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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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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景观》
作者:琼·D·文戈

正文 高天景观

  7日,星期六

  我要知道那几页为什么丢失了!倘若他们遗漏几页,我该怎么继续进行研究呢?
  (一声长叹。)
  听你自己的吧,埃米洛:你听着恐惧的声音。只是一时疏忽罢了,你知道的。没有人故意跟你捣蛋。放宽心吧,你正患着双周热。明天你就能拿到那几页,假如哈维·威姆斯识相一点的话,还会向你赔不是呢。
  但是不管怎么说,整整五页呢;还有目录表呢。你怎能漏失五页?还有目录表呢。
  我怎么知道没有发生政变?西北已经最后元全被占领了,他们正在审查宣传媒介——就像那个“没有国家的人”,从今以后他们发送给我的每一则信息都将遭到开孔检查。
  科学信息也不放过吗?
  要么,也许威姆斯已经下狠心要把我逼疯——?
  哦,我的神哪……这还算是一段短途旅行呢。瞧我。我的指甲二个也没有了。
  (哇。哈罗,美丽。哈罗?哈罗?)
  (“奥齐曼蒂阿斯①!从我的头发里滚出去,你这魔鬼。”笑声。“波莉②要一块饼干吗?给……轻点!毛毛糙糙的。”)
  【① 奥齐曼蒂阿斯:鹦鹉的名字。】
  【② 波莉:另一只鹦鹉的名字,。F3C又称“波莉安娜研究生”。】
  它飞的时候真美。我喜欢观赏它,或者望着它,真是百看不厌,哪怕已经过了二十年,我也从来看不腻。二十年了……鹦鹉们都立了什么功,居然有权穿戴彩虹作羽毛?瞧咱们一个劲地捕捉鹦鹉以求观赏它们的彩衣,但是你可以说其中祸福参半,就像其它某些事情一样。
  二十年了。听见鹦鹉恭维我美丽,又知道它说的是实情,此事听起来多么希奇呀。我照镜子,头上有几根白发,脸上开始出现皱纹了。威姆斯秃顶了!秃得活脱脱像一个鸡蛋,眼镜后面细眯着一对斜眼。我们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居然没有注意到?时间比你想象的更长又更短,通常还十分突然。
  等待某一个人回你的电话要等待十二天,可真是一段漫长的时日。二十年漫长的时日过去了。但是不知怎的我觉得自己好像上星期刚刚离家似的。我保持电路清洁,一遍又一遍仔细检查它们,在脑子里放映着家乡的那些电影,直到我有时候差不多能够一步跨过去,进入另外那个现实里。但是到了这时我总是垂顾来路,下面就是那个充满时空的大深渊,我又一次明白我跨不过去。你无法回家去。
  你无法回家,尤其当你置身太空外面近乎一千天文单位的时候。快到那个距离了,就是梯子的第一级。下星期四就是到达一千天文单位的日子。哦,那一瓶香槟,可谓久等矣。哦,那种视差景观!我手头掌握的天文设备就是临近地球全部太空里最好的那种天文设备,我看见了以前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宇宙景观;利用,这些设备和景观,我已经成了在深层太空里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的唯一天体物理学家。谈谈你的现场考察工作吧。
  说来也怪,假如这个前锋天文观测站的质量小于一千多吨,我早就被机器取代了。但是由于设施太大,我凭着自己无限的人类灵活性,甚至以自己无限的人类嗜好,成了效率最高的法定管理人。向外面飞得越远,我自己判断情况并作出反应的能力就显得越发重要。第二艘——也许是最后一艘——载人星际探测飞船飞上一去不复返的单向旅程,进入无限……进入一个未被我们太阳系的气体和尘埃所遮蔽的宇宙……飞船上配备着能看见从伽马射线到超长波长的一切事物的眼睛以及能听天体音乐的耳朵。
  埃米洛·斯图尔特就是被捕获的听众。我置身一个星球,随它漂移着……假如你赞成这种看法,认为在太空中漂移的所有无自动力的废物片,无论小到什么程度,都具有星球潜势的话。①黑暗的星球将光辉深藏在秘密的心里,只是命运女神阻止,不让它发光,命运女神使它们未能获得临界质量而达到着火点。
  【① 整句话的意思是,埃米洛·斯图尔特认为她乘坐的飞船就是一个星球。】
  说到着火:激光束刚刚到达,给了我日常的助推力,使我移动快一点,所以我将进入宇宙更深一点的地方。就寝的时间到了,一片蓝天;我历来是个夜游神。我肯定他们没有设计太阳帆①来滤去天空的光……但是我高兴这么一来恰巧投我所好。天蓝色历来是我的强烈爱好——它的颜色、气质和流畅的纯洁。这种颜色不完全对头;但是这不重要,因为我再也想不起怎样了。这个天空是个太阳捕捉器。一支蓝色大阳伞。但是从我过去站立的地方看上去,原先地球上的天空也是如此。天空是一把蓝色阳伞……我纳闷,以前有人说过这句话吗?有人知道的话,请大胆讲明——
  还有人在听吗。还有人愿意听下去吗?
  【① 太阳帆:星际航行中利用太阳能作为动力的一种设备。】
  (“听不听由你,谁在乎呢?走吧,奥齐——上甲板哕。让咱到下面观察廊去,我要冥思默想一番,尽可能回忆一下过去的日子怎么样。”)
  威姆斯,该死的,我要得到满足!

  8日,星期日

  瞧那个白痴。无法容忍的蠢货——他怎能那样对待我呢?过了这么长时间,你会认为他好歹对我总有所了解吧?让我干巴巴地等了十二天,疑心重重,担惊受怕:十二天以来我用自己疏懒的双手和百无聊赖的脑子所能编织出的一切可能的愚蠢的胡思乱想,自寻烦恼,自讨苦吃——
  然后给我发了那条消息。神哪,他准是某种残忍成性的家伙!但愿我能抓住他,像我这些日子受伤害那样去伤害他—一
  但是我知道,这个消息不是他的过错,他也不是有意伤害我的……因此我甚至无法把痛苦转移到他身上从而减轻自己的痛苦。
  他的图像传到我这儿的时候假如不是已经迟了六天,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办。假如我在听的时候他在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我会怎么办呢?我会说些什么呢?也许就是我说过的那几句吧。
  当你明白你已经把整个生命抛弃的时候,你还能说什么呢?
  他坐在褪了色的吸墨用具后面,玩弄着钢笔,捡起他采集当作纪念品的月球岩石,又把它们放下——活像一个办公桌抽屉里存放着定时炸弹的人~一他说,“喏,别发愁,埃米洛。没问题……”他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话,扯了五分钟,直到我喊道,“到底怎么啦,该死的?”
  “我本来以为那几页你连注意都没注意到呢……”瞧他皮笑肉不笑的。我嘀咕着说,“二十年来我可能一直被单独囚禁着,哈维,但是我的脑子还没有变得稀里糊涂呢。”他说:
  “所以嘛,或许我最好解释一下,首先——”瞧他脸上那副神情;哦,他脸上那副神情,“生物医学已经有了突破。假如你在这儿地球上的话,你……嗯,你身体的免疫反应可以……纠正过来……”他垂下眼皮,仿佛他真的看得见我自己脸上的神情似的。
  纠正过来。纠正过来。我能听到的就是这句话。我出生的时候没有正常的免疫力,不能抵抗疾病。没有治疗措施。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在地球上一辈子听到的就是没有。透过我密封房间的塑料墙听见的;透过我密封套装的头盔听见的……如今一切都改变了。他们能把我治愈。可是我回不了家。我早知道会有这种事的;我早知道总有一天会有这种事的。但是我偏偏不理睬这个事实,现在为时:太迟了,我束手无策。
  那么,我何以不能忘记本来我是可以得到自一自由的……
  ……今天我没有给威姆斯回话。那个神经兮兮的威姆斯。没什么好说的。压根儿没话好说。
  我太累了。

  9日,星期一

  睡不着。那情景在我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放映着……最后吃了点药。睡了一整天,觉得活受罪。蠢货。那情景还没消散。它在等着我。我醒过来的时候它还等着我。
  太不公平了——!
  我不想谈这件事。

  10日,星期二

  又是星期二了。这两天我什么事也没干。我甚至还没有开始检查中继信标呢,那个鬼东西本星期就应该发射出去了。我有气无力;看来我是动不了了,我只能坐着。但是我必须重新工作。必须……
  相反,我读今天文章的印出材料。但愿能挑出一个毛病!假如这不是我整个生命中最大的讽刺的话。我祈祷了二十年,希望有人能为我找到一种妙手回春的疗法。此后二十年我听天由命。既然这种疗法已经找到了,今后二十年我活着就是为了憎恨这种疗法吗?
  不……憎恨我自己。我本来是可以得到解脱的;他们本来是可以把我治好的;假如我一直呆在地球上就好了。假如我当时有耐心就好了。但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迟了整整二十年。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但是你回不了家。我岂不是真的说过这个话,如此轻率,恍如昨日说的?你回不去:你这个埃米洛·斯图尔特。你现在受监禁,就像你历来受监禁一样。
  一切都那么强烈地回到我身上。何以是我呢?我干吗必须充当最后的受害者呢?在地球上我一辈子从来没有闻到海风,从来没有从灌木上摘过草莓并且品尝它的味道!我也从来没有感受到父母对我肌肤的亲吻,没有感受过男人的身体……因为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致命的传染源。
  我记得,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我们还住在维多利亚的时候——我只有三四岁,刚刚开始有点儿懂事,知道自己是我那个世界里唯一的囚徒。我记得早上看爸爸在上博物馆之前坐着擦皮鞋。我笑眯眯,狡猾地说,“爹爹……你让我出来吧,我帮你擦皮鞋。”
  他走到我的氧气室墙边,将两条胳膊套进拥抱用的长手套,充满万般柔情说道,“不行。”于是他哭起来。我也哭起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干吗伤了他的心……
  瞧那些上学的孩子,指着我这个与世隔绝的人,开玩笑说我是“太空人”;所有那些年头,每当我想到外面什么地方去,那些感觉迟钝的人都问老一套几个愚蠢的问题……最糟糕的是那些并不愚蠢、感觉并不迟钝的人也照问不误。例如杰弗里……不,我可不愿想杰弗里!当时我不能让自己想他。我绝没有资格接近一个男人,因为我将永远不能碰到他……
  眼下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当我志愿踏上这一次单程旅途的时候,我是在把握自己的命运呢,还是在逃避我一向百无一用的生活:我既无法逃避我之所恨,也无法拥抱我之所爱。
  我自认为这两种动机是有区别的,而且挺要紧……但那是我真心所想的吗?不!我只是要爬进一个出不来的洞里,因为我非常害怕。
  我太害怕了,总有一天我会拆开我的塑料墙,要么脱掉头盔和气密服装;自由自在地走出来呼吸空气,要么在溪流里淌水,要么肉体紧贴着肉体……死了就算。
  所以,现在我把自己笼罩在这个密封的坟墓里,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一个完全无菌的环境,在这个环境里,即便我死了,尸体也不会腐烂。我既然从来没有真正活着,也决不会真正死去,决不会来自尘土而回归尘土。一个完全无菌的环境——无论从哪一种意义上说,都是个绝对无菌的环境。
  我淋浴以后常常站着照镜子,观看自己的身体。淡褐色的眼睛,棕色头发呈现出浓密的波浪,几乎见不到一丝灰白……还有美好的体态;说不上婀娜多姿,但也楚楚动人。除了我以外,无奈没有人饱尝过这一番眼福。昨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梦……好久没做那个梦了……这一回我骑在维多利亚省博物馆旁边公园里一头木雕猛兽上面,但梦中的我不是穿着防护服的孩子,而是女大学生,穿着白色短裤和鲜艳的棉衬衫,感到双肩沐浴着阳光,还有——杰弗里搂抱着我的腰肢……我们手拉手,沿着海湾的滨水区闲逛,走在维多利亚灯柱下面,灯柱上吊着鲜艳的花篮,我的一举一动都新鲜、自然、乐而忘怀。但是,每一回,每一回正当他最终拥抱着我的时候,正当我就要……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当我们死去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最终从现实中醒来,我们所有的梦都成真呢?当我死去的时候……我将继续存在于这个电子计算机化的坟墓里,进入未知空间无时限的深处,既无人哀悼,也无人怀念。总有一天,坟墓里所有的空气都将渗漏殆尽,我这白嫩的尸体如同白雪公主在沉睡中躺卧着,将会失去水分,渐渐枯萎,直到变成干瘪的羊皮纸一般皱缩的皮革和一根根凸出的骨头
  (“哈罗?哈罗,姑娘?晚安。是的,不,也许……哇。吃食的时间到了!”)
  (“哦,奥齐曼蒂阿斯!是的,是的,我知道……我还没给你喂食呢,抱歉。我知道,我知道……”)
  (叮当声,咔嗒声。)
  我何以这样自私?只因为我自己不能吃,我就希望它也禁食……不。我刚才只是忘了给它喂食。
  它不明白,但是它知道有点儿不对头;它爬上灯柱,就像某种三脚暴眼怪鸟,使用双脚和钩形的嘴,用那一只玻璃珠似的鸟眼盯着我,盯着,盯着,咕咕哝哝唠叨着什么。像个疯子!直到我不把它关进食橱或者什么地方简直就受不了。可是,那以后它在我的肩上羞答答地侧身行走,吻了我——充满柔情蜜意抚摸着我的腮帮子,用的是强有力的能将核桃当葡萄咬碎的钩形喙子——让我知道它忧虑,它关心着。我抚摸它的羽毛以示感激之情,告诉它一切正常……但这不是实情。它心里明白。
  它曾经憎恨自己的生活吗?倘若它能憎恨的话,它会憎恨生活吗?它被人从同类里偷了出来,被饲养在一个无菌的氧气室里,成了笼中鸟,陪伴着一个笼中的人……
  我只是镀金笼中的一只鸟。我要回家。

  11日,星期三

  我于吗老是录制这份日记呢?难道我真的相信哪一天某个外星人会发现它,或者来自地球光辉未来的某一艘星际飞船将会赶上我……光辉的未来,得啦,别自欺欺人了。愚蠢、自私、鼠目寸光的愚昧之徒们。他们把我打发走了以后就阉割了太空计划的实质内容;现在谁也不会步我的后尘了。倘若他们不宣布我已死亡,不把我抛到脑后,我算是幸运的了。
  似乎谁都会挂念,一个女人孤零零置身一艘笨拙的太空探测飞船,几十年来日复一日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自命不凡的想入非非。
  今天我是给大型天体观察镜的轴承加润滑油了。我常常干这活儿。这样做为的是便于把它旋转过来对准地球……对准太阳……对准整个该死的太阳系。因为我连看都看不见它,一切景象纳入两个月球直径那么大的视野空间里,连冥王星也在其中;景象在我下面太暗,太小,太远,我凭肉眼反正看不见。就连太阳也只不过是一颗有光无辉的明星,我甚至可以正眼看它而不必眯缝着眼腈。所以我用天体观察镜搜寻它们……
  你小时候看见太阳系各种各样的图画和模型,笨拙的大行星和金色尾流绕着太阳旋转,你会感到多么希奇啊。也许你从未淡忘这一缩影,认为太阳系就是那副模样。我在这里,在太阳极点以北一千天文单位,从高天垂顾下面……太阳系压根儿不是那副模样。它看起来什么也不像,即便通过天体观察镜观看也是如此。一大片光斑,周围全是钻石般一点点微小苍白的行星和月亮,很难与同一弧形黑暗中五十来颗不显眼的星星区别开来。多么没有意义,多么微不足道……多么令人失望。
  今天我花了五个小时听我的录音日记,回顾过去,尽力找出一点——有意义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突然失去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
  起初我拥有过它。我招人讨厌;波莉安娜研究生蹦蹦跳跳唱着穿过我自己天文观察飞船的房间。这艘飞船就像天堂,对于我将要完成和发现的一切来说,在它里面度过毕生时间也不可能够用。我决不会感到厌烦的,不,我不会……
  在我继续往外飞之前有许多东西要了解,我得好好研究一下这地方的潜势,它在我将要去的地方必定很重要,而且将有新事物使我奇妙扩展的官能转向……同时我仍然可以轻易跟我亲爱的良师威姆斯博士和那个世界通讯联络。(那个好色的老淫棍是我在哈佛大学的论文指导教授,对其他研究生开玩笑,大谈特谈“某些娘们为了维护自己的贞操将采取什么手段”,那时谁会料想到我跟他得一起度过毕生时间呢。)
  奥齐曼蒂阿斯学会了说话……我在太空第一次过生日,我的第一周年……我终于取得博士学位,由计算机打印出来,附有小型x字母组成的涡形花样装饰,用胶带粘贴在墙上……
  此后,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打得我青一块紫一块,留下紫一块青一块……我的第五周年,第八周年,我的十年。我穿越了磁电中止区,成为星际太空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个宇航家……但是到这时候,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分享我的经历了。即便从地球上漂来的无线电和电视广播也是散乱又稀少;跟外界现实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单调乏味的日常事务,令人昏昏沉沉的无聊——直至有时候我站起来对着走廊尖声叫喊,只是为了找到一点新的刺激;听着别人谁也听不到的回声,假装他们也会来叫喊;挖空心思骗自己可以听到一点声音,既不是我的声音,也不是我的回声,更不是奥齐曼蒂阿斯学舌的声音。
  (“哈罗,美丽。那是一种荒唐的行为。哈罗,哈罗?”)
  (“奥齐曼蒂阿斯,从我身边滚开——”)
  但是,我一向从心底里相信自己的使命:我是为了一个目的到这儿来的,不只是为了我自私的缘故,也不是为了国家航空航天局(不管他们现在叫它什么鬼名字)的缘故,我为的是人类,是科学。通过冥思默想,我领悟了内心静谧的真正价值,并且认为我创造一种内心的安宁,已经与外界的静谧达到了均衡的状态。我想,冥思默想已经训导了我,我跟自己谈心,跟宇宙的灵魂谈心……但是,自从出了那件事,我一直没有能够冥思默想。我的内心静谧充塞着向我尖叫的怒气,直到我记不得安宁是何境界。
  至今我到底发现了什么呢?几乎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发现值得我为之浪费分析抑或浪费我的所有精深的理论——乃至牺牲我的自由。太空比任何人所梦想的更加空空如也,你可以用双手计数我在全部时间里经过的那些冷尘或者小世界,迷失的灵魂无依无靠地坠入近乎完全的真空……我们所有的人一起坠入。我已经用长得出奇的天文尺带精确地测出到NGC2419和其它一些天体的距离,并由此对一些更远的天体作出新的估算。然而我还没有检测到一个贪得无厌地吞食着真空的微小的黑洞;我还没有洞察到像雾一样掩蔽超长波长的不可见的云;我还没有发现生命哪怕以最最初始的形式存在于地球之外。回顾太阳系,我再也见不到有什么迹象确凿地表明我们还生存着。我用仪器进行扫描的时候还能听到的~切就是电磁噪声,没有什么条理性的思想内容。只有威姆斯,每隔十二天在晚上联络一次,仿佛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基督啊,我还没有给他回话呢。
  操什么心?让他干着急吧。有什么屁事好操心的。何必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呢。
  哦,我宝贵的时间……半辈子的时间过去了,这时间本来应该属于我的,本来应该在地球上度过的。
  二十年——我好端端地度过了二十年。我认为自己平安无事嘛。二十年以后,我表面上的自我约束和自制力不打自垮。我成了一个十足自欺欺人的伪君子。你可知道我十八年前说过天空像一把蓝色大阳伞吗?也许在十五年前,十年前乃至五年前还说过这话——
  明天我将飞过一千天文单位。

  12日,星期四

  我的天体观察镜烧坏了。我的天体观察镜烧坏了。我让它一直对准地球,晚上激光束射来,径直射入天体观察镜的管口里,把它烧坏了。我羞愧难当……我是不是出于潜意识,故意让它烧坏的?
  (“晚安,星光。哇。晚安。晚……”)
  (“该死的,我要再听到人的声音——!”)
  (回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
  我发现自己干了坏事,一溜烟跑开了。我跑着,跑过一条条走廊……但我只是绕了一圈:这艘天文观测乜船,我的牢狱,我自己……我逃不了。我最终总是要返回的,回到这个绿墙的房间,里面布置着办公桌和无线电终端,一个个壁橱里塞满千千万万件应有尽有的劳什子,卫生纸、磁带、氧气瓶……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告诉你,到我的卧室得走几步,用钩针编织床上的软毛毯耗费了我多少时间……我在黑暗和静谧中坐了多久,编制着一个曝光程序,或者倾听着有没有二十亿光年之遥一个无线电星系微弱的脉搏。今后再也没有任何不同的事物,除了老一套的东西,再也没有什么了。
  我最后还是回到这里,有一则信息等着我。威姆斯在屏幕上咧开嘴无奈地向我笑着——“祝贺你,”他叫道,“在这历史性的时刻J埃米洛,我们这儿正在实验室里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会;假如我们到你离家一千天文单位的实验室里与你作伴,你介意吗——?”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喝醉过。他们本来一定打算为我干点什么好事,在六天以前就策划好了……
  为了表示庆祝,我对他穷呼乱叫一些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说得出口的脏话,直到我声音嘶哑,喉咙发疼。
  其后,我在办公桌旁坐了好长一阵子,手里拿着打开的大折刀。不想死——我一向非常害怕那样的死法——但是想自伤自残。我要制造一次新的伤害,以便把自己的心神从那件可怕的事上转移开,它正在使我像_颗聚爆的恒星那样遭到强大的自吸力而不断塌陷进去。要么可能只是想惩罚自己,我不知道。但是我考虑能否做到平心静气切割自己,而我的某个离开肉体的部分恐惧万分地旁观着。我甚至把刀子压在自己的肉身上……然后我停了手,把刀子放开。太疼了。
  我可不能这样干下去。我有责任,有义务,我无法面对它们。没有那些应急自动机我可怎么办?……但这是我的余生,应急自动机不可能永远继续为我干我的工作——
  后来。
  我竟然有个来客。说来挺怪的。更奇怪的是——它就是唐老鸭。今天我接收到半集儿童卡通片,也就是几个月以来我录制的第一部连贯的非定向、非播送的电视广播。我想我这一辈子见到任何人也不会比见到唐老鸭更加高兴。真是意料不到的好事,很高兴你能光临寒舍……奥齐曼蒂阿斯爱它;它倒挂在柜子底下的秋千上,一只脚抓着饼干,喋喋不休地说,“吻我们一下,咂一咂一咂。”……我们看了三遍。我居然笑了一阵子;直到我想起自己。看这片子心情舒畅多了。也许我还要再着一遍,看到睡觉的时候。

  13日,星期五

  13日,又逢星期五。真滑稽。可怜的13日兼星期五,这日子到底惹了什么祸,竟然如此声名狼藉?即便这个日子有什么魔力能给我的生活带来恶运,它也远远比不上这一星期的其它日子。自从上一个周末以来,时间仿佛元尽期似的。
  今天我修理了天体观察镜,换掉了烧坏的部件。不得不穿上太空服,到外面去干一部分修理活……我已经好长一阵子没有干过外面的维修工作了。奇怪的是,每当我第一步走出锁气室孤伶伶进入太空的时候,我总是感到精神大为振奋,同时又恐惧万分。你完全无依无靠,置身天涯,远远离开任何可能的帮助,远远离开任何事物。此时此刻,你突然恐惧起来,怀疑自己的能力……只是那么一阵子。
  但是你马上把身后的太空生命线①拉出来,穿着像铅块一样十足沉重的磁化靴子,叮叮当当走在船壳上面。你打开电灯,寻找毛病出在哪儿,找到了它,于是着手工作;你再也不感到心烦意乱了……当你的生活像小船一样被狂风恶浪扯断了缆绳而随波逐流的时候,用手干干活儿如同起到海锚一样的作用,无论是干一些不费心的日常琐事还是极复杂的修理活。
  【① 太空生命线:把在飞船外面工作的宇航员与飞船内部联系起来并为宇航员提供氧气的连接线。】
  我一时感到心惊胆战,因为我竟然见到电线烧焦了,金属熔化了,我思忖着损坏如此严重,我再也无法把它修理好了。它看起来已经完全报废,叫你——束手无策。我用脚紧紧地附着在那儿,有一阵子一边呜咽着一边在手套里握紧拳头,活像个浑身发亮的大婴孩。但是后来我趴了下来,开始用螺丝刀东撬撬西扭扭,把一个部件拧了下来……逐渐把一切都替换了。一次一步;就像咱们走过一生那样。
  到了干完活的时候,我觉得内心十分平静,几天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最近一个星期一直要把我憋死的那件事在我表现出的能力面前似乎有点儿畏缩不前了。那以后我呼吸舒畅多了;但是我仍然虚弱乏力。我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克服了我自身的惰性。
  此后我关掉电灯,绕着船壳溜达了一阵子——这时我无法忍受返回飞船内部的寂寞:看着自己置身其中的太阳帆的黑色凸面盘,仰望着无线电天线较小的盘面旋转着遮蔽星光,因为天文观测飞船的气缸在旋转伞中心永不止息地旋转着……
  这令我头晕目眩,所以我眺望四面八方的星场。即便用我自己可怜的未经望远镜放大的视觉器官,在这外面所能见到的也多得多,既没有大气或尘埃的阻隔,也不受耀眼阳光的干扰。银河灿烂,星星和星云一望无际,最远的河外星系无声无息悬浮着……就像我一样。我明白了自己永永远远丧失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汪洋里。
  奇怪的是,尽管这种念头在脑中闪现的时候激起了一种强烈的感情,但这完全不是一种消极的感情:它完全出自另一种价值标准,就像宇宙本身一样。仿佛宇宙亲自伸出手指触摸了我似的。它触摸我,拣选我,只是让我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卑微。
  不知怎的,这使我得到很大的慰藉。当你面对压倒一切的宏观世界和前景的时候,觉得二者绝对无足轻重,你因对自己的遭遇耿耿于怀而产生的膨胀的自我就缩小了……
  我想起有关太空的一件事,它对我来说总是非常重要——在这里,任何人走到外面都得穿上太空服。我们都是外星人,谁也不比别人装备得更好以便生存下去。在这外面,我像别的任何人一样正常。 我必须牢牢记住这种想法。

  14日,星期六

  我到这里是事出有因的。事出有因。
  今天早些时候我能够静下心来冥思默想。不是用老样子,不是以往常的方式,不是挖空心思。相反,我让问题充满太空,不与问题纠缠不休;我让问题随着我想起过去的一切而涌现出来。我播放音乐,那是伟大的记忆刺激剂;让每条录音带召唤的形象自由联想并相互作用。
  最后我能相信,我到这儿来是一次自由选择的结果。没有人逼我来。我志愿出来的动机完全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我之所以得到这个职位,那是因为国家航空航天局认为我比他们所能选择的任何人都更有可能取得成功。
  我的部分动机恰巧是因为心中怀有未消除的恐惧,或者说是要逃出我无法应付的环境,这一点无关大局。真的一点也不足挂齿。有时候退却是逃避灭亡的唯一办法,只有疯子才看不出其中的真理。只有疯子……地球上难道不是也有“头脑清醒”的人,在一生中某些时候也偷偷地逃避难以忍受的遭遇吗?然而他们活得挺自在。
  倘若他们奔跑,他们也跑向某个目标,但不是跑掉。我也一样。我在梦想成为这个工程的一个组成部分之前已经选择了天体物理学家这一生涯。本来我可以成为一个医药研究员的,我可以拿自己做研究,发现一种治愈我的病的疗法。我本来长大成人的时候可以讨厌太空和“太空人”这一切念头,瞧我穿着这该死的丑禄堪的无菌服装跌跌绊绊度人生……
  但是我记得,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电影里穿太空服的宇航员在太空中工作……他们那模样就跟我一样!没有人发笑。当时我怎能不爱上太空呢?
  (还有,我怎能不爱上杰弗里呢?瞧他那乌黑的头发,蓝色的飞行服,肩上还有点缀着星星的肩章。可怜的杰弗里,可怜的杰弗里,他甚至从来没有实现自己的太空梦,他们就从他脚下拆走了那个计划……我不愿谈论杰弗里。我不愿意。)
  是的,我本来可以呆在地球上,等待一种疗法!即便在当时我也知道,总有一天必定会有一种疗法的。选择太空而不呆在地球上,这样做较为容易,同时也较为艰难。
  我想,真正使我下决心的是那些人对我和我的能力充满信心,认为只要我活着,我就能顺利地管好这艘天文观测飞船和我自己的生活。几十亿美元和一千吨重的设备压在我肩上。就像阿特拉斯①扛着他的世界。
  【① 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双肩掮天的巨神,转喻身负重担的人。】
  即便是阿特拉斯,也曾经试图摆脱他的重担;因为无论他的作用多么至关重要,责任对他来说仍然是个重担。但是他也再次·挑起重担,可不是吗?无论是好是歹……
  今天我工作了。我埋头苦干,发现一星期的资料处理和保存出了差错,我还没有干完呢。我工作的时候发现奥齐曼蒂阿斯使用了丢失的那五页,就像每日新闻一样:在上面撒满了屎尿。这恰恰就是我也想干的!我笑了一阵又一阵。我想我可能活下去。

  15日,星期日

  云散了。
  这不是浮夸的说法——在我新近处理的资料中有_系列超长波长的光学再现图象。在我前上方朦胧的气体里有一个豁隙,亦即在延展三四十光年之遥的云雾之中有一个裂缝。说不定五十光年呢!遥远得令人难以相信。一个多么伟大的景观哪。我从这里见到的一切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景观哪,我的视域延伸到无穷远:眺望前方,观察经过的景色——或者蓦然回首望着地球的方向。
  蓦然回首。我永远不会不再回首的,但愿情况能够有所不同。但愿至少可以有两个我,一个在这里,一个可以是正常人,回到地球上;这样我将不必被懊悔之心永远撕裂为两半。
  (“哈罗。怎么啦,博士?停住!”)
  (“嗨,小心点!假如你喝醉了,可别飞。”)
  该死的鸟……假如我变得容易伤感,那是因为今天我举行了庆祝会。喝了整整一瓶香槟。是的,我举行了这次庆祝会……我们举行了,奥齐曼蒂阿斯和我。庆祝我们自己飞行了一千天文单位。我想,晚庆祝总比不庆祝好。至少我们有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值得庆祝——那些照片。倘若这次庆祝未曾完全像应有的那么欢乐的话,我还是认为,当我下一次庆祝二千天文单位回顾这一次庆祝的时候,这一次庆祝可能还是蛮像样的呢。今后这种庆祝会将会来得快一些。我甚至可能活着庆祝八千天文单位呢。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要向一万天文单位冲击——
  我们喝完了香槟……奥齐曼蒂阿斯认为九十八年曾经是个伟大的年头,感谢神,它不能像我喝得那么快……我播放施特劳斯华尔兹圆舞曲,还有威尼斯船歌:哦,柏林交响乐团演奏的;他们演奏的一准是情人亲吻的情调。我把外面的景观投射到大屏幕上,一个群星荟萃的舞厅,我跟自己的影子翩翩起舞。在部分时间里我不是穿着连衣裤服装、戴着耳机在深渊上方跳舞,而是穿着几码长的轻薄绸缎,跳着华尔兹穿过19世纪维也纳的一个舞厅。为了到那儿一阵子,哪怕不合时宜,我舍不得付出什么代价呢?不是为了过一辈子,甚至不是为了过一年,而只是为了过一个晚上,只是为了跳一轮华尔兹。
  还有一件事我永远做不了。有许多事咱们任何一个人都做不了,无论是什么原因——时间、才能、生命无情的羁绊。咱们全都走在进入无限的单程旅途上。假如咱们走运的话,咱们得到自己重视的某种毕生的工作,或者得到某个人。假如咱们运气忒好的话,二者都可兼得。
  我呢,确实得到了威姆斯。有时候我把我们俩看作好像是老夫老妻似的,这么些年以来我们渐渐能够互相宽容并且互相谅解。神知道,我们从来不是性情相投的人,但是我们从相互之间的静谧得到安慰……
  我想,现在差不多是我该给他回话的时候了。

  (廖泽盈 译)

《高天景观》 作者:琼·D·文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