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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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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时间》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正文 共同时间

  ……日子日复一日地缓慢地过去,正如空间时日在无休无止、平淡无奇中往复循环。时间,以及无数的时间片断!
  我的吊床如同钟摆,随着船只沉闷的摇晃而摆动,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钟点,告别了一个又一个时代,它知道已经历经了多少沧海和桑田。
  ——赫尔曼·马尔维尔于忏悔日

  一

  别动。
  这就是卡拉德醒来时最先想到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救了他一命。他躺在原来的地方,身子系在靠垫上,倾听着引擎的浑圆的嗡嗡声。那声音本身出了毛病;他不应该听到超速运转的声音。
  他在心里想:它已开始了?
  此外一切看上去正常。DFC-3已越过常速,达到了星际飞航速度,而他却依然活着,飞船仍在飞航。飞船此时应该是在以22.4倍于光速的速度飞行——刚好是每秒4157000英里。
  卡拉德对此似乎并不怎么怀疑。前两次试航时,就在超速运转即将切入的霎那,飞船如离弦之箭,向半人马座主星飞驰而去;据光谱学分析,它们消失之后中断的一秒钟内的留影显示出多普勒频移,这一移位出现在海特尔预料的开始加速的瞬间。
  问题并非是布朗和塞利尼没有在正常情况下起飞,事情很简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他俩的消息。
  他非常缓慢地睁开了双眼。他感到眼睑沉重得可怕。从他对坐榻给他的皮肤造成的压力来判断,引力属于正常,然而,要活动眼睑看来几乎是枉费心机。
  他屏心静气,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睁大了双眼。仪表盘就在他的面前,横越他的胸膈上方,依附在支点上。除移动双眼外,他的身体的其余部位仍纹丝不动——他是以最大的耐心移动双眼的——他察看了每个仪表。

  速度:22.4宇宙速度。
  操作温度:正常。
  飞船温度:37摄氏度。
  空气压力:778毫米。
  燃料:一号箱满,二号箱满,三号箱满,四号箱尚余十分之九。
  引力:1克。
  日历:已停。

  虽然他的双眸似乎也在徐徐地凝聚目光,他仍将双眼紧紧地盯住日历。当然,这不仅是一个日历——这是一只万能钟,是专门为了向他显示预期抵达双星所需的十个月时间的流程、也为了使他能看清以秒计算的时间的流逝而设计的。但是对此已不容置疑:秒针已静止不动。
  那是秒异常。卡拉德感到一股冲动,欲起身去拨弄秒针,试试能否使其重新走动。或许在过去这种麻烦都是短暂的,与大局无妨。但顷刻之间,他的头脑中响起了本次飞航开始前在脑海深处已铭刻了一个月之久的指令——
  别动。
  只一动你就能了解处境,你就在了解处境前千万别动。将布朗和塞利尼在远离人类的大本营处永远攫取的不管是哪一种力量,那肯定是无与伦比的,也是出乎意料的。他们俩都出类拔萃,聪慧、机敏,被训练到了完全能应付收益递减点,决不会越过那一点一丝一毫——他们是这一工程的最佳人选。对每种可预见到的问题,正如在DFC-3上已采取了应急措施那样,在这两艘飞船上也都采取了相应的预防措施,因此,即便仍出现麻烦,那只能是来自某一寻常地方的打击——只打击一次。
  他聆听引擎的嗡嗡声。声音匀称、平和,响声适度,然而使他十分不安。原先认为超速运转是听不到声音的,首批无人宇船试飞器上的录音带上就没有这种响声的记录。这种噪音好像不是在干扰引擎的超速运转,也不表明运转失常。噪音与这些全无关系,可是他却不知个中道理。
  但是总有原因。卡拉德在找出其中奥妙之前,不敢贸然再吸一口气。
  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他首次意识到,自从他最初醒来至现在,他实际上尚未吸过一口气。虽然他并未感到身体有丝毫不舒服的感觉,但是这一意识唤醒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恐惧感在他的头脑中一闪而过,使他几乎周身僵直地坐在坐榻上。幸运的是——或者说是在恐惧或消退之后,好像运气不错——影响到他眼睑的那种莫名的困乏似乎已传遍身体的各个部位,因为他尚未来得及抖擞精神对此作出反应,冲动已经消失。虽然在刹那间他感到恐惧万分,幸而这种恐惧完全是心智方面的。很快他就陷入了思索,他觉得就他所知,呼吸的暂停决非是他感到烦闷不安的原因——原因总是有的,但有待说明……
  那么会要他的命。可是尚未。
  引擎嗡嗡;眼睑沉沉;呼吸全无;日历已停。这四个因素加在一起不能说明什么。他真想挪动一下——哪怕只动弹一个大脚趾——这一诱惑太有魅力了,然而卡拉德竭力控制住自己。
  他醒来后还没有过去多少时间——至多只有半小时——却已发现四种反常现象。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反常,比这四种更微妙;但在他不得不动弹前,都近在咫尺,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除了考虑他本人的需要之外,也没有别的重要事情非做不可;鉴于超速运转遇到某种干扰,布朗和塞利尼俩人无法返回地球,这项工程便让计算机控制DFC-3飞船上的一切。从非常现实的意义上来说,卡拉德只不过是陪伴同行而已。只有在超速运转停止时,他才有权调控——
  扑哧。
  这是一种轻而低的杂音,很像一只酒瓶塞子爆出时的声响。声音好像来自控制盘的右侧。他靠在靠垫上的头突然往那一方向一颤,但意志立即发出指令,他赶紧稳住头。他慢慢地朝那一方向瞥去。
  他没瞧见任何可能发出那种响声的东西。飞船的温度表无异常显示,这就排除了因异常的收缩或膨胀产生某种热噪音的可能——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他合拢双眼——原来这是一个与原先睁开眼睛同样困难的过程——试图弄清楚自从他第一次从无知觉状态中醒来至今的日历是何等模样。
  当他有了一个清晰和——他几乎可以肯定——准确的印象时,卡拉德再次睁开双眼。
  声音来自日历,日历已走完一秒钟。现在又纹丝不动,显然已停止了。
  他不清楚秒针的那一次跳越在一般情况下需花多长时间;他过去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当然,每一秒钟即将走完时指针跳得太快,肉眼是来不及看清的。
  他认识到,所有这一切认识都是以损失他的关键信息为代价的,当然为时已瞬矣。日历已走动过。最重要的是,他必须确知它再次走动前要经历多久……
  他开始计数,匀出他假定已损失的五秒钟,一秒六,一秒七,一秒八——
  卡拉德只数到那个数就陷入了地狱般的深渊。
  首先,一阵令人讨厌的恐惧感无端地迅速传遍身体的每一条神经,而且越来越剧烈。他的肠子开始十分缓慢地绞结在一块。整个身躯变成了一个微小、缓慢的脉动场——他没有感受特别大的震撼,只是四肢开始朝相反方向不住地抖动,衣服下的皮肤开始微微地波动。
  在引擎的嗡嗡声中,传来另一种响声,这声音渐渐地清楚起来,这是一种近乎亚音速的轰鸣,宛如就在他的头脑之中。恐惧仍在加剧,恐惧之中夹杂着痛苦,还有里急后重——他的肌肉,尤其是腹肌和肩膀肌肉犹如木块般僵直,但是他的前臂几乎也受到同样严重的影响。他觉得他正在十分缓慢地将自己拦腰一折为二,对这一动作他实在无可奈何——一种使人毛骨悚然的机能瘫痪……
  这种情况延续了数小时。最严重时,卡拉德的心智,甚至他的个性,都被冲刷殆尽;他成了一片恐惧之舟。
  当几缕理智之光开始回归至那片灼热的、全无理性可言的情感沙漠之中时,他发觉他正坐在坐垫上,曾用一只手臂将控制盘推回原来的支点,使之不再突兀在身体的上方。他的衣服已浸满了汗水,汗水拒不蒸发也不让他有清凉之感。他感到肺部隐约作痛,虽然他仍未发觉有任何呼吸的迹象。
  究竟出了什么事?布朗和塞利尼就这样被结果的吗?因为这也会要了卡拉德的命——对此他是肯定的——假如这种情况屡屡发生的话。即使这种情况只再现两次,如果后两次紧接第一次,也会要了他的命。从最好处想,这种状况也会使他沦为一个语无伦次的白痴;况且,虽然电脑可能会把卡拉德和飞船驾回地球,但是要想把他那莫名的恐惧龙卷风告诉工程署是不可能的了。
  从日历上可以看出,这种地狱般的永恒只经历了三秒钟。当他怀着学究般的愤懑再瞧日历时,它又扑哧一声,终于以恩赐般的姿态向他说明他已被整整地攫住了四秒钟。
  卡拉德坚定意志,再次计数。
  他设法使计数成为一个绝对匀称、连续的过程,不管还有什么别的问题需同时解决,或者情感的旋风有可能打扰他的计数,他决不在头脑的深处停止这一过程。说真的,非进行不可的计数决不能被任何事情打断——既不被爱的流淌也不被痛苦的折磨所终止。卡拉德深知蓄意在头脑中建立这样一种机制的危险,但他也明白他多么需要计算日历钟的秒针所行走的时间。他开始认识到他出了什么事——但是在他利用这一认知以前务必先予以精确的测定。
  当然,对超速运转可能会对驾驶员的主观时间产生何种影响事先已作了许多种设想,但没有哪一种设想能说明目前发生的一切。就驾驶员而言,以任何低于光速的速度飞航,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完全相符。对一个在地球上观察的人来说,如果飞船接近光速,飞船上的时间似乎就会大大地放慢;但对驾驶员本人而言,不会有明显的变化。
  根据目前的两种相对论,超过光速飞航是不可能的——没有一种相对论能对超光速飞航的飞船上可能会发生的意外提供任何线索,这两种理论认为这样的飞船是不存在的。DFC-3实际上是根据海特尔转化论飞航的,但这一理论不属于相对论:它显示,超光速旅程中明显消逝的时间应该与飞船时间相同,也应与航线两端的观察者们的时间一致。
  但是既然飞船和驾驶员都是同一系统的组成部分,二者都概括在海特尔方程式的同一表示方式之中,因而没有哪个人能料想驾驶员和飞船会有两种不同的时问。这一概念荒诞无稽。
  一秒七百一,一秒七百二,一秒七百三,一秒七百四……
  飞船与飞船时间一致,这与观察者的时间吻合。飞船将于十个月后到达半人马座主星。可是驾驶员的时间却是卡拉德时间,现在看起来似乎他永远抵达不了那个星座。
  这是不可能的,然而时间差明明存在着。有什么东西——几乎可以肯定是超速运转场对人体新陈代谢所产生的未曾预料到的生理副作用,在事先由机器人驾驶的超速运转试飞时这是无法察觉的——已经加速了卡拉德对时间的主观理解,而且干得非常彻底。
  日历钟的内部装置开始向秒针提供能量,秒针渐渐地抖动,那是秒针跳跃前的预动。七千零四十一,七千零四十二,七千零四十三……
  数到七千零五十八,秒针开始跃至下一格。秒针显然是花了几分钟时间才逾越这么小的一段距离,又花了几分钟才完全静止不动。再往后,声音又传到了他的耳朵:
  扑哧。
  在一阵激烈的思索中,虽然身体没有出现任何骚动,他的头脑开始主宰数字了。由于随着数字的增大,他计数每个数字所费的时间也愈益拉长,日历钟两次嘀嗒声之间的时间间隙大致在七千二百秒和七千零五十八秒之间,可能与前者更接近。往回数时他马上就能得出他所要的等式:
  飞船时间二秒种等于两小时卡拉德时间。
  他真的一直在计数可能是属于他的两小时吗?好像毋庸置疑。前面的旅程看来来日方长呢。
  那么还需多久他又会遭受使他呆若木鸡般的力量的打击?对他来说时间已放慢了七千二百倍。他需七万二千个月方能航抵半人马座主星。
  哪一个是——
  六千年!

  二

  自那以后,卡拉德静静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上温暖的汗水犹同赫拉克勒司误穿的毒衣,始终紧裹着他的身躯,更无冷却的意向。毕竟没有匆忙的必要。
  六千年。有足够供那段时间用的食物、水和空气,或许可用六万乃至六十万年;只要飞船的燃料不竭,况且燃料能自我补充,飞船就能自动地合成他所需要的东西。即便卡拉德每隔三秒客观时间或飞船时间进一次餐(他忽然想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飞船一旦得到指令,得花几秒客观时间将一顿饭菜准备就绪,端到他面前;如果他按卡拉德时间每天只吃一顿,他已够幸运的了),也不必担忧供应会枯竭。那就是这一工程项目的工程师们设计DFC-3时考虑到发生灾难的可能性时最早被排除的可能性之一。
  可惜无人想到提供一个机制,这个机制将源源不断地替卡拉德补充精力。六千年以后,他早已不再活着,唯有留在DFC-3的单调、闪光的水平舱板上的一层薄薄的尘埃。他的遗体可能比他的生命延续更长一段时间,因为飞船本身无菌——但是他终将被他自身的消化道所携带的细菌吞噬掉。在他活着时,他需要这些细菌替他合成他所需要的部分维他命B,但是一旦他不再像是一个结构复杂、身体微妙地平衡的驾驶员那样的东西——或任何其它形式的生命时——这些细菌就会满不在乎地将他吞食干净。
  总之,卡拉德将在DFC-3离开太阳相当远之前死去;过了一万二千年以后,DFC-3返回地球时,飞船上连他的僵尸也会无踪无影。
  想到这里,一股寒意透过全身,这股寒意与他想到他正在探求答案时的那种感觉几乎无关;这股寒意延续了很久很久,就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作出的判断来看,好像是一种焦急和兴奋交织在一起的寒意——跟那种假如他真的被判处死刑时全身掠过的那阵寒意有天壤之别。还算幸运,这股寒意不如刚才那种情感抽搐剧烈得无法忍受;日历钟嘀嗒了两遍以后,寒意退尽,留给他的是一丝疑惑。
  假如这种时间延伸效应仅局限于心态,他身体的其余进程可能仍与飞船时间保持一致;卡拉德无法即刻找到原因相信还有别的可能。假定确实如此,他也只能按飞船时间在飞船上挪动;很明显,完成每一个最简单的动作也要花去几个月时间。
  不过,假如事情的确如此,他的心灵抵达半人马座主星时将比他的身体老六千年,也许比他的身体更狂烈,但他仍将活下去。
  换言之,假如他的身体动作将与他的心智活动进展同样迅捷,他就非万分小心不可。他将不得不缓慢地移动,尽量少使劲。诸如提起一枝铅笔那样的正常人的手的运动,将一枝铅笔从一种静止状态转移至另一种静止状态时,只要给它施加每秒钟大约二英尺的加速度即可——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力量使其减速。倘若卡拉德想要以他的时间给一件两磅重的、与飞船时间同步的东西14,000英尺/秒平方的加速度,他就得为此使出九百磅的力。
  问题不在于那办不到——而在于那将花费与推动一辆静止的吉普车同样的力量。他将永远不可能仅用前臂肌肉的力量提起那枝铅笔;他还得使用背部的力量来协同完成这一动作。
  况且人体的结构并不是为了无限期地承受那么大的负荷。就算是力气最大的专业举重运动员,也不必在每一天的每一秒钟里展现他的刚勇。
  扑哧。
  又是日历钟在响;又过了一秒钟。或者说又经历了两个小时。时间看起来当然比一秒钟长,但也要比两小时短。显然,主观时间已成了被再次搅得非常复杂的衡量标准。即使在这一微观时间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至少卡拉德的心智好像是在活动——他可以通过使自己专注于这个或那个问题而让日历钟的两次嘀嗒声之间消逝的时间显得短暂一些。在醒着时,那顶用,但是只有在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与头脑不保持同一时间时,那才顶用。假如不这样的话,那么在他许多个醒着的世纪中,他的头脑将会难以置信地活跃,但是或许并不那么无法忍耐,他也会睡上几乎同样多的世纪而毫不吝啬。
  这两个问题——他的身体将能使出多大的劲以及他能希望在大脑中睡多久——在他依然呆滞地坐在坐榻上、它们的界线仍然相当模糊不清时同时闪现在他意识的最前方。
  日历钟嘀嗒一声过后,飞船——或者说卡拉德从这里可看到的那一部分——重又陷入一片完全僵化之中。引擎声的频率和振幅似乎也一成不变,至少他的耳朵听起来如此。他仍不在呼吸。没有东西在动弹,没有东西在变动。
  他没有感到胸膈或胸腔有丝毫的起伏这一事实最终使他作出决定。他的身体必须与毪船时间同步,不然他早就因为缺氧而昏厥过去。那一假定也说明了他遭受的那两次长得无法置信、似乎无缘无故的情绪风暴:它们正是内分泌腺对他早先经历的纯粹是心态的反应的反响。他发觉他没有吸气,曾掠过一股恐惧感,也曾试图坐起来。在他的头脑早已忘却那两个冲动之后,这两个冲动已逐渐从他的头脑挪移至神经,又从神经挪移至相关的分泌腺和肌肉,切实的、肉体上的恐惧随之而生。那阵恐惧过去以后,他确实正坐在那儿,虽然大量分泌出来的肾上腺素使他无法注意到他自己已完成的动作。后来的那阵寒意—』如恐惧感那般强烈,显然与他发觉他可能会早在航行结束前死去有关——其实是他的身体对一个更早些时候头脑作出的命令的反应;他在计算时间差时感到一种强烈的抽象兴趣是这股寒意的根源。
  很明显,他将不得不谨慎小心地处理任何一种寒冷的或智能方面的冲动—』然,以后长期的和痛苦的肉体反应就是他将要偿付的代价。诚然,这一发现使他颇感欣慰,卡拉德便听凭其去自由地发挥;他可以有几个小时感到高兴,这对他当然有益无害,而肉体上的快意可能证明对他更有裨益,假如这发生在他正处于心态沮丧的那一时刻。六千年中毕竟会有很多很多令他垂头丧气的时刻;所以最好还是尽量促使欢乐时刻的到来,让其到达后的反应延伸得越长越好。那些恐惧、骇怕和抑郁的瞬息一旦闯入他的大脑,他将不得不振作精神,严加调控;倘使不严加调控,这些瞬息时刻就会使他陷入情感旋风达四、五、六、甚至十个卡拉德小时之久。
  扑哧。
  又响了,那不挺好:又过了两个卡拉德钟点,他度过这两个钟点实际上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对时间的流逝他也无特别的感觉。如果他真的能平静如镜,习惯于这种时间安排,这次飞航未必会像他最初惊恐的那么糟。睡眠会耗去无数片断时间;醒着时,他尽可以海阔天空地进行创造性的思考。在飞船时间的一天之中,卡拉德能思考的东西比地球上任何一位哲学家一辈子所能思考的东西还要多。假如卡拉德能较好地控制自己,他能花上一个世纪的时间探究一个问题的几种可能结果,并且将所有细枝末节全都考虑在内,即使如此,还余数千年,足以思考下一个问题。到六千年末,有哪一种纯理性的因素他还未曾涉及?只要全神贯注,他也许能找到飞船时‘间一天内的早餐和晚饭之间出现的“邪恶的问题”的答案,在飞船时间一个月之内,他就能找出“第一个原因”!
  扑哧。
  倒不是因为卡拉德满怀希望,相信他在整个飞航途中头脑将会是合乎逻辑的,甚至可以说是清醒的。就许多细节而言,远景仍将严峻。但机遇同样存在。他懊悔了片刻,因位是海特尔,而是他本人,被给予了这样一个机会——。
  扑哧。
  ——因为这个老人肯定要比卡拉德能更好地利用这个机会。现在的处境需要一个经过严格数学训练的人,充分地将数学用于可能要用到之处。不过,卡拉德开始想——
  扑哧。
  ——他将详述他的情况,同时他也信心十足地意识到(只要他能坚持头脑清醒,这是至关紧要的)他将在——
  扑哧。
  ——十个月地球时间后折回地球,那时头脑中的知识将遥遥领先于任何——
  扑哧。
  ——海特尔或其他随便哪一个人的知识——
  扑哧。
  ——这些人只能在普通的生命期限内工作。
  扑。整个前景令他神往。
  扑。日历钟的嘀嗒声似乎也更令人振奋。
  扑。他感到现在廿可以相当安全地无视设置在头脑中扑的那个不准动弹的指令扑,因为无论扑如何,扑的一声秒针跳动已经完成扑,而他却没有扑,受到扑伤害扑 扑 扑 扑 扑 扑扑扑扑扑扑扑……
  他打个呵欠,舒展一下身子,站了起来。终究不能太过分高兴。当然还有许多问题要处理,如怎样将要把飞船时间的工作做好这一冲动延续下去,与此同时,他的那些更高级的中心密切注视纯属某一哲学观点的多个分枝细节。还有……
  还有,他刚刚动过。
  何止动过,他刚才用正常时间中他的身体做了一个复杂的动作。
  卡拉德还来不及看一下日历本身,它用嘀嗒声向他传递的讯息早已透入他的大脑。刚才在他沉浸在早先满意感的长时间的和与分泌腺有关的回流中时,他没有注意到日历正在加速,至少他没有意识到。
  再见吧,恢宏的、或许会使希腊人相形见绌的伦理体系。
  再见吧,比迪拉克的旋量计算不知要先进多少倍的演算。
  再见吧,卡拉德的各种宇宙观,这些宇宙或许可以给万能的上帝分配一项工作,让其在n维的守区内当一个三流的助理供水侍者。
  也向与他在大学期间曾试图钻研的课题告别——该课题描述和计数爱情的基点,据私下秘传,据说至少有四十八个点。卡拉德的记录上从未超过二十个点,而且他刚刚丢失了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尝试机会。
  仅在飞船进入加速运行、他从麻木中醒来后的几个客观分钟内,他一直生活其间的客观时间已经逐渐消逝。久长的心智痛苦以及相应的肉体苦恼已荡然无存。卡拉德现在与飞船时间同步。
  卡拉德又在坐榻上坐下,不清楚以后究竟会是痛苦或是得到解脱。没有一种情感最终能使他心满意足;他只知道不满。微观时间延续期内情况糟透了;可是现在它已烟消云散,一切看上去已走上正轨。这样一种瞬息即逝的情况怎么会要了布朗和塞利尼的命?根据他私下猜测,他们俩都很沉稳,比卡拉德他自己更沉稳。然而他却安然无恙。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假如有——能否设想一下那可能是什么?
  没有答案。
  在他的肘旁,控制盘上的日历钟在继续走动,这个控制盘在他感到异常长久恐惧的最初时刻曾被它推在一旁。引擎的噪音已不复存在。他又开始了呼吸,而且自然匀称。他觉得轻快、精力充沛。飞船静谧、平稳、没有变动。
  日历钟嘀嗒响着,越走越快。在超速飞行中日历钟走到并逾越了飞船时间一小时。
  扑哧。
  卡拉德惊讶地抬眼望去。这次这种熟悉的声音是时针跳跃一个单位时间发出的。分钟已掠过半点钟。秒针宛如推进器在不停地飞旋——他正在观看之际,秒针已加速至无法用肉眼看清的地步——
  扑哧。
  又过了一个小时。
  半个钟点已过。扑哧。
  又是一个小时。扑哧。
  又一个小时,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扑-扑-扑-扑扑扑扑……
  时间快速地离卡拉德而去,日历钟的指针在飞速旋转,直至后来看不清指针竞在何处。可是飞船没发生什么变化。飞船仍在,呆板、完整无损、坚不可摧。当日期显示器的转动速度加快到卡拉德无法辨清时,他发觉他再次动弹不得了——他也发觉,虽然他的全身似乎像蜂鸟那样在不断地拍动,但是他的感官没有感觉到任何连贯的思想。舱室正在黯淡,显得越来越红彤;或者不,这是……
  但是他永远见不到这一过程的完结,也从未获准从微观时间的峰巅观看,而海特尔超速运转正把他推向这一顶峰。
  起先,他被假死攫住。

  三

  卡拉德没有完全死去,在DFC-3进入超速运行后的一个相对的短时期内没有死去,那纯粹是偶然;但是卡拉德本人并不知道。事实上,有一段时间内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僵硬地坐着,目光呆滞,新陈代谢速度几乎已放慢到了即将停止的地步,他的心智几乎完全停止了活动。一股低层次的新陈代谢波不时地波及全身——相当于电工或许会形容的“维修周转”——对某种隐秘的求生欲望触发的求助信息作出反应;但是这些求助信息的性质是最基本的,因而根本没有达到意识之中。这就是假死。
  然而,当观察者真正抵达时,卡拉德醒了。
  直至现在他还很难分清他看到或感受到了什么;但是有一个事实是清楚的:超速运行已停止——同时还有那发疯似的时间速率的交替——而且从一个窗口飘过来一束耀眼的光线。旅行的首程已告结束。正是因为这两个变动才使他死而复苏。
  那么这个(或这些)使他恢复意识的是——是什么?这无关紧要。
  这是一种构架,一个相当脆弱的构架,将他的坐榻团团围住。
  不,这不是一种构架,显然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一个活着的、水平状构造的生灵,如同一个环,围绕在他的四周。不,那是许多个生灵。或者是所有此类东西的总和。
  它是如何进入飞船的,这是一个谜,但是它就在那儿。或者说它们就在那儿。
  “你是咋听的?”这个生灵突然问。
  它的声音,或者它们的声音,从环状物的每一个点上传来的音量相等,但决非来自这个环上的任何一个特定的点。卡拉德想不出声音为何如此不同寻常的原因。
  “我——”他说,“抑或我们——我们用耳朵听。在这里。”
  因为他无意中使用了几个长开元音,他的答复听起来就有点儿可笑。他奇怪他为什么用这种奇特的语言说话。
  “我们——他们恳求将你——你们的如此定住,”这生灵说。
  啪的一声,从DFC-3的宽畅的藏书室掉下一本书,书本落在坐榻旁的甲板上,“我们一直在那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要——许多。你是生灵卡拉德。我们——他们是克里尼斯特顿·皮德蒙,由衷地爱你。”
  “由衷地爱你,”卡拉德应和道。
  皮德蒙使用的他们二者均在讲的语言很古怪;但是卡拉德找不出合乎逻辑的理由来说明为什么皮德蒙的用法应该被视为是错误的。
  “你——他们是——是来自半人马座主星?”他疑惑地问。
  “是的,我们听到射电突双星,它们在天赋穴的那一边闪烁。我们——他们以为卡拉德生灵一定会对这颗双星表示最大的敬意,并对其满怀兴趣,不管声音是轻或响。你是怎么听的?”
  这次卡拉德生灵听懂了问题,“我听见地球”他说,“但是那很轻柔,却不闪光。”
  “是的,”皮德蒙说,“跟我们的同样,这是一种和谐,不是先后主次之分。万能的吞噬者正在那边,而不是在射电突双星上倾听爱慕者。让我——我的将你如此定住,以便让你沿着那条对你这个卡拉德生灵来说是愉悦的渠道:关注无形的皮德蒙和别的兄弟们以及爱慕者。”
  卡拉德发觉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听懂这种话语。他忽地想到,用某种语言本身进行理解——无需在头脑中将它译成英语——是一种在不断克服困难、经过长期训练后才获得的能力。诚然,他在头脑中立刻自语,“但这是英语,”当然这真的是英语。克里尼斯特顿·皮德蒙刚才的提议非常鼓舞人心,使他本人以及使皮德蒙根们感到高兴的是,他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且心中充满了爱;那当然是顺理成章的。
  自那以后,有许多飞船穿梭而过,卡拉德生灵搭上皮德蒙根们的和谐,把他那艘飞船留给众多的天赋穴,让其在和谐之中享受万能的吞噬者的爱抚,与此同时,皮德蒙根们在不住地向他展现他们——他们的。
  他也试图说出他为何不再喜欢超速运行的道理,这种超速运行只是讨好空间和时间,产生一个又一个小未来。这个无形的皮德蒙讨好超速运行,但超速运行却没有将他——他们停住。
  卡拉德生灵随即发觉所有时间全被吞噬了。他必须再次听到地球。
  “我向你们——他们表达最由衷的爱,”他对皮德蒙根们说,“我将钦慕半人马座主星和比邻星的射电突双星,‘在地球上,宛如在天上。’现在超速运行我的——别人的一定在向我求爱以赢得我的欢心,让我赏识一种很像沉寂那样的小未来。”
  “但你钦慕地球以后,”克里尼斯特顿·皮德蒙根们说,“你又会被再次定住,因为你是时间的宠儿,而时间就是万能的吞噬者。我们——他们将等待这另一个未来的到来。”
  卡拉德在心底里不太相信,但在嘴里却说:“是的,我们——他们将在另一个光点再次向皮德蒙根们表达爱慕之意。由衷地爱你。”
  听到这些话以后,皮德蒙根们连连向他表达敬慕之意,就在此时,超速运转忽然切人。与那么多的天赋穴在一起的飞船和卡拉德生灵他——别人发现射电突双星分裂开来了。
  接下来又是一次假死。

  四

  在卡拉德假死的头脑里的一个深邃的腔室中,一枝小小的蜡烛闪亮了,DFC-3已完全进入了天王星座的轨道。由于太阳看上去仍很小,距离还很远,从近旁的舱窗照进来的光线并不十分强烈,将近两天之内,没有任何响声将他从假死的睡眠中催醒。
  电脑在耐心地等待他。电脑现在已不再是不在他控制之中了;假如他想返回地球,他现在能把飞船驾回去。但是电脑设计时也考虑到了这个情况,即等到DFC-3返回地球时,他可能已真的死去。所以电脑给他整整一周的时间,如果在此期间他除了沉睡之外什么也不干,电脑又会接过控制权。无线电调至一个特别频道,信号开始发出。
  一小时后,一个非常微弱的信号传送回来了。这是一个指示信号,在DFC-3里没有发出响声——但这个信号强大到足以使这艘巨大的飞船再次启动。
  正是那个信号催醒了卡拉德。他那知觉了的头脑依然被冰样的假死泡沫笼罩着,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船舱内部丝毫未变,除一本书之外——
  这本书。克里尼斯特顿·皮德蒙掉在那里的。那么克里尼斯特顿·皮德蒙究竟为何物?他卡拉德当时又在嚷叫些什么?这无多大意义。他隐约记起在半人马座双星边上的某种经历——
  ——那射电突双星。
  这些词还有另一个词可以表达。好像带希腊语词根,可惜他不懂希腊语——此外,为什么半人马座人说希腊语呢?
  他将身子往前倾,启动可以打开前窗的活动挡板开关,前舱其实是装有一块半透明嘹望荧屏的望远镜。荧屏上显现着一些星星,在可能就是太阳边沿的不远处有一个黯淡的光轮。大约一点钟时,荧屏上显现一颗行星,看上去仅豌豆般大小,这颗行星的两侧各有一个微型推进器,状如茶杯柄。返航途中的DFC-3尚未驶离土星范围;那时飞船仍在星际航行飞船的必经之路的太阳的另一侧。但是这颗行星他是不可能错认的。
  卡拉德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他仍然活着,而且头脑清醒。难道他真的清醒?那些有关半人马座人的幻觉——至今仍在他的脑际留下一个非常深刻的情感烙印——无法雄辩地证明他的头脑是处于宁静之中。
  然而这些幻觉已开始迅速地淡薄。当他在回忆最容易记起的“记忆”片断时,他发觉皮德蒙这词的复数形式是皮德蒙根,于是他不再严肃地思考这一问题。显然,说希腊语的半人马座民族不可能也会将单词组成德语的弱式复数。很明显,这整件事全是他的无意识鼓捣出来的。
  那么他已在半人马座星星旁发现了什么?
  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唯有难以理解的有关爱、万能的吞噬者和皮德蒙根此类片言碎语。可能他压根儿没有见到过半人马座的星星,而是像一条冷冰冰的鲇鱼,在这里已躺了足有二十个月。
  有已躺了一万二千年的可能?自从超速运行耍弄了时间把戏以来,无法知道确切的客观日期。卡拉德拼命地启动望远镜。地球在哪?一万二千年之后——
  地球在那边。他很快意识到这不能说明问题。地球已生存了许多个百万年;一万二千年对一颗行星来说算不了什么。
  月亮也在那边;从太阳的远端望去,二者均历历在目—』过离太阳不算太远,用最高倍数望远镜可以将它们看得清清楚楚。卡拉德甚至还见到离格陵兰东面不远处的波罗的海上的一束太阳强光;可以肯定,电脑正将DFC-3沿黄道平面以北二十三度带往地球。
  月亮也未变。他甚至见得到月亮表面的一大片白色斑点,与太阳强光照射在地球海洋上的情况相仿,那是镁氢氧化合物组成的登陆航标,这些镁氢氧化合物是在空间飞行的初期撤在月球的汽海上的,航标的南部边沿上有一个黑点,那只能是莫利纽斯火山口。
  但是那仍说明不了什么。月亮从未改变。现代人撒在它表面上的一层粉末将存留千万年——而且,月亮上有什么能把粉末吹掉呢?月球汽海的航标占地四千多平方英里;岁月不会使它黯淡,人也无法将它消除——偶然也好,故意也罢——仅在一个世纪之内。如果你在一个没有大气的世界上将粉末撒在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上,那块土地就将永远沾满粉末。
  他在图表上核对星星。星星未曾移动过;仅在一万二千年之内,它们为什么要移动呢?北斗星座的指极星星仍指向北极。天龙星宛如。一段奇妙的飘带,像往常一样,在大小熊星与仙王座和仙后座之间绕成一圈。这些星座只是告诉他地球北半球已是春天。
  那么是哪一年的春天?
  后来卡拉德忽然想到有办法找到答案了。月亮引起地球上的涨潮,作用与反作用总是对等而又相反的。月亮移动地球上的东西时自身不可能不受影响——那种影响表现在月亮的角频度动量上。月亮离地球的距离每年都在增加O.6英寸。一万二千年末,月亮离地球应该远了六百英尺。
  有可能测量吗?卡拉德表示怀疑,但他还是取出了星历表和分线规,画起图来。他画着画着,地球也愈益接近。当他完成第一个计算时——这一计算不是最终的,因为他允许误差超过他需要核对的距离——地球和月亮在望远镜中看上去已那么近,所以可以计算得更为准确。
  他苦笑着,意识到那大可不必。电脑已将DFC-3带回至一个已计算好的点上,就此而已,并没有带至一个被观察到的太阳或行星。DFC-3返航时地球和月亮是否不在那个点的附近,电脑无法作出判断。从这儿看地球,地球已清晰可见,这已经是一个很好、很充分的证明,说明与当初的计算比较,时间再也没有损失。
  这对卡拉德来说几乎不是件新鲜事;这种想法早已退至脑后。事实上,因为一个原因,他一直在如此演算,就为了一个原因:因为在他的自我启动运作的脑海深处,有一个要求演算的机制。很早以前,当他仍在设法搞清飞船的日历钟时间时,头脑中冒出了必须计算的念头——看来从那以后他一直在演算。那就是先前曾估计到的有意启动这样一个心智机制的危险性之一;如今这些毫无用处的天文演算已开始显现后果。
  悟识正在恢复。他草草地算毕一些数字,深埋在头脑中的那个陌生的低能儿终于停止了计算。它一直在抓弄的他的算盘,到现在算来已有二十个月,卡拉德想象,正如他乐意地感到它不再存在那样,它也一定会因为将要退离而高兴。
  他的无线电发出粗厉的响声,焦急地说道:“DFC-3,DFC-3。卡拉德,听见我呼叫吗?你还活着吗?这里大家全都要急疯了。卡拉德,如果你听得见,请回话!”
  这是海特尔的语声。卡拉德合拢分线规,劲使得那么大,分线规的一个尖端刺进了他的:手掌跟。
  “海特尔,我在这儿。DFC-3向工程署回话。我是卡拉德。”接着,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加了一句:“由衷地爱你。”
  喧哗完全停止以后,海特尔对时间效应更感兴趣了。“这当然扩大了我的工作层面,”他说,“但是我想我们能在转化方面对此作出解释。也许甚至可以将它分离出来,这样,只要时间效应关系到驾驶员,就有可能将其排除掉。无论如何,我们将要尝试一下。”
  卡拉德一边沉思,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威听忌酒。在海特尔的狭窄而又古老的办公室里,亦即在工程署的行政办公用的斗室里,他既感觉陌生、年老,又觉得房间的窄小、压抑。
  他说,“我认为我不可能做到,阿道尔夫。我想正是它才救了我一命。”
  “怎么回事?”
  “我给你说过,我好像死去了一会儿。自从我回来以后,我一直在大量地阅读,我已发觉心理学家们远没有像你我那样重视人的心理的个别性。你和我都是物理科学家,所以我们想到的是世界全在我们的皮肤之外——这是某种应遵循的见识。但是改变不了最根本的孳。但是,很明显,那一种传统的唯我的立足点不全对。说实话,我们的个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环境中的一切事物,无论这些事物是大或小,存在于我们的皮肤之外。假如你能用某种办法将一个人的每一个来自外界的感官印象全部隔绝,他在二至三分钟内就不再有个性存在。可能会致他于死地。”
  “引语结束:哈里·斯坦克·沙利文,”海特尔冷冰冰地说,“那么?”
  “所以,”卡拉德说,“请想一想飞船里面的环境多么单调枯燥。里面是那么呆板、寂静,全无动静,无生气可言。在一般的星际飞航中,即使是最有忍耐毅力的宇航员如果处于这种环境之中,也可能会不时地变得疯疯癫癫。我想你我都知道什么是典型的宇航员的精神变态。驾驶员的个性就像他的周围环境变得刻板呆滞。一般说来,一旦他回到港口,再次接触多少可以说是正常的世界时,他能立即恢复常态。
  “可是在DFC-3中,我与外部世界隔绝,而且隔绝得更彻底。我无法眺望窗外——我处于超速运行之中,再说我也无法看清外面的任何东西。我没法跟家里联系,因为我的航速超过光速。后来我发觉我也不能动弹了,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很久;甚至那些对一般宇航员来说是在不断变动的仪表,在我面前也动弹不得。这些仪表都固定不动了。
  “时间速律开始增加时,我感到我像是在一个更不可能存在的盒子里。不错,仪表走动了,可是它们都走得太快,我怎么也看不清。此时的一切都变得非常僵硬——而我实际上已死去。我像飞船一般,变成了一堆硬直的东西,只要飞船在继续超速飞航,我就一直处于那种状态之中。”
  “根据那种情况,”海特尔说,脸无表情,“时间效应很难说得上是你的朋友了。”
  “但确实是,阿道尔夫。瞧。你的引擎是按主观时间运转的;这些引擎沿着连续的曲线不断地变更主观时间——从超慢速档至超高速档——我想然后又从快至慢。这样就出现了不断变更的情景。从长远来说,不足以免除我的假死;但是足以保护我,使我不致完全死去,我想布朗和塞利尼是因为没有得到充分的保护才死去的。这两个人知道,只要他们触及开关,他们是可以关闭超速运转的,他们就在试图这样做的时候死去了。不过我知道我只能坐着,不得不忍耐——我运气好极了,你的曲线时间差异给了我存活的机会。”
  “啊,啊,”海特尔说,“这一点值得思考——虽然我怀疑这将能使星际旅行成为家常便饭!”
  他又陷入了沉默,他的薄嘴唇皱了起来。卡拉德感激地呷了一口酒。
  后来海特尔说:“你为什么在与半人马座人打交道时遇到了麻烦?依我看你干得很出色。作为一个英雄你算不了什么——任何傻瓜都能成为英雄——但是我也发觉你能思考,布朗和塞利尼显然只是作出反应而已。你抵达那颗星时发现了什么秘密没有?”
  卡拉德说:“有,有的。可是我已对你讲过了那是什么。当我从假死中醒来时,我就像是某种塑料聚合物,任何人都可在上面刻划记号。我本人的环境,就是我的地球环境,离这儿有十万八千里之遥。我当时的环境就像原先那样呆滞。我碰见半人马座人时——假如这是真的,我也没把握说有过那么回事——他们成了我的世界中的最重要的内容,我的个性改变了,变得适合他们的个性,并且能理解他们。那是一种我对其无可奈何的变化。
  “或许我真的理解他们的话。但是理解他们的那个人与正在跟你谈话的这个人不是同一个,阿道尔夫。我既已返回地球,我不懂得那个人说了些什么。他甚至用一种犹如呓语般的英语同我讲话。假如那段时间中我不能了解自己——事实是我不能;我甚至不相信那个人就是我卡拉德本人——我哪有可能向你和工程署报告这两个半人马座人?他们发现我处在受控的环境中,就用通过进入船舱的办法改变了我。如今他们已离去,再也没事了;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以为他们说的是英语!”
  “他们有自己的名字吗?”
  “当然有,”卡拉德说,“他们叫皮德蒙根。”
  “他们长的什么模样?”
  “我从未见到过。”
  海特尔仰着身子:“那么……”
  “我听见他们,我想。”卡拉德耸耸肩,又呷了一口苏格兰威听忌。他已回家,总的说来他是高兴的。
  但是在他那富有适应性的头脑中,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在地球上,宛如在天上;接着用另一种或许可能是他本人的(为什么他那时想到“他——别人”呢?)语声说,这比你想的要迟。
  “阿道尔夫,”他说,“工程要做的就是这些吗?或者从现在开始继续进行下去?制造一艘更好的飞船需花多少时间,就是造一艘DFC-4?”
  “许多年,”海特尔说,温和地笑着,“别着急,卡拉德。你已回来,这比任何其他人设法要做的还多,再说没有人会让你再出去。我真的这么想,在你的有生之年我们再造一般飞船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可能,我们也得过很长时间才能发射。我们确实对你在那边发现的是何种环境知之甚少。”
  “我去,”卡拉德说,“我不怕回去——我喜欢去。我已知道DFC-3是如何飞航的,我可以再次驾它出去,给你带回合适的地图、录音、照片。”
  “你真的以为,”海特尔说,他的脸突然严肃起来,“我们会让DFC-3再次飞航?卡拉德,我们要把那艘飞船拆散,几乎是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地拆;那是建造DFC-4的前提。我们不能再次让你出去。我这么说不是对你狠心,但是你可曾想到,你要返回那边的愿望是某种催眠后产生的意愿的结果?如果如此,你越想回去,你可能会对我们大家更危险。我们将像处置飞船那样对你作一次彻底的检查。假定这些皮德蒙根人想要你回去,他们总得有个理由——我们非了解这个理由不可。”
  卡拉德点点头,但是他知道海特尔看得出他前额上的每个皱眉和皱额的动作,阻止泪水外流的小片小片肌肉的收缩只能使脸上的其余部位更显抑郁。
  “总之,”他说,“别动。”
  海特尔颇有礼貌地注视着他,感到迷惑不解。
  然而卡拉德再也不能说些什么。他已返回人类的共同时间之中,从此再也不能离开。
  尽管在他的模糊记忆中有过诺言,还有留在身上的所有的爱,他也不能。

  (王志章 译)

《共同时间》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