,查克想它一定值一千斯金。她右侧的乳房,坚挺地翘着,完全袒露出来。那的确是一件很入时的衣服。她是在等着别的什么人吗?比如说,邦尼·亨特曼?
  “我正准备出去,”帕蒂解释着,“去参加一个鸡尾酒会。但是我这就打电话取消。”她走到可视电话前,尖尖的高跟鞋在印加风格的人工砾石地板上发出短促尖锐的声响。
  “我希望你喜欢这个剧本。”查克说。他到处徘徊,觉得自己很渺小。他不能理解这些东西:精雕细琢的昂贵的服饰,手工打造的家具……他面
  对一副动感画站着,看着它那凭主观感知的表面滑动着,变化着,组成一幅又一幅全新的画面——而且永远没有重复。
  帕蒂打完电话,“在他离开MGB电影厂以前我会找到他的。”她没有具体说是谁,查克也不打算问,问了有可能会使他更沮丧,“喝点什么?”她走向餐具架,打开一个由前哥伦比亚木和金子做成的壁橱,一个瓶子一个瓶子地给他看,“一杯爱奥尼亚·乌兹宝怎么样?你一定得尝一尝。我敢肯定它还没有在加利福尼亚面市呢——你是那么——”她打着手势:“你在这儿真是个大人物。”她开始调制饮料。
  “我能帮忙吗?”他走到她身边,有一种真诚地要去呵护帕蒂的感觉,或者至少是想要这样。
  “不用。”帕蒂老练地把杯子递给他,“在我看剧本以前,我想问你一些事。”她说着:“我的戏份多吗?”
  “哦。”他说道。他已经尽量增加了她的戏份,但是事实是:她只是一个配角,留给她的只是鱼头,鱼肉自然是邦尼的。
  “你的意思是我的戏不多。”帕蒂说,走到那张长凳似的沙发椅边坐下。她好似花瓣的衣服向两边伸展开去,“请让我看看它。”现在,她显得很精明,完全是一副职业化的神态,绝对沉着冷静。
  查克坐在她对面,把几页剧本递过去,其中包括他已经寄给亨特曼的那部分以及亨特曼还没有看到的刚刚写就的部分,尤其是有她的戏的这部分。在亨特曼过目以前就给帕蒂看,这也许有些不合适……但是他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不管对和错。
  “这另外一个女人。”帕蒂简短地说,翻阅剧本并没有花多少时间,“那个妻子,也就是西格打算杀掉的泼妇,她的戏要多很多。她贯穿剧本的始终,而我只是在这一幕里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她走进办公室……在中情局总部……”她指着那一部分说。
  帕蒂说得对。他已经尽力了,但是只能如此。事实就是事实,而且帕蒂是个精明的职业演员,谁都不能欺骗她。
  “我已经尽我所能加大了你的戏份。”他诚实地说。
  帕蒂说:“这些戏真是太差劲了,引入这个女孩的目的就是站在那儿,展示她的性感,但是她无所事事。我实在不想穿着一件暴露的紧身胸衣出现,做一只花瓶。我是一个演员,我想要台词。”她把剧本还给他,“请帮帮忙。”她说道,“里特斯道夫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再给我加点戏。邦尼还没有看到这部分,是吗?所以,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事,也许我们能想出一些什么情节。写一幕餐馆里的情景怎么样?西格正在一家偏僻但是很考究的小餐厅里和那个姑娘莎伦约会,他的妻子突然出现了……西格当场就和她争吵起来,而不是在他们的公寓里,这样我的角色莎伦也可以在那一场里出现。”
  “嗯。”他边说边啜着饮料。那是一种奇怪的甜味调制酒,特别像蜂蜜酒。他突然想知道这里面加了什么。坐在他对面的帕蒂已经喝完了她的杯中物,她又回到餐具架旁,再为自己调制一杯。
  他也站起来,走过去站在她身旁。她娇小的肩膀擦着他的身体,他能闻到她正在调制的饮料散发的特别的香味。他注意到其中一种成分无疑来自一个外星球的瓶子,它上面印的字迹好像是阿尔法。
  “它来自阿尔法一号星。”帕蒂说,“邦尼给我的。他从他认识的一些阿尔法人那里得到的。邦尼认识居住在宇宙中的各种生物。你知道吗?他曾在阿尔法星系住过一段时间。”她端起酒杯,转身面对他,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啜着饮料,“我希望我能访问另外的星系,你知道,那一定会让你感到自己几乎是个超人。”
  查克放下酒杯,把手放在帕蒂那娇小但是结实的肩膀上,她的裙子在沙沙作响,“我可以增加你的戏份。”他说。
  “好的。”帕蒂说着,斜依着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叹了口气,“这对我太重要了。”她赤褐色的长发拂过他的脸庞,把他的鼻子弄得痒痒的。他拿过她手中的杯子,呷了一口,然后将它放回到餐具架上。
  接下来,他知道是什么。他们来到了卧室。
  他想,那些饮料中一定加了禁用的GB-40丘脑兴奋剂,那个什么爵士给过我那种毒品。卧室几乎一片漆黑,但是他还能看得见在他右臂那边,帕蒂·韦弗坐在床边的模模糊糊的轮廓。她正在解衣服上某个复杂的部分,衣服终于脱下来了,帕蒂小心地把它拿到壁橱里挂起来。她返身回来,在她的乳房上做着奇怪动作。他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意识到她是在按摩胸部。她刚才被衣服绑得紧紧的,现在她可以放松一下,不受约束地活动活动了。他看见她的两只乳房,拥有完美的形态,尽管大部分是人工的。当她走动的时候,它们一点也不晃动,她的左乳,和刚才暴露出来的右乳一样,引人注目地坚挺。
  帕蒂像喝醉了的酒鬼一样倒在床上,靠在他身边。就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帕蒂说,这让他吓了一跳。她溜下床,站起来,摸索着睡袍。找到之后,她光着脚走出房间,边走边系着睡袍的带子,“我很快就回来,亲爱的。”她煞有介事地说,“你就呆在这儿。”
  他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感受着,吸嗅着绣榻的柔软和芬芳。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他感到很快乐,这种等待也是极大的静谧的愉悦。突然,帕蒂·韦弗站在卧室门口,穿着睡袍,她的长发松散地垂在肩膀下。他等待着,但是她并没有靠近床榻。他立刻意识到她不会那么做,她不会向里再走近一步。他立刻坐起来,他那种仰面朝天似的放松心境萎缩了,消失了。
  “谁的电话?”他说。
  “邦尼。”
  “怎么了?”
  “交易结束了。”她走了进来,但是却走向壁橱,从里面拿出一件简单的衬衫和裙子。挑出内衣之后,就走开了,很明显她是去别的地方换衣服。
  “为什么结束了?”他从床上跳起来,开始慌慌张张地穿衣服。帕蒂已经不见了,公寓里的一扇房门关上了。她没有回答,显而易见她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当他穿好衣服,坐在床边系鞋带时,帕蒂又出现了。她也是衣冠周整,她站在那儿梳头,脸上毫无表情。她看着他摸索他的鞋带,一言不发。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足有一光年那么遥远,卧室里充满了她保持中立的冷淡。
  “告诉我,”他又问道,“为什么交易结束了?告诉我邦尼到底说了些什么?”
  “哦,他说他不打算用你的剧本了。如果我给你打电话或者你打电话给我——”现在,自从她接了那个电话以后,她第一次正眼看他,好像那是她最后一次看他,“我没说你在这儿。但是他说如果我和你通话的话,让我告诉你,他仔细考虑了你的构思,觉得你的构思还不够好。”
  “我的构思?”
  “全部剧本。他拿到了你寄给他的那几页,觉得它们很糟。”
  查克觉得他的耳朵立刻又热又僵,痛楚散布到他脸上,像霜冻一样让他的嘴唇和鼻子全麻木了。
  “所以,”帕蒂说:“他现在让达克和琼斯,他的正式雇佣作家,写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
  过了很长时间查克声音沙哑地说:“他有没有让我和他联系?”
  “他没有说。”她梳完了头,离开了卧室,再次消失了。他站起来,跟着她,发现她在起居室里的可视电话旁拨号。
  “你打给谁?”他质问道。
  帕蒂冷淡地说:“我的熟人,带我出去吃饭。”
  查克用因为懊恼变得嘶哑的声音说:“让我带你出去吃饭吧,我很愿意。”
  那个姑娘甚至懒得理他,她继续拨着号码。
  他走到前哥伦比亚风格的沙发旁,开始整理他的剧本,把它们装回信封里。与此同时帕蒂已经搞定了约会,他听到从他背后传来她那低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后会有期。”查克说着,穿上外套,大步走出公寓门。
  她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话显示屏,她全神贯注地打着电话。
  在痛苦和愤怒中,他使劲在身后关上门,急匆匆地穿过铺着地毯的大厅,走向电梯。他两次摔倒在地,他想,上帝啊,那饮料还在折磨我。也许整件事都是幻觉,由GB-40和那些——管她把它们叫什么东西导致的幻觉,木卫三WUZZFUR或别的什么玩意儿。他的脑子像死了一样,冰冷干瘪毫无生气,他的精神完全冻僵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就是离开这座大楼,离开圣莫尼卡,回到北加利福尼亚,回到他自己的公寓里去。
  难道伦敦是对的吗?他无从知道,也许就像那女孩刚才说的:他寄给邦尼的那几页确实很糟,仅此而已。但是另一方面——
  我必须和邦尼联系,他意识到——就在现在。实际上,我应该在公寓就给他打电话。
  在公寓大楼的地面层,他找到一个付费可视电话亭。在电话亭里,他开始拨亨特曼公司的电话号码。突然,他把听筒挂回钩子上。我想知道事实吗?他问自己。我能承受事实真相吗?
  他离开电话亭,站了一会儿,然后穿过大楼的主门,来到刚刚进入傍晚的大街上。至少我要等到我恢复了理智,他想,直到她给我喝的那种掺有来自外星系的麻醉剂的饮料的药性散尽。
  他将手插在口袋里,开始沿着街边水沟毫无目的地漫步。每一分钟,都会感到越来越恐惧和绝望,他身边的一切都破灭了。面对崩溃,他束手无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而无能为力。一种根本无法理解的强大的力量将他一把抓起,紧紧地控制着他。

  一个女声录音在他耳边反复响起:“25分斯金,请投硬币,不收钞票。”
  他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发现他又回到了电话亭。然而他要打给谁呢?邦尼·亨特曼吗?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搜出一枚25分斯金,塞进付费电话的投币口里,图像立刻清晰了。
  他拨的不是邦尼·亨特曼的电话,在屏幕上面对着他的是琼·特赖埃斯特的缩小了的图像。
  “发生了什么事?”琼说,看起来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查克。你病了吗?你从哪儿打的电话?”
  “我在圣莫尼卡。”至少他假定自己仍在圣莫尼卡,他已经记不清他已经乘车北上回到了海湾区①。好像那是不久以前的事……或者事情是否真的发生了?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现在已经8点多了,“我不敢相信。”他说:“但是今天上午我被当作危险分子被中情局停了职,而且现在——”
  【① 海湾区:旧金山高级住宅区。】
  “天哪!”琼说道,仔细地听着。
  他咬牙切齿地说:“很明显我已经被亨特曼解雇了,但是我还不能确定。因为坦率地说,我不敢和他联系。”
  一阵沉默之后,琼平静地说:“你一定得给他打电话,查克,或者我替你打。我会告诉他我是你的秘书或者其他什么人——我能处理这件事,别担心。给我你那个电话亭的号码。别沮丧,我现在已经很了解你了,我知道你又要想着自杀了。你在圣莫尼卡那么干,我就不能帮你了,我不能及时赶到你那儿。”
  “谢谢。”他说,“听到别人的关怀真好。”
  “最近你的生活已经分崩离析了。”琼以她那种智慧而理智的方式说,“你的婚姻破裂了,现在——”
  “给他打电话。”查克打断她,“这儿是他的号码。”他对着屏幕举起一片纸,琼把它抄了下来。
  挂上电话后,他站在电话亭里吸着烟,陷入沉思。现在他的大脑开始清醒了,他不知道自己在6点在8点之间都干了些什么。他感到双腿僵硬,困乏而且很痛,也许他一直在走,在圣莫尼卡的大街上毫无目的,毫无计戈地徊。
  他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他带着的那瓶GB-40胶囊,没有水,他费力地吞了下去。他想这玩意儿可以解除腿部的疲劳。但是除非他的脑子得到很好的休息,否则他目前的处境就会变成一场灾难。
  他想,黏液人也许可以帮助我。

  在马林县信息中心他查到了朗宁·克莱姆爵士的电话号码,他立刻拿起电话,投进硬币。电话铃声响起,屏幕上还是一片空白,他等待着。
  “你好。”一行文字以影像的方式而不是声音显示在屏幕上,向他问候。黏液人不能说话,因此不能使用声音电路。
  “我是查克·里特斯道夫。”他说。
  更多的文字出现了,“你有麻烦。当然我不能离这么远的距离读你的心思,但是我听出了你声音中的些微变化。”
  “你能影响亨特曼吗?”查克问他。
  “我早就告诉过你——”一行狭窄的文字,在影像扫描仪上逐字扫过,“我不认识那个人。”
  查克说:“很明显他炒了我的鱿鱼,我想请你说服他重新雇佣我。”上帝啊,他想,我必须有一个什么工作,“是你,”他说,“诱使我和他签了合同,对此你要负很大的责任。”
  “你在中情局的工作——”
  “被停职了,因为我和亨特曼有牵连。”查克粗暴地说,“亨特曼认识的外星人太多了。”
  “我明白了。”文字出现了,“是你那个高度神经质的安全机构。我应该预料到的,但是我失算了。你也应该预料得到,因为你在那里工作了那么多年。”
  “听着,”查克说,“我给你打电话不是想争论该怪谁,我只想要一个工作,什么工作都可以。”我必须在今晚得到它,他心想,我等不及了。
  “我得想一想,”黏液人告诉他,通过滚动的字幕,“给我——”查克猛地挂断了电话。
  他又把自己关在电话亭里,吸着烟等待,他不知道琼回电话的时候会说什么。也许,他想,她不会回电话的,尤其有什么坏消息的时候。简直是一团糟,我必须独自面对一个怎样的局面啊——

  电话铃响了。
  他摘下听筒说:“是琼吗?”
  她小小的图像在屏幕上出现了,“我打了你给我的那个号码,查克,他的一个手下接的电话,一个叫费尔德的人。整个事情都被搅乱了,费尔德能对我说的所有的东西就是去看今天的晚报。”
  “好的。”查克说,他觉得比先前更冷了,“谢谢。我会看这儿的洛杉矶晚报,我们回头见。”他结束了通话,匆匆走出电话亭,来到人行道上,开始寻找四处走动的报贩。
  没过多一会儿,他就拿到了一份晚报。他站在商店橱窗的灯光下读着,那条消息理所当然地在头版,亨特曼是一个最火的电视丑角。
  中情局逮捕邦尼·亨特曼,指控他是外星系特工。邦尼在连续的激光枪战中逃脱。
  他读了两次才开始相信。
  事情是这样的:中情局通过它的情报搜集网络,当天就发现了亨特曼的公司准备抛弃查克·里特斯道夫。中情局认为这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假设,亨特曼对查克感兴趣仅仅是因为在阿三星卫二号上进行的“50分钟行动”。因此,他们的推论是,正如他们长期以来怀疑的那样,亨特曼是阿尔法人的特工。于是中情局立刻行动,因为如果他们拖延的话,亨特曼在中情局的线人就会给他通风报信,让他逃走。事情很简单,但也很可怕。当他拿着报纸凑近亮光时,他的手在颤抖。
  尽管中情局行动神速,亨特曼还是逃跑了。也许亨特曼自己的系统十分有效,给他发出了警报。报道说,他一直在等中情局的飞行行动小组,该小组试图在位于纽约的电视网的摄影棚里包围他。
  那么邦尼·亨特曼现在在哪里?也许正在前往阿尔法星系的途中。

  那么查克·里特斯道夫在哪儿呢?他走投无路,在他前面只是一片沼泽一般的虚无,那里没有人,没有工作,没有生存下去的理由。亨特曼可以给电视新秀帕蒂·韦弗打电话,告诉她剧本完了,但是他不想费劲去——亨特曼的电话是晚上打来的,是在失败的逮捕行动之后,因此帕蒂·韦弗知道亨特曼的下落,或者至少可能知道,可以从她那里继续追下去。他立刻乘出租车回到帕蒂·韦弗那座华丽的公寓大楼。他付了车费,奔向大楼入口,按响她公寓的门铃。
  “谁?”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冷淡疏远,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查克说:“我是查克·里特斯道夫,我把一部分稿子落在你的公寓里了。”
  “我没见到什么稿子。”听起来她不相信。
  “如果你让我进去,我可以找到它们,就几分钟的时间。”
  “好的。”高大的铁门咔嗒一声打开了,帕蒂在楼上放开了铁门。
  他乘电梯上升。公寓的门开着,他径直走进去。
  帕蒂在客厅里冷冰冰地招呼他。她站在那里,双臂抱在胸前,漠然地注视着窗外洛杉矶的夜景,“在这没有你那该死剧本的稿子。”她告诉他,“我不知道什么——”
  “邦尼打来的那个电话。”查克说,“他从哪里打来的电话?”
  她看着他,一只眉毛抬了抬,“我记不得了。”
  “你看了今晚的报纸了吗?”
  停了好长一会儿,她耸耸肩说到:“也许吧。”
  “邦尼的电话是在中情局的抓捕行动开始后打给你的,你知道,我也知道。”
  “那又怎样呢?”她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冰冷地漠视过。然而,他觉得在她生硬的态度下面隐藏着恐惧。毕竟她很年轻,还不到20岁,他决定利用这一点冒一次险。
  “韦弗小姐,我是中情局特工。”他还有中情局证件。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证件,向她亮了亮,“你被捕了。”
  她吃了一惊,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她感到一阵晕眩,压制住自己惊慌的叫声。他能看到她的呼吸急促地变化着,厚厚的红色套衫急速的上下起伏,“你真的是中情局特工吗?”她低声问道,声音好像窒息了一般,“我以为你是一个电视剧作家,邦尼是那么说的。”
  “我们打入了亨特曼机构,我假装成一个电视剧作家。走!”他抓住帕蒂西娅·韦弗的胳膊。
  “我们要去哪儿?”她挣开他的手,充满了恐惧。
  “去洛杉矶中情局办公室,你将在那里受到指控。”
  “为什么要指控我?”
  “你知道亨特曼在哪儿。”他说道。
  片刻的寂静。
  “我不知道。”她垂头丧气地说,“我确实不知道。他给我打电话时,我不知道他已经被捕或者别的什么情况。他根本没有提这件事。我只是在你走后出去吃饭时,才看到报纸的头条报道。”她忧郁地走向卧室,“我要拿上外衣和钱包,而且我还想涂一点口红。但是我说的都是实情,我很诚实。”
  他跟着她。在卧室里她从壁橱的挂钩上取下外衣,然后打开梳妆台的一个抽屉,拿她的钱包。
  “你认为他们要关我多长时间?”她一边翻着钱包,一边问。
  “哦,”他回答,“不超过——”他突然停下来,帕蒂拿着一把激光手枪对着他,那是她在钱包里找到的。
  “我不相信你是一个中情局特工。”她说。
  “但是我确实是。”查克说。
  “从这儿滚出去!我不明白你想要干什么,但是亨特曼给了我这个东西,让我在必要的时候用。”她的手颤抖着,但是激光手枪仍然对着他,“请走吧,”她说道,“从我的公寓里滚出去——否则的话,我就杀了你。我真的会那样做——我是认真的。”她看起来极端害怕。
  他转过身,走出公寓,来到走廊里,又顺着走廊走向电梯,电梯还在那儿,他走了进去。
  很快他又回到楼下,走进黑暗的人行道上。哎!完了。事情根本没有像他算计的那样。同时他也坦然地反思起来,他什么也没有失去……或许除了他的尊严。但是假以时日,尊严会回来的。
  现在除了回北加利福尼亚之外,没什么可干的了。
  15分钟以后,他已坐在了飞机上,飞往马林县他那间阴沉沉的公寓。总之,他在洛杉矶的经历没有给他带来希望。

  当他回到家时,他发现公寓的灯和暖气都开着,琼·特赖埃斯特坐在椅子上,正在收听用调频播放的海顿早期创作的交响乐。
  她一看见他,立刻一跃而起,“感谢上帝!”她说,“我很担心你。”她弯下腰,捡起《旧金山新闻》报,“现在你看到这张报纸了。报道里没有提到你,查克。这是不是意味着因为你是亨特曼的雇员,你也被跟踪了?”
  “我不知道。”他说,关上公寓的门。就他了解的情况来看,中情局没有跟踪他,但是还是应该考虑一下,琼是对的。他走进厨房架上水壶煮咖啡,怀念起以前在这个时候,他会使用炉子的自动烹制咖啡电路,那个时候他还拥有玛丽——有了她,他可以把煮咖啡的事留给她去做,还有别的许多事情。
  琼出现在门口,“查克,我认为你应该给中情局打电话,和你那里的老相识谈一谈。比如你以前的上司,好吗?”
  他嘲讽地说:“你真是一个守法公民,对权威总是惟命是从——对吗?”
  他没有告诉她在危机时刻,当世界在他身边土崩瓦解时,他的冲动是去找邦尼·亨特曼,而不是中情局。
  “求你了,”琼说道,“而且我和朗宁·克菜姆爵士沟通过,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一直在听广播上的新闻,新闻里提到亨特曼组织中其他被捕的雇员的一些事情——”
  “让我单独呆一会儿。”他用颤抖的手取下一罐速溶咖啡,挖了一大茶匙放进杯子里。
  “如果你不与他们联系,”琼说,“那么我就没法帮助你了。所以我认为我最好是离开。”
  查克说:“你又能为我做什么?过去你为我做过什么?我敢打赌,我是你遇见的第一个在一天之内丢掉两份工作的人。”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查克说,“我要移民到阿尔法去。”他想,具体地说是到阿三星卫二号去。如果他能找到亨特曼——
  “那么中情局就是对的了。”琼说,眼睛里流露着愤怒,“亨特曼的组织被一个外星强国收买了。”
  “上帝。”查克厌恶地说,“战争已经结束很多年了!这些类似特务小说式的胡说八道让我烦透了。我受够了。如果我想移民,那么就让我移民。”
  “我应该做的是,”琼冷冰冰地说,“是逮捕你。我有武器。”她向他亮出了她随身携带的武器,它难以想像的小巧但是无疑是真的,“但是我不会那么做,我很同情你。你怎么将自己的生活弄得这么糟呢?朗宁·克莱姆爵士努力要——”
  “全怪他。”查克说。
  “他只是想帮助你,他看到你不能负起责任。”她的眼睛闪烁着,“难怪玛丽离开了你。”
  他叹息着。
  “你只是不愿意试,”琼说,“你已经放弃了,你——”她停下来,凝视着他。
  他也听见了,木卫三黏液人的思想从大厅传来。
  “里特斯道夫先生,一名男子正穿过大厅朝你的公寓走来。他带着武器,计划胁迫你跟他走。我不能判定他是谁或者他意欲何为,因为他安装了一种网格状的东西,相当于一个隔板罩在他头部,可以屏蔽精神感应。因此,他要么是个军方人士,要么是一个安全或情报部门的警察,要么是犯罪组织或卖国组织的成员。无论是什么情况,作好准备。”
  查克对琼说:“把你的小激光手枪给我。”
  “不。”她从皮套里掏出枪,把它对准公寓的门。她面庞清晰,精力充沛,很明显她头脑很清醒。
  “天啊,”查克说,“你会送命的。”他知道,他已经充分地预见到了,就好像他是一个先知,他猛然伸出手抓住激光枪,把枪从她手中拽出来。枪从他手中掉了下去,他和琼都扑向它,摸索着——他们碰在一起,琼喘着气,向厨房的墙壁摔去。
  查克的手指摸到了枪,他站起身,拿着枪……什么东西打在他手上,他感觉到一阵发热,手中的激光枪掉在地上,
  喀喀地滑走了。与此同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非常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里特斯道夫,如果你要是再捡那把枪的话,我就杀了她。”那个男人站在客厅里,他关上他身后的公寓门,向厨房走近了几步,把手枪的激光光束指着琼。
  他是个中年人,穿着一件质量低劣的用本土面料做的灰色外衣,还有一双奇异的古代风格的靴子。
  查克脑子里掠过一个印象:这个男人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异类生态系统,也许是另一个行星。
  “我想他是亨特曼派来的。”琼说着,慢慢站起来,“所以他很有可能会开枪。但是如果你觉得你可以早点拿到手枪的话——”
  “不,”查克立刻说,“我们都会死的。”然后他面对着那个人,“我早就想去找亨特曼了。”
  “好的。那个人说,向着门打了个手势,”这位女士可以留下来。我只要你,里特斯道夫先生。快走,别耽搁时间,我们的旅程很漫长。“
  “你可以找帕蒂·韦弗核实情况。”查克说着,就和那个中年男子一前一后,走向走廊。
  那个男人在他身后嘟囔着:“别废话了,里特斯道夫先生,你可真唠叨。”
  “比如说什么?”他停住,感到一种不祥的恐惧。
  “比如说你作为一个中情局的间谍打入我们的机构。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你愿意接受电视剧编剧的工作,你是在寻找邦尼的证据。那么你找到什么证据了呢?你看见了一个阿尔法人,那也是犯罪?”
  “不。”查克说。
  “就因为这个,他们打算要他的命。”拿着枪的男人说道,“他妈的,他们几年前就知道邦尼在阿尔法星系生活过。战争结束了。的确他和阿尔法星系有生意上的来往,可是商界中谁没有呢?可是他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大腕儿,公众认识他。我告诉你是什么让中情局决定对他下手,那就是邦尼的中情局模拟人谋杀什么人的剧本构思,中情局认为他要用他的电视节目来——”
  在走廊前方,木卫三黏液人,聚成黄色巨大的黏液堆出现了,它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它是从自己的公寓里流出来的。
  “让开。”拿着枪的男人说。
  “对不起。”查克听见朗宁·克莱姆爵士在想:“我是里特斯道夫先生的同事,我不允许你把他强行带走。”
  激光枪束尖叫着打响了,一束细细的红色光束从查克身边穿过,消失在黏液人的正中。黏液人在一声撕裂声中蜷缩了,它的身体喷着烟,干枯成一团裹着外皮的黑糊糊的黏液,走廊的木地板也被烧焦了。
  “走。”拿枪的男人对查克说。
  “他死了。”查克说,他简直不能相信。
  “它们还有很多,”拿枪的男人说,“在木卫三上。”他肥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一副警觉的样子,“我们进了电梯,按上升的按钮。我的飞船在楼顶,那片空地可真小。”
  查克麻木地走进电梯,拿着枪的男人跟着他,没过多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楼顶,走进雾蒙蒙的寒夜。
  “告诉我你的名字,”查克说,“只是你的名字。”
  “为什么?”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再找到你,因为你杀死了朗宁·克莱姆爵士。”迟早他会以牙还牙的。
  “很高兴告诉你我的名字,”那个人边说边把查克赶到停在那里的飞船里,飞船的着陆灯发出耀眼的光,发动机轰鸣着,“阿尔夫·彻里根。”他说着,坐在了控制台前。
  查克点点头。
  “喜欢我的名字吗?你觉得它很可爱吗?”查克注视着前方,沉默着。
  “你不说话了。”彻里根观察着他,“太糟了,因为你和我还要呆在一起,直到我们抵达月球的布拉赫城。”他伸出手猛地启动了这架飞船的自动导航系统。
  在他们下面,飞船冲跳着,但是并没有起飞。
  “在这儿等着,”彻里根说,向查克晃了晃他手中的激光枪,“别碰控制台。”他拉开飞船的舱口盖,气急败坏地探出头去,在黑暗中仔细查看,是什么妨碍了飞船起飞,“这玩意儿可真差劲。”他说,“是通到后管的外置排水管——”他的话音停止了。他飞快地回到飞船里,然后用激光枪发射光束。
  透过屋顶的黑暗,一道激光束穿过敞开的舱门射中了他。彻里根扔掉他的武器,靠在机舱壳上,抽搐着,扭动着,像一头受伤的动物般萎缩下去。他的嘴大张着,他的眼睛污浊而模糊。
  查克弯下腰,捡起那把激光枪,向外张望,想看看是谁在黑暗中。
  原来是琼,她跟着他和彻里根穿过走廊,乘着人工紧急电梯追着他们来到屋顶平台。他在飞船上向她致意,有点犹豫。彻里根犯了一个错误,他不知道琼是一个武装警察,而且谙于应付各种紧急情况。甚至连查克也很难相信她的动作如此迅速,第一枪击中了飞船的导航系统,然后,第二枪击毙了阿尔夫·彻里根。
  “你要下来吗?”琼问道,“我没有打中你吧?”
  “我没事。”查克说。
  “听着,”她靠近飞船的舱门,看着那个弯垂的躯壳,这个躯壳刚才还是阿尔夫·彻里根,“我能让他起死回生。记得吗?你想让我那么做吗?查克?”
  他考虑了一会儿,他想起了朗宁·克莱姆爵士。因为这个,他摇了摇头。
  “那取决于你。”琼说道,“我会让他保持死亡状态,我不想那么做,但是我能理解。”
  “爵士他怎么样了?”
  “查克,对他,我无能为力了。太迟了。已经超过5分钟了。我只能在救他和帮你之间作出选择。”
  “我想如果你……那会更好的。”
  “不,”琼坚决地说,“我的选择是对的。你会知道为什么的。你有放大镜吗?”
  他惊讶地说:“没有,当然没有。”
  “在飞船的维修箱里找一找,还有控制台下面的储藏层。有一些修理飞船微型电路的小型工具……你会在找到一把高倍放大镜。”
  他打开舱门,盲目地按照她的提示到处摸索。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触到了一把珠宝匠用的高倍放大镜,他拿着它,从飞船上跳下来。
  “我们到楼下去。”琼说,“去他那儿。”
  过了一会儿,他们在那一堆枯萎的灰烬边俯下身子,那曾经是他们的同伴,木卫三黏液人。
  “把放大镜戴在眼睛上。”琼命令他,“在四处仔细找一找。尤其是在那一堆地毯。”
  “找什么?”
  琼说:“他的孢子。”
  他吓了一跳:“他还有机会——”
  “他们一旦受到攻击,他们的孢子化就自动开始了,希望这个过程已经在瞬间完成了。它们是褐色的圆球,极其微小,可以用放大镜发现它们,肉眼当然看不到它们。你找的时候,我要去做一些培养菌。”她消失在查克的公寓里。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趴下来,在走廊的地毯上找朗宁·克莱姆爵士的孢子。
  当琼回来时,他已经在手掌上放着七个微小的球体,在放大镜片下,它们呈褐色,平滑而有光泽,这些无疑就是孢子,他是在黏液人的遗体旁找到的。
  “它们需要泥土。”琼看着他把那些孢子撒进她从厨房里找来的量杯里,说,“还需要湿气,还有时间。要找至少20个孢子,因为不是所有的都能存活。”
  最后他终于从肮脏破旧的地毯上一共找到了25个孢子。它们被放进了量杯,然后他和琼下到大楼的底层,来到后院。在黑暗中,他们抓了一把土,把疏松的黑土放进了量杯。琼找了一截胶皮管,在泥土上喷了一些水珠,然后用聚乙烯薄膜纸封上量杯,防止空气进入。
  “在木卫三,”她解释说,“大气温暖而厚密。我能为促进孢子生长的正常条件所做的就这些了,但是我想它会有作用的。有一次,朗宁·克莱姆爵士告诉我,在危急的情况下,木卫三人曾经在地球上完全暴露的空气条件下成功地由孢子繁殖,所以希望我们能成功。”
  她和查克一起回到大楼,小心翼翼地拿着杯子。
  “要过多长时间我们才能知道?”他问。
  “我不知道。最短两天,或者——曾经发生过这种情况——最长一个月,这取决于月相。”她解释道,“听起来像是迷信,但是这个星球会影响这些孢子的活化过程。所以别管它了,你越不管它越好。我们可以翻翻。今晚的报纸。”他们升到他公寓的地面。
  “新的黏液人能记得多少?”他迟疑地问道,“在黏液人的下一代身上,它们还能记得我们和这儿曾经发生的事吗?”
  琼一边坐下翻阅着晚报,一边说:“那完全取决于他行动有多快。如果这些孢子来自他的——”她合上报纸,“孢子的反应大约需要几天的时间。”
  “如果我把它们带离地球的话,不受月球的影响,”他问,“会发生什么?”
  “它们仍然会生长,但是会用较长的时间。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如果亨特曼团伙要派人来找我,”查克说,“而这个人又被我们干掉了——”
  “是的,当然。”琼表示同意,“一旦他们发现我们结果了第一个,他们会派另一个来,也许就在几小时之内,而且他可能在他身上某个地方安装了死亡信号装置。一旦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他们就会得到信息。我想你是对的,你应该尽快离开地球。但是怎么离开呢,查克?要真正消失的话,你必须要有物力、钱和支援,但是你没有,现在你根本没有收入来源。你有存款吗?”
  “玛丽手里有一个联名账户。”他说,陷入沉思。他坐下来,点着一枝烟,“我有一个主意,”他终于说出口,“我要试试看,最好你别听到。你明白吗?我是不是看上去很神经质,很可怕?”
  “你只是有些焦虑,你这样是正常的。”她站起来,“我要到走廊里去,我知道你要打一个电话。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要与罗斯警察局联系,让他们来处理我们楼顶上飞船里的那个人。”然而她在公寓的门口徘徊着,“查克,我很高兴我能阻止他们带走你,我差点没成功。飞船的目的地是哪里?”
  “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宁愿不告诉你。”
  她点点头,关上了身后的房门。现在他是一个人了。
  他立刻给旧金山中情局办公室挂电话。一番周折之后,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他以前的上司,杰克·埃尔伍德。他在家里,正和家人在一起,埃尔伍德不耐烦地接了电话,连看一眼谁打来的电话都不情愿。
  “我要和你谈一笔交易。”查克说。
  “一笔交易!我们认为是你直接或间接地向亨特曼提供了情报,所以他才有机会溜掉。事实难道不就是如此吗?我们甚至知道你是通过谁干的:圣莫尼卡的那个女演员,亨特曼现在的情妇。”埃尔伍德皱起眉头。
  对查克来说,这可是个新消息,他还没有意识到帕蒂·韦弗有这回事,不过现在这些已无关紧要,“我想和你,正式名称为中情局做笔交易,”查克说,“是这样的,我知道亨特曼在哪儿。”
  “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我奇怪的是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了。为什么,查克?是不是亨特曼幸福家族中发生内讧,而你成了局外人?”
  “亨特曼家族已经派来了一个杀手,”查克说,“我们阻止了他,但是还会有一个接一个的杀手,直到亨特曼抓住我。”他没有费力地向埃尔伍德解释他目前的困境。他的老上司是不会相信他的,而且不管怎样,他要求是不会变的,“我告诉你亨特曼藏在哪儿,作为交换,我要求得到一艘中情局的飞船,那种可以来往于星系之间的飞船,那种小型军用驱逐飞船。我知道你有几艘,你能拨出一艘,而且你能得到一些极其有价值的东西。”他又补充说,“而且最终我会归还飞船的,我只是想借来一用。”
  “听上去你确实要逃跑。”埃尔伍德敏锐地说。
  “是的。”
  “好的。”埃尔伍德耸耸肩,“我相信你,为什么不呢?而且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告诉我亨特曼在!5个小时之内我会给你搞到飞船。”也就是说,查克意识到,直到他们有机会核查了我的消息之后,才会给我飞船。如果没有发现亨特曼,他们就不会给我飞船,那样我就白等了。但是根本无望让那些中情局的官僚以其他方式来处理这件事,那就是他们的公干——生命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场十足的纸牌游戏。
  他屈服了,说:“亨特曼在月球的布拉赫城。”
  “在你的公寓里等着,”埃尔伍德立刻说,“飞船会在今天凌晨两点到你,如果可以的话。”他看着查克。

  查克挂断了电话,走进起居室,从咖啡桌边缘捡起他那只已经熄灭的香烟。哎,如果飞船没来的话,那么一切都完了。他束手无策,没有退路。也许琼·特赖埃斯特会再次救他,甚至也许会在亨特曼的杀手杀掉他以后让他起死回生……但是如果他还呆在地球上的话,最终他们会发现他,于掉他,至少会抓住他。现在的侦察设备简直是神通广大。如果时间充足的话,只要目标还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他们最终会发现他的。但是月球不像地球,那里有大片未知的地区,在那里侦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另外,还有一些卫星和行星,它们很遥远,要想在这些星球上发现他简直不可能。
  阿尔法星系就是这样的地方。比如说,阿尔法三号和它的几颗卫星,包括二号卫星。乘坐一架中情局超光速飞船,用不了几天他就可以到达
  那里,就像玛丽和她那一帮人一样。
  他打开通向走廊的房门,对琼说:“好的,我打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已经完了。”
  “你要离开地球吗?”她的大眼睛黑黑的。
  “等着看吧。”他坐下来,决定等下去。
  琼小心地把装着朗宁·克莱姆爵士孢子的量杯放在查克沙发的扶手上,“我把这些给你。我知道你想要它们。他为你献出生命,因此你对他负有责任。让我告诉你当这些孢子恢复活性以后怎么办。”
  他取来纸和笔,记下了她的指示。
  几个小时以后,罗斯警察局来到现场,拖走了楼顶上的死人,琼·特赖埃斯特也离开了。他意识到他做了些什么。现在看来邦尼·亨特曼是对的,他已经向中情局出卖了亨特曼,但是他那样做是为了救自己的命。然而,很难让亨特曼认为他做的是对的,亨特曼也要救自己的命。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他独自呆在公寓里,继续等着中情局的飞船,一只很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飞船。那又怎么办呢?如果这样,他决心要坐在这儿等着其他的什么,等着亨特曼组织派来的另一个杀手。我的生命快到头了。
  见鬼,这次等待怎么这么长。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十章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微微鞠躬之后说道:“我们建立了sine quonon①议会,它拥有这个世界的所有权力,一种任何人都不能颠覆的终极形式的主权。”他纯粹出于冷冰冰的礼貌,为地球上来的心理学家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拉出一把椅子。
  她稍稍微笑了一下,坐了下来。他觉得她看上去很疲惫,她的微笑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①sine quo non:拉丁语,意为“绝对必要的”,“不可缺少的”。
  议会的其他成员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向里特斯道夫博士做着自我介绍。
  “霍华德·斯特劳,曼斯人。”
  “雅·雅各布·斯明,”斯明无法抑制他那低能的傻笑,“希布人,就是你们的飞船降落的地方。”
  “安妮特·戈尔丁,波利人。”她有一双机警的眼睛,笔直地坐着,盯着这个闯入到他们生活中来的女心理学家。
  “英格丽德·希布勒,一,二,三,奥布·科姆人。”
  里特斯道夫博士说:“那可能是——”她点了点头,“是的,当然。极度强迫性精神病。”
  “奥马尔·戴蒙德,我想让你猜猜我是哪个家族的。”戴蒙德冷冷地朝四周张望,似乎缩回到他自己的小世界里去了,这使得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很恼火。这不是一个适合个人活动的时间,即便是有什么神秘的任务。此时此刻,他们需要联合成一个整体,否则就会乱成一锅粥。
  德普人以一种空虚而绝望的声音说:“蒂诺·沃特斯。”他努力想多说些什么,但是放弃了。浓重的悲观主义情绪和彻底的绝望使他不堪重负,他坐下去,又垂下视线,令人怜悯地抽搐着摸着前额。
  “你知道我是谁,里特斯道夫大夫。”贝恩斯说,一边把放在他面前的一份文件弄得乱响,那是他们的宣言,是议会代表们的共同努力的成果,“谢谢您来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变得沙哑。
  “谢谢你们允许我来。”里特斯道夫大夫说,她的语气很正式,但是贝恩斯觉得带有明显的威胁的口吻,她的眼睛毫无光泽。
  贝恩斯说:“你要求允许你访问甘地镇之外的其他定居点,你还特别要求允许你视察达·芬奇高地。我们已经讨论了你的请求,我们决定驳回你的请求。”
  里特斯道夫大夫点点头:“我明白了。”
  “告诉她原因。”霍华德·斯特劳大声说道。他的脸色很难看,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这个来自地球的女心理学家。他对她的恨意充满了房间,连整个气氛都受到感染。加布里埃尔·贝恩斯感到他好像要被这种氛围窒息了。
  里特斯道夫博士抬起手,说:“在你们向我宣读你们的宣言以前,请等一等。”她一个接一个地环顾着他们,缓慢而镇定,完全是一种专业化的观察。
  霍华德·斯特劳用恶意回敬她的目光。
  雅各布·斯明立刻低垂下头,茫然地笑着,避开了她的目光。
  安妮特·戈尔丁紧张地抠着指甲上的角皮,脸色惨白。
  德普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别人观察,因为他一直没有抬头。
  斯基兹人奥马尔·戴蒙德,用一种亲切的庄严回答里特斯道夫博士的注视,然而贝恩斯猜想,在他的那副表情下面,其实是一种焦虑。戴蒙德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逃走一样。
  他发现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的身体很迷人,他毫无根据地猜想她没有带丈夫同来是否暗示着什么。实际上,她很性感。里特斯道夫博士的穿着与这次会议的目的有着一种不能言表的不和谐,她穿着一件非常女性化的外套,黑色的套衫和裙子,没有穿长袜,镀金的拖鞋里翘起精灵般的脚趾。贝恩斯看到,套衫确实是有点紧身,里特斯道夫夫人意识到了吗?他无从知道,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她的讲话转移到她那十分明显的乳房上,它们确实很小,但是非常有型。他喜欢它们。
  他想,不知这个女人,这个他猜测刚刚30出头,正处在身体和婚育的最佳阶段的女人,到这里是否是寻找事业成功以外的其他什么东西。他那强大而情感性的洞察力告诉他,里特斯道夫博士的个人精神和使命使她显得生气勃勃,她自己可能还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他想,身体有自己的方式,有时会与思想的意图背道而驰。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里特斯道夫博士可能仅仅想到她想穿这件黑色的套衫,而根本没有虑及其他。但是身体,和它内部构造完美的女性器官,却知道得更多。
  对此,他自己身体里机能相同的部分作出了反应,然而他是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想,也许这会变成我们这一方的优势,卷入这件事对我们而言可能不像对我们的对手那样是一个负担。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地又陷入了他设计好的防御立场中,他有许多习惯性的防御方案,这些方案不光是保护他自己,也是保护他的同事们。
  “里特斯道夫博士,”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平缓地说,“在我们允许你进入我们的几个定居点之前,我们几个家族组成的一个代表团会检查你们的飞船,看看你们是否载有武器。如果有的话,是什么样的武器。其他事情则连粗略考虑的必要都没有。”
  “我们没有武器。”里特斯道夫博士说。
  “尽管如此,”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我建议你允许我和这里另一名代表陪同你一起回到你们的基地。我这里有一份声明——”他把声明弄得哗哗作响,“声明要求你们的飞船在48个地球小时之内撤离甘地镇。如若你们不遵守的话——”他看了看斯特劳,斯特劳点点头,“我们会向你们开战,因为你们是敌人,未被邀请的侵略者。”
  里特斯道夫博士将语气缓和下来,低声说道:“我深知你们的理解力。你们长期生活在这里,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但是——”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她那美丽而智慧的眼睛果断地直面着他:“恐怕我必须让诸位注意一个会引起你们反感的事实,诸位,不论是个人或是你们全体,你们都是精神病人。”
  一阵紧张而漫长的沉默。
  “该死。”斯特劳说道,并没有特定的说话对象,“多年以前我们就消灭了那个鬼地方,那个所谓的‘医院’,那简直是一个集中营。”他的嘴唇扭动着,“那地方是用我们做苦工。”
  “很抱歉,”里特斯道夫博士说,“你们错了,它是一所合理合法的医院。在你们制定任何与我们有关的计划时,你们必须把这点认识作为一个因素加以考虑。我没有欺骗你们,我讲述的是清楚简单的事实。”
  “quid est veritas?”贝恩斯小声嘟囔着。
  “什么?”里特斯道夫博士说。
  贝恩斯说:“‘什么是事实?’你难道没有想过吗?大夫,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在这里已经克服了集体适应所产生的一些最初的问题,我们已经变得——”他打着手势,“适应,或者是你喜欢的其他词语……如果我们有能力获得适当的人际关系,就像你在这个议会厅里看到的一样。如果我们能够合作,我们肯定不是病人。除了集体工作能力外,你没有其他方法去考察。”他坐了回去,对自己的发言很满意。
  里特斯道夫博士小心翼翼地说:“应当承认,你们团结一致,反对共同的敌人……也就是我们。但是——我可以打一个赌,在我们到来之前和离开之后,你们会分崩离析,成为孤立的个体,互不信任,彼此恐惧,无法合作共事。”她微微笑了笑,这是一种消除敌意的微笑,但是她的微笑太智慧了,他无法理解。她的微笑使她机敏的陈述变得更突出了。
  她的确是对的,一语中的,他们在通常情况下并不能合作共事。但是——她也错了,这是她的错误。大概是为她的行为作辩护,她认为恐惧和敌视的责任都在议会。但是事实上,是地球人在展示他们的威胁战术,他们飞船的登陆就是一种事实上的敌对行为……如果这不是一种敌对行为,他们应该事先获得准许。地球人自己已经首先表明了他们的不信任,因此他们应单独为目前的互相怀疑负责。如果他们不希望这样,他们早就能够避免这种局面。
  “里特斯道夫博士,”他率直地说,“阿尔法商人如果想登陆,就和我们联系,获得许可,我们注意到你没有这么做。而且我们和他们在打交道的过程中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我们和他们有频繁的生意往来。”
  很明显他的回击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那个女人犹豫了,无言以对。在她思考的时候,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发出愉快和蔑视的声音,而霍华德·斯特劳也表现出无情的憎恨。
  “我们曾设想,”里特斯道夫博士终于开口了,“如果正式提出登陆要求,你们会拒绝我们。”
  贝恩斯笑了,他平静地说道:“但是你并没有尝试,你只是‘设想’。那么现在,当然,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
  “你们会允许吗?”她抢白道,声音坚定而威严,打断了他连贯的讲话。他眨着眼睛,不情愿地停下来,“不,你们不会允许。”她接着说,“而且你们都知道这一点。请现实一些吧。”
  “如果你们出现在达·芬奇高地的话,”霍华德·斯特劳说:“我们会杀了你们。事实上,如果你们不离开,我们也会杀了你们。而且下一艘企图登陆的飞船将根本不能落地。这是我们的世界,我们要同生共死。这里的贝思斯先生可以历数你们过去是怎样囚禁我们的,详细的内容都在他和我——以及这里其他人的帮助下起草的这份宣言里。开始读宣言吧,贝恩斯先生。”
  “25年前,”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开始了,“在这个行星上建立了一块殖民地——”
  里特斯道夫博士叹了口气:“我们了解你们各种各样的精神疾病——”
  “肮脏?”霍华德·斯特劳插嘴说,“你是说‘肮脏①’吗?”他从椅子上半站起来,脸因为极端的愤怒而变得青一块紫一块。
  【① 肮脏:英语中的“assorted”(各种各样)和“sordid”(肮脏)发音相似,因此霍华德·斯壮产生误解。】
  “我说的是各种各样。”里特斯道夫博士耐心地说,“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告诉我们,你们的军事行为会集中在曼斯人的定居点。换句话说,在癫狂症患者的定居地。从现在起四小时后,我们将拔营起寨,离开甘地镇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定居地。我们将在达·芬奇高地降落,如果你们与我们开战的话,我们将投入战斗部队级的地球武装。”她又补充道,“他们在离这儿大约半小时的地方待命。”
  房间里又是一阵紧张而漫长的沉默。
  安妮特·戈尔丁终于开口了,但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不管怎样,请读一读我们的宣言,加布里埃尔。”
  他点点头,又开始宣读起来,但是他的声音在颤抖。
  安妮特·戈尔丁可怜地哭了起来,打断了他的宣读:“你知道等着我们的是什么,他们又要把我们变成医院里的病人,末日来到了。”
  里特斯道夫博士感到很不舒服,说道:“我们将要给你们提供治疗。那会让你们相互之间感到放松,感到更多的自我。生活将变得更愉快,更自然,更有意义。而现在你们却这么紧张,这么恐惧。”
  “是的。”雅各布·斯明小声嘀咕起来,“我们害怕地球人会闯进我们的生活,又把我们像动物一样圈起来。”
  四个小时,加布里埃尔·贝恩斯想,并不长啊。他的声音颤抖着,重新开始宣读他们的联合宣言。
  对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姿态。他认识到,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他们了。
  会议结束后,里特斯道夫博士离开了,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向他的同事提出了他的计划。
  “你说什么?”霍华德·斯特劳质问道,言语中充满了傲慢的嘲笑,他的脸扭成一团,表现出嘲讽的神态,“你说你准备去引诱她吗?上帝啊,也许她是对的,也许我们确实应该住进精神病医院。”他坐回去,阴冷地喘息着。他已经厌恶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至于他再也做不出别的侮辱的动作了。他把这个工作留给了房间里的其他人。
  “你肯定只想到自己。”安妮特·戈尔丁终于开口了。
  加布里埃尔说:“我需要的是一个有足够的心灵感应能力的人告诉我我是否是对的。”他转向雅各布·斯明:“那个希布人圣徒,伊格纳茨·莱德伯,不是有一点心灵感应的能力吗?他是个万事通,天才的有超自然能力的人。”
  “我不知道,”斯明说,“但是你可以,你可以试一试萨拉·阿波斯托尔斯。”他向加布里埃尔·贝恩斯眨眨眼,得意地晃了晃头。
  “我给甘地镇打个电话。”加布里埃尔·贝思斯说,拿起电话。
  斯明说:“甘地镇的电话又坏了,已经坏了六天。你必须亲自去。”
  “无论如何你必须去那儿。”蒂诺·沃特斯说,他终于从他那无尽的绝望的沉睡中醒来了。看起来只有他有些被贝恩斯的计划打动了,“毕竟
  他是甘地镇的人,那里一切正常,孩子们还是不知道都是谁的孩子。现在他也许正在冥想之中。”
  霍华德·斯特劳喃喃地表示同意:“你很幸运,加比,女医生现在就在希布人当中,因为那一点,她应该会更好地接纳你。”
  “如果这是我们惟一能做的事,”希布勒小姐呆板地说,“我想我们真是死有余辜。我真的那么想。”
  奥马尔·戴蒙德指出:“宇宙拥有无限的方式来发挥它的潜能,谁也不能随便忽视这一点。”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没再说什么,甚至没有与安妮特道别,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大步走出议会大厅,沿着宽阔的石阶,走出这座建筑物,来到停车场。他的涡轮驱动车停在。现在,他要以75英里的低时速,赶到甘地镇。假定在路上不会发生什么事耽误的话,他估计自己会在四小时的最后期限内赶到。里特斯道夫博士已经乘坐火箭驱动艇返回甘地镇了,她已经在那里了。他诅咒着这个落伍的交通工具,但是他还不得不依靠它,别无他法。这就是他们的世界和他们为之奋斗的现实。重新成为地球文明中的一颗卫星,他们就可以得到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但是无论怎样这都不能弥补他们将失去的一切。最好以75英里的时速旅行,享受自由吧。啊,一句广告语而已,他想。
  然而这样的速度还是让人有点恼火。想想他的任务的重要性……无论议会是否同意他的提议。
  4小时20分钟后,他的身体因为旅行而极度疲惫,但是神志却相当警醒,甚至是有些激动,他来到甘地镇垃圾成堆的郊外。他闻到定居点飘来的恶臭,强烈的腐烂气味混合着无数小火堆散发出的刺激性的臭气。在旅途中他又有了一个新想法,所以在最后时刻他改变了方向——不是去萨拉·阿波斯托尔斯破烂的小屋——而是去找希布圣徒伊格纳茨·莱德伯。
  他发现莱德伯正在院子里笨手笨脚地修理一台锈迹斑斑的旧汽油发电机,身边围着他的孩子和猫。
  “我已经知道你的计划了。”莱德伯说,抬起手阻止加布里埃尔解释他的来意,“就在不久以前,在地平线上的血迹中可以找到它的踪迹。”“那么你明确地知道了我想请你干什么了?”
  “是的。”莱德伯点点头,“在过去,我曾经多次用它在很多妇女身上取得过成功。”他放下手中举着的锤子,踱进他的棚屋里,身后跟着那些猫而不是孩子。加布里埃尔·贝恩斯也跟在他后面,“然而你的念头一点儿也不强烈。”莱德伯带着责备地说,轻声地笑起来。
  “你能预见未来吗?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否能成功?”
  “我不是一个先知,其他人可能会预言,但是我保持沉默。请等一会儿。”在棚屋里的一间大房间里他停下脚步,那些猫在周围撒着欢眯眯地叫着。他把手伸到水池上方,拿下一个一夸脱的罐子,里面是些黑糊糊的东西。他拧开瓶盖,闻了闻,摇摇头,盖上瓶盖,把它放回原处,“不是这个。”他踱了几步,然后打开冰箱,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塑料盒子,挑剔地皱起眉头仔细看着。
  现在和他同居的妻子——加布里埃尔·贝恩斯不知道她的名字——从卧室里出来迟钝地看着他们两个,然后开始做自己的事。她穿着一件麻袋似的裙子,网球鞋,没有穿袜子,她那团肮脏而凌乱的头发堆在头顶脑后。加布里埃尔·贝思斯厌恶地把脸扭向别处。
  “哎,”莱德伯对那女人说,“那个罐儿在哪儿?你知道的,就是那罐混合物,我们那什么以前——”他打着手势。
  “在浴室里。”女人轻轻走过他们身旁,走到屋外去。
  莱德伯消失在浴室里,可以听见他在翻动着瓶瓶罐罐,最后他终于出来了,拿着一个装满的某种液体大玻璃杯,当他走动的时候,液体溢了出来,“就是它,”莱德伯说,张开嘴笑着,可以看见他掉了两颗牙齿,“你必须引诱她喝掉它。你怎么能做到呢?”
  那时,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并不知道他该怎么做,“到时候就知道了。”他说,一边伸出手接过那瓶春药。

  告别了莱德伯后,贝恩斯驱车来到甘地镇惟一的购物中心,把车停在这座有着圆顶的木制建筑前,油漆已经掉皮了,一大堆坑坑洼洼的罐头,大量的纸板箱乱丢在停车场和入口处。这是阿尔法商人清除废物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丢掉大量的次等品。
  在购物中心里他买了一瓶阿尔法白兰地,他坐回到自己的车上,打开它,倒出来一部分白兰地,加进去一些那个希布圣徒给他的肮脏的沉淀严
  重的春药。两种液体很好地混合在一起。他很满意。他重新盖好瓶子,发动起汽车,启程了。
  他想,这不是依靠他的自然能力的时候,就像议会已经指出的那样,他在这方面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但是如果他们想存活下来的话,他就必须具备杰出的自然能力。
  他毫不费力地就看见那艘地球来的飞船,它高高地赫然耸立在那里,在甘地镇的垃圾堆上闪烁着金属光泽。他一看见它,就立刻把车朝那个方向开去。
  一个全副武装的地球警卫,在距离飞船几百码的地方挡住他。他穿着一件灰绿色的制服,从上次战争以来这种制服已经很熟悉了。
  贝恩斯看见在附近的门廊里一只重型武器的枪口对准了他,“请出示你的身份证。”警卫说,警觉地仔细打量着他。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告诉里特斯道夫博士,一个最高议会的全权特使来了,要提出一个最终提议,这个提议可以使我们双方都避免流血。”他紧张地直挺挺地坐在汽车驾驶柄后面,直直的看着前方。
  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会面很快安排好了,“你可以去了,先生。”
  另一个地球人,也是一身戎装,佩带着枪支和勋章,引导着他步行走上通向飞船机舱的自动扶梯。他们上升,很快他就跌跌撞撞地沿着一个走廊寻找着32一房间,这使他感到愠怒。狭窄的墙壁让他很不安,他希望能够回到室外,在那里他可以呼吸。但是——现在太晚了。他发现了那个房间的门,犹豫了一下,他敲了敲了门。那个瓶子在他的胳膊底下轻轻地发出汨汨的声音。
  房门打开了,里特斯道夫博士站在那里,仍然穿着那件紧身黑套衫,黑色的裙子和精灵般的脚趾。她疑惑地看着他:“让我们看看,您是——”
  “贝恩斯。”
  “啊,佩尔人。”她有点是对自己说,“精神分裂症的妄想狂。哦,请原谅。”她的脸红了一下,“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来这里,”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是敬酒的。愿意和我一起喝一杯吗?”他走到她身边,走进她狭小的房间。
  “为什么干杯?”
  他耸耸肩,“那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他在自己的声音里加入了少许适量的刺激的语调。
  “你们打算让步吗?”她的声音很尖利,富有穿透性。她关上门向他走去。
  “来两杯,”他用一种顺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好吗,医生?”他从纸袋里拿出那瓶阿尔法白兰地——还有与之格格不入的添加物,开始打开瓶盖。
  “我想你们确实作出了明智之举。”里特斯道夫博士说道。当她忙来忙去寻找酒杯时,她看起来异常美丽。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是一个好兆头,贝恩斯先生,的确如此。”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看上去仍然是一副失败的模样,他很忧郁地把酒杯斟满。
  “我们可以在达·芬奇高地登陆了?”里特斯道夫博士问,一边拿起酒杯啜饮着。
  “哦,当然。”他无精打采地表示同意,他喝了一小口,那味糟透了。
  “我将通知我们小组的安全人员,”她说,“马吉布姆先生。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突然安静下来。
  “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有一些奇怪的——”里特斯道夫博士皱起眉头,“我身体深处有点心绪不宁。如果我不知道——”她看起来很困窘,“没关系,先生,您是叫贝恩斯先生吗?”她急促地饮着杯中的酒,“我突然感觉到很紧张,我猜我是太焦虑了。我们不想看到……”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她走到小房间的角落,坐在那里的椅子上,“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她站起来,让酒杯从手中掉落,疾步走向远处墙上的一个红色按钮。
  当她走过他的时候,他揽住了她的腰,阿三星卫二号家族议会的全权代表动手了。不管结果如何,他们为了生存奋斗的计划就这样实施了。里特斯道夫博士咬着他的耳朵,几乎撕裂了耳垂。
  “嘿。”他无力地说。
  然后他说:“你在干什么?”
  之后他又说:“莱德伯调制的东西可真有效。”
  他又补充道:“但是我的意思是,任何事情都得有个限度。”时间在飞逝,他喘着气说:“至少应该是这样的。”

  有人在敲门。
  里特斯道夫博士微微站起身,叫道:“走开!”
  “我是马吉布姆。”走廊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里特斯道夫博士一跃而起,从他怀里挣脱,跑到门边,锁上门。她猛地转过身,带着凶狠的表情向他冲过来——他觉得她似乎径直朝他冲过来。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她的猛扑。
  但是这可以为他们带来他们想要的,满足他们的政治要求吗?
  贝恩斯把她压倒在地板的一点上,左边是她一堆零乱的衣服,贝恩斯用低沉的声音说:“听着,里特斯道夫博士——”
  “玛丽,”这时她咬着他的嘴,牙齿使劲地咬着他,发出格格的声音。他痛苦地退缩着,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这一下,他可犯了大错。因为就在那一霎那,他的身子倾斜了,然后他不知怎的被玛丽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她尖利的膝盖插入了他的腰部,她的手指放在他的耳朵上方,揪住他的头发,向上拽着,好像要把他的头从脖子里拽出来一样。就在那时——他挣扎着虚弱地呼叫着:“救命!”
  然而,门外的那个人显然已经离开了,没有人回答。
  贝恩斯认出墙上那个玛丽·里特斯道夫曾经打算去按的那个红色按钮,但是现在,毫无疑问,一百万年她也不会去按——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朝红色按钮的方向扭动着。
  他永远也做不到。
  使我恼火的是,他后来绝望地想,这样做,在政治上议会也根本不会得到什么利益。
  “里特斯道夫博士,”他喘息着恼怒地说,“让我们理智一些。看在上帝分上,让我们谈一谈,好吗?求求你。”
  这一次她咬他的鼻尖。他感到了她尖利的牙齿碰在了一起。她笑起来,那是拖长的带着回声的笑,让他不寒而栗。
  在那似乎无休止的漫长时间里,除了撕咬,他们之间谁也无法说话。他最终认识到,他会被咬死的,而且他对此无能为力。他感觉到他好像激起了、遭遇到了宇宙的性欲,那是一种本能而又无穷无尽的力量,这种力量把他固定在地毯上,使他根本不可能逃脱。如果什么人能够闯进来,比如说一个武装警卫——
  “你知道吗,”浑身湿漉漉的玛丽·里特斯道夫抵着他的脸颊耳语着,“你是世上最美的男人!”她轻轻地后退了一下,坐在了他的大腿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他看到了他的机会,滚到一边,抓着,爬着,冲向那个按钮,疯狂地摸索着,按下了按钮:叫人来,任何人都可以——地球人或者不是地球人。
  她喘着气,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他的头撞在一个金属柜上,他呻吟着,失败和毁灭的黑暗湮灭了他——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让他经历过这样的感觉。
  玛丽·里特斯道夫笑着,将他滚来滚去,然后又一次猛扑在他身上。她赤裸的膝盖重新插进他的身体,她的乳房在他脸上晃荡着,她的双手钳住他的手腕让他平躺着。当天色完全变黑时,他发现她显然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真的有知觉。最后的一个念头闯入到他的大脑里,这是他最终的决定。
  不管用什么方式,他一定要报复那个希布圣徒伊格纳茨·莱德伯。即使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的行动。
  “哦,你真可爱。”玛丽·里特斯道夫的声音,在他左耳四分之一英寸的地方响起,声音震耳欲聋,“我简直想把你吃掉。”她浑身颤抖,好似暴风雨般剧烈地起伏波动,又好似大地表层的震颤。
  他昏过去的时候,他恐惧地感到里特斯道夫博士才刚刚开始,而且莱德伯的制剂不能解释这一点,因为制剂并未对他产生同样的效果。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和那个希布圣徒的制剂使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内心里已经存在的某种东西暴露了出来。如果那个化合物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是所谓的催情剂,而不是一个毫不含糊的死亡剂的话,他将感到很幸运。
  他并没有真正丧失知觉。因此他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抓住他的那个动作正逐渐消退。人为因素产生的旋风减退了,最终归于平静。然后——他被一种他无法知晓的力量从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房间的地板上移开,移到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地方。
  我希望我死了,他自言自语道。很明显最后的宽限期已经慢慢流走了,地球人的最后通牒已经到期,而且他没有能够阻止这个结果的发生。

  他在哪儿呢?贝恩斯谨慎地睁开眼。
  黑夜。他躺在室外,头上是满天星斗,身旁耸立着一个大垃圾堆,那是甘地镇的希布人定居点。他疯狂地张望着——哪里还有地球飞船的影子。所以很明显它已经飞走了,而且已经在达·芬奇高地着陆了。
  他打了一个冷战,无力地坐起来。上帝!他的衣服在哪儿?她难道连衣服也不愿意还给他吗?这可真是个一无所获的结局。他又躺下来,闭上眼睛,用单调的声音诅咒着自己……他,佩尔人在最高议会的代表。这太过分了,他愤恨地想。
  他右边传来的噪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又睁开眼睛,这次他机警地凝视着。一辆古旧的老爷车轰隆隆地朝他开来。现在他辨认出来了,这是灌木丛,是的,他意识到,他被扔进了灌木丛,实践了那句古老的格言。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把他降到了一个民间谚语中的角色的地位。因为。这个,他憎恨她。但是他对她的恐惧却比憎恨更强烈,而且没有改变。向他开来的不过是一辆典型的希布人的内燃发动机汽车,他能分辨出它那黄色的车灯。
  他爬起来,站在甘地镇郊外模糊不清的希布人修建的牛道中间,挥舞着手臂示意那辆车停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希布人司机拉长了干枯的声音问道,他虚弱到了极点,以至于丧失了警惕。
  贝恩斯走近车门,说道:“我被攻击了。”
  “哦!太糟了。还拿走了你的衣服?进来吧。”希布人在他身后砰地关上车门,但是它又嘎吱嘎吱响地开了,“我会把你带到我的住处。给你拿些穿的。”
  贝恩斯严肃地说:“我更希望你能送我到伊格纳茨·莱德伯的棚屋去。我想和他谈一谈。”
  但是如果性欲原本就隐匿在那个女人内心,他怎么可以责难那个希布圣徒呢?没人能够预料到这个结局。而且如果通常情况下它能够用这种方式来对女人起效的话,莱德伯可能也早就停止使用它了。
  “伊格纳茨·莱德伯是谁?”希布人司机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问。
  在甘地镇人们很少互相交流。贝恩斯知道,这是一个症状。这个症状确实证明了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对他们所有人下的结论。他打起精神,尽可能地描述着希布圣徒棚屋的位置。
  “哦,是的,”司机说,“那家伙养着好多猫。我几天前撞死了一只。”他偷偷笑起来。
  贝恩斯闭上眼,叹息起来。
  不久他们就停在希布圣徒昏暗的木屋前面。司机砰地打开车门,贝恩斯艰难地爬出来。他的每一个关节都疼痛不已,疼痛来自于玛丽·里特斯道夫在情欲支配下施加给他的无法承受的千万次的啮咬。他在汽车前灯闪烁的黄色灯光里,一步一步穿过凌乱的院子,找到木屋的门,推开那些挡住去路的猫群,敲着房门。
  伊格纳茨·莱德伯看着他,笑得摇晃起来,“你度过了怎样的一段时光啊——你浑身都在流血。我给你拿一些什么东西穿,埃尔西大概会有一些药,治疗这些咬伤或是什么别的……看起来她用剪铁皮的剪刀来折腾你。”他咯咯地笑着,拖着脚走到屋子后部的什么地方去。一群野孩子盯着站在燃油加热器旁边暖身子的贝恩斯,他对他们视而不见。
  过了一会儿,莱德伯的同居妻子在那些咬伤上敷上膏药——这些伤集中在他的鼻子、嘴和耳朵上。
  当莱德伯拿出来虽然破烂但是还算干净的衣服给他的时候,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我已经把她搞清楚了。很明显她是用嘴巴来实施性虐待那种人。问题就出在这里。”他清醒地认识到,玛丽·里特斯道夫是病人,和阿三星卫二号上的人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个病还在潜伏期。
  莱德伯说:“地球人的飞船飞走了。”
  “我知道。”他现在开始穿衣服。
  “有一个幻象,”莱德伯说,“我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看到它。另一艘地球飞船要到来。”
  “一艘战舰,”贝恩斯猜测着,“来攻占达·芬奇高地。”他怀疑地球人是否会走极端,以心理治疗的名义,用氢弹袭击曼斯人的定居点。
  “这是一艘小巧的快速追逐舰,”莱德伯说,“我的那种与原生力有关的心理显示指出,它像一只蜜蜂一样急速下降,在靠近波利人定居点附近的哈姆雷特村降落。”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立刻想到了安妮特·戈尔丁。他向天祈祷希望她平安无事,“你有什么交通工具吗?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可以回到阿道夫维尔!”他自己的车也许就停在地球飞船原来占领的地方。该死,他可以从这儿走到那里去。而且他决定不回他自己的定居点,而是驱车去哈姆雷特村,以确认安妮特没有遭到强暴,没有被毒打或者是被激光枪击中。如果她受到任何形式的伤害——
  “我欺骗了他们,”他对莱德伯说,“我告诉他们我有一个计划——他们依赖我,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我是佩尔人。”但是他还没有放弃。他的佩尔人的大脑有的是灵活生动的计谋。他一直都将计划着如何击败敌人,直到他走进坟墓。
  “出发以前,你应该吃点东西,”莱德伯的女人建议说,“这儿还有一些剩下的炖腰子。我原来打算喂给猫吃,但是很高兴你吃掉它。”
  “谢谢。”他说,强忍着不作呕。希布人的饭菜可不是那么让人期待的。但是她说得对,他需要恢复一下体力,否则他就会在路上死掉。想想在他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而他竟然没有死,这可真是让人惊叹。
  吃过饭后,他向莱德伯借了一个手电筒,感谢他给了他衣服、膏药和饭,然后出发步行穿过甘地镇狭窄、弯曲、塞满垃圾的街道。幸运的是,他的汽车还停在他停车的地方。希布人和地球人都没有用车拖走它、锯坏它或是将它弄碎。
  他钻进车里,驾车离开甘地镇,向东朝哈姆雷特村的方向驶去。车子又一次以可怜的75英里的时速前进,穿过定居点之问空旷、暴露的旷野。在他心中生起一种可怕的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紧迫感。达·芬奇高地已经被入侵了,也许已经陷落了,还剩下些什么呢?没有了曼斯家族奇异的力量,他们怎么能够存活下来呢?也许这艘小飞船意味着什么……有没有可能是一丝希望呢?至少它是意想不到的。然而在可以预想的范围里,他们没有机会,命中注定必遭灭顶之灾。
  他不是一个斯基兹人,也不是一个希布人,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幻象,虽然很模糊。他的幻象是关于那一个极小的可能性的,是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他的第一个计划已经成为泡影,但是仍然还有这个计划。他相信这个计划,而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十一章

  安妮特·戈尔丁走在从阿道夫维尔的最高议会回家的路上,会议上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地球人的最后通牒到期,而且敌人已经开始进攻达·芬奇高地,她想到了自杀。降临在他们身上的灾难对于他们来说是无法抵抗的,甚至连曼斯人也不例外。怎么能反对一个刚刚打败了整个阿尔法帝国的行星提出的要求呢?
  很明显毫无希望。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而且愿意屈服于它。我就像蒂诺·沃特斯一样,她一面暗自思虑,一边留神地看着前面黑暗的路,她的车灯照在连接哈姆雷特村和阿道夫维尔的塑胶带上。到了紧要关头,我宁愿选择不去战斗,我宁可放弃:这就是我的愿望。
  当她认识到自己这样想时,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觉得我不得不钦佩曼斯人,她想。我崇拜那些与我不同的人。我不够强硬,不够特立独行,也不够顽强。但是从理论上说,我是个波利人,因此我可以做这样的人,也可以变成任何一种人。但是相反——
  这时,她看见在她的右边,一道火箭减速器排出的废气拖在夜空中。一艘飞船正降落在一处十分靠近哈姆雷特村的地方。实际上如果她沿着自己的路线前进的话,就会遭遇到它。她立刻体验到力量相当而又互相对立的两种情绪,这是典型的波利人的特征。惧怕使她抖缩,但是好奇心,一种混杂着渴望、期许和兴奋的好奇心,驱使她加速前进。
  然而,在她到达那艘飞船以前,她的恐惧感占了上风。她放慢车速,把车开到软软的沙砾堆的斜坡上,关掉发动机。汽车静静地向前滑行着
  停了下来,她关掉车灯,坐在车里,听着夜晚的声音,不知道该怎么做。
  从她坐的地方她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飞船,一盏灯光时不时地在飞船近旁闪烁,有人在做着什么。也许是地球士兵,准备进攻哈姆雷特村。但是她听不见任何声音,而且那艘飞船也不大。
  当然她也带着武器。每一个议会代表都必须带着武器,尽管希布人的代表经常忘记。她把手伸进汽车的杂物箱里,找出那把老式的铅弹手枪。这把枪她从来没有用过,而且她也很难相信她或许马上就会用到它。但是现在看起来她别无选择。
  她悄悄地潜行,经过低矮的灌木丛,很快就到了飞船降落的地方。她吃惊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她看见了一缕灯光,飞船底部附近的那个人还在继续工作。
  那是一个男人。他专心致志地用铲子挖坑,干得非常卖力。由于他聚精会神,脸都皱在一起,大汗淋漓。然后他又忽然急匆匆地返回飞船。当他再次出现时,手里拿着一个纸盒。他把盒子放在坑的旁边。灯光照进了纸盒里,安妮特·戈尔丁看见五个湿漉漉的柚子状的圆球在微弱地跳动着。他们活着。她认出了那是木卫三黏液人的新生原组织。她曾经在科教录像带上看见过他们的图片。那个男人肯定是在掩埋,在土壤中他们会快速生长,生命循环会很快自我完成。那个男人之所以这样急,是因为那些球状物可能就要死了。
  “你永远也无法及时地把他们埋进地里。”她说。
  这样做,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实际上.其中一个球体已经暗淡和凹陷下去,在他们眼前枯萎了,“听着,”她靠近那个继续用小铲子挖坑的男人,“我来把它们弄湿,你有水吗?”她在他身边弯下腰,等着他的回答,“他们真的快不行了。”
  显而易见,他也明白这一点。
  那个男人声音沙哑地说:“到飞船里拿一个大容器。你会看见一个水龙头,上面有标记。”他把那个枯萎的球体从他的同伴里拿出来,轻轻地放进坑里,用手指把泥土揉碎弄松,覆盖住他。
  安妮特走进飞船里,找到了水龙头,然后又找到一只碗。
  她拿着一碗水走出飞船,把水撒在那些快速腐败的球体上面,富有哲理地想到这就是菌类生长的方式: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出生,成长,甚至死亡。也许他们是幸运的。他们的生命短暂,但却骄傲地度过一生。
  “谢谢你。”那个男人说着拿起第二个球体——现在他已变得湿润了——开始把他埋进土里,“我不期望能全部挽救他们。孢子在我的旅途中发芽了,我没有地方来放这些植物,我只有一个为体积细微的孢子准备的瓶子。”他把那个坑加大的时候,很快地瞥了她一眼,“戈尔丁小姐。”安妮特蹲在装球体的盒子旁边说:“你怎么认识我,而我以前却从来没有见过你。”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那个男人神秘地说。
  第一个埋下去的球体已经开始生长了。借着手电筒的光,安妮特看见当那些球体的直径急速增长的时候,地面在抖动、鼓起、震颤着。那是一个奇怪而又有趣的景观,她笑了起来,“对不起,”她为此向他道歉,“你跑来跑去,匆匆地把他们埋进地里,现在又看着他。不一会儿他就会和我们一样大了,而且可以走动了。”她知道黏液人是惟一可以活动的菌体。正因为如此,她对他们有着强烈的兴趣。
  “你怎么会对他们这么了解?”那个男人问她。
  “有好多年,我无所事事,只有自学。在那个你们叫作医院的地方……不管它叫什么,反正在它被夷为平地以前,我弄到了一些生物学和动物学的录像带。当一个木卫三黏液人完全成熟的时候,他会非常聪明,你甚至可以和他对话,是真的吗?”
  “比那还聪明。”男人迅速地放入另一个球体。在他的手中他像果冻一样颤动着,很柔软。
  “多么奇异啊,”她说,“那真是让人兴奋极了。杲在这儿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真的很值得,你不喜欢这一切吗?”她说着,跪在盒子的另一边,看着他干活,“夜晚的味道,空气,动物发出的声音——很小的动物,青蛙的欢呼声,蟋蟀的铃声在四周回荡,还有这儿,让这些菌体生长,而不是看着他们死去。你真是一个仁爱的人。我能看出来。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斜着眼瞥了她一下:“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记住你。”
  “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所以我能记住他。”他说。
  现在只有一个球体还没有放进去。第一个已经开始鼓胀起来,露了出来。她发现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复合球体,现在,正黏合成一大团。
  “但是,”男人说,“我问了他的名字,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他没有说完,但是她已经明白了,“我的名字是查克·里特斯道夫。”他说。
  “你和里特斯道夫博士有亲戚关系吗,就是那艘地球飞船上的心理学家?是的,你一定是她的丈夫。”她对此很肯定,事实明摆着是这样。她想起了加布里埃尔·贝恩斯的计划,于是用手捂住嘴,淘气地、兴奋地咯咯笑起来,“哦,”她说,“要是你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你应该记住另一个名字,她想,那就是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她不知道加比用做爱的办法来引诱里特斯道夫博士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但是她感觉到他的计划已经失败了。但是对加比来说,那可能是,甚至现在仍然是一件乐事。当然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因为里特斯道夫先生来了。
  “你叫什么,”她问:“以前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查克瞥了她一眼:“你认为我改变了我的——”
  “你是另一个人。”一定是那样,否则的话她会记得他,会认出他的。
  停了一会儿,里特斯道夫说:“让我姑且这样说吧,我来过这儿,遇见了你,然后回到地球,现在我回来了。”他盯着她看,好像是她记错了一样。最后一个球体被放了进去。他主动收起空盒子和小铲子,向飞船走去。
  安妮特跟在他后面说:“黏液人现在要占领我们这颗卫星吗?”她突然想到也许这就是地球人征服计划的一部分。但是这个念头听起来不对,看这个男人的样子,这是一次单独的暗中行动。她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像佩尔人的思维方式了。
  “你们的情况可能要糟糕得多,”里特斯道夫简洁地说,他消失在飞船里。
  犹豫了一会儿,安妮特跟着他走进去,头顶明亮的灯光照得她直眨眼睛。
  她的铅弹手枪放在了台子上。那是她装水的时候放在那儿的。
  里特斯道夫捡起手枪检查了一番,然后转向她,脸上挂着一种奇特的表情,几乎咧着嘴笑着问:“你的?”
  “是的。”她说,觉得受到了侮辱。她伸出手,希望他能把它还给她。然而他没有那样做,“求你了,”她说,“它是我的,我把它放在那儿,因为我要帮你。你知道的。”
  他长时间地打量着她。然后把手枪交给她。
  “谢谢你!”她很感激他,“你还了我的手枪,我会记住的。”
  “你准备用那玩意儿拯救你们的星球吗?”现在,里特斯道夫笑了。除了那过于忙乱和过于忧虑的表情以及太多的皱纹外,她觉得他并不难看。他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她猜,也许他在35岁左右吧。并不老,但是比她要大一些。她觉得他的微笑中有一丝愁苦,虽然那并不是刻意装出来的,但是好像并不是很自然,好像快乐,哪怕是短暂的快乐,对于他来说都很难。他也许有点像蒂诺·沃特斯一样总是沉溺于忧郁之中。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很同情他。有这个毛病真是太糟糕了,比什么毛病都糟糕。
  她说:“我认为我们不能拯救我们的星球。我只想保护我自己。你知道我们这里的形势,是吗?我们——”
  一个突兀的、未发育完全的生命嘶哑的声音闯入到她的脑子里:“里特斯道夫先生……”他嘎吱嘎吱地响着,逐渐衰弱下去,然后又突然响起来,就像一只矿石收音机发出的劈啪声,“……明智的事情,我看见琼……”然后又消失了。
  “上帝啊!这是什么?”安妮特惊骇地说。
  “黏液人。他们其中的一个。我不知道是哪一个。”
  查克·里特斯道夫惊呆了,看上去他如释重负。他大声说:“他还保存着记忆。”他朝她大喊着,好像她有一里之遥,“他又回来了!你说什么,戈尔丁小姐?说些什么吧!”他立刻用手抓住了她,拉着她好似跳舞般地旋转起来,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庆祝着,“说点什么吧,戈尔丁小姐。”
  “我很高兴,”安妮特顺从地说,“看到你这么高兴。你应该尽可能地经常这么高兴才对。当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她把手从他手中拿开,“我知道这是你应得的。不管它是什么。”
  在她身后什么东西骚动着。她转回头,看见在飞船的门口,一团黄色的东西向前缓慢地移动,波动着越过门阶进来了。她知道,他们长得就是这样,这是他们生长的最后阶段,真是令人兴奋。她向后退缩,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敬畏。他生长如此神速,这可真是一个奇迹。现在——就像她记得的那样——他会无限期地维持现在的样子,直到最终被酷暑、严寒、干燥的天气毁灭。在他们的最后一刻,它会变成孢子,循环就会重新开始。
  当这个黏液人进入飞船时,第二个黏液人又在他后面出现了,跟着他爬了进来,在他后面是第三个。
  查克·里特斯道夫吃惊地说:“哪一个是你,朗宁·克莱姆爵士?”
  安妮特的脑子里有许多个思想在活动:“习惯上,第一个诞生的继承父母的正式身份。但是没有实际上的区别。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全是朗宁.克莱姆爵士,在另一种意义上说,我们又全都不是。我是第一个,所以我将采用那个名字,其他人要起他们自己喜欢的名字。我感到,我们将在这个星球上生根发芽繁荣昌盛起来。大气,湿度,还有重力看起来对我们很适合。你帮助了我们,使我们的定居点多样化了。你带着我们跨越了——让我算一下——距离我们的本土三光年的距离。谢谢你。”他——或者是他们——又接着说,“我担心你和你的飞船将要遭到攻击,也许你应该尽快起飞。那就是为什么我们这些最终成活的黏液人进来的原因。”
  “被什么人攻击?”查克·里特斯道夫追问道,按下了控制板上的按钮,飞船的舱门关上了。他坐下来,准备起飞。
  “我们侦测到,”三个黏液人的思想传进了安妮特的脑子里:“一群自称为曼斯人的这个星球的居民要发动这次袭击。很明显他们已经成功炸毁了另外一艘飞船——”
  “天哪!”查克·里特斯道夫愤愤地说,“那可能是玛丽的飞船。”
  “是的,”黏液人表示同意,“就要来到的曼斯人正在用他们一贯的方式得意扬扬地庆祝他们成功地击败了里特斯道夫博士。然而她并没有死。第一艘飞船上的人逃脱了,现在他们在这个星球上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曼斯人正在搜索他们。”
  “附近的地球战船怎么样?”里特斯道夫问。
  “什么战船?曼斯人已经在他们定居点的四周放置了一些奇异的防护屏。所以现在他们很安全。”黏液人用他自己的推测详细解释起来,“但是那不会长久的,他们也知道这一点。他们只是暂时处于攻势。但是他们仍然喜欢他们的胜利。他们欢欣鼓舞,而与此同时,不知所措的地球战船一直在徒劳地跑来跑去。”
  可怜的曼斯人,安妮特暗自想着,他们没有远见,只是考虑到眼前就贸然发起战斗,好像他们把握很大似的。但是,她自己的观点就有远见吗?她心甘情愿接受失败,这算是一个进步吗?
  难怪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家族都得依靠曼斯人,他们仍然是惟一一个有勇气的家族,他们还拥有源于勇气的活力。
  我们其他人,安妮特知道,在第一个地球人玛丽·里特斯道夫到来以前很久就失去了勇气。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开着那辆时速只有可怜的75英里的老爷车赶往哈姆雷特村。当他看见一艘小巧而又轻快的飞船冲入夜空中时,他知道自己来晚了。但是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有点像超自然的才能告诉他,安妮特就在这艘飞船上,或者这艘飞船上的人已经杀死了她。不管怎样她已经走了,他感到苦闷和绝望,于是放慢了车速。
  现在他的确无能为力了,因此他倒不如回阿道夫维尔去,回到自己的定居点和人民当中,和他们一起度过他们生命中最后的悲惨日子。
  当他掉转车头时,什么东西从他身边经过朝着哈姆雷特村走去,发出轰隆隆、丁当当的响声。如果不是一个超级怪物的话,它就是一种爬行怪物。它用高级铸铁铸成,只有曼斯人掌握这种铸造技术。它的强光照亮了前方的大地,它前进着,一面红色和黑色相间的旗帜高高飘扬,那是曼斯人的战斗标志。
  很明显,他看到的正是地面反击的最初阶段,但对手到底是谁呢?曼斯人肯定是行动起来了,但是肯定不是与哈姆雷特村为敌。也许他们是想赶在那个小巧轻快的飞船起飞之前抓住它。但是他们和他一样,来得太晚了。
  他按着喇叭。曼斯坦克的炮塔缓缓地打开了,坦克转过来对着他。一个他不认识的曼斯人站起来,向他挥着手打招呼。那个曼斯人的脸燃烧着热情。很明显,这样的经历——他所肩负的保卫这个星球的军事责任——使他兴奋,他们已经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了。目前这种局面让贝恩斯十分沮丧,但是对于曼斯人却有着相反的影响:他们满可以摆出一副花里胡哨的战斗姿态,漫天吹牛。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对此并不感到惊奇。
  “嗨!”坦克上的曼斯人喊叫着,咧开嘴大笑。
  贝恩斯尽量收起他的厌恶回应着他:“我看见飞船从你们的人那里溜掉了。”
  “我们会抓住它的。”曼斯人仍然兴高采烈,指着天空,“看那儿,伙计,看导弹。”
  瞬息之间,什么东西在头顶一闪而过,光亮的碎片雨点般地掉落下来。贝恩斯知道那个地球飞船被击中了。看来曼斯人是对的,他们通常都是对的……那是他们家族的一个特点。
  他感到十分恐怖,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安妮特·戈尔丁在那艘飞船里面,他说:“你们这些野蛮的、穷凶极恶的曼斯人——”残骸的主体落在他的右方,他使劲关上车门,发动引擎,驶离大路,颠簸着穿过空旷的郊区。同时那个曼斯坦克也在关上炮塔,跟在他后面,夜空里充斥着它那刺耳的噪音。
  贝恩斯第一个来到飞船残骸附近。一些紧急降落伞的装置和一个装气体的球形物,从飞船的尾部弹出,轻轻地落下来,它有一半掉进了土壤里,尾部朝上冒着烟,好像它就要瓦解了——这使贝恩斯更加恐惧了。它内部的原子炉已经快要达到临界质量了。他想,一旦达到了临界质量,它就会爆炸。
  他跑出汽车,奋力向飞船的船舱跑去。就在他接近它的时候,船舱猛地一下打开了。一个地球人踉踉跄跄地冲出来,在他后面是安妮特·戈尔丁,再后面是一个黄色的单细胞大水泡流到舱门口,又扑通一声落到下面的地上。
  安妮特说:“加比,让曼斯人不要向这个男人开火,他是一个好人。他甚至对黏液人也很好。”
  现在曼斯坦克已经轰隆隆开过来了,坦克的炮塔又一次砰的一声打开,里面的曼斯人再次站了起来。然而,这一次,他拿着一支激光枪,对准了那个地球人和安妮特。
  曼斯人咧开嘴笑着说:“我们抓住你了。”
  很清楚,一旦他满足了他的成就感之后,他就会杀了他们。曼斯人头脑中的残暴是难以测度的。
  “听着,”贝恩斯向那个曼斯人挥了挥手说,“别伤害这些人。这个女人是哈姆雷特村的——她是自己人。”
  “自己人?”曼斯人重复着,“如果她从哈姆雷特村来,她就不是自己人。”
  “哦,你们怎么搞的!?”贝恩斯说:“你们曼斯人得意得过头了,在危急关头就不认得我们其他家族的兄弟手足了吗?把你的枪放下。”
  他慢慢地走向他停在那里的汽车,但没有把视线从曼斯人身上移开。他的武器放在汽车座位底下。如果他能拿到武器,他就可以用它从曼斯人枪口下挽救安妮特的生命,“我要向霍华德·斯特劳告你。”他说完,打开车门摸索着,“我是他的同事——我是议会中佩尔人的代表。”
  他的手指紧握住枪托,拿出枪,瞄准,同时拉开保险栓。
  拉枪栓的声音在静夜里听得十分清楚,坦克里的曼斯人迅速地调转枪口,激光枪一下子对准了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贝恩斯和曼斯人都沉默着。他们彼此对视,一动不动,也没有开枪——光线很暗淡,他们谁也不能完全看清对方。
  一个想法,天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进入了加布里埃尔·贝恩斯的脑子里,“里特斯道夫先生,你妻子就在附近。我现在接受到她脑部的活动。因此我建议你趴在地上。”
  地球人和安妮特·戈尔丁立刻面朝下倒在地上。坦克里的曼斯人吃惊地把枪口从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身上转开,疑惑地向夜空张望。
  一道激光武器中射出的光束近乎完全准确地从那个俯卧的地球人头顶上掠过,射进飞船残缺的船体中,消失在咝咝作响的液化金属中。
  坦克中的曼斯人跳起来,企图找出那束激光束的准确发射点。他紧紧抓住手中的武器,他的手抽搐着,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但是他没有开火。无论是他还是加布里埃尔·贝恩斯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在对谁开枪?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对安妮特喊道:“快进汽车!”
  他打开车门,安妮特抬起头,盯着他,然后转向她身边的地球人。他们两个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踉踉跄跄站起来,迅速地呈S形冲向汽车。
  曼斯人在坦克的炮塔里开火了,但目标不是安妮特和那个地球人。他是冲着黑暗中开火,冲着那道激光束射来的方向。然后他立刻缩回到坦克里去,炮塔砰地关上,坦克颤抖着轰隆隆地向着那个曼斯人刚才开火的方向开去。与此同时,一发导弹从坦克的前炮膛中射出,笔直地向前飞去,与地面保持平行,然后突然爆炸了。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试图掉转车头,车里还有那个地球人和安妮特,他们坐在他身边的汽车前座上。他感觉到大地在跳动,吞没了他。他闭上眼睛。但是正在发生的一切不会因此就结束。
  在他身边的地球人诅咒起来。安妮特·戈尔丁叹了口气。
  这些该死的曼斯人,贝恩斯恶狠狠地想。他感觉到汽车正在上升,被导弹爆炸带来的冲击波抬起。
  “你们不能那样使用导弹!”地球人的声音在混乱中几乎没什么力量,“射程太近。”
  汽车被爆炸产生的震荡卷缠起来,一圈一圈地旋转着。加布里埃尔.贝恩斯撞在车顶的安全垫上,然后又撞在仪表板的安全垫上。聪明的佩尔人安装在车里保护自己免受攻击的所有装置现在都自动启动了,但还是不够。汽车不断地翻滚着,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在车里自言自语着:我恨曼斯人。我再也不会鼓吹和他们合作了。
  一个人撞着了他,说着:“哦,上帝啊!”那是安妮特·戈尔丁。他抓住她,紧紧抓住不放。所有的车窗都破裂了,塑胶碎片像雨点一样撒在他身上,他闻见了一股刺鼻的恶臭,好像是什么东西烧着了,也许是他自己的衣服——那并不让他感到惊讶。现在,在高温的作用下,大量的保护性的防热泡沫从他两边的喷口中涌了出来,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漂浮在灰色的海洋中,无法抓住任何东西……他又丢了安妮特·戈尔丁。上帝啊,他想着,这些花费了我大量金钱和时间的保护装置简直比爆炸更糟糕。这难道不是一个教训吗?他问着自己,摔倒在黏糊糊的泡沫中,感觉就像在尽兴地剃体毛时浑身被涂抹皂泡一样。他抖缩着,呕吐着,拼命想从那些黏糊糊的东西里挣扎出来。
  “救命啊!”他喊着。
  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回答。
  我要炸了那个坦克,加布里埃尔·贝恩斯一边挣扎一边这样想。我发誓。我要向它复仇,向我们的敌人复仇,那些傲慢的曼斯人……我一直知道他们反对我们。
  “你错了,贝恩斯先生,”一个平静而理智的想法传进他的脑子里,“发射导弹的士兵并不想伤害你。在他开火前他做过精确计算的——或者他是这么认为的。你应该当心隐藏在这次意外伤害事故后的恶意。鉴于你受到了意外的伤害。现在,他正打算找到你,把你从燃烧的汽车里拉出来。他也会救那些和你在一起的人。”
  “如果你能够听见我,”贝恩斯把自己的想法传回去,“请救救我。”
  “我无能为力。我是一个黏液人。我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靠近火,因为我对火太敏感,刚才的事已经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实际上我的两个兄弟在试图救你们的时候已经送了命,而我还没有做好作次孢子化的准备。”他又毫无必要地接着说,“如果我要救什么人的话,那也是里特斯道夫先生。就是在你车上的……那个从地球来的人。”
  一只手抓住了加布里埃尔·贝恩斯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拖出汽车,扔在一边。
  那个曼斯人士兵,有着他们家族典型的超常体格,现在走进燃烧的汽车里,把安妮特·戈尔丁拖到了安全的地方。
  “下一个是里特斯道夫先生。”黏液人焦急的思想传过来,传到了躺在那里的加布里埃尔·贝恩斯的脑子里。
  那个曼斯士兵再一次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全冲进汽车里。这也是曼斯人典型的过度亢奋的表现。这一次他回来的时候,他把那个地球人拖了出来。
  “谢谢你!”黏液人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把思想传递给曼斯人,“作为对你的功绩的回报,让我透露给你一些信息。你的导弹没有击中里特斯道夫博士,她和那个中情局的模拟人,马吉布姆先生。他们仍然在附近,你看不见他们,因为他们在黑暗中潜藏着,寻找机会再次向你开火。所以你最好尽快回到你的坦克里去。”
  “为什么向我开火?”曼斯人生气地说。
  “因为你们的家族摧毁了他们的飞船,”黏液人把思想传回给他,“你们之间的敌意再明显不过了,快点。”
  曼斯士兵全速跑向他的坦克。
  但是他没有到达那里。离坦克还有三分之一的距离时,一道激光束从黑暗中射出,瞬间就击中了他,然后消失了,曼斯士兵脸向下摔倒在地。
  现在我要遭报应了,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坐在那里擦身上的泡沫时悲伤地认识到这一点。我不知道在我们今天早些时候的邂逅以后,她是否能认出我,记得我……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愿意赦免我吗——或者她要更快地杀了我?
  在他身旁是那个地球人。真是特别奇怪的巧合,他也叫里特斯道夫。
  这个地球人挣扎着坐起来,说道:“你有一把枪。它怎么样了?”
  “还在汽车里,我想。”
  “为什么她可能会杀我们?”安妮特·戈尔丁喘着气说。
  里特斯道夫说:“因为她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到这里是来杀她的。”他看上去很平静,“在今晚结束以前我们其中一个会死。要么是她,要么是我。”很明显他已下定了决心。
  从他们头顶传来了火箭减速器的轰鸣声。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认识到那是另一艘飞船,一个大家伙。他感到有救了,即使那艘飞船里搭载的是地球人,他也可能会有机会从里特斯道夫博士手心里逃掉。里特斯道夫博士肯定像他怀疑的那样神经错乱了。因为很明显,里特斯道夫博士是在表现她自己的一种野性的冲动,并非上司要求她那样做。至少他希望如此。
  一个照明弹在他们头顶爆裂开来。夜晚被照亮了,所有的东西,小到路面的每一个小石子都暴露得清清楚楚。里特斯道夫先生的飞船残骸,死去的曼斯人废弃的坦克,在不远处趴着的曼斯人自己的尸体,加布里埃尔·贝恩斯的那辆烧成硬砖般的汽车,还有一百码以外,导弹爆炸的地方是一大摊融化的沸腾着的凹地。还有——在右边远处的树从中,有两个人影。一个是玛丽·里特斯道夫,另一个是黏液人曾经提起过的一个人。现在,他还看见了黏液人。它躲在飞船残骸附近。在照明弹的亮光照耀下,这是一幅可怕的情景。他忍住了自己想狂笑的冲动。
  “一艘地球飞船?”安妮特·戈尔丁说。
  “不是。”里特斯道夫说,“看看飞船侧面的兔子。”
  “一只兔子!”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是一个有意识的兔子家族吗?有这样的事?”
  “不是,”黏液人的思想传给了加布里埃尔·贝恩斯,黏液人似乎带着遗憾说道,“这艘飞船是邦尼·亨特曼的,他是来找你的,里特斯道夫先生。就像你曾经悲观地预期的那样,他轻而易举地就猜出你来到了阿三星卫二号,在你离开地球不久他就离开了布拉赫城。”它解释着,“我刚才从他的脑子里得到了这些情况。当然过去我都一直不知道这些,因为我只是在孢子阶段。”
  我不能理解这些,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自言自语道。上帝啊,究竟谁是邦尼·亨特曼?一个兔神吗?他为什么要寻找里特斯道夫?事实上,他甚至不能肯定里特斯道夫到底是谁。玛丽·里特斯道夫的丈夫,还是她的兄弟?整个事情在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多希望他能回到阿道夫维尔。在阿道夫维尔苦心经营的防卫阵地里,他的家族多年以来一直在精心准备着应对这样可怕的局面。
  他认为,很明显,我们是在劫难逃了。他们全都伙同起来反对我们——曼斯人,里特斯道夫博士,头顶那艘画有兔子图腾的大飞船,还有,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地球军事部门正等待进驻……我们有什么机会呢?失败主义的云团在他心中升起——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他忧郁地想。他向安妮特·戈尔丁靠近了一点,她虚弱地坐着,正在抖落胳膊上的防热泡沫,他说:“再见。”
  她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他:“你要去哪里,加比?”
  “管他呢,”他苦涩地说,“那有什么关系?”他们在这里没有机会了,照明弹困住了他,玛丽·里特斯道夫就在附近,她还有激光枪——就是那个已经杀死那个曼斯士兵的武器。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一只淋湿的狗一样抖了一下身体,然后告诉安妮特,“我要走了。”他感觉到悲伤,因为她,因为她的死而不是因为他自己的死亡——那就是让他感到痛苦的事情,“我希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冲动地说,“但是那个女人疯了,我是从亲身经历中得知的。”
  “哦。”安妮特说,点了点头。她看了看里特斯道夫,然后遮遮掩掩地说,“那么,你对她的计划并不顺利?
  “你是说‘顺利’吗?”他笑起来,那的确很滑稽,“记得什么时候提醒我给你描述一下。”他弯下腰,亲吻着她。安妮特被泡沫打湿了的脸滑溜溜的,紧贴着枪口。然后加布里埃尔直起身走了。在仍然没有散尽的照明弹的亮光里,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边走,一边等着激光枪击中他。炫目的光是那么明亮,他不由自主地半闭着眼睛,斜视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没有特定的方向……为什么她还不开枪呢?他知道她会的。他希望快一些。死在这个女人手里——对一个佩尔人来说,也是一个好的结局,尽管这个结局具有讽刺意味,但是也是他应得的下场。
  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睁开眼一看,是三个人影,都是他很熟悉的人。他面对着萨拉·阿波斯托尔斯、奥马尔·戴蒙德和伊格纳茨·莱德伯,这个星球上三位大预言家,或者,换一个说法,他想,他们是所有家族中三个最大的疯子。他们在这儿干什么?漂浮在空中,或者是心灵感应,或是其他什么事。总之他们是凭借着他们新创的魔法来到这儿的。他看到他们只感到苦恼。事态可以说已经够混乱了。
  “用邪恶对抗邪恶,”伊格纳茨·莱德伯吟诵着警句,“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朋友会存活下来。相信我们,加布里埃尔。我们将保证你会很快被天神普绪科蓬波斯①引领到安全的地方。”说完,他向贝恩斯伸出手,他的脸变形了。
  “不要救我,”贝恩斯说,“救救安妮特·戈尔丁吧。”对他来说,在一瞬间,所有佩尔人肩负的责任——保护自己免受所有的伤害,从他身上消失了。在他一生中,他第一次做事不是为救自己,而是去救别人。
  “她也会被同一种力量拯救的。”萨拉·阿波斯托尔斯向他保证。
  在他们头顶,画着兔子的制动火箭还在轰鸣着。飞船慢慢地降落,降落在地面上。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十二章

  在玛丽身边的中情局特工丹·马吉布姆说:“你听见那个黏液人说的话了,电视喜剧演员邦尼·亨特曼在那艘飞船里。他是我们的通缉要犯。”马吉布姆躁动不安地拉扯他的喉咙,很明显他是在摸索着内部通话器。这个通话器把他和停泊在附近地球飞船上功能强大的情报中转系统连接起来。
  “我也听见了黏液人的话,”玛丽说,“他说你只是一个模拟人,而不是一个人。”
  “人,模拟人,”马吉布姆说,“那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他摸到了内部通话系统的话筒。他不再理睬玛丽,而是对着话筒向他的上司报告邦尼.亨特曼终于露面了。玛丽想,这只是一个木卫三菌体的说法。她不明白为什么中情局会如此轻信。然而,这有可能是真的。亨特曼无疑是在这艘飞船上,飞船上的兔子形象确实与观众熟悉的电视秀上的一模一样。她回想起当她去亨特曼的公司为查克谋一份编剧的差使的时候经历的那段不愉快的插曲。她永远也不能忘记他们如何巧妙地狡诈地对她提出建议。当然她也不会忘记那个“附带的交易”,这是他们对它委婉的称呼。这些淫荡的家伙。这样想的时候,她看见飞船像一只巨大的充气过足的橄榄球一样降落下来。
  “给我的指示是,”马吉布姆突然大声说道,“靠近亨特曼的飞船,抓住亨特曼先生。”他爬起来。
  她惊奇地看着他向那艘停泊的飞船一路小跑过去。我就这样放走他吗?她问自己。为什么不呢?她拿定了主意,于是把她的激光枪放低。她没有必要和马吉布姆作对,不管他是人或者是模拟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不管怎样他肯定会劳而无功,就像在她与查克在一起的那些年里所遇到的所有的中情局员工一样。查克!立刻她将注意力转向了他。他和安妮特·戈尔丁在那里挤做一团。她想,亲爱的,你远道而来,只是为了报复我,那值得吗?但是,你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女人。我不明白你怎么能找一个神经分裂病患者当情妇。她把激光枪对准他开火了。
  探照灯刺目的白光突然消失了,黑暗重新笼罩了大地。一时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稍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因为飞船已经降落,所以不需要照明了。它喜欢黑暗,厌恶光亮,就像那些在书架后面跑来跑去的畏光昆虫一样。
  她不知道是否打中了查克。
  见鬼,她又生气又沮丧地想。那时她感觉到了恐惧。毕竟,是她处于危险之中。查克已经变成了一个刺客,来到这里谋杀她——她准确而理性地、完完全全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这个星球上的出现证实了她许久以来凭借职业的洞察力得出的怀疑。现在她又想到在来阿三星32号的旅途中以及在这里的最初几天,查克很可能就是模拟人马吉布姆的灵魂。为什么那时候他不动手,而要一直等待呢?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他在操纵了,因为模拟人现在由地球控制。这是中情局的一贯伎俩。多年来查克的言谈使她对这一点了如指掌。
  在他动手之前我应该逃走,她对自己说。可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那些战斗飞船无法进来,因为那些疯子和狂人已经设置了保护屏。我们现在正在努力寻找突破的路径。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已经失去了与地球军队的联系。而且现在马吉布姆也走了,她再也不能通过他和战斗飞船取得联系了。多希望我能回到地球,她悲悯地自言自语道。整个计划已经被证明是糟糕透顶。真是荒谬,查克和我试图相互屠杀。这种可怕的、疯狂的局面是怎么造成的呢?我想我们已经分手了……难道这一切都是离婚造成的吗?
  她想,我永远也不该叫我的律师鲍勃·阿尔佛逊去拍查克和那个女孩的调情照片。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要置我于死地。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她不光照了这些照片,还把它们用在法庭上。它们现在已是公开档案了,任何一个有点病态好奇心的人,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查阅法庭案卷,将这些照片变成动画,欣赏查克和那个叫特赖埃斯特的女孩做爱的镜头。我亲爱的……
  查克,她想,我愿意投降,我愿意退出这个游戏。如果不是为你好,那就是为了我好吧。我们不能成为——朋友吗?
  那是一个奢侈的愿望。
  现在一个奇特的东西在地平线上蠕动着,她盯着它看,它的庞大使她愕然。它的确太大了,不可能是一个人造的东西。空气中冲满了某种真实的东西。群星变得晦暗起来,而那块区域上方的星光更是隐遁得无影无踪。那个不知名的东西现在呈现出大致清晰的轮廓。
  它的形状类似于一只巨大的蜥蜴。她马上意识到她看见的东西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心象描述,重症精神病患者所体验的原初世界的一部分。而且很明显在阿三星卫二号上,这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她能看见呢?
  难道一个精神分裂患者——或者他们几个一起行动——能够将他们的精神错乱的知觉和超自然的通灵才能结合起来吗?真是怪异的想法,她紧张地想,并且希望那不是正确的解释。因为如果这些人在他们四分之一个世纪里的自由状态中偶然得到了这种能力的话,这种结合将是致命的。她想起在甘地镇遇到的那个精神分裂病人伊格纳茨·莱德伯……他们把他称作圣徒,这个称谓或许有点道理。那时,除了污秽之外,她感到了他身上有种能力,旺盛而可怕的超自然能力,只有上帝才知道这种力量用在哪里。无论如何,最终她还是被他给迷住了。
  那个看起来十分逼真的大蜥蜴伸展着,扭动着伸长的脖子,张开巨颚,吐出一个火球似的幻影,点燃了一片天空。火球向上漂浮着,好似被大气上推着一般。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至少它离开了,而不是降落下来。坦率地说,她了解这种情景,对它一点好感也没有。它和她在自己的睡眠中经历的那些隐秘的梦境太像了。她屡屡经历过类似的梦境,但是没有与谁谈过,或是好好想过,她甚至不愿意私下里仔细看看它们,更不用说和别人,和职业精神病医师探讨这些梦了。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火球停止上升,开始分裂成几块明亮的长幡。让她感到惊恐得有点麻木的是,那些长幡飘垂下来,抖出了几个好似手写的巨大的文字。
  那些文字组成了一个秘语,那的的确确是个秘语。而且这个秘语是针对她的。这使她感到窘迫和恐怖。那些文字昭告道:

  里特斯道夫博士,避免流血
  而且
  你将被允许离开我们

  之后是一些发光的小号字,好像是事后又想到的。那些小号字写的是:

  神圣三人同盟

  他们都疯了,玛丽·里特斯道夫自言自语道,同时感到有一种歇斯底里的笑声涌动在她的喉咙里。不是我在寻求流血,是查克!上帝!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呢?如果你们真的那么神圣,你们就应该洞察这么清楚的事实。但是她又认识到,或许事实并不是那样明显。他向查克开了枪,在那以前,她在那个曼斯士兵逃回他的坦克的时候杀了他。所以也许她的本性——她的意图——并不是那样一尘不染的。
  更多的文字出现了:

  请答复

  “天哪!”她抗议道,“我怎么答复呢?”别指望她把自己的答复用火写在天上。她可不是精神错乱者的圣徒组成的神圣精神分裂症三人同盟。这真是太可怕了,她暗自这样想。要忍受这些真是太可笑了。而且如果我听从他们,相信他们,我就要受到谴责,为我和查克之间存在的对立负责。我才不干呢。
  从邦尼·亨特曼的飞船附近,有一束红色的激光在活动。很明显,那是中情局的模拟人和战场特工丹·马吉布姆射出的。她不清楚他或是它能够取得什么成功。如果你了解中情局的话,你就知道他不会成功的。不管怎样,她祝他好运。
  她不知道是否神圣三人同盟也给了查克一些指示。马吉布姆可以使用求助功能。他正忙着孤身一人攻击亨特曼的飞船,以一种她现在认为是人类不具备的献身精神战斗着。她想,他可能是一个模拟人,很明显他实际上就是一个模拟人。但是没人能说他是一个懦夫。而我们之中的其他人,她自己,查克,和他在一起的女孩,黏液人,甚至是那个徒劳地跑向坦克寻求保护的曼斯士兵——我们每个人都被恐惧攥在手心,只是在拯救自己性命的动物本能的驱使下行动。在他们所有人当中,只有丹·马吉布姆,这个模拟人,冲上去战斗。而且,至少在她看来,马吉布姆对于亨特曼飞船的攻击注定是一个荒诞的败局。
  新的明亮的大字又出现在天空中。感谢上天,它们不是针对她的,这一次,她从被单独选中的羞辱中解放了出来。

  停止你们的战争,互爱吧。

  好的,玛丽·里特斯道夫十分赞同。我这就开始。我会去爱来这儿杀我的前夫查克,但是在这混乱的局面当中,拿这个当作新的开端怎么样?
  在亨特曼停靠的飞船附近和四周,红色的激光束密集起来。模拟人没有回应那些巨大的警告,它仍旧徒然地却十分勇敢地战斗着。
  在她的一生中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邦尼·亨特曼的飞船出现的那一刹那,黏液人就变得忧心忡忡,现在他传进查克·里特斯道夫脑子里的思想里充满了忧虑。
  “我最近收到的对最近事件的判断出现了严重的错误,”黏液人的思想传给查克,“从亨特曼飞船里发出的一切信息都表明:他和他的同僚,尤其是他身边的那些阿尔法人,已经杜撰出一种推论。他们认为你,里特斯道夫先生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反对他们的阴谋的核心人物。”黏液人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想,“他们已经派出了一艘小艇。”
  “为什么?”查克说,他感觉到心率在变化。
  “在探照灯的照耀下,他们拍摄了照片,照片表明你在这里。小艇就要降落了,你会被捉住,这已经不可避免了。”
  查克爬起来,对安妮特·戈尔丁说:“我要逃走。你果在这儿。”他拔腿就跑,逃离这里。他没有什么特定的方向,只是尽他所能蹒跚地穿过不平坦的地面。就在这时,亨特曼的飞船着陆了。他逃跑的时候,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那艘停靠着的飞船周围,激光束的红色轨迹形成了一道道模模糊糊的长条状的东西。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在亨特曼的飞船刚刚打开舱门的时候,就对它发起了攻击。
  是谁?他感到很奇怪。一定不是玛丽。这个星球的一个家族吗?也许是曼斯人的先头部队……但是他们不是正忙着击退地球人,加固毫无胜算的达·芬奇高地的保护屏吗?曼斯人使用了其他种类的武器,而不是老式的激光枪。这听起来更像是中情局。
  他认定那个模拟人马吉布姆已经收到了指令与亨特曼的飞船开战,而且作为一个机器它已经这样做了。
  他想,曼斯人正在与地球人战斗,代表中情局的马吉布姆正忙着和亨特曼拼个你死我活。我的前妻也正在和我作对。亨特曼是我的敌人。从逻辑上说,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复杂的交叉状态一定可以简化,并从中得出一个合理的等式。如果曼斯人与地球人战斗,而且亨特曼也在攻击地球人,那么曼斯人与亨特曼就是同盟军。亨特曼在攻击我,所以我是他的敌人,因此我是地球人的同盟。玛丽在向我射击,而我在与亨特曼战斗,所以玛丽是亨特曼的同盟,因此她是地球人的敌人。然而,玛丽领导着在这里登陆的地球社会改良心理学家工作小组,她是作为地球人的代表来的。所以,在逻辑上说,玛丽既是地球人的同盟又是地球人的敌人。
  等式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算出来的……参与这场战斗的人太多了,都在于着太多的不合逻辑的事,有一些人,就像玛丽一样,完全是自行其是。
  但是等一等,他试图从这个局面中得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等式的努力到底有了结果:当他在黑暗中快步急走时,他看清了自己的困境。他正在从亨特曼手中拯救自己的生命,而亨特曼是地球人的敌人、阿尔法人的同胞,用准确而无可反驳的逻辑来推理的话,这意味着他自己是地球人的盟友,无论他自己承认与否。暂且忘掉玛丽——她的行为无疑没有得到地球当局的同意。这样,形势就可以暂时清楚一些:他个人的希望在于靠近一艘地球战船,在那里寻求庇护。登上地球战船他才会安全——在那里,而且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安全。
  但是他突然想起阿三星卫二号上的家族正在同地球打仗,这个等式比最初看起来要复杂多了。如果从逻辑上说,他是地球人的盟友,那么他就是这些家族的敌人,安妮特·戈尔丁的敌人,这个星球上每一个人的敌人。他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投射在前方。一些灯光,从天上照下来。另一个探照灯吗?他转过身,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见,在天空中,巨大的用火组成的字正给他们之中的某个人传递信息——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避免流血,秘语如此告诫道。而且你会被允许离开我们。很明显这是那些生活在这里的精神病人的狂乱而愚蠢的战术,也许是病得比较重的那个家族甘地镇的精神分裂症病人干的。当然,玛丽不会理会它的。然而,那个闪光的秘语让他想到了一个更深层的事实:这个星球上的家族认为玛丽是他们的敌人。玛丽也是他的敌人。他曾经企图杀了她,而她对他也一样。因此,从逻辑上说,这使他成为了这些家族的一个盟友。但是他与地球人的关系又使他成为这些家族的敌人。因此,无法回避由这一整套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虽然那是一个令人悲哀的结论。对于阿三星卫二号上的那些家族而言,他既是他们的盟友,又是他们的敌人。他既反对他们,又和他们在一起。
  这时,他放弃了,不再使用逻辑推理。他转过身,再次奔跑起来。
  有一句古老的格言,是一位高明的古印度武士王说的:“我的敌人的敌人是我的朋友。”在这种局面下根本不适用。事实就是这样。
  什么东西靠近他头顶嗡嗡作响。一个人工放大的声音向他咆哮着:“里特斯道夫,站住,站在那儿别动。否则我马上就打死你。”那声音越来越大,发出回声,又从地面弹回去。这声音是冲着他来的,是从他头顶上的亨特曼的飞艇中发出的。正像黏液人预言的那样,他们已经找到了他。他喘着气,停了下来。
  飞艇在十英尺的低空盘旋着。一个金属梯子落了下来,发出很大的噪音。那个人工加强的声音再次命令他:“爬上梯子,里特斯道夫。别浪费时间了,别耽搁!”阴沉沉的黑夜被天空中发光的秘语照耀着,镁制的梯子松松垮垮地颤抖着,像是连接着超自然的力量。
  查克·里特斯道夫抓住梯子,非常不情愿地爬上去。过了一会儿当他走下梯子顶端时,他发现自己在小艇的控制室里。两个手里拿着激光枪的地球人怒气冲冲地面对着他。他意识到他们是邦尼·亨特曼收买的敌人,其中一个是杰拉尔德·费尔德。
  梯子被收了回去,小艇全速飞向它的母船。
  “我们救了你的命。”费尔德说,“那个女人,你的前妻,会把你撕成碎片,如果你还呆在地面上的话。”
  “所以……”查克说。
  “所以我们以德报怨。你还想要求什么?你不会发现邦尼沮丧或者伤心的。他是一个大人物,会沉着镇定地处理这些事的。毕竟,不管对他发生了多么糟糕的事情,他总可以移居到阿尔法帝国去。”费尔德挤出一丝笑容,好像这个主意对他来说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从亨特曼的角度来看,移居意味着事情并非无法承受,他会有办法的。
  小艇到达了它的母船,一个接收管道打开了,小艇将自己放在正确的位置。之后,无需什么动力的推动,它就沿管道滑行,到达了它位于大飞船深处的舱位。
  当小艇的舱门打开的时候,查克·里特斯道夫看见邦尼·亨特曼正面对着他。他用手帕擦着他红润的前额,脸上一副愁容,说道:“一个疯子正在攻击我们。从他做事的方式来看,他显然是这儿的一个精神病人。”飞船晃动了一下,“看到了?”亨特曼恼怒地说,“他用一种手动武器攻击我们。”亨特曼挥手示意查克向他走过去,他说,“跟我来,里特斯道夫,我想和你谈一下。在你我之间存在着许多误会,但是我想我们会解决它们的,是吗?”
  “你我之间①。”查克机械地纠正着。
  【① 原文中,邦尼在上一句说,“between you and l”(你我之间)。这里邦尼错误地使用了我)的丰格形式.所以查克纠正他.的错误,改为“between you and me”(你我之IN)。】
  亨特曼在前面带着路,走在一个狭窄的走廊里。查克跟在他后面。现在没人拿着激光枪对着他,但是他很顺从。因为激光枪可能潜藏在什么地方。显而易见,他仍然是该组织的一个俘虏。
  一个女孩,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在他们前面踱着步穿过走廊,嘴里若有所思地叼着一枝烟。
  查克发现她的某些特征似曾相识。不久,当她在门口消失时,查克意识到了她是谁——帕蒂·韦弗。在亨特曼飞离太阳系的时候,他颇有远见地带上了他众多情妇的一个。
  “我们到了。”亨特曼说,打开一扇门。
  亨特曼把他们两个关在了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问里,然后立刻开始踱步,脚步显得非常焦虑和狂乱。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看上去心事重重。飞船遭到攻击,不时地在颤抖。有一次,头顶上的灯光甚至暗淡下来,但是很快又亮了起来。亨特曼瞪了一眼,又开始踱步。
  “里特斯道夫,”亨特曼说,“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必须去——”
  有人在敲门,“天哪!”亨特曼说,走过去把门打开了一个小缝,“啊,是你啊,”
  在门外,帕蒂·韦弗现在穿上了一件纯棉衬衫,衬衫没有塞进短裤里,纽扣也没有扣上,她说:“我只是想向里特斯道夫先生道歉,因为——”
  “走开!”亨特曼说,关上门。他转身面朝查克,“我不得不转投阿尔法人。”他前额上的汗珠更多了,像大颗大颗的腊泪。亨特曼顾不上去擦,“你还怪我吗?我的电视生涯让那个该死的中情局给毁了。我在地球上一无所有了。如果我能——”
  “她的乳房可真大。”查克说。
  “谁?帕蒂?啊,是的,”亨特曼点着头,“那是因为想进入好莱坞和纽约都要做手术。现在那简直成了一种风尚,而不仅仅是膨胀术了,所以她也做了那种手术。她原本会在电视秀上大放异彩。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因为不能实现而变得不可收拾。你知道吗?我差点没能从布拉赫城逃出来。他们认为他们抓住我了,但是当然我得到了消息。很及时。”他怒视着查克,眼神里充满了责难,“如果我能将阿三星卫二号交给阿尔法人,那么我就可以被他们接受,我就可以平安地度过我余生。如果我做不到的话,如果地球人接管了这颗卫星,那么他们就不会接纳我。”他看起来疲惫而沮丧,好像皱缩了许多。对查克坦白这些对他来说是太难了,“对此你怎么看?”亨特曼声音低低地说,“请说出来。”
  “嗯。”查克说。
  “这就是你的看法?”
  查克说:“如果你想当然地认为我对我的前妻以及她向特普兰的报告还有影响的话——”
  “不,”亨特曼同意,匆匆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就这次行动而言,你不能影响她的决定。我们看到你们两个在那里互相乱射,就像是一对动物。”他怒目而视,又恢复了精力,“你杀了我的内弟,彻里根。而且你准备——实际上是急切地想要——杀你的妻子……你们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这样的事我闻所未闻。除了这些,你还向中情局泄露我的下落。”
  “圣灵已经抛弃了我们。”查克说。
  “长尾鹦鹉①?什么长尾鹦鹉?”亨特曼皱起鼻子。
  【② 查克说的是“Paraclete”一词,意为“圣灵”,而汉特曼误听为“parakeet”,意为“长尾鹦鹉”。】
  “我们可以这样看: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战争。也许那能解释部分情况。如果没有——”他耸耸肩。他也只能耸耸肩了。
  “你的前妻在向你开枪的时候,那个和你躺在一起的健壮的女孩子,”
  亨特曼说:“她是一个当地的疯子,是吗?是这里某一个定居点的人?”他急切地看着查克。
  “可以那样说。”查克不情愿地说。遣词造句现在对他没有吸引力。“你能通过她和这里的定居点间最高形式的议会取得联系吗?”“我想可以吧。”
  亨特曼说:“不管有没有你那该死的什么长尾鹦鹉,我们只有一个可行的办法。让他们的议会和你见面,听取你的建议。”亨特曼挺直了腰,语气强硬地说,“让他们请求阿尔法人来保护他们抵抗地球人。告诉他们他们不得不请求阿尔法人来这里并且占领这个星球。这样的话,按照那些该死的议定书什么的,阿尔法人就可以合法地领有这块疆域。我不是十分理解那些议定书,但是阿尔法人和地球人对这个都在行。而且作为交换——”他的视线没有从查克脸上移开,他的小眼睛一眨也不眨,挑衅一切人和事,“阿尔法人将给予这些家族公民的自由权。不会把他们投进医院。没有什么治疗。你不会被当作疯子对待。你将被当作真正的殖民地开拓者对待,拥有土地,从事制造业和工商业,从事任何职业。”
  “不要说‘你’”,查克说,“我不是那些家族的一员。”
  “你认为他们会喜欢这样吗,里特斯道夫?”
  “我——说实话,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来过这儿,通过你控制那个中情局的模拟人。我们的人,我们在中情局的线人告诉我们你的一举一动。”
  那么在中情局里有亨特曼的人。他是对的,中情局被渗透了。这一点也不奇怪。
  “别那样看着我!”亨特曼说,“别忘了,他们在我这儿也安插了他们的人。很不幸我搞不清他是谁。有时候我想是杰里·费尔德,有时候我认为是达克。反正我们是通过我们在中情局的线人知道你被停职了,所以很自然我们让你走人了——如果你无法影响你在这里,也就是阿三星卫二号上的妻子时,你还有什么用处呢?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理智一些。”
  查克说:“那么,通过他们在你的组织中的间谍——”
  “是的,中情局在几分钟之内就知道我已经打消了让你写剧本的念头,而且解雇了你,所以他们开始行动了,不再给我任何机会……就像你在报纸上读到的那样。但是当然,通过我们在他们那里的眼线,我知道刀就要架到脖子上了,所以我逃掉了。他们安插在我这里的间谍告诉他们我已经离开了地球,只有他不知道我的确切去向。”亨特曼富有哲理地说,“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发现这里谁是中情局特工,但是现在这个并不重要。我和阿尔法人之间的交易我一直守口如瓶,就连我手下的人我也没有透露过。当然这是因为我知道从一开始我们就被渗透了。”他摇摇头,又说:“真是一团混乱。”
  查克说:“你在中情局的间谍是谁?”
  “杰克·埃尔伍德。”当他看见查克的反应时,亨特曼很高兴,他歪起嘴笑起来,“你想为什么埃尔伍德愿意把那只昂贵的追逐舰给你呢?我让他那么做的。我想让你来这儿。你想为什么埃尔伍德一开始那么强烈地建议你去控制模拟人马吉布姆?那是我的策略,从一开始就是。现在,让我听听你了解到的这里这些家族的情况,还有他们会选择哪条道路。”
  难怪亨特曼和他那一帮编剧们拼凑了这么一个所谓的“电视剧本”抛给他,而他们则通过埃尔伍德暗中操纵,就像亨特曼现在承认的那样。但是那还不是全部的事实。埃尔伍德完全可以告诉亨特曼的组织有这样一个模拟人马吉布姆,谁在控制它,它要去哪里。但是埃尔伍德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其他的事他不知道。
  “我承认我曾经来过这儿,”查克说,“在这儿呆了一段时间,但是我呆在希布人的定居点里,所以没有代表性,因为希布人处在社会等级的最下层。我不了解在这里掌权的佩尔人或者曼斯人的情况。”他回忆起玛丽对这里的局势精当的分析以及她讲述的这里实行的复杂的等级体系。它们已经被证实是正确的。
  亨特曼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说:“你能试一试吗?我个人相信他们整体上还是有利可图的,如果是我的话,我就接受。他们另外的选择就是回到戒备森严的医院里——情况就是这样的。告诉他们,要么接受,要么拒绝……我会告诉你你会从中得到什么。”
  “请务必把这一点说得详细点。”查克说。
  “如果你为我们做这件事,我们会命令埃尔伍德让你重新回到中情局工作。”
  查克沉默不语。
  亨特曼伤感地说:“你甚至懒得回答我。好吧!你看见帕蒂也在飞船上。我会命令她对你好一些。知道我的意思吗?”他眨了眨眼,急速而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不。”查克断然说道。那件事已经让他很不愉快了。
  “好吧,里特斯道夫,”亨特曼叹了口气,“我们实实在在地提高价码吧。如果你为我们做这事,我们就会给你一个大大的好处,比我刚才出的价高得多。”他吸了一大口粗气,“我们保证帮你杀了你的妻子。尽可能地快而且没有痛苦。决没有痛苦……而且很快。”
  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时间好像停止了。
  沉默良久,查克说:“我不知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想让玛丽死。”他鼓起巨大的勇气,直面亨特曼锐利的眼光。
  亨特曼说:“就像我说的那样——我看见你们两个人猫着腰互相射击,就像一对发疯的野兽。”
  “我在自卫。”
  “没错。”亨特曼说,假模假样地点着头表示同意。
  “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什么关于我和玛丽的事能够证明你刚才说的话。你一定是在来阿三星卫二号以前就那样想。而且你也不是从埃尔伍德那里知道的,因为他不可能知道,所以也不用费心地告诉我那些让人讨厌的话,说什么埃尔伍德——”
  “好的,”亨特曼粗鲁地说,“埃尔伍德告诉了我们你和模拟人马吉布姆的事,这一部分就是这样进入剧本的。但是我不打算告诉你其余部分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说完了。”
  查克说:“我不会去议会。我也说完了。”
  亨特曼瞪起眼睛说:“我是怎么知道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知道而已,别再提起这事了。我没有要求谁提供这方面的情报,我们只是事后想起才添加进去的,因为当她告诉我——”他突然停住了。
  “琼·特赖埃斯特。”查克说。
  和黏液人一起干的,毫无疑问是那样的。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然而现在那无关紧要了。
  “让我们回到主题吧。你想不想让你的妻子死?拿定主意。”亨特曼焦急地等待着。
  “不。”查克说。他摇摇头。他没有一丝疑虑。解决办法就在手中,他拒绝了。而且这是最后的决定。
  亨特曼畏缩了:“你想自己干?”
  “不!”他说,情况不是这样的,“你的建议让我想起了黏液人,彻里根在我公寓的走廊里杀了它。我可以看见那事件重演,只不过这回是玛丽而不是朗宁·克莱姆爵士。”他想,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很明显我错了。那件可怕的事件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我不能忘记这件事。那么,说起玛丽,我想得到什么呢?他不知道,对他来讲,那是一个谜,而且也许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迷。
  亨特曼再次拿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真是一塌糊涂。你和你的家庭生活。它毁掉了两个星球帝国——地球和阿尔法的计划,你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吗?我放弃了。坦白地说,我很高兴你说不,但是我们想不出还能给你什么其他好处。我原以为这就是你想得到的回报。”
  “我也这样想。”查克说。他意识到,那一定是因为我还爱着她——那个杀死想跑回坦克里的曼斯士兵的女人。但是——至少在她自己看来——她只是在努力保护自己,谁能为此责怪她呢?
  又响起了敲门声:“亨特曼先生?”
  邦尼·亨特曼打开房门。杰拉尔德·费尔德快速地闪在一边。
  “亨特曼先生,我们收到了木卫三黏液人用心灵感应发出的思想。它就在外面靠近飞船的地方。它想进来,这样它就——”
  他看了看查克,“它就可以和里特斯道夫在一起。它说它想‘和他同甘共苦。’”
  费尔德狞笑着,“它非常关心他,很明显。”他看起来让人厌恶。
  “让那个该死的东西进来。”亨特曼命令道。
  费尔德走后,亨特曼对查克说,“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会发生什么事,里特斯道夫。看起来无论在哪个方面,你都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你的婚姻,你的工作,你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然后又改变的主意……你得到了什么?”
  “我想也许圣灵回来了。”查克说。鉴于这样的事实:他在最后关头拒绝了亨特曼提出的杀死他妻子的建议,看起来圣灵真的回来了。
  “你说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圣灵。”查克说,“它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但是很难觅得。”
  亨特曼说:“为什么你不用一些高尚的行为来填补空虚,比如把这些阿三星卫二号上的疯子们从强制住院解放出来?至少你可以报复中情局。在飞船上有几个值钱的阿尔法军方人物……几小时之后,他们就可以乘坐官方飞船,正式合法地占领这个星球。当然地球的战舰也会在这里游弋,但是这仅仅表明这里的事态需要很小心地处理。你原来是中情局特工,你应该能够看清这种微妙的局势。”
  “我不知道如果我在只有神经病人居住的这个星球上度过我的余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查克说。
  “你怎么看你这些年的生活?我真想说你和你妻子之间的关系简直就是神经错乱。你会解决这个问题的,你会找到一个妞儿和你睡觉来代替你的妻子。事实上,当我们的照明弹点燃时,我们拍摄了照片。从照片上,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和你挤在一起的女人。她的长相还不错,是吗?”
  “安妮特·戈尔丁——”查克说,“多态精神分裂症患者。”
  “是的,但是难道这样,她就不会那么做吗?”
  查克停了一会儿,说:“有可能。”
  他不是一个临床医生,但是安妮特·戈尔丁对他来说并不显得那么病态,事实上,比玛丽好多了。当然他更了解玛丽。但是——
  敲门声再次响起。
  门开了,杰拉尔德·费尔德说:“亨特曼先生,我们发现了进攻我们的人。是那个中情局模拟人,丹尼尔·马吉布姆。”他解释道,“木卫三黏液人很感谢我们让他进来,所以给我们提供了这个信息。我有个主意。”
  “我和你想到一起了,”亨特曼说,“如果我的想法和你的不一样,我也不想听。”他转向查克,“我们要与旧金山中情局办公室的杰克·埃尔伍德联系。我们要让他把那个模拟人的操作员弄走,不管操作员是谁,也许是皮特里。”很明显亨特曼对中情局旧金山办公室的工作了如指掌,“那么,里特斯道夫,我们请你在这里接管操作那个模拟人的工作。只要他的无线电联系还保持着,你就可以控制它。我们只需要对它发出几项指令就可以了:只要让它停止进攻,撤出边界线以外。你能那样做吗?”
  查克说:“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亨特曼眨了眨眼,说:“因——因为它会控制我们的动力系统,用它那把该死的激光枪把我们炸死。这就是原因。”
  “如果是那样,你也不能幸免,”费尔德向查克指出,“你和你的木卫三黏液人。”
  “如果我去找这个星球上的最高议会,”查克对亨特曼说,“要求他们寻求阿尔法人的保护,而且他们也那样做了,那或许将挑起地球和阿尔法之间的又一场大战。”
  “啊,决不会的,”亨特曼坚决地说,“地球对这个星球并不怎么在乎。‘50行动’只是一个很微不足道的附加的计划而已,根本不重要。相信我,我有很多眼线。我知道这一点。如果地球人真的那么在意的话,他们多年以前早就来这里了。对吗?”
  “他说的是对的,”费尔德说,“前一阵子,我们在特普兰的人证实了这一点。”
  查克说:“我想这个主意不错。”
  可以看到亨特曼和费尔德都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我会去阿道夫维尔,”查克说,“如果我能让那些家族重新召开他们的最高议会,我就会向他们提出这个建议。但是我要按我的方式来办。”
  “你是什么意思?”亨特曼紧张地问。
  “我不是一个演说家,也不是政治家,”查克说,“我的工作一直是为模拟人编写节目。如果我能控制马吉布姆,我会让它出现在议会上。我会为它输入更精彩的台词和更有说服力的论点,比给我自己写得更好。”而且——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在亨特曼的飞船里,要比在阿道夫维尔安全多了。因为地球军队随时都会突破曼斯人的保护屏,之后他们首要行动之一就是包围家族议会。而那时,那个向议会提议他们投靠阿尔法帝国的人就不可能再出现了。这个由一名地球公民提出的提议以及他自己将被准确无误地视为叛国行为。
  查克震惊地想,我现在正在干的一切无异于和亨特曼同流合污。
  黏液人的思想出现在他脑子里。他安慰他:“你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里特斯道夫先生。首先你决定让你的妻子活下来,现在又做出了这个决定。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将全部成为阿尔法人的臣民。但是在他们的统治下,我肯定我们还可以生存下去。”
  亨特曼也听见了那个思想,咧开嘴笑了:“我们可以为此握握手吗?”他边问查克边伸出了手。
  他们握了握手。一桩叛国的交易,不论结果如何,就这么达成了。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十三章

  笨重的曼斯坦克哐当哐当地开过来。它的前灯发出炫目的光,在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和安妮特·戈尔丁身旁滑行了一会儿后,突然停下来。炮塔旋开了,里面的曼斯人小心地探出头。
  黑暗中没有发现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向它发起攻击。也许,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充满希望地想,里特斯道夫夫人已经接受了神圣三人同盟用天空中燃烧的文字提出的要求。无论如何对于安妮特·戈尔丁和他来说,这都是一个机会,就像伊格纳茨·莱德伯预言过的那样。
  他敏捷地一跃而起,拖起安妮特·戈尔丁,两人一起跌跌撞撞地来到曼斯坦克边。
  坦克手帮助他们跳进坦克,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关上舱门,他们三个人一起趴在坦克狭小的内舱里,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
  我们脱身了,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对自己说。但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脱身并不重要。在他们宏大的计划中,那不过是他们完成的一件小事而已,但是也算得上一个不错的成果。他伸出手臂揽住安妮特。
  那个曼斯人说:“你们是戈尔丁和贝恩斯吗?议会议员?”
  “是的。”安妮特说。
  “霍华德·斯特劳命令我把你们召集在一起。”那个曼斯人解释说。他坐到控制盘前,立刻再次开动坦克,“他要求我把你们带到阿道夫维尔。家族议会要在那儿再次开会,斯特劳坚决要求你们到会。”
  原来是这样,加布里埃尔·贝恩斯想,因为霍华德·斯特劳需要我们去投票,所以我们活下来了。而玛丽·里特斯道夫也不能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到来之前把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干掉。这可真是一个讽刺。但是那证明了家族间联合的重要性。联合才能生存,对他们所有人都是如此,甚至是低贱的希布人。
  当他们到达阿道夫维尔后,坦克手让他们在巨大的中央石头建筑那里下来。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和安妮特·戈尔丁走上那条熟悉的台阶,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在夜晚的野外趴了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满身泥土,疲惫不堪,谁也没有心情顾及这些琐事。
  贝恩斯想,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开会,而是睡上六个小时。他不清楚这次会议的目的。这个星球不是已经在地球入侵者面前采取了措施,尽全力进行了抵抗吗?它还能做别的什么呢?
  在议会会议室的前厅,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停了下来,“我想我还是先派我的模拟人进去。”他对安妮特说。
  他用专用钥匙打开了补给橱,在那里面他放着他那个曼斯人制造的模拟人。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利。世事难料,他刚刚从里特斯道夫夫人手心里逃出来,如果在这个当口丧命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
  “你们这些佩尔人。”安妮特被逗乐了,只是这种乐子有点凄凉。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激活了他的模拟人,那个模拟人喘着气活了起来,“你好,长官。”然后它向安妮特点点头,“戈尔丁小姐。我现在要进去了,长官。”它彬彬有礼地躬身从他们身边走过,蹦蹦跳跳地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进议会会议室。
  “你能从这一切里学点什么东西吗?”在他们等待着模拟人回来报告的时候,安妮特问加布里埃尔·贝恩斯。
  “比如说什么?”
  “比如说没有滴水不漏的防御措施。没有什么保护可言。活着就意味着暴露。危险是生命的本性——是生活的一部分。”
  “啊,”贝恩斯狡猾地说,“通过保护你自己,你可以做到最好。试一试总不会有什么坏处。那也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不断在努力保护自己。”
  那时贝恩斯的模拟人回来了,作出了它的正式报告:“没有致命毒气,没有强电流释放,水罐中没有毒药,没有激光枪的窥视孔,没有隐藏的定时炸弹。我建议您可以安全进入。”然后它停住了,它已经完成了任务。
  但是让贝恩斯感到惊讶的是,它突然又喋喋不休地讲起来。它郑重地说:“然而,我想提请您注意一个不正常的情况。议会会议室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模拟人。而且我一点也不喜欢它,一点也不。”
  “谁?”贝思斯大吃一惊,追问起来。只有佩尔人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以至于使用昂贵的模拟人,而且他是佩尔人惟一的代表。  “要在议会发言的那个人是一个模拟人。”他的假贝恩斯答道。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打开门窥视,他看见其他代表已经就座。站在他们前面的是玛丽·里特斯道夫的同伴,中情局特工丹尼尔·马吉布姆。据那个黏液人讲,这个人和玛丽一起用激光枪袭击她的丈夫、曼斯坦克手、安妮特·戈尔丁和他——加布里埃尔·贝恩斯。马吉布姆在这儿干什么?毕竟,他的贝恩斯模拟人还是很有用的。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违心地背叛了自我保护的本能,慢慢地走进议会会议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想,将要发生的下一件事,就是里特斯道夫博士从一个隐秘的地点把我们一起干掉。
  “让我解释一下,”贝恩斯和安妮特·戈尔丁一落座,马吉布姆模拟人立刻说道,“我是查克·里特斯道夫,现在从邦尼·亨特曼的星际飞船上遥控着这个模拟人,这艘飞船在阿三星卫二号上,在你们的附近。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这艘飞船了:在它的侧面画着一个兔子。”
  霍华德·斯特劳尖刻地说:“所以实际上你已经不是那个地球上的情报机构,中情局的人了。”
  “对!”马吉布姆模拟人承认,“我们已经先于中情局控制了这个人造机器,至少暂时是这样的。所以我得抓紧时问尽快说。我们有一个建议,我们觉得这个建议对阿三星卫二号上所有的家族来说,都能增加他们的希望。作为这个星球上的最高管理机构,你们必须立刻正式要求阿尔法人进驻而且吞并你们。他们保证把你们当作合法的居民对待,而不是医院的病人。吞并将通过亨特曼的飞船作为代理人来完成,因为两个阿尔法人的高级官员现在就在——”
  模拟人震动了一下,痉挛着,停止了发言。
  “它发生故障了。”霍华德·斯特劳说着,站了起来。
  突然,马吉布姆说起话来:“呜滋——木斯。卡答拉克斯,威格达木,尼德——”它挥动着胳膊,垂下头,又说:“衣布,德尼格穆——亢克。”
  霍华德·斯特劳紧张地盯着它,脸色惨白。然后他转向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地球上的中情局已经切断了从亨特曼的飞船到这里的超空间讯号。”他拍着大腿,找到他随身携带的武器,举起来,闭上一只眼瞄准着。
  “我刚才说的应当被唾弃,”马吉布姆模拟人以一种激动的、变了样的高八度嗓门宣布,“那是一个叛国的陷阱,一个荒谬的妄想。对阿三星卫二号来说,寻求阿尔法帝国的保护简直就是自杀行为,因为首先——”
  霍华德·斯特劳一枪把它撂倒在地。模拟人重要的脑部系统被打穿,它轰然倒地,碎裂的鹰标志①也落在地板上。一切都沉寂了。模拟人一动不动。
  【① 鹰标志:鹰是美国国徽的图案。】
  过了一会儿,霍华德·斯特劳把他的随身武器放在一边,摇摇晃晃地坐回到他的位子上说:“旧金山的中情局抢在里特斯道夫之前取得了胜利。”这话没有必要说,因为其他代表,包括希布人的代表雅各布·斯明,都直接看到了事情的原委,“然而,关键是我们已经听到了里特斯道夫的建议,”他上下打量着会议桌,“我们最好快些行动。让我们投票表决吧。”
  “我同意接受里特斯道夫的建议。”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他想,
  这次可真是死里逃生啊。如果不是斯特劳及时行动的话,那个模拟人又会处于地球人的控制下,说不定它会自我爆炸,把他们全炸上天。
  “我同意。”安妮特·戈尔丁紧张地说。
  全部投票结果表明,除了那个可怜的德普人蒂诺·沃特斯之外,代表们全部表示接受这个提议。
  “你怎么啦?”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好奇地问那个德普人。
  德普人用他那空洞而绝望的声音说:“我想没有希望了。地球战船太近了。曼斯人的保护屏不会坚持那么长时间。否则我们也不会和亨特曼的飞船联系。一旦出什么问题,那时地球人就会把我们全部消灭。”他接着说,“此外在我们上次开会以后,我的胃就一直很疼,我想我是得上了癌症。”
  霍华德·斯特劳按下一个蜂音器,发出讯号,一个议会服务人员走进来,拿着一个便携式无线电发射器,“我现在就和亨特曼的飞船联系。”斯特劳一边说,一边敲击着发射器。

  与他在地球上的残余分子取得联系之后,邦尼·亨特曼抬起头,满脸憔悴地对查克·里特斯道夫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家伙伦敦,就是中情局旧金山办公室的头儿,埃尔伍德的上司,知道了一切。他一直监视着模拟人的活动。无疑他一定早就产生了怀疑,因为我逃掉了。”
  “埃尔伍德死了吗?”查克问。
  “没有,只是被关在旧金山流放区的农场里。皮特里再次接管,”亨特曼站起来,暂时切断了与地球的联系,“但是他们没有及时重新控制马吉布姆。”
  “你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查克说。
  “听着,”亨特曼精力充沛地说,“从法律和临床上讲,阿道夫维尔的那些人全都是疯子,但是他们并不傻,尤其在与他们安全有关的事情上。他们听到了我们的提议,而且我肯定现在他们正在表决支持这个提议。我们可能随时会接到他们打来的无线电电话,”他看了看表,“我认为是会在15分钟以内。”他转向费尔德:“叫那两个阿尔法人来这儿,让他们可以把这些家族的请求立刻转发给他们的战斗飞船。”
  费尔德急急忙忙地走了。过了一会儿,亨特曼叹了口气,坐了下来。邦尼·亨特曼点燃一枝地球产的粗大的绿色雪茄,向后靠着,手放在脑后,看着查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阿尔法帝国需要电视喜剧演员吗?”查克问。
  亨特曼咧开嘴笑了,“就像他们需要一个模拟人编剧一样。”
  十分钟以后,阿道夫维尔的电话打来了。
  “好的。”亨特曼说。他一边听着霍华德·斯特劳讲话,一边点着头。他瞥了一眼查克,“那两个阿尔法人在哪里?现在是时候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在这儿,我代表帝国。”那是阿尔法人RBX303。他刚刚和费尔德以及他的同伴一起匆匆走进屋子,“再次向他们保证他们不会被当作病人,而是居民。我们十分渴望阐明这一点。阿尔法的政策总是——”
  “别长篇大论了,”亨特曼尖刻地说,“给你们的飞行战船发信号,让它们在地面上降落。”
  他把发射器的麦克风交给阿尔法人,疲惫地站起来,走过去站在查克旁边,“天哪,”他嘟囔着,“这种时候,他居然想阐述过去60年以来阿尔法的外交政策。”他摇摇头。他的雪茄熄灭了。现在他又从容地重新点燃了它,“啊,我猜我快就要知道我们最后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什么问题?”查克说。
  亨特曼简捷地说:“阿尔法帝国是否需要电视喜剧演员和模拟人编剧。”他走到一边,站在那儿听着RBX303用飞船的无线电发射器调动阿尔法战斗船队。他嘴里喷着烟,手插在口袋里,静静地等待着。
  查克想,从他的表情中,谁也不会知道,实际上我们的生命完全依赖于成功地接通这根通讯线路。
  由于紧张、激动,杰拉尔德·费尔德痉挛起来。他走近查克说:“那个精神病医生现在在哪儿?”
  “也许在下面的某个地方徘徊。”查克说。
  亨特曼的飞船,现在位于远地点300英里的一条轨道上,除了无线电外,根本无法知道这个星球表面发生的事。
  “她无能为力,是吗?”费尔德说,“我是指如果她要到我们的飞船上来的话。当然她很想上来。”
  查克说:“我的妻子,或者是前妻,她被吓坏了。她现在单独呆在四面受敌的这个星球上,等着也许永远也来不了的地球船队,当然她还不知道。”他现在一点也不恨玛丽,仇恨消失了,就像很多其他的事情一样。
  “你同情她吗?”费尔德问他。
  “我——多希望命运没有像这样彻底地嘲弄我和她。我的意思是说,她的命运与我有关,我有一种感觉,在某个隐匿的方面,我无法彻底了解玛丽,但是我还是可以把事情弄清楚的。也许从现在起的数年后——”亨特曼宣布道:“他已经联系到了前线飞船。我们被他们接纳了。”他微笑着,“现在我们可以一醉方休了——啊,你说我们喝点什么。我的飞船上备有好酒。你知道吗,什么要求也没有,对我们没有提出任何的其他要求。我们成功了。我们现在是阿尔法帝国的公民,我们立刻就会用汽车牌照数字来代替我们的名字,但是对我来说那没问题。”
  查克不再和费尔德说话了,他说:“也许什么时候,当这一切烟消云散时,我会回头去看看我原来应该怎么做来避免发生这样的事:玛丽和我趴在污泥里,互相射杀对方。”看着对面这个陌生世界黑沉沉的景象,他陷入深思。现在我们两个谁也没有家,至少我可能将不得不在外面度过我的余生。也许玛丽也会是这样,他悲伤地想。
  他对亨特曼说:“祝贺你。”
  “谢谢。”亨特曼说。他对费尔德说:“祝贺你,杰里。”
  “谢谢。”费尔德说,“祝贺你,祝你长寿,”他对查克说,“我的阿尔法同胞。”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查克对亨特曼说。
  “什么忙?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帮你。”
  查克说:“借给我一只小艇,让我降落在地面上。”
  “去干什么?呆在这儿是最安全的。”
  “我想去找我的妻子。”查克说。
  亨特曼抬起眉毛:“你敢肯定你要那么做吗?是的,我可以从你的表情里看出来。你这个可怜的家伙。好的,也许你能够说服她和你一起呆在阿三星卫二号上。如果那些家族不介意的话。而且如果阿尔法当局——”
  “给他小艇,”费尔德插话说,“现在他是一个极不快乐的人。他没有时间听你说下去。”
  “好的,”亨特曼对查克说,点了点头,“我会给你小艇的。你可以在那里降落,干你想干的任何蠢事——我不会再过问了。当然我希望你回来,但是如果你不回来——”他耸耸肩,“事情总是这样的。”
  “离开的时候,带上你的黏液人。”费尔德对查克说。

  半小时后,他将小艇停在一片瘦削的白杨树似的灌木丛中,站在空旷的原野里,嗅着风的味道,倾听着。他什么也听不见。那是一个狭小的世界,一切风平浪静。议会投过票了,一个家族坚守着防护屏,少数人在恐惧中等待,吓得瑟瑟发抖。但是很可能大多数的居民像甘地镇的希布人一样没有受到打扰,仍然在他们神经错乱的日常生活轨迹上曳足而行。
  “我疯了吗?”他问朗宁·克莱姆爵士。爵士已经滑行到几十码以外的一处更潮湿的地点了。黏液人对水有过敏反应,“在我能做的所有糟糕的事情里,这是我做的最差的一件吗?”
  “严格地讲,”黏液人答道,“疯,是一个法律用语。我认为你很傻。我想当玛丽看见你的时候,她也许会残暴而仇恨地对待你。但是也许那就
  是你想要的。你累了。这是一个漫长的斗争。我给你的那些非法的兴奋剂与事无补。我想它们只会让你更加疲惫和绝望。”他又说,“也许你应该去马瑟·科顿庄园。”
  “那是什么?”甚至是那个名字都让他反感地畏缩了。
  “德普人的定居点。和他们一起在!生活,生活在无尽的悲哀和忧郁里。”黏液人的话音里有点责怪的味道。
  “谢谢。”查克讽刺地说。
  “你的妻子不在附近,”黏液人这样判断道,“至少我不能发现她的思想。我们继续走吧。”
  “好的。”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向小艇走回去。
  黏液人跟在他后面,当他走进了打开的舱门时,它的思想传递出来:“还有一种可能性你必须考虑,玛丽已经死了。”
  “死了。”他停住,盯着黏液人,“怎么死的?”
  “正如你告诉亨特曼先生的那样,在这个星球上进行着一场战争,战争中死了人。尽管很幸运,到目前为止死亡的人很少,但是大量死亡的可能性极大。我们最后看见玛丽·里特斯道夫时,她和那三个神秘主义者,也就是所谓的神圣三人同盟搅在一起,陷入了他们在天上令人作呕的精神病心象描述。因此我建议我们乘小艇去甘地镇,三人同盟的主要鼓动者,伊格纳茨·莱德伯就在那里,活着。‘活着’是个很合适的词。他活在习以为常的肮脏中,活在他的猫们、妻子们、孩子们中。”
  “但是莱德伯永远也不会——”
  “精神病人就是精神病人,”黏液人指出,“永远也不要真正信任一个狂热分子。”
  “说得对。”查克急躁地说。
  很快,他们就在去甘地镇的途中了。
  “我真的不知道,”黏液人沉思着,“为了你,我应该希望你怎么做。从某种意义来说,你会过得更好一些,如果她——”
  “那是我的事。”查克打断了它。
  “对不起。”黏液人后悔地想,他无法从他的冥想中去除其中忧郁的弦外之音。
  小艇继续前进,发出嗡嗡声。他们两个之间没有再说什么。

  伊格纳茨·莱德伯把一堆已经存放得变了质的煮面条放在他那两只黑脸宠物山羊面前。他抬起头,看见一只小艇降落在棚屋旁边的小路上。他喂完了羊,端着盘子悠闲地回到他的棚屋里。各种各样的猫满怀希望地跟在他后面。
  他走进房子里,把盘子扔在水池中堆积如山的碗碟上。他停了一会儿,看了看那个躺在那些用来搭饭桌的木板上的女人。然后抓起一只猫,再次来到屋外。飞船的到来当然并没有让他感到惊奇。他已经看到了它的幻象。他并不惊慌,但也没有自鸣得意。
  两个形体从小艇里出来,其中一个是人,另一个是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黄色物体。他们艰难地穿过丢弃的垃圾,朝莱德伯走来。
  莱德伯对他们说道,算是打招呼:“你将满意地听到,就在此时此刻,阿尔法人的战舰正准备在我们的世界登陆。”他微微一笑,但是面对着他的那个人并没有笑。当然那个黄色的大块头也没有可以用来笑的嘴巴,“那么你们的任务,”莱德伯有点心绪不宁地说,“已经完成了。”他并不喜欢那个男人表现出来的敌意。他以他那神秘的心灵感应的洞察力看见,那个男人怒火中烧,一团红彤彤的不祥的光轮悬在他头顶。
  “玛丽·里特斯道夫在哪?”那个人,查克·里特斯道夫说,“我的妻子,你知道吗?”他又转而问身边的木卫三黏液人,“他知道吗?”
  黏液人传递出它的思想:“是的,里特斯道夫先生。”
  “你的妻子,”伊格纳茨·莱德伯点点头说,“干了坏事。她已经杀了一个曼斯人而且还——”
  “如果你不把我的妻子交出来,”查克·里特斯道夫对莱德伯说:“我就把你劈成碎片。”他朝圣徒前走了一步。
  他有些焦虑,抓起猫,爱抚着它。“我希望你能进来喝一杯茶。”
  接下来他知道的就是他仰面躺倒在地上,他的耳朵鸣叫着,头隐隐震动。他费了好大劲才挣扎着坐了起来,感到头昏眼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里特斯道夫先生打了你,”黏液人解释道,“在你的颧骨上面打了一拳。”
  “别再打了。”莱德伯扯着嘶哑的声音说。血流到他嘴里,他把它吐了出来,坐起来,揉着头。没有幻象事先警告过他这个情况。真不幸,“她在屋子里。”他说。
  查克越过他,大步向门走去。他猛地拉开门,走进屋里。
  莱德伯总算挣扎着站起来了,摇晃着站在那儿,然后,拖着身子跟了进去。
  在房子的正房,他停住了。那些猫自由地出出进进,在他旁边跳跃着,奔跑着,吵闹着。
  查克向床上那个熟睡的女人弯下腰,“玛丽,醒一醒。”他伸出手,抓住她赤裸的下垂的手臂,轻轻地摇着她。“穿上衣服,离开这儿。快点。”
  代替埃尔西睡在伊格纳茨·莱德伯床上的女人渐渐地睁开了眼睛。她注视着查克的脸,然后突然眨了一下眼睛,完全清醒了。她自己坐了起来,抓起那一大堆毯子,缠住自己,遮住她那小巧而挺翘的乳房。
  黏液人小心翼翼地呆在屋外。
  “查克,”玛丽·里特斯道夫以一种镇定而低沉的声音说,“我自愿来这个房子的,所以我——”
  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从床上拖起来。毯子掉在地上,一个咖啡杯弹起来,滚动着,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两只猫惊恐地从床底下冲出来,从伊格纳茨·莱德伯身边跃过,匆匆逃出去。
  赤裸着光滑而苗条的身体,玛丽·里特斯道夫面对着她的丈夫,“你再也无权干预我的事。”说着,她找到衣服,拿起衬衫,然后继续翻找。她做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镇定自若。她有条不紊地开始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她似乎觉得旁若无人。
  查克说:“现在阿尔法人的飞船控制了这个地区。曼斯人已经打开保护屏让他们进来了。一切都了结了。在你睡在这张床上的时候,这——”他突然转向伊格纳茨·莱德伯,“这个人的床上。”
  “而你和他们在一起?”玛丽问道,语气十分冷淡。她扣上衬衫的纽扣,“而你和他们在一起。阿尔法人已经占领了这个星球,而且你要呆在这里,在他们的统治下。”她穿完衣服,开始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
  “如果你愿意呆在这儿,”查克说,“呆在阿三星卫二号上,而不返回地球的话——”
  “我要呆在这儿,”玛丽说,“我已经决定了。”她指着伊格纳茨·莱德伯,“不是和他在一起。我只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他也知道。我不会生活在甘地镇——它可不是我呆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是。”
  “那么是哪里?”
  玛丽说:“我想是达·芬奇高地。”
  “为什么?”他盯着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我不知道。我甚至还没搞清楚为什么。但是我崇拜曼斯人,我甚至崇拜我杀死的那个人。他从来不害怕,即使是在跑向坦克而且知道他根本做不到的时候。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
  “曼斯人,”查克说,“不会接纳你的。”
  “不,会的。”她平静地点了点头,“他们一定会的。”
  查克疑惑地转向伊格纳茨·莱德伯。
  “他们会的,”莱德伯也同意,“你的妻子是对的。”
  他认识到,我们两个人,你和我,我们都失去了她。没有人能够长久地占有这个女人。那不是她的本性,不是她的生物法则。他转过身,悲伤地离开棚屋,走到屋外,走向在那里等着他的黏液人。
  “我相信你已经向里特斯道夫表明了,他的努力是不可能的。”黏液人向莱德伯传递着他的想法。
  “我认为是这样的。”莱德伯冷漠地说。
  查克忧郁地出来了,他的脸色惨白,大步走过莱德伯,朝小艇走去,“我们走。”他粗暴地对黏液人说。
  黏液人,尽量快地挪动着,跟在他后面。他们两个钻进了小艇。舱门关上,小艇飞快地钻进了清晨的天空。
  伊格纳茨·莱德伯目送着它远去,然后又回到棚屋。他发现玛丽正在冰箱里摸索着什么可以充做早餐的东西。
  他和她一起准备着他们的早餐。
  “曼斯人,”莱德伯指出,“在某些方面十分残忍。”
  玛丽笑起来。“那又怎么样?”她嘲弄地说道。
  他无言以对。他的神圣和幻象这时一点也帮不上他,一点也不。

  过了很长时间,查克说:“这个飞艇要把我们带回太阳系和地球吗?”
  “绝对不会。”朗宁·克莱姆爵士说。
  “好的,”查克说,“我会找到一艘停靠在这个区域的地球战舰。我要回地球去,接受当局对我提出的任何严厉的起诉,然后和琼·特赖埃斯特达成和解。”
  黏液人说:“鉴于严厉的起诉可能包括死刑,所以你和琼·特赖埃斯特的任何和解都是不可能的。”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一些你不会做的事。”查克说:“请告诉我吧。”鉴于他现在的处境,他不会拒绝任何建议的。
  “你——啊,这很令人尴尬。我必须以适当的方式说出来。你必须劝你的妻子为你做一次全面的精神病检查。”
  过了很长一会儿,查克终于开口了:“看一看哪一个定居点最适合我?”
  “是的,”黏液人很不情愿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不是说你有精神病,这只是仅仅来确认一下你的个性在一般状况下的偏差——”
  “假如检查表明,没有什么偏差,没有神经官能症,没有潜在的神经错乱,没有性格畸形,没有心理变态的趋势。换句话说,什么毛病也没有的话,那么我该怎么办?”
  他没有过度赞扬自己,他隐隐感觉到这正是检查的结果。他不属于阿三星卫二号上的任何一个定居点,在这里他是孤独的,是一个被遗弃的人,没有一个人,哪怕是和他有一点点相似之处的人,和他为伴。
  “你一直保持着杀你妻子的冲动,”黏液人说,“这种冲动也许是一种潜在的情绪疾病的病征。”他努力使他的话听起来有点希望,但是还是失败了,“我仍然相信那值得一试。”他坚持说。
  查克说:“如果我在这里建立了另一个定居点呢?”
  “一个只有一个人的定居点?”
  “这里肯定有一些正常的人出现。那些摆脱了精神错乱的人,也许是一些从来没有得过神经病的孩子。这里的情况是,你会被归进多形态的精神分裂症那一类,直到证明你不是那样。那是不对的。”自从他看到有可能需要他留在这个星球上的时候,他就开始有了这个不一般的想法,“假以时日,他们会聚少成多。”
  “在这个星球的森林里有一座奢华的房子,”黏液人沉思着,“你住在里面,偷偷地给那些过路的行人设置陷阱,尤其是孩子。”他窃笑着,“请原谅我的话。我不应该拿这个开玩笑,原谅我。”
  查克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开着飞艇前进。
  “在你离开并找到自己的定居点以前,你要做检查吗?”黏液人说。
  “好吧。”查克说。这个问题问得不是没有道理。
  “鉴于你们之问那种互相的敌意,你能想像你的妻子会做一个准确的检查吗?”
  “我想她会的。”评价是一种例行的程序,并不带有主观色彩。
  黏液人决定了:“我将充当你们之间的调停人,在结果出来之前,你们不必再互相对立了。”
  “谢谢。”查克感激地说。
  黏液人若有所思地说:“这是又一次机会,尽管有些牵强,但是应该引起重视。这次机会可能带来很多收获,当然要做到这一点,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他总结着自己的话,“也许你也可以引诱玛丽做检查。”
  这个主意让查克完全震惊了。他的脑子飞快地分析着,反省着。首先,不论检查的结果是什么,他都从中看不到什么好处。因为这个星球上的居民将不会接受治疗,这一点是已经决定了的,而且是在他的努力下实现的。如果玛丽在检查中暴露出严重的精神错乱——她会暴露出来的——那么,她只会保持着她的病态,并一直持续下去,不会再有精神病医师来到这里为她治疗了。所以黏液人说的“很大的收获”是指什么呢?
  黏液人觉察到他飞快的思想,解释道:“假如你妻子被检查出具有癫狂型精神分裂症的某些特征。我对她的分析可能很外行,而且很明显她对自己的分析也会是一样。对于她来说,认识到这一点,认识到她是一个癫狂症患者,就像霍华德·斯特劳或者那些坦克手一样,就意味着她要面对一个事实——”
  “你真的相信那将使她变得顺从一些,不再那么自信了吗?”很明显,黏液人对人类的天性并不是十分了解,尤其是对玛丽·里特斯道夫的本性,更不要说另一个事实是,一个癫狂病人和佩尔人一样,他们的观念中没有自我怀疑,他们全部的情感结构都建立在一种确信的感觉上。
  如果黏液人天真的观点是正确的话,那将是多么简单啊,如果一个精神严重错乱的人,只要一看到检查结果就会理解和接受他的精神失常。上帝啊,查克沮丧地想。如果当代精神病学已经证明了什么的话,那就是:仅仅知道你是一个精神病人并不会让你变好,就像你得知自己有心脏病并不会给你带来一个健康的心脏一样,甚至更糟。
  实际上,相反的情况更有可能。由于那些和她在一起的定居点伙伴的强化作用,玛丽的病情会永远维持原状:她的癫狂倾向会得到社会的认可。她有可能最终沦为霍华德·斯特劳的情妇,也许甚至最终取代他成为家族最高议会的曼斯人代表。在达·芬奇高地,她可能会踩着别人的头顶登上高位。
  “尽管如此,”黏液人坚持道,“在我要求她为你做检查时,我会恳请她自己也做一次同样的检查。我仍然相信这样做会有些好处。不是有一句古老的地球格言——了解你自己吗?回溯到你那极受推崇的希腊先贤们,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解你自己,实际上就是赐予你一件武器,凭借它,你们这个不会心灵感应的族类就能重新塑造你们的心灵,直到——”
  “直到什么?”
  黏液人沉默了。很明显在这一点上,黏液人实际上一无所知。
  “让她做检查,”查克说,“一切就会明白的。”我们会知道谁是对的,他这么想。他希望黏液人是对的。

  那天晚上,在达·芬奇高地,时间已经非常晚了,朗宁·克莱姆爵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接受一次全面的心理检查,然后用她的专业能力,为她的丈夫做一次同样的检查。
  在曼斯人的议会代表霍华德·斯特劳那间装饰精巧的旋转式房间里,他们三个人面对面坐着。斯特劳本人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冷冷地潜在隐蔽的地方,他觉得这里即将发生的一切很有趣。他坐在那里,用蜡笔快速地画着玛丽的一组肖像,这是他多种艺术和创作爱好中的一个。即使在这个纷乱的时刻,在阿尔法战舰一个接一个地在这个星球上登陆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放弃这种爱好。一个典型的曼斯人可以同时完成许多工作,是个多面手。
  玛丽看着她面前放在霍华德·斯特劳精美的手工铁木桌上的检查结果,说:“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件不得不接受的可怕的事情。但这个主意不错,我们两个人服从这些标准的精神检查程序。坦率地说,我对这个结果感到震惊。很明显,简直是不言自明,既然结果是这样,我过去应该经常去做这个检查的……”她靠后坐着,她那白色的套头高领毛衫和金属钛做的裤子使她的身体显得苗条而柔软。她拿出一枝烟,用颤抖的手指把它点着,“你没有丝毫精神错乱的迹象,亲爱的。”她对坐在对面的查克说。“圣诞快乐。”她补充道,僵硬地笑了笑。
  “你怎么样?”查克说,紧张地收紧了喉咙和心。
  “我根本不是曼斯人。实际上我刚好相反。我表现出了一种明显的激动型沮丧。我是德普人。”她又笑起来。她的微笑表现了她可嘉的勇气,他注意到了这一点。“我在你的收入方面不停地给你施加压力,那是因为我的抑郁。我有一种幻觉,好像一切都变得糟糕起来,必须有所作为,否则的话我们就会毁灭的。”她掐灭了烟,立刻又点着了另一根,对霍华德·斯特劳说:“你对此有何看法?”
  斯特劳答话时,语气里还是习惯性地缺少同情。“但是,你毕竟不能在这儿住下去了,你会被送到马瑟·科顿庄园去,和快乐男孩蒂诺·沃特斯以及其余那些和他一样的人在一起。”他咯咯地笑着,“你会发现他们中间有些人还要更糟。我们会让你在这儿呆上几天,但是你肯定是必须要走的。你不是我们的人。”他语气中的残暴有点减弱。“在你自愿向特普兰申请参与这个项目,也就是50分钟行动时,如果你能预见到现在的事的话,我敢打赌你会再三考虑的。我说得对吗?”他敏锐地盯着她。
  她耸了耸肩,没有回答。就在那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哭起来:“上帝啊,我不想和那些该死的德普人生活在一起。”她用低低的声音说,“我要回地球去。”她对查克说:“我能回去,但是你不能。我没有必要像你一样呆在这儿,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来。”
  黏液人的思想传给了查克:“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的检查结果,你想怎么做呢,里特斯道夫先生?”
  “继续找我自己的定居点,”查克说,“我要把它叫做托马斯·杰斐逊①堡。马瑟②是德普人③的,达·芬奇是曼斯④人的,阿道夫·希特勒是佩尔⑤人的,甘地是希布⑥人的,杰斐逊是——”他寻找着合适的词,“诺穆⑦人的。那就是托马斯·杰斐逊堡:诺穆人的定居点。到目前为止,只住着一个人,但是对未来有着美好的希冀。”至少,选择派往家族议会代表的问题会自动解决的,他想。
  【① 托马斯·杰斐逊(1743~1826):第三届美国总统(1801~1809年),他是第二次大陆会议的成员并起草了《独立宣言》(1776年)。】
  【② 马瑟·科顿(1663~1728年):美国神职人员、作家。他的文章对马萨诸塞殖民地在神学和政治上产生极大的影响。】
  【③ 德普:意思是抑郁症。】
  【④ 曼斯:意思是癫狂症。】
  【⑤ 佩尔:意思是偏执狂。】
  【⑥ 希布:意思是精神分裂症。】
  【⑦ 诺穆:煮.愚早正常。】
  “你真是一个大傻瓜!”霍华德·斯特劳轻蔑地说,“没有人会去你那儿,而且与你生活在你的定居点。你会孤独地度过你的余生——从现在起6周以内你就会疯掉。你就会准备着去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定居点,当然除了你的这个。”
  “也许是这样的吧。”查克点点头。但是他没有斯特劳那样肯定。比如说,他再次想到了安妮特·戈尔丁。的确对她的要求并不多,她很贴近理性,看问题不偏激。实际上,他和她之间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有了安妮特这一个范例的话,那么就会有更多。他有一种感觉,他作为托马斯·杰斐逊堡惟一的居民的日子不会太长。但是即使是他——
  他会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不管等多长时间。他会让人帮助他修建他的定居点。他已经和佩尔人的代表,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建立起了看上去还算牢固的工作关系,这是一个预兆。如果他能够和贝恩斯处得很好的话,那他就能够和其他几个类似的家族和睦相处。也许除了像霍华德·斯特劳那样的曼斯人,当然还有伊格纳茨·莱德伯那样不健全的、堕落的希布人,他们根本没有人与人之间的责任感。
  “我很难受,”玛丽说,她的嘴唇颤抖着,“你会来马瑟·科顿庄园来看我吗?查克,我不能与德普人在一起度过我的余生,不是吗?”
  “你刚才说——”他说。
  “我只是不能回到地球去了,因为我病了,因为那些检查表明我病了。”
  “当然,我会很乐意去看你的。”他说。其实,他希望把多一点的时间花在其他定居点上。通过这种方式,他不仅可以使霍华德·斯特劳的预言落空,还可以做许多别的事。
  “当我下一次孢子化的时候,”黏液人将自己的思想传递给他,“就会繁殖出大量的自己。我们中有些人会很乐意住在托马斯·杰斐逊堡。而且这一次,我们不会再去焚烧汽车了。”
  “谢谢,”查克说,“我很高兴和你们在一起,你们所有的人。”
  霍华德·斯特劳那嘲弄而癫狂的笑声充满了房间,这样一个想法好像唤醒了他那玩世不恭式的快乐。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他。斯特劳耸耸肩,又继续他的蜡笔画。
  屋外,一艘战斗飞船的减速火箭器冲上天空,飞船老练地降落下来。阿尔法人搁置了许久的对达·芬奇高地的占领就要开始了。

  查克·里特斯道夫站起来,打开前门,走到黑暗的夜晚中,仔细地看着、听着。他独自站在那儿,吸着烟,听着飞船越来越低地降落在地面上的声音,直到最后归于永恒的静寂。这些战斗飞船重新起飞的话会是在很长时间之后了。在霍华德·斯特劳的前门附近的黑暗里徘徊时,他强烈地有这样的感觉。
  突然,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他的妻子,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的前妻,走出来,关上门,站在他旁边,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一起听着阿尔法战舰降落时发出的喧哗声,欣赏着天空中火红的痕迹,每一道都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查克,”玛丽突然说道,“你知道我们必须做一个重大的事……你也许还没有考虑过,但是如果我们打算在这里定居的话,我们得想办法把我们的孩子们带离地球。”
  “对呀。”实际上他已经想到了,他点点头,“但是你想在这里抚养孩子长大成人吗?”尤其是戴比,他想。她极端敏感,生活在这里,无疑她将学会这里大多数精神病人的反常的思想和行为模式。那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玛丽说:“如果我有病——”她没有说完,没有必要担心,因为如果她有病,戴比应该已经在家庭生活的小圈子中受到了精神疾病方面的影响。如果对孩子能够产生伤害的话,那么伤害已经形成了。
  查克把烟扔到黑夜里,揽住他妻子的小腰,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吻着她的额头,闻着她头发上温暖而甜蜜的香气,说:“让孩子处于这种环境中,我们是要冒风险的。也许他们会为这里的孩子做出一个榜样……我们可以让他们上这里正常开课的公共学校。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冒这个险。你认为怎样?”
  “好的。”玛丽冷淡地说。然后她又打起精神,说:“查克,你真的认为我们有机会吗,你和我?为我们的新生活打下一个好的基础……我们可以长相厮守?或者我们仅仅是——”她打着手势,“仅仅是重新回到我们原来充满仇恨和怀疑和诸如此类的生活中?”
  “我不知道。”他说。那是实话。
  “骗骗我吧。告诉我我们能够做到。”
  “我们能够做到。”
  “你真的那么想,还是在说谎。”
  “我——”
  “所以你没说谎。”她的声音很急迫。
  “我没说谎,”他说,“我知道我们能够做到。我们都还年轻,我们的日子还长,而且我们不像佩尔人和曼斯人那样顽固不化。是吗?”
  “是的,”玛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和那个波利女孩安妮特·戈尔丁比起来,你肯定你更喜欢我,是吗?说实话。”
  “我更喜欢你。”这次,他没有说谎。
  “阿尔佛逊拍的那张调情照片中的女孩怎么样?你和那个叫琼什么的……我的意思是说,你的确和她上床了。”
  “我还是喜欢你。”
  “告诉我为什么你喜欢我,”她说,“像我这样又有病,脾气又坏。”
  “我说不清。”实际上他根本解释不了,那是一个谜。但是事实如此,他感觉在他心里那就是一个谜。
  “我祝你在单人定居点好运,”玛丽说,“一个男人和一群黏液人。”她笑起来,“那将是一个多么疯狂的群落。是的,我确信我们应该把我们的孩子带到这里来。我过去常常想我是这么——你知道,与我的病人这么不同。他们是病人而我不是,现在——”她无言了。
  “区别并不是很多。”他为她做了结语。
  “你对自己没有这样的感觉,是吗?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毕竟,检查表明你没问题,而我不是。”
  “那只是程度的问题。”他说,他确实这样认为。在对她的仇恨和谋杀冲动之后,自杀的冲动又驱策着他,但是通过那个普遍承认的检查程序得出的正式图表表明,他的检查结果令人满意,而玛丽却不是。他们之间的区别是多么微小啊!她,他,还有阿三星卫二号上的所有人,包括傲慢的曼斯代表霍华德·斯特劳,都在为了内心的平衡,为了内心的顿悟而奋斗。那是所有生命造物的自然趋向。希望永远存在,也许甚至——但愿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对那些希布人。尽管很不幸,对于那些甘地镇的人们的希望实际上是很渺茫的。
  他想:对我们地球人,这些刚刚移民到阿三星卫二号上的人来说,希望也很渺茫。然而——希望仍在。
  “我已经决定了,”玛丽声音沙哑地宣布,“我爱你。”
  “好的。”他高兴地同意。
  突然,黏液人结束了平静的状态,他敏捷清晰的思想进入了他的脑子:“既然现在是对自己的行为和思想忏悔的时刻,我建议你的妻子把她和邦尼·亨特曼短暂的风流韵事抖落出来让大家讨论。”他更正着自己的话,“我收回‘拿出来讨论①’这个说法,这是一个非常让人不愉快的说法。然而我保留我的基本观点:她如此渴望你得到那个高收入的工作——”
  【① 在英语中,“lay on the table”字面意思是“躺在桌子上”,还有一个意思是“提出来讨论”。因为玛丽曾躺在桌子上睡觉,所以黏液人表示要收回这个词。】
  “让我来说说吧。”玛丽说。
  “请吧,”黏液人同意,“如果你有所疏漏的话,我会再开口的。”
  玛丽说:“我和邦尼·亨特曼有一段非常短暂的风流,查克。就在我离开地球以前。那就是全部的情况。”
  “你有所保留。”黏液人反驳她。
  “要说细节吗?”她怒气冲冲地说,“我必须要说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们——”
  “不是这个。是你和亨特曼关系的另一个方面。”
  “好吧,”玛丽无奈地点了点头。“在那四天里,”她对查克说,“我告诉亨特曼,你想要杀我。凭借我在婚姻破裂方面的全部经验,凭借我对你个性的了解,我预见到如果你自杀失败的话,你会杀了我的。”她沉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告诉他。也许我被吓坏了。很明显我不得不告诉什么人,而那时候,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
  所以不是琼。知道这一点后,他对整个的事情感觉到好多了。同时对于玛丽的所作所为,他无法责怪她。奇怪的是她没有去找警察。显而易见,当她说他爱他的时候,她说的是实话。她舍弃了一次伤害他的机会,而且是在最危机的时刻。这使得她获得了新生。
  “也许在我们在这个星球居住期间,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玛丽说,“就像是黏液人……我们已经来了,而且我们将添丁进口,直到我们变成一个军团,变成这里的多数。”她以一种奇怪而娇柔的方式笑起来。在黑暗中,她无拘无束地靠着他,多年以来她从来没有这么过。

  天空中,阿尔法飞船还在出现。他和玛丽都沉默着,盘算着怎样才能把孩子们从地球接来。他清醒地认识到,那可能会很难,也许比他们迄今为止干过的任何事都棘手。但是也许亨特曼组织的残余分子会帮助他们,或者和黏液人做生意的无数个地球人或外星人也会帮助他们。这些可能都明显存在。还有已经渗透进中情局的亨特曼的特工,他以前的老板杰克·埃尔伍德……但是埃尔伍德现在被关起来了。
  无论如何,即使很不幸,他们的努力失败了,就像玛丽说的那样,他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这些孩子会补偿他们失去的那些孩子。这是一个好兆头,一个不能忽视的兆头。
  “你也爱我吗?”玛丽问,她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
  “是的。”他真诚地说。然后他说:“唉呦。”
  没有任何提醒,她咬了他,几乎撕裂了他的耳垂。
  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兆头。
  但是他说不清楚这会是个什么样的兆头。

  【-全文完-】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 作者:菲利普·K·迪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