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sque Vu

《Presque Vu》
作者：夜透紫

正文 Presque Vu

　　步凯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在床上撑起半身伸了个懒腰。
　　在醒来的一刻他就感到后悔了，昨晚忘了先关掉闹钟，枕头预设在早上七点正就会把他弄醒。今天是假期，他好应该再睡一会儿。
　　步凯关掉闹钟，回头一看，枕边人犹在梦乡。
　　这么美的女人上哪里找？他实在不由得定睛细看妻子的睡姿。
　　步凯的妻子叫徐茵菀，昵称小菀。到现在步凯还记得结婚那天他有多么快乐，当他牵着这个他最爱的女人步入新婚的睡房，是他这辈子最激动的时刻。然后幸福的婚姻开始了，一转眼，十年这么快便过去。
　　二十八岁结婚，他们算早婚。岁月从没在妻子身上留下足迹，漂亮的脸蛋找不到一丝皱纹，身材仍然健美。这当然多亏了日新月耳的美容科技，每当看到妻子仍然保持着犹如第一天认识似的模样，多么辛苦工作赚钱也值得。
　　「怎么不再睡一下？」
　　小菀醒来了，她揉着眼睛坐起身，丝质睡袍几乎从她细小的肩膀滑落。
　　「我有点肚饿。」步凯抚了一下肚皮。
　　「谁叫你昨晚那么拼命呢。」小菀对着步凯娇羞地笑，「像个小孩似的，我现在去做早餐。」
　　她随意地披上外套走出睡房。
　　如果能够买一个机械人，小菀就不用自己做家务了，可惜现在步凯还买不起。其实月供并不很贵，但每年的保养费却比养一部车子更要命。他和妻子买了车而放弃了机械人。
　　步凯其实在偷偷储钱希望两年后买一部机械人给小菀做生日礼物。万一有了小孩，照顾起来也不用那么辛苦。但买了机械人，就不能吃到小菀亲手做的饭菜了。
　　「现在我就是你私人厨师，还不满足？」小菀笑说。
　　「简直感激不尽，我是几生修到的福气啊。」
　　难得一天的假期，他们决定去逛街。平常步凯的工作很忙，他在一家广告公司的业务推广部工作，收入很好。可是他有大半的收入都必须左手来右手去的贡献给医生──大约五年前，医生告诉他患了一种罕见的病，平常对身体毫无影响，但必须每年都注射一次特殊药物，否则他就会突然暴毙。
　　自从知道这个恶耗，步凯就得每年都储起一大笔钱去买那种药。
　　明明是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却白白拿去换十几cc的液体。要不是有这个病，以他的工作能力，他可以给小菀更美好的生活。住在更舒适的房子，购买机械人……
　　小菀常常开导他，说有药总比没药治病好，现在的生活也很好了啊。也许小菀没说错，步凯有时也会想，能够娶到这么好的老婆，又能在自己喜欢的工作上一展所长，已经很幸福了。也许就是为了让他晓得知足，上天才让他有个这么奇怪的病吧。
　　小菀在三年前开始兼职教琴，收入都是供养她的父母，步凯也不好意思过问。她真是位贤淑又体贴丈夫的妻子，从不用步凯多挂心。
　　在购物商场逛了半天，他们打算驾车去吃饭。车子有辅助驾驶系统，就算他跟妻子打情骂俏也不会有危险。他看着窗外的风景，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被某栋建筑物吸引。
　　那栋大厦。
　　「你要到哪里去？」发觉丈夫改变了行驶方向的小菀，疑惑地往窗外打量。
　　「没什么特别……」
　　步凯的车子向着那栋大厦驶去，可是没多久前方就出现了路障。
　　车子自动停驶，辅助系统发出了这样的声音：『道路工程进行中，此路不通。 』
　　「又是这样！」步凯忍不住用力踢了车子一脚。
　　「怎、怎么了？」小菀被丈夫的反应吓到。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步凯苦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没办法接近那栋大厦。」
　　「你有事要去那里？」
　　「不……怎么说呢？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我总是去不到。」
　　只是一栋平平无奇的商业大厦，步凯上网调查才知道它叫『R大楼』。
　　半年前，步凯偶然来到附近工作，他注意到这栋大厦的外墙有广告栏位，但就是找不到联络方法。想租用他们的广告屏应该跟哪家公司或管理处联络？他找遍了电脑网络，还有行内的资料都没有。问了大厦外墙正在卖广告的公司，竟然连他们都不清楚为什么R大楼会打出他们的广告。然后当步凯想亲身去问的时候，就发觉他总是去不到。
　　修路、爆水管、在路上突然遇到朋友、公司老板突然急召回去、被流浪狗追、十年不遇的大塞车、外国使节来访封路、突然连场暴雨……不管走路还是驾车都去不到。好吧，改用公共交通工具，R大楼旁边就有传送站出口。他难得搭一次，就遇上系统大故障，到现在他还觉得那灾难性的一天搞不好原因就是他。
　　总之，好像有双无形的手阻止他接近这栋R大楼似的。
　　虽然公司最终也没有兴趣要R大楼的广告栏位，但自此他远远看到这栋大厦就会有种不服气的感觉。
　　歩凯终于把这件事向小菀说了，小菀笑得花枝乱颤。他就是知道会这样才一直不说！
　　「这就是所谓的Presque vu吧。」小菀强忍住笑。
　　「我不知道你还会法文。」
　　「『失诸交臂』，中文大概是这个意思。不知为什么有些电影老是没法看到，不知为什么有些朋友口中的人总是没法碰面，总是几乎会发生但结果总会刚好错过。跟Déjà vu（既视感）一样，很多人都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经验哦。」
　　「你也有吗？」
　　「一下子记不起来，总会有一两件事吧。」
　　「我就不信什么Presque vu。」步凯再发动车子，绕道前往R大楼。
　　才走了不久，前方竟然大塞车。
　　「看！我就偏不信邪！」步凯向妻子扬了扬眉，激起了好胜心，他再次掉头改道。
　　「你怎么了，步凯。」小菀担心地说：「我们回家好吗？」
　　「不行，今天我一定要去到那栋大楼。」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小菀挤到他身边，想要输入自动驾驶回家，「你别这样孩子气好不好？」
　　「但我真的很好奇，今天非要弄清楚不可！我一定要去──」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小菀终于扳开了步凯的手，按下了回家的指令。步凯瞪了小菀一眼，却发觉妻子双眼通红，她颤抖着说：「你吓到我了……你到底想干嘛！这城市那么多大厦你也没去过，干嘛要对一栋大厦闹脾气？」
　　步凯不禁后悔：「对不起，我只是……一时被激起了好胜心。」
　　说实话他真的没理由非要去那里不可。
　　「我们回家吧。」他握了一下妻子的手，柔声地说。回想起来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又怎可能不吓怕她呢？自己今天是怎样了？
　　他把车子调头，偷偷在倒后镜望了R大楼一眼。竟然跟一栋大厦斗气，真是疯了。
　　***
　　深夜，步凯突然醒来，发觉小菀不在床上。
　　他隐约听到房间外有声音，便蹑手蹑足下床。该不会是早上孩子气的行为令妻子生气得失眠吧？他小心地打开房门往外看，发觉妻子正在跟别人通电话。
　　缩小的立体影像是个穿西装的男人。小菀竟然在半夜穿着睡衣的时候还跟人通视像电话！
　　「我怕他早晚会发现。」小菀一脸担心地说。
　　『也许我们见面详谈一下比较好。 』
　　「好的，那我明天下午过来。」
　　一看到妻子要挂线了，步凯便急忙偷偷溜回床上装睡。小菀非常小心地钻进被窝，不知道步凯老早就醒了，而且还十分恼怒。
　　他不相信，但是想来想去都没有比『那个』更合理的原因了。怎么可能呢！他的小菀怎么可能会……
　　几乎整晚未眠，步凯努力装作不知情，妻子却在吃早餐时试探地问他今天几点下班回家。
　　步凯假装上班，实质在家门外守候。一看见妻子出门，便偷偷跟踪。
　　怀疑妻子不忠令他觉得很难受，但他又无法压抑自己不去想。倒不如尽快澄清只是一场误会，他甚至怀疑会不会是妻子验出了什么疾病不想告诉自己，偷偷约见医生？步凯越想越有可能，心情七上八落。
　　他跟着妻子步入了传送站，站内拥挤的人潮正好作掩护。当他偷看到妻子进入的传送点目的地，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R大楼！
　　怎可能这么巧合？
　　他想也不想就要冲进去，却突然被身边的一个女人用力抓住手腕。
　　「色狼！竟敢摸老娘的屁股？」那女人凶巴巴的大叫，附近的人立即围起来看戏，步凯还来不及解释，警察已经出现了。
　　不管他怎么解释是误会，结果还是给警察带到警署落口供。扰攘了半天，终于从摄影机中找到真正的犯人还他一个清白──步凯心情恶劣，不断放话说要向公共关系科投诉。到他终于可以离开警察局，天色已晚了。
　　他只好假装下班回家，小菀已经做好晚饭等他。
　　步凯一脸垂头丧气，妻子问他怎么了，他只好推说工作不顺利。小菀对他比往日更体贴，步凯心底里有个声音不断回响：她是因为心虚才会加倍殷勤！
　　平日不管工作多么辛苦，小菀温柔的笑容总能令疲累一扫而空，但今天看在步凯眼中是多么的讨厌、虚伪。
　　这天晚上，他假装入睡，一直留神小菀会不会再在半夜起来。果然，小菀等他看似熟睡后，便偷偷溜出睡房去打电话。
　　『你丈夫今天下午又想硬闯过来了。 』
　　听到西装男人这句话，小菀吓得脸色刷白。
　　「他、他果然对我说谎了……怪不得他今晚的心情这么差！」
　　她仿佛大受打击，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步凯偷听着，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现在到底是谁先骗谁啊！
　　『放心，要来到这大楼可不容易。你想办法分散他注意力吧，也许他会放弃。 』
　　「他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请问还要等多久？我真的很担心会被他先发现，请快点！他已经怀疑我了，不是吗？」
　　小菀神经质地往房门瞧了一眼，然后还不放心地走过去悄悄打开门，看见步凯还在被窝中熟睡，她才安心地回去继续对话。
　　步凯松一口气，要是刚才他动作慢半秒就要穿帮了。但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去躲？明明背着他做了什么不敢见人的勾当是小菀！他大可以光明正大跳出去质问，质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她跟那男人是什么关系！
　　但是他躲，他不敢当面揭穿，因为步凯还奢望一切是误会。就算是真的，他还是想留一步，也许她有什么苦衷，也许她只是一时被坏男人骗了，也许她会回心转意……
　　因为他真的很爱小菀。
　　想到这里，步凯突然感到很悲哀，眼眶湿了。
　　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到底哪里令妻子不满？
　　没多久，小菀便小心地爬回被窝。两人背对着背，其实谁也没入睡。
　　***
　　翌日，步凯亲眼证实小菀走入R大楼。
　　他想，去不到，远看总可以吧？便买了一副最新的望远眼镜，走到R大楼四、五条街以外的另一栋大厦，从天台远远监视。这副眼镜的性能很好，穿着白色洋裙的妻子的身影十分清楚。
　　难道R大楼是专供人偷情的地方？难道R大楼的服务还包括不惜一切阻止另一半到来捉奸在床吗？步凯胡思乱想，竟觉得这个荒谬的想法也许是真的。
　　否则，怎么解释他总是被挡着去不到？
　　没错，如果小菀在他身上植入了追踪器，只要察觉到他接近R大楼就派人栏截。制造路障、收买公司的上司、找人诬陷他非礼……这一切都说得通啊！
　　什么Presque vu！根本就是转移视线的借口！
　　他不禁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体，虽然明知道不找医生作详细检查根本找不出来。这是侵犯私隐的违法行为！但步凯更恼怒的是小菀竟然对他做出这种事，他对小菀完全信任，别说晶片，就是毒药他也会毫无戒心地喝下去啊。
　　为什么……
　　步凯生气得发抖，他决定了，现在就要去R大楼，无论如何都要去到！他一定要亲口向小菀问清楚！到底为什么要背叛他？
　　步凯展开地图──他担心连随身电脑下载的地图都可能被做手脚，于是找来硬本。他拟定了各种路线后便立即动身。
　　他驾车从最主要的道路前往R大楼。既然是主要通道，万一无法通行便会造成严重交通影响，对方总不会这么胡作非为吧！
　　一路上都很正常，他甚至觉得没理由这么顺利。 R大楼就在眼前，还有两三个街口就──
　　令人难以想像的事发生了。
　　步凯看着前方的一辆车子，忽然向左摆靠近旁边的货车，下一秒便实实在在地撞了上去。两辆车水平地旋了几个圈才终于停下来。
　　步凯和尾随的车全部都在辅助系统下自动滑行到安全位置刹停，并没有发生连环相撞的大惨剧。但每个司机和乘客都看傻了眼，自从人工智能的辅助系统面世后，交通意外十分罕见。
　　然而步凯的震惊更不在话下，对方总不成连交通意外都能制造吧！这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安排？
　　有人敲车窗，步凯回过神来，警察和救护车已经到了。一名交通警察正要求他提供资料和录口供。
　　「我什么都没看见！」又想把他拉上警察局拖延时间？
　　「你就在他们后面，怎会没看见？」警察不悦地说。
　　「我开了自动驾驶功能，睡着了。」步凯咬牙切齿地说。
　　「真的吗？麻烦你把行车纪录传送过来。」
　　「可以迟些再补上吗？我很赶时间！」
　　「先生，这可是交通意外。请你合作。」
　　「你自己查到够吧！」步凯赌气地想要抛下车子步行离开，可是一只脚才刚踏出车门，附近突然爆起一阵尖叫，前方的货车竟从裂缝冒出了一堆乌云。
　　「蜜蜂！」有人这样大叫，步凯立即缩回去关上车门。货车里的蜜蜂瞬间遮盖了天空，四处都是惊叫声。警察立即启动了防暴盔甲，急忙协助人和车疏散。
　　步凯看着挡风玻璃前有数百点黑影在急速飞动，后方的车还挤在一起，很难在短时间内退去。步凯干脆关了车子的辅助系统改用全人手驾驶，趁乱发动车子往前冲，穿过交通意外现场继续往前！
　　『SF2009！ SF2009！请立即停车，你擅自──』
　　步凯连车内广播都关了。
　　视野被蜜蜂挡住几乎看不清路面，冒着随时发生真正车祸的危险，步凯终于成功把交通意外现场抛在后面，而R大楼就在前面！
　　不过，他甩不开两辆紧追上来的机械交通巡警。
　　还差一点，R大楼就在前面了！今天一定要去到，他豁出去了──
　　挡风玻璃前有一个黑影画出完美的抛物线。
　　步凯迟了两三秒才懂得反应急忙刹车，他的脑袋空白了。
　　眼睛瞥向倒后镜，地上有一个混身是血的男人，他才终于意识到，他撞到人！
　　那人一动不动，流出了大滩鲜血。想也知道，被车这么一撞，就算是机械人也多半救不回来。
　　巡警的警号由远而近。
　　步凯，反倒发出了诡异的干笑声。
　　这不可能是真的，他怎可能会撞死人呢？
　　没错，是假的，一定也是假扮的。对了，为了阻止他到达R大楼，那些人找人伪装成被他撞倒啊！
　　没错，谁会看到车子飞驰还走出马路？一定是预先设定好的陷阱！对了，那一定是假人！
　　「SF2009！前面的司机！立即举高双手下车，否则──」
　　步凯哪里能把警察的声音听得进去，他踏下油门，拼命往前冲。
　　这下子，附近的交通巡警都来追截他。步凯很快便发觉自己被前后包围，他被迫上了一条行车天桥，而明明R大楼就在旁边了！要是能越过包围再多转一个弯就到正门……
　　等一下，步凯想到了一个根本不用突围的方法。
　　他把车子扭了个直角，车子飞出了行车天桥，在空中飞坠，撞穿了玻璃外墙，直插入R大楼的五楼。
　　***
　　步凯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睛时却全身疼痛。他被夹在一堆防撞果冻里，虽然没有外伤，也许还是有内伤吧？他勉强从变了形的车厢中爬出来，虽然身上很痛，但走了几步应该没大碍。
　　仔细一看，这一层完全是空的。
　　灰白的地和水泥柱，这一层什么都没有。万一这里有人的话，刚才车子撞进来一定会伤到人。而马路上那人……不！那一定不是真的！
　　步凯像要证明自己的想法一样，急忙寻找电梯，只要找到小菀，只要找到那个西装男人，就能证实一切……
　　他终于找到了电梯，在楼层的控制板上，只有顶层第三十三楼用不同的颜色。他没有犹疑就按了下去。
　　电梯往上爬升，那短短几十秒的时间，无数想法在步凯的脑中飞过，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电梯门一打开，竟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人。
　　「步凯，」穿着白色洋裙的小菀，正勉强挤出微笑，「你怎么也刚好来了这里？」
　　「刚好？我──」步凯气上心头，恨不得一把打在她脸上。
　　「我正好要走了，我们一起回家好吗？」小菀苦笑着哀求，步凯发觉她在颤抖。
　　顿时步凯的怒气都溜走了，没办法，他真的没办法对妻子发火。但他一定要向那个奸夫问个明白，于是他越过了小菀，往里面走去。
　　这一层跟下面不同，是个装修得很气派的办公室，一点也不像时钟酒店。视像电话中的那个西装男人，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对步凯微微鞠躬。
　　他长得平平无奇，说白了就是一副转身后马上会忘记的大众脸，年纪介于三十至四十之间。
　　「范先生，你终于还是来了。」他一点也不吃惊，仿佛早有预备似的。
　　这个奸夫真够厚颜无耻！
　　「敝姓钟，是飞鸟企业的顾客服务部员工。」
　　「啊哈，我倒想知道你们对顾客有什么『服务』！」这个男公关甚至一点都不英俊，到底哪里吸引到小菀了？
　　「范太，你也别再哭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再来一次。」
　　小菀默默啜泣着，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
　　「什么再来一次？刚才害我不成，想现在杀了我吗！」步凯踏前一步，钟先生却没有任何胆怯的反应。
　　「请你放松，冷静下来。请坐吧，你是我所负责的客人，我一定会好好向你解释，既然你都到这里来了。」
　　「什么意思？」步凯一愕，他说自己是他的客人，什么意思？他根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你见过我很多次。」对方像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脸上挂着营业用的微笑，「只是你忘记了。」
　　「让我重新介绍本公司的业务，本公司专营P膜的制造和贩卖──」
　　「塑胶公司跟我和我老婆有什么相干！」
　　「我就说浅白一点，我们是专门出售平行宇宙的公司。」钟先生说：「这个是你向我们公司购买，按你的要求度身订造的世界。」
　　「你……你在说什么疯话！」步凯感到天旋地转，奇怪的是，他仿佛曾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你选择的套餐包括了令自己彻底忘记本来的世界，所以在这个世界里出售平行宇宙的公司是『不存在』的，你完全不知道还有另一个世界。」
　　「胡言乱语！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你无法前来R大楼。」钟先生轻松地回答，「为了监控这个世界，并且继续提供售后服务，我们仍然需要设立一个支点，免得我们跟这个世界完全失去联系。这座大楼就是本公司的存在的象征物，就像伊甸园中仍然需要有一棵不能接近的禁树一样。你必须要与这里保持距离，这个世界才得以成立。所以这个世界的运作会自动把你从大楼附近排挤出去。」
　　步凯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但是，他最终也来到了啊！不是吗？这种天方夜谈──
　　「你先别心急，我说出前因后果你就明白了。」
　　钟先生从柜里拿出一个档案夹，翻了翻，又合起来。
　　「先说说你为什么会跟我们公司签约。距『现在』五年前的八月二十六日，你的妻子徐茵菀在你外出公干时，被一个闯入屋的强盗强暴然后杀死。 」
　　歩凯倒抽了一口气，他倒在办公椅子上，回头看见已经止住眼泪的妻子，她一脸平静但脸无血色地听着这些话。这段是什么鬼话啊！鬼才相信！
　　「你太过伤心，于是光临我们公司，购买了『妻子没有遇上强盗被杀』的平行宇宙──」
　　「等等！你说的话有矛盾！第一，我何来那么多钱？你说的不是买颗钻石戒指而是一个宇宙！第二，如果是平行世界，那么本来的世界里还有一个我不是吗？对那个我而言事实还是没变，不是吗？」
　　「这样解释吧，你本来的世界叫A，然后我们造出这个世界叫A'。当A'誔生之后，你就在A世界里自杀了。并不是很多客人会选择这样做，不过你真的这样做了。所以简单地说『妻子被杀的你』是『不存在』的，你可以放心。至于第一个问题，本公司有分期付款，而阁下每年都有准时供款。当然为免你起疑，我们会稍稍换个理由。」
　　原来那个莫名其妙的『病』，只是为了让他每年付钱给这家公司？
　　「你的情况其实也颇经常发生在其他客人身上。」钟先生不管步凯失神的状况，继续解释，「就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妥而突然拼命想找出事情的根源。本公司会履行合约尽力不被你发现，但若果你坚持到底找到来R大楼，我也会把真相告诉你。让你再次选择。」
　　步凯听到这里，像有什么不祥的预感，猛地抬起头。
　　「选择……？」
　　「选择要继续？还是停止？」钟先生拉起了窗边的百叶帘，本该还是白天，但现在外面一片黑暗。然后步凯发现了更不自然的地方，不管房屋、车子、还是街灯的灯光，全都是静止的。正常的话，总有光点闪动或移动才对。
　　「每当你发现了真相，这个世界就会自动回到最初的状态。如果你选择继续，我们就再来一次，你也会忘记了一切。选择停止，就是终止合约。A'也就会被废弃了。」
　　「等等，什么叫被废弃了？那就是说小菀会消失？」步凯急忙回头，发觉小菀不在沙发上，他连忙跳起身喊叫妻子的名字，却四处也看不到她。
　　「不止小菀，还有A'里的一切，包括你，也会消失。除非你想要回到本来的世界A，但要另外付费。」
　　「那继续的话──」步凯倏地感到背脊发寒，「你说我见过你很多次……」
　　「没错，今次已经是第八十七次了。最快是三年，最长是二十一年，你总是在自然死亡之前，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违和感，不惜代价进入R大楼。然后又在知道真相后选择从新开始。」钟先生说：「还有其他像你这样陷入回圈的客人，我们都会保留机会让他们选择要不要终止。」
　　步凯茫然地坐在椅子上。
　　「那小菀她……她早就知道了？」
　　「是的，尊夫人每次都比你更早发现真相。为了能令你和她好好白头到老，自然地脱离这个回圈，她一直很努力的满足你，希望你不会动念头去寻找真相。可惜每一次都失败了。」
　　步凯很想笑，很想笑他自己。他竟然低级地以为妻子背夫偷汉，原来她一直在为自己操心！
　　「但是，最近几次她也改变了想法。」
　　听到钟先生这句话，步凯抬起了头。
　　「她改变了想法？」
　　「本来其他客人的交易是不该外泄的，不过我跟进你们的个案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我觉得也该让你知道再决定……」他拿出另外一个档案夹，「徐小姐，我指尊夫人，打从第八十一次开始，在知道真相之后都会向我提出要求，她也希望购买一个平行宇宙。」
　　谁说男人不会感到被抛弃，步凯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但想到自己的执念才会把她困在这个世界里，其实自私的是他，他没资格责怪小菀。
　　「那为什么……」
　　「每次都来不及啊。」钟先生笑了笑，「制造出她想要的平行宇宙，我们也要相当的时间预备。比如说尊夫人今次三年前就向我提出了要求，预定后天就能把完成品送到了。结果还是被你快一步先发现了真相。」
　　「我每次都这么自私，不理会她的希望重新开始？」步凯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惊讶。
　　「倒不是，这还是第一次你在发现了回圈的同时，也发现了妻子想购买另一个平行宇宙。以往你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她的订单取消了。」
　　步凯抱头呻吟：「小菀她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如果她的世界成了真，这个世界就会消失了吗？」
　　「请让我先消除你的疑虑。所有平行世界都是平等的，没有哪个比较真比较假。由于你跟我们购买的是『妻子没有被杀』的世界，我们已经做到了，但你的妻子存活下来后作的决定就不在我们的合约内。不过她真的很爱你，当她的新世界A”完成后，她愿意保留一个自己留在A'陪你终老。 」
　　「等等，你是说，会有两个小菀，一个在她购买的世界中开始新生活，而另一个则留在这里……那留在这里的小菀仍然脱离不了回圈吧？如果我仍然继续……」步凯觉得头昏脑胀，很混乱，又是A'又是A”，然后还有两个小菀。
　　「是的，所以我说尊夫人很爱你啊。」钟先生诚恳地回答。其实按他的经验，选择不死亡的客人也不少，特别是那些能够明白多元宇宙的意义的人。
　　「小菀她……她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其实不管小菀想怎样，步凯都愿意成全她，他愿意跟她去到任何世界。
　　钟先生露出有点困恼的表情：「其实尊夫人的要求，每次都会改变。总的来说，她要求的改变越来越彻底。本来客人的要求是私隐，我不该透露。但现在她这次的订单也失效了，我姑且破例一次吧。」
　　钟先生打开文件夹推到步凯面前，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徐茵菀小姐，新宇宙订制要求──生为男性。 』
　　小菀想做男人──？步凯张大了嘴巴，那么温婉可人的小菀，完全没法跟任何男性特征联想在一起！
　　「范先生，我了解你的惊讶。我们跟范太谈了很久，她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女生，但是那个年代对同性恋和变性仍然很保守，于是她在父母和环境压力下接受了现实，努力做好一个女性。及至遇上你，她也真的很爱你。只是当她知道在另一个世界她已经死去──相信她想了很多自身的事，埋藏在心底的梦再次被挑起，是可以明白的。」
　　钟先生顿了顿，补充：「不过这对你完全没有影响，在这个世界里，小菀仍然是你的好妻子，不会有改变。所以这次是个特例，范先生，你愿不愿意多等三日，让我们先完成跟范太的合约呢？这对你毫无损失。」
　　「我……能不能先跟小菀谈一下？」步凯还未能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觉得喉头又酸又涩。
　　「恐怕不行了。因为她是A'的一部份，她已经『重设』了。」
　　钟先生站起来，带步凯穿过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有两道门。
　　「你可以打开来看，但请不要走进去。」
　　步凯不明白，握上了左边门的手把。他打开门看了一眼，随即『呯』地一声把门关上。
　　一眼就够了！他不想再多看一眼！
　　门里竟是他家的睡房，凌乱不堪，睡床上，小菀双眼半合半开，动也不动。身上的睡衣被撕割成碎片，血迹斑斑，雪白的床单一片褐红色……步凯闭上了眼，他拒绝去回想那个画面。
　　忘记它是正确的！
　　他鼓起勇气再推开右边的门，这里面也是他家的睡房。但房间一切如常，小菀盖着薄绵被，安稳地睡在床上。明明是每天都见惯的寻常风景，现在却令步凯感到无限依恋。
　　钟先生替发呆的他关上门，步凯在两扇门前站着，沉默不语。
　　良久，他说：「我能够在小菀的订单上再加上我的订单吗？」
　　***
　　在除了时钟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显示时间流逝的R大楼里，步凯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时间一到，钟先生便走来告诉他，已经完成了，小菀订购的世界已经誔生了。
　　步凯茫然地望着他的营业笑容，在这里的他不会对那个世界有任何感觉。
　　他再次走到那两扇门前面，然后打开了右边的门。他走进去爬上床，在熟睡的妻子眼角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满足地抱着她闭起双眼。
　　当他明天醒来，一切会再开始，但这次他再也不会去追寻真相了，因为他额外付手续费请钟先生为他保留了记忆。
　　这一次，即使他明知道妻子本已死去，明知道这不是她的理想世界，不要紧，就这最后一次，他要跟她白头到老。
　　***
　　他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在床上撑起半身伸了个懒腰。
　　在醒来的一刻他就感到后悔了，昨晚忘了先关掉闹钟，枕头预设在早上七点正就会把他弄醒。今天是假期，他好应该再睡一会儿。
　　殷元关掉闹钟，回头一看，枕边人犹在梦乡。
　　这么美的女人上哪里找？他实在不由得定睛细看妻子的睡姿。
　　殷元的妻子叫范布霞，昵称小霞。到现在殷元还记得结婚那天他有多么快乐……

《Presque Vu》 作者：夜透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