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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爸爸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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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爸爸的礼物》
作者:陈茜

正文 给大爸爸的礼物

  “一个月前,当我得知自己获得了今年的理查德·费曼奖时,没能像当年他知道自己得到诺贝尔物理学奖一样,对报喜人说:‘你不能等到天亮了再告诉我吗?’而是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
  托尼注视着台下发出笑声的人群,颁奖典礼开始很久了,母亲玛蒂和丽莎之间的座位还是空的。

  现在不过是上午九点半,艾贝感到后背已经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总是七月,还有八月,九月,十月初收工回家。“大爸爸的出勤日”。他抬头活动活动酸痛的颈部,远处的景物:碎岩滩,灰扑扑的沙地灌木和临时房,都在烈日下扭曲起来,像透过一杯沸水看到的。
  当地人说,北卡罗来纳山区盛夏时分在户外只有两种动物出没:四 ** 替站立的蜥蜴和古生物学家。确实如此。戴维弓着腰往岩层上打界桩,瘦小的身影在热浪中晃动,腰间绕的大卷细绳使他看上去像个陀螺。画网格图属于冗长腻味却又必须有人去做的差事,从博物馆招募来的志愿者们往往避之不及……可戴维是个例外,几周来为挖掘现场打网格一丝不苟,工作时脸上的神气显示出某种专心致志的愉快,就像托尼小时候。
  跪得太久了,艾贝好不容易伸直腰站起来,汗水湿乎乎地黏了一脖子。他摘下草帽扇风,眯起眼睛环顾四周。七八个研究生蹲在探方里用刷子和铲刀清理岩层,因为都穿着黄褐色的野外服,也分不清谁是谁。应该给戴维一个探方的,他想。
  在工地西北角,扬靠着一部看上去像割草机的东西抽烟。头顶上是悬崖。艾贝提醒过他好几次要小心落石,可今天他的安全帽还是扣在地下。天实在是太热了,这些到野外工作的工程师宁愿冒砸破脑袋的风险也不想捂上头臭汗。
  “喂,昨天的探测图出来了吗?”艾贝扯着嗓子冲他喊道。
  “就在打印机里。”扬扔掉烟头,俯身注视“割草机”上的屏幕。那其实是部便携式地下探测雷达,如今在考古、地质勘探中少不了它的影子。
  挖掘进度有些慢了。艾贝摇着头朝活动房走去。他回想起在威斯康辛大学时,教中生代脊椎动物解剖学的老教授Farmer,有次把一个相当漂亮的嘴口龙化石头骨带到了课堂上。

  “你们有多少人经常坐西城区的地铁?”下面稀稀拉拉地笑了,他接着说,“1937年,那时我还骑自行车上班。拜斯德街一带正翻开路面修地铁。我们只能沿着路两边的人行道走。建筑工挖出来的土方堆在路边,我想搞城市历史的肯定有兴趣,里面简直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一天早上,我看见了这个。”他伸手抚摸化石头骨,手掌斜着虚砍了一下,“当时那块砂岩的断裂面正好显出这个剖面,我把它搬上自行车后架,带回了办公室。
  “你,说说它属于什么种类?”
  “嘴口龙。翼手龙的一种。”艾贝回答。
  “相当好。现在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嘴口龙头骨化石——”他有意顿了顿,“的复制品,”学生们又笑开了,“就在你们面前。想看原物可以去阿肯色博物馆。好,还是你,为什么我要给你们讲这个故事?”
  “科学发现……有时候要有……偶然因素。”艾贝找到了对“凭运气”的替代说法,松了口气。
  “非也。”Farmer露出老年人独有的笑容,“你们当中有些人将来会成为我的同行,请记住这一点:动作要快。没有人会耐心地给你足够的时间去挖骨头。学院,经费,市政工程。找到嘴口龙后我曾经提出申请要求地铁路段延期,以便把剩下的化石清理出来,但是——他耸耸肩,“好,下课。”

  Farmer说得对,时间永远是不够的。最早被发现的化石是在河谷西南角,五月初接到报告,将表面岩层用推土机和炸药移走就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根据近几天渐渐显露出来的恐龙化石骨架,艾贝推断这片地区埋藏的化石量远远超过出发时的估计,也许恐龙的群居方式理论会因此而发生重大改写,但也意味着挖掘计划必须延长,这对已经被推后数月的水坝工程可不是个好消息。
  艾贝推开活动房的纸板门,名义上是他的房间,实际等同于会议室和工具间。队里大部分电子仪器也放在这里。昨天的雷达探测图果然卡在打印机送纸架上,刚从机器里出来,还热乎乎的。艾贝动手将它们按编号一张张钉在墙上,拼成一张大图。
  “教授?”
  艾贝回头一看,是戴维。他扬着手里的记录板,“表格用完了。需要再打印一些。——这是地下的照片?”
  “是的。”
  戴维凑过来,热切地望向墙面,随即局促地笑了笑,“我看不懂。”
  他长得很瘦小,一头毛茸茸的红发,窄窄的面孔上布满雀斑,眼睛大而坦率。艾贝只知道他从北卡罗来纳自然博物馆的夏季培训班里拿到了业余化石发掘者证书。23岁了,没有正式学历,很难通过自学成为一个古生物学者。艾贝有时候想帮他一把。
  “看,这些深浅不同的交界处是由于雷达波的反射造成的。”艾贝退后一步,“我们得到的图片并不能给出骨骼化石的正片影像,和在医生办公室看到的X光片那样。”
  他们一起笑了。
  “造成雷达波反射的原因很多,比如说岩石类型发生变化,底下裂缝,岩石的含水量发生变化。当然,还有碰到了岩石和恐龙骨骼的交界处。”
  艾贝的手指滑过一道“S”型阴影,“这就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
  “教授,这里好像有个人。”
  “噢,大概是侏罗纪公园的拍摄人员。”艾贝被年轻人的奇想逗乐了。三叠纪岩层里的人类遗迹?太阳报记者肯定会为此写上两栏报道。不过那里的线条果真挺像个弯曲着身子的人,他都能分辨出脊柱和腿骨。
  打印机嗡嗡吐出记录表,艾贝想了想:“小伙子,明天把网格定位的事交给爱弥儿。这块地方归你了。”他从墙上揭下张A4纸,“你知道标准挖掘程序的。找扬领工具。”
  戴维的脸都亮了,“谢谢。我会干好的。”
  他收拾起表格,半跑半跳地出去了。艾贝转过身,发现自己恰好把有“史前人类”的那部分地图给了戴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相信,时间旅行和永动机一样,是古老的幻想,是科学不应该浪费精力的地方。但是,依现代物理学的观点,时间是不分方向空间的。一个人可以在空间上从A点走到B点并回来,为什么在时间的领域中就不行呢?
  “要解释这个问题,我必须稍微违反一下和演讲主办人的私下约定,使用几个数学公式。”
  托尼退到讲台一侧,等待幻灯片出现在墙面上。
  “……量子会扰动粒子,并以一种不可预见的方式改变粒子的速度。我们的理论建立在狄拉克和霍金的理论基础上,时间的箭头方向……”
  大厅的门虚掩着,始终没有人进来。他遇到了丽莎温和的眼神:别担心,他会来的。她一直知道我在想什么,甚至在我们第一句话交谈之前。
  “在早期,黑洞被认为是时间旅行变为现实的最佳突破口。由理想球体坍缩而成的简单黑洞的特征完全由它的质量所决定——”
  他听到自己的演讲通过扩音器回荡在礼堂穹顶下,另一种更年轻的声音却溜进了脑海,挥之不去……
  “心理学家?见鬼,我才不需要花每小时120块钱请人告诉我,我有杀父娶母的念头。”
  “很多人对精神分析都有类似的成见。”反驳他的是个年龄比他小、看上去却比他成熟得多的女孩。她是作为她母亲的翻译,一位在量子力学上颇有建树的印度院士来参加微观粒子讨论年会的。来自西非城市加纳,那里阳光热烈明亮。她叫丽莎,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托尼觉得她带有东方特征的面孔十分美丽,甚至说话的口音也很可爱。这天傍晚,他以探讨学术问题为由把她约到了大学城的草坪上,没料到谈话一开始就栽了个大跟头。
  “我独立开业两年了,作为心理分析治疗师。”她微笑着。
  托尼心里直想扼死自己,忙把话题岔开,讲了个关于麦克斯韦妖的笑话。说完后有点担心,她却和所有理科生一样理解了并大笑起来。
  余下的时光他们过得很开心。无穷无尽的会议和报告之间他常溜去丽莎的小诊所看她。候诊室里多是客居当地的白人知识分子,他们也关心原子弹与世界和平。他觉得,心理医生的病人不全是怪胎和疯子。
  但一天当丽莎要求他躺到长沙发上“试试”时,他还是跳起来直摆手,“不,我用不着。”
  “那试试催眠怎么样?”她退了一步。
  他仍摇头。
  “你连我的职业都不能接受,以后我们怎么——”丽莎冲他吼了一半便为自己的失口而脸红了。
  他在年会上为自己尚是雏形的理论找到了实验合作者,争取到了经费,还带回了丽莎。
  当年是你先向我求婚的,后来托尼常和妻子开玩笑。
  “我和妈妈去过西方国家,像你这样子的年轻人一般都很孤独,长大了,脱离家庭,”有一次她装出副认真的样子说,“所以我忍不住想给你一个家。”
  “是,是。你拯救了个迷惘的一代。”他连连点头,把丽莎逗乐了。他也咧嘴笑,眼前却浮现出一个男孩,满胳膊纹身,顶着头朋克式卷发,为在《国家物理学年刊》上发表的第一篇论文而昂首阔步,靠奖学金和打工挣钱过日子。拒绝家里的支票。
  长大了。再见,大爸爸。

  要求延长发掘时间的申请被拒绝了。艾贝挂上电话,从活动房窗口望向工地。这里的岩层属于内瓦克超群,大陆板块运动使北美洲和北非大陆间地壳裂缝向东延伸,形成一条裂谷。他闭上眼睛,从面前烈日下的荒漠与岩群中召唤出一派三叠纪风光:木贼植物高耸入云,鳄鱼匆匆跑过泥滩,浅河边聚集着最早出现的恐龙。只不过是骨头,和关系到莱姆河下游百万农民生计的水利工程相比,和地铁相比,恢复过去世界的某些细节当然不怎么重要。时间总是不够的。
  下午,安尼·特德来找他。艾贝正从恐龙头骨的眼窝里往外掏岩粒,尽管已经不是出土的第一个头骨,但它的某些特征还是让他激动不已。
  “我们恐怕遇到麻烦了。”安尼说,伸手拉了艾贝一把。
  “怎么回事?”他们朝安尼的作业区走去。戴维已经开始动手刨掉表层岩石,根本没注意有人经过。有板有眼的呢!艾贝微微一笑。
  两周前,在安尼地盘的岩层下出现了首具恐龙头骨。艾贝还不敢对外宣布,但他在心里已然打包票:这是个新物种。它的出土将填补进化链上一个引发众多争议的空白。
  安尼的运气来得令人心服口服。刷子和镊子在她手里就像第六根手指一样灵活。
  “前天我清理出了第二个头骨,它的脊椎很完好,但是和第一只恐龙的脖子交缠在一起。”安尼指指用化学硬化剂加强过的头骨,它们有一半浮在地面上。
  “今天上午我发现了这个。”
  艾贝探头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两个并排的头骨挤在第二只恐龙的肩窝处。大小显示出它们同样属于成年龙。
  “我们没办法在野外把他们分离开。”安尼从裤兜里抽出她的雷达探测图,“你看——”
  “还不能确定它们下面的姿势。”艾贝点点头。恐龙骨骼交缠在一起是件半喜半忧的事,它既说明生物死亡后没有经过移动,能保证骨骼的完整性,又给发掘带来了很大麻烦:要将几十吨的、用石膏麻布包裹住的化石岩块从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运出去谈何容易。
  “你估计它们的范围能有多大?”安尼将探测图递给艾贝。
  “如果这些层层叠叠的黑线都代表了——”艾贝觉得恐龙群的分布有些奇怪。典型的河谷,一场洪水。埃德温·科尔伯特的理论从未真正说服过他。“你先继续吧。尽量保持它们的完整性。要把底部岩石挪走时叫扬做支撑架。”
  他爬起来,墨西哥幽灵牧场发掘时有两百多条腔骨龙互相悬绕,大块的化石最后不得不被切割开送到博物馆。
  我不喜欢这种做法。艾贝回到自己的探方前趴下。那是1947年,现在我们一定能把它们完整地运走。随着岩粒飞散,他的思绪渐渐潜回到某个夏天,和三叠纪一样遥远而温暖……

  “墨西哥幽灵牧场——”托尼踮起脚尖拉长了声调去读展柜里的标牌。古生物博物馆里空荡荡的。人群已随着白天的酷热散去。每到暑假,古生物展览总能吸引大批恐龙迷,但傍晚闭馆后,托尼和他的“大爸爸”成了馆里仅有的人。
  “这些化石骨骼是埃德温·科尔伯特在1947年,也就是你出生那一年,在新墨西哥发现的。它们是——”艾贝俯身将儿子抱起来。因为缺少户外运动,8岁的托尼体重还是和6岁时一样轻。
  “我知道,我知道。它们是腔骨龙。霸王龙的祖先。啊——呜!”孩子把脸贴在玻璃上,模仿“野兽”的嚎叫,咯咯直笑。纤细如蝉翼的化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完全正确。你不会把百科全书都看完了吧?”艾贝腾出一只手,“瞧,那里是只成年龙,注意它细长的头骨。它的后腿折到石头里面去了。旁边的是只幼龙,只能看到它的小脑袋。”
  “哇,好尖的牙齿。”托尼咕哝一声开始扭动身子。艾贝把他放下。
  “为什么它们都挤在一起,不像那个,”他侧头想了想,“大厅里挂的翼手龙,是一个一个分开的?”
  “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恐龙化石是怎么形成的吗?”艾贝拉着儿子的手向更衣室走去。
  “它们死掉后被泥土和沙子掩埋住了。”
  “好。发现腔骨龙的科尔伯特先生认为,在三叠纪的某个池塘边,水越来越少,恐龙们就聚集得越来越多。一场洪水忽然来了,一下子把它们埋进沙土,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不过也有科学家不同意这种观点。以后你来研究一下这个问题怎么样?”艾贝脱下工作服,上面沾满了沙子、化学试剂和胶水的怪味。在博物馆地下室搞了一整天化石清理后,学者和建筑工在外表上可以划上等号。
  “我们从白垩纪走廊那里绕出去吧。”
  “好啊。不过咱们得快一点。妈妈应该已经做好晚饭了。”艾贝拉掉地下室的电源闸。孩子走在前面同恐龙老友们致意。夜间警卫刚好来交班,艾贝把钥匙给他。
  博物馆外清凉的夜气使他们精神一振。回家只需步行20分钟。快要走进热闹的商业区了。
  “想戴上你的蝙蝠侠面具吗?”
  托尼抿着嘴点点头。
  艾贝蹲下,摸出块横了两条邦迪的纱布,贴在孩子两眼之间。这样他看上去就只是个磕破皮的小淘气,而不是先天鼻骨缺失患者。

  “收工,收工啦!”
  太阳下山后,他们又靠大功率探照灯支撑了一小时,直到天完全黑透才放弃。
  学生和志愿者们拖着步子去找三明治、啤酒,排队冲凉。留下空旷的发掘工地像个满是掩体的古战场。
  艾贝瘫在行军床上,连灯也懒得开。窗外传来年轻人的打闹喧嚣。自己真是老了。腰椎隐隐作痛,脖子也是,玛蒂总说他该退休了。
  电话留言机上的红灯闪动。他伸手按下重播键。
  “嗨,艾贝。我是玛蒂。明天晚上,托尼在亚特兰大领理查德·费曼奖。我跟你说过。”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我还是希望你能来。托尼也是。”
  你希望我能去,托尼可不一定。磁带吱吱空转到头,啪地停住了。上次我俩见面的确很愉快,你像过圣诞节似的铺上了钩花桌布。门是你开的。他看着我的时候我真以为他会叫我“先生”。
  “爸。”他说。身边那个洋娃娃般的女人也叫我爸。去年他们结婚时我在中国辽宁挖板龙。你说我是故意的。好吧,我承认有一点……
  艾贝翻了个身。先生,爸,爹地,大爸爸。从托尼开口说话到10岁,都叫他“大爸爸”。我很像海明威吗?他半认真地问过玛蒂。玛蒂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1957年的一个晚上,托尼上床后,他溜进厨房想拿罐冰镇啤酒带回书房,却发现妻子还在里面洗晚餐的碟子。
  艾贝拖出把椅子反跨上去。左邻右舍都熄灯了,夏夜的虫鸣悠长单调。
  “我要送托尼上学。”玛蒂说,一边擦拭碟沿。
  “他已经在上学了。”艾贝有点奇怪。
  “我不是说社区里的那种小学校。他需要上大城市里的好中学。他很聪明。”
  他开始意识到妻子是认真的,上一次她用这种口吻谈的是他是否要接受康乃迪克自然博物馆的工作并在缅因州买房定居。
  “玛蒂,你知道医生说——”
  “我当然知道。要满18岁托尼才能做手术,但这不是你把他关在身边的理由!”
  “关在身边!”艾贝说不出话来,“我没有,他自己喜欢——”
  “他今年10岁了,他需要的是和男孩子们在草地上打滚、踢球,而不是整天跟你泡在那该死的、除了骨头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博物馆地下室里!”
  “玛蒂——”
  “托尼要和人接触!我知道他脸上有毛病,但你看看他现在的生活:不是闷在屋里看书就是和你摆弄骨头。学校老师给我来电话了,他在班上根本不和别的孩子说话!”
  艾贝走过去轻轻拥住她。她在哭。
  事情过去后艾贝想了很多。是玛蒂对他们的亲密关系嫉妒了?托尼刚出生时,他瞒着玛蒂偷偷去看过心理医生。那时玛蒂已经把她的小宝贝当作天使了。
  可托尼更喜欢的是艾贝。“大爸爸”。儿子在他怀里从来不哭。
  托尼最初的识字卡片是一套儿童版的恐龙图谱。等他能走会跑,父子俩像对小恋人似的形影不离。艾贝在博物馆的工作允许他把孩子带在身边。托尼对馆里的恐龙化石藏品比自己的脚趾头还熟悉。暑假时,他带托尼去采石场,“大爸爸的出勤日”。那是1959年,艾贝已转到卡内基梅隆大学古生物分部。托尼在中学的成绩很好,尤其是理科。他脸上还是离不开“我的防弹衣”,但再过两年就能做整形手术了。艾贝手把手教他骨骼测绘,网格绘图,给分离的小块化石标号。托尼上手很快,整个营地的人都喜欢他。
  也许弗洛伊德有道理,男孩长大了就是要反抗父亲。艾贝看了会儿天花板,睡着了。

  “所用的实验动物是荷兰大白鼠。第一组实验对象返回负5分钟后没有出现生理上的异状。当然,我们在开动仪器前5分钟就接收到了白鼠。
  “在进行第二组实验时,在白鼠体内注射了放射线衰变物质。经过时间转换,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铀同位素的衰变过程同时反复,但在和对照组的比较中,出现了微小的偏差。
  “对时空变幻是否会保留在生物体的记忆中,我们用标准迷宫测试做了探索。白鼠在‘负时间’内学习的经验在回到‘现在’后完全没有留下痕迹。它们的表现就好像是第一次进入迷宫寻找食物。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第一次。
  “还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老鼠在过去的时间内死了呢?它回来时会不会复活?”一个男孩站起来问。
  “好的。我们也想到过这个问题。结果是活白鼠在时间原点又出现了,而‘负时间’中的尸体却没有消失。关于如何解释同时存在两个个体的现象……”
  记忆与复活。
  大白鼠在迷宫中穿梭,寻找只存在于“过去”时间的奶酪块。
  “你要找回的是什么时候的记忆?”治疗师问,见病人神情茫然,又提示道,“幼年时期,青年,还是发生车祸后一段日子的?”
  2亿3000万年前?我能告诉你那段时间轴根本不“存在”吗?托尼苦笑,“算是上周一晚上——嗯,我觉得我梦游了,对,我想知道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上周一午夜,他从自己的实验室后门摸出来,肋下的纸包里是15盒固体塑胶炸药。和白鼠实验的结果一样,如果不是超弦发生器的指针还定在-3*10N上,他根本意识不到,时间旅行已经完成。我成功了吗?他驾车回家,在车库里把已被使用过却同时“全新”的炸药丢进失效液,突然精疲力竭,对答案失却了兴趣。
  但他开始做梦,梦中充满了追逐,爆炸,温热的水流和黑暗。

  与一位心理分析专家结婚多年后,他对长沙发椅和怀表不再抱嘲笑态度。也许“负时间”中的回忆存在于人的潜意识中?于是他驱车到邻市,躺到了这位大胡子老人的治疗椅上。
  “准备好了吗?慢慢呼吸——一,二,三——”治疗师触了触他的前额。
  他顿时坠入了层层浓黑。

  陷进去了。他把脚从淤泥里拔出来,注意到那泥浆又黑又稠,泛着油绿的光泽。也许是某种原始藻类生物。空气湿、闷、热,远古的太阳似乎更小更苍白了,也许是大气折射率的关系。
  我正站在三叠纪早期,3亿年前的土地上。他一时间被这个事实镇得动弹不得,通过数学公式推导出时间旅行的可能性和真真切切地扶住棵木贼属植物的感觉可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笼盖四野的浓雾中传来阵阵喇叭似的鸣叫,声音很远。他没有受威胁的惊慌,只觉得好奇,那是恐龙。
  这个词在他心底引起苦涩的回声,还有什么木贼属,白垩纪,六射珊瑚。全是另一个孩子的宝贝词语。自从他扔掉脸上的绷带起,他也藏起了这些长长的拉丁语词汇。
  够了,记住你只有5个小时。他从背包侧兜里掏出指南针和从《古地理地图集》中撕下的一页。历经了3亿年的世事变迁,这里的河谷地貌却保持着大致原状。他把关于河谷的地形资料拿给水利工程系的朋友,作为一个智力游戏提问道:怎么用最少的能耗制造出一场山洪?
  只要7千克塑胶炸药,朋友得意洋洋地算出了答案。
  西行2.4千米,就能到达A点——放置炸药的第一个洞穴。
  你记得恐龙的化石是怎么形成的吗?
  它们死后被沙子和泥土埋住了。
  一场洪水忽然来了……
  行程刚开始,托尼便发现自己实在有些天真,登山俱乐部的行头并不适于三叠纪探险活动。
  每跨一步,都是与及膝泥浆的体力对抗,空气中含氧量又低,他很快不得不停下休息。好在一路上没遇到麻烦的动物,只有巨型原始植物如廊柱般的身影在雾中静静伫立。与20世纪相比,三叠纪大陆实在单调得可怜。
  大爸爸肯定不会作如是观。他笑笑,能有机会看看恐龙,他非乐疯了不可。只可惜“负时间”中的一切都不能带回去,哪怕是知识和记忆。自然规律很残忍,但化石可以坐一趟慢车和大爸爸在1980年会合。
  化石是大自然的时间保险柜。
  小条塑胶炸药被安放在河坝的受力临界点上,他小心地探头张望,下游河湾处几十头大型里约龙低头喝水,外围上百头轻捷的小肉食龙伺机窥视,样子看上去陌生而古怪,因为人类至今还没有挖出过它们的化石来进行外貌复原。
  背包越来越轻,他渐渐使自己的呼吸适应了稀薄的空气。最后一根连线已经接上了,炸药全部各就各位。
  古河道里混浊的河水哗哗流过。他轻声哼起一首老歌:“在逝去的好时光里……”那个恐龙迷男孩唱不准调,因为呼吸道畸形,但大爸爸会和着他走调的歌一路唱下去,俩人咯咯笑成一团……他眼中突然充满了泪水。不管后来的争吵和疏远,他们有过好日子,真正的快乐时光。
  远方,震动通过地表传来,像列愈开愈近的火车。
  春季汛潮到了。
  他迅速站起,连跑带跳地奔向河湾。反正回程时发生在“负时间”里的一切都不会留下痕迹,甚至死亡也无关紧要。为何不乘机看看创世纪洪水的景色?
  恐龙们警觉地抬起了长颈末端的小头,又安然放下。它们知道,潮水会通过河湾,在岸间呼啸而过。高高的天然堤坝保证了它们的安全。
  但这次不同了。
  潮头通过第一个狭窄弯道时,他扯掉了控制器械上的连线。铺天盖地的泥石流倾泻而下,瞬间阻断了恐龙群的退路。无数双巨脚在他四周惊慌地踢踏,里约龙低沉的哀鸣和肉食龙的尖叫混成一片。他像只待在振动鼓面上的跳蚤般摇晃,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观赏席位选得不怎么明智。
  一头才出生不久的幼龙朝他冲过来,黄色的眼睛直直地瞪视他,好像知道谁是这场灾难的始作蛹者。他被撞得踉跄几步,跌进了温热的水流……

  “行了,三,二,一——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对1980年的灯光发怔。
  治疗师扬扬录音机,表情惊讶,“先生,有没有兴趣再听一遍?您是个电脑动画设计师?我女儿可迷那些有恐龙的游戏了。”
  他只能点头。

  “教授!教授!”有人急促地敲门。
  艾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闹钟还没有响过,才5点半。
  “谁啊?”他披上外套开门。
  “我想,”是戴维,“我挖到了人骨头。”
  外面晨光微熹。工地上空无一人,艾贝猜这个愣小子天还没亮就跑来开工了。
  “肯定是个人。我旁听过体质人类学的课,我见过人骨头。”
  “我没说那不会是人类。”艾贝微笑,企图安抚他的紧张。
  “但那是三叠纪地层啊!”戴维几乎要拖他快快走。
  “地层的交错和移动是很常见的,尤其是在大陆板块的交接处。我们可能——”艾贝蹲下来捡起刷子,看到了。一个人类颅骨的侧面和半根破碎的锁骨。明显属于恐龙的尾椎横过他的颈部。叠压关系。

  关于物理学的提问渐渐少了,记者们开始进攻他的私人生活。
  “托斯塔科·哥利先生,在你的童年,有什么事或什么人使你决定以后从事关于时间旅行的研究吗?”
  “我想是我的父亲。”他顿了顿,也许丽莎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

  “你去过了。”她说。
  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内辩白,只是瞪眼望着她:穿着长睡衣,为晚上的典礼扎了满头发卷。
  “不。”他开口说道,“去哪里了?”
  “昨天我们东城区的心理医生聚了聚。有人说起个病例,是电脑程序员,工作投入得连梦里都上演侏罗纪公园。”她突然变得愤怒,“你这几天睡得好吗?我问你怎么了,你总说没什么。”
  “我只是想试试,”他伸出双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动物实验不能证明——”
  “别提你三更半夜想玩玩时间机器,”她看上去快摔东西了,“你,你总活在你那父亲的阴影下,自卑没他聪明、有成就,所以你没学你原来一直很喜欢的古生物学,因为你不想成为他的翻版,还和你家里闹翻。现在你觉得还清他对你的影响了?一份化石骨头礼物?向他证明你能独立了?”
  “闭嘴!”他也吼了起来,“别分析我!”
  “你最后死了。我听了录音磁带。我担心你,活不过……”她背过身去,语调哽咽。
  过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碰碰她的肩,“丽莎?对不起。”

  有人进来,坐在最后的空座上。离得太远,托尼看不清他的脸。
  “我的童年有点特殊。由于健康问题,如果不是我父亲,我会非常孤独。他是一个古生物学家。可以说,在本质上,我们做的是相同的工作:回到过去,跨越时间。我梦想过一种时间机器,从古生代带来活生生的恐龙,补上化石链上的众多空白。瞧,现在我却因为在理论上证明了时间旅行是可行的,却不可能从过去带回任何物质比如说恐龙而得奖,所以我的父亲没能收到这份礼物。”
  他无奈地耸耸肩,遇上了丽莎充满顽皮笑意的眼神,“但还是感谢我父亲多年来给我的爱和支持。”

  晚上,艾贝召集全队人马开了个会。爆炸式的兴奋浪潮已经过去,每个人都显出疲惫的神色。他自己脑子里也是闹哄哄的,首先想到的是不用再担心什么水利工程了,河谷很快会变成本世纪最大的考古圣地,以后大可以在原地建个国家公园。后来又想到这对戴维是个机会,必须和他好好谈谈。
  “我要求你们先对外界保密,不要向新闻界透露消息。我们必须完全肯定‘戴维男孩’的年代和性质。碳同位素鉴定已经在进行。”
  没人对艾贝提出异议。
  扬没有随人流出去,“详细的雷达探测图出来了。”
  弯曲的身体,双臂护住前胸。被狂奔的恐龙踩死,真是古生物学家的终极归宿。艾贝把纸递回去,“我都看得能背了,有什么新东西?”
  “不是。看这里,头部。”
  “嗯。有个三角形阴影。”由于“戴维男孩”俯身而卧,面部还埋在岩层里。
  “我估计它是金属制品,用探矿的设备重新扫描了一次。效果好多了。你看,可我认不出它是什么东西。”

  他见过这种亮闪闪的钢架子。在整形医生的办公室里。
  “就是这个小玩意要移植到我脸上?”
  “想知道手术的细节吗?好的,勇敢的孩子。”医生拍拍他的头,“下个星期你就是个帅小伙了。”
  他站在走廊上,看着医生搂住儿子的肩膀送出门外,“明天见!”突然发现儿子已比医生高了一个头,宽肩粗颈。“他长大了,不是吗?”玛蒂悄声说。

  托尼?
  “你没事吧?”扬问。
  艾贝笑笑,“没事。太累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就好了。”
  托尼。
  亿万年前,河谷地形就决定了这里是个搞水利工程的好地方。你知道化石形成的最佳条件:一场洪水。你知道我想要的是Rauisuchian(注)的亲缘种。你把它们带给我了。
  他拨了个号码。
  “您好,这里是托斯塔科·哥利和丽莎的家。我们现在不在家,有事听到嘟声后请留言。”
  孩子,我为你感到骄傲。艾贝挂上话筒。早该说了,在他18岁考上普林斯顿物理学院时就该说了。即使你骑着摩托车和新朋友彻夜不归;带着用金属支架撑起来的、不会再使女孩尖叫的鼻子执意要去另一个城市。
  也许玛蒂说得对,我们多年来的争吵如此愚蠢。
  “喂,我要定张机票。”他又拿起电话,“去亚特兰大。越快越好。”

  仪式结束了。大厅通道上挤满了不肯罢休的记者。
  “最后一个问题,等一等,你用人做过实验吗?”
  托尼停下脚步,“你好像没有认真听我刚才的演讲吧?我不会记得自己是否拜访过林肯。”
  他的父亲从后排座位站了起来,“我猜,你已经弄到了林肯的亲笔签名。”□

  注:Rauisuchian,生活在2亿1500万年前三叠纪,食肉类,重量大约为680千克,高1.8米。美国古生物学家乔卡特发现于北卡罗来纳采石场的岩石中。

  发表于<科幻大王>2007年10期

《给大爸爸的礼物》 作者:陈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