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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若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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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正文 第一章 嗡嗡作响的卧室

  卧室嗡嗡地自言自语,它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是一种既不规则又极微弱的声音,然而却很清晰,并且具有致人死命的威力。
  不过,把拜伦·法里尔从沉沉的昏睡中吵醒的并不是这种声音。他的头不住地扭来转去,徒劳地想摆脱茶几上发出的有节奏的“嘟——嘟”声。
  他伸出一只笨拙的手,睡眼惺忪地按下了受话器的开关。
  “哈罗。”他咕噜了一声。
  声音立刻从受话器里传来,又响又刺耳,但拜伦却懒得把音量减弱。
  受话器里说:“拜伦,法里尔在吗?”
  拜伦迷迷糊糊地答道:“我就是,什么事?”
  “拜伦·法里尔在吗?”声音很急迫。
  黑暗里拜伦睁开双眼。他开始觉得唇焦舌敝,房间里隐约有股异味。
  他说:“我就是。你是谁?”
  受话器里的声音非但不理会他,反而越来越紧张。黑暗里,一个响亮的声音继续问道:“有人吗?我找拜伦·法里尔。”
  拜伦用一个胳膊支起身子,睁大眼睛瞪着电视电话所在的地方。他使劲一按图象控制键,小小的荧光屏随即亮起来。
  “我在这儿。”他说。他认出荧光屏上那张光滑而略微不对称的脸是桑德·琼迪。“天亮再来电话吧,琼迪。”
  拜伦刚要把电视电话重新关上.琼迪说话了。“喂!喂!有人吗?您那儿是不是大学宿舍大楼526号房间?喂!”
  拜伦忽然觉察到显示送话线路完好的小指示灯没亮。他暗暗骂了一声,按下送话开关,灯还是不亮。接着,琼迪也不见了,屏幕上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小方没有图象的亮光。
  拜伦关上电视电话,耸起肩膀,想把头重新埋到枕头里。他感到有点恼火。首先,谁也没有权利在半夜三更对他哇哇乱叫。他很快瞥了一眼床头板上面发着柔和荧光的数字。三点十五分。大楼照明灯差不多要四小时后才会亮。
  其次,他也不喜欢醒来时不得不面对这屋子的一团漆黑,四年来入乡随俗并没使他完全适应地球人在建筑结构方面的习惯。他们习惯采用那种以钢筋混凝土建造,横阔竖短,厚实坚固而没有窗子的建筑结构。这个古老的传统已有一千年的历史,它可以上溯到原始核弹尚未遇到力场防卫系统可与之抗衡的那些年代。
  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原子战争给地球带来了空前浩劫,地球上绝大部分地区令人绝望地充满着放射性,成为不毛之地。一切荡然无存,唯有建筑物反映了旧时代的恐惧。因此,拜伦醒来时,就只能面对着一团漆黑。
  拜伦又一次用胳膊支起身子。这事好怪,他等待着,这不是他已经了解的那种具有致命威力的卧室的嗡嗡声。也许,那是某种比较不引人注意、当然也远非致命的东西。
  他忽然感到本该有的空气缓流,也就是空气连续更新的痕迹,中断了。他试着深深地吸一口气,但是不成。当他明白这种处境时,空气似乎已稀薄得令人窒息了,通风装置早巳停止运转。这下,他可真有点忿忿然了。他甚至连用电视电话报告这种情况都办不到。
  为了证实他没搞错,他又试了试。屏幕上呈现一片乳白色,一道珍珠般微弱的银光倾泻到床上。电视电话只能接收,不能送话。好吧,关系不大。反正,天亮之前,谁也奈何它不得。
  他打着呵欠,摸到拖鞋,用手掌揉了揉眼睛。通风失灵,嗯?所以气味这么古怪。他皱皱眉头,使劲抽了两下鼻子。结果,还是一无所获。这气味他很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向澡房走去,下意识地走到电灯开关那里。其实,他并不是一定要开了灯才能自己倒水喝。拜伦按下开关,可是灯没亮。他怒气冲冲地又连按了几次。难道所有的东西都不灵了?他耸耸肩,摸黑喝了杯水,觉得好些。他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走回卧室。回到卧室,他试了试总开关。所有的灯全都不亮。
  拜伦坐在床上,一双大手搁在肌肉发达的大腿上思索起来。通常,这类事情会引起他们与工友之间爆发一场大争论。没有人指望在大学里得到象住旅馆那样周到的服务,但是,天哪,一个人总可以要求得到某种最低标准的服务。这倒并不是因为眼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毕业的日子即将到来,他已通过学位考试,再过三天,他就要告别这房间,告别地球大学;因此,也向地球本身告别。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可以不加评论地把事情报告一下,他可以出去用楼厅里的电话。他们或许会给他送一盏自带电源的灯来;或者,甚至还会临时给他搞个电扇,让他舒舒坦坦睡上一大觉。要是不行,那就见他们的鬼去吧!反正就这么两个晚上了。
  在那架不起作用的电视电话的亮光里,他找到一条短裤。外面再加一件连帽的外套,他确信,穿这些出去打个电话足够了。他没换脚上那双拖鞋。这座混凝土大楼里的厚实隔墙几乎完全隔音,就是穿上大钉鞋在楼道里呼呼乱跑也决不会把任何人吵醒。不过,他觉得没有必要换鞋。
  他大步走到门边,拉住门杆。门杆平衡地向下。他听到插销已经松开的卡嗒声。要不,就是声音不对。因为,尽管他手臂上的二头肌紧张得拧作一团,门还是没打开。
  他离开房门。真是莫名其妙。难道是断电?不大可能。钟在走,电视电话的受话系统也仍然正常工作着。
  且慢!说不定是那帮家伙捣鬼,嘿,这些鬼东西!有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干的。简直太孩子气了,不过,他自己也曾参与过这种傻里叭唧的恶作剧。干这种事并不困难,譬如说,他的一个同伴可以在白天偷偷溜进房间,做好手脚。但是,不,不对。他上床时,通风和照明都还好着。
  那么,好极了,这是夜里干的。宿舍大楼的结构古老而陈旧。在照明和通风线路里做点手脚,无需具有工程师的天才。或许,他们把门也给堵住了。现在,他们大概会等到天亮,看看拜伦那小子发现自己出不来时会怎么样。也许,他们要到中午才会让他出去、然后哈哈大笑一通。
  “嘿,嘿,”拜伦暗自冷笑了几声。好吧,果真如此的话,那他就得想个什么法子,把局面扭转过来。
  他转过身,脚尖踢到一样什么东西。那东西当啷一声顺着地板滑了开去,只见它的影子在电视电话发出的暗淡光亮里一闪而过。他跑到床跟前,伸手在床底下的地板上摸了一大圈,把它捡出来,拿到亮光跟前。(他们干得也不怎么漂亮。他们该把电视电话完全搞坏,而不是只抽去一块送话线路板。)
  他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个小罐头。罐头顶部有个泡罩,泡罩里有一小孔。他把它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嗅了嗅。不管怎么说,屋子里那股怪味马上真相大白。原来那是一种名叫“希伯奈特”的催眠药。当然,这帮家伙忙着摆弄线路时,是该用催眠药使他醒不过来的。
  现在,拜伦可以把发生的那些事一步一步重新串起来了:把门撬开,这很容易,不过也是唯一有危险的一步,因为,那样做有可能把他吵醒。也许,他们白天就对门做好的手脚,这样一来,看上去好象关着,实际上并没关死。他倒不曾试一下。总之,门一开,就可以把一罐“希伯奈特”麻醉剂放到他房间里,再把门重新关上。麻醉剂会慢慢逸出,逐渐达到把他彻底麻醉所需要的浓度——万分之一。然后,他们进来——当然是戴着面具。天哪!一块湿手绢就足以抵挡十五分钟“希伯奈特”的药力,而那就是他们需要的全部时间。
  通风装置变成眼下这种样子的道理也就在于此。把它搞坏,那是非如此不可的。这样,“希伯奈特”才不致逸散过快。实际上,最先搞坏的可能就是通风装置。搞坏电视电话使他孤立无援;把门堵死使他出不去;没有灯又造成一种恐怖感。好小子!
  他哼了一声。既然是朋友搞的,对这种事就不能太认真。玩笑毕竟是玩笑。现在他想要破门而出以了结这事。此念一起,他身上那些训练有素的肌肉变来了劲,不过,来劲也是白搭。因为,造门时就考虑到要经受得住原子弹的爆炸。见鬼的传统!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个解决的办法。他可不能让这些家伙就那么算了。首先,他得找个灯,找个真正的灯,而不是电视电话那种既挪不动,又解决不了问题的微弱光亮。这个不成问题,壁橱里有一只电筒。
  就在手指触及壁橱门把的一刹那,他突然想到,他们会不会把它也堵死了。然而,橱门毫不费力就开了,它畅快地滑进墙壁的夹缝。拜伦默默地点点头。这就对了。没有理由要特意把壁橱也堵死。况且,他们毕竟也不会有那么多时间。
  然而,正当他手拿电筒,刚要转过身去的时候。突然,他原来的那套推理在这可怖的瞬间彻底崩溃了。他惊呆了,腹部由于紧张而抽搐着。他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着。
  自从醒来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卧室里嗡嗡作响。听到卧室以一种平静而不规则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他立即意识到这种声音的性质。
  意识不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这是“地球死亡的吼哮”。这种声音发明于一千年前。
  确切地说,这是一台辐射计数器的声音。计数器检出所发现的带电粒子与硬伽玛波。于是卡嗒微响的电子波就化为一种低沉的嗡嗡声。这是计数器的声音,它正数着它所能计数的唯一东西——死亡!
  拜伦踮着脚,轻轻后退了几步。他从六英尺开外把一道电筒光向壁橱凹龛里射去。计数器在里面,在壁橱远远的角落里。可是,看到它也无济于事。
  从他刚入学时起,计数器就一直搁在那里。大多数从外行星来的大学一年级生,在到达地球的第一个星期里都要买一台辐射计数器。那时候,他们对地球的放射线极为敏感,觉得需要防护。以后,他们往往把计数器转卖给下一班的新生。但拜伦那台从来没转让过。现在他为此而庆幸。
  他转身向桌边走去。睡觉时,他总是把手表搁在书桌上。此刻,它也在那里。当他把手表拿到电筒光跟前时,他的手有点颤抖。这表带是用一种极为光滑而柔软的白塑料丝编成。现在它仍是白色的。他把表带从电筒的光线下移开,从不同角度再看,它确实还是白的。
  那表带是新生所买的另一样东西。核辐射会使它变成蓝色,而蓝色在地球上代表死亡。如果因为迷路,或者不留神,一个人即使是在白天也很容易误入放射性地区。政府已尽可能把这类地区隔离开来,而且,自然也从来没有人走到城外数英里处的大面积放射性死亡区去。但是表带总是一种防辐射的安全措施。
  假如它变成浅蓝色,你就可以把它拿给医院看,要求治疗。这是没有二话可说的。制成表带的化合物对辐射的敏感就跟你本人完全一样。使用适当的光谱仪器可以测定其蓝色的深浅,从而很快确定病情的严重程度。
  艳蓝是致死的颜色。就和这种颜色不会再变回来一样,你也永远不会康复。到了这一步,人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你只有待在那里日复一日地挨日子,医院对你将一筹莫展,他们所能做的只不过是等着为你料理后事而已。
  现在,至少表带仍是白色的。想到这一点,拜伦脑子里的轰鸣稍稍平息了一些。
  那么说,辐射还不太强烈。会不会是这恶作剧里的又一招儿呢?拜伦思索了一下,断定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对任何人干出这种事。无论如何,地球上是没有这种可能的。在这里,非法动用放射性物质要构成死罪。他们把放射性看得很严重。他们必须如此。因此,不是绝对必要,不会有人干这种事。
  面对这样的情势,拜伦并无惧色,他把这种想法仔细而明确地对自己陈述了一遍。所谓绝对必要,或许就是为了想谋杀他。可是,为什么呢?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从他出生以来的二十三年中,从来没有结下过不共戴天的冤家对头,至少,没有如此严重。没有严重到要谋杀他的地步。
  他揪着自己的短发,这条思路固然很荒诞,却又无法回避。他小心翼翼地走回壁橱,那里必定有什么发出放射线的东西,四小时以前还不在那里的东西,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它。
  这是一个每边边长不大于六英寸的小盒子。拜伦知道那是什么,他的下唇微微颤动着。这种小盒子他从来没有见过,但是他曾听说。他把计数器拿到卧室里,那种低沉的嗡嗡声就渐渐减弱,几乎完全消失。辐射是通过薄云母隔窗进入计数器的。当隔窗对着小盒时,嗡嗡声重又响起。他心里完全明白了:那是一颗辐射弹。
  眼下的辐射量本身并不致死,它们只不过是一种引信而已。盒子的某个角落搁着一个小小的原子堆。短命的人工同位素将它慢慢加热,使它充满适量的粒子。当温度和粒子密集度达到一定的阈限时,原子堆就开始反应。尽管反应产生的热量足以把盒子本身熔化成一团金属,但是,它并不是以通常的爆炸,而是以大量瞬爆致死的射线来杀死半径为六英尺到六英里范围内所有生灵。其杀伤半径取决于炸弹的大小。
  无法估计这个阈限何时达到。或许要不了几小时,或许就在顷刻之间。拜伦汗津津的手中似握非握地攥着电筒,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半小时前,电视电话吵醒了他。那时候,他还很平静,而现在,他知道,死神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拜伦不想死。但是,他已完全陷入绝境,四周没有任何藏身之所。
  他知道自己房间的位置。它在走廊的尽头,因而,只有一面墙的隔壁以及楼上楼下有毗连的房间。楼上那房间,他奈何不得,同一层楼的邻室又在洗澡间那头。两间房间当中隔着两个相邻的洗澡间。他不能断定那里是否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这样,就只剩楼下那房间了。
  他的房间里有两张折椅,以备来客之用。他操起一张,猛击地板,地板发出单调的砰砰声。他改用椅子的边缘再砸,声音越砸越刺耳,越砸越响。
  每砸一下,他就等一等,听听是否能把睡在楼下房间里的人闹醒,吵得他去报告所受的搅扰。
  突然,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响,于是,砸破的椅子高举在头上,骤然停住了。声响再次传来,犹如无力的叫喊。它是从门那儿传来的。
  他扔下椅子,大声地应答。他把耳朵紧紧贴住门缝。但是,门墙配合紧密,即使是在那儿,听到的声音也很模糊。
  但是,他分辨得出,确实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法里尔!法里尔!”接连好几声。还说了些别的话,可能是“你在里面吗?”或者:“你怎么啦?”
  他大吼叫着答道:“把门打开!”他这样吼了三、四遍,急得满头大汗。炸弹说不定立即就会爆炸。
  他想,他们听到他的叫喊了。至少,有个发闷的叫喊声回答他道:“当心!有东西,有东西,轰击枪!”他明白他们叫的是什么意思,于是,赶快从门边向后退。
  只听到噼啪两下尖锐刺耳的枪声,同时,他还切实感觉到房里空气的震动。紧接着,震耳欲聋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掀到屋里,光线从走廊里倾泻进来。’
  拜伦一下子冲出去,使劲张开双臂。“别进去!”他大喊道:“看在地球的份上,别进去。里面有辐射弹。”
  他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琼迪,另一个是舍监埃斯贝克,他连衣服都没穿好。
  “辐射弹?”埃斯贝克结结巴巴地问道。
  琼迪却说:“多大?”他手里还抓着他的轰击枪。即便是深更半夜,琼迪也打扮得衣冠楚楚,唯有他手里抓着的高能轰击枪同那身花花公子般的打扮格格不入。
  拜伦只能用手势比划了一下炸弹的大小。
  “好吧,”琼迪说。他看上去十分镇定,转向对舍监说:“您最好把这一带的房间撤空。如果校园里有铅板,拿到这儿来覆盖走廊。早晨以前,我不会让任何人进去。”
  他回头对拜伦说:“这颗辐射弹的杀伤半径大概有十二到十八英尺。它怎么会到你屋里去的?”
  “不知道。”拜伦说。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要是你不介意,我得找个地方坐一下。”他朝自己的手腕上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手表还在房间里。他非常想回去取出手表。
  这时候,疏散行动已经开始。学生们被强行迁出他们的房间。
  “跟我来。”琼迪说:“你最好也坐下。”
  拜伦说:“你怎么会到我房间来的?不过,你知道,我还是很感谢你的。”
  “我打电话给你,可是没有回音,因此,我就不得不来看你了。”
  “来看我?”他疑心地问了一句,竭力想控制住自己局促的呼吸。“为什么?”
  “来警告你,你有生命危险。”
  拜伦格格地笑着说:“我发现了。”
  “这仅仅是第一次,他们还会干。”
  “‘他们’是谁?”
  “不要在这里谈,法里尔。”琼迪说:“这事儿我们得保密。你是个受人注意的人。而我呢,可能也已经使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了。”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二章 天网恢恢

  学生休息室空无一人,里面也是黑洞洞的。在清晨四点三十分这种时候,这里几乎总是这个样子。可是,琼迪开门时还是迟疑了一下,听听里面有人没人。
  “不,”他轻声说:“别开灯。我们谈话不用这个。”
  “一夜漆黑,可受够了。”拜伦嘟哝道。
  “我们让门半开着。”
  拜伦不想争辩,他倒在紧挨身边的椅子上。门逐渐关拢,他注视着由门缝里射进来的光亮慢慢从长方形变成一条细线,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他不免哆嗦起来。
  琼迪把门稳住,将他那根时髦的小手杖撑在地板上那道由门缝里射来的光亮之处。“看着这一线光亮。假如有人经过,或者门一移动,我们就会知道的。”
  拜伦说:“对不起,我可不想鬼鬼祟祟。如果你不在乎,不管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我都会感谢你。我知道,你救了我的命,明天,我将好好谢谢你。不过,现在我只想喝上两口,再痛快睡一觉。”
  “你的心情不难理解。”琼迪说:“不过,看来,你大概已暂时地避免了长眠不醒,我想使这种暂时变得更久。你是否知道,我认识你父亲?”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拜伦扬起双眉,那神态犹如掉入雾里云中。他说:“他可从来不曾提起他认识你。”
  “他要是提起过,我倒要觉得诧异了。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所用的名字。顺便请问,最近你父亲有消息吗?”
  “你问这个干吗?”
  “因为他处境极端危险。”
  “什么?”
  半明半暗中,琼迪摸到拜伦的胳膊,把它紧紧地攥住。“注意!请把你的嗓门保持在先前那个响度上。”拜伦这才明白:他们一直是在悄声耳语。
  琼迪接着说:“说得更明确些,你父亲已经被拘留。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我当然不知道。谁拘留了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干吗要来搅扰我?”拜伦的太阳穴颤动着。“希伯奈特”加上差点丢掉性命,那两件事使他无法回避这位紧挨他坐着的不动声色的花花公子,他的耳语虽轻却如雷贯耳。
  “可以肯定,”耳语声接着说:“你父亲干的工作想必你也略有所知。”
  “要是你认识我父亲,你就应该知道,他是怀德莫斯的牧场主。这就是他的工作。”
  琼迪说:“啊。除去我正在为你冒着生命危险这一点外,你没有理由非得信任我。不过,你能告诉我的一切我都知道。比方说,我知道你父亲一直在密谋反对泰伦人。”
  “没有的事。”拜伦神情紧张地说:“今夜你帮了我的忙,但这并没有赋予你这样谈论我父亲的权利。”
  “你这样躲躲闪闪并不聪明,年轻人,你在浪费我的时间。你难道不明白,形势已不允许你再支吾搪塞?老实告诉你,你父亲已被泰伦人抓去,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你的话。”拜伦挺直上身回答。
  “我的地位使我能够知道这一切。”
  “我们别再谈这个了,琼迪。我对神秘事件毫无兴趣,而且,你的用意也叫我讨厌,你是要……”
  “说吧,要什么?”琼迪的声音也有点不那么优雅了。“告诉你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要提醒你:虽然你不愿相信我告诉你的消息,可我却从中清楚地看到,可能有人要暗害你。仔细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吧,法里尔,我的话是真是假你好好判断一下吧!”
  拜伦说:“你重新再讲一遍,直截了当些,我听着。”
  “那好!法里尔,尽管我把自己假装成一个织女星来的人,我想你还是可以知道我是你星云王国的同胞。”
  “听你口音似乎有这种可能。不过,这无关大局。”
  “不,有关大局,我的朋友。我到这里来,是因为跟你父亲一样,我也不喜欢泰伦人。他们压迫我们的人民已经整整五十年,时间不短了。”
  “我不是政治家。”
  琼迪的话音又一次发毛了。“哦,我可不是他们的特工,想来找你麻烦,我在告诉你事实真相。一年前,他们把我抓了起来,就象现在把你父亲抓起来一样。但是,我设法跑到地球上来了。我想在我准备回去之前,这里大概还不会出事。有关我的情况,需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
  “我并没问你这些。先生。”拜伦无法使自己的口气更加缓和一些。琼迪煞有介事的辞令引起了他的反感。
  “这我知道。但是,至少必须告诉你这么些情况。因为,我就是这样才遇到你父亲的。他和我一起工作,或者,确切地说,我和他一起工作。他认识我,不过不是以奈弗罗斯星上最显赫的贵族的公开身份认识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黑暗中,拜伦徒劳地点点头说:“明白。”
  “那就不必多说了。我在这里甚至也保持着情报来源,我知道他已被监禁。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消息。假如这还不过是一种揣测的话,那么,企图加害于你的那种尝试已经充分证明了它。”
  “何以见得?”
  “假如泰伦人抓了你父亲,难道他们还能让他儿子逍遥自在吗?”
  “你是不是想要对我说,辐射弹是泰伦人安在我房里的?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难道你不清楚他们的处境?泰伦人统治着五十个星球,他们统治的人数是他们自己的一百倍。处于这样的境地,单用武力是不足以维护其统治的。于是,卑鄙勾当,阴谋诡计,行凶暗杀便成了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在太空中布下的罗网又大又严密。我确信,这罗网从五百光年之外一直延伸到地球。”
  拜伦仍然沉沦在梦魇之中,远处传来铅防护板搬进走廊的微弱声响。他的房间里,计数器一定还在嗡嗡作响。
  他说:“你这话不对。这个星期我就要回奈弗罗斯星去,他们会知道这一点,何必在这里杀死我?如果他们等一等,就可以把我搞到手。”因为抓住了琼迪的破绽,他感到宽慰,满心相信自己的推理。
  琼迪向拜伦挪近一点,他那香气扑鼻的呼吸拂动着拜伦太阳穴上的头发。“你父亲德高望重。他的死亡——一旦遭到泰伦人的拘留,那么,他就很可能被处决,你必须正视这一现实——甚至将引起泰伦人正在试图豢养的战战兢兢、俯首贴耳的奴隶族的不满。而作为怀德莫斯的新任牧场主,你可以把这种不满情绪组织起来。而把你处决则将给他们造成加倍的危险。造就英烈并非他们的目的。不过,假如你是在遥远的星球上死于非命,那对他们来说,就省事多了。”
  “我不信你的话。”拜伦说。这句话已经成了他唯一的挡箭牌。
  琼迪站起身,扯了扯他那副薄薄的手套,说:“太过分了,法里尔。假如你不是装得如此一无所知,你扮演的角色会更令人信服。你父亲很可能为了保护你而不让你知道现实情况,可我还是不相信你能完全不受他的信念的影响。你对泰伦人的憎恶不能不是你父亲本身的一种反映,你不得不准备好与他们斗争。”
  拜伦耸耸肩。
  琼迪说:“他甚至可能已经预见到你成年后的未来,而决计使用你。你在地球这里比较方便。有可能让你将接受的教育与某种使命——一种一旦败露,泰伦人必定会杀死你的使命结合在一起。”
  “这是无稽之谈。”
  “是吗?那好吧。假如我现在所讲的不能说服你,那么事实以后会使你相信的。还会有暗害你的尝试,而下一次他们会成功的。从此时此刻起,法里尔,你是必死无疑的了。”
  拜伦抬起头。“慢着!这事牵涉到你的什么私人利益?”
  “我是个爱国者。我想看到各个星云王国重新获得自由,有他们自己选择的政府。”
  “不,我指的是你的私人利益。我不能光听信理想主义,因为我不会相信你的理想主义。如果我的话冒犯阁下,那我向你道歉。”拜伦执拗地冲着琼迪劈劈啪啪开了一通火。
  琼迪重新坐下。他说:“我的土地被没收了。在我流亡之前,那种被迫听命于那班侏儒的日子实在不是滋味。就是从那时候起,向往做个泰伦人来到之前我祖父那样的人的愿望,变得比任何时候更加强烈。难道这还不足以构成需要进行一场革命的实际理由吗?你父亲将是这场革命的领袖。假如他不行,那就该由你来担当!”
  “我?我才二十三岁,而且对所有这些一无所知。你可以另找更合适的。”
  “毫无疑问,我可以另外找人。但是,任何其他人都不是你父亲的儿子。假如你父亲遇害,你将成为怀德莫斯牧场的牧场主,而作为怀德莫斯的牧场主,即使你还只有十二岁,而且是个白痴的话,你也会对我很有用处的。我需要你跟泰伦人要干掉你的理由是一样的。就算我对你的迫切需要还不足使你相信,那么,你总不会连他们迫切需要干掉你也不相信吧。在你的房间里有一颗辐射弹。这只能意味着有人要杀死你。那还会有谁想要杀你呢?”
  琼迪耐心等待着拜伦,他听到拜伦低声回答。
  “没有人,”他说:“我想不出有谁要杀死我。那么说,我父亲的事是真的!”
  “是真的。把它看作战争的伤亡吧。”
  “你以为这一来就能让我好受些?他们说不定哪天会给他立一座纪念碑,纪念碑上还会镌刻着从一万英里以外的太空中都能看到的那种辐射出光芒的铭文吧?”他的声音开始有点粗糙。“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使我高兴吗?”
  琼迪等他往下说,可是,拜伦不再作声。
  琼迪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回家去。”
  “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你自己的处境。”
  “我说过了,我要回家。你想要我干什么?要是我父亲活着,我要把他从那里救出来。如果他死了,我就要……我就要……”
  “安静些!”年龄较大的琼迪声音冷静而不快。“你这样哇哇乱叫,简直就象小孩子一样。你不能去奈弗罗斯星。难道你不明白你不能去?我是在对一个吃奶的孩子说话,还是对一个有理智的青年说话?”
  拜伦喃喃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你知道罗地亚星的总督吗?”
  “那个泰伦人的朋友?我知道这个人。我知道他是谁,星云王国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是谁。他是欣里克五世,罗地亚星的总督。”
  “你可曾见过他?”
  “没有。”
  “这就对了。假如你没见过他,你就不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低能儿,法里尔,我绝不言过其实。但是,当泰伦人没收怀德莫斯牧场时——象过去我的土地被没收一样,怀德莫斯也将被没收——他们会把它赏给欣里克。泰伦人觉得欣里克那里太平无事。你应该到那里去。”
  “为什么?”
  “因为,至少欣里克对泰伦人有些影响,象一个专营溜须拍马的傀儡可能会有的那种影响。他可以设法使你重新取得失去的位置。”
  “我看不出这是为什么。他倒是更有可能把我引渡给他们泰伦人。”
  “的确有这种可能,但你会提防着它。经过斗争,你有可能躲过这场灾祸。记住,你的头衔很宝贵,也很重要,但这不是一切。从事秘密活动的人首先必须讲求实际。人们出于对你的名字的好感与尊敬.会云集在你的周围,但是,要掌握住他们,还得要钱。”
  拜伦思索着。“我需要有时间来作出决定。”
  “没时间了。当辐射弹放到你房间里的时候,你就没有了时间。让我们行动吧。我可以给你一封到罗地亚星欣里克那里去的介绍信。”
  “哦,你跟他那么熟?”
  “你总是这种疑神疑鬼的,是吗?我曾代表林根星的君主率领使团到过欣里克的宫中。那个笨蛋多半已经记不起我来,但他不敢流露出他已忘记。这封信将作引荐之用,随后你可以相机行事。早上,我会给你把信写好。中午有一班飞船去罗地亚星。票,我给你。我也走,不过,我走另一条路线。别耽搁。你在这里的事都办完了?”
  “只等颁发文凭。”
  “一纸大学文凭。它对你说来很要紧吗?”
  “现在不。”
  “你有钱吗?”
  “足够了。”
  “很好。钱太多了反而惹人怀疑。”他厉声说道:“法里尔!”
  拜伦从一种几乎是精神恍惚的状态中震醒过来,问道:“怎么?”
  “回到大伙儿当中去。别对任何人说你要走,让行动自己说话。”
  拜伦默默地点点头。他内心深处想的是:他的使命没有完成,而且,也正因为如此,他辜负了眼看就要死去的父亲。一阵徒然的悲苦折磨着他。他本来可以聆听更多的教诲,可以分担一部分危险,而且本不应当让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行事。
  而现在,他知道了,或者说,至少较多地了解到,在秘密活动中父亲所起的作用。这给他要从地球档案馆取得的文件增添了一层重要性。但是,现在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去搞文件;没有时间觉得诧异;没有时间去拯救他父亲;或许,连活下去都没有时间了。
  他说:“我会按你说的去做,琼迪。”
  桑德·琼迪在宿舍的台阶上停了停,向外扫视了一下大学的校园。显然,他的眼神里毫无赞美之意。
  砖铺的走道别扭地蜿蜒穿过人为造就的乡村式校园。自古以来,所有的城市大学都喜欢采用这种格局。琼迪迈下走道,城里独一无二的一条主要大街灯影闪烁,展现在他眼前。越过大街再往前看,是地平线上那永恒不变的放射性蓝色。这片蓝色,在白天被淹没,不过在此刻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它,是史前战争无言的见证人。
  琼迪仰望天空,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自从泰伦人到来,突然结束了星云以外的太空里四散分布、战争不休的二十几个政治实体的单独生活以来,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现在,令人窒息的宁静突然过早地笼罩在他们头上。
  那场使他们遭受晴天霹雳般打击的风暴,已经变成他们至今尚未从中复元的某种东西。它仅仅留下一点骚动,一点此起彼伏,不时地徒然搅扰各星球的骚动。要把这些骚动组织起来,使之成为一次时机成熟和一举成功的起义,将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嗯,他隐居地球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是回去的时候了。
  此刻,本土星球的其他人大概正设法在他房间里与他联络。
  他迈开大步走去。
  走进房间,琼迪就收到了载波束。这是一种个人专用的载波束。迄今为止,还不用担心它对通讯者的安全会有什么威胁,同时,通讯者的秘密也绝对不会泄漏。无需正规的接收机,也不用金属物与导线之类来俘获那些飘然而至的微弱电子波,这些电子波从五百光年距离以外的一个星球上,凭借着脉冲穿过超太空向地球涌来。
  他房间里的空间也被极化了,准备用来接收载波束。房间的结构井然有序。除去通过接收,无法侦察出这种极化。而在这个特定的空间内,只有他自己的脑子可以充当接收机,因为,只有他本人的神经——细胞系统的电学持性才能与携带信息的载波束的振动发生谐振。
  信息与他本人脑电波的独特性能同样机密。在整个宇宙中,因为有成千亿上万亿的人,所以,两个完全相同的可能性是一与二十位数之比。这就足以便任何人都没有可能截获别人的专用载波束。
  那呜呜作响穿过无边无际的超太空向他传来的呼叫在琼迪的脑子里产生响应。
  “……呼叫……呼叫……呼叫………呼叫……”
  送放不象接收那样容易。需要一个机械装置来产生极其特殊的载波束,把信息送回星云以外的联络点,这个装置就在他右肩的半饰扣里。当他一踏进那个极化空间,它就自动开始工作。此后,他只需有目的地思考和集中注意力,即可发报。
  “我在这里!”无需更加明确的识别信号。
  单调的呼叫信号停止了它的一再重复,变成一些在他的头脑中成形的语句。“向你问好,先生。怀德莫斯已被处死。当然,消息尚未公布。”
  “我并不感到意外。还有谁受牵连?”
  “没有,先生。牧场主始终没有任何口供,真是个忠勇之士。”
  “是的。不过单凭忠勇是不行的,否则,他未必会被捕。稍微胆小一点可能不无益处。不要紧!我已经和他的儿子——新牧场主谈过。他已经遭到过一次死亡的威胁。我们要用他。”
  “是不是可以请问一下,怎么用,先生?”
  “最好由事实来回答你的问题,现阶段要我预言以后会发生的情况显然为时过早。明天,他将出发去拜访罗地亚星的欣里克。”
  “欣里克!这个年轻人将会经历一次可怕的冒险。他是否知道……”
  “我已尽我所知告诉了他,”琼迪厉声答道:“在他没有证明自己的可靠性之前,我们不能过于信任他。在现时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把他和其他人一样看作是送去冒险的人。他是值得牺牲的人,完全值得。别再在这里与我联系,我即将离开地球。”
  做了个结束的姿势,琼迪从精神上切断了这次联络。
  他静静思考着白天和夜里发生的所有事件,权衡着每一事件的得失。慢慢地,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善,现在,这出闹剧会自己一幕幕演下去。
  一切依计而行,绝对万无一失。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三章 机会与手表

  太空船脱离行星引力束缚的最初一小时,飞行平淡无奇。启程时的纷乱情景,简直就象太古时代某条河流上第一艘由挖空树干制成的独木舟启航时的情形一样。
  你有自己的舱房;行李有人照看;对于周围环境的陌生感和人们漫无目的地硬挤乱推,使你一开始就觉得不自在。最后一刻是一片亲昵的呼喊,然后,渐渐趋于平静,可以听到密封过渡舱沉闷的铿锵声。接着,空气发出缓慢的丝丝声,过渡舱象一枚巨大的钻头自动向里旋入,形成气密密封。
  随后,是一阵奇特的寂静。红色信号灯在每间舱房里闪亮:“请穿好加速服……请穿好加速服……请穿好加速服。”
  乘务员沿着走廊急速穿行,他们在每扇门上略敲一两下就猛地推开门:“对不起,请穿上加速服。”
  加速服冰凉、贴紧而别扭,穿上它虽然颇费一番工夫,但却能使你置身于一种液压系统之中,这种液压系统会减少起飞时使人晕眩的压力。
  远处,核动力马达发出隆隆的轰鸣,飞船以小功率作大气层机动飞行。紧接着,随着液压加速服的油液徐徐压缩而产生后退。你几乎是无止无休地后退。然后,加速度减小,你再慢慢地前移。如果在这个阶段能幸免于晕船,那么,在整个旅途中你也许不用再担心太空晕船了。
  旅途开始的头三小时里,观光室不对旅客开放。当大气层被抛到后面,观光室的双道门准备开启的时候,门口排起了等待观光旅客的长蛇阵。这里面,不仅有来自各行星的百分之百观光客(换句话说,也就是那些从来没有到过太空的人),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经验比较丰富的旅行者。
  毕竟,从太空中俯瞰地球是旅客“必不可少的节目”之一。
  观光室是飞船“表皮”上的一个泡罩,两英尺厚,弧形,用钢铁般坚硬的透明塑料制成。可伸缩的铱钢外壳保护它免受大气及其灰尘微粒的摩擦。此刻,外壳已经缩回,灯光熄灭,大厅里座无虚席。人们透过泡罩向外凝视,地球的光辉照亮了他们的脸颊。
  地球悬浮在观光室下方,它象一个橙蓝白相间、闪闪发亮的巨大气球,半个地球几乎完全被太阳照亮。云间露出的陆地,是一片荒漠的橙色并稀稀疏疏夹杂着几条绿色的细线。地平线上,湛蓝的海洋与漆黑的太空相接,显得分外突出。地球周围墨玉般明净的天空中布满星斗。
  那些注视着的人们耐心地等待着。
  他们想要观赏的并非阳光普照的那半个地球。由于飞船以微小的、不引人注意的侧向加速度飞离黄道,光耀夺目的地球极冠转入视线之中。夜晚的阴影缓缓吞噬着地球,辽阔的欧亚非世界岛庄严地登上了舞台,它的北边在“下”,南边在“上”。
  病态而不毛的土地把它可怖的面目隐藏在由夜晚造成的珠光宝气之中。放射性使土地犹如一片蓝色晶莹的大海汪洋,以奇异的花彩闪耀发光。这似乎是在告诉人们:在用以抵御核爆炸的力场防卫系统研制成功之前,整整一代人的时间里,核弹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到地球的。力场防卫系统的研制成功,使得其他星球不可能再用这种方式来实现自我毁灭了。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观光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地球,直到地球在那无边的黑暗中逐渐变得象半枚明亮的小硬币。
  拜伦·法里尔也在观光的游客中向。他找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两只胳膊搁在扶把上,两眼出神,郁郁沉思。没想到他竟然是以这种方式离开地球。他是以一种不适当的方式,坐上一艘不适当的飞船,到一个不适当的目的地去。
  他那黝黑的手臂蹭着了下巴上的短须茬,他懊悔早上没有刮一下。待会儿,他得回自己舱房去修修边幅。可是,此刻他不太愿意离开。这儿有人。回到他自己房里,他将孤单单一个人待着。
  或许,那正是他得离开这里的道理?
  他不喜欢现在这种新感觉,这种受人追逐、无亲无友的感觉。
  所有的友谊都已烟消云散。就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前,从他让电话吵醒的那瞬间起,友谊就已枯萎。
  甚至还在宿舍里。他已经变成一个令人头痛的人物。他与琼迪在学生休息室谈完话回来,埃斯贝克那家伙就冲着他噼哩啪啦地轰了一通。他神情慌乱,声音尖锐刺耳。
  “法里尔先生,我正在找你。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意外事故。我不懂,那是怎么搞的。你能解释吗?”
  “不,”他几乎在喊着说。“我不能。什么时候我能回自己房间把东西取出来?”
  “早晨肯定可以了。我们已设法把测试仪器拿到这房间里检测过,放射性痕量已不再高于正常的环境放射性标准。你能逃过这场灾难真是万幸。要不,再过几分钟,你就完了。”
  “是啊,是啊,不过,不瞒你说,我想要休息了。”
  “天亮以前请用我的房间,余下几天,我们会重新给你安排住处。噢,对了,法里尔先生,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还有一件事。”
  他这会儿态度异常客气,在他那过分抑扬顿挫的语调中,拜伦差不多能听出他要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还有什么事?”拜伦厌倦地问。
  “你可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想……,呃——作弄你?”
  “象这样作弄我?我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当然,校方最不高兴由于这场意外事故而出名。”
  他怎么老是把这次事件叫做“意外事故”!拜伦冷冷地答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但是,不要担心。我对调查和警察不感兴趣。我不久就要离开地球,我也同样不愿意我的计划被打乱,我不会提出任何诉讼。毕竟,我还活着。”
  埃斯贝克几乎是暗暗松了口气,他们对他的要求就是如此。没有什么不愉快,这不过是一件将被遗忘的意外事故。
  早晨七点钟,他回到自己原先的房间,房间里寂静无声,听不到壁橱里的嗡嗡声。辐射弹不复存在,计数器也不见了,大概都让埃斯贝克拿去扔进湖里了。这样做实属毁证灭迹,不过,那是校方的心腹之患。他把他的东西扔到手提箱里,然后打电话给值班员另外要个房间。他注意到,灯又亮了,当然,还有电视电话,也开始正常工作,昨晚唯一的残迹是歪斜着的门和上面已经熔化的锁。他们另给了他一个房间。这对那些想要探听他意向的人,无疑是证明他要住下去。然后,他用宿舍大楼的电话要了辆空中出租汽车。他认为,谁也没有看到他打电话。让学校对他的失踪困惑不解去吧,他们爱怎么想都行。
  在宇航港,他见过琼迪一面。见面时,他们互相递了个眼色。琼迪什么也没说,就跟完全不认识他似的。但是在他过去之后,拜伦手里有了一个样子普普通通的黑色小球。那是一个专用宇宙容器和一张去罗地亚星的飞船票。
  他瞧了那个小球状宇宙容器一眼。容器没有封口。后来他在自己舱房里读了介绍信,那封信不过寥寥数语。
  观光室里,拜伦看着地球随时间流逝而慢慢消失,有一段时间,他想到桑德·琼迪身上。琼迪象旋风般闯入他的生活,先是救了他的命,然后又驱使他走上一条从未尝试过的新的生活道路。以前,他对这个人的了解非常肤浅。拜伦知道他的名字,他们邂逅时,他只是点点头,偶尔寒喧几句,仅此而已。他至今不喜欢这个人,不喜欢他的冷若冰霜,他的衣冠楚楚,以及他那过于做作的品性。然而,这一切与眼下的事没什么关系。
  拜伦焦躁地擦擦他的小平头,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实际上非常希望琼迪能出现在他面前。至少,这人能主事。他知道该做些什么;他知道拜伦该做些什么;他促使拜伦这样去做。而现在,拜伦形单影只,他感到自己太年轻,无依无靠,举目无亲,而且,几乎还有点胆怯。
  在这整个思索的过程中,他竭力不去想他父亲。因为,想也没有用。
  “梅莱因先生。”
  这个名字连着叫了两三遍之后,拜伦才恍然觉得有人恭敬地拍着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来。
  传令机器人又叫了一声:“梅莱因先生。”拜伦两眼发楞,大约有五秒钟光景,他才突然想起,那是他现在用的名字。这个名字用铅笔轻轻地写在琼迪给他的飞船票上,舱房就是用这个名字订的。
  “嗯,什么事?我是梅莱因。”
  机器人肚子里的录音带转动,以很微弱的嘶嘶声传送出信息。“我奉命通知您:您的舱房换了。您的行李已经搬好。假如您见到事务长,他会把新钥匙给您。我们相信,这样做不会给您带来不便。”
  “这是怎么回事?”拜伦在座位里忽地转过身来。还在观赏宇宙风光的那些越来越稀稀落落的几簇旅客,把目光投向爆发出声音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与一架仅仅是在执行自己功能的机器人争辩,是没有用处的。传令机器人恭敬地点点它那金属制成的头,它脸上那种固有的、模仿人类讨好的微笑依然一成不变。然后,它转身走去。
  拜伦大步跨出观光室,走到门口那个军官跟前,用一种比他预想中更激烈的口吻说:“听着,我要见飞船长。”
  那军官毫无诧异之色。“先生,有要紧事吗?”
  “非常要紧。他们刚才没有征得我同意,就把我的舱房换了,我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拜伦也感到自己有点责小过以大难,可这是因为他的愤懑郁积已久。他几乎被杀害;他被迫象个躲躲闪闪的罪犯那样离开地球;他正在到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作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情,现在上了飞船,他们还要胡乱摆布他,这种局面该结束了。
  然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要是琼迪处在他的地位,所作所为就会有所不同,也许要聪明些。哎,他毕竟不是琼迪。
  军官说:“我去叫事务长来。”
  “要是您希望见船长,那么,”他用挂在翻领上的小型飞船用通话机简短交谈地几句之后,彬彬有礼地说:“你将会得到邀请。请稍候片刻。”
  赫姆·高代尔飞船长是个身材相当矮小而结实的人。拜伦进去时,他有礼貌地站起身,隔着书桌与他握手。
  “梅莱因先生,”他说:“我们不得不打扰您,我感到很抱歉。”
  他长着一张长方脸,一头铁灰色头发。短短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比头发稍黑一点。他的脸上有一种永不凋零的笑容。
  “我也感到遗憾。”拜伦说:“我订好一个卧舱,因而我有权利住这个卧舱。我认为,未经我同意,即使是您,先生,也无权随意调换。”
  “对,梅莱因先生。但是,你知道,这事相当紧急。启航前的最后一分钟,来了一位要人。他坚持要搬到离飞船引力中心较近的卧舱去住。他心脏不好,应该使飞船对他的引力作用尽可能小些,这很重要,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好吧。那么,为什么单单看中我的房间?”
  “总得有人要搬的。您只身旅行,又很年轻,我们认为,引力作用稍大一些对您说来不会有问题。”他的眼睛下意识地上下打量着拜伦那高六英尺二,虎背熊腰似的身躯。“再说,您会看到,新房间比原来那间更加高级。换个舱房您并不吃亏。真的,一点不吃亏。”
  飞船长从书桌后面走出来。“由我来带您到新的舱房去好吗?”
  拜伦觉得不便再有什么抱怨,整个事情看来既有道理,又没道理。
  他们离开拜伦的舱房时,飞船长说:“明天晚上,您是否肯赏脸,来和我共进晚餐?我们首次跃迁预定那时候进行。”
  拜伦心不在焉地答道:“谢谢,我感到十分荣幸。”
  然而,他感到这一邀请很蹊跷。即使飞船长只是想安抚他,采取这样的方式也肯定是大可不必的。
  飞船客厅中的长桌子很长,占去客厅整整一面墙的长度。拜伦发现自己坐在靠近桌子中间的位置上,不适当地居于首席。然而,他的座位名片明明白白放在他面前。乘务员请他入座时并无丝毫犹豫,不会有什么差错。
  拜伦并没过分谦让。作为怀德莫斯牧场主的儿子,他从来不必养成此类素质。然而,作为拜伦·梅莱因,他本应是个地地道道的普通老百姓,而这些事情是不应该发生在普通老百姓身上的。
  举例来说,关于新的卧舱,飞船长说得完全正确:新房间更加高级。他原先的房间正如飞船票上写明的是个三等单人舱,而现在换给他的是头等双人舱。附带一个浴室,当然是供他一个使用的。浴室外里还装有隔成小间的淋浴设备和空气干燥器。
  这里简直是个“军官国度”,穿制服的人几乎占绝对多数。午饭盛在银餐具里送到他房间里,理发师临晚饭前突然到来,所有这一切或许对乘坐太空班船奢华的头等舱旅客来说是应有的招待,但对于拜伦·梅莱因来说,却是过分优惠了。
  优惠得简直太过分了:因为在理发师来的时候拜伦刚好作了一次午后散步回来。散步时他沿着一条故意修成曲折蜿蜒的走廊穿行。一路上,不论他拐到哪里,都有船员值班——彬彬有礼,亦步亦趋。他设法甩掉他们之后,来到他原先那间D140号舱房。那舱房他还从来没去睡过。
  他停下来点上一支烟。在这段时间里,眼前仅有的一个旅客拐进一条走廊。拜伦很快按了一下灯光信号器,可是没有回答。
  他原来的那把钥匙还没让他们收走。毫无疑问,那是出于疏忽。他把银制长方形金属薄片插进钥匙孔,铝套里那个铅制不透明体的独特图案使小小的光电管发生作用,门打开了,他向里跨进一步。
  这就是他要做的一切。他退出舱房,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有一件事他顿时清楚了:他原先的那间房并没人住,既没有心脏衰弱的要人,也没有其他人。床和家具整洁明净,看不见行李箱,也没有盥洗用品,根本没有人居住的迹象。
  这么说,他们把他包围在奢华的环境里,为的仅仅是要阻止他采取进一步行动返回他原先的房间。他们是在贿赂他,要他乖乖地离开他原先那间舱房。可是,为什么呢?他们是对那间房间感到兴趣,还是对他本人感兴趣呢?
  此刻,他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坐在长桌边。当飞船长走进客厅,跨上放长桌的高台就座时,他和其他人一样有礼貌地起身致意。
  他们为什么要给他换房间?
  飞船上乐声荡漾,客厅与观光室之间的隔墙已经撤去。暗淡的灯光给整个大厅抹上了一层橙红色。可能因为最初的加速,或者由于第—次经受飞船各部分之间微小的引力差之后有可能引起太空晕船,而其最难受的阶段现在已经过去,所以,客厅里挤满了人群。
  飞船长将身子微微前倾,对拜伦说:“晚上好,梅莱因先生。您觉得新房间怎么样?”
  “简直太满意了,先生。只是对我的生活方式来说,似乎太阔绰了些。”拜伦以一种平板单调的声音答道,他仿佛看到飞船长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的神情。
  上甜食时,观光室透明塑料泡罩上的外壳平稳地缩回麻孔中,灯光暗到近乎熄灭。黑沉沉的巨大天幕上既不见太阳、地球,也没有其他行星。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银河——银河系透镜的纵向景象。它在坚硬而明亮的众星之间形成一条对角线光迹。
  谈话的声浪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座位转过向,大家都面朝星星。宴会上的宾客变成了观众。悠扬的音乐变成了轻声的耳语。在逐渐形成的安谧气氛中,扩音器里传来了清晰而平稳的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进行首次跃迁。我想,你们大多数人至少在理论上知道什么是跃迁。然而,你们中有好多人——事实上有一半以上——从来没经历过跃迁。我特别要对后者讲几句话。
  “所谓跃迁,算得上名副其实。在时空结构本身中,物质运动的速度不可能超过光速。这是一条由传说中的古人爱因斯坦首次发现的自然规律。除去这条规律外,大概还有好多成就得归功于他。显然,在静止时间里,即使以光速运动,也要花若干年才能到达别的恒星系。
  “因此,人们跳出时空结构进入几乎不为人所知的超太空领域。在超太空里,时间和距离没有任何意义。这好比穿过狭窄的地峡从一个海洋进入另一个海洋,而不是在海洋上绕过大陆去走相同的距离。
  “当然,进入被有些人称之为‘太空中的太空’的超太空,需要巨大的能量,而且为了确保飞船在适当的地点重新回到通常的时空里,还需要大量精巧的计算。耗费这些能量与智力换来的成果是:可以在零时刻内通过无比遥远的距离。只有这种跃迁,才使星际旅行得以实现。
  “我们即将进行的跃迁大约在十分钟后开始。诸位将预先得到通知。最多不过有一点稍纵即逝的轻微不适,所以,我希望你们大家保持镇定。谢谢诸位。”
  飞船上的灯火全部熄灭,唯有星星仍然在那里闪烁。
  仿佛过了好长一会儿,忽然,空气中回荡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它通知人们:“跃迁将在一分钟后准时进行。”
  接着这个声音开始倒数读秒:“五十……四十……三十……二十……十……五……三……二……一……”
  一切似乎都发生了顷刻中断,人们只是在内心深处微微感觉到一点飞船颠动的冲击。
  在无穷大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一百光年已经过去,刚才还在太阳系边缘航行的飞船,现在已经是星际空间的纵深游弋。
  拜伦身边,不知是谁声音颤抖地说:“快看,星星!”
  一刹那间,这耳语声不胫而走,传遍整个大厅,餐桌边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看呀!星星!”
  就在这同一个无穷大分之一秒内,星象亦翻然一新。浩潮无垠的银河系,其中心部分由这一头到那一头延展三万光年之遥。眼下,飞船离银河系中心比较近了,星星的数目也越来越多。它们象细微的粉末撒满黑天鹅绒似的真空,与附近星星的偶然闪烁交相辉映。
  拜伦虽无游兴,此时却油然想起一首诗的开头部分。那诗是他首次太空旅行时所作,那太空旅行第一次把他带到现在离他越来越远的地球。当时他还只有十九岁,正是多愁善感的年岁。他的嘴唇默默地蠕动着:

  皎洁轻轻薄雾,繁星似尘
  围绕环宇;
  顿感视野抒展,茫茫宇宙,
  尽收眼底。

  接着,灯火重放光明。拜伦的遐想猛地从太空收回。他又重新回到太空班船客厅的现实中。晚餐将近结束,嗡嗡的谈话声重又变得无聊乏味起来。
  他先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手表,然后,又把手表慢慢移到眼前,目不转睛地凝视了一分多钟。这就是那天夜里他遗忘在卧室里的那只手表,它经受了辐射弹致人死命的放射线。第二天清晨,他把它和其他物品收合在一起。自那以后,他对它看了有多少次?多次他盯着它看,一心只注意到时间,而全然没有留意它大声疾呼地告诉他的另一个消息。
  塑料表带呈现的是白色,不是蓝色。不错,确实是白色。
  渐渐地,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终于水落石出。多么奇妙啊,一个事实就能澄清所有的混乱。
  他忽地站起身,低声说道:“请原谅,少陪了。”在飞船长之前离座是一种失礼行为,但是,这时,对他来说这一点并不重要。
  他没有去等无引力电梯,而是快步如飞地走上坡道,匆匆赶回自己的卧舱。他锁上身后的房门,迅速查看了一下浴室和壁橱。他并不真正希望抓住什么人。他们要干点什么的话,一定在数小时以前就干完了。
  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行李。他们已经把他的行李彻底翻查过。而且几乎不留任何表明他们来过又离去的痕迹。他们小心地抽走了他的身份证明,一包父亲给他的信。甚至还有装有球状容器中的那封给罗地亚星欣里克的介绍信。
  这就是他们给他换房间的道理。他们既不对老房间,也不对新房间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换房间这个过程的本身。他们一定有一个小时左右合法地——太空在上,这就叫合法——照看他的行李,并由此而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拜伦在双人床上坐下,狂怒地思索着,可是却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圈套布置得天衣无缝,一切都是依计而行。要是那天夜里没有完全意想不到地把手表留在卧室里的话,他甚至事到如今还不会明白泰伦人在太空中布下的罗网有多么严密。
  舱房的门铃轻轻地“嘟”一响。
  “进来。”他说。
  进来的是乘务员,他毕恭毕敬地说:“飞船长希望知道他是否能为您效劳。您离开餐桌时看上去好象不太舒服。”
  “我很好。”他说。
  他们盯得多牢!此刻他已明白,他无路可逃,飞船正客客气气,但却确凿无疑地送他去死。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四章 自由了吗

  桑德·琼迪冷冷望了对方一眼。他说:“你是说,不见了?”
  里采特摸摸通红的脸。他说:“有样东西不见了。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当然,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份文件。关于它,我们所知道的是:这份文件的年代在地球古历的十五至二十一世纪之间,而且,它是一份具有危险性的文件。”
  “有没有确凿理由可以认为,不见的文件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份?”
  “只是间接的推测:地球政府严密看守着这份文件。”
  “那算不得理由。地球人对有关史前银河系的任何历史文件都怀有崇敬的心理。那是他们对传统的一种荒唐的崇拜。”
  “但是,这份文件已经被盗,而他们至今还不曾将这一事实公诸于世。他们为什么要守住那只空柜子呢?”
  “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宁愿守住那只空柜子,也不愿被迫承认神圣的纪念物被盗。然而,我不能相信,年轻的法里尔终于将它搞到了手。我想,你一直在注意着他的行动。”
  对方微笑着说:“他没搞到手。”
  “你怎么知道?”
  琼迪的特工不动声色地讲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因为,那份文件已经失踪二十年了。”
  “什么?”
  “二十年来一直不见其踪影。”
  “那么,这就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份。因为,牧场主知道存在这么一份文件,还是不到六个月前的事。”
  “那么,有人在他之前十九年半就已经捷足先登了。”
  琼迪沉思一会儿之后说:“不要紧,关系不大。”
  “为什么?”
  “因为,我来地球已经好几个月。在我来此之前,很容易相信在这个行星或许会有一些有价值的情报资料。但是,现在再想想,当地球还是银河系唯一有人类居住的行星时,它在军事方面是相当原始的。他们所发明的唯一值得一提的武器,是拙劣而低效的核反应炸弹。即使是对于这种武器,他们也还没有研究出一种合理的防卫系统。”他的手臂风雅地一挥,指着厚厚的混疑土墙外,远处地平线上闪烁着令人头晕目眩的放射性蓝光。
  他继续说:“作为一个暂栖此地的人士,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假如有人认为从一个军事技术处于这种水平的社会中能学到什么的话,简直是可笑的。但是,始终时髦的看法是:地球上有失传的艺术,失传的科学,而且总是有这么些人,他们崇尚原始主义,并对地球的史前文明提出种种荒谬的论断。”
  里采特说:“然而,牧场主是个聪明人。他明确告诉我们,这是他所知道的最危险的文件。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吧,我还背得出来。他说:它对泰伦人来说是灭亡,对我们来说,同样也是灭亡。但是,它却可能意味着银河系最终将得以永生。”
  “象所有的人一样,牧场主也会犯错误。”
  “想想吧,先生,我们对文件的性质一无所知。譬如说,它可能是某人从未发表过的实验室笔记。也可能是一种同地球人从未承认过的武器有关的东西,一种表面上看去并非武器的东西……”
  “胡说。你是个军人,你应该清楚。假如说,有一门人们在不断而且成功地加以探索的科学技术的话,那就是军事科学技术。决没有经过一万年这么久还不为人们认识的潜在武器。我想,里采特,我们要回林根星去。”
  里采特耸耸肩膀。他并不信服。
  琼迪更是一千倍地不相信,文件被窃,这就说明有问题。它竟然值得偷!现在,说不定银河系人人都有一份。
  他不由地想起,泰伦人可能得到了它。牧场主在这件事上最最含糊其辞,就连琼迪本人也难以得到充分信任。牧场主说,它具有致命的威力,而且使用它不可能不是两败俱伤。琼迪竖起双唇。这个笨伯,多么愚蠢的暗示!而现在泰伦人逮捕了他。
  要是象阿拉塔普那样的人真的得到了这样一个秘密,那该会是什么样呢?这个阿拉塔普!而今牧场主已死,这人就成了唯一仍然无法琢磨透的人,在所有泰伦人中,他是最危险的。
  西莫克·阿拉塔普是个身材矮小,长着一双罗圈腿,一双眯缝眼的家伙。他具有一般泰伦人所具有的身材矮胖、四肢粗壮的外表。然而,尽管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隶属星球上来的、身材高大异常、肌肉发达无比的异类,他却十分镇定自若。他的祖先离开狂飙乱舞、贫瘠不毛的星球,越过广漠空寂的宇宙,夺取与占领了星云天区。他则是以祖先第二代自负的后裔。
  他父亲曾经率领一中队小型飞船掠过太空,忽而出击,忽而隐没,忽而再出击,把曾经和他们作对的庞大而笨拙的飞船打得稀巴烂。
  星云天区各星球以陈旧的方式作战,而泰伦人却已经学得了一套新的战略战术。每当敌方太空舰队那些硕大无比、闪闪发光的飞舰企图展开一对一格斗时,他们会发现自己是在攻击一无所有的空间,白白浪费了储存的能量。泰伦人则不同,他们不单单去追求飞船的功率,而是强调速度与协同作战。这样一来,敌对的王国就一个个相继垮了台。它们各自等待观望(对于邻邦星球的失败甚至暗中幸灾乐祸),荒谬地企图在钢制飞船组成的堡垒背后苟且偷生,直到灭顶之灾降临到他们自己头上。
  但是,那些战争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星云天区成了只需要占领和征税的辖地。阿拉塔普厌烦地想,以前,还有星球可以去夺取,而今,却无所事事,只能与人去较量。
  他瞧着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他确是一个年轻人,高高的个儿,肩膀长得的确很漂亮;一张凝神沉思、专心致志的脸;头发短得出奇,无疑,那是所谓大学生派头。就他个人感情而言,阿拉塔普内心觉得有点歉意。那年轻人显然害怕了。
  拜伦并不觉得自己内心的这种感觉是“害怕”。如果要他给他这种感觉给予名状,那么他会说那是“紧张”。自他呱呱坠地以来,他就知道泰伦人是太上皇。他父亲,虽然身强力壮,生气勃勃,家业巨万,一呼百诺,可是,一见到泰伦人,他却是那样温顺,几乎有点卑微。
  泰伦人偶尔也到怀德莫斯作礼节性拜访,询问他们称之为征税的岁贡事宜。怀德莫斯牧场主负责征集这笔资金,代表奈弗罗斯行星进贡,泰伦人只是马马虎虎检查一下他的帐簿。
  牧场主亲自把他们扶下小飞船。用餐时,他们高踞于餐桌之首,上菜得先上给他们。他们一张口,霎时阖座鸦雀无声。
  孩提时代,看到象这样矮小、猥琐的人竟然得到如此恭敬的礼遇,他感到诧异。但是,长大之后他才知道,他们之于父亲恰如父亲之于牧民,就连他自己也学会用柔和声调对他们说话,并且称呼他们为“阁下”。
  他很明白,现在他面前就是这样的一个太上皇,一个泰伦人。他感到自己紧张得有点哆嗦。
  那艘他曾视之为监狱的飞船,在他们到达罗地亚星的那天正式成了他的监狱。他们在他的门上按了下灯光信号,进来两个粗壮结实的船员,一边一个分立在他两边。跟着进来的是飞船长,他用平板的声调说道:“拜伦·法里尔,我作为这艘飞船的船长,奉命将你扣留,并押送给国王陛下的专员审问。”
  国王陛下的专员就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矮小的泰伦人。乍一看,仿佛他有点心不在焉、漫不经心的样子。“国王陛下”是指泰伦人的可汗,他仍然居住在泰伦人本土星球上传说中的石头宫殿中。
  拜伦偷偷瞅了他一眼。虽然他身上没有任何桎梏,但是,四个身着泰伦帝国外行星警察蓝灰色制服的卫兵,一面两个站在他左右。他们都带着武器。第五个肩佩少校徽号,端坐在专员的办公桌旁。
  专员终于开口对他讲话。“也许,你已经知道,”——他的嗓音高亢而单薄——“怀德莫斯的老牧场主,你的父亲,因叛国罪已被处决。”
  他那双黯然无神的眼睛看着拜伦一动不动,眼里似乎饱含温和之情。
  拜伦还是那副声色不动的样子,他感到心烦意乱的是,他什么也不能干。对他们咆哮一番,大骂他们一通,或许会痛快得多,但那样做对他父亲的死不会有丝毫补益。他想他是懂得这个开场白的用意的,他们企图从精神上压垮他,使他泄气。哼,休想!
  他平静地说道:“我是地球上来的拜伦·梅莱因。如果你们对我的身分有疑问,那我愿意与地球领事取得联系。”
  “啊,好的,不过,此刻我们完全是随便谈谈。你是说,你是地球上来的拜伦·梅莱因。然而,”——阿拉塔普指着他跟前的一叠纸片——“这里有怀德莫斯牧场主给他儿子的信,还有开给一个名叫拜伦·法里尔的大学注册收据和参加学位授予典礼的入场券。它们都是从你行李中找到的。”
  拜伦心中感到绝望,但脸上依旧很坦然。“我的行李受到过非法搜查,因此,我不承认这些东西具有作为证据的价值。”
  “我们不是在法庭上,法里尔先生,或者,梅莱因先生。你对这些东西又能作何解释呢?”
  “如果那是从我的行李中找到的话,那么,是有人把它们放进去的。”
  专员对他的答复置之不问,拜伦感到愕然。他的辩白听起来多么牵强附会,多么明显的荒谬。然而,专员未加评论,只是用他的食指轻轻拍打着黑色的球状密封容器。“那么,这封给罗亚星总督的介绍信呢?也不是你的?”
  “不,那是我的。”拜伦已经胸有成竹。介绍信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说:“有一个企图暗杀罗地亚星总督的阴谋……”
  他没往下说,自己却惊呆了。当他最终把仔细想好的话开始说出来时,听来简直完全不能令人信服。专员肯定在朝他冷笑了吧?
  但是,阿拉塔普并没笑。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用快速而熟练的动作将无形眼镜从眼睛上摘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他跟前办公桌上的淡盐水里。他那对裸露的眼球有点儿湿漉漉的。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甚至是在距离此地五百光年之遥的地球上,居然得知此事?而我们罗地亚星的警察却没听说。”
  “警察在这里,而阴谋是在地球上酝酿的。”
  “我明白了。那么,你是他们的特工?还是想来警告欣里克防备他们?”
  “当然是后者。”
  “确实如此吗?那么,你怎么想到要来警告他的呢?”
  “想得到我所期待的巨大报酬。”
  阿拉塔普微微一笑。“你的话至少听上去象有这么回事,同时,它也为你前面所说的话增添了一成真实性。你说到的那个阴谋的具体细节是怎样的?”
  “这只能对总督说。”
  阿拉塔普先是略一踌躇,接着耸耸肩膀。“好吧。泰伦人对地方政治生活既无兴趣,也不介入。我们将安排你自己去谒见罗地亚星总督,这将是我们对保障他安全所尽的一份力。我的部下仍将看管着你,直到你可以领回行李时为止。这以后,你将获得自由。把他带下去。”
  末了一句是对武装的士兵说的。于是,他们押着拜伦离去。阿拉塔普重新戴上无形眼镜,那种似乎是由于没戴眼镜而造成的漠然的无能模样,顿时从他脸上一扫而光。
  他对仍然留在那里的少校说:“我想,我们必须对这个年轻的法里尔密切注视。”
  军官略略把头一点。“对!有一会儿,我还以为你大概已经被蒙住了。在我看来,他的话破绽百出。”
  “是这样。正因为如此,目前,他可以为我们所利用。那些通过电视侦探剧了解星际间阴谋的小笨蛋都很容易摆布。当然,他的确是已故牧场主的儿子。”
  这次是少校踌躇了。“你拿得准吗?我们对他的指控既含混又不过硬。”
  “你的意思是说,这毕竟有可能是事先做好手脚的证据,对吗?可是为了什么呢?”
  “这就是说,可能他只是一个钓饵,用来把我们的视线从别处的真拜伦·法里尔身上转移开。”
  “不。未必如此富于戏剧性吧。何况,我们还有照相六面体。”
  “什么?那小家伙的?”
  “牧场主儿子的。愿意看看吗?”
  “当然愿意。”
  阿拉塔普拿起他办公桌上的镇纸。这是块普普通通的玻璃六面体,每边长三英寸,黑色而不透明。他说:“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办法最好的话,我倒想用它来与他对质。这是一种绝妙的照相制版术,少校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一点。这是内行星上最后研制成功的,外表上,它是块普普通通的光学六面体,但是,当你把它倒过来时,分子便自动重新排列,从而使它变得完全不透明。真是个绝妙的奇想。”
  他把六面体上有图象的一面翻转朝上。不透明的物质闪烁了一阵之后,就象风中的黑雾一样,开始卷缩、飘逸,慢慢散失,六面体逐渐澄清。阿塔拉普两手交叉在胸前,平静地凝视着它。
  当六面体变得象水一样清澈透明时,上面显现出一张年轻人的脸庞,他老是咧着嘴、爽朗地笑着。照相形象逼真,呼之欲出。
  “这东西,”阿拉塔普说:“是已故牧场主的一件遗物。你觉得怎样?”
  “毫无疑问,这是那个年轻人。”
  “是的。”这位泰伦官员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光学六面体。“你知道,使用这同一种的照相制版术,我就看不出为什么不能在同一块六面体内获得六幅照片。它有六个面,依次翻转每一面,就会形成一系列新的分子定向。当你翻转六面体时,六幅相互衔接的照片就会从一幅转成另一幅,静止的照相就会变成活动的画面,这一来,它就会别具一番新意。少校,这将是一种崭新的艺术形式。”很慢地,他越说越兴奋起来。
  然而,一声不响的少校却带着一副有点不屑的神情。阿拉塔普撇开他艺术方面的见解,突然说:“那么,你去盯住法里尔?”
  “当然。”
  “也盯住欣里克。”
  “欣里克?”
  “没错。这就是释放那个小家伙的全部用意所在,我要把一些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为什么法里尔要去见欣里克?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死去的牧场主不是孤立的。他背后有——而且是必定有——一个组织严密的阴谋集团。而我们至今还没有探查到这个阴谋集团的活动方式。”
  “不过,欣里克肯定不会卷入。因为,即使他不乏勇气,他也没有能耐。”
  “就算是这样吧。不过,也正因为他差不多就是个白痴,所以,他们可以把他当作工具来使用。要真是如此,那他的例子就说明我们在人事安排方面存在弱点。显然,我们一定不能忽略这种可能性。”
  他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少校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阿拉塔普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翻弄着手里的照相六面体,出神地看着它墨浪翻滚,重又呈现黑色。
  他父亲那个时代,生活比较简单。击溃一颗行星既是残忍行为,又是伟大壮举,而现在这种费尽心思去摆布一个无知青年的勾当,却只是残忍行为。然而,这样做又是十分必要的。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五章 进退维谷

  作为智人的一个居住地,与地球相比,罗地亚星的总督制并不算古老。就是和半人马座和天狼座的星球相比,也不算老。举例来说,当第一批太空船环绕过星云飞行,去寻找它背后那成百颗存在氧气与水分的行星的集中区域时,智人已经在大角星座的那些行星上定居了二百年。这类行星密集在一起。这是一个真正的发现,因为,虽然太空中有大量行星,但能够满足人类有机体在化学上的要求的却为数极少。
  银河系中发光的恒星在一千亿到两千亿颗之间,分布在它们之间的约有五千亿颗行星。其中,有些行星的引力为地球引力的百分之一百二十以上,有些则不到其百分之六十。因此,它们经不住长期运行。有些太热;有些又太冷;还有一些行星的大气则有毒。根据记录,这些行星的大气大部或全部由氖、甲烷、氨、氯——甚至四氟化硅——组成。有些行星无水;据说,有一颗行星上甚至有几乎是由纯二氧化硫形成的海洋;另一些行星上则不存在碳元素。
  在上述这些缺陷中只要具备其中任何一条,就不得了。
  因此,即使是在十万个行星中,也没有一个可以供人居住。尽管如此,剩下可以住人的星球估计还是有四百万颗。
  确已有人居住的行星到底有多少,尚无定论。据《银河系年鉴》(该书是以不完全的统计为依据的)记载:罗地亚星是人类定居的第1,098颗星球。
  具有足够讽刺意味的是:最终成为罗地亚星征服者的泰伦星反而是第1,099颗。
  整个星云天区的历史发展模式,同其他天区的开发与扩张时期的历史相同。行星共和政体相继迅速建立,各政府管理着自己的本土星球。随着经济的扩张,附近的行星被殖民化,并与本土星球的社会生活结合在一起。小型“帝国”应运而生,而这些帝国不可避免地会相互发生冲突。
  根据战争的胜负与领导的优劣,先由一个政府在一个相当大的区域建立霸权,而后另一个政府继起效尤。
  惟有罗地亚星,在贤能的欣里亚德王朝统治下保持着持久的稳定,但在它最终建立一个包括整个星云天区的泛星云帝国的道路上,泰伦人侵入了。只十年工夫,他们就完成了统一大业。
  可笑的是,完成伟业的居然是泰伦星上来的人。从它存在起到泛星云帝国建立的七百年间,泰伦国只不过是维持一种摇摇欲坠的自治而已。而它之得以维持自治,还多亏它的那荒芜贫瘠,五谷不生的景色,委实令人望而却步。泰伦星由于缺水,它的大部分地区是不毛的荒漠。
  然而,甚至在泰伦人到来之后,罗地亚星的总督制仍旧继续着,甚至还有所发展。人民拥戴欣里亚德家族,因此,它的存在可以作为对人民进行控制的便利工具。泰伦人只要能征得赋税,并不在乎谁受到拥戴。
  诚然,现在罗地亚星的那些总督不再是昔日之欣里亚德人。过去,为了选出最贤能的人来,总督总是在这个家族内部选举产生。为了同样的目的,还鼓励这个家族立嗣。
  而现在,泰伦人可以因别的原因影响选举。二十年前,欣里克(欣里亚德五世)就是这样被选为总督的。在泰伦人看来,让他当选是有用的。
  欣里克在当选为总督的年岁上曾是个风度翩翩的英俊男子。他对罗地亚行政会议讲话时,给与会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他的头发虽已花白,却还光滑,而他那浓密的胡须却令人吃惊地与他女儿的眼睛一样乌黑。
  这会儿,他看看女儿,而女儿正在盛怒之下。这位总督身高差一英寸不到英尺,女儿只比他矮两英寸。姑娘心里郁积着满腔怒火。她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乌黑的眼睛。此刻,因为愤怒,她的脸色也黑沉沉的。
  她又说一遍:“我不!我决不!”
  欣里克说:“可是,阿塔,阿塔,这样做是不理智的。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处在这种地位,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呢?”
  “要是妈活着,她肯定有办法。”说着,她跺了跺脚。她的全名叫阿蒂米西亚,这是个王族的名字,欣里亚德家族每一代至少有一个女性叫这个名字。
  “是的,是的,这一点是毋容置疑的。我的天哪!你母亲是多么有办法啊!有时候,你看上去简直就和她一模一样,跟我却毫无共同之处。可是,阿塔,你还没有给他机会。你看到了他的——嗯——优点吗?”
  “什么优点?”
  “他的优点……”他做了个含糊不清的手势,想了想,没有再往下说。他走到她跟前,想把手放到她的肩上以示抚慰,但是,她却扭过身子避开他。她那件猩红的长袍在空气中闪闪发光。
  “我和他一起待了一晚上,”她怨恨地说:“他想要吻我。真叫人恶心!”
  “可是,每个人都接吻的呀,我的宝贝。现在可不是你老祖母那个时代了。接吻算不了什么,根本算不了什么。青春活力,阿塔,青春活力么!”
  “青春活力,算了吧!那个可怕的矮子十五年来只有一次有过青春活力,那是他刚接受输血之后。他比我还矮四英寸,爸爸。我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中和这么个侏儒在一起呢?”
  “可他是个大人物,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那也不能给他身长加高那怕是一英寸。他和他们所有的人一样,也是个罗圈腿。而且,他有口臭。”
  “他口臭?”
  阿蒂米西亚对着父亲皱鼻子。“真的,真有一股味道,一股难闻的臭味。我讨厌这股臭味,我把这告诉他了。”
  欣里克惊愕得张大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用一种沙哑而且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你告诉他了?你的意思是说,泰伦王朝的高级官员会有令人讨厌的特征,是吗!”
  “就是!你知道,我有鼻子!所以,当他凑得离我太近时,我就屏住呼吸,把他一把推开。他那副样子可真是妙极了。他仰天一跤,跌了个四脚朝天。”她边说边用手指比划。然而,欣里克却茫然若失,他悲叹了一声,拱起肩,用双手捂住脸。
  他从指缝里向外痛苦地呆视着。“现在,谁知道会有什么事临头呢?你怎么能这样?”
  “这件事对我没有一点好。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可受不了。这可是忍无可忍。我绝对忍不下去了。于是,我打定主意,即使那家伙身高十英尺,也决不能听任他那么放肆。”
  “可是——可是——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他说——完全是一副电视里的无耻腔调,爸爸——他说:‘哈哈!真是个泼辣的娘们!我就喜欢她这股子辣劲。’两个仆人扶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过他没有再敢把气呼到我的脸上。”
  欣里克坐到椅子上,身子前倾,认真地端详着阿蒂米西亚。“你就办个嫁给他的手续,不行吗?你不必太认真。为了政治上的需要,为什么就不能,只是……”
  “您怎么能说不必太认真呢,爸爸?难道说,我可以一边交叉左手手指①以求心安,一边又用右手手指去签订这种自欺欺人的婚约?”
  (①西俗迷信认为:将一手指交叉放在同一手另一手指上会交好运或减轻说谎的罪过。——译注)
  欣里克看上去糊涂了。“不,当然不可以。那有什么用?交叉左手指怎么能改变婚约的合法性呢?阿塔,我真没想到你怎么会那么傻。”
  阿蒂米西亚叹了口气。“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你要知道,你已经把事情搞糟了。你跟我一顶嘴,我的思想就没法集中。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说到我只要装作和他结婚,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记得吗?”
  “噢,对了。我是说,你不用太死心眼,懂吗?”
  “我想,我可以有情人。”
  欣里克沉下脸,蹙起眉。“阿塔!我把你抚养成人是要你做个端庄自重的姑娘,你母亲对你也寄以同样的期望。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多不体面。”
  “可是,那不是您的意思吗?”
  “这样的话我可以说,因为我是男子,是成年男子。象你这样的姑娘就不该重复。”
  “好吧,我已经重复,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并不在乎情人。可是,如果为了国家的缘故,我被迫嫁给他的话,那么,我多半会不得不有几个情人。不过,人数不会太多。”她把两手搁在臀部,长袍上两只披肩式的袖子从她那黝黑而泛着肉色的双肩滑了下来。“我在这些情人之间,该怎么办呢?他终究不是我的丈夫,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受不了。”
  “不过,他是个老家伙,亲爱的。跟他在一起不会过多久的。”
  “谢谢您,日子不会太短的。五分钟以前他还充满着青春活力呢。记得不?”
  欣里克的手一摊,垂到身体两侧。“阿塔,他是泰伦人,有权有势。在可汗的朝廷上又很得宠。”
  “可汗也许认为他那股气味很香,他多半觉得好闻。说不定,可汗自己也有那种臭味。”
  欣里克吓得嘴张大成了个O型,他下意识地朝背后张望了一下。然后,他声音嘶哑地说:“千万别再说这些了。”
  “要是我喜欢就要说。非但如此,这家伙已经娶过三个老婆。”
  她不等父亲开口又说。“我说的不是可汗,而是您要我嫁给他的那个人。”
  “可她们都死了呀。”欣里克恳切地解释说:“阿塔,她们已经死了。你就别去想那个了。你怎么能想到我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嫁给一个重婚犯呢!我们会叫他拿出证明文件。他是相继取她们为妻,而不是同时娶的。现在,她们已经死了,全都死了。”
  “那有什么稀罕的。”
  “哎呀,我的天,我该怎么办呢?”他使出他最后一招,想用尊严来使她听话。“阿塔,这是作为一个欣里亚德人和作为一个总督的女儿所需付出的代价。”
  “我可没有要求过做欣里亚德人和总督的女儿。”
  “你没有要求过也不顶用。阿塔,整个银河系的历史表明,确实存在这样的时候,就是为了国家的需要,为了星球的安全,为了人民的最高利益等等,要求……”
  “要求一些可怜的姑娘出卖自己的肉体。”
  “啊,多么粗野!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总有一天你会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这种粗话来。”
  “得了,事实就是那么回事,我可不干。我情愿去死,我情愿去做别的随便什么事情,我心甘情愿。”
  总督站起身,向她伸出双臂。她失声痛哭着扑到父亲的怀里,绝望地紧紧抱住他。“我不,爸爸,我决不嫁给他,不要逼我。”
  他轻轻地拍着她,心烦意乱,不知所措。“不过如果你不嫁给他,你知道会出什么事吗?泰伦人一旦不悦,就会将我解职,下狱,说不定还会把我处……”说到这个字,他一下刹住。“日子真不好过,阿塔,真不好过呀。怀德莫斯牧场主上星期判了刑,我相信,他已经被处决。你还记得起他吗?阿塔。半年前,他到我们宫里来过。魁梧的身材,圆圆的脑袋,一双深陷的眼睛。起先,你还有点怕他。”
  “记得。”
  “唉,他也许已经死去。谁知道呢?说不定,下一个该轮到我自己,轮到你可怜又无辜的老父亲了。真是时艰世危啊。牧场主到过我们这里,那就够叫人怀疑的。”
  她蓦地从父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说:“那有什么可疑的,您和他又没牵连,不是吗?”
  “我?确实没有。不过,我们如果拒绝和泰伦帝国可汗的宠臣联姻,从而公开侮辱了可汗陛下,那么,他们甚至会想到这上面去。”
  听到电话分机声音柔和的蜂鸣器“嘟”地一响,欣里克绞动着的双手猛然停住。他吃了一惊,显得有点心神不宁。
  “我到自己房里去听电话,你该休息会儿了。打个盹,你感觉就会好些,你会明白过来,会明白的。你现在不过是有点太激动了。”
  阿蒂米西亚目送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紧锁双眉。她凝神思索着,有好几分钟,她象一尊塑像那样,纹丝不动地思索着,只有那胸部轻微的起伏表明她是活生生的人。
  听到门口踉跄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
  “什么事?”她的语调尖厉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来者是欣里克。他已吓得面无人色。“安德鲁斯少校来的电话。”
  “外行星警察总部的那个吗?”
  欣里克只是点点头。
  阿蒂米西亚喊道:“他肯定不……”她没往下说。可怕的话头虽已到了舌尖,可她终于还是没有把它吐出来,只是呆呆地等待父亲把话说明。
  “有个青年要谒见我。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他是从地球上来的。”他说话时气喘吁吁,脚步蹒跚,仿佛他的心是搁在电唱机的转盘上,不得不跟着它转一样。
  姑娘跑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尖声说道:“坐下,爸爸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她摇晃着他,他的脸上显露出惊慌的神情。
  “我也不十分清楚。”他小声说:“有个青年要上这儿来,说是有企图谋害我的阴谋,他了解其中详情。居然有人要谋害我!他们对我说,我应该听听他说的。”
  他一阵憨笑。“人民拥戴我,不会有人要谋害我的。对吗?对吗?”
  他急切地注视着她,等到她开口说话,他才缓过气来。
  “当然不会有人要谋害您。”
  接着,他又紧张起来。“你认为,会不会是他们?”
  他凑近她悄声说:“泰伦人。怀德莫斯牧场主昨天来过这里,他们把他杀了。”他越说嗓门越大。“现在,他们又派人来杀我。”
  阿蒂米西亚用力攥住他的肩膀,攥得他把注意力转到肩膀的阵阵痛楚上。
  她说:“爸爸!安静地坐下!一个字也别说!听我说,没有人要杀害您,听见了吗?没有人要杀害您。牧场主到这里来是六个月以前的事。记得吗?不是六个月前吗?好好想想!”
  “有那么长久?”总督嗫嚅道。“是的,是的,一定有那么久了。”
  “现在您留在这儿休息。您太累了。我去看看那个年轻人去。假如没问题的话,我把他带到您这里来。”
  “你去?阿塔。你去?他不会伤害一个女人的,他肯定不会伤害一个女人的。”
  她突然弯下腰,吻了吻他的脸颊。
  “小心着点。”他喃喃地说着,疲惫地合上了双眼。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六章 戴着皇冠的星球

  拜伦·法里尔在王宫庭院的一幢外围建筑里不安地等待着,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遭气馁地觉得自己象个乡巴佬似的。
  他从小居住的怀德莫斯府原先在他眼里是那么富丽堂皇,而现在想来,竟然有一种未曾开化的野蛮色彩。它那弯弯曲曲的线条,镶金嵌银的装饰,离奇古怪的塔楼,精雕细琢的“假窗”——想起这些他就觉得寒心。
  然而,这里的建筑——这里的建筑迥然不同。
  罗地亚星的王宫庭院既不是畜牧王国的小领主们构筑的那类华而不实的堆砌物,也不是一个日益衰亡的星球那种毫无掩饰的写照。它们是欣里亚德王朝盛极一时的丰碑。
  这里的建筑雄伟而恬静。线条横平竖直,直指每一建筑的中心,但并无类似塔尖的娇弱。虽然这些建筑的形体略显粗笨,却依然巍峨壮观,让人乍一看去,不解其中奥秘。它们含蓄、矜持、傲然挺立。
  每幢建筑如此,整个建筑群也是一样。规模庞大的中央王宫是这首建筑交响乐的高潮。罗地亚星的建筑风格颇具丈夫气概,其中最后一点人工雕凿的痕迹也已消失殆尽。甚至“假窗”这种在采用人工照明与通风的建筑中毫不实用的高雅装饰也已干脆被取消。而且,不知为何,那样做看不出有什么损失。
  极目远眺,天地之间,惟见一片抽象的几何图形——直线与平面。
  泰伦少校离开内室时,在他身边稍稍停留了一下。
  “现在就接见你。”他说。
  拜伦点点头。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猩红色制服的大个儿男子咔嚓一声立正在他面前。这使拜伦猛然想到,真正有权势的人无需在外观上炫耀。他们喜欢蓝灰色的制服。他回想起牧场生活中那些繁文缛节,想到它们的徒劳无益,他紧咬起嘴唇。
  “拜伦·梅莱因吗?”罗地亚卫兵问道。拜伦站起身,随他走去。
  一辆闪闪发亮的单轨客车借助于反磁性力灵巧地悬浮在红色的金属单轨上。拜伦从来没见过这种车。上车前,他停下看了看。
  最多能坐五、六个人的小小客车,随风摇曳着。它好比一滴晶莹的泪珠,反射着金光灿灿的罗地亚太阳的光辉。单轨很细,几乎不比一根电缆更粗,它纵卧在车厢底下,但并不与车厢接触。拜伦弯下腰去,从整个车与轨之间的缝隙里都可见到湛蓝的天空。他正看着,一阵向上的风吹来,把客车托举起来,使它上升到轨道上方足有一英寸的地方,仿佛它急不可待地想要飞出去,想挣脱拽住它的不可见的力场。接着,客车飘飘忽忽向轨道回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但始终不跟轨道接触。
  “过去。”他身后的卫兵不耐烦地说。拜伦跨上两级舷梯,进了车厢。
  舷梯给随后上来的卫兵留出足够的长度,然后,平稳无声地上升,缩回车厢,从客车的外表看不出一线缝隙。
  拜伦开始发觉,从外面看,车厢的不透明是一种幻觉。一进到车厢里面,他就发现自己是坐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泡罩里。小小的控制器一拔,客车随即腾空而起。它轻而易举地翻越巍峨的高山,飞速搏击飕飕而过的大气。一眨眼,拜伦就已经过拱形轨道的顶点,俯视着王宫庭院的全景。
  建筑物富丽堂皇,浑然一体,(难道它们不是作为一种从空中鸟瞰的奇景来设计的吗?)几根金光闪闪的铜线交织其间,华美雅致的泡罩状客车依傍着其中一两根铜线飞掠而过。
  他感到自己在飞速向前。最后,客车稳稳地站住。整个旅程还不到两分钟。
  门在他前面敞开。他进去之后,门又在他身后迅速关上。小小的房间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眼下,没人催他,但他并不因此而感到舒畅。他心中不存任何幻想。自从那个倒霉的晚上起,别人就一直迫使他行动。
  琼迪把他搞到飞船上,泰伦专员又把他搞到这里,每一步都使他越感绝望。
  拜伦很清楚,泰伦人并没有被蒙骗过去。要骗过他们可不那么容易。那个专员可能已经与地球领事通过话。他可能已经和地球用超波通讯联络过,或者,已经拿到他的视网膜图案。这些都是例行公事,意外的疏忽是不大可能的。
  他还记得琼迪对事情的分析,其中有些可能还是正确的。泰伦人不会仅仅出于想造就又一个烈士而干脆把他杀死。可是,欣里克是他们的傀儡,他和他们一样有权处死他。这样,他就会死在他的一个同类手中,而泰伦人只需在一边轻蔑地旁观。
  拜伦把拳头攥得格格响。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但是赤手空拳。将要来找他麻烦的人会佩带着高能轰击枪和粒子束神经鞭击枪。他发现,他自己是在背水而战。
  听到微小的开门声,他迅速向左转过身。进来的男人佩带武器,身穿制服,但是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他稍稍定下点神来。和他同来的只是个姑娘,要是在平时,他也许会把这姑娘仔细打量一番。因为,她值得人端详。然而,此刻,她仅仅是个姑娘而已。
  他们一同向他走来,在离他六英尺开外站住。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卫兵手里的轰击枪。
  姑娘对卫兵说:“我先和他谈谈,中尉。”
  她转过脸看着他,眉心竖起一道小小的皱纹。她说:“你就是那位了解到有人企图阴谋暗杀总督的人吗?”
  拜伦说:“我听说,我将见到总督本人。”
  “这不可能。如果你有什么要说的,那就告诉我吧。如果你的消息可信而且有用,那你会得到款待。”
  “可不可以请教一下,您是哪位?我怎么知道您有权代表罗地亚星总督呢?”
  姑娘似乎有点生气了。“我是他的女儿。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从本星系以外来的吗?”
  “我从地球上来。”拜伦停了一下,然后加上一句:“尊敬的小姐。”
  这句加上的话使她觉得高兴。“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天狼星区里一颗小小的行星,尊敬的小姐。”
  “你叫什么名字?”
  “拜伦·梅莱因,尊敬的小姐。”
  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从地球上来?你会驾驶太空船吗?”
  拜伦几乎要笑出来,她在试探他。她很明白,在泰伦人控制的星球上,宇宙航行是一门受到禁止的科学。
  他说:“会,尊敬的小姐。”假如他们让他活那么久的话,他可以通过考核证实这一点。地球上并不禁止宇宙航行这门科学,何况,四年功夫,一个人是能学到好多东西的。
  她说:“那么,好吧。你说的那个‘暗杀阴谋’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打定主意。要是只对卫兵一个人,他或许还不敢这样。但眼前是个姑娘,而且,要是她没撒谎,要是她真的是总督的女儿,那么,她或许能为他说几句话。
  他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暗杀阴谋,尊敬的小姐。”
  姑娘愣住了。她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对陪同她来的人说:“中尉,你接下去跟他谈好吗?叫他把真话交代出来。”
  拜伦向前跨了一步,被卫兵用轰击枪冷冷地顶了回来。他急切地说:“等一等,尊敬的小姐。请听我说!我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见到总督。你明白吗?”
  对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他拉开嗓门大声嚷道:“那么,你至少得告诉总督阁下,我是拜伦·法里尔,来这儿要求庇护权,好吗?”
  这是他所能抓住的惟一一根纤细的救命稻草。古老的封建习俗随着年代的流逝,甚至在泰伦人到来之前就逐渐失去力量。如今,这种习俗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但是,今天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转过身,眉毛变成了拱形。“你现在要求得到贵族待遇。而转眼之前,你的名字还是梅莱因。”
  一个新来的声音出其不意地响起。“确实如此,不过,你后来说的名字才是你的真名。你确是拜伦·法里尔,我的老兄。没错,你准是法里尔。凭着你的长相,这绝对没错。”
  一位笑眯眯的小个儿男子站在门口。他那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相互间分得很开。他带着一种饶有兴味的神情机敏地上下打量着拜伦。他一边扬起那张瘦削的脸,翘首仰望着拜伦,一边对她说:“你也不认识他,阿蒂米西亚?”
  阿蒂米西亚赶忙跑到他跟前,话音中有些不耐烦地说:“吉尔叔叔,您到这里来干吗?”
  “关心我的利益,阿蒂米西亚。请记住,要是有什么暗杀事件的话,我将是欣里亚德家族中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吉尔布雷特·奥·欣里亚德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然后加上一句:“嗨,让中尉先生走吧,这里没危险。”
  她不理会这些,说:“您又开过通话机了?”
  “正是。难道你想剥夺我消遣行乐的权利?悄悄地听听通话机之类可真快活。”
  “要是叫他们逮住,您就快活不成了。”
  “危险是游戏的组成部分,亲爱的,而且是其中最有意思的组成部分。毕竟,泰伦人对王宫的监听从来就是不遗余力的。我们干什么都很难瞒过他们。好吧,言归正传,你不想给我介绍?”
  “不,我不介绍,”她直截了当地回绝说:“这里没您的事。”
  “那么,我来给你介绍。当我听到他的名字时,我不再听下去,于是就走进来。”他从阿蒂米西亚身边经过,走到拜伦跟前,以一种超然的微笑审视着他。然后,他说:“没错,这确实是拜伦·法里尔。”
  “我刚才已经这么说过了。”拜伦说。他的注意力大半还在那中尉身上。因为,中尉手里还紧握着轰击枪,随时准备击发。
  “但是,你没有附带说明你是怀德莫斯牧场主的儿子。”
  “我本来刚好要说,可让您打断了话题。不管怎么说,你们现在已经明白事实真相。很明显,我得摆脱泰伦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把真名实姓告诉他们的道理。”拜伦停下没往下说。他感到时机已经成熟,如果下一步不是将他立即逮捕的话,那他还会有一次小小的机会。
  阿蒂米西亚说:“明白了。这确实是一件该由总督来处理的事。那么说,你担保不存在那种阴谋吗?”
  “肯定没有,尊敬的小姐。”
  “那好。吉尔叔叔,您在这儿陪着法里尔先生好吗?中尉先生,你是不是跟我来一下?”
  拜伦觉得精疲力尽。他很想坐下来,可是,吉尔布雷特却没有这样的示意。他还在那里用一种近乎医生检查病人的神态审视着拜伦。
  “牧场主的儿子!真有意思!”拜伦无心继续这场谈话。他对那些审慎的单音节字和仔细的措词感到厌烦。他粗声粗气地说:“是的,我是牧场主的儿子,这是天生的。我是否可用别的办法帮助您呢?”
  吉尔布雷特满不在乎。他爽朗地笑着,只是那张瘦削的脸上皱纹更多了些。他说:“也许你会满足我的好奇心。你真是来要求庇护权的吗?到这里来要求?”
  “我愿意同总督讨论这个问题,先生。”
  “行啦,趁早别打这个主意,年轻人。你会发现,跟总督一起成不了大事。你何不想想,为什么你这会儿不得不跟他女儿打交道?如果你把这个考虑考虑,那倒是很有意思的。”
  “您以为什么事都很意思吗?”
  “为什么不呢?这是对待生活的一种很有意思的态度。‘有意思’,这是惟一合适的形容词。看看整个宇宙吧,年轻人。你要是不能从中拼命发掘点什么乐趣的话,那你还不如去抹脖子,因为那里面好东西实在少得要命。噢,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是罗地亚星总督的堂兄弟。”
  拜伦淡淡地说:“恭喜了。”
  吉尔布雷特耸耸肩膀。“不错。这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毕竟根本就盼不到什么暗杀,所以,很可能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除非您怂恿别人去替您行刺。”
  “我亲爱的先生,你可真幽默!你得习惯这样一个事实,谁也不把我当回事儿。我的话不过是些愤世嫉俗的表白。你难道不觉得,这年头有了总督的地位就是有了一切?你肯定不会相信欣里克一直就是今天这种样子。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深谋远虑的伟人。而且,现在更是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令人无法忍受。哦,你看我!我都忘了,你连见都没见过他呢。不过,你一定会见到他的!我听到他来了。他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可得记住,他是泛星云帝国中最大一个王国的统治者。想想真有意思。”
  欣里克仪态威严,神情坦然。对于拜伦彬彬有礼的鞠躬,他反以适度的还礼,他略为有点不客气地问道:“先生,你来找我们有何公干?”
  阿蒂米西亚站在她父亲身边,拜伦有点吃惊地注意到,她长得竟然十分可爱动人。他说:“阁下,我为我父亲的名誉清白而来。您应该知道,他被处决是不公正的。”
  欣里克转过脸。“我对你父亲不甚了解。他到罗地亚星来过一两回。”他停了一下,声音有点颤抖。“你和他很象。是的,很象。但是,你知道,他受审了。至少,我想他是受审了,而且被依法判刑。说真的,我并不清楚详情。”
  “确实如此,阁下。不过,我想要知道详情。我确信,我父亲决不是叛国分子。”
  欣里克急忙打断他说:“作为他的儿子,你捍卫父亲的名誉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真的,目前讨论这样的国家大事确实有困难。事实上,也不成体统。你为什么不去见阿拉塔普呢?”
  “我不认识他,阁下。”
  “阿拉塔普!那个专员!泰伦人的专员!”
  “我已经见过他,是他把我打发到这里来的。您肯定懂得,我不敢让泰伦人……”
  然而,欣里克呆住了。他迷茫地将手举到唇边,似乎是要抑制它的颤抖,结果却无意中说道:“你是说,阿拉塔普打发你上这里来的?”
  “我当时觉得有必要告诉他……”
  “不必重复你告诉他的是什么。我知道,”欣里克说:“我什么也帮不了你,牧场主——哦——法里尔先生。我无权单独过问此事。你得去——阿塔,别拉我。你这样分我心,我的注意力怎么集中得了?——找最高行政会议磋商。吉尔布雷特!您是不是去帮助照料一下法里尔先生,好吗?我去看看能有什么办法。我要去和最高行政会议磋商。你们知道,这是法律的形式,非常重要,非常重要。”
  他转过身,口中念念有词地走了。
  阿蒂米西亚停留了一会儿,她碰碰拜伦的袖子。“稍等片刻。你说你会驾驶太空船,那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拜伦说。他朝他微笑着。而她,踌躇了一会儿之后,也报之以嫣然一笑。
  “吉尔布雷特,”她说:“我待会儿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她匆匆离去。拜伦目送着她,直到吉尔布雷特使劲扯他的袖子才作罢。
  “我猜想你一定饿了,或许也很渴了吧,要不要洗个澡?”吉尔布雷特问道:“日子总该好好对付过去,我说得对吗?”
  “谢谢,是这样的。”拜伦说。紧张的心情差不多完全烟消云散。这一会儿,他觉得如释重负,感到舒服极了。她的确可爱,非常可爱。
  但是,欣里克却不轻松。他回到自己房里,思绪万千,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飞速闪现。尽管他努力不朝那上面去想,但还是不能摆脱这样一个无法回避的结论:这是一个圈套!阿拉塔普打发他来,肯定是个圈套!
  他双手捂住头,以使怦怦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于是,他明白过来,他该去干什么。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七章 精神音乐大师

  夜幕适时地在所有人类可居住的行星上降临。据记载,行星的自转周期从十五到五十二小时不等。因此,夜幕降临并不是没完没了,而可能在两次降临之间有相当长的时间间隔。这个事实要求人们在作星际旅行时竭尽全力作心理上的适应。
  许多行星上都要求这类心理适应。为此,需要调整作息时间以适应该星球的情况。更多的行星上,由于普遍采用空调和人工照明技术,昼夜问题便成了次要问题,它只不过使农业生产有所变更罢了。还有一部分行星(那些边缘天区的星球)根本不去理会白天和黑夜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但是,不论社会习俗如何,夜幕的降临往往具有一种深刻和持久的心理意义,这种情况可以上溯到人类历史中尚在树上栖息的前人时期。夜是可怕和危险的时间,就连心也会随太阳的落山而沉寂。
  尽管中央王宫里并没有任何可以让人据以感知夜幕降临的机械装置,但是,拜伦还是凭借着人脑里一些无名沟回中隐藏着的模糊直觉感到夜的到来。他知道,门外黑沉沉的夜色不会因为星星微弱的闪烁而变得稍稍明亮;他知道假如正赶上一年中的那个时候,那么,素有“太空洞穴”之称的边缘犬牙状的“马头星云”(所有泛星云帝国星球上的人都熟悉这个名字)就会湮没半数本来可以看见的星星。
  这时,他又一次感到沮丧。
  自从与罗地亚星总督简短交谈之后,他还一直没见过阿蒂米西亚。他觉得自己为此有点闷闷不乐。他曾经盼望晚餐,因为,届时他也许可以和她攀谈几句。然而,事实并不如他所期望。用餐时,他一个人独酌独饮,两个卫兵在门外忿忿然逛悠着,甚至吉尔布雷特都离开了他。他也去用餐了,或许,不象拜伦那样孤单。会有那么几个人陪伴着他。不过,仅限于人们在欣里亚德王朝宫中可以指望得到的那几个同伴。
  因此,当吉尔布雷特回来说“阿蒂米西亚和我谈论过你”时,他得到的是拜伦敏捷而兴致勃勃的反应。
  这只能使他感到很有意思,而他也这样对拜伦说了。接着,他说:“首先,我要带你看看我的实验室。”他挥挥手,两个卫兵退下。
  “什么样的实验室?”拜伦问道,他的兴致已经不如刚才那样高了。
  “我搞了些小玩意儿。”他含混地答道。
  它看上去并不象实验室,倒是更接近于图书馆。墙角上有一张装饰华丽的书桌。
  拜伦把它慢慢地打量了一番。“你就是在这里搞小玩意儿的?什么样的小玩意儿?”
  “瞧,这里有一种特殊的音响设备,能以最新的方式探测到泰伦人的监听微波束,他们却什么也察觉不了。因此当阿拉塔普刚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我使知道了有关你的事。此外,我还有一些有趣的小东西。比方说,视音器。你喜欢音乐吗?”
  “有的喜欢。”
  “那好。我发明了一种乐器。只是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恰如其分地称之为音乐。”说着,他轻轻一碰机关,一个缩微胶片书架就滑了出来,移向一边。“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好在没有人拿我当回事,所以,他们看都不看这里一眼。真有意思,不是吗?哦,我忘了,你是个不会觉得有意思的人。”
  那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古怪盒子,表面无光泽。这说明它是个自制的玩意儿。盒子的一面分布着一些微微发亮的小旋钮。他把盒子放下,有旋钮的一面朝上。
  “它并不怎么可爱,”吉尔布雷特说:“但是,谁在乎这一点呢?把灯灭了,噢,不,不!没有开关,也没按键。只要你心里想把灯灭了就行。使劲地想吧!你要下决心让它关掉。”
  灯光变得昏暗起来,惟有天花板上残存着一片微弱的珍珠般的银光,这银光使他俩的脸在黑暗中就跟鬼影一样。看到拜伦·法里尔惊讶不已,吉尔布雷特不由得发出一阵轻声的嗤笑。
  “这正是我那视音器捣的鬼,这跟专用球状宇宙容器一样,它也服从你的精神支配。你懂我意思吗?”
  “不,如果您需要我直截了当地回答,那么,告诉您,我不懂。”
  “好吧,”他说:“你这样来看它。你的脑细胞的电场在这乐器里建立起—个感应电场,从物理学上讲,这是十分简单的。但是,就我所知,以前从来没人能把所有必需的电路塞到这么小的盒子里。通常,这么多的电路需要一幢五层楼那样高的发电厂才能容纳得下。此外,它还能以另一种方式工作。我可以在这里把电路接通,并且把它们直接传递给你的脑子,这样,你不用眼睛就能看到景物,不用耳朵也能听到音乐。瞧吧!”
  起初,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接着,有样模模糊糊的东西在拜伦眼角处轻轻飘动,它渐渐变成一团紫罗兰色的光球在半空中飘浮。他转过脸,光球也跟着他转过去;他闭上眼,光球还是在老地方。一支清脆悦耳的音乐为它伴奏,那音乐是它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就是它本身。
  光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拜伦渐渐不安地觉得,光球是在他脑袋里。它并非真正的色彩,确切地说,它是五彩缤纷的音乐,虽然这音乐并无声响。它可以触摸,却又无从感觉。
  光球转着转着,变成一条彩虹,同时乐声大作。彩虹一直飘浮到拜伦的头顶上,犹如下垂的彩绸。接着,它轰然爆炸,色块飞溅到他身上,一触之下,即刻燃烧,却并不留下半点痛楚。
  骤雨般的绿色泡泡又一次平静地、低声呜咽着泛起。拜伦用手胡乱捅开它们,但他逐渐明白,他既看不见自己的手,也感觉不到小泡的移动。他的脑子里什么也不存在。一切都从脑子里摒除,唯有小泡充满他的心灵。
  他不出声地喊叫起来。于是,幻觉终止了,屋里亮堂堂的。吉尔布雷特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眯眯笑着。拜伦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哆哆嗦嗦地擦了一把冰凉汗湿的前额,忽地坐下来。
  “怎么回事?”他以竭力克制的生硬口吻问道。
  吉尔布雷特说:“我不知道,我刚才是置身事外的。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你的大脑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东西,你的大脑直接进行感觉。这种现象只能意会,无法言传。只要你集中思想于感觉,那么,你的脑子万般无奈,只能试图将这种感觉的效果纳入过去熟悉的途径。它试图将这种效果分别或同时转换成视觉、听觉与触觉。顺便问一下,你闻到味道了吗?有时候,我好象闻到一股什么味道。依我想,对狗来说,可以迫使这种感觉几乎完全变成嗅觉。总有一天,我要在动物身上做做试验。
  “另一方面,要是你既不理会它,也不与它为难,那么,幻觉就会消失。当我要观察它在他人身上的效果时,我就是这么办的。这并不困难。”
  他把青筋绽露的小手搁在视音器上,漫无目的地拨弄着旋钮。“有时候,我在想:要是有人真能学会这种乐器的话。那么他就能以崭新的办法谱写交响乐,他就能做用简单的音响和布景无法做到的事。只怕我自己是不行了。”
  拜伦突然发问道:“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啦。”
  “您为什么不把在科学技术方面的才能应用到值得您耗费精力的地方,而不是……”
  “把它浪费在无用的玩具上?我不清楚。它也许并非一无用处。你可知道,这东西是违法的呢。”
  “什么东西?”
  “视音器,还有我的侦听设备。要是泰伦人知道了,那不用说就是死罪。”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
  “一点不是开玩笑。显然,你是在牧场长大的。我看得出来。年轻人记不得过去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忽然,他把头转向一边,眯起眼睛问道:“你反对泰伦人的统治吗?放心大胆地讲吧。坦率地告诉你:我反。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父亲也反。”
  拜伦平静地说:“是的,我反。”
  “为什么?”
  “他们是异乡人,外来者,他们凭什么资格统治奈弗罗斯星或者罗地亚星?”
  “你一直就是这么想的吗?”
  拜伦没有答话。
  吉尔布雷特抽抽鼻子。“换句话说,你只是在他们处死你父亲之后才认定他们是异乡人、是外来者的罗。毕竟,处死你父亲是他们最起码的权利。得啦,你可别发火。理智地想想吧。你应该相信,我是站在你一边的,好好想想吧!你父亲是牧场主,他的牧民们又有什么权利?要是有个牧民偷了一头牛,自己拿去享用或者卖给别人,那么,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样的惩罚呢?当作贼送进监狱。要是他出于某种理由(或许在他本人看来是十分充足的理由),而阴谋干掉你父亲,那么结局又会如何呢?毫无疑问,是处决。你父亲有什么权利制定法律惩治他的人类同胞呢?他是他们心目中的泰伦人。
  “你父亲,在他自己和我看来,是个爱国者。但是,那又怎么样?对于泰伦人来说,他却是叛国分子,于是他们就把他干掉了。你能忽视这种自卫的必要性吗?欣里亚德在他们自己的统治时期象这一类的自卫多得不计其数。看看你们自己的历史吧,年轻人。
  “所以,你应该找个更恰当的理由来憎恨泰伦人,别以为换一帮统治者就能完事,别以为简单的改朝换代就能带来自由。”
  拜伦在他自己弯曲的掌心里猛击一拳。“你这番客观主义哲学的论述确实非常中听,对于一个外人来说,这的确是一种巨大的抚慰。但是,要是被杀害的是你父亲,那又该怎样呢?”
  “那么,就不中听了?我父亲是欣里克之前的罗地亚星总督,他也是被杀害的。不过,不那么直截了当,而是非常阴险。他们使他精神崩溃,就像他们现在让欣里克精神崩溃一样。我父亲死后,他们没让我当总督,因为我还太小,难以预料将来的结局。欣里克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最主要的是性格温顺,表面上看,他还不够温顺。于是他们不断地追逼他,象捏面人似的把他捏成了个可怜巴巴的傀儡。他们确信,没有他们的允诺,他连身上痒痒都不敢搔。你已经见到过他,他现在是一月更比一月糟,他那终日惶惶不安是一种精神变态的情绪。但这些——所有这些——都不是我要摧毁泰伦人统治的理由。”
  “不是吗?”拜伦说:“那么你已经找到一种全新的理由?”
  “确切地说,那完全是一种陈旧的理由。泰伦人剥夺了二百亿人参加种族开发的权利。你上过学,懂得什么叫经济循环。人类在一颗新的行星定居后,”——他扳着指头列数着说——“它首先关心的是吃饭问题。于是,它就成为一个农业星球或一个牧业星球。它开始采掘地下矿藏以资出口,出售剩余农产品以换回奢侈品和机器,这是第二步。接着,由于人口繁衍,外资增长,开始萌发工业文明,这是第三步。最后,这个星球终于实现机械化,出口粮食,出口机械,在比较原始的星球上进行开发投资,等等,这是第四步。
  “实现了机械化的星球总是人口稠密,军事上最强大——因为战争是机器的一种功能——的星球,它们周围通常有一圈以农业为生的附属星球。
  “那么,我们怎样呢?我们处在工业增长的第三步。现在呢?工业增长停滞、冻结、被迫收缩,它会妨碍泰伦人控制我们的工业必需品。就他们来说,这是一种短期投资,因为我们终将由于日益贫困而一无所获,但是在此期间,他们却能捞到油水。
  “此外,如果我们自己实现工业化,那么我们就会研制战争武器。于是,工业化被迫停顿,科学研究遭到禁止。终于,人们对这种局面如此习以为常,以致不管失去什么,他们都毫无感觉。因此,当我说到我会因为制作视音器而被处决时,你是多么惊讶。
  “不错,我们总有一天会打败泰伦人。这一点是必然的,他们不能永远统治下去,谁都不能永远统治下去。他们会越来越软弱,越来越怠惰。他们将实行异族通婚,并且会丧失许多他们自身的传统。他们将腐败堕落。但是,这一切可能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因为历史的发展是从容不迫的。而当这几个世纪过去之后,我们仍将是些地地道道的农业星球,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工业或科学遗留下来。而我们周围四面八方那些不受泰伦人控制的邻居们,届时将成为强大而都市化的星球。我们这些王国将成为永远的半殖民区,它们永远也赶不上那些先进的星球,我们因而也只能做人类进步这一伟大进程的旁观者。”
  拜伦说:“你说的我似乎觉得并不完全陌生。”
  “如果你是在地球上受的教育,那么,这是很自然的。地球在社会发展史上占有很特殊的一席地位。”
  “真的吗?”
  “想想吗!自从开创星际旅行以来,整个银河系都处在不断扩张的状态。我们的社会总是不断地成长,因而也就永远是不成熟的社会。显然,只是在惟一的地点和惟一的时刻,人类社会才达到过成熟阶段。地球上,浩劫行将来到时的人类社会曾是这种情况。那里,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暂时失去所有地域扩张可能性的社会。因而,这个社会面临的人口过剩,资源枯竭等等这样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是银河系中任何其他地方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他们被迫深入研究社会科学。我们大部分或全部中止了这项研究,这是很可惜的,呶,这里有一件很意思的事。当欣里克还是个青年时,他是个虔诚的原始主义者。他拥有银河系中无与伦比的地球资料藏书。自从他当上罗地亚星总督之后,这些藏书就跟其他各种东西一起被他扔得精光。不过,我接收了一部分。那些幸存的文献残片简直是妙不可言,它有一种独特的自我反省色彩,而这正是我们性格外向的银河系文明中所不具备的。这一点是最有意思的。”
  拜伦说:“您一本正经开导我那么些时间,我都开始感到您是不是把您那幽默感都忘掉了。”
  吉尔布雷特耸耸肩膀。“我这是消遣消遣,这会儿我心里真痛快。几个月来,这样的痛快还是第一次。你可知道做戏是怎么一回事吗?一天整整二十四小时故意撕烂自己的人格;不管是和朋友相聚,还是独处一室,你都得如此,这样你就绝不会因为疏忽而忘记你是在做戏;做个半瓶子醋,永无休止地让人耍弄;做个无足挂齿的小人;装得精疲力竭,颇似滑稽可笑,这样使所有认识你的人相信你胸无大志,这一切的涵义是什么你知道吗?这一切可以使你的生命安全不成问题,尽管它仅仅意味着你不过就是活着。可是,间或我还是能跟他们干一番。”
  他抬起头,语调真挚,近乎恳求地说:“你会驾驶太空船,我却不能,不奇怪吗?你谈起我有什么科学技术方面的才能,我却连一艘小小的单人太空飞艇都不会开。但是,你会,然而这么一来,你就必须得离开罗地亚星。”
  这是明白无误的恳求。但是,拜伦冷冷地皱皱眉头。“为什么?”
  吉尔布雷特继续很快地往下说:“我刚才说过,阿蒂米西亚和我谈论过你的事,并且想好了办法。你离开此地后,径直去她的房间,她在那里等你。我给你画了张图,你通过走廊时就不必去向人问路了。”他把一小张金属片塞到拜伦手里。“假如有人要来阻拦你,你就说是总督召见。你只管往前走便是。只要你不露破绽,那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别说了!”拜伦说。他再也不打算重蹈这种覆辙。琼迪驱使他来到罗地亚,从而成功地把他交到泰伦人手里。接着,不等他自己秘密前往,泰伦的专员就把他直送中央王宫,结果使他面临傀儡的花招毫无准备。不过,一切到此为止!往后,虽然他的行动有可能受到严格的限制,但是,他决计根据自己的意愿行动。对此,他是坚定不移的。
  他说:“我来这儿有要事,先生。我还不打算离开。”
  “什么!别象个傻小子似的。”这下,老吉尔布雷特可发作了。“你以为你在这里能干得成什么事吗?你以为,要是等到明天早晨太阳升起你就能活着离开王宫呀?嗨,欣里克会把泰伦人请来。二十四小时内你就要被逮捕。这会儿,他只是在等待,因为他干什么事都得花这么些时间来下决心。他是我的堂兄弟,告诉你,我了解他。”
  拜伦说:“即便如此,跟你们有何相干?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关心?”他不想任人驱遣,他再也不愿东逃西窜当别人的傀儡了。
  然而,吉尔布雷特站在那里,两眼凝视着他。“我要你带上我。我关心的是我自己。我不愿再在泰伦人下面挨日子。正因为阿蒂米西亚和我都不会开飞船,不然,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了。这也是我们性命攸关的大事。”
  拜伦感到自己的决心有点动摇了。“总督的女儿?她干吗要出走?”
  “我相信,她是我们当中最绝望的一个。对于女人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死亡。一个年轻、美貌、未婚的罗地亚星总督的千金在她行将成为年轻,美貌、已婚的妇人之际,会遇到些什么呢?何况,这年头,讨人喜欢的新郎将会是谁呢?嗨,一个泰伦帝国的朝臣,那个老色鬼。他已经埋葬过三个妻子,现在,又想要在一个姑娘的怀抱中重新点燃他青春的欲火。”
  “总督决计不会同意这样的事情!”
  “总督什么都同意。谁也不用等待他的同意。”
  拜伦想起上次见到阿蒂米西亚时她那模样。头发由前额往后梳,一直披到肩头。长发在肩头往里一弯,形成一个波浪。明洁白皙的皮肤,乌黑的眸子,殷红的嘴唇!个儿高高,年纪轻轻,脸上带着微笑!或许,整个银河系有一亿个姑娘都是这样。要是让那种念头打动是很荒唐的。
  但他还是说:“飞船准备好了?”
  吉尔布雷特一阵微笑,脸上都泛起了皱纹。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就乒乒乓乓响作一团。这既不是光电信号器的光束悄然的闪亮,也不是用指关节敲击塑料发出的柔和小声。这是金属的铿锵声,是令人生畏的武器发出的不可抗拒的雷鸣般的巨响。
  门又响过一遍。吉尔布雷特说:“你最好把门打开。”
  拜伦打开门,两个军人走进房间。前面的那个粗鲁地向吉尔布雷特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对拜伦说:“拜伦·法里尔,我奉泰伦帝国常驻专员和罗地亚星总督之命将你逮捕。”
  “我犯了什么罪?”拜伦问道。
  “重大叛国罪。”
  一种大难临头的样子顿时扭歪了吉尔布雷特的脸。他转过脸去。“欣里克这次动作神速,超乎预料地快。想不到。真有意思!”
  这个老吉尔布雷特毕竟老练,他笑微微地,满不在乎,眉毛略为上翘,似乎略带遗憾地审视着一件令人生厌的事实。
  “请跟我来。”卫兵说。拜伦发觉另一个卫兵手里提着一支神经鞭击枪。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八章 小姐的衣裙

  拜伦的喉头越来越干渴。要是双方赤手空拳,那两个卫兵原都不是他对手,他明白这一点,也急切地盼望有这样的机会,他本可给他俩一顿好瞧的。但是,他们手执神经鞭击枪,他连抬抬胳膊都会不可避免地招致他们摇晃着鞭击枪威吓他。他内心已经慑服,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吉尔布雷特却说:“让他把他的披风带去,当兵的。”
  拜伦感到愕然,他迅速地向这个矮小的吉尔布雷特望去,心里也不再那么自暴自弃。因为,他知道,他根本没有披风。
  那个武器亮在外面的卫兵把鞋跟咔嚓碰了一下,向吉尔布雷特表示遵命。他拿鞭击枪指着拜伦说:“听见大人的话啦。快去拿你的披风,快!”
  拜伦战战兢兢地慢慢后退。他退到书橱前蹲下,在椅子背后摸着他那压根儿就不存在的披风。他一边在椅子背后用手指装模作样地寻找,一边紧张地等待吉尔布雷特的行动。
  在卫兵看来,视音器只不过是个装有旋钮的古怪东西。吉尔布雷特摸着旋钮,轻轻拨弄。这对他们说来根本算不得一回事。拜伦全神贯注,紧张地盯着鞭击枪的枪口。他的心整个已让这鞭击枪占据。当然,任何其他东西他就必然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了(虽然他在看着和听着)。
  但是,还有多久呢?
  那个武装的卫兵说:“你的披风在椅子背后吗?站起来!”他不耐烦地向前跨了—步,然后又停下来。他大吃一惊,两眼眯成一条线,机警地向左边看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拜伦站直身,一猫腰向前猛扑过去。他紧紧抱住卫兵的膝盖,猛力一推,那卫兵“啪”一声沉重地摔倒在地。拜伦的大手牢牢地压住卫兵的手,并且攥住他手中握着的神经鞭击枪。
  另一个卫兵亮出他的武器,但是此刻却无济于事。他那只闲着的手在自己面前的空中胡抓乱摆。
  吉尔布雷特高声大笑起来。“你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作怪吗?法里尔。”
  “一样东西也看不见。”他咕哝着,然后又加上一句:“除了我刚抓到手的鞭击枪。”
  “好,那你走吧。他们现在没法阻拦你,因为他们的心里充满各式各种根本不存在的景象和声音。”吉尔布雷特从一堆混乱的躯体中跳出来。
  拜伦猛地抽出自己的胳膊,抡起拳头,在那家伙肋骨的下方,狠狠地给了他一下。卫兵的脸痛苦地扭歪了,身体痉挛地蜷曲起来。拜伦抽身站起,手中握着鞭击枪。“小心。”吉尔布雷特大喝一声。
  但是,拜伦已转身不及。第二个卫兵已经扑到他身上,再次把他摔倒在地。这一次的攻击是盲目的,说不清那卫兵到底认为他自己抓住了什么。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根本不知道此刻拜伦在做什么。他的呼吸就跟拉风箱似地在拜伦耳边呼啦呼啦直响,嗓子里还断断续续咕噜个没完。
  拜伦拼命想使用他那缴获来的武器,但当他意识到在那双茫然失神的眼睛里充满着某种旁人谁也看不见的恐怖时,他害怕了。
  拜伦绷直双腿,努力想挪开身上的重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他感到卫兵的鞭子三次重重地抽在他大腿上,每挨一鞭,他就痛得往后一缩。
  这时候,卫兵喉头的咕哝声转为语言,他大嚷道:“我要把你们都逮住!”在鞭击枪发射的高能粒子束的轨迹上,闪现出一道由大气电离发出的灰暗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寒光。条条寒光在空中扫过一大片,道道高能粒子束降落在拜伦的脚上。
  拜伦仿佛踩进一池沸腾的铅液。脚上似乎有一大块花岗石压在上面摇摇晃晃,又好象是让鲨鱼咬了一口。而实际上,脚上的皮肉完好无损,只是主宰痛觉的末梢神经受到了广泛和极度的刺激。即使是沸腾的铅液也决不会造成比之更难忍受的痛楚。
  拜伦痛得大声吼叫起来,直叫得嗓子嘶哑,浑身瘫软。他甚至没有想到这场混战已经结束。一切都已过去,只有胀痛在折磨着他。
  但是,尽管拜伦没意识到,卫兵的手却已经松开。几分钟后,年轻人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眨巴掉眼眶里的泪水。他发现那个卫兵背靠着墙,两手无力地空推着前面并不存在的东西,一边自己对着自己咯咯地傻笑。第一个卫兵仍旧摊手摊脚躺在那里,他神志清醒,但沉默不语。他的目光盯着某个作不规则运动的东西转来转去,身体有点微微哆嗦,嘴角吐着白沫。
  拜伦勉强站立起来,一跛一拐地挪到墙边,用鞭击枪的枪托把那个靠在墙上的卫兵砸倒在地。然后折回头,再来收拾第一个。这个同样也完全没有抵抗。他只是默默地转动着眼珠,直到完全失去知觉为止。
  拜伦重新坐下来,察看他那只受伤的脚。他把脚上的鞋袜脱下来,看到脚上的皮肤根本就没破,他楞住了。他搓揉着那只脚,阵阵灼痛使得他哼哼唧唧。他抬头看看吉尔布雷特。吉尔布雷特已经把视音器放下,正用手背擦着干瘪的脸颊。
  “谢谢,”拜伦说:“你的乐器帮了我的忙。”
  吉尔布雷特耸耸肩。他说:“一会儿,会有更多的人到这里来。你到阿蒂米西亚房里去。去吧!快!”
  拜伦理解他的这种敏感。他套上袜子,把鞋夹在腋下。他已经弄到一支鞭击枪。这会儿他又把第二个卫兵的那支枪也解了下来,胡乱塞到腰带里。
  在门口,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转身问道:“你让他们看见了些什么?先生?”
  “我不知道。这个无法控制。我只是把我能给他们的力量全部给了他们,余下的事全都取决于他们自己的心理变幻。请你不要再站在那里空谈。你带好到阿蒂米西亚房里去的地图了吗?”
  拜伦点点头,顺着走廊走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但他走不快,因为一想到要走快,他的脚就跛得厉害。
  他看看他的表,这才记起,他的表不知怎么一直没有根据罗地亚当地的计时方法调整过来。手表还是按他在飞船上时所用的星际标准时间走着。星际标准时间以一百分钟为一小时,一千小时为一天。这样一来,在冷冰冰的金属表面上,那闪烁着淡红光芒的数字876,如今是毫无意义了。
  不过,夜一定很深了,或者说,至少已经进入这颗行星的睡眠周期(假如两者不尽相同的话)。要不然的话,大厅里决不会如此空荡荡,墙上焕发磷光的浅浮雕也不会无人照管。他走过时,无意触到了一块,那是一幅记叙加冕典礼景物的浮雕。他发现,这浮雕竟是一幅平面图案。可是,它给人的感觉却完全象从墙上凸出来似的。
  如果此刻他停下来仔细观察那浮雕的艺术效果,哪怕是一会儿,一定会出乱子。想到这一点,他加快了脚步。
  走廊的空寂使他觉得,那正是罗地亚星没落的又一征兆。由于他已经成为叛逆者,所以,如今他对所有这一类没落的征兆越来越敏感。作为一个独立的权力中心,王宫里本来应该一直有哨兵和巡夜人的。
  他查看了一下吉尔布雷特粗制的地图。然后向右拐,折上一条宽阔的弧形坡道。这里也许曾经是加冕典礼经过的地方,可是现在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倚在找到的那扇门上,按了按光电信号器。门先是打开一条缝,接着便敞开了。
  “请进,年轻人。”
  那门里传出阿蒂米西亚的声音。拜伦侧身闪入,门在他身后急速而无声地关上。他瞧着那姑娘,一言不发。他的衬衣齐肩撕破,因而一个袖子挂在那里来回晃动。衣服上污垢遍布,脸上伤痕累累。想到这些,他感到沮丧。他记起,鞋还在腋下夹着。他把鞋扔到地上,费了很大劲才把脚塞到鞋里。
  于是他说:“可以坐下吗?”
  他坐到椅子上,阿蒂米西亚跟过去,站在他面前,脸上略带几分忧愁。“怎么回事?你的脚怎么啦?”
  “受了点伤,”他简短地答道。“你打算要走?”
  她喜形于色地说:“那你带我们走吗?”
  可是,拜伦并不怎么兴高采烈。他的脚上还是感到阵阵刺痛,他把脚搁起来摇晃着,说:“听着,把我带到外面的飞船上去,我要离开这个倒霉的行星。如果你们要跟我走,那我就带上你们。”
  她皱皱眉。“你似乎不太高兴,打架了?”
  “是的,打架了。是跟你父亲的卫兵打的。他们想要以叛国罪逮捕我。你看,这就是给我的庇护权。”
  “哦!我很遗憾。”
  “我也很遗憾。难怪这么几个泰伦人就能称王称霸于五十余个星球。是我们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你父亲那一类人为保住权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会忘却一个普通绅士所应尽的基本职责——哦,那算不得什么!”
  “我说过我很遗憾,牧场主老爷。”她以一种不屑的口吻称呼他的头衔。“请不要把你自己打扮成我父亲的审判官。你并不了解全部事实真相。”
  “我没有兴趣讨论这个问题。趁你父亲更多的宝贝卫兵还没来到之前赶快走。唉,我无意伤你的心。好了,不说了。”拜伦的乖戾一笔勾销了他的全部歉意。但是,该死的,他以前可从来没有挨过神经鞭击枪的高能粒子束,挨这种粒子束的揍,滋味可真不是好受的。何况,天哪,他们还欠着他的庇护权。至少欠了这么些。
  阿蒂米西亚感到愤愤然。当然,她并不生父亲的气,而是生这个楞头儿青的气。他如此年轻,事实上,简直就是个孩子。要是没搞错的话,她断定:他绝不比她本人大多少。
  通话机响了,她厉声说道:“请等一会儿,我们就走。”
  通话机里传来吉尔布雷特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阿塔吗?你那里太平吗?”
  “他在这里。”她也压低声音答道。
  “那好。你别作声,听我讲。不要离开你的房间。把他留在你那里。宫里就要开始搜查。没有办法阻止这次搜查。我要动动别的脑筋,不过,在此期间,务必不要轻举妄动。”他不等回话,就挂断通话机。
  “如此而已。”拜伦说。刚才的对话他也都听到了。“我是呆在这里给你惹事生非呢?还是出去自首呢?我想:在罗地亚星上,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没有理由可以指望得到庇护权。”
  她火冒三丈地瞪着他,但还是强压怒火,低声喊道:“哦,住嘴!你这个好斗的笨蛋。”
  他们怒目而视,互不相让。拜伦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也在设法帮她的忙。她没有资格侮辱他。
  她说了声“对不起”。把脸转了过去。
  “没什么,”他冷冷地言不由衷地说:“你有权利这样说话。”
  “不许再提你那套有关我父亲的高论。你哪里知道当总督的难处。不管你怎么想,他是在为他的人民谋利益。”
  “那当然。为了他的人民他才不得不把我出卖给泰伦人,那显然顺理成章。”
  “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他得让他们看到他的忠心耿耿。否则,他们就会把他废黜,而由他们自己直接统治罗地亚星。难道说,那样更好些吗?”
  “要是一个贵族连庇护权都无法求得……”
  “嗨,你只知道考虑自己。你的错就错在这里。”
  “我以为,不想去死,至少不想莫名其妙地去死,总不能算一种特别的自私吧。我死之前,得同他们干几仗。我的父亲同他们干过。”他知道自己开始夸夸其谈了。但是,那是她促使他这么做的。
  她说:“你父亲这样干有什么好处呢?”
  “我想,没一点好处。他遭了毒手。”
  阿蒂米西亚感到很不高兴。“我一直在说我很遗憾,我很遗憾。此刻,我从心底里感到很遗憾。我烦透了。”随后,她自我辩解地说:“你知道。”
  “那好吧,让我们一切从头开始。”他努力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他脚上的感觉现在好些了。
  为使气氛缓和些,她说:“你倒并不真的叫人讨厌。”
  拜伦觉得自己拙嘴笨舌,无言以对。“哦,那……”
  接着,他没往下说。阿蒂米西亚的手一下掩住自己的嘴。两人的头蓦地朝门那边转过去。
  门外走廊的半弹性塑料地板上,突然响起由许多双脚踩着整齐的步伐发出的柔和的脚步声,大部分脚步声渐渐远去。但是,一下轻轻的,训练有素的后跟碰击声从门外传来,接着,夜间信号器嘟嘟地响起。
  吉尔布雷特必须迅速地干。首先他得把视音器藏妥。他还是第一次想到要有个较好的收藏视音器的地方。该死的欣里克这次决心下得这么快,连天亮都等不及。他必须得快溜。时不我待,说不定,再也不会有别的机会。
  于是,他召来卫队长。对于两个失去知觉的卫兵和一个逃之夭夭的罪犯,他无法推说一无所知。
  卫队长铁板着脸。他把两个不省人事的卫兵弄出去,然后对着吉尔布雷特。
  “我的老爷。从您的话里我还不十分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就你看到的这些。”吉尔布雷特说。“他们来抓人,年轻人拒捕。他跑了,天晓得他跑到哪儿去了。”
  “要不了多大工夫,我的老爷。”卫队长说:“今晚宫里有要人驾到。因此,卫兵不分昼夜地警卫。他跑不了,我们将从内部把网紧。但是,他是怎么跑掉呢?我的士兵携带着武器,而他却是赤手空拳。”
  “他来势凶猛,简直跟猛虎下山一般。他就是从这椅上扑出去的。那时我正躲在椅子背后。”
  “我的老爷,您没有想到在与这个受控告的叛国分子的搏斗中助我的士兵一臂之力,我很遗憾。”
  吉尔布雷特蔑视地看着他。“多有意思,队长先生。如果你那些在数量和武器两方面都占了优势的士兵,居然还要我来帮忙,那我看,你该给自己另外招募些新兵了。”
  “那好吧:我们要搜遍王宫,把他找出来,看看他能不能故技重演。”
  “我陪你一起去,队长先生。”
  这回卫队长反觉惊疑了。他说:“我劝您还是不去的好。我的老爷,要知道,说不定会有危险。”
  从来没人对一位欣里亚德家族的成员这样讲话。吉尔布雷特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只是微微一笑,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我知道。”他说:“但是,有时候我觉得就是危险也挺有意思。”
  卫队集合用去五分钟。吉尔布雷特趁独自一人在屋里这功夫,和阿蒂米西亚通了话。
  小小的夜间信号器“嘟”地一响,拜伦和阿蒂米西亚都惊得跟泥人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信号器又响了一遍,接着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还夹杂着吉尔布雷特的说话声。
  “还是让我试试吧,队长先生。”那声音说。然后,他提高嗓门叫起来。“阿蒂米西亚!”
  拜伦觉得大石落地,咧着嘴笑了。他向前迈了一步,但是,姑娘却突然用手捂住他的嘴。她向外喊道:“稍等一会儿,吉尔叔叔。”一边拼命指着墙。
  拜伦只是楞眼看着。墙上什么也没有。阿蒂米西亚做了个鬼脸,从他身边快步走过。她的手一放到墙上,墙的一部分便无声无息地滑向一边,露出一间梳妆室。她用嘴唇示意让拜伦“进去!”同时,她的双手摸索着右肩上的装饰别针。她的礼服有一道纵向的接缝。接缝受力场作用紧紧密合,几乎看不出来。放开别针,小小的力场消失,接缝随着敞开。于是,她把礼服脱下。
  通过刚才还是墙壁的地方,拜伦回过头。墙壁合拢时,他恰好看到她将一件白色毛皮衬衣匆匆披在肩头。那件猩红色的礼服缩作一团扔在椅子上。
  他朝周围看看,揣度他们会不会搜阿蒂米西亚的房间。要是真的搜查起来,他就会处于完全孤立无援的地位。除去刚才进来的那条路之外,没有其他路可以出这梳妆室。而梳妆室里也没有更加幽蔽的藏身之处。
  一面墙上挂着一排睡衣。睡衣前面的空气中发出极其微弱的闪光。他的手穿过闪光毫无困难,只是在闪光经过他手腕的地方才稍微有一点刺痛的感觉。不过,微弱的闪光需要挡除的只是灰尘,以使闪光后面的空间保持净洁无菌。
  他也许可以躲在女人的衣裙背后。现在他也正是这样做的。他曾狠狠揍倒了两个卫兵,并在吉尔布雷特的帮助下来到这里。不过,既然来到这里,他就只能委曲求全,藏身于女人的衣裙背后。确切地说,事实上是一位小姐的衣裙背后。
  与这种心情不合拍的是,他后悔在身后的房门关上之前,没能早点转过身来。她长得风姿绰约,的确不同凡响。回想刚才那一会儿,他象个孩子似的发脾气,闹别扭,简直可笑得很。自然,她是不会去责备她父亲的过错的。
  现在,他只能两眼直对空墙,坐在那里等待。坐等房间里响起脚步声;坐等墙壁重新拉开;坐等鞭击枪的枪口再次对准他,这一次不会再有视音器帮忙了。
  他两手各握一支神经鞭击枪等待着。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九章 太上皇的裤子

  “怎么回事?”阿蒂米西亚不必佯作不安,她是在对同卫队长一起站在门口的吉尔布雷特说话。他们身后有五、六个穿制服的士兵郑重其事地踱来踱去。于是,她机敏地问道:“我父亲怎么啦?”
  “不,不。”吉尔布雷特安慰她说:“与你毫无干系。你已睡了吗?”
  “刚刚要睡。”她回答道:“侍女们去处理她们自己的事已经有好几个钟头。除去我自己,没人帮我应门,你们差点没把我吓死。”
  她突然一转身,十分生硬地对卫队长说:“找我有事吗?队长先生,请快说吧。现在不比白天,可不是恭聆教益的时候。”
  不等那位张口,吉尔布雷特就抢先说:“有件事有意思极了,阿塔。你知道,那个名字叫什么来着的年轻人一下逃跑了,路上还打破了两个卫兵的头。我们不能那么便宜了他。现在我们正用一个排的兵力追捕这个逃犯。我也亲自紧追到此,我的热忱和勇气受到我们这位好队长的赞赏。”
  阿蒂米西亚装得竟象完全迷糊了似的。
  卫队长暗骂了声该死,他的嘴唇几乎动都没动。接着,他说:“请原谅,我的老爷,您圈子兜得太大了。我们把事情给耽搁了怎么行。小姐,那个自称是已故怀德莫斯牧场主儿子的人已经由于叛国罪被捕。但他设法跑了,现在不知去向。为了把他追捕归案,我们不得不对王宫所有的房间逐一进行搜查。”
  阿蒂米西亚后退几步,板着脸问道:“也要搜我的房间?”
  “要是小姐您允许的话。”
  “啊,可我不答应。要是有什么陌生男人在我房里,我肯定不会不知道。暗示晚上这种时候会同这样一个男人,或者说同任何男人在一起是极其下流的。请你对我放尊重些,队长先生。”
  这一招很起作用。卫队长只得点头哈腰忙不迭地说:“鄙人决无此意,小姐。这么晚来打扰您,请您多多包涵。当然,您说您没见过逃犯,这就够了。既然如此,我们有必要落实一下您的安全问题。因为他是个危险分子。”
  “不过,可以肯定,他不会危险到连你和你的卫兵都对付不了的地步。”
  吉尔布雷特的男高音又插进来说:“卫队长先生,得了,得了。你同我侄女彬彬有礼地交换意见这工夫,已经够我们的人把军械库翻个个儿了。我看这么办:你在阿蒂米西亚门口放个卫兵,这样,她再睡时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了。除非,亲爱的。”——他对阿蒂米西亚迅速晃动了一下手指——“你想加入我们的队伍。”
  “多谢了。我还是愿意锁上门,躺在床上,好好想想是怎么回事呢。”她冷冷地说。
  “挑个大个子。”吉尔布雷特大声说:“我说,就那个吧。阿蒂米西亚,你看我们的卫兵制服多漂亮,只要一看这身制服,你就能认出那是我们的卫兵。”
  “我的老爷。”队长不耐烦地说。“没时间了,您把事情给耽搁了。”
  他一招手,一个卫兵走出队列,隔着正在关上的门给阿蒂米西亚敬了个礼,然后又对卫队长敬了个礼。整齐的脚步声分两路渐渐远去。
  阿蒂米西亚等了等,然后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一条一两英寸的缝隙。卫兵叉开两腿,笔挺地站在那里,右手拿着武器,左手搭在警报按钮上。他就是吉尔布雷特点名要的那个大个子卫兵。他的个子和怀德莫斯的拜伦一般高,只是肩膀没有拜伦那么宽。
  此刻她觉得,拜伦虽然年轻,有些观点也因此而相当没道理,但他至少身材魁梧。肌肉发达,这一点很用得着,她刚才对他恶声恶气真不聪明。何况,他长得也挺讨人喜欢。她把门关上,朝梳妆室走去。
  拜伦紧张地看着门重新打开,他屏息静气,连手都僵硬了。
  阿蒂米西亚瞪眼看着他的鞭击枪,说:“小心!”
  他舒了口气,两支鞭击枪一个口袋塞一支。鞭击枪塞在口袋里实在不舒服,可他又没合适的枪套。他说:“万一有人找来,我就用这个。”
  “出来吧。说话小点声。”
  她仍旧穿着那身睡衣。睡衣是用一种拜伦从没见过的滑爽料子缝制,并饰有一簇簇的银色绒毛。料子本身所具有的微弱静态引力使睡衣紧贴在她身上。这样一来,那些纽扣、搭襻、绳带以及门襟之类就统统用不着了。因此,穿上这件睡衣,阿蒂米西亚的肌肤只不过略为模糊一点而已。
  拜伦觉得自己耳朵发烧,他很喜欢自己的这种感觉。
  阿蒂米西亚等了会儿,然后,伸出食指划了个小圈,示意他转身回避,并说:“您不介意吧?”
  拜伦抬头看着她的脸。“什么?哦,对不起。”
  他背转身对着她,而注意力却依旧无法从更换外衣的窸窣声移开,他并没想到要去考虑一下,为什么她不去梳妆室,或者,在开门之前就把外衣换好。这是女性心灵深处的奥秘,这种未曾入世的女性心理是永远无法揣摩的。
  他再回过身来时,见她一身黑色打扮,两件一套的衣服不过膝盖。这身穿着与其说是打算参加舞会,还不如说,是准备外出,这使她显得更加丰满圆润。
  拜伦不由问道:“我们就走?”
  她摇了摇头。“我得先把你自己的事办妥,你需要给自己换一身衣服。到门的那一边去,我去把卫兵叫进来。”
  “什么卫兵?”
  她微微一笑。“按照吉尔叔叔的提议,他们在门口留了个卫兵。”
  通向走廊的门沿着滑槽平稳地移动了一两英寸。卫兵还在那里站着,直挺挺一动不动。
  “卫兵,”她悄声说道:“进来。快。”
  一个普通士兵对罗地亚星总督的女儿的服从是不应该有任何迟疑的。他走进徐徐打开的房门,尊敬地说了声“听候您的吩咐,小……”紧接着,他只觉肩头的分量从天而降,犹如泰山压顶,压弯了他的双膝。同时,他感到喉头被一只手臂死命扼住,甚至连粗气都未及出一声,就已经说不出话来。
  阿蒂米西亚赶紧关上门,她看着眼前这个惊心动魄的搏斗场面,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晕过去。欣里亚德王朝的宫廷生活平和得近乎死气沉沉,她从来没见过象这样脸涨得血红的男人。由于窒息,他张大着的嘴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她转过脸去。
  拜伦咬牙切齿收紧他臂弯的筋骨,扼住卫兵的喉咙,卫兵的手渐渐失去力量,他徒劳地扒拉了几下拜伦的手臂,同时,两脚乱踢乱蹬,拜伦毫不松手地把他从地板上拎起来。
  于是,卫兵的双手垂到身体的两侧,两腿漠然下垂,胸脯徒然地剧烈抽动,然后逐渐沉寂下来。拜伦把他轻轻地放到地上。卫兵四脚朝天瘫软地窝在那里,好象一只空袋子。
  “他死了?”阿蒂米西亚惊慌失措地低声问道。
  “还难说”,拜伦答道。“象这样扼死一个人一般得用四、五分钟。不过,他暂时醒不来。你有东西把他捆起来吗?”
  她摇摇头,此刻,她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拜伦说:“你得去找双‘赛莱特’袜来,这种袜子很顶用。”他已经把卫兵的武器和外衣都剥了下来。“我想去洗个澡,说实在,我也必须去洗一下了。”
  使用阿蒂米西亚浴室里的洗涤剂喷雾装置洗澡真算得上是一种享受,虽然它使拜伦有点过于香气扑鼻。不过,他想,只要一到户外,香气就会散发到空气中去。这种沐浴,只消从一种细微的悬浮液滴中穿过一下就得了。细微的液滴借助于暖空气流有力地喷射到他身上。他从悬浮液滴中跨出来时既清洁又干燥,所以不需要专门的干燥室。在怀德莫斯,或者,在地球上都没有这种洗澡装置。
  卫兵的军服有点紧,那顶颇有几分丑陋的圆锥形军帽,套在拜伦宽阔的额头上,那样子使他并不喜欢。他带着几分不满的神气瞪着自己在镜子里的身影。“你看我象什么?”
  “很象个士兵。”她说。
  他说:“这支鞭击枪得由你带上,我一人没法用三支枪。”
  她用两个手指夹了一支。扔进她的手提包,手提包靠另一种微力挂在她的宽腰带上,这样,她的两手就空出来了。
  “我们最好现在就走。要是碰到什么人,你别开口,由我来对付。你的口音不对。何况,有我在的场合,除非直接对你发话,否则,不管怎样,你开口都是不礼貌的。记住!你是个普通的士兵。”
  地板上躺着的卫兵开始有点挣扎,并且还转了转眼珠。他的腕关节和踝关节被他们用袜子结结实实捆在腰背上。那双赛莱特袜比等量的钢丝的抗拉强度都高。他的舌头想把塞到嘴里的东西推出去,结果也是徒劳。
  他已经被推到一边。这样,走到门那里就不用再跨过他。
  “这里走。”阿蒂米西亚小声说。
  他们刚拐过第一个弯,背后就响起了脚步声,接着,一只手轻轻地搭到拜伦肩上。
  拜伦闪到一边,转过身,一手抓住那人的胳膊,另一只手一把握住鞭击枪。然而,来人原来是吉尔布雷特,他说:“别紧张,当兵的!”
  拜伦松开抓紧的手。吉尔布雷特揉揉胳膊。“我一直在等你,可你不能因此而把我的老骨头折断,让我好好欣赏欣赏,法里尔。你的衣服就象裹在身上一样,不过,还不错——真不错。你这身打扮不会有人朝你多看一眼。这就是军装的好处。人们总是习以为常地认为:穿着军服的人无疑就是个当兵的,决不会是别的。”
  “吉尔叔叔,”阿蒂米西亚着急地悄声说:“少说两句吧。其他的卫兵上哪儿去了?”
  “所有的人都不爱说话。”他怏怏地说:“其余的卫兵爬他们的塔楼去了。他们认定我们的朋友决不会呆在比塔楼更低的地方,因此,他们只留几个人看守主要出口和坡道,并且实施了全球戒严体制。不过,我们仍然可以通行无阻。”
  “先生,他们不会想起你吧?”
  “我?哈。卫队长看见我走开,真有求之不得的高兴,他恨不得要给我磕头呢。我担保,他们不会来找我。”
  他们一直在嘁嘁喳喳地悄声说话,而现在,甚至连这种声音也听不见了。坡道尽头站着一个卫兵,通向野外的两扇硕大无比的雕花宫门两侧站着另外两个卫兵。
  吉尔布雷特大声招呼说:“当兵的。逃犯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我的老爷。”离得最近的那个卫兵答应着。他把两脚后跟一碰行了个礼。
  “那你们得把眼睛睁大些啊。”说着,他们经过卫兵身边,走出宫门。一个站在门口的卫兵,在他们离去时小心地关闭了宫门那一部分的警报装置。
  宫外正是夜晚时分,明净的夜空繁星闪烁,一大块边缘参差不齐的暗星云抹去了地平线附近的点点星光。中央王宫在他们身后变成黑糊糊一片,王宫起降场就在不到半英里外的地方。
  但是,在寂静的道路上走了五分钟之后,吉尔布雷特显得不安起来。
  “不对头。”他说。
  阿蒂米西亚说:“吉尔叔叔,你没忘记把飞船准备了吧?”
  “当然没忘记。”他以几乎最严厉的低声悄语口吻抢白她道。“但是,起降场的塔楼为什么灯火通明?它应该是暗的。”
  他指着树林那边的座座塔楼,那些塔楼就象一个放射着白色光芒的蜂窝。一般情况下,这表明起降场有事;有飞船起飞升空或从太空抵达。
  吉尔布雷特喃喃地说:“今天晚上计划中没有任何事。那是确凿无疑的。”
  他们看到答案就在远处,或者更确切地说,吉尔布雷特看到了。他突然止步不前,伸开双臂挡住他们俩。
  “这下完了。”他一边说,一边几乎有点神经质地咯咯傻笑起来。“欣里克这下可真把事情搞成一团糟了,这个白痴。他们来了!这帮泰伦人!你们不明白吗?那是阿拉塔普的专用装甲巡航飞舰。”
  拜伦看到了,这艘装甲飞舰在光照下微微闪光,在其余那些普普通通的飞船中显得鹤立鸡群。它与罗地亚星的飞船相比表面更光滑,外形更瘦削,行动也更灵巧。
  吉尔布雷特说:“卫队长说过今天要接待一个要人,我没放在心上。现在好,一切都完了。我们没法跟泰伦人斗。”
  拜伦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截住吉尔布雷特的话头,说:“为什么不能跟泰伦人斗?”他狠狠地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揍他们?他们不可能怀疑会出事情,况且我们手里有武器。我们去把专员本人的飞船夺过来,这无异于剥掉他的裤子,叫他动弹不得。”
  他向前走去,走出较为隐蔽的树林,跨进开阔的旷野。另外两个跟在他后面。他们没有必要躲起来。因为他们是两个王族成员和一个护送卫兵。
  不过,他们现在是在与泰伦人斗争。
  泰伦星的西莫克·阿拉塔普若干年前第一次见到罗地亚星时,王宫庭园曾经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而现在,剩下的只是曾留给他深刻印象的躯壳。其内部只不过是些陈腐的遗迹。两代人以前,罗地亚星的立法会议在这个地方开会,大多数行政机关也座落在那里,中央王宫曾经是十来个星球的施政中心。
  如今,立法会议(因为可汗从不干涉地方立法,所以它仍然存在着)每年开一次会,以便批准过去十二个月里的行政命令。最高行政会议名义上还是连续开会,但参加行政会议的十个人,十个星期中有九个星期都待在他们自己的庄园里。各种各样的行政机构还在发挥作用,因为不论是罗地亚星总督还是可汗执掌大权,都还是少不了它们。不过,现在这些机关散布在整个行星上;它们对于总督的依赖已经很少,而更多地听命于新来的主子——泰伦人。
  这一切,给王宫留下一种与它在昔日石器时代、青铜器、铁器时代一直具有的那种威严肃穆完全一模一样的气氛。王宫里住着总督一家,不多的几个侍从,以及寥寥无几的本星球卫兵。
  阿拉塔普在这种躯壳之中感到不自在,也不愉快。天色已晚,他很累。他的眼睛灼痛,痛得他极想把无形眼镜摘下。而所有不快中,最主要的是他感到失望。
  他们居然没有行动方案!他间或瞥一眼他的副官,少校此时正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听着总督讲话。至于阿拉塔普,他对总督的话并无多大兴趣。
  “怀德莫斯牧场主的儿子!真的吗?”他会心不在焉地说上这么一句。然后再说:“你就这样逮捕了他?好极了!”
  但由于讲话杂乱无章,这对他说来就没有多大意思。阿拉塔普有条不紊的脑子无法接受这种未经整理而把各种孤立的事实牵强附会地扯在一起的想法。
  怀德莫斯牧场主是个叛国分子,怀德莫斯牧场主的儿子企图与罗地亚星的总督接头。他起初企图秘密前往,这一着失败后,他变得如此迫不及待,于是编造一个所谓暗杀阴谋的荒诞故事,企图公开达到这一目的。可以肯定,这一定是某个行动方案的开始。
  现在这一方案又一次落空,欣里克卑鄙地把这个小家伙匆匆地抛出来,看上他好象连晚上也熬不过去。可是,那样做只能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否则,阿拉塔普也许至今还不知道全部事实真相。
  他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欣里克身上,欣里克正在反复述说着事情的经过。阿拉塔普突然感到一阵由怜悯而引起的刺痛,这个人竟然变得如此怯懦,连泰伦人自己都逐渐对他感到不耐烦了。不过,也只能这样,唯有诚惶诚恐才能确保绝对忠诚。
  怀德莫斯并没有怯懦,他不顾自身利益同维护泰伦人统治具有休戚与共的关系这一事实,起来造了反。而欣里克却是怯懦的,他坐在那里,拼命想博得某种赞许,说话都语无伦次了。阿拉塔普知道,少校会无所表示的,这个人毫无想象力。他叹了口气,但愿他自己也没有这种想象力就好了。因此,他用带点鼓励的口吻说:“对极了。我很欣赏你的当机立断,和你为可汗效劳的热忱。可以肯定,可汗陛下一定会知道这一切。”
  欣里克豁然开朗,显然是安心了。
  阿拉塔普说:“那好吧,把他带上来,让我们来听听我们好斗的小公鸡能说些什么。”他好不容易才没打哈欠。其实,他对“小公鸡”将说些什么,一丝一毫都不感兴趣。
  但是,正当欣里克要按铃传卫队长前来时,这样做已没有任何必要。因为,卫队长未经通报已经站在门口。
  “阁下。”他喊了一声,不等得到允诺就径直跨进门来。
  欣里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他的手离电铃尚有数英寸。他似乎在寻思着,是不是他的意志不知怎么一来,产生了足够的力量,代替了他的行动。
  他不解地问道:“怎么回事,卫队长?”
  卫队长说:“阁下,罪犯潜逃了。”
  阿拉塔普顿觉倦意消退,这是怎么回事?“说具体些,卫队长!”他命令道,一边在椅子里直起身子。
  卫队长直截了当地把事简单报告了一遍,最后他说:“阁下,请颁布全球戒严令,他们逃走还只不过几分钟。”
  “对,要千方百计,”欣里克结结巴巴地说:“要千方百计,全球戒严,对了。应该实行全球戒严。快!赶快!专员,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卫队长,动员所有的人参加追捕工作。专员,这事要进行调查,如果有必要的话,所有卫队人员都可以开除!开除!开除!”
  他近乎歇斯底里地重复着这个词。而卫队长还是站在那里没动。显然,他还有话要说。
  阿拉塔普说:“你还等着干吗?”
  “我可以和阁下单独谈几句吗?”卫队长出其不意地说。
  欣里克胆怯地向无动于衷、泰然自若的专员飞快看了一眼。接着,他脸上露出几分愠怒说:“没有不可知道的秘密,他们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是我们的……”
  “你要说什么就说吧,卫队长。”阿拉塔普轻轻打断他的话头。
  卫队长把鞋跟使劲碰了一下,说:“既然我奉命说出来,那么,我遗憾地禀告阁下,阿蒂米西亚小姐和吉尔布雷特老爷也随罪犯一起外逃。”
  “他胆敢绑架他们?”欣里克起身。“难道我的卫兵竟能容许他绑架?”
  “他们不是被绑,阁下。他们是自愿随他一起逃跑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阿拉塔普兴奋起来。他已经全然没有睡意。现在看来,这毕竟是一个行动方案,而且是一个比他料想中更加巧妙的方案。
  卫队长说:“我们有被他们打倒和无意中放他们逃走的卫兵作证。”他犹豫了一下,恶狠狠地接着说:“我在阿蒂米西亚小姐的闺房前拜见她时,她对我说她已经要睡了。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在对我说这些话时,面部表情完全是装出来的。等我返回去,已经太晚了。这件事没办好,我应该受到责罚。过了今天晚上,我将请求阁下接受我的辞呈。但是,我是否仍能得到阁下允许去拉响全球戒严警报?没有您的允许,我不敢惊动王族成员。”
  然而,这时,欣里克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只是茫然若失地凝视着他。
  阿拉塔普说:“卫队长,你最好还是去照看一下总督的身体。我倒是建议你去把他的医生叫来。”
  “全球戒严警报呢?”卫队长重复说。
  “用不着全球戒严,”阿拉塔普说:“你懂我的意思吗?不用全球戒严!也不会再抓到逃犯!这事就此结束了!叫你的士兵回到他们自己的营房里照常执行任务,注意照看好你们的总督。走吧,少校。”
  他们一离开规模宏大的中央王宫,泰伦少校就紧张地说起话来。
  “阿拉塔普,”他说:“我想您一定知道你在干什么。正是基于这种推想,所以我在那里一直闭口不言。”
  “谢谢,少校先生!”阿拉塔普很喜欢绿色植物遍布的行星上的夜晚空气。泰伦星自有它更美的一面,但那是一种岩石与山巅构成的恐怖美。那里一片干涸,一片干涸!
  他又说:“你不要抓欣里克,安德鲁斯少校,他在您的手里会衰弱下去直至最后彻底崩溃。他对我们有用。不过,如果要他维持现状,那就需要一些小小的治疗。”
  少校并不理会这话。“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为什么不全球戒严呢?您不想逮住他们?”
  “您想吗?”阿拉塔普站住脚。“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安德鲁斯。小径旁边是一条长靠背椅,脚下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还有什么比这更美,更能避开监听微波速的地方呢?您为什么要抓年轻人呢?少校先生。”
  “为什么一切叛国分子和阴谋家我都要抓?”
  “是啊,要是您只抓了几个小卒子,而丝毫不触及毒瘤的根源,那又何必?一个不明事理的小家伙,一个傻姑娘,一个老态龙钟的白痴?”
  附近的人工瀑布飞溅点点水星。瀑布虽小,却也不失为一种点缀。现在,对阿拉塔普说来,这瀑布简直叫人惊叹。想象一下吧,那清清的流水,涓涓而出,漫无目的地倾注在岩石和大地上,四散流失。对于这种情况,除去有点愤愤然外,他从来不让自己过于激动。
  “象这样,”少校说:“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我们已经了解到一个行动方案。年轻人初来时,我们把他跟欣里克联系起来,那一来,就把我们搅糊涂了,因为欣里克是——很那个的。不过,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我们知道,和欣里克根本无关;把注意力集中在欣里克身上是弄错了方向。欣里克是个幌子,他要找的是欣里克的女儿和堂兄弟,这就更能说明问题。”
  “为什么他不马上叫我们?而要一直等到半夜三更。”
  “因为,谁先找上门,他便做谁的工具。我敢肯定,是吉尔布雷特出的主意,安排这次深夜会面以表示他的极大热忱。”
  “您的意思是我们被叫到这里是有目的的罗?是叫我们来证明他们是逃跑的吗?”
  “不,不是那回事。您好好想想,这些人想到哪里去呢?”
  少校耸耸肩膀。“罗地亚星地方大得很。”
  “是的,要是这事仅仅涉及年轻的法里尔一个人,也许是这样。但是,在罗地亚星,两个王族成员走到哪里能不叫人认出来呢?特别是那个姑娘。”
  “那么说,他们得离开这个星球?对,我同意你的看法。”
  “那么,他们从哪里走呢?他们步行十五分钟就可走到王宫起降场。现在您总该看出来,把我们弄到这里来是什么用意了吗?”
  少校说:“打我们的飞船的主意?”
  “当然罗。有一艘泰伦人的飞船对他们说来是最理想不过的了。否则的话,他们得从货运飞船中进行选择。法里尔在地球上受过教育,我断定,他会开巡航飞舰。”
  “这里有一点很成问题。我们为什么允许贵族把他们的儿子送到四面八方去呢?一个老百姓为什么要了解超出满足他在本地经商所需要的旅行知识呢?是我们自己造就了反对我们的斗士。”
  “然而,”阿拉塔普客气而冷淡地说:“此刻,法里尔已经留学完毕,我们还是客观一点对待这个问题吧,用不着大动肝火。事实还使我可以肯定,他们已经劫持了我们的巡航飞舰。”
  “我不信。”
  “您戴着手表式步话机,要是可以,您跟飞船联络一下。”
  少校试了试,联系不上。
  阿拉塔普说:“跟起降场的导航塔楼联系联系看。”
  少校按阿拉塔普说的试了试,微型受话器里传来轻轻的带点焦虑不安的声音:“可是,阁下,我不明白——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您的驾驶员十分钟之前飞走了。”
  阿拉塔普微微一笑。“看见了吧?只要弄清他们的行动方案,就能见微知著,料事如神。现在您明白我的推理了吧?”
  少校明白了。他在大腿上猛拍一掌,嘿地一笑。“当然啦!”他说。
  “哼,”阿拉塔普说:“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他们已经毁了他们自己。要是他们在起降场能看中最笨重粗陋的罗地亚货运飞船,那他们差不多肯定是逃成功了,而我呢——成语怎么说来着?——我说不定今晚上会让他们剥掉裤子,当众出丑。而现在,你看看,我的裤子穿得好好的,什么东西也救不了他们的命。当我想到要把他们抓回来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强调那句话——“我就会把其余的阴谋分子也统统抓到手。”
  他长吁一口气,觉得睡意再次袭来。“好吧,我们已经很走运。现在不用慌忙。向大本营呼叫,让他们再派一艘飞船到我们这儿来。”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章 也许有可能

  拜伦·法里尔原先在地球上受的宇航训练多半是学院式的。大学里没有空间工程各个方面的课程,虽然用了半个学期的时间学习超原子发动机的理论,但是真的到了在太空实际驾驶飞船的阶段,这些课程所能提供的帮助就少得可怜。最佳、最熟练的驾驶员都是在太空中而不是在课堂里学成这门技术的。
  他设法使飞船飞了起来,一切还算顺利,没有发生故障。不过这与其说是有心,还不如说是侥幸。“无情号”驾驶起来得心应手,操作系统的反应比他原先想象的还要灵活。他在地球上曾经开过几艘飞船飞到太空中去,又飞回那个行星。但那都是些老式的四平八稳的东西,留下来是给学生们练习用的。那些飞船轻飘飘,慢悠悠,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起飞时得费好大一把死劲,它们才慢慢地盘旋上升,穿越大气层,进入太空。
  而在这一方面,“无情号”起飞不费吹灰之力,它向上一蹦,嗖地一下穿过大气,弄得拜伦从坐椅上向后摔出去,几乎跌个肩膀脱臼。阿蒂米西亚和吉尔布雷特因为缺乏经验,所以特别小心谨慎,他们把自己用保险带捆起来,结果还是被软保险带擦伤了皮。俘虏来的泰伦人紧紧地靠着舱壁,使劲扯弄捆住他手脚的东西,嘴里反反复复地骂骂咧咧。
  拜伦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把泰伦人踢得沉默不语。他抓住舱壁上的扶手,一下一下克服着加速度,回到自己的坐椅上。向前喷射的气流使飞船微微颤抖了一下,加速度下降到人们可以承受的程度上。
  这时,他们已经到达罗地亚星大气的上部。天空呈现一派深紫色;飞船的壳体因与空气摩擦而发热,因此,在飞船内部也能有所感觉。
  此后,花了数小时才使飞船进入环绕罗地亚星的轨道运行。拜伦发现,要计算出克服罗地亚星重力所需的速度并非易事。他只能漫无目的地去碰运气,他借助向前或向后喷射气流产生动力以改变速度,同时,眼睛注视着引力场测距仪上的读数。引力场测距仪是通过测量引力场强度来指示飞船离开行星地表距离的仪器。幸亏,测距仪已根据罗地亚星的质量与半径校准过了。不然的话,必须通过大量试验,拜伦才有可能自己单独把它校准好。
  终于,引力场测距仪稳定下来.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没有出现明显的漂移;拜伦舒了口气,另外那两位也从保险带中爬了出来。
  阿蒂米西亚说:“您干得不怎么轻松啊,我的牧场主老爷。”
  “现在我是在驾驶飞船,我的小姐。”拜伦唐突地答道:“要是你开得比我好,那就请你来,我真是求之不得。只不过,要等我自己下船之后。”
  “得,得,得,”吉尔布雷特说:“这飞船的舱室窄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你们就不要再闹别扭了。再说,我们挤在这个风驰电掣的牢笼里,过于客套也会引起不快。因此,我提议把这些个“老爷”“小姐”之类的称号统统扔掉,否则那玩意儿会叫我们的谈话变得彼此都无法容忍。我叫吉尔布雷特,你叫拜伦,她叫阿蒂米西亚。我提议,我们把这些谈话的称呼,或者任何其他我们愿意用的类似称呼牢记在心头。至于说到驾驶飞船,我们何不请这里的泰伦朋友来帮帮忙呢?”
  泰伦人瞪着双眼,拜伦说:“不,我们无法信任他。何况,待我摸索到这艘飞船的脾气之后,我的驾驶技术也会有所提高。我还没有把你们撞个稀巴烂吧?”
  飞船第一次突然倾斜造成的肩伤仍旧很痛,跟往常一样,疼痛使他心里窝火,脾气乖戾。
  “那么,”吉尔布雷特说:“我们怎么样处置他呢?”
  “我不喜欢蓄意杀人。”拜伦说:“这非但对我们没好处,反而会加倍地激怒泰伦人,屠杀宗主民族的成员无疑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可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们把他送回地面。”
  “对,不过,送回哪里去呢?”
  “送回罗地亚星。”
  “什么!”
  “他们想不到我们会回那地方去。再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不久必须得返回罗地亚。”
  “为什么?”
  “你们看,这是专员的飞船,他是把它当作在行星表面四出巡视用的,它并没有为太空航行准备好粮食等必需品。在我们动身上别处去之前,我们得仔细清点一下飞船上的存货,至少,我们得确保带有充足的食物和水。”
  阿蒂米西亚使劲点着头说:“对了,好极了!我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主意真聪明,拜伦。”
  拜伦做了个不以为意的手势,可心里却乐滋滋的。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想来她心境十分愉快,于是就试着这样叫开他了。
  吉尔布雷特说:“不,他会用无线电波到处死死盯住我们。”
  “我认为不至于此。”拜伦说:“首先我认为,罗地亚星有它自己的无人居住区。我们不必把他扔到城市的商业区,也不必扔进有泰伦人驻军守备的地方。此外,他也未必象您想象的那样急于跟他的上司联系……喂,当兵的,你倒是说说看,假如一个士兵让人从他手里偷走可汗专员的专用巡航飞舰,那么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呢?”
  俘虏没有吱声,他只是紧闭着嘴,双唇变得又薄又苍白。
  拜伦并不是想要设身处地去替那当兵的着想,可以肯定他是无可责难的,本来就没理由怀疑他,仅仅出于对罗地亚王族成员的礼遇才招致他倒这么大的霉。出于不折不扣地执行泰伦人的军规,他拒绝他们未经司令官的允许而登上飞船。即使是罗地亚星的总督本人要求进入,他也坚持认为他应该加以拒绝。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向他逼近,在他明白过来,应该进一步严格执行军规并且伸手去拿武器时,已经来不及了。神经鞭击枪实际上已经顶到他的胸膛上。
  甚至到了这时候,他也没有乖乖地降服。为了制服他,他们还在他胸口啪地给他一鞭子。即便是这样,他也只有上军事法庭听候定罪。这一点谁也不会怀疑,尤其是士兵。
  两天以后,他降落在南沃克城的郊外。特意选定这座城市是因为它远离罗地亚星主要的人口聚居中心。泰伦士兵被捆进一个弹射装置内,让他飘落到离最后一个颇具规模的城镇约五十英里的地方。
  飞船微微一颤便稳稳当当地降落在杳无人烟的沙滩上。由于拜伦最不容易叫人认出,因此由他充当买办去进行必要的采买。吉尔布雷特急中生智带上的一点罗地亚通货,几乎还不够买基本必需品,因为相当一笔钱用来买了一辆两轮小车和两辆载货小车,以便把补给品装运回去。
  “你要是没有浪费那么多钱买这种泰伦人的糊粥的话,”阿蒂米西亚说:“这些钱可以买来更多的其它有用的东西。”
  “我认为其他没什么要买的。”拜伦激动地说:“对于你来说,也许这东西是泰伦人的糊粥,不过,事实上,这东西是却营养搭配很合理的食物,它比我能买到的其他任何东西都能更好地维持我们的生命。”
  他心里颇是生气。这本来应该是脚夫的活:把所有的补给品运出城,再把它装上飞船。再说,从城里一个泰伦军需官那里买这些东西相当危险。他原先盼着回来后能得到称赞。
  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没有别的选择。泰伦军队的发展形成了一套严格适应他们使用小型飞船的给养技术,他们没有其他舰队那种庞大的储藏空间,在那些储藏空间里,总是一排一排充塞着整头整头的动物肉食。因此,他们不得不研制一种标准的浓缩食物。这种浓缩食物含有必需热量物质及食物要素,仅此而已。其体积仅占以天然动物性食物构成的等量给养所占体积的二十分之一,而且经过包装可以象砖块那样堆放在低温储藏室内。
  “哎呀。它的味道真叫人恶心。”阿蒂米西亚说。
  “哎呀,我们会慢慢习惯的。”拜伦毫不示弱的回敬道。他维妙维肖地模仿着她那副性急的样子。把她弄得满脸绯红,愤愤然转身走了。
  拜伦明白,使她恼怒的不是别的,只是飞船上空间太小以及由此而造成的一切。问题并不在于采办了淡而无味令人生厌的食物,因为那能在同一个立方英寸里存放较多的卡路里,问题在于,譬如说,没有单间的卧室。机房和控制器占去飞船的大部分空间(拜伦认为,这毕竟是艘战舰,而不是游艇)。然后,才是储藏室和一间小小的卧舱,卧舱的两面墙上各有三个铺位。下水道紧靠卧舱装在门外一个小小的壁龛内。
  这种情况意味着飞船上相当拥挤,意味着完全没有个人清静,意味着阿蒂米西亚得使自己的生活适应于飞船上没有专供女人穿戴的衣物,没有镜子,也没有梳洗用具等等情况。
  得,她本来就该习惯这样的生活。拜伦觉得,为了她,他可算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做得已经出了格。为什么她对这一点还不称心如意,连笑都不笑一下呢?她笑起来非常甜。他不得不承认,除去她的脾气,她的确不坏。可是,天哪,那叫什么脾气!
  嗨,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想她呢?
  水的情况更糟。泰伦星是一颗荒漠干涸的行星,那里的水是珍品,人们知道它的价值,所以,飞船上根本不带盥洗用水。每当飞船降落到某颗行星上,士兵们可以把他们自己以及随身所带物品清洗一下。旅途中,皮肤上积点污垢,身上出点汗,对他们来说问题倒不大。就是饮用的储藏量也难以维持较长的旅程。毕竟,水既不能浓缩,也不能脱水,而必须大量携带,由于浓缩食物里含水量很低,这就使问题更加复杂化了。
  飞船上有将人体排出的水分回收使用的蒸馏装置,但是,当拜伦明白它们的功能之后,不免感到恶心。他不想回收这种水分。于是,他设法将体内排出物处理掉。从化学上讲,这种回收水分的方法是切实可行的,不过人们得受过这方面的教育。
  第二次起飞相对来说比较平稳。起飞之后,拜伦就把时间消磨在摆弄控制器上。控制台的式样与他在地球上开的那种飞船几乎没有共同之处。控制器的数量经过惊人的压缩,控制台因而显得极其紧凑。每当拜伦摸清一个按键控制的动作或者一个仪表的功用时,他就把精确的功能记在纸上,贴到控制台相应的控制器旁。
  吉尔布雷特走进驾驶舱。
  拜伦回头看了看。“我想阿蒂米西亚正待在卧舱里吧?”
  “飞船上除去那个地方,她也没别的去处。”
  拜伦说:“回头你看见她时告诉她,我在驾驶舱搭铺,我劝你也这么着,让她一个人住卧舱吧。”他咕哝着添上一句:“简直成个小姑娘了。”
  “你自己也有这种时候的,拜伦。”吉尔布雷特说:“你不该忘记她原来过惯的那种生活。”
  “得啦,我确实没忘记,那又怎么啦?你认为我过惯的又是什么生活?你知道我也不是出身在那些小行星带的矿区里。我出身在奈弗罗斯星最大的牧场。但是,人不管遭到什么逆境,都该好自为之。见鬼,我又没法把飞船的壳体拉长,它只能带这么点食物和水,没有淋浴我可是无能为力。她这么挑剔我,好象这飞船是我一个人造的。”对着吉尔布雷待吼几声,无非是一种发泄。这会儿,要能对任何人叫喊几声都不能不是一种发泄。
  然而,门又开了,阿蒂米西亚站在那里。“要是换了您,法里尔先生,我可不会让自己大喊大叫。您的话,整个飞船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拜伦说:“我不在乎。要是飞船使你心烦的话,那你应该想想,要不是你父亲想把我干掉,想把你嫁掉的话,我们原来谁也不会到这里来。”
  “别提我父亲!”
  “我愿意说谁就说谁。”
  吉尔布雷特两手捂住耳朵。“行啦!”
  这一喊,争论暂时平息下来。吉尔布雷特说:“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我们的目的地好吗?我们显然很快又要到另一个地方,走出这飞船,我们就会比较自在些。”
  “我同意你的意见,吉尔,”拜伦说:“让我们到一个不必听她喋喋不休的地方去,谈谈太空船上的女人!”
  阿蒂米西亚不理会他,她骄傲地对吉尔布雷特说:“为什么我们不干脆离开星云天区?”
  “我不明白你要干什么,”拜伦立刻说:“不过,我得收回我的牧场,还要给谋害我父亲的人一点厉害尝尝,我可要留在星云王国之中。”
  “我的意思,”阿蒂米西亚说:“并不是我们要永远离去。我们不过是应该躲过这场来势汹汹的搜捕。不管怎么说,我们不清楚你打算怎么收回你的牧场。除非你把泰伦帝国打得分崩离析,否则你就收不回牧场。我看不出你正在那么干。”
  “我想干什么不用你操心,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提个建议行吗?”吉尔布雷特温和地发问。
  他停了停,等待他的话得到赞许,然后继续说道:“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们,我们该上那儿去,确切地说,该做些什么事才有助于象阿塔所说的‘把泰伦帝国打得分崩离析’。”
  “嗯?这话怎么说?”
  吉尔布雷特微微一笑。“我的好孩子,你现在的态度可真有意思。不相信我?你盯着我看的样子好象凡是我可能感兴趣的事都必定是一种愚蠢行为。可别忘了,是我把你弄出了王宫。”
  “这我明白。此刻我愿洗耳恭听您的高见。”
  “那么,好吧,好好听着。我等待机会摆脱他们已经二十多年了。假如我是个普通老百姓,那我或许早已成功,可这倒霉的出身叫我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不过,我要不是生为欣里亚德家族的一员,我也不会去参加泰伦帝国当今可汗的加冕典礼,那么,我也决不会碰巧发现这个秘密。这个秘密总有一天会使这同一个可汗彻底完蛋。”
  “说下去。”拜伦说。
  “从罗地亚星到泰伦星我坐的是泰伦人的战斗飞舰,当然回程也一样。飞船的式样可以说和这艘大同小异,不过体积大得多。去时,一路平安。在泰伦星逗留期间,不无有意思之处。不过,就现在看来,也可算同样平安无事。然而,返回罗地亚时,一颗流星击中了我坐的飞船。”
  “什么?”
  吉尔布雷特举起一只手。“我很清楚,这种事故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在太空——尤其是星际空间——流星的发生率低得足以使流星与太空船相撞的机会接近于零。但是,你也许知道,这样的事还是会发生。这次,它就确实发生了。当然,任何撞击到飞船上的流星,即使它象大多数流星那样小如针尖,也会在任何种类(除去最重型的装甲飞舰)的飞船壳体上穿个窟窿。”
  “我知道,”拜伦说:“这是由于流星具有动量所致。质量与速度的乘积就是它们的动量。流星的速度弥补了质量的不足还绰绰有余。”他郁郁不乐地背诵着,仿佛是在背书,同时,眼睛却悄悄地瞅着阿蒂米西亚。
  阿蒂米西亚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听着吉尔布雷特说话,她靠他那么近,近得几乎要和他碰到一起。拜伦觉得,她的头发纵使有点蓬松零乱,可她坐在那里的体态却非常漂亮。她身穿小外套,那件上衣的洁白绒毛经过四十八小时之后依然平整滑爽,全无皱折。他很惊奇,她是怎么把自己调理得如此整洁。
  他断定,只要她能乖巧些,旅途生活本来会十分不错的。麻烦的是,谁也约束不住她,真没办法。显然,她父亲管不了她。她天生任性,惯于我行我素,她要是个普通平民,也许会非常讨人喜欢。
  他正要坠入一个小小的幻梦。幻梦中,他把她管束得服服贴贴,而且,还让她十分感激他。这时,她回过头,镇静地望着他的眼睛。拜伦马上转过脸,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吉尔布雷特身中。他已漏掉好几句没听见了。
  “我简直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飞船上的显像屏没起作用。这种事一辈子也没人说得清,显像屏确实没起作用,不管怎么说,卵石般大小的流星穿过船体,一头扎进了飞船船舱。船身减慢了流星的速度,恰好使它没能从另一面穿出去。要是它破壁而出,损坏倒不会太大,因为,临时修补一下不费多少功夫。
  “然而,就这样,流星一头扎进控制室,打到控制室尽头的舱壁上又弹回来,砰砰啪啪来回蹦跳了一阵才停下。前后时间一共不过几秒到几十秒,但由于它的初速为每分钟数百英里,它就必定在控制室里来回纵横上百次。两个宇航员给砸得粉身碎骨。我得以幸免是因为我那时在卧舱里。
  “流星刚穿进飞船壳体时,我听到声音不大的当啷一响。接着,又听到它在舱壁上弹击时发出的砰砰啪啪声,以及两个宇航员短促而可怖的尖叫声。当我三步作两步蹦到控制室时,只见舱里血肉横飞。以后的事情我只是模模糊糊记得。可是,往后好几年里,晚上一合眼,一幕幕悲惨的景象就会在我梦中浮现。
  “空气逃逸的无情声响把我引到流星穿过船身的破洞处。我拿起一块金属圆片往破洞上一贴,空气的压力使它与舱壁密合得天衣无缝。我在地板上找到那块小小的砸得不成形的太空卵石;摸上去还是温和的。我用扳手把它砸成两半。暴露出来的卵石内部立刻结出一层霜。因为,卵石内部的温度还是太空里的温度。
  “我在每一具尸体的手腕上系上一根绳子,然后,在每根绳子上分别系一块牵引磁体。我把它们通过密封过渡舱抛下去。听到磁体当啷一声撞在地底舱上,我知道,现在不管飞船到哪里,这两具冻得硬梆梆的尸体都将跟着到哪里。你看,一旦我们回到罗地亚星,我知道,我需要用它们证明杀死他们的是流星而不是我。
  “可我怎么回去呢?我什么也不会。我根本无法操纵飞船,何况在星际空间之中,我什么也不敢试。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使用亚以太通讯系来发呼救信号S.O.S.。我只能任飞船循其本身的航线飞去。”
  “可是,你不能好好试试吗,嗯?”拜伦说。他很想知道吉尔布雷特到底是出于纯粹浪漫主义的遐想,还是自有他严峻的事实上的理由才编就这个故事的。“穿过超太空的跃迁怎么办呢?你必须设法进行跃迁,否则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泰伦人的飞船,”吉尔布雷特说:“控制器一旦调整妥当,就能完全自动地进行任意次的跃迁。”
  拜伦满腹狐疑地瞪着他。难道吉尔布雷特把他当傻瓜?“你是在胡诌。”
  “我没瞎编。这是为了他们赢得战争的一种先进军事技术。你知道,要是他们只会玩‘狗吃屎’①的话,他们是无法打垮人口与资源都数百倍于泰伦星的五十个行星系的。诚然,他们对我们实行的是各个击破,并且非常巧妙地利用了我们之中的叛徒,但是,他们还是具有一定的军事优势。众所周知,他们的战术比我们高明,而其中一部分就应归功于这种自动跃迁。它使他们的飞船机动性大大提高,并且使他们有可能制定出比我们精细而具体得多的作战方案。
  (①“狗吃屎”(Mumblety-peg):一种游戏。参加者从各个不同的桩上投掷小刀,使刀片插入土地。原先,输家得用牙将插在地上的桩头咬起,因此得名。——译注)
  “我必须坦白地说,这种技术是他们保守最严的极端机密之一。我在身陷‘蚂蝗号’,——泰伦人有这种讨人厌的习惯,他们喜欢给自己的飞船起个令人不快的名字。可我认为这里面有一种很有效的精神作用——并眼见这一切发生之前,也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我亲眼看着飞船进行跃迁而控制器完全不用人操纵。”
  “你是说这艘飞船也有这一功能?”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不会感到意外。”
  拜伦扭头看看控制台。那上面还有数十个的按键他一碰都没敢碰。那么,待会儿试试看吧!
  他重新回过头来对着吉尔布雷特。“那么,飞船把你送回家了?”
  “不,没有。当流星在控制室里狂蹦乱跳时,并没有放过控制台,要是流星没碰到它,那反倒要令人大为惊异了。仪表粉碎,罩壳砸得稀巴烂。以前调整好的控制器说不上来是怎么变动的,但是,多少一定有过变动,因为飞船根本没有把我送回罗地亚星。
  “当然,飞船终于还是开始减速了,我明白,从理论上讲,旅行即将结束。我说不出自己到的是什么地方,但是,我设法操纵可视板,这一来,我看到有一颗行星离飞船相当近,以致这行星在飞船望远镜上呈现出圆盘大小的一块。这真是痴福,瞎蒙倒蒙着了运气。因为,圆盘变得越来越大。飞船正在朝那行星飞去。
  “哦,不是直接飞往那行星。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不抱这种幻想。如果我只是任飞船漂泊,那么,当时,我可能离开那行星至少有一百万英里。不过,在这个距离上,我可能使用普通的以太无线电通讯系统与行星联络。我知道怎么使用以太无线电。这一切完全过去之后,我开始自修电子学。我下定决心,下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我决不能显得如此束手无策。束手无策真没意思。”
  拜伦提醒说:“这么说,你使用了以太无线电。”
  吉尔布雷特接下去说:“完全正确。于是,他们来把我带去了。”
  “谁?”
  “那行星上的人。那行星上住的人。”
  “那么说,你真是福星高照。那是什么行星?”
  “我不知道。”
  “你是说他们没有告诉你?”
  “很有意思,是吗?他们没有告诉我。但那一定是我们这些星云王国中的某个地方!”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知道我坐的是一艘泰伦人的战斗飞舰。他们一眼就看出来,而,在我使他们相信我是飞船上唯一活着的人之前,他们差点把飞船炸掉。”
  拜伦硕大的双手搁在膝头搓揉着。“先别忙着往下说,我还有一点没弄懂。如果他们明知它是一艘泰伦战斗飞舰,又要炸毁它,不是正好说明那星球不在星云王国内,而是在星云王国以外的任何其他天区吗?”
  “不,凭着银河系起誓。”吉尔布雷特的双眼闪烁着光芒,语调越来越激动。“它肯定在星云王国之中。他们把我带到地面上。这是一颗怎样的星球啊!那里有来自星云王国中各王国的人们,我从口音上能把他们认出来,他们不怕泰伦人。那就是个兵工厂,从太空中你看不出这一点。它或许是一颗废弃的农业星球,但是那里的人们生活在地下。那一定是星云王国的某个部分。我的小伙子,那行星一定还在那个天区,他们不怕泰伦人,而且,正在准备去摧毁泰伦人。要不是那两个宇航员已经死去,那次,他们或许会把我乘坐的飞船摧毁。”
  拜伦的心怦怦地跳着。有一会儿,他觉得应该相信他的话。
  毕竟,这种情况也许有可能发生。确实有这种可能!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一章 也许不可能

  一会儿之后,他又觉得这种事也许根本就不可能!
  拜伦说:“关于它是兵工厂这一点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住了多久?又见到了些什么?”
  吉尔布雷特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确切地说,这根本不是我所见到的。他们没有带我进行过任何参观游览,或者诸如此类的事。”他好不容易使自己缓和下来。“好吧,你们听着,事情就是这样的:他们把我从飞船上带下来时,我的样子多少有点狼狈。由于惊恐万状,吃不下许多东西——只身沦落在太空中真是可怕——我的样子一定比我本来糟糕得多。我多少总算证实了自己的身分。于是,他们把我带到地下,当然同时也把飞船带到地下。我想他们对飞船比对我本人更有兴趣。这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研究泰伦人太空工程技术的机会。他们把我带到一家想必是医院的地方。”
  “可是,叔叔,您见到了些什么呢?”阿蒂米西亚问道。
  拜伦打断她说:“难道他以前连你都没有告诉过?”
  阿蒂米西亚说:“没有。”
  吉尔布雷特继续说道:“迄今为止,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谈起过。正如我刚才所说,我被带到医院。我经过医院里的研究实验室,那些实验室肯定比我们罗地亚星上的任何实验室都强。在去医院的路上,我还经过一些工厂,那里正在进行着某种金属加工。俘虏我的那艘飞船肯定是我闻所未闻的。
  当时,这件事是如此明白无误,因而,多年来我并无半点疑问。我记着它,它作为我心目中的造反星球。我知道,总有一天,成群结队的飞船将从那里起飞,去攻击泰伦人。隶属星球将响应起义军首领的号召,揭竿而起。年复一年,我等待着进攻开始。每当新年到来,我就对自己说:也许今年会进攻。可每一次,我心里又暗暗希望它最别开始。因为我渴望先行逃离,投身到他们的队伍中去。这样,我就能成为这次大进攻的一员。我不想在进攻开始时仍然置身事外。”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在想,要是别人知道我心里——我的心里——想的什么,那么大多数人会觉得很有意思的。你知道,没有人把我当回事。”
  拜伦说:“所有这一切发生在二十年前,他们怎么还不进攻?而且他们连一点踪迹也没有?没听说过什么陌生的飞船,连不测事件都没有发生过!你却还在那里想……”
  吉尔布雷特冲着他发起火来。“是的,我是在想着那一天。组织对一个统治着五十个星系的行星造反,二十年的时间并不太长。我到那里时,造反只不过刚刚开始。我还知道,自那以后,他们一定是在行星上逐步构筑地下设施,研制更新式的飞船和武器,训练更多的人,同时,组织进攻。
  “只有在惊险电视剧里才会有这种事情:人们招之即来;一旦需要一种新式武器,第二天这种武器就能发明,第三天便大量生产,第四天就能付诸使用。这些事都得要时间。而且,拜伦,造反星球上的人们一定知道,在进攻开始以前必须作好充分准备。他们没有可能进行第二次打击。
  “你所说的不测事件,指的是什么?泰伦人的飞船曾经失踪而且也没有找到过。你也许会说,太空浩瀚无垠,他们或许只是迷航而已。然而,它们如果是让起义者俘获去的又怎么样?两年前发生过的‘不倦号’事件。当时的报告说,有一件不知名的东西非常接近它,它造成飞船上的引力场测距仪失灵。接着,‘不倦号’便音讯杳无,再也没有收到它的报告。我想,有可能是流星造成的事故。但是,要不是流星呢?
  “搜索进行了整整几个月。他们一直没找到它。我认为是起义者把它掳去,‘不倦号’是一艘新式实验型太空船。他们正想搞到这样的飞船。”
  拜伦说:“既然已经到那里,你何不留下呢?”
  “难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没有这个机会。在他们以为我休克时,我听到他们的谈话,以后我又了解到一些情况。那时候,他们正要从那里启航外出。因而,他们不能让外人发现他们的行动。他们知道我是吉尔布雷特·奥·欣里亚德。即使我自己不告诉他们,飞船上也有足够的证明。不过我还是告诉了他们。他们知道,要是我不回罗地亚星的话,就会招来没完没了的大规模搜查。
  “他们不能冒这种搜查的危险。所以,他们就不得不看着我被送回罗地亚星。而且,就是在逮着我的地方,他们放走了我。”
  “什么!”
  拜伦喊出声来。“可是,那样做危险一定更大。他们怎么能这样做呢?”
  “我不知道。”吉尔布雷特用那瘦骨嶙峋的手顺了顺灰白的头发,两眼似乎是在他那记忆的原野中徒然寻觅着。“我想,他们一定是给我上了麻药。那一部分的记忆全都朦朦胧胧起来。过了一定时间之后,我就什么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睁开眼时.已经回到‘蚂蝗号’上,我已经到了太空中,正在向罗地亚进发。”
  “两个死去的宇航员还是由牵引磁体带在飞船上吗?他们没有留在造反星球上?”拜伦问。
  “他们还在老地方。”
  “有什么证据说明你到过造反星球呢?”
  “除去我的记忆什么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你是在往罗地亚星飞去。”
  “我并不知道是在飞向罗地亚星。我只知道是在一颗行星附近。从引力场测距仪上可以看出这一点。我再次使用了无线电,这次来接我的是那些罗地亚飞船。我添油加醋地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了泰伦专员。当然,我只字不提造反星球。而且我说流星是在最后一次跃迁刚结束时击中飞船的。我不想让他们认为,我知道泰伦飞船能进行自动跃迁。”
  “你以为,造反星球发现了这个小小的事实吗?你难道没有告诉他们?”
  “我没有告诉他们,因为我没机会。我在那里逗留的时间不长,当然那是指神志清醒时。但我不知道我失去知觉有多久,以及他们自己设法弄清楚了一些什么。”
  拜伦盯着可视板。从可视板上固定不变的图象来看,他们乘坐的飞船象是停留在太空中没动。其实“无情号”此时正以每小时一万英里的速度飞行着,但这个速度对于浩翰无垠的太空来说又算得什么呢?冷漠而明亮的星星悬浮在太空中,给人以催眠的作用。
  他说:“我觉得,你似乎还是不知道造反星球在哪里,是吗?”
  “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想有人知道,我几乎可以断定我晓得谁知道。”吉尔布雷特说这话时情绪急切。
  “谁?”
  “林根星的君主。”
  “林根星?”拜伦蹙起双眉。前不久,他似乎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一时又记不起来。“他为什么知道?”
  “林根星是泰伦人最后一个占领的王国。可以说,它还不及其他王国那样安定。难道这不说明问题?”
  “即便如此,能说明多少问题呢?”
  “你要进一步说明的话,你父亲的事就是很好的说明。”
  “我父亲?”有一会儿工夫,拜伦忘记了他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他觉得,父亲似乎就活生生站在他眼前,高大魁梧。但是,后来,他重又记起父亲已经死去,心里不免又一阵同样的令人揪心的绞痛。“我父亲怎么会同这个有关?”
  “六个月之前他到宫里来过。他想干什么我略知一二。我监听了他跟我堂兄弟欣里克的一些谈话。”
  “哦,叔叔。”阿蒂米西亚不耐烦地说。
  “怎么啦,亲爱的?”
  “您没有权利窃听父亲的秘密谈话。”
  吉尔布雷特耸耸肩。“当然没有权利。可那很有意思,而且还很有用呀。”
  拜伦插进去说:“那么,等等。你是说六个月前我父亲到过罗地亚星?”他感到有点激动。
  “是的。”
  “告诉我,我父亲在那里时是否接触过罗地亚星总督的那些有关原始主义的珍藏?你曾经告诉过我,总督有一个有关地球的庞大图书馆。”
  “我想他接触过。图书馆远近闻名,通常,如果贵宾们有兴趣,是可以尽情享用的。但他们大都对此并无兴趣,可你父亲却很感兴趣。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他在那里待了几乎一整天。”
  这就对了。父亲第一次请他帮忙就在半年前。拜伦说:“我想你本人很熟悉这个图书馆吧。”
  “当然。”
  “那么,图书馆里有什么东西可以说明地球上存在着一份具有巨大军事价值的文件?”
  吉尔布雷特脸上一派茫然,显然,他心里也一定是一派茫然。
  拜伦说:“史前末世纪,地球上某个地方一定存在过这样一份文件。我只能告诉你,我父亲认为它是银河系唯一最有价值,也最有力的文件。我本来就快给他弄到手了,可是我过早离开了地球,而且,不管怎么说。”——他的声音颤抖——“他过早离开了我们。”
  然而,吉尔布雷特还是那样茫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不会懂的。我父亲六个月前第一次对我提起过它。他一定是在罗地亚星的图书馆里了解到它的存在。如果说,你真的把图书馆的藏书读遍的话,难道你自己不能明白,他一定了解到什么了吗?”
  然而,吉尔布雷特只一个劲地摇头。
  拜伦说:“好吧,继续说你的吧。”
  吉尔布雷特说:“他们——你的父亲和我的堂兄弟——谈论过林根星的君主。不管你父亲的措辞如何谨慎小心,拜伦,林根星君主显然是这一密谋的策划者和头头。”
  “后来,”——他略为踌躇了一下——“林根星来了一个使团,君主亲任团长。我——我把造反星球的事告诉了他。”
  “你刚才还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拜伦说。
  “除去林根君主,谁也没告诉。我必须知道事实的真相。”
  “他告诉你什么没有?”
  “其实,什么都没有。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不得不谨小慎微。难道他能信赖我?说不定我是给泰伦人当奸细呢。他怎么搞得清楚?但是,他并没有把门关死。这是我们惟一的线索。”
  “是吗?”拜伦说:“那么我们去林根星吧。我想,反正到哪里都一样。”
  提到父亲使他情绪低落,此刻,他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就去林根星吧。
  就去林根星!说来轻巧。可怎么才能将飞船对准二十五光年以外的一个小小光斑呢?二十亿亿英里。2后面跟十四个0。以每小时一万英里的速度(即眼下“无情号”的巡航速度)飞行,也得花二百万年的时间才能到达。
  拜伦有点绝望地翻阅着《银河系标准星历》。星历表上详细开列了成千上万颗星体。每颗星体的位置以三个数字表示。这些以希腊字母ρ(洛)、θ(西塔)、φ(斐)标示的数字在星历里足有数百页。
  ρ表示星体到银河系中心的距离,单位是秒差距。θ表示星体在银道面离开银河系标准基线的角距。银河系标准基线是连接银心与地球的太阳的直线;φ表示星体在重直于银道面的平面内离开银河系标准基线的角距。后两个数据的值用弧度表示。有了这三个数据,人们就能定出任何星体在浩瀚的太空中所占据的精确位置。对于某一特定日期来说,还必须搞清楚该星体本身的运动、速度和方向。这个修正值相对来说很小,却很必要。与星际间距离相比,一百万英里确实微乎其微,但对一艘飞船说来,却是一段漫长而遥远的路程。
  当然,还有飞船本身位置的问题。人们可以从引力场测距仪上读出到罗地亚星的距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读出到罗地亚星的太阳的距离。因为,在遥远的太空中,太阳的引力场淹没了它所有行星的引力场。它们相对于银河系基线的运动方向较难确定。除了罗地亚星的太阳外,拜伦必须确定两颗已知星体的位置。根据它们的视在位置和到罗地亚星的已知距离,他就能标绘出它们的精确位置。计算是粗略的,但他感到肯定已经足够精确。知道了他自己的位置以及林根星的太阳的位置之后。他只需调整控制器,使飞船航向正确,并且加大超原子发动机的推力。
  拜伦感到孤独和紧张。但是并无丝毫害怕!他一言不发,只是紧张而坚定地工作着。他精心计算着六小时后进行跃迁所需的各种参数。他需要充足的时间检查这些数据。也许还会有机会打个盹。他已经把卧具从卧舱里拖来,现在,他的床已铺好。
  另外两位或许已经在卧舱里酣然入睡。他心想:这很好,他不要别人来打扰他。可是,当外面传来赤足走路的轻微声响时,他抬头望去,目光里含着一种热切的神情。
  “喂,”他说,“你怎么还不睡?”
  阿蒂米西亚站在舱门口,踌躇着。她小声地说:“可以进来吗?会不会打扰你?”
  “还要看你来干什么。”
  “我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她似乎有点过于谦恭,拜伦感到疑惑。接着,阿蒂米西亚说出了其中的道理。
  “我害怕极了。”她说:“你不怕吗?”
  他想说不,一点也不。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他腼腆地笑了笑,说:“稍微有点。”
  说来奇怪,这使她感到宽慰。她跪在他身边的地板上,看着摊开在他面前的大本书籍和一张张计算稿纸。
  “他们把这些书都带上了吗?”
  “当然,没有这些书,他们就无法驾驶飞船。”
  “你全看得懂?”
  “并不全懂。但愿我能全懂。我希望我现在已懂得的能够对付着用。你知道,我们得跃迁到林根星去。”
  “跃迁困难吗?”
  “不。如果你了解所有这些数字,手里又掌握着所有那些控制器,并且,还具备我所尚未具备的经验,那么,对你来说,跃迁不会是很困难的。譬如说,到林根星本应分几次跃迁,可我打算试试看,来一次直接跃迁,因为尽管那样做必然会多耗费一些能量,但一次跃迁发生事故的机会比较少。”
  他本来不应该告诉她,没有必要告诉她,吓唬她不啻是一种怯懦行为。要是真把她吓着了,吓得她惊惶失措的话,那就不好办了。他时时告诫自己别这样,可是不起作用。他要有人为他分忧。他要把自己心头的重压卸却一部分。
  他说:“有些事情我应该知道但却不知道。譬如说,这里与林根星之间的质量密度会影响跃迁的路线,因为控制这部分宇宙曲率的是质量密度。星历——就是这本厚书——提到在某些标准跃迁中必须进行的曲率校正。根据这个,你就应该可以计算出你自己所特需的校正值。不过,如果碰巧十光年内有一颗超巨星时,那么,一切都完蛋。我甚至不能肯定是否正确地使用了计算机。”
  “可是,假如你算错了会出什么事呢?”
  “我们有可能进入过于靠近林根星太阳的太空。”
  她把那句话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不会想到我此刻的感觉有多好。”
  “是在我说了刚才那番话之后吗?”
  “当然是的。睡在床铺上,周围是一片空虚,我只觉得自己的无能与茫然。现在,我知道我们正在到某个地方去,我们掌握了周围的空虚。”
  拜伦很高兴。她变多了。“我可不知道周围的空虚正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她不让他讲下去。“是在我们掌握之中。我知道你会操纵飞船。”
  于是,拜伦决定,也许他可以那么办。
  阿蒂米西亚两条赤裸的长腿蜷曲在身子底下,面对他坐着。她只穿着一身薄薄的内衣,但她好象对此并不在意似的,虽然拜伦一定不是那样毫无感觉。
  她说:“你知道,睡在床铺上,我有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几乎就象是在腾云驾雾。这种感觉使我觉得害怕。每当我一翻身,我就会向空中奇怪地轻轻一跳,然后,慢悠悠落回床铺,好象空中有弹簧将我拉回来似的。”
  “你没睡在上铺吧?”
  “不,我睡在上铺。睡在下铺,头上六英寸处再来一个垫褥,简直跟关在笼子里一样,怪怕人的。”
  拜伦笑起来。“这就对了。飞船上的重力是指向其底部的,离底部越远重力越小。在上铺,你也许会比在地板上轻二三十磅。你坐过定斯客运飞船——那种真正的巨型客运班船吗?”
  “坐过一次,那是去年父亲和我去泰伦星时。”
  “你瞧,在客运班船上,飞船各部分的重力都指向壳体。这样,不管你在飞船的那个部位,它的纵轴永远为‘上’。这就是为什么每一艘这种大家伙的发动机始终排列在完全沿纵轴安放的圆柱体内。因为那里没有重力。”
  “要维持人造重力一定需要消耗极其大量的动力吧。”
  “消耗的动力足以供一个小城镇之用。”
  “不存在燃料短缺的危险吗?”
  “不必担忧。飞船通过质能总转换而获得动力。因而,燃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最先损耗的将是外壳。”
  她脸朝着他,他发现她脸上的化妆品已经擦净。他揣度着她是怎么擦的,多半是用手绢和一丁点儿饮用水。功夫不负苦心人,她那衬托着乌黑头发,乌黑眼睛的皮肤显得愈加白皙,愈加妩媚动人。她的眼神无比温柔,拜伦思忖着。
  冷场的时间过长了些。他赶紧说:“你旅行次数不多吧?我是说,你只坐过一次客运班船,是吗?”
  她点点头。“一次就不少了。要不是我们去泰伦星,那个猥琐的王宫内侍本来也不会看到我,因而——不说这些了。”拜伦并不细问。
  他说:“老是这样吗?我是说,你老是不出门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父亲经常飞到东飞到西进行国事访问,为农业展览会剪彩,参加高楼大厦的落成典礼。他通常只是按照阿拉塔普给写就的稿子发表讲话。至于我们其余的人,越是不出王宫,泰伦人就越高兴。可怜的吉尔布雷特!他仅仅离开过罗地亚星一次,就是代表父亲出席可汗的加冕典礼。以后,他们再也没让他上过飞船。”
  她两眼望着地,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拜伦腕部的袖口。她叫了一声:“拜伦。”
  “怎么啦——阿塔?”
  她顿了顿,不过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你认为吉尔叔叔的话当真吗?”
  “我不知道。”
  “你说,这会不会是他想象出来的呢?他多年来念念不忘要跟泰伦人干。可是到头来,除了搞点监听微波束之类的小玩意儿外,他终究还是一事无成。他也许是成年累月地做着这样的白日梦,天长日久,自己也真的深信不疑起来。你知道。我很了解他。”
  “有可能,可我们不妨跟着他再做一会儿梦。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去林根星。”
  他们相互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可以搂她,可以吻她。
  他正是这样做的。
  这完全是一种意想不到的结局。对拜伦来说,似乎是不知不觉地走到这一步的。刚才他们还在谈论着跃迁、重力和吉尔布雷特,转眼间她已投入了他的怀抱,贴在他的嘴唇上,那样的肌柔肤滑,那样的千娇百媚;
  他第一个冲动是想对她说对不起,并且作出种种笨拙的表示抱歉的表白。但当他抽出身来,打算开口时,她却丝毫没有要避开的意思,只是依旧将她的头埋在他的左臂弯里,眼睛依旧闭着。
  就这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再一次吻她,缓缓地,深深地吻她。他知道,此刻,没有比这样做更合适的了。
  最后,她有点象在梦中似地说:“你饿了吧?我给你去弄点浓缩食物热一热。然后,你要是想睡,我可以给你留神照看一会儿。还有——还有,我最好再去穿两件衣服。”
  刚要出门时,她转过身来。“习惯浓缩食物后,它的味道的确很不错!你为我们买了浓缩食物,可真要多谢你呢!”
  不管怎么说,除去热烈的吻之外,主要的是他们重归于好了。
  数小时后,吉尔布雷持走进控制室,发现拜伦和阿蒂米西亚沉迷于荒唐的谈话之中,他并没有表示惊讶。看到拜伦搂着他侄女的腰肢,他什么也没说。
  他说:“我们什么时候进行跃迁,拜伦?”
  “半小时后。”拜伦说。
  半小时过去了,控制器已经调整就绪,谈话声逐渐轻下来,慢慢听不见了。
  零时刻,拜伦深深地吸了口气,猛然拉动一根操纵杆,从左到右,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
  这一次的跃迁跟客运班船不一样。“无情号”比较小,因此,跃迁的颠簸也就比较大。拜伦摇晃了一下,刹那间,飞船上的东西也都摇晃起来。
  接着,飞船恢复了原先的平稳,他们重又站稳脚跟。
  可视板上的星象变换了。拜伦回转船头,这样,星场抬高,每颗星都雍容端庄地划过一道弧线。终于,出现一颗比针尖略大的星体,放射着耀眼夺目的白光。它是一个小小的球体,又象一颗燃烧的砂粒。拜伦看到了这一星体,不等它再次消失,立即稳住飞船,转过望远镜,装好分光仪。
  他又回头找来《星历表》,查看“光谱特征”栏。然后,他从驾驶员座上一下站起来,说:“它离开这里还远得很,我们得向它靠拢。不过,无论如何,林根星就在前面。”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进行跃迁,而且成功了。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二章 林根星君主驾到

  林根星的君主默默地思索着这件事,虽然内心起伏不平,但他那副冷静老练的神情却依然如故。
  “那么,你是等了四十八小时之后才来告诉我的。”他说。
  里采特不胜冒昧地说:“没有理由需要早点禀告您。要是我们事事都来打扰您的话,生活对您来说就会成为一种累赘。现在我们禀告您,是因为我们对它还是一无所知。它很古怪,而处在我们的地位是容不得古怪东西的。”
  “重新讲一遍,让我再听听。”
  君主一条腿搁在闪闪发光的窗台上,两眼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子本身也许就代表着林根星建筑上无与伦比的古怪。大小适中的窗子,镶嵌在五英尺深的壁凹底部。壁凹越深处越窄。窗子明净如水,厚实如墙,曲面光滑无瑕,与其说它是窗子,还不如叫它透镜,它把各个方向来的光线汇集进室内。这样,朝外看去,人们看到的恰好似一幅缩小的全景活动画面。
  由君主私邸的任何一扇窗子望去,都能看到从天顶到地上半条地平线宽度里的一切景色。从窗子边缘看去细部更清楚,但变形也增大,可这本身就使看到的景象别具一格:压扁缩小的城市活动场面:新月形同温层飞行器从机场起飞,沿着弧形轨道贴着地面徐徐升起。这一切人们已经逐渐适应。一旦打开窗子,让平淡无奇的真实景色直接进入眼帘,反而会显得不自然。当太阳的位置使它通过透镜似的窗子聚焦而产生无法忍受的热与光时,窗子便自动暗下来。这是借助于玻璃的偏振特性使窗子变得不透明,而不用将窗子打开。
  看来,行星的建筑式样是行星在银河系中地位的反映,这一理论必定是以林根星及其窗子为论据推断出来的。
  与它的窗子一样,林根星虽小,但从它身上可以看到行星生活的全貌。它是银河系中的一个“行星国”,那时,它已超越经济与政治的发展阶段。在政治实体多数为星系联合的区域里,林根星依然保持数百年的老样子——一颗孤独的有人类居住的星球。这并未阻碍其富强。实际上,林根星要是不富强,那么它就难以单独存在下去。
  一旦一颗星球处于这样的地位,即众多的跃迁路线都可以利用它作为中转枢纽点,或更有甚者,为了获得最佳经济利益而必须使用它,那这里的发展就很难预料了。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该天区的发展模式。这里面有自然条件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的分布情况;它们的殖民化与开发的次序;以及它们所具有的经济形态等等一些问题。
  林根星很早就发现了它自己的价值,这个发现是其历史发展的伟大转折点。除开实际上占有一个战略地位之外,最重要的是要有对于这一地位正确认识和充分利用的能力。林根星曾经占领过一些既无资源又没有能力维持其居民自力更生的小行星。把它作为占领的对象,只是因为它们会有助于林根星维持贸易垄断。他们在那些岩石上建立起服务中心。凡是飞船所需要的东西,从超原子发动机的配件到新的缩微胶片书籍,那里应有尽有。服务中心逐渐发展成巨大的贸易中心。毛皮、矿物、谷物、牛肉、木材等从各星云王国源源而来;机械、器具、药品由各内行星王国不断运入;各类制成品的输入也形成一股同样的洪流。
  因此,就如它的窗子一样,从林根星这一缩影也可由小见大,看到整个银河系。它是一颗孤独的星球,然而,却又是一颗欣欣向荣的星球。
  林根星君主一边依旧望着窗外,一边头也没回地说:“就从邮政飞船说起,里采特。它第一次遇上那艘巡航飞船是在什么地方?”
  “在离我们林根星不到十万英里处。精确的坐标位置无关紧要。因为自那以后我们一直监视着他们。问题在于,甚至到了那时。泰伦人的巡航飞舰仍旧在绕本星球作轨道飞行。”
  “他们似乎无意着陆,而是,确切说来,是在等着什么人?”
  “是的。”
  “说不出他等了有多久吗?”
  “恐怕说不清。没有别人看到过他们。我仔细核实过。”
  “好,”君主说,“我们暂且不去管它。它们拦截邮政飞船,显然干扰了邮政业务,同时也践踏了我们与泰伦星结盟的协定。”
  “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泰伦人。从他们捉摸不定的行动看,更象是一帮亡命之徒,一帮飞船劫持者。”
  “你是说泰伦飞船的那些人吗?当然,他们也许正是要我们相信这一点。不管怎么说,他们惟一明确的行动是要求把一封信呈递给我。”
  “是的,是要求呈递给君主本人。”
  “没别的?”
  “没有。”
  “他们从来没有进入过邮政飞船?”
  “所有的通讯联系都是通过可视板进行的。邮政容器从两英里开外射来,掠过空无一物的太空,由飞船的收件网接住。”
  “是用图象通讯,还是仅仅用音响通讯?”
  “完全是用图象通讯。问题就在这里。不管怎么说,好几个人都说,说话的人是个带点‘贵族风度’的年轻人。”
  君主慢慢捏紧拳头。“真的吗?没有把那张脸的光学图象照下来吗?这是个疏忽。”
  “很遗憾,没有理由要邮政飞船的船长预料到这样做的重要性,如果确实有这样的重要性存在。这一切对您有什么用吗?先生。”
  君主没有回答。“这就是他们的信?”
  “是的,一封只有五个字的异乎寻常的信。他们以为我们会直接给您送来。当然,我们并没有那样做。因为,譬如说,有可能那是一个裂变邮政容器,以前就曾有人这样被害过。”
  “是的,君主也有这样被害的。”林根星君主说:“就‘吉尔布雷特’这五个字。五个字。‘吉尔布雷特’。”
  林根星君主依旧保持着他那漠然的冷静,不过,他开始感到自己缺乏十分把握,他不喜欢这种缺乏把握的感觉。他不喜欢有什么事使他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一个君主应该无所不能,而且,在林根星上.不存在任何对他有所束缚的自然法则。
  君主的存在并非古已有之,早年,林根星是由经商的诸侯们建立的王朝统治着,首先建立亚行星服务中心的那些家族是这个国家的主宰。他们土地不足,因此社会地位赶不上邻近星球上的牧场主和农场主们。但是,他们掌握着富足的通货,所以,他们也能跟牧场主与农场主们一样地,而且,有时候,他们还能通过资金周转法做买卖。
  林根星遭受了一颗行星通常所遭受的命运:权力的天平由这个家族摆动到那个家族,政权不断在各家族间易手;假如说罗地亚星的总督制是该天区中时局稳定与发展井然有序的最好实例的话,那么,林根星就是局势不安宁与发展无秩序的实例。“就象林根星一样变幻莫测。”人民这样说道。
  事后看来,这样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当邻近的行星国合并为联合王国,并越来越强大时,最后,举国上下都心甘情愿不惜任何代价来换取全国局势的安定。所以,他们将富豪政治换成独裁政治。况且,在这一更迭中,他们没有损失多少自由。独裁者集数人的权力于一身。不过,这个君主故意经常得对平民十分友善,因为,他想使平民成为那些永远吵吵闹闹的商人之间的平衡力量。
  君主独裁制度统治下的林根星富强起来了,甚至当三十年前泰伦人想夺走他们的最高权力时,也不得不被迫缩手。泰伦人还没有被击败,但他们罢手了。就是那样的挫折也已成为一种永久性的挫折。自从他们进攻林根星那年起,就不再有任何行星为泰伦人所征服。
  星云王国中的其它行星成了泰伦人的隶属国。然而,林根星却是一个“联盟国”。从理论上讲,它是泰伦星的一个平等的“盟邦”。它的权力受《联盟条约》保护。
  这样的形势并没有冲昏林根星君主的头脑。林根星沙文主义的狂热性本来会使他们沉醉在自以为自由自在的欢乐之中,但君主心里很明白:过去一代人的时间里,泰伦人的威胁不过咫尺之遥,不会更远。
  现在,林根星可能正在很快进入姗姗来迟的最后搏击。显然,他已为它赢得它所期待的时机。他所建立的组织虽然无效,却已足以构成泰伦人实行惩罚的口实。而且,从法律的角度上说来,理亏的是林根星。
  巡航飞船的到来难道是最后搏击的第一回合?
  君主说:“那艘飞舰上布置卫兵了吗?”
  “我说过,他们已经被盯住。我们两艘运输飞船”——他撇着嘴笑了笑——“与他们保持引力测距仪够得着的距离。”
  “那么,你了解到一些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吉尔布雷特,他的名字本身如果有什么意思的话,那意思就是指罗地亚星的吉尔布雷特·奥·欣里亚德。您和他打过交道吗?”
  君主说:“最后一次我去罗地亚星时见到过他。”
  “当然,您不会跟他说过什么吧。”
  “当然。”
  里采特眯起眼睛。“我还以为您的言行可能有失慎之处,泰伦人已经从这个吉尔布雷特——如今的欣里亚德家族都是些意志薄弱的懦夫——同样的言行失慎中受惠。现在他们布下这个圈套正要您最终自投罗网。”
  “我也觉得可疑。这事的发生时间很蹊跷。我离开林根星有一年多。上星期刚回来,而且过几天还要走。这封信正好在我能够收到的时刻送达。”
  “您不认为它是一种巧合吗?”
  “我不相信有什么巧合。而且,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因此,我要自到飞船上去看看。一个人去。”
  “不行,先生。”里采特吃了一惊。他的右太阳穴紧上方有一块小小的凹凸不平的疤痕,这疤痕一下子涨得通红。
  “你禁止我去?”君主冷冷地问道。
  毕竟,他是君主,里采特沉下脸,他说:“请便,先生。”
  “无情号”上,等待带来的是日益增长的不快。两天来,他们一直在作轨道飞行,丝毫没有偏离飞行轨道。
  吉尔布雷特冷眼注视着控制器。他咄咄逼人地说:“你能说他们没有移动吗?”
  拜伦只是略一抬头。他正小心翼翼地使用泰伦人的腐须喷剂剃着胡子。
  “不,”他说:“他们没动。他们干吗要动呢?他们正监视着我们,他们要一直监视下去。”
  他全神贯注于上唇这块难以对付的地方。腐须喷剂碰在他舌头上,他觉得有点儿酸涩,不禁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泰伦人或许能象做诗一般风雅地使用腐须喷剂,这种方法对使用熟练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最快、最彻底的非永久性剃须法。从本质上讲,这是一种极细微的空气喷射磨料,它冲刷掉毛发而不损伤皮肤。当然,皮肤上只会感觉到一种多半是气流造成的轻微压力。
  然而,拜伦对这种喷剂很不以为然。泰伦人的面部癌发病率高于其它种族这种传说,或消息,是尽人皆知的。而且,有人把这归咎于泰伦人的腐须喷剂。拜伦第一次想到退毛,有些星球的人们通常就是这么办的。不过,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退毛是永久性的,而胡子与鬓发的时式却总是在花样翻新。
  拜伦正在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的脸,思付着,自己要是留着长到腮帮的鬓脚看上去会怎样。这时,阿蒂米西亚在门口,她说:“我刚才以为你正要去睡呢?”
  “我已经睡过,”他说:“现在醒了。”他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拍拍他的脸颊,又用手指轻轻弹了它几下。“光溜溜的。看上去就象才十八岁似的。”
  他把她的手拿到嘴边。“可别让它把你给迷住啊。”
  她说:“他们还在监视我们?”
  “还在监视。简直是令人沉闷的休息,它给你时间让你坐下来发愁。真叫人讨厌,不是吗?”
  “这次休息我倒不觉沉闷。”
  “你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问题,阿塔。”
  她说:“我们干吗不甩掉他们降落到林根星上去呢?”
  “我们考虑过这个方案。但我认为还没有到要冒这种危险的地步。我们还能再等待一些时候,等到水更少一点时再说。”
  吉尔布雷特大声嚷道:“我告诉你,他们正在移动。”
  拜伦走到控制台前,注视着引力场距仪上的读数。他看着吉尔布雷特:“也许,你说对了。”
  他的手指飞快地按了一两下计算机的键盘,眼睛盯着它的显示部分。
  “不对,那两艘飞船相对于我们来说并没有移动,吉尔布雷特。使测距仪读数变化的应是加入他们队伍的第三艘飞船。我能报出它的距离,它离我们最近也有五千英里以上。假定我直接按习惯的顺时针方向计算,它与飞船行星连线的夹角θ约为46度,φ约为92度。假定不按习惯的方向计,则两数分别应为314度和168度。”
  他停了一下,看着另一个读数。“我认为他们正在向我们接近。那艘飞船很小。你能跟他们联系上吗,吉尔布雷特?”
  “我试试看。”吉尔布雷特说。
  “那好吧。不要用图像,就用音响通讯,等到我们把飞船搞清楚一点再说。”
  吉尔布雷特拨弄以太无线电的控制器,他显然是这方面的天才。用以太无线电笔直的波束与太空中一个孤立的点进行联系的过程中,飞船控制台上的数据资料几乎帮不了他的忙。他所得到的飞船距离可能误差一百英里左右。他得到的两个角度其中一个或两个很可能在任何方向上误差五到六度。
  这样,飞船的确切位置在一千万立方英里之巨的可能空间内,余下的事就留给操作者和无线电波束去完成。这种无线电波束就象一根探针,在其可接收的范围内,横截面最宽处不超过半英里。据说,一个熟练的操作者能根据控制器上的感觉判断波束离开目标多远。当然,从科学技术的观点上讲,这种理论纯属胡言乱语,但在很多情况下,非此则又别无可能的解释。
  不到十分钟,无线电通讯机的功率表读数骤升。“无情号”发射的波速开始有了回波。
  又过了十分钟,拜伦身子往后一靠,说:“他们将派一个人到我们飞船上来。”
  “我们让他们来吗?”阿蒂米西亚说。
  “为什么不呢?一个人吗!我们有武器。”
  “不过,我们是否可以让他们靠得太近呢?”
  “我们坐的是泰伦人的巡航飞舰,阿塔。即使他们坐的林根星上最好的战斗飞船,我们的火力也比他们强三到五倍。那个宝贝《联盟条约》使他们缚手缚脚,而我们却带着五枝强力轰击枪。”
  阿蒂米西亚说:“你知道泰伦人的轰击枪怎么用吗?我还以为你不会用哩。”拜伦不愿失去别人对他的恭维,但他还是说:“可惜,我不会。至少,现在还不会。不过,你要知道,林根人的飞船不会知道这一点。”
  半小时以后,可视板上出现一艘飞船。那是一艘矮肥的小型飞船,装有两组四枚尾翼,看来这飞船经常奉调作同温层飞行。
  当它在望远镜上一出现,吉尔布雷特就高兴地叫喊起来。“那是林根星君主的快艇,”他笑逐颜开,喜形于色地嚷道:“那是他的私人快速飞艇。我敢担保。我告诉过你们,提到我的名字是引起他重视的最可靠办法。”
  经过一段时间的减速调整,林根人的飞船一动不动地停在可视板上。
  受话器里响起一阵微弱的声音。“靠接是否准备完毕?”
  “准备完毕!”拜伦简短地答道。“只准来一人。”
  “一个人。”回话说道。
  那情景就好象长蛇舒展它盘蜷着的身体一样。由林根飞船上的圈圈放出的金属网缆绳,象鱼叉似地向他们投射过来。可视板上,缆绳越来越粗,其头部的磁化圆筒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当它进一步接近巡航飞舰时,便徐徐向视力锥的边缘移动,最后,完全消失。
  缆绳与飞船外壳接触时产生空洞的回响,磁化圆吸筒紧固在巡航飞舰的外壳上。缆绳跟蜘蛛丝一般,它不按通常的自重曲线下垂,而是保持着它与飞船接触那一瞬间所有的纽结和绳圈。由于缆绳受惯性作用,因此,它上面的纽结和绳圈继续慢慢向前移动。
  林根人的飞船顺利而小心地移开,缆绳绷紧。因为绷得很紧,所以显得很细,细得与太空融合成一体,几乎看不出来。绷紧的缆绳在林根星的阳光下闪烁发光,妙不可言。
  拜伦转动望远装置,飞船在望远镜的视野里变得异乎寻常地大。这样,他们就能看到在半英里开外联接缆绳的尽头,一个人影正用双手交替握着缆绳,开始向他们接近。
  这不是那种通常形式的对接。通常,两船对接要靠得很近,以使可伸长的过渡舱能在强大的磁场作用下并拢在一起,形成穿过太空的隧道。飞船上的人只消穿上飞船内所穿的服装,从这艘飞船进入另一艘飞船,无需其它的保护。当然,这种形式的对接需要相互信任。
  通过太空缆绳靠接,人就有赖于他的太空服了,正在接近的林根人就穿着他那种臃肿的东西。那是一件肥硕的充气金属网太空服。关节处无需肌肉使劲就能动作。甚至就在那人所在的距离上,拜伦也能看到:每当关节处现出一条新沟槽时他手臂就拍地一弯。
  两船的相对速度得仔细调整,只要有一艘飞船无意中加速,就会把太空缆绳扯断,抓住它行走的人就会在遥远的太阳以及缆绳断开时的初速度的轻微作用下,跌进太空运行——没有摩擦,没有障碍,没有任何东西会阻止他得到这种形式的永生。
  林根人自信地快速向前移来。他靠近时,很容易看清楚他的移动并不光是简单的两手交替前进。每当他弯曲小手臂带动他自己前进一次之后,他就松开手继续飘十几英尺,然后换一个手伸向前面的缆绳再拉一把。
  这简直就是一种在太空里爬树的把戏,太空人就象一只闪闪发光的金属长臂猿。
  阿蒂米西亚说:“他要是失手怎么办?”
  “看来他精于此道。”拜伦说:“不过,要是他真的失手的话,他在阳光下仍然会闪闪发光。我们可以把他再找回来。”
  林根人已经走近,他从可视板上消失。又过五秒钟后,飞船的壳体上传来咔咔的脚步声。
  拜伦使劲扳动操纵杆,并且,开亮了镶在飞船过渡舱上的信号灯。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第一道门打开。接着,驾驶舱一面空墙外砰地一声巨响。第一道门关上,空墙滑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的太空服立刻覆上一层白霜,蒙住了头盔上厚厚的玻璃,使他整个儿变成了个雪人,他身上的霜寒气逼人。拜伦把加热器的温度调高,涌进来的空气变得又暖又干燥。开始。太空服上的霜岿然不动,可是过了一会儿,它开始变薄,融化成水珠。
  林根人用笨拙的金属手指摸索着头盔的搭扣,似乎对他眼前白茫茫一片的情景感到不耐烦了。他把头盔整个掀起,里面又厚又柔软的绝热材料跟着一起掀出来时带乱了他的头发。
  吉尔布雷特说:“阁下!”怀着胜利的喜悦,他说:“拜伦,这位就是林根星君主阁下本人。”
  但是,大惑不解的拜伦却只是情不自禁地叫了声:“琼迪!”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三章 林根星君主留住“无情号”

  君主用脚尖轻轻把太空服拨到一边,然后坐到一张较大的软椅上。
  他说:“我有好久没玩过这个了。不过,他们说,你一旦学会之后就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显然,我也没有忘记。你好,法里尔!我的吉尔布雷特老爷,你好。这位,如果你没记错的话,是罗地亚星总督的千金,阿蒂米西亚小姐!”
  他把一支长长的卷烟准确地夹在上下唇之间,只一吸气就把它点着了。空气中顿时充满烟草诱人的香味。“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你,法里尔。”他说。
  “也许,确切地说是一点都没想到吧!”拜伦尖刻地说。
  “当然,没有人会知道,”林根星君主附和道:“信上只有‘吉尔布雷特’五个字。据了解,吉尔布雷特似乎未必会驾驶太空船;我还知道,我曾送一个年轻人去罗地亚星,他会开飞船;在不顾一切铤而走险的时候,他完全有能力偷一艘泰伦人的巡航飞船出逃;而且我还听说,飞船上有一个男子,年轻而有贵族风度,这样,结论就显而易见了。见到你我并不吃惊。”
  “我以为你是很吃惊的。”拜伦说:“我以为你见到我会吓坏的。作为一个刺客,你应该如此。你以为我的推理能力不如你吗?”
  “我只会称赞你,法里尔。”
  林根星君主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拜伦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愤怒地转身对另外两人说:“这个家伙就是桑德·琼迪——我对你们谈起过的桑德·琼迪。他可能除去是林根星的君主外,还做着五十个诸如此类星球的君主。这些都无关紧要。在我,他就只是桑德·琼迪。”
  阿蒂米西亚说:“他就是那个……”
  吉尔布雷特瘦骨嶙峋的小手颤巍巍地放到他额头上。“冷静些,拜伦,你疯啦?”
  “就是这家伙!我没疯!”拜伦大声喊道,他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对,我想没有必要大喊大叫。离开我的飞船。琼迪,这下够温和的吧。出去。”
  “我亲爱的法里尔,为什么呢?”
  吉尔布雷特的喉咙里语无论次地咕哝了几句,可是拜伦粗鲁地把他推到一边,冲着坐在那里的林根星君主说:“你犯了一个错误,琼迪,就一个错误。你事先并不曾料到我在地球上跑出宿舍时,会把手表忘在里面。你瞧,我的表带正好可以作为辐射强度指示器。”
  林根星君主吐了个烟圈,恬然自得地笑笑。
  拜伦说:“然而表带并没有变蓝、琼迪。那天晚上我房间里根本就没有辐射弹。只有一颗故意放在那里的假玩意儿!要是你不承认,你就是在撒谎。琼迪,或者说林根星君主,或者不管你高兴把自己叫做什么。
  “而且,放那颗假辐射弹的就是你,用希伯奈特催眠药把我麻醉、并且策划了那天晚上那出闹剧剩余部分的也是你。你知道,事情是最清楚不过的。如果我一个人待在那里,我会一觉睡到天亮,那么一来,任何事情出了岔子我都永远不会知道。那么,是谁给我打电视电话,直到他确实弄清楚我已醒来的呢?吵醒我,是为了让我去发现辐射弹。辐射弹故意放在计数器附近,使我一望而知,不致疏忽。是谁将房门炸开,以便使我在发现辐射弹竟然是个假玩意儿之前就离开房间的呢?那天晚上你真该得意一番呢,琼迪。”
  拜伦停下来等待着林根星君主有什么反应,而林根星君主只是出于表示有兴趣听他说话而礼貌地点点头。拜伦感到怒火愈盛。这简直就象挥鞭抽水,飞脚踢空一般徒劳而无功。
  他厉声说道:“我父亲那时就快要被处决。本来我早就能知道这一点。本来我可以去或者也可以不去奈弗罗斯星。本来我可以按照我对事物健全的判断力行事,由我自己决定,是公开反抗泰伦人还是不那么做。本来我会自己去碰运气。本来我准备承担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
  “可是,你要我去罗地亚星,去见欣里克。但是,一般说来,你不可能指望我会去做你要求于我的事,我也不大可能会上你那里求教于你。除非,你设下一个适当的戏剧性场面使我就范。而你就是这样做的!
  “当时我以为自己遭到了辐射弹的威胁,可我悟不出其中的道理。而你想到了,似乎是你救了我的命,而且似乎你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譬如说,往后我该干什么等等,你都清楚。我心慌意乱,糊里糊涂,于是就听信了你的花言巧语。”
  拜伦气喘吁吁,等着回答,但毫无反应。他嚷道:“你没对我讲明离开地球时我坐的是一艘罗地亚星的客运班船,而且,你完全清楚,飞船船长已知道我的真实身分。你之所以没对我讲明,是要我一踏上罗地亚星就落到泰伦人的手里。这一切你否认得了吗?”
  一个长时间的冷场。琼迪掐灭手里的烟卷。
  吉尔布雷特搓摩着双手。‘‘拜伦,你真不近情理,君主他怎么会……”
  这时,琼迪抬起头慢条斯理地说:“然而,君主会做这一切。这一切我都承认。你说得一点不错。拜伦,我很高兴你能把这一切看破。由我自己放在那里的辐射弹确实是假的,而且,我送你上罗地亚星确实是想让泰伦人逮捕你。”
  拜伦脸上的疑云消散。生活显得不那么无聊了。他说:“琼迪,总有一天,我要算这笔帐的。眼下看来,你是林根星君主,有三艘飞船在等着你。那样有点碍我手脚,我并不喜欢。然而,‘无情号’是我的飞船,我是它的驾驶员。穿上你的太空服滚出去。太空缆绳还在老地方。”
  “这不是你的飞船。你是太空大盗而不是什么宇航员。”
  “在这里,占有就是一切。我给你五分钟,快穿太空服。”
  “请你别再做戏了。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根本不打算出去。”
  “我不需要你。即使泰伦人的本土舰队正在逼近.而你能为我把他们赶到太空中去,我也不需要你。”
  “法里尔,”琼迪说:“你的言行简直象个十二三岁的娃娃。我让你说完了你要说的话。可不可以让我也说几句?”
  “不,我没有半点必要听你说。”
  “见过这个吗?”
  阿蒂米西亚尖叫起来。拜伦身子一动。又停住了。因为受到挫折而涨红了脸,他神志紧张却又无可奈何。
  琼迪说:“我幸亏预先有所准备。很遗憾,我不得不如此粗暴地使用武器进行威胁。不过,我想它一定会帮助我迫使你听我说话。”
  他手里握着一支袖珍轰击枪,这种轰击枪并非只用来把人打疼或者击晕,它可以要你的命!
  他说:“多年来,我组织林根星反抗泰伦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它几乎是难而又难,各内行星王国决不会提供任何帮助。根据长期以来的经验,我们已经懂得这一点。没有人会来拯救各星云王国,他们只有自救。但是,要使我们各星球的领袖懂得这一点不是闹着玩的。你父亲积极从事这项活动,结果被杀害了。一点不是闹着玩的!你得记住。
  “你父亲的被捕对我们来说是一次危机。这是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大事,他是我们核心圈子里的人物。很明显,泰伦人在我们背后已经不远了,得赶快摆脱他们。为此,我在打交道时几乎就不能搞那套言而有信,光明磊落。因为,那样成不了大事。
  “我不可能对你说,法里尔,我们把泰伦人的注意力引开。你是牧场主的儿子,因此受人怀疑。离开那儿,去对罗地亚星的欣里克表示亲善。这样,泰伦人就会搞错方向。把他们从林根星引开,这会很危险,你有可能丧命,但你父亲为之献身的理想会很快得以实现。
  “也许,你会愿意那样去做,可我却经不起这样的试验。于是,我指使你在漠然无知的情况下去这样做。不错,这样做会使你历尽千辛万苦,可我没有别的选择。坦率地告诉你,我还以为你不能生还呢,但是,坦率地说,你是付出了代价。可是,你看,事实是你活得好好的,我为此感到高兴。
  “还有一件事,那是关于一份文件……”
  拜伦说:“什么文件?”
  “你太性急了。我说过你父亲为我效力,所以我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你打算把这份文件弄到手。起初,你是很好的人选,你待在地球上是合法的,你年轻,而且不大可能引起怀疑。我是说,起初!
  “但是,后来,随着你父亲的被捕,你也自身难保了。你将是泰伦人的主要怀疑对象,我们不能让文件落到你手里,因为这样一来,文件几乎势必会落入他们之手。我们必须在你完成你的使命之前驱使你离开地球。你瞧,我讲得一点没错吧。”
  “那么,现在文件在你手里?”拜伦问道。
  林根星君主说,“不,不在我手里。这份文件说不定正是从地球上失踪了若干年的那份。假如正是那一份,那我就不知道是谁拿到了它。我可以把轰击枪收起来了吗?它越来越沉了。”
  拜伦说:“收起来吧。”
  君主把枪收起来。他说:“关于这份文件你父亲对你说了些什么?”
  “既然他为你工作,你还有什么不知道呢?”
  林根星君主微笑着说:“一点不错!”可是,君主的微笑显然是表里不一。
  “现在你解释完了吗?”
  “完了。”
  “那么,”拜伦说:“走吧。”
  吉尔布雷特说:“等等,拜伦。除去个人恩怨,还应该考虑考虑别的。你知道,这里还有阿蒂米西亚和我。我们也有话要说。依我所见,君主之言不无道理。我要提请你注意.在罗地亚星上是我救了你。所以,我想我的意见你应予考虑。”
  “不错,你救过我的命。”拜伦嚷道。他手指着密封过渡舱。“那么,跟他一起去吧。去呀,你也从这里滚出去。你要找林根星君主,他现在就在那里!我答应把你送到他那里,现在我已尽到职责。别来对我指手划脚。”
  他转身对着阿蒂米西亚,盛怒不息。“那么,你呢?你也救过我的命,所有的人都救过我的命,你也想跟他一起去吗?”
  她平静地说:“用不着你来替我说话,拜伦。要是我想跟他走,我会那么说的。”
  “不必感到有什么义务,什么时候走,悉听尊便。”
  看来,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转过脸去,象往常一样,静心一想,明白自己又干了傻事。他受琼迪愚弄,心里窝火,却又束手无策。此外,明摆着是要把他——拜伦·法里尔抛给泰伦人,就象把骨头扔给狗那样,把那些狗从琼迪的脖子上引开。对于这种卑鄙伎俩,他们为什么竟然都能如此漠然置之。哼!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了?
  他想起假辐射弹,想起罗地亚星的客运飞船,想起泰伦人,想起罗地亚星那个疯狂的夜晚,他感到一阵顾影自怜的刺痛。
  林根星君主说:“怎么啦,法里尔?”
  吉尔布雷特说:“怎么啦,拜伦?”
  拜伦转向阿蒂米西亚说:“你以为怎么样?”
  阿蒂米西亚镇静地说:“我在想,他有三艘飞船还在外面等他,并且又是林根星的君主。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你没有多大选择余地。”
  林根星君主看着她,赞赏地点点头。“小姐,您真是个才智出众的姑娘。美丽的外貌配上一颗聪慧的心灵,真是锦上添花。”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徘徊了好一会儿。
  拜伦说:“你打算怎么办?”
  “让我借用你的名字和才干,我就把你们带到吉尔布雷特老爷所说的造反星球去。”
  拜伦尖刻地说:“你以为真有这么个造反星球?”
  与此同时吉尔布雷特说道:“那么说,它是属于您的?”
  林根星君主笑笑说:“我想确实存在着老爷所描述的那么一个星球,不过,那不属于我。。
  “不属于您。”吉尔布雷特失望地说。
  “要是我能找到它,那又何妨?”
  “怎么找?”拜伦追问道。
  林根星君主说:“这并不象你们想象的那样困难。如果我们认为我们听到的故事是可信的话,我们就得相信必定存在着一个造泰伦人反的星球。我们就得相信它一定位于星云天区内的某处,而且二十年来从未被泰伦人所发现。这种局面要是有可能保持到今天的话,那么,该天区内只有一个地方可能存在这颗行星。”
  “在哪里?”
  “你们觉得答案还不一目了然吗?那颗星球除去只能存在于星云本身的内部,还会有别的可能吗?”
  “星云内部!”
  吉尔布雷特说:“至高无上的银河系,这可是言之有理啊!”
  刹那间,这个答案看来似乎确系一目了然。肯定无疑的了。
  阿蒂米西亚羞怯地问道:“人们能在星云内部的星球上生活吗?”
  “干吗不能?”林根星君主说。“别把星云误解了。它是太空中晦暗的迷雾,却不是有毒的气体。它是一种稀薄得无以复加的低温物质,由钠原子、钾原子、钙原子等组成,它们吸收星云内部直接面对观察者的那些星体的光线,使之变得朦朦胧胧。除此而外,它并无害处。而且,在紧挨着某一星体的附近区域里,实际上也觉察不到星云的存在。
  “如果我显得有点书生气的话,请诸位包涵。不过,近几个月我在地球大学收集了一些有关星云的天文资料。”
  “干吗要到那儿去收集?”拜伦说:“这样做几乎没有必要,可我是在那里遇到你的,到现在我还很想知道其原委。”
  “没有什么可神秘的。我离开林根星,起初是因为自己有些事情。其实也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大约六个月前,我访问了罗地亚星。我的代理人,怀德莫斯牧场主——拜伦,也就是你的父亲——与罗地亚星总督谈判没有获得成功,我们原来希望把他策反到我们这方面来。于是我试图去补救一下,可是也没成功。因为欣里克——很抱歉,小姐——这样的人不是干我们这种工作的料子。”
  “不错,说得不错。”拜伦低声说。
  林根星君主继续说道:“但是,正如吉尔布雷特可能已经对你们说过的那样,我遇到过他。就这样,我到了地球,因为地球是人类的老家。对银河系的探险早期大多由地球发起。大多数的记录也存在于地球。马头星云经过十分彻底的勘察,至少,勘察过好几年。由于不能进行星体观察的空间过于浩瀚,又兼往来不便,所以,马头星云从来无人定居。然而,我所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些探险的本身。
  “现在,好好听着。把吉尔布雷特老爷禁锢在上面的泰伦飞船第一次跃迁后即被流星击中。假定从泰伦星到罗地亚星走的是通常的商业航线——没有理由可以假定会有别的可能——那么,飞船在太空脱离航线的这一点就确定了。因为在普通的太空中,两次跃迁之间不大可能飞过五千万英里以上。这样一个长度,在茫茫无际的太空中,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个点。
  “还可以作另外一个假定。由于控制台遭受损坏,流星很可能改变跃迁的方向,因为这时只要干扰一下飞船陀螺仪的运动就够了。要做到这一点中很困难,但不无可能。然而要使超原子发动机的推力改变,则需完全捣毁屐机。但是,流星显然没有碰到发动机。
  “发动机推力不变,则余下四次跃迁的距离不变,相对方向因而也不变。这就类似于在一根扭曲的长金属丝的某一点上,以一个未知的方向折过一个未知的角度。飞船的最终位置就落在一个假想球体表面的某点上。该球面的球心即太空中流星击中飞船的那一点,其半径为余下那几次跃迁的矢量和。
  “我标绘了这样一个球体,其表面与马头星云浓密的伸出部相交。球体上六千平方度①左右的表面,即球体全面积的四分之一位于星云内。这样一来,我们就只需找出一万英里左右范围里的恒星。你们一定还记得,吉尔布雷特的飞船停下时,已经在一颗恒星附近。
  (①太空中距离均以视差表示。此处的度为视差的单位。——译注)
  “那么,你们认为在靠近假想球体表面的星云内有多少恒星呢?记住,银河系共有一千亿颗恒星。”
  拜伦发觉自己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住了。“我想,有数百颗吧。”
  “五颗!”林根星君主回答道:“只有五颗。不要上‘一千亿’这个数字的当。银河系的体积约有七万亿立方光年,因此每颗恒星周围平均有七十立方光年的空间。可惜我不知道这五颗恒星中哪一颗有住人的行星。遗憾的是早期的探险家没有时间作详细的观察,他们只标绘了各恒星的位置、自行和光谱类型。”
  “那么说,”拜伦说:“造反星球就在五个恒星中某个的周围吗?”
  “唯有这一结论与我们所知道的事实相符。”
  “假定吉尔布雷特所讲述的可以接受的话。”
  “我是那样假定的。”
  “我说的千真万确。”吉尔布雷特激动地说:“我发誓。”
  “我正好要去,”林根星君主说:“一个一个地调查这五个天体。我这样做的动机是显而易见的。作为林根星的君主,我可以在他们所努力从事的事业中平等地分担一部分工作。”
  “再加两个欣里亚德人和一个怀德莫斯人站在你一边,那么,你在未来新的自由星球上谋取一个平等的地位,或许还是一个有力与可靠的地位时,情况就会有利得多。”拜伦说。
  “我不在乎你挖苦,法里尔。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如果起义能够成功,那么,很显然你也愿意把自己的力量用在胜利者一方。”
  “除此而外,某些成功的私掠飞船或叛逆飞船的船长也许还会得到林根星君主的头衔。”
  “或者,确切地说,还有怀德莫斯牧场主的地位。”
  “那么,要是起义不成功呢?”
  “我们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后,会有时间对此作出判断的。”
  拜伦缓缓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好极了!那么,让我们来安排一下你如何离开这艘飞船吧。”
  “那干吗?”
  “这对你更好些。这艘飞船简直是架玩具。”
  “这是泰伦人的战斗飞舰。抛弃它将会是我们的错误。”
  “正因为是泰伦战斗飞舰,就更有可能引起危险的怀疑。”
  “在星云里,要说没有这种危险是不可能的。对不起,琼迪,我现在与你结伴是出于权宜之计。我也十分坦率地告诉你:我是想要寻找造反星球。但是,我们之间并不存在友谊,我将按自己的意志行动。”
  “拜伦。”阿蒂米西亚轻声说道:“这飞船对于我们三人来说太小了。”
  “确实如此,阿塔。但我们可以挂一艘拖船,这一点琼迪跟我一样明白。那样,我们所需要的空间就足够了。而且,我们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退一步而言,这样做也能有效地掩饰这艘飞船的性质。”
  林根星君主考虑了一下。“假如我们之间不准备建立友谊,也不打算互相信任。那么,法里尔,我必须保护自己。你可以坐你自己的飞船,另外加一艘拖船,任你喜欢去布置。但是,我必须得到一定的保证,保证你的行为得当。至少,阿蒂米西亚小姐得跟我在一起。”
  “不!”拜伦说。
  君主扬起眉毛。“不?让小姐自己决定吧。”
  他转过去朝着阿蒂米西亚,鼻孔微微张开。“我敢说,过去之后您一定会觉得很舒服,小姐。”
  “至少,我不会使您觉得舒服的,我的老爷。不过,您尽管放心,”她反驳道:“我决不让您不舒服,我留在这里。”
  “我认为您最好重新考虑一下,假如……”君主开始说道。他鼻梁上两道小小的皱纹把他那安详的神情全打破了。
  “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拜伦打断他的话。“阿蒂米西亚小姐已经作出选择。”
  “那么,你支持她的选择,是吗,法里尔?”林根星君主又微微一笑。
  “完全支持!我们三人将全部留在‘无情号’上。在这个问题上不存在妥协。”
  “你挑选朋友多古怪。”
  “我古怪?”
  “我认为是这样。”林根星君主似乎在悠闲地仔细察看自己的指甲。“你看来如此讨厌我,因为我欺骗过你,并使你生命遭到危险。那么,这就奇怪了。不是吗,你与欣里克这样一个人的女儿看上去竟如此友好。而那次欺骗,显然是在欣里克指使下干的。”
  “我了解欣里克,你的话不会改变我的看法。”
  “你了解欣里克的一切?”
  “我对他有足够的了解。”
  “你知道是他杀害了你的父亲吗?”林根星君主的手直指阿蒂米西亚,“你深表关切并要把她置于你的保护之下的姑娘,她的父亲就是杀害你父亲的刽子手,你知道吗?”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四章 林根星君主离开“无情号”

  这个戏剧性的场面原封不动地保持了一会儿,林根星君主又点燃一支卷烟,他显得悠哉游哉,十分平静。吉尔布雷特缩在驾驶员座里,一张走了形的脸,好象就要嚎啕大哭似的。驾驶员座应力吸收装置的柔软保险带在他周围悬挂着,摇摇晃晃,更增添了一种阴郁的气氛。
  拜伦的脸象纸一样煞白,拳头紧捏,瞪着林根星君主;而阿蒂米西亚,她那小小的鼻孔在盛怒之下张开着,她眼睛并不朝林根星君主看,而只是盯着拜伦。
  视听两用无线电通讯装置里传来信号,柔和的滴答声在小小的驾驶舱里听来就跟响锣一般。
  吉尔布雷特猛一下直起腰来;然后在座椅上急速转过身子。
  林根星君主懒洋洋地说:“看来我们比预想的健谈多了。我告诉过里采特,一小时后我还不回去就来接我。”
  里采特那灰白的头出现在显象屏上,吉尔布雷特对林根星君主说:“他要和你说话。”接着,他给君主让出位置。
  林根星君主从自己的坐椅上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使他自己处于图象发送区内。“他说:“我平安无事,里采特。”
  显象屏上那人的提问清晰可闻,“巡航舰上机务人员是谁?先生。”
  拜伦突然站到林根星君主身旁。“我是怀德莫斯的牧场主。”他骄傲地说。
  里采特高兴而豪爽地笑了。屏幕上显现出一只手,有力地行了个礼。“向您致敬,先生。”
  林根星君主打断说:“我马上同一位年轻的小姐一起回来,准备对接过渡舱。”说着,他关掉了两船之间的图象通讯联系。
  他扭头对拜伦说:“我向他们提到过是你在飞船上,要不然,有人就会反对我单枪匹马来这里。你父亲在我部下的心目中是很有威望的。”
  “这就是你可以利用我名字的道理。”
  君主耸耸肩膀。
  拜伦说:“你所能利用的也仅此而已,你对你部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正确的。”
  “何以见得?”
  “阿蒂米西亚·奥·欣里亚德留着跟我在一起。”
  “在我已经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之后,你还要留下她?”
  拜伦厉声说道:“你什么也没告诉我,你的话是无中生有,我不可能把这种毫无根据的话信以为真。把这告诉你并非我想耍手腕,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你对欣里克竟了解到这种程度,似乎我的话对你天生就是不可置信的吗?”
  拜伦愕然了,看得出来,这话显然触到了他的痛处。他一言不发。
  阿蒂米西亚说:“我认为不会有那种事,你拿得出证据吗?”
  “当然,没有直接的证据,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你父亲和泰伦人之间的会晤。可是我能拿出一些已知的事实,供你自己作出判断。首先,六个月前,老怀德莫斯牧场主拜访了欣里克,这个我已经提起过。这里,我要补充的是:工作中他有点过分热心,或者说,他对欣里克的判断力估计过高。不管怎样,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吉尔布雷特老爷可以证明这一点。”
  吉尔布雷特痛苦地点点头,他转向阿蒂米西亚。阿蒂米西亚早已朝他看去,眼睛里饱含泪水和愤怒。“我很伤心,阿塔,可这是真的。我告诉过你,我是从怀德莫斯那里听说君主的。”
  林根星君主说:“我本人很幸运,因为吉尔布雷特老爷研制了那种长耳朵机器,他以此来满足他对罗地亚星总督正式会客的强烈好奇心。吉尔布雷特第一次同我接触时,就在完全无意之中警告了我有危险存在。我便尽快离去,但是,损失显然已经造成。
  “现在,就我们所知,这是你父亲唯一的一次失足。而欣里克,显然根本不具备作为一个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大丈夫所具有的那种令人羡慕的声望。你父亲,法里尔,是在半年后被捕的,要不是因为欣里克,因为这姑娘的父亲的缘故。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拜伦说:“你没有警告他?”
  “干我们这行得自己相机行事,法里尔,不过,他还是得到过警告的。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与我们当中的任何人进行过哪怕是非常间接的联系,而且他还毁掉了一切表明我们之间有联系的证据。我们当中有些人相信,他应该离开星云天区,或者,至少得避一避,但他拒绝这样做。
  “我想我明白其中的道理。改变他的生活方式将会证明泰伦人已经了解到的东西是确凿无疑的,这样就会危及整个行动。他决定只用他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所以,他一直处于暴露状态。
  “泰伦人等待了将近半年,想等待我们暴露。他们这些泰伦人很有耐心,可谁也没有上钩。因此,当他们再也等不下去时,他们发现,网里除了你父亲以外没有别的人。”
  “谎言。”阿蒂米西亚喊道:“无耻的谎言。这是一个自以为得计的、伪善的谎言,里面丝毫没有一点事实。假如你说的全是事实,那么,他们也会监视你。你自己也会处于危险之中,你就不会坐在这里嬉皮笑脸地浪费时间。”
  “小姐,我并没浪费时间。我已经尽我所能使他们不再把你父亲当作一个情报来源。我想,我多少已经取得了一些成绩。泰伦人一定会考虑他们是否还应该再听一位其女儿和堂兄弟显然是叛国分子的人的话。那以后,要是他们还愿意信任他的话,哎!那我就该隐入星云,在那里,他们找不到我。我有理由认为,我们的行动只能有助于证明我的话是确实的,而决不是其它。”
  拜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们的会面可以考虑结束了,琼迪。我们已达成一定程度的协议,那就是说:我们将陪你去星云,而你将承诺向我们提供所需要的给养,这就行了。权当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确凿无疑的,那也仍然不足为训。因为罗地亚星总督犯下的罪过是不该让他女儿来承担的。如果阿蒂米西亚·奥·欣里亚德小姐本人同意,她还是跟我留在这里。”
  “我留下。”阿蒂米西亚说。
  “好。我想一切都解决了。我顺便提醒你,你带着武器;我也带着。你的飞船也许是战斗飞舰;我的则是泰伦人的巡航飞舰。”
  “别傻了,法里尔。我是一片好心。你愿意这姑娘留在这里?那好吧。我可以通过对接过渡舱离开吗?”
  拜伦点点头。“我们会给于你这种程度的信任的。”
  两艘飞船靠得越来越近,直到密封过渡舱的伸缩部各自向对方伸去。他们小心翼翼、徐徐接近,想使过渡舱紧密接合。
  吉尔布雷特挂断无线电通讯机。“两分钟后,他们将试着再对接一次。”他说。
  已经激发过三次磁场,延伸管每次向对方伸展都对不准中心,两臂之间留出一个月牙状空隙。
  “两分钟后。”拜伦重复了一句,紧张地等待着。
  只听得喀喀一响,数秒之间,磁场第四次激发出来。由于发动机动力的突然大量消耗,飞船上的灯光也变得昏暗下来。密封过渡舱的延伸部再次伸出,勉强维持着稳定,而后是一下无声无息的撞击,撞击产生的振动嗡地传进驾驶舱,延伸部确实到位,卡箍自动锁紧。过渡舱之间完成了气密对接。
  拜伦用手背慢慢擦了下额头,紧张的心情消散了一些。
  “请吧。”拜伦说。
  林根星君主拾起太空服,太空服下面的地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水气。
  “谢谢,”他高兴地说:“我的一位军官马上就来。你可以和他具体研究给养问题。”
  林根星君主走了。
  拜伦说:“吉尔,帮我接待一下琼迪派来的军官。他进来后,把对接的过渡舱分离。你只要撤去磁场就行了,你可以闪动这个光子开关。”
  他转身走出驾驶舱。此刻,他需要单独待一会儿,他需要有时间好好思考思考。
  然而,背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柔和的话语声,他站住脚。
  “拜伦,”阿蒂米西亚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转过脸对着她。“阿塔,你要不介意的话,等会儿行吗?”
  她抬头急切地注视着他:“不,现在。”
  她双臂保持着一种似乎是想要去拥抱他姿态,但又不能肯定他是否会接受她的拥抱。她说:“他说的那些关于我父亲的话你不会相信的吧?”
  “他的话对我不起任何作用。”拜伦说。
  “拜伦,”她欲言又止。对她来说,此话难以出口。于是她再次鼓起勇气说:“拜伦,我知道,我们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是因为我们彼此都很孤单,而且又在一起共度患难,但是……”她又停住不说了。
  拜伦说:“如果你是想要说,你是个欣里亚德家族的人,阿塔,那是没有必要的,我明白这一点。往后,我对你不会有任何约束。”
  “不,哦,不。”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脸颊紧贴他结实的肩膀,急速地讲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和欣里亚德以及怀德莫斯毫无关系。我——爱你,拜伦。”
  她的目光往上看去,与他的相遇在一起。“我想你会承认这一点的。如果我先前就这么说过,那么,你也许现在就承认。你对林根星君主说过,你不会拿我父亲的行为来责难我。那么,也不要使我父亲的地位来责难我吧。”
  这时,她的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他们的身子贴得是那样紧,他们的嘴唇是挨得那样近:拜伦可以感觉到她呼吸的温暖。他的双手缓缓抬起,轻轻地抓住她的胳膊,轻轻地扯开她的双臂,接着,也是轻轻地,从她怀里抽出身来。
  他说:“我并没有和欣里亚德人和解,小姐。”
  她大吃一惊。“你对林根星君主说过……”
  他转过脸去。“对不起,阿塔。别管我对林根星君主说了些什么。”
  她想要大声疾呼,这一切不是真的,她父亲没有干过这种事,无论如何也——
  但是,他转身走进卧舱,让她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她的眼里充满着受到伤害和羞辱的神情。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五章 太空洞穴

  拜伦走进驾驶舱时,泰德·里采特转过身来。他的头发虽已花白,但体格还是那么健壮,宽阔的脸膛红光奕奕,春风满面。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拜伦跟前,热情地攥住年轻人的手。
  “星斗在上,”他说:“不用您说一个字我就知道你是令尊大人的儿子。简直就象是老牧场主再世啊!”
  “但愿如此。”拜伦忧郁地说。
  里采特尴尬地嘿嘿一笑。。我们大家,我们每个人都但愿如此。噢,对了,我叫泰德·里采特,是林根星正规军的上校,可我们内部不用头衔。就是对君主本人我们也称呼‘先生’。那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他神态严肃地说:“在我们林根星上没有老爷、小姐,也没有牧场主。假如有时我对诸位称呼失当,诸多包涵。”
  拜伦耸耸肩,“跟你说的一样,我们内部也没有头衔。不过,拖船的事怎么样?我认为,我应该和你一起安排一下这一事宜。”
  拜伦悄悄扫了一眼整个驾驶舱,吉尔布雷特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着;阿蒂米西亚脸背着他,她那纤细而苍白的手指正用计算机的光笔,出神地编排着抽象图案。里采特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
  林根人把整个舱仔细打量了一番。“我这是第一次从内部看一艘泰伦人的战斗飞舰,请勿见怪。那么说,你们飞船的应急过渡舱在飞船的尾部是吗?看来,动力推进装置环绕在飞船中部。”
  “对了。”
  “好,那就没问题。我们有些老式飞船的动力推进装置在飞船尾部,这样一来,拖船接上去时就要偏过一个角度,这使飞船的重力调整变得十分困难。而且,在作大气层飞行时,它几乎完全没有机动性。”
  “挂拖船要多少时间,里采特?”
  “很快。你们要多大的拖船?”
  “你能有多大的?”
  “超级豪华型的吗?没问题。只要君主说句话,没有不行的。我们可以要一艘实际上相当于太空飞船的拖船,它甚至还有辅助发动机。”
  “我想,也有起居舱室吧。”
  “给欣里亚德小姐用吗?那着实比你这里好得……”他突然闭口不语了。
  就在提到她名字的那会儿,阿蒂米西亚飘然经过他们身旁,而带着冷漠的表情,姗姗走出驾驶舱。拜伦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
  里采特说:“我想,大概是我不该提起欣里亚德小姐吧。”
  “不,不,没事。不必在意。你是在说……”
  “对,说到舱室,至少有两间相当大的卧舱,卧舱带有淋浴室。还有大型客运飞船上那种通常的盥洗室和上下水道,她会很舒适的。”
  “好。我们需要食物和水。”
  “没问题。水箱里能装够两个月用的水,即使你们想在飞船上搞个游泳池也差不了多少。你们还可以把所有的肉食都冰冻起来。你们现在吃的是泰伦人的浓缩食物吗?”
  拜伦点点头,里采特做了个鬼脸。
  “就跟碎木屑一个味,是吗?还要什么?”
  “小姐的衣服。”拜伦说。
  里采特额头堆起了皱纹。“当然可以。是啊,那样她会有事干。”
  “不,先生,不会的。我们把所有必要的尺寸告诉你,你按我们要的给,时下流行什么就给什么吧。”
  里采特淡淡一笑,摇摇头。“牧场主,她不会喜欢那样的。未经她挑选的衣服她不会满意,虽然即使有机会让她挑选,她挑出来的可能还会是那同一件,但就这样塞给她她一定不会满意的。这不是我凭空胡诌,我有同这类女士打交道的经验。”
  拜伦说:“我想你说得不错,里采特。但是,我们不得不那样办。”
  “好吧,不过我已经有言在先,有你磨嘴皮的时候哩。还要什么?”
  “一些小零小碎,零星杂物,给点洗涤剂。对了,还有化妆品、香水……诸如此类的妇女用品。我们要及时安排就绪,让拖船启航。”
  这时候,吉尔布雷特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拜伦同样也目送着他的背影,心中不免感到非常生气。欣里亚德人!他们毕竟是欣里亚德人!对此他毫无办法。这些欣里亚德人:吉尔布雷特是欣里亚德人,她也是欣里亚德人。
  他说:“当然,还要一些欣里亚德先生和我自己的衣服。不过,这无关紧要。”
  “好的。我能用一下你们的无线电通讯装置吗?在调整工作完成之前我最好待在这艘飞船上。”
  最初的命令发出时,拜伦在一边等着。然后,里采特靠在座位上说:“看着你在这里走路、谈话、活生生的,我总觉得不习惯。你跟他多象啊。牧场主总是一有机会就谈起你。你到地球去上学的吧?”
  “是的,要不是半路里事情出了岔子,一个多星期前,我已经从那里毕业了。”
  里采特看上去有些不自在。“瞧,说到把你送到罗地亚星去的方式,你可不该怪罪于我们。我们不想那样做。我们的意思是,我们内部的纪律是极其严格的。不过,伙计们有些根本不想这样做,君主显然并没有同我们商量着办事。当然,他不必跟我们商量。坦率地讲,他有他的危险。我们当中有些人——我姑且不说他们的名字——甚至在考虑,是否应该把你坐的客运飞船截住,把你拖下来。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循此下策。不过,要不是经过最后分析,了解到君主一定知道他正在做些什么的话,我们也许已经那样干了。”
  “能按这种信念行事倒是明智的。”
  “我们了解他。这点毋庸否定。他已经占据了这里。”他用一个指头慢慢地点点自己的前额。“有时候,谁也说不准是什么使他自行其事。不过,看来他倒总是一贯正确。至少,也比泰伦人要精明些,而别人就不行。”
  “譬如说,象我父亲。”
  “确切说来,说这话时我没想到你父亲,不过,你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连牧场主也被捕了。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他是个不同类型的人。他为人正直,绝不容忍邪门歪道,他对别人的卑鄙无耻总是估计不足。话又说回来,不知为什么,我们最喜欢的就是那样。你知道,他对任何人都平等相待。
  “尽管我是上校,可我也是平民。要知道,我父亲是个金工,他并不因此而另眼看我。那倒也不是因为我是上校。如果他在走廊里遇到轮机员学徒走过,他也会让到一边,跟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这样,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这个学徒就会觉得自己象轮机师一样神气。他就是那样待人。
  “这倒不是他软弱。如果需要惩戒你,你就会得到惩戒,不过,一点也不会过分,你心里明白你受到的处罚是你罪有应得。事情过去之后就算了。他不会隔了一个来星期还在那里零敲碎打地拿这件事来整你。牧场主就是那样为人。
  “再说我们的君主,他就不一样。他崇尚以智处世。不管你是谁,都无法接近他。比方说,他实在没有幽默感。我不能用我现在对你说话的态度来对他说话。现在,我只管信口开河,无所顾忌,几乎是旁若无人。对他,你就得精确说出你想说的话,不能有一句废话。而且,你得准确措辞,不然,他会说你讲话不修边幅。不过,君主终究是君主,天生就是那样的人。”
  拜伦说:“说起君主的理智,我想我应该对你表示同意。他来这里之前,就料到我在这艘飞船上,你知道吗?”
  “他早料到了?那我们不知道。不过,你瞧,那是我个人的看法。那时他打算要独自上泰伦人的巡航飞舰。在我们看来,这简直无异于自杀。我们不愿意他这样干。但是,我们认为他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于是他就只身上了飞船。他本来可以告诉我们你也许会在船上。他也必定知道牧场主的儿子的逃遁将会是一项重大的新闻。但是,那种做法太落俗套。他不会那样做的。”
  阿蒂米西亚坐在卧舱的下铺上,她必须哈着腰,保持着这样一个别扭姿态,以免上铺老蹭着她背脊。但是,现在她对此并不在意。
  她的两只手掌几乎不由自主地从上到下不停地摩擦衣服的侧面。她觉得自己衣冠不整,蓬头垢面,而且感到精疲力竭,烦躁厌倦。
  她讨厌用湿漉漉的餐巾擦拭手和脸;她讨厌一个星期来一直穿同一件衣服;她讨厌现在连头发似乎都有点阴湿打结。
  这时,她几乎又要站起来,准备一下转过身去。她不想见他,她也不愿看到他。然而,来人却是吉尔布雷特。她重新弯下身子,“你好,吉尔叔叔。”
  吉尔布雷特在她对面坐下,有一会儿工夫,他那消瘦的脸看上去挺严肃,后来,逐渐露出几丝笑纹,“一个星期以来的飞船生活,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我总希望你能使我振作起来。”
  但是她说:“吉尔叔叔,用不着对我搞心理学那一套。如果你想用甜言蜜语哄骗我,叫我觉得我该对你负责的话。那你是打错了主意。我恨不得揍你一顿。”
  “如果那能使你感到好受……”
  “我再次警告你。你要是伸出手来叫我揍,我就揍。你要是说‘打了我你觉得好受些吧?’那我就再揍。”
  “不管怎么说,你显然和拜伦吵过架了。为什么呢?”
  “我不懂有什么必要谈论这个问题。走吧,让我清静些。”然而,停了一会儿,她说:“他认为,我父亲做过林根星君主听说的那些事。就为那个,我恨他。”
  “恨你父亲?”
  “不!是那个麻木不仁、幼稚可笑、伪装虔诚的笨蛋!”
  “看来你说的是拜伦吧。好啊。你恨他。可是,使你坐在这里如此苦恼的这种恨,是和在我这样的光棍眼里看来狂热得颇有点荒谬的爱交织在一起的,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们彼此分开。”
  “吉尔叔叔,”她说:“他真的做过那事?”
  “拜伦吗?做过什么?”
  “不!我父亲。我父亲会做那种事吗?”
  吉尔布雷特若有所思,然而,异常冷静地说:“我不知道。”他用眼角看着她,“你知道,他的确把拜伦交给过泰伦人。”
  “因为他知道那是一个圈套。”她激动地说:“而且,事实也确实是圈套。那个可怕的林根星君主的用心正是如此。他是这样说的。泰伦人知道拜伦是谁,他有意把他送到父亲手里。父亲只是做他不得不做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就算是这样。”——他又斜眼看看她——“为了要你答应一门相当没意思的婚事,他大有说服你的意思。如果,欣里克能让自己做这种……”
  她打断他说:“那他也是迫不得已。”
  “亲爱的,你要是打算把你父亲向泰伦人讨好的所有行动都解释为他不得不那样做的话,那么,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因为不得已而向泰伦人暗中告发牧场主呢?”
  “因为,我肯定他不会做那种事。你对父亲的了解和我不一样。他恨泰伦人,恨之入骨,我知道这一点,他不会昧着良心去帮助他们。我承认,他害怕他们,也不敢公开违抗他们,但要是他能设法避开的话,他决不会助纣为虐。”
  “你怎么知道他避得开呢?”
  然而,她只是一个劲猛摇头,头发散落下来,盖住了她的眼睛,也盖住了她眼中的泪水。
  吉尔布雷特瞪大眼看了一刻功夫,双手无可奈何地一摊,走了。
  拖船通过一条蜂腰通道连接在“无情号”飞船后部的应急过渡舱上,它的容积几十倍于泰伦人的飞船,大得几乎有点可笑。
  林根星君主与拜伦一起进行最后检查。他说:“你还缺什么吗?”
  拜伦说:“不。我想,我们会舒适的。”
  “那好,啊,对了。里采特告诉我,阿蒂米西亚身体欠安,或者,至少是脸色不好。假如她需要治疗,最明智的方法是送她到我的飞船上来。”
  “她很好。”拜伦唐突地说。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你是否能准备好十二小时以后启航?”
  “如果你愿意的话,两小时后也行。”
  拜伦穿过连接通道(他不得不弯着腰)钻进“无情号”的本体内。
  他尽量以平静的声调说:“后面有一套供你使用的房间,阿蒂米西亚。我不会来打扰你,我大部分时间将待在这里。”
  她也冷冷地回答道:“您不会打扰我的,牧场主。至于您待在哪里,对我都—样。”
  接着,飞船一起启航,只经过一次跃迁,他们就已经到了星云的边缘。他们花了数小时等待琼迪船上进行的最后计算。因为,进入星云内部后,他们差不多就完全要摸瞎航行了。
  拜伦闷闷不乐地注视着可视板,可视板上一无所有!整整半个天球为黑暗所吞没,不见一丝光亮。拜伦第一次意识到,星星是多么热情和友善。布满星星的天空有多美丽可爱!
  “简直就象掉进了太空的洞穴之中。”他对吉尔布雷特小声嘀咕道。
  接着,又经过一次跃迁,他们进入了星云。
  差不多就在同时,率领着十艘装甲巡航飞舰的大可汗专员——西莫克·阿拉塔普听过领航员的汇报后说道:“没关系,无论如何得咬住他们。”
  于是,在距离“无情号”进入星云不到一光年的地方,十艘泰伦人的战斗飞舰也同样进入了星云。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六章 一群猎犬

  西莫克·阿拉塔普穿着军装有点不自在。泰伦人的军装用普通的粗料子缝制,只求大致合身而已。这种不自在,军人是不会抱怨的。而且,事实上这正是泰伦军队的某种传统:士兵身上小有不适只会有助于维持纪律。
  不过,阿拉塔普还是可以对那种传统懊丧地说上两句,解解心头的不悦,“领圈紧得我脖子难受极了。”
  安德鲁斯少校的领因同样也扣得很紧,在人们的记忆中,他除了军装外没穿过别的服装。他说:“独自一人时,宽解一下领子完全不必算越轨。但是,倘若在别的军官或士兵面前,军装上稍有差池,影响很坏。”
  阿拉塔普抽了下鼻子,这是由于远征的准军事性质造成的第二个变化。除去得硬着头皮穿上军装外,他还不得不去听一个越来越自负的军事助理的话。这种情况甚至当他们还在罗地亚星时就已经开始。
  安德鲁斯对他讲话简直有点肆无忌惮。
  他说:“专员先生,我们需要十艘飞船。”
  阿拉塔普拾起头来看着他,无疑是恼怒了。此刻,他正打算单独用一艘战斗飞舰去追踪年轻的牧场主。他放下手里的邮政容器,里面放着给可汗的殖民总署的报告,以防万一在远征中遭到不测。不能归来时,可以把它们发出。
  “十艘,少校?”
  “是的,先生。少了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想应该使我们的行动具有适当的安全性。年轻人正在往某天区飞去。您又说,存在着一个组织良好的阴谋集团。我推测,这两件事是相互吻合的。”
  “因此?”
  “因此,我们对这样一个可能的组织良好的阴谋集团必须有所准备。这样,才有可能一艘对一艘进行较量。”
  “或者有可能十艘对一艘,一百艘对一艘。什么时候你才觉得有安全性呢?”
  “必须有人作出决定。在军事行动中,我负有责任,我提议用十艘飞船。”
  由于阿拉塔普竖起眉毛,他的无形眼镜在墙壁的反光下,放射着奇异的闪光。军事这两个字是有份量的。按理说,和平时期由文官作决定,可是,这里又一次显示出,军事上的传统是不可置若罔闻的。
  他谨慎地说:“我得考虑考虑。”
  “谢谢。你要是不采纳我的意见,我的建议也就到此为止,请放心。”——少校的鞋跟咔嚓一碰。可是阿拉塔普知道,礼仪上的尊敬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这是您的权力。你可以干脆把我解职,并且不用给我留下任何余地。”
  现在该由阿拉塔普作出决定,从他的地位出发,可以进行怎样的挽回。他说:“我不想妨碍您对纯军事性质的问题作出决定。少校,我在想,您对我在纯粹政治上具有重要性的事情作出的决定,是否也能同样负责。”
  “什么事情?”
  “欣里克的问题。昨天我提议让他陪我去,可您反对。”
  少校冷漠地说:“我认为没有必要。军事行动,外人在场不利士气。”
  阿拉塔普轻声叹了口气,轻得几乎听不见。安德鲁斯毕竟是个有资格对他的所作所为说三道四的人,表示不耐烦是没有什么用的。
  他说:“我再说一遍,我同意您的看法。我只不过提请你注意政治形势。你很清楚,处决老怀德莫斯牧场主在政治上是很不愉快的。它不必要地惊动了各星云王国。无论处决他有多么必要,都要求我们应该尽量避免使他儿子的死也归咎到我们身上。就罗地亚老百姓所知,年轻的怀德莫斯牧场主已经绑架了罗地亚星总督的弟弟和女儿。您知道,这姑娘是一位知名的和被人们广为宣传的欣里亚德家族成员。因此,让罗地亚星总督出面来率领这次远征是十分合适的,也十分容易为人们所理解。
  “这将是一个戏剧性的行动,非常迎合罗地亚星的爱国主义情绪。显然,他会请求泰伦人援助并接受这种援助,不过,这一点可以不必声张。让这次远征在老百姓眼里变成一次罗地亚人的远征,既不困难,也有必要。如果阴谋集团的内幕败露,那必然是罗地亚人所破获。如果青年怀德莫斯牧场主被处决,那么,对其他各王国来说,这是罗地亚人干的。”
  少校说:“让罗地亚飞船陪同泰伦人进行军事远征,这将是一个很坏的先例。他们在战斗中会牵制我们。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就是军事问题了。”
  “亲爱的少校,我不是要让欣里克指挥一艘飞船。显然您很清楚,他既不会指挥,甚至也不想指挥。他将和我们待在一起,飞船上不会有任何其他罗地亚人。”
  “要是这样,我撤回反对意见,专员先生。”少校说。
  在大半个星期里,泰伦军队停留在离林根星两光年处,局势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安德鲁斯少校竭力主张立即在林根星上登陆。“林根星君主,”他说:“已经花了相当大的工夫来使我们认为他是可汗的朋友,可是我就不相信这个到处东游西逛的家伙。他们有一种不安分守己的思想。他刚一回来,年轻的怀德莫斯牧主就飞去见他,这就很奇怪。”
  “他并不企图隐瞒他的出游和返回,少校先生。我们也不能确定小牧场主是去见他,他只是一直在绕林根星作轨道飞行,他干吗不登陆呢?”
  “那他为什么一直在作轨道飞行呢?我们应该好好想想他要做什么,而不是他不做什么。”
  “我可以列举出一些与他们的行动方案相符的事实。”
  “在下愿意恭听阁下高见。”
  阿拉塔普一个手指伸到领子里,想把领子扯扯松,可是不成。他说:“既然年轻人正在等待,那么,我们可以假定他正在等待某种东西或某个人物。很难想象,采取这样一条如此直接而又快速的路线——事实上仅仅只有一次跃迁——直奔林根星的他,仅仅出于优柔寡断才这样等待着。所以,我说,他在等待一个或若干个朋友上他那里去。经过这样的增援补充之后,他将到别的地方去。他不直接登上林根星这一事实说明他认为这样的行动是不妥当的。这也表明,一般来说,林根星——特别是林根星君主——与阴谋集团并不相干,可是,个别林根星人可能卷入。”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总能以明显的结论为正确的结论。”
  “亲爱的少校,这不仅仅是明显的结论,也是合乎逻辑的结论,它同他们的那个行动方案相吻合。”
  “也许吻合。不过,不管怎样,要是二十四小时内毫无进展,那么,除向林根星进发之外,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阿拉塔普看着少校走出门去,皱起双眉。既要立即控制不安分的被征服者,又得立即控制目光短浅的征服者,这种局面真叫人心烦。二十四小时,事情可能有所进展,否则他就得用其他的方法来稳住安德鲁斯。
  门铃响了,阿拉塔普激怒地抬起头来。显然,这不可能是安德鲁斯折回来,事实上也确实不是,门口站着的是罗地亚星欣里克那高而又略微有些驼背的身躯。他后面一个卫兵一闪,在飞船上,那卫兵跟在欣里克的身后,形影不离。从理论上说,欣里克的行动完全自由,多半他自己也认为有这样的自由。至少,他从来不把时时跟随他左右的卫兵放在眼里。
  欣里克含混地一笑。“打扰您吗,专员?”
  “不,完全不。请坐。总督。”阿拉塔普仍然站着,欣里克好象没注意。
  欣里克说:“我有一些要紧事想跟您商量。”他停顿了一下,几丝急切的神情从他眼睛里闪过。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调加上说:“这飞船可真是又大又漂亮!”
  “谢谢,总督。”阿拉塔普板着脸一笑。九艘相随的飞船都是典型的微型飞船,而他们现在驻足的旗舰却是一艘特大型飞船,它是根据已经不复存在的罗地亚太空部队的原设计改进的。越来越多的这类飞船被编入太空部队这也许是泰伦人的黩武精神逐步软化的第一个征兆。战斗飞船还是那些乘坐两三人的小型巡航飞舰,不过,最高当局越来越觉得有必要为他们自己的总部添置一些大型飞船。
  这并没有使阿拉塔普感到困扰。对一些老兵来说,这种日益增加的软化近乎一种蜕变;对他本人来说,这倒似乎是一种日益增长着的文明趋向。最终——或许得数百年——有可能发生这样一种情况:泰伦人作为一个单独的民族可能会与目前被征服的各星云王国的社会融合为一体——也许,这样的结果并非不是好事。
  当然,他从来没有把这种看法大声嚷出去过。
  “我来告诉您一件事。”欣里克说。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今天我往家里发去一份电报给我的子民。我告诉他们我很好,罪犯行将缉拿归案,女儿也将安全返回。”
  “好的。”阿拉塔普说。对他说来这并不是新闻,电文实际上是他亲自拟就。可是,暂且让欣里克自己以为是电文的作者,或者是这次远征的事实上的首领倒不无好处。阿拉塔普由怜悯感到一阵良心上的刺痛。这个人的精神显然已经崩溃。
  欣里克说:“我相信我的子民被这帮组织严密的匪徒在王宫里的这场恶斗搅得晕头转向。我想,他们一定会因为我这么迅速地作出反应,而为他们的总督感到骄傲,是吗?专员先生。他们会明白,欣里亚德家族仍然是有力量的。”他似乎怀着一丝胜利的喜悦。
  “我想他们会明白的。”阿拉塔普说。
  “我们已经接近敌人了吗?”
  “没有,总督,敌人还在老地方,与林根星保持一段距离。”
  “还没有?我记得我已经告诉过您的事情。”他异常兴奋,滔滔不绝起来。“这事非常重要,专员先生。我有事告诉您,飞船上有背叛行为,我已经发觉我们一定要赶快行动。背叛……”他嗫嚅着。
  阿拉塔普感到腻烦。迁就这个可怜的白痴固然必要,可现在越来越显得是在白费时间。照这样下去,他会变得如此明显地疯狂,以至连个傀儡都当不成那将是很遗憾的。
  他说:“没有人要背叛,总督。我们的士兵坚强而又忠诚。大概有什么人让您误解了。你太累了。”
  “不,不。”欣里克推开了阿拉塔普那只在他肩上搁了一会儿的手,“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哎!就在这儿呀!”
  “我是说飞船。我看过可视板。我们周围一颗星都没有。我们是在宇宙的尽头,您知道吗?”
  “哎呀,当然知道。”
  “林根星根本不在附近,您知道吗?”
  “不是就在两光年开外吗?”
  “啊!啊!啊!专员先生,您肯定没有人在偷听我们谈话吗?”他向前凑过去,阿拉塔普一动不动等着他凑到自己耳朵上来。“那么,我们怎么知道敌人在林根星附近呢?它离得太远,根本无法侦察得到。我们得到的情报是假的。这就是说有背叛行为。”
  得,这个家伙也许是疯了,可这话倒也不错。阿拉塔普说:“这是技术人员的事,总督,和我们行伍出身的人关系不大。连我自己都不太了解呢。”
  “但是,作为这次远征的首领,我应该了解。我是首领,对吗?”他小心地往四周环顾了一下。“实际上,我感到安德鲁斯少校并不总是在执行我的命令。他值得信任吗?当然,我很少命令他,命令泰伦军官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另一方面,我得找回女儿,我女儿的名字叫阿蒂米西亚,敌人把她从我手里夺走,我带领这整整一个舰队是要把她夺回来。所以,您知道,我必须了解。我是说,我必须了解怎么知道敌人在林根星附近。我女儿也会在那里。您认识我女儿吗?她的名字叫阿蒂米西亚。”
  他用恳切的目光抬头望着泰伦专员。接着,他用手掩住两眼,嘴里不停地嗫嚅,好象在说:“我很难过。”
  阿拉塔普感到自己牙关咬得紧紧的。简直难以想象,他面前这个人是个痛失女儿的父亲,难以想象,连这个白痴般的罗地亚星总督也会有做父亲的感情。他不能让这个人蒙受不幸。
  他轻轻地说:“我来给您解释解释。您知道有一种叫作引力场测距仪的东西吗?它能探测出太空中飞船的位置。”
  “知道,知道。”
  “它对引力的影响很敏感。您可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嗯,知道。每一样东西都有引力。”欣里克靠向阿拉塔普,两手神经质地互相抓在一起。
  “好极了。您知道,这样,引力场测距仪自然就只能在飞船靠近时才能使用。范围大概是小于一百万英里。而且,飞船还得离开行星一个相当的距离。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您探测到的就肯定是行星,因为行星比飞船大得多。”“因而引力也大得多。”
  “完全正确。”阿拉塔普说。欣里克面露喜色。
  阿拉塔普继续说:“我们泰伦人有另外一种装置。那是一台发射机,它可以通过超太空向四面八方发射。它发射的是一种特殊类型的空间结构的畸变,其性质不同于电磁波。换句话说,它既不是光波,也不属无线电波,甚至同亚以太无线电波也不一样。您明白吗?”
  欣里克没有回答,看上去他是迷糊了。
  阿拉塔普很快讲下去。“好吧,反正它与众不同。不管怎么不同,我们可以探测出这种发射来的东西。这样,无论泰伦人的飞船飞到哪里,我们都知道,甚至远在半个银河系之外,或者在一颗恒星的另一面也一样。”
  欣里克庄重地点点头。
  “这样,”阿拉塔普说:“如果小怀德莫斯牧场主坐着普通的飞船逃遁,要找他就会很困难。而现在,他既然坐着泰伦人的巡航飞舰,那么我们就自始至终非常清楚他的行踪,虽然他自己未必明白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他跑不了,因此,我们必定会把您女儿救出来。”
  欣里克笑了。“干得真漂亮。祝贺您,专员。真是高招儿。”
  阿拉塔普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讲的欣里克并没听懂多少,不过这关系不大。因为讲话结束时,欣里克得到的是女儿将会得救的保证,他会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根据泰伦人现有的科学技术,不管怎么说,实现这一点是有可能的。
  他告诉自己,他还没有完全陷于困境之中,因为罗地亚人还在恳求他的同情。出于明显的政治理由,他得让这个人免于彻底崩溃。找回他的女儿或许对事情有所补益,但愿如此。
  门铃响了,这次进来的是安德鲁斯少校。欣里克蓦地呆若木鸡,手象粘在他椅子扶手上似的一动不动,满脸受人追逐的苦恼相。他站起身,开始说:“安德鲁斯少校……”
  但是,安德鲁斯已开始迅速讲起来,他并没理会罗地亚人。
  “专员,”他说:“‘无情号’改变了位置。”
  “肯定不是登上林根星。”阿拉塔普厉声说。
  “是的,”少校说:“它是离开林根星跃迁而去。”
  “啊哈。好,也许,还有别的飞船与它一起去吧?”
  “是的,或许还是好几艘呢。您很清楚,我们只能探测出他那艘。”
  “无论如何,得再盯住它。”
  “命令已经下达,我只是要指出,它这次跃迁已经把它带到马头星云的边缘天区。”
  “什么?”
  “在他们航行方向上不存在任何较大的行星系,合乎逻辑的结论只有一个。”
  阿拉塔普舔舔嘴唇,在少校陪同下匆匆向驾驶舱走去。
  欣里克仍然站在那突然变得空荡荡的房间中央,瞪着眼朝门口看了两分钟。然后,肩膀微微一耸,重又坐下。他表情茫然,很长一会儿,他只是坐着。
  领航员说:“‘无情号’的空间坐标位置已经核对,先生。他们肯定在星云内。”
  “没关系。”阿拉塔普说:“无论如何得咬住他们。”
  他转向安德鲁斯少校。“现在您总该清楚他在等什么了吧。许多事现在都已明朗化。除去星云本身内部,阴谋分子的总部还可能在其它什么地方呢?还有别的什么我们不能找到他们的地方呢?真是个绝妙的行动方案。”
  接着,飞船中队也这样进入了星云。
  阿拉塔普不由自主地朝可视板上看了第二十次。实际上看了那么多眼全是白搭。因为可视板上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颗星星。
  安德鲁斯说:“他们停了三次都没有着陆,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他们的目的何在?他们在找什么?他们每次停留数天时间,然而并不着陆。”
  “他们得用这么长的时间。”阿拉塔普说:“计算他们下一次的跃迁。星云里的能见度为零。”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是的。他们的跃迁太神了。每一次他们都落在一颗恒星的附近,光凭引力场测距仪的数据,他们再有本事也办不到这一点,除非他们实际上事先就知道恒星的位置。”
  “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不着陆呢?”
  “我想,”阿拉塔普说:“他们一定是在找有人居住的行星。也许,他们自己并不知道阴谋集团中心的位置。或者说,至少知道得不确切。”他笑了笑。“我们只要盯住他们就得。”
  领航员把鞋跟咔地一碰。“先生!”
  “什么事?”阿拉塔普抬头看他。
  “敌人登上一颗行星。”
  阿拉塔普按铃传唤安德鲁斯少校。
  “安德鲁斯。”少校进来时,阿拉塔普说:“您得到报告了吗?”
  “得到了。我已命令降低高度追上去。”
  “慢。您可能又操之过急了,就跟上次您要冲击林根星一样。我认为,只有这艘飞船才应该去。”
  “您的理由是……”
  “如果我们需要增援,您就在那里指挥巡航飞舰接应。如果那里果真是个强大的造反中心,他们会以为只是一艘飞船偶然向他们飞去。我会设法通知您,您就可以撤回泰伦星。”
  “撤回?”
  “再带上整整一个舰队回来。”
  安德鲁斯想了想:“很好。不管怎么说,这艘飞船最不顶用。它的体积太庞大了。”
  当他们盘旋下降时,行星占据了整个可视板。
  “行星表面似乎完全是不毛之地,先生。”领航员说。
  “您已把‘无情号’的位置准确地测定出来了吗?”
  “已经测出,先生。”
  “那么,尽可能靠近他们着陆,但不要让他们看见。”
  现在,他们进入大气层。他们掠过正是白天的那半球时,天空是一片明亮的淡紫色。阿拉塔普凝视着越来越近的地面,长时间的跟踪追击终于接近尾声了!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七章 两只野兔

  对于没有实际到过太空的人来说,勘查星系,寻找人类居住的行星也许颇为令人兴奋,至少,是很有趣味的。可是,对于太空人说来,这却是再乏味没有的事了。
  要寻找一颗恒星——那种由氢和氦熔合一体,光芒四射的庞然大物——简直是太容易了。因为,它们本身放射的光芒披露了它们自己所在的位置。因此,甚至在漆黑的星云里,要做到这一点也只是一个距离问题。进入恒星的五十亿英里范围内,就能看到这类星体在放射耀眼的光芒。
  但是,行星——质量较小的顽石世界——仅仅依靠反射光线发光,要寻找它们则完全是另一回事。除去极偶然的机遇之外,人们即使在各种各样的角度上十万次地穿越一个星系,也许还始终不能充分接近一颗行星以便把它看清。
  确切地说,人们采用这样一种方式寻找行星:飞船在太空中所取位置在所需勘查的星系的主星(即星系的恒星)间的距离约为主星直径的一万倍。根据银河系的统计可知,行星与其主星(该行星的太阳)的距离超出这个数值的可能性还不到五分之一。而且,所有人类可居住的行星与其主星的距离,实际上均不超过主星直径的一千倍。
  这就是说,以飞船在太空中所取位置为出发点,所有人类可居住的行星都必定与其主星相距视差为6°的区域内。
  调整望远摄像机的动作,使之抵销飞船作轨道飞行的运动。在那样的条件下,摄像机就能对准恒星周围的各星座进行长时间曝光摄像。当然,首先要遮挡住太阳本身的耀光,而这一点是不难实现的。无论如何,行星会有显而易见的自行,因此,它们会在底片上留下一条细细的光迹,从而显示出它们自己的位置。
  如果底片上没光迹出现,那么,通常有可能是因为行星隐藏在其主星背后。于是,刚才进行的操作就得从太空中另一个位置——通常是更靠近所勘查恒星的一点——出发,从头至尾重复一遍。
  这个过程确实令人十分厌倦。假如这样的过程对三个不同的恒星重复三次,而每一次又都毫无收获,那么,势必会产生精神上的某些压抑。
  就拿吉尔布雷特来说,他已经郁郁不乐了好一会儿,他发现某些东西“很有意思”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
  他们正准备向林根星君主提供的单子上的第四颗恒星跃迁,拜伦说:“不管怎样,我们每次都能找着一颗恒星,可算百发百中。这表明,至少君主提供的数据是正确的。”
  吉尔布雷特说:“据统计,每三个恒星中就有一个有行星系。”
  拜伦点点头。这是一种老掉牙的统计法。每个孩子都在《银河学基础》这门课里念到过。
  吉尔布雷特继续说:“这就是说,我们任意找三个恒星,它们没有行星(一颗行星都没有)的可能性是三分之二的立方,即二十七分之八,或者说不到三分之一。”
  “那又怎么样?”
  “我们至今没有找到行星,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可视板是你自己亲自看的,不会有错。问题是统计学在这里有多大价值?就我们所知,星云内部的条件不同。也许是粒子雾阻碍行星的形成,或者,也许这雾的本身正是行星没有形成的结果。”
  “你认为统计学不可靠?”吉尔布雷特苦恼地说。
  “你没说错。我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而已。我对宇宙起源学一窍不通。不管怎么说,为什么会形成见鬼的行星呢?从来没听说过会有顺利形成行星的事。”拜伦觉得自己面容憔悴。他还在打印小标签往控制台上粘贴。
  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动用了所有的喷射器。还有光学测距仪,动力控制装置等等——统统用上了。”
  很难不盯着可视板看。因为他们不久又得在漆黑一团之中再次进行跃迁。
  拜伦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它马头星云,吉尔?”
  “第一个进入这片星云的人叫荷雷斯·海德①。你想要告诉我这种说法不对?”
  (①荷雷斯·海德的原文是HoraceHedd,与马头星云HorseHedd谐音。——译注)
  “可能。地球上,他们另有一说。”
  “是吗?”
  “他们声称,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看上去很象马的头部。”
  “马是什么?”
  “地球上的一种动物。”
  “真有意思,可我看不出星云象什么动物,拜伦。”
  “这要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它。从奈弗罗斯星看,它象一只有三个指头的手臂。可有一次我从地球大学的天文台看它,它确实有点象马头,也许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也许根本就没有荷雷斯·海德其人。谁知道呢?”拜伦对这个话题已经感到无聊,他只不过还在自言自语而已。
  接着是一阵冷场,一次持续时间很久的冷场。这冷场使吉尔布雷特有机会向拜伦提起一个他既不愿谈又无法迫使自己不去想的话题。
  吉尔布雷特说:“阿塔在哪?”
  拜伦很快看了他一眼,说:“在拖船里吧。我又没一天到晚盯着她。”
  “君主可盯得很紧呢,他大概也在那里吧。”
  “她运气真好。”
  吉尔布雷特的皱纹变得更加明显,他那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看上去好象全挤到了一块儿。“嗨,别固执了,拜伦。阿蒂米西亚是个欣里亚德人。你那样对她,她受不了。”
  拜伦说:“别说了。”
  “不,我非说不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是因为欣里克可能该对你父亲的死负责吗?欣里克是我的堂兄弟!可你并没迁怒于我。”
  “不错。”拜伦说:“我没有迁怒于你,我还同往常一样跟你说话,跟阿蒂米西亚也一样说话。”
  “同往常一样?”
  拜伦沉默不语。
  吉尔布雷待说:“你是在把她抛弃给君主。”
  “这是她自己要的。”
  “不,这是你要的。听着,拜伦,”——吉尔布雷特越说越推心置腹,他一只手按在拜伦的膝头上——“你很明白,我不愿意插手这种事。只是,在欣里亚德家族中眼下她是惟一值得宝贵的。假如我说我喜欢她,你会觉得有意思吗?我自己膝下连一个孩子都没有。”
  “我不怀疑你喜欢她。”
  “那么,为了她,现在我奉劝你去制止林根星君主,拜伦。”
  “我以为你很信赖他呢,吉尔。”
  “作为一个君主,我信赖他;作为反泰伦人的领袖,我也信赖他。但是,作为一个女人的情人,作为阿蒂米西亚的情人,我不信赖他。”
  “把这告诉她。”
  “她不会听我的。”
  “你以为我告诉她,她就能听吗?”
  “假如你好好说的话。”
  一霎时,拜伦似乎有些动摇,他用舌头轻轻吮舔着干燥的嘴唇。后来,他转过身来厉声说道:“我不想谈这个。”
  吉尔布雷特愁容满面地说:“你要后悔的。”
  拜伦什么也没说。干吗吉尔布雷特不让他冷静冷静呢?他似乎有好几次后悔自己造成的这一切。他心底并不平静,可他又能怎么办呢?没有一个妥善的办法可以让他收回失言。
  他想大口大口地呼吸,这样,多少可以排遣掉一些他胸中的闷气。
  下一次跃迁后,景色就会有所不同。拜伦已经按照林根星君主的驾驶员的指令调整好控制器,并把操作说明留给吉尔布雷特。这次,他打算好好睡一觉。过了一些时候,吉尔布雷特摇动他的肩膀。
  “拜伦!拜伦!”
  拜伦一骨碌从铺位上翻身而起,跳下床,蹲下身,紧握双拳。“怎么回事?”
  吉尔布雷特急忙倒退几步。“唉,别紧张。这次我们找到一颗F-2星。”
  拜伦恍然大悟。他深深地吐了口气,放下心来。“别那样叫醒我,吉尔布雷特。你是说一颗F-2?我想你指的是那颗新的恒星吧。”
  “当然罗。我想,看来它是最有意思的。”
  从一定意义上讲,它确实是最有意思的。银河系约百分之九十五人类可居住的行星都围绕光谱类型为F或G的恒星运转;这类恒星的直径为七十五到一百五十万英里,表面温度为5,000-10,000℃。地球的太阳为G-0,罗地亚星的太阳为F-8,林根星的太阳和奈弗罗斯星的一样,为G-2。F-2比较热一点,但并不太热。
  他们先前在附近停留过的那三个恒星的光谱均为K型,星体较小,而且发红。它们即使有过行星的话,大概也不会适合住人。
  好的恒星就是好!经过第一天的摄影就找到五颗行星,其中最近一颗距它的主星为一亿五千万英里。
  泰德·里采特亲自带来消息,他和林根星君主一样频繁地到“无情号”上拜访,他用他的热诚,给飞船带来了愉快的气氛。由于刚从金属绳上爬过来,此刻他正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
  他说:“我真不知道君主是怎么过来的。他好象一点不在乎。我想,大概是年纪轻的缘故吧。”他突然添上一句:“找到五颗行星!”
  吉尔布雷特说:“这颗恒星居然有那么多行星!你肯定吗?”
  “肯定无疑。其中四颗是J型。”
  “那么,第五颗呢?”
  “第五颗的情况可能不坏。不管怎么说,它的大气内含有氧气。”
  吉尔布雷特喜形于色,叫起好来,拜伦也说:“四颗J型。啊,行,我们只需要一颗。”
  他明白,这种分布状态是合理的。银河系绝大多数大行星周围的大气都有氢气。而恒星的主要成分是氢,所以恒星是构成行星群的原材料。J型行星具有甲烷和氨组成的大气,有时候,还有分子氢,以及相当数量的氯。这样的大气通常很厚,而且极度致密。这类行星本身的直径几乎一律都在三万英里以上,平均温度很少有超过摄氏零下五十度的。它们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
  还在地球上时,他们就常常告诉他,这类行星之所以称为J型,是因为J代表木星——地球的太阳系中的行星,它是这类行星的最典型代表。他们也许是对的。当然,另一类行星是E型,E代表地球。E型行星通常较小,由于它们的引力较小,而且,通常又比较接近太阳,比较温暖,所以无法保持氢气或含氢瓦斯。它们的大气层很薄而且通常含有氧气和氮气,偶尔也会掺杂有一些氯气。含有氯气就糟糕。
  “有氯气吗?”拜伦说:“他们仔细测定过大气层的成分吗?”
  里采特耸肩膀。“我们只能从外层空间测定大气层的上部。要是有氯气的话,它们一定沉积在地表部分。我们会知道的。”
  他拍拍拜伦宽阔的肩膀。“小伙子,请我到你房里喝几口怎么样?”
  吉尔布雷特不安地目送他们走去。林根星君主在追求阿蒂米西亚,他的亲信又成了拜伦的酒友,这“无情号”简直就成了林根人的天下。他寻思着,拜伦知道不知道他自己现在干的是什么,后来,他想到新的行星,就不去再想别的了。
  他们进入大气层时,阿蒂米西亚也在驾驶舱。她脸上挂着一丝笑容,似乎有点洋洋得意。拜伦偶尔朝她那个方向瞥一眼。她进驾驶舱那会儿(她几乎一直没到驾驶舱来过,所以,她的到来使拜伦不觉一怔),拜伦曾招呼过她:“您好,阿蒂米西亚。”但是,她没有回答。
  只听她叫了一声,“吉尔叔叔。”接着就说:“我们真的是要登上那颗行星吗?”
  吉尔搓搓手。“好象是有这么回事,我亲爱的。再过几个钟头我们就能走出飞船,踏上坚实的土地。想想这个,该是多有意思啊!”
  “但愿这次没有找错行星。要不,恐怕不会有什么意思的。”
  “还有另一颗恒星。”吉尔说。但是,说这话时,他紧锁着双眉。
  接着,阿蒂米西亚转过脸,镇定地对拜伦说:“您刚才说什么来着?法里尔先生。”
  拜伦又一怔,吃惊地说:“不,不,没什么。”
  “那么,请恕我冒昧。我还以为您说过来着。”
  她接着他身边走过,张开的人造织物裙边擦了他的膝盖,她身上的香味顷刻包围了他。他紧紧地咬咬牙。
  里采特还和他们在一起。拖船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留客过夜。他说:“他们正在详细测定大气层情况。氧气很多,几乎占百分之三十,还有氮气和惰性气体。一切都很正常,没有氯气。”接着,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喔。”
  吉尔布雷特说:“怎么啦?”
  “没有二氧化碳。这有点不妙。”
  “为什么不妙?”阿蒂米西亚追问道。她占着靠近可视板的有利位置,目不转睛地看着隐约可见的行星表面以每小时两千英里的速度掠过可视板。
  拜伦唐突地说:“没有二氧化碳就没有植物。”
  “是吗?“她看着他,热情地微笑着。
  拜伦不由自主地报之以微笑。不知怎的,她的表情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她笑着从他身边经过,就这么离去了,显然对他的在场并不在意。他却留在原地,呆笑着,然后,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
  他不妨还是回避着她点,要是和她在一起,他当然不能坚持不理她。要是他真的见到她,他不可能那样麻木不仁。这使他开始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
  吉尔布雷特垂头丧气。眼下,他们正沿着地表滑行,在稠密的大气层底部,由于带着拖船,“无情号”的空气动力学性能下降,因而变得难以驾驭。拜伦正在与颤抖着的控制器顽强斗争。
  他说:“振作起来,吉尔。”
  他自己却并不那么高兴。无线电信号至今没有带回任何信息,如果这里不是造反星球,那么再等也没什么意思。他已经想好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吉尔布雷特说:“这里好象不是造反星球,那上面岩石遍布,死气沉沉,而且也没有多少水。”他转过脸。“里采特,他们重新测定过二氧化碳含量吗?”
  里采待拉长他那红彤彤的脸。“测过,只有一丁点儿。大约十万分之一左右。”
  拜伦说:“这也难说。说不定,正因为这个星球看上去那么不中用,他们才选定它的。”
  “可是,我曾看到那星球上有一些农场。”吉尔布雷特说。
  “不错。偌大一颗行星,我们绕它转了就这么几圈,你以为我们能看到多少东西吗?你十分清楚他们是谁,吉尔,他们不可能让整个行星都布满了人。他们可能已经给自己选择了某个谷地。在那里,火山这类的作用使空气中的二氧化碳集聚,而且附近有充足的水源。我们即使在离他们二十英里的范围内飞过,也决不会有所察觉。当然罗,他们没有经过大量的调查也不会随便答复无线电呼叫。”
  “集聚这种浓度的二氧化碳不那么容易吧。”吉尔布雷特咕哝着,但是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可视板。
  拜伦忽然希望眼前的星球不是他们所要找的。他决定不再等待。问题得马上解决,马上!
  这是一种古怪的感觉。
  人工照明用的灯光已经熄灭,阳光正透过无遮无拦的舷窗射进来。实际上,用这种方法照明效果较差,但这样却有一种出其不意,引人入胜的新奇感。事实上,舷窗敞开可以呼吸大自然的空气。
  里采特反对这样作。他说,在地面上,缺乏二氧化碳会扰乱人体的呼吸节律。可是,拜伦认为,坚持一个短时间或许还是可能的。
  吉尔布雷特走到他们跟前,凑过头去。而他们则抬起头来,相互分开了。
  吉尔布雷特笑笑。接着,他从敞开着舷窗向外望去,叹息道:“一片岩石!”
  拜伦平静地说:“我们打算在高地的顶峰上建一座无线电发射台。那样一来,我们的无线电报就能传播更远。不管怎样,我们应该可以和整个这半球进行联络。如果这次没有结果,那么我们可以到这个行星的那半球再去试试。”
  “你和里采特商量的就是这个吗?”
  “正是。这事由君主和我去做。很幸运,这是他提出的建议。要不然,我就得自己提出来。”他边说边扫了一眼里采特。里采特一言不发。
  拜伦站起身来。“我想最好把太空服的衬里取下来,光穿衬里就够了。”
  里采特表示同意。这颗行星天晴气朗,空气中几乎没有水蒸气,万里无云,然而却寒气逼人。
  林根星君主出现在“无情号”的主过渡舱口。他的外套是用自重不及一两,保暖性能极佳而又极薄的高级泡沫衣料制成的。胸前缠着一只二氧化碳小筒。筒内二氧化碳徐徐流出,使他可以感觉到贴身有一层二氧化碳气体。
  他说:“劳驾搜一下我的身好吗?法里尔。”他举起双手等他来搜查,瘦削的脸上堆着平静的笑容。
  “不必了。”拜伦说:“你要检查一下我有武器吗?”
  “敝人以为不必。”
  谦恭有礼的言词,犹如这个行星的天气一样寒气逼人。
  拜伦跨出舱门,迈进强烈的阳光,他抓住箱子的把手使劲拖动。装有两个把手的箱子里放的是无线电器材。林根星君主抓住另一个把手。
  “不算太重。”拜伦说。他回过头,阿蒂米西亚正一声不吭地站在飞船的舷梯门内。
  她那笔挺的长裙雪白,没有图案,只是齐崭崭打了个皱褶,风一吹,皱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半透明的袖子紧裹在她的两个臂膀上,闪烁着银光。
  有那么一瞬间,拜伦几乎神魂颠倒。他想马上回去,跑回去跳进飞船,紧紧地抓住她,捏得她肩上留下他的指印,他要用自己的嘴唇去接触她的嘴唇。
  但是,最后,他只是向她稍微点了点头,她也向他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而对于林根星君主,她晃动了一下手指。
  五分钟后,他回头看飞船。在那打开的舷梯门口,一片白色仍然隐约可见。之后,地上隆起的小丘遮住了飞船,一眼望去,地平线上除去碎石秃岩外,一无所有。
  拜伦想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思忖着他是否能再见阿蒂米西亚——如果他这一去不复返的话,她的心情会不会依然平静如故。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八章 虎口余生

  阿蒂米西亚眼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步履艰难地攀上光秃秃的花岗岩,隐没在山岩下。就在他们行将消失的一瞬间,他们中有一个人回过头来。她不能确实那是谁,然而,顷刻之间,她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分手时,他什么也没说。一个字也没说。她转过身,背着太阳和岩石,面向狭窄的由金属构成的飞船,她感到孤独,可怕的孤独,她有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孤独。
  也许,这就是使她哆嗦的原因。但是,如果她承认使她哆嗦的原因不只是由于寒冷,那就等于是招认了她自己的懦弱,这是她所不能忍受的。
  她乖戾地说:“吉尔叔叔!你干吗不把舷窗关上?简直要冻死了。”尽管飞船加热器温度调到很高,但温度计表头上的读数只有7℃。
  “亲爱的阿塔,”吉尔布雷特心平气和地说:“要是你硬要坚持这种怪癖,不管什么地方都只穿得这么薄,那准得着凉。”然而,他还是按下几个按键,随着几声轻轻的咔喀声,密封过渡舱关闭,舷窗向里嵌入闪光的飞船壳体之中,这一切进行的同时,厚厚的舷窗玻璃由于偏振作用而变得不再透光。飞船上的照明灯打开,阴影消失,舱内一片通明。
  阿蒂米西亚坐在垫得厚厚的驾驶员座里,无意识地抚弄着扶手。他的手常常在这扶手上。想到这,一股小小的暖流走遍她的全身。她对自己说,那只不过是加热器的作用,才使扶手摸上去有些微热,手感舒适。此刻,外面的冷风再也吹不进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坐不住了。她本该跟他一起去的!当这个无法抑制的念头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时,她立即加以纠正,把单数的“他”换成复数的“他们”。
  她说:“吉尔叔叔,他们究竟为什么非得建立一个无线电发射台呢?”
  吉尔布雷特正灵巧地拨动着可视板的几个控制器,他抬起头。“嗯!”
  “我们在外层空间时就开始和他们联系,”她说:“至今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在行星表面建立发射台又有多大用处?”
  这话使吉尔布雷特大为烦恼。“嗨,我们必须得试下去,亲爱的。我们必须得找到造反星球。”接着,他又念念有词地自言自语道:“我们必须得试啊!”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找不见他们。”
  “找谁?”
  “拜伦和君主。不管我怎么调整外面的反射镜都无济于事,山脊还是遮断了我的视线。你看得见吗?”
  除去阳光普照的岩石闪闪而过,她什么也没看见。
  接着,吉尔布雷特停下手里小小的齿轮传动装置,说:“不管怎么说,这是林根星君主的飞船。”
  阿蒂米西亚以最迅捷的速度瞥了那飞船一眼。飞船停在大约一英里开外的峡谷深处。在太阳照射下,飞船壳体的反光耀眼夺目。此刻,对她说来,似乎真正的敌人是飞船,而不是泰伦人。她突然产生一种异常强烈的希望,他们要是没到过林根星该多好;那时候,他们三个人还会留在太空中,仅仅只有他们三个。那些日子,他们的生活过得很有意思,虽然不那么舒适,但不知什么缘故,却是那么和谐温暖。而现在,她只是设法伤他的心。某种东西促使她去伤害他,尽管她本来愿意——
  吉尔布雷特突然说:“看,他要干什么?”
  阿蒂米西亚抬头看他。只见他周身上下笼罩着一片水滋滋的薄雾。这使她不得不很快眨巴掉含在眼中的泪花才把他看清。“谁?”
  “里采特。我想那是里采特。不过他肯定不是上这儿来。”
  阿蒂米西亚注视着可视板。“放大。”她命令道。
  “这么短的距离还放大?”吉尔布雷特反对说:“你会什么也看不见的。没有办法使它保持在可视板中央。”
  “放大,吉尔叔叔。”
  吉尔布雷特嘀咕着着加上望远装置,搜索着由于加用望远装置而在可视板上显得肿大无比的岩石瘤。只要稍微一碰控制器,它们就会在可视板上飞快闪过,连看也来不及看。一眨眼,里采特高大而模糊的身影闪了过去,就是这一小会儿,也已经足以把他认出来。吉尔布雷特倒过去拼命寻找,终于找到他,并使他的形象在可视板上停留了一会儿。阿蒂米西亚说:“你看见吗?他带着武器。”
  “没有。”
  “告诉你,他带的是远程轰击枪!”
  她站起身,跑到衣橱前,飞快地扯开身上的衣服。
  “阿塔!你要干吗?”
  她正从另一件太空服上扯下衬里。“我要上那儿去。里采特在跟踪他们。你还不明白?林根星君主不是出去建立无线电台。这是给拜伦设下的圈套。”她气喘吁吁地把既厚实又粗糙的太空服衬里使劲往自己身上套。
  “别套了!你这是胡思乱想。”
  但是,她瞪着眼朝吉尔布雷特直发楞,她的脸异常消瘦,没有一丝血色。她早就该看出来,里采特是怎样投这傻瓜之所好。这个容易激动的傻瓜!里采特吹捧他的父亲,告诉他怀德莫斯牧场主曾经是多么伟大的人物,于是拜伦立刻被他迷惑住了,他所有的行动完全被思念父亲的感情所支配。一个男人怎么能让偏颇心思摆布到这种程度?
  她说:“我不知道哪一个是密封过渡舱的控制器。把它打开。”
  “阿塔,你不能离开飞船。你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我会找到他们。打开过渡舱。”
  吉尔布雷特摇摇头。
  但是,她剥下来的太空服上连着一个枪套。她说:“瞧瞧这个,吉尔叔叔。我发誓我一定要让你尝尝它的厉害。”
  吉尔布雷特看到一支粒子速神经鞭击枪的枪口正恶狠狠地对着他。他强颜一笑。“慢着,先别开枪!”
  “打开过渡舱!”她喘着气说。
  阿蒂米西亚打开过渡舱。她走到舱外,顶着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山岩之间,然后,又翻上山脊。热血涌上她的面颊。她和他一样也曾有过错,仅仅为了她自己愚蠢的自尊心,她当着他的面和林根星君主调情。现在看来,这有多么愚蠢,她内心越来越清楚这个君主的品格。他是如此冷若冰霜,简直象冷血动物,庸俗而无礼。她由于厌恶而微微哆嗦了一下。
  她爬上山顶,前面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她一声不吭,手里提着神经鞭击枪,继续往前走去。
  一路上,拜伦和林根星君主谁也没说话。此刻,他们来到一片开阔地带。经过数千年的风化,岩石上布满裂纹。他们的前面是一个古代的断层,断层尽头已经崩塌,形成一面深约一百英尺的陡峭绝壁。
  拜伦小心翼翼地走到断层前,居高临下,极目远眺。绝壁从下至上向外倾斜,地上遍布峻峭的巨石。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罕见的大雨冲刷,巨石落得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看来。”他说:“这个星球好象希望不大,琼迪。”
  林根星君主对自己周围的环境看来丝毫没有拜伦那样的好奇。他压根儿就没到断层边上去。他说:“这是我们登上这星球之前就找好的地方。它很合我们的要求。”
  至少,合你的要求,拜伦想道。他离开悬崖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听着二氧化碳筒发出的微弱的嘶嘶声,等了一会儿。
  然后,他异常平静地说:“你回到自己的飞船上准备如何向你手下的人交代呢?琼迪?或者,还是由我来猜测一下,你看呢?”
  林根星君主正在打开他们带来的那只两个把手的箱子,听到这话,他停了下来,直起身,说:“你说什么?”
  拜伦觉得寒风吹得他脸面麻木。他用戴着手套手搓搓鼻子,把套在身上的高级泡沫衬里解开。狂风吹来,把衬里吹得哗哗啦直响。
  他说:“我是说,你到这里来要干什么?”
  “我到这里来是要建立无线电台,可不是来白费时间嚼舌头的,法里尔。”
  “你不是来建电台的。你何必建电台呢?我们在太空中就试图和他们建立联系,结果,我们发出的无线电信号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又有什么理由指望在地面上建立电台会有更大收获?问题不在于无线电波通不过气层上部的电离层,因为我们用亚以太无线电波也试过,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我们几个人都不是什么特别的无线电专家。那么,琼迪,你到此地来究竟要干什么呢?”
  林根星君主在拜伦对面坐下。一只手悠闲地拍打着手提箱。“既然你心里有这么大的狐疑,那你又何必要来呢?”
  “弄清事实真相。你的部下里采特告诉我,你正计划作此一行,并且劝我与你同来。我相信,你是要他告诉我,和你同来,我就会明白你从来不背着我接收无线电报。这倒颇合情理,只不过,我认为你不会收到什么无线电报。但是,我还是让他说服了我,并且和你一起来到这里。”
  “弄清真相?”琼迪嘲弄地说。
  “完全正确。我已经能推测到事实真相原来是怎么回事。”
  “那么,告诉我,让我也好弄清真相。”
  “你是来杀我的。只有我和你两个在这里,前面是一道悬崖绝壁,谁掉下去都必死无疑。不会留下蓄意施行暴力的痕迹;不会有炸得血肉横飞的肢体;也不会使人联想到动用过任何武器。回到飞船上,你可以编一个动听而伤心的故事,说我已经失足摔死。你或许还会带一帮人回来把我的尸体抬回去,为我举行隆重的葬礼。这一切将会做得感人肺腑,而我的命就此送在你手里。”
  “你相信是这么回事,而你还是来了?”
  “我早料到你这一着,因此,你吓不倒我。我们谁也没带武器,我很怀疑单凭肌肉的力量你就能制服我。”拜伦鼻孔张开,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组气,他的右臂由于激动而慢慢地弯曲。
  然而琼迪笑道:“既然你现在不会死,那么,我们还是来谈谈无线电台吧。”
  “不,现在还不。我还没说完呢。我要你承认,你曾企图杀死我。”
  “喂,难道你坚持要我在你一手造成的即兴剧里扮演一个出色的角色吗?你怎么会想到要迫使我这样做呢?难道你想把我屈打成招不成?放明白些,拜伦。你还年轻,我有意不把事情做绝,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考虑到你的声誉与地位。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到目前为止,你给我添的麻烦远比给我的帮助大得多。”
  “是这样。因为我没有遵照你的意愿,至今还活着!”
  “如果你是指在罗地亚星冒的险,那么,这个问题我已解释过,我不用再解释了。”
  拜伦站起身。“你的解释并不严密。从一开始就漏洞百出。”
  “真的吗?”
  “真的!站起来,听我说,否则,我就把你拖起来。”
  君主站起身,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劝你不要试图诉诸武力,年轻人。”
  “听着。”拜伦的嗓门很大,他的外衣在微风中仍然张开着,可他并不理会。“你说你送我到罗地亚星去冒死亡的危险,仅仅是为了暗示罗地亚星总督参加了反泰伦人的密谋。”
  “那依然是实话。”
  “那显然是谎言。你的本意是要置我于死地。从一开始,你就把我的身份告诉了罗地亚星飞船的船长。你说,相信我会得到允许去见欣里克,那理由是站不住脚的。”
  “如果我要杀死你,法里尔,我可以在你屋子里放置一枚真正的辐射弹。”
  “显然,假泰伦人之手来杀我更好。”
  “第一次登上‘无情号’时,我也满可以把你杀死在太空中的呀。”
  “这话倒可能不假。你带来轰击枪,还一度用枪对着我。你料定我在飞船上,但你并没把这一点告诉你的士兵。里采特在跟你联络时看到了我,于是,你就不再有机会下手。那时候,你犯了一个错误。你告诉我说,你已经把我有可能在‘无情号’上这一点告诉了你的部下,但是,过了一会儿,里采特告诉我,你并没有说过。难道你没有下令让你的部下对你告诉他们的地道谎言担待着些吗,琼迪?”
  琼迪那张由于严寒而冻得煞白的脸似乎更白了。“不错,由于你诬陷我撒谎,我现在应该杀死你。但是,在里采特出现在可视板上并且看见你之前,又是什么使我没有扣动已经搭上扳机的手指呢?”
  “政治,琼迪。阿蒂米西亚·奥·欣里亚德在飞船上,此刻,她是比我更重要的目标。我料定你会很快改变计划。当着她的面杀我将乱你的大谋。”
  “那么说,我这么快就爱上她了?”
  “爱!如果所涉及的是欣里亚德家族的姑娘,那又为什么不呢?你没有浪费一点点时间。起初,你企图把她弄到你的飞船上去,结果,没有成功。于是,你就告诉我,是欣里克出卖了我父亲。”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就这样,我失去了她,你可以放心大胆实施杀我的计划,不用担心这样做会使你失去欣里亚德家族的继承权。”
  琼迪叹了口气,说:“法里尔,天气很冷,而且越来越冷。我相信太阳正在下山。你这个十足地道的笨伯,使我感到厌烦。在我们结束这一派无稽之谈之前,你是否可以告诉我,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兴趣,千方百计要杀你?那理由是什么?如果说,你那明显的妄想狂使你觉得需要找个理由的话,把它告诉我。”
  “那理由就和你杀害我父亲的理由相同。”
  “什么?”
  “你以为,你一说欣里克是叛徒我就立刻深信不疑了?要不是欣里克的胆小如鼠远近闻名,他倒可能会是叛徒。难道你以为我父亲居然会傻到这种不可救药的程度!难道他可能把欣里克误解到这种程度,以为他完全不是那样的人?假如他不知道欣里克的名声,那么,等见到他之后,完全看清他是个不可救药的傀儡,难道用得了五分钟时间吗?难道我父亲愚蠢到这种程度,会把可能用来支持指控他犯叛国罪的东西也和盘托出给他?不,琼迪。出卖我父亲的人必定是他所信任的人。”
  琼迪后退了一步,把手提箱踢到一边。他摆好一副准备顶住攻击的架势,说:“我懂得你这种无耻的暗示。”
  拜伦颤抖着,但并不是因为寒冷。“你的百姓爱戴我父亲,琼迪。他们太爱戴他了。一个君主是不能容忍别人同他争夺统治权的。你想方设法不让他成为你的竞争者。于是,下一步,你就要想方设法使我活不成。这样我就既不能取代他的位置,也不能为他报仇。”他的声音高得近乎喊叫,在凉冽的寒风中回荡。“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不对!”
  琼迪弯腰去开手提箱。“我可以证明你错了!”他猛地掀开箱子。“这些无线电器材,检查吧。睁开眼你好好看看。”他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抛到拜伦的脚底下。
  拜伦瞪眼看着那些东西。“那些东西证明得了什么?”
  琼迪站起身。“不证明什么。不过,现在你好好看看这个。”
  他手里握着一支轰击枪,指关节紧张得发白。声音里失去了原有的那种冷静。他说:“我讨厌你,不过。我不必讨厌多久了。”
  拜伦平静地说:“原来你在手提箱的无线电器材中预先藏好了轰击枪!”
  “你以为我不会吧?你老老实实到这里来,准备让我推下悬崖,你以为我会象个码头工或者煤矿工那样,自己动手来干这个?我是林根星的君主!”——他面部的肌肉抽搐着,手在胸前断然一挥——“我讨厌怀德莫斯牧场主和他们那些伪善而愚昧的理想主义。”接着,他压低声音说道:“走,到悬崖边上去。”他向前逼近。
  拜伦举起双手,眼盯着林根星君主手中的轰击枪,向后退去。“那么说,杀害我父亲的是你。”
  “是我杀的!”林根星君主说。“我把这个告诉你,这样,你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可以知道,想方设法使你父亲在裂解室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同一个人,将想方设法使你步其后尘——然后,把欣里亚德姑娘连同她所有的一切据为己有。想想吧!我再给你几分钟想想这个!不过,你的手别动,否则,我就打死你。老百姓可能会提出一些疑问,但我情愿冒这种风险。”他那不露声色的假面已经撕得粉碎,爆发出一种激烈的感情。
  “正如我说到的那样,你在此以前就曾想杀死我。”
  “是的。你的推测半点不差。可这些现在能帮得了你什么忙呢?转过身去!”
  “不。”拜伦说。他双手放下,并且说:“如果你要开枪,那就打吧!”
  林根星君主说:“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打吧。”
  “我会打的。”林根星君主仔细地瞄准拜伦的头部,在距离四英尺的地方,按下了轰击枪的扳机按键。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九章 克敌制胜

  泰德·里采特绕着这块小小的台地机警地转了一圈。他还不打算暴露自己,然而,在这一片光秃秃的岩石世界里要躲着不叫人看见也非易事。在一堆坍塌的水晶砾石地里,他感到比较安全。他穿行在水晶砾石之中,偶尔地站住脚,用戴着海绵手套的柔软的手背擦一下脸。干燥的寒冷看来只是一种假象,并非真冷。
  现在,从两块呈V字形的花岗岩巨石中间,他看到了他们俩。他把轰击枪架在V字形石头上。太阳从他背后射来。他感到一股微热透进太空服,他很满意。如果他们无意中往这里看的话,太阳会使他们感到耀眼,所以他本人极不可能被发觉。
  他俩的声音很刺耳。无线电通讯机正在工作,对此他微微一笑。到目前为此,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当然,他本人出场这一点原不在计划之中,不过,这样做也许更好些。计划确实有点过于自负,而且,蒙在鼓里的毕竟不是个愚昧无知的家伙。或许,还需要由他带的轰击枪来决定计划的成败。
  他等待着。不动声色地看着君主举起轰击枪。这时,拜伦面对着轰击枪昂首挺胸,毫无惧色。
  阿蒂米西亚并没看见林根星君主举起轰击枪。她连平坦的岩石上站着两个人影也没看见。五分钟前,里采特的身影在天际一闪,自那以后,她就一直盯着他。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他跑得太快。她眼前的东西变得模模糊糊,而且摇晃得厉害。有两次她发现自己笔直地躺倒在地。她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跌倒的。第二次,她摇摇摆摆地站起身,尖锐的岩石已经刮破了她手腕上的皮肤,鲜血直淌。
  里采特又一次加快步伐,她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追。当他隐入金光闪闪的石林中后,她绝望地啜泣起来。她靠在一块岩石上,疲惫不堪。美丽的肉红色岩石表面平整而闪闪发光。一看到它们,便使人想起远古时代的火山期。然而,这一切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
  她惟有竭尽全力与弥漫全身的窒息感进行斗争。
  后来,她看到里采特背向她伏倒在V字形岩石前。于是她手里提着神经鞭击枪,摇摇摆摆地在坎坷不平的岩石地上跑起来。他正顺着他的枪管望去,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瞄准,随时准备击发。
  她没有办法及时赶到。
  得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她叫道:“里采特!”接着又叫道:“里采特,别开枪!”
  她又一次被高低不平的岩石绊倒在地。太阳变得漆黑一团,但她的神志在一段时间里却依然保持着清醒。这段时间长得足以让她能够感觉到她砰然倒地时钻心刺骨的疼痛;足映让她把手指压到鞭击枪的按键式扳机上;而且足以有时间让她知道枪的射程远远够不着目标,即使她瞄得再准,也打不着。
  她感到一双手臂搂住她,把她抱起。她想看,但睁不开眼睛。
  “拜伦吗?”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问道。
  答话粗声粗气,模糊不清,不过听得出来那是里采特的声音。她还想说几句,忽而又不说了。她已经昏了过去!
  眼前只有漆黑一片。
  林根星君主一动不动呆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钟光景。他刚才顶着拜伦的胸膛开过一枪。拜伦面对林根星君主,同样也一动不动。他盯着轰击枪的枪管,眼看它慢慢地垂下。
  拜伦说:“你那支轰击枪好象没弄好。怎么打不响,检查检查吧。”
  林根星君主那张惨无人色的脸一会儿看看拜伦,一会儿又看看枪。他刚才在离拜伦四英尺远处开了一枪。本来一切可以就此了结。可如今,积压在他心头的惊疑突然暴发,他迅捷地拆开轰击枪。
  能量弹丸不知去向。放能量弹丸的地方只留下一个毫无作用的凹腔。狂怒之下,他把这废铁一块的轰击枪猛地扔到一边。轰击枪翻滚跳跃而去。阳光下,只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发出一阵轻微的当啷声。
  “一对一吧!”拜伦说,声音激动得发抖。
  林根星君主倒退一步,一言不发。
  拜伦慢慢向前跨了一步。”我要杀你有的是办法。不过,并非所有的办法都能使我解恨。如果我用轰击枪把你炸死,那么,只消万分之一秒就能使你一命呜呼,那你就体会不到死亡的滋味,多没意思。我想换个办法,或许用人类肌肉的力量这样一种稍微慢一点的办法,效果会更令人满意。”
  他那一身结实的肌肉紧张起来,但不待他等到完成那已经准备好的猛然一击,就听见远处突然传来尖细高亢而又惊惶失措的叫喊声,打乱了他的计划。
  “里采特!”那声音叫道:“里采特,别开枪!”
  拜伦应声回头,只见一百码开外的岩石背后人影晃动,还有太阳照射在金属上的闪光。说时迟,那里快,突然一个人的身体猛扑到他背上,压得他两膝一弯,跪倒在地。
  林根星君主两脚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两膝紧紧地夹住拜伦的腰,雨点般的拳头重重地抡在拜伦的项背上。拜伦激怒地哼了一声,剧烈地喘着粗气。
  拜伦好不容易克服了逐渐增长的沮丧情绪,终于翻过身来。林根星君主抽出脚跳出去。拜伦则摊手摊脚,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林根星君主再次向他扑来时,拜伦刚好收拢双腿,君主被他一脚蹬开。这次,他们俩同时站起身,挂在他俩面颊上的汗珠变得冰凉刺骨。
  他们慢慢地转圈子。拜伦把二氧化碳筒抛到一边。林根星君主也同样解下他的二氧化碳筒,抓住上面的金属网软管稍微等了一会儿。接着,他冲着拜伦飞步而来,同时抛出手里的二氧化碳筒。拜伦扑下身子,只觉得二氧化碳筒从他头上呼啸而过。
  他重新站起身,趁林根星君主尚未站稳脚跟之前就向他扑了过去。一只巨手象钳子般牢牢地钳住林根星君主的手腕,另一只手捏紧拳头使尽全身气力朝他脸上打去。拜伦把林根星君主扔在地上,自己向后退了几步。
  拜伦说:“站起来,我也同样再给你点时间。慢慢来,不用着急。”
  林根星君主用戴着手套的手擦了一下脸,然后痛苦地注视着沾在手套上的血迹。他的嘴扭歪了,他的手偷偷地伸向他们扔掉的二氧化碳金属筒。拜伦的脚重重地踩到他的手上,林根星君主痛得狂叫起来。
  拜伦说:“你离悬岩的边缘太近,琼迪。不要再往那儿挪。站起来,看着,我要用别的办法把你摔下去。”
  但是,这时,里采特的声音传来:“等等!”
  林根星君主尖叫道:“开枪,打死这家伙,里采特!打,快打!先打他手,再打他脚,然后把他扔在这里,我们走。”
  里采特慢慢地端起枪。
  拜伦说:“琼迪。好好想想,是谁把你的轰击枪能量弹退了膛?”
  “什么?”林根星君主茫茫然,两眼发愣。
  “我没有可能接近你的轰击枪,琼迪。那么,谁有这样的机会呢?此刻、把枪对着你的又是谁?琼迪。不是对着我,琼迪,是对着你!”
  林根星君主转过脸看着里采特,尖声叫道:“叛徒!”
  里采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不是叛徒,先生。出卖忠诚的怀德莫斯牧场主,并将他置于死地的人才是叛徒。”
  “出卖他的不是我。”林根星君主叫道:“如果他这么说,那他就是撒谎。”
  “这是你亲口告诉我们的。我不仅把你枪里的子弹退了膛,还把你通话机的开关短路了。因此,你今天说的话我和飞船上的全体人员都已听到。我们已经全都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你们的君主。”
  “也是当今最卑鄙的叛徒。”
  林根星君主顿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是狂乱地一会儿看着里采特,一会儿看着拜伦。而他们也正沉着脸,愤怒地瞪着他。接着,他一扭身站起来,本能地恢复了已经失去的自制力,竭力保持着外表的平静。
  他用一种几乎称得上沉着的声调开口说道:“就算这一切都不假,那又怎么样?你们除去听之任之外又有什么能耐。还有最后一颗星云内行星有待探查。它必定是那颗造反星球,而且,唯有我一个人知道它的坐标位置。”
  他竭力保持着一种作为人君的尊严。他的一只手悬在折断的手腕上,失去了作用,他的上唇可笑地肿胀着,脸颊上也青一块紫一块。尽管如此,他眉宇之间仍洋溢着一种天生人君的傲慢。
  “你会告诉我们。”拜伦说。
  “别做梦了,我不会告诉你们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每个恒星周围平均有七十立方光年的空间。如果你们没有我带领去瞎摸,那么,你们进入任何恒星周围十亿英里空间内的机会是二十五亿亿分之一。记住!是任何恒星。”
  拜伦心里一动。
  他说:“把他带回‘无情号’!”
  里采特压低声音说:“阿蒂米西亚小姐……”
  拜伦打断他说:“原来是她,她在哪儿?”
  “没事,她好好的。她没带二氧化碳筒就跑了出来。所以,当血液中二氧化碳排完之后,人体的自动呼吸机构自然就放慢了。也想快跑,却没有自动加深呼吸的意识,因此,她晕倒了。”
  拜伦蹙起双眉。“不管怎么说,她干吗要阻止你?是为了确保她的情人不受伤害?”
  里采特说:“正是这么回事!只是,她以为我是君主的人,而且我正要开枪打你。我把这个混蛋带回去,拜伦,你……”
  “怎么?”
  “尽快回去。眼下他还是林根星的君主,也许该把情况向船员们讲明。要打破生来就养成的唯命是从的习惯是相当困难……她就在岩石背后。趁她还没有冻死,快去,嗯?她走不了的。”
  她的脸几乎全埋在头上戴着的风帽里,厚厚的太空服衬里把她的身子裹作一团,几乎分不清手脚。但是,拜伦走近她时,还是加快了步伐。
  他说:“你怎么啦?”
  她说:“好些了,谢谢。要是我已经惹了什么麻烦的话,我很抱歉。”
  他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所有要说的都已融化在上面那两句对话之中。
  后来,拜伦说:“我知道我们无法使时间逆转,无法一笔勾销我们已经做过的事情,也无法收回已经出口的话。但是,我恳切地希望你能理解这一切。”
  “为什么要强调理解?”她的眼睛闪现出光芒。“几个星期以来我别的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理解。关于我父亲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不,我已经明白你父亲是无辜的。我几乎从一开始就怀疑林根星君主,但是,我必须拿准了。我只有迫使他招认自己的罪恶,然后才能证明你父亲的清白。我相信,把他引入我设下的圈套,让他中计来谋杀我,我就能迫使他招认。要做到这一点,我只有这么一条路,没有别的办法。”
  他感到极度内疚,继续说道:“这么做很卑鄙,几乎就跟他对我父亲的所作所为同样卑鄙。我想你一定不会宽恕我。”
  她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说:“我知道他需要你,阿塔。从政治上讲,你会是他适合的婚姻对象。欣里亚德这个名字对于他所从事的事业来说,要比怀德莫斯有用得多。因此,一旦得到你,他就不再需要我。经过慎重考虑,我把你推到他一边,阿塔。我那样行事是希望你倒向他。你一倒向他,他就认为该摆脱我了,于是,里采待和我就把圈套布下。”
  “那么,你一直爱着我吗?”
  拜伦说:“难道你还不信,阿塔?”
  “这么说,你是准备为怀念你父亲和为你家族的声誉而不惜牺牲你的爱情。有首古代的打油诗怎么说来着?你啊,连我都一点不爱,又谈何更爱荣誉。”
  拜伦苦苦哀求道:“别那么说,阿塔!我并非自傲,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你完全可以把你心里的计划告诉我,好让我做你的盟友,而不是把我当作你手里的工具。”
  “你不该卷入。万一我不成功——我可能失败——你就不会受牵连。要是林根星君主杀了我,而你也不再想着我,那你心里就会好受些。你或许还可以嫁给他,仍然过得快快活活。”
  “既然你现在已经成功,那么,我或许会为失去他而伤心吧?”
  “可你并不伤心。”
  “你怎么知道?”
  拜伦绝望地说:“你至少也该明白我动机的良苦。就算我蠢——蠢得该诅咒——难道你就不能理解?不能努力做到不恨我?”
  她温柔地说:“我倒是努力设法要自己别再爱你,可是,你瞧,我也不成。”
  “那么,你宽恕我了?”
  “为什么?因为我理解你?不!如果这仅仅是个理解的问题,那么,就是明白了你的动机,我这辈子也决不会宽恕你的行为。如果事情就是这样,那么结局就只能如此!不过,我要宽恕你,拜伦,因为不这样我自己受不了。我要是不宽恕,又怎能把你唤回我身边?”
  她一下扑到他的怀里,扬起被风吹得冰冷的嘴唇向他迎去。他们让两层厚厚的外衣隔开。他戴着手套,不能抚摸那拥抱着的躯体,但他的嘴唇却能感觉到她白皙而丰腴的脸膛。
  最后,他关切地说:“夕阳正在下沉,天会越来越冷的。”
  她却柔和地说:“你瞧,多怪,我好象觉得越来越暖和了。”
  他们一同走回飞船。
  拜伦面对着飞船上的船员,脸上带着一种他自己并未意识到的泰然自若的神情。林根人的飞船很大,船员有五十个,现在都面对他坐着。五十张脸!五十张出世以来一直唯君主之命是从的林根人的脸。
  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已被里采特说服;另外一些通过事先安排好的集体监听也已信服。可是,还有多少人仍然态度暖昧,或者充满敌意呢?
  直到现在,拜伦的讲话并没起多大作用。他身体前倾,为的是让他的声音显得更加推心置腹。“那么,士兵们,你们为什么而战?你们为什么去拼命?我想,是为了一个自由的银河系。在这样一个银河系中,每个星球都能自行决定什么方式最适合自己星球的发展,都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创造自己的财富,它们不被任何别的星球奴役,它们也不奴役任何别的星球,对吗?”
  听众里响起一片也许是表示同意的低沉的嗡嗡声。可是,那声音并不热情。
  拜伦继续往下说:“那么,君主又是为什么而战呢?他是为了自己。他是林根星的君主。如果他赢了,他将是星云王国的君主。你们的利益在何处呢?值得为此去舍命吗?”
  听众里有一位喊道:“他是我们的人,而不是猥琐的泰伦人。”
  另一位更是大声叫道:“君主寻找造反星球,并为此而贡献自己的力量,难道这也是野心?”
  “难道还有比这更货真价实的野心,嗯?”拜伦反唇相讥,毫不示弱,喊叫着回答他。“不过,找到造反星球时,他的身后有一个组织作为资本。他会把整个林根星奉献给他们。他认为,他能把欣里亚德家族结盟而得到的威望奉献给他们。最后,他十分肯定地认为,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使造反星球为他所用,要它怎么就怎么,是的,这就是野心。
  “当造反运动的安全与他的计划相抵触时,为了他的野心,他就不惜让你们去拼命,对此,他踌躇过吗?我的父亲对他是个威胁。我父亲非常正直,酷爱自由。但是,由于我父亲太孚众望,所以被他出卖了。君主的这一叛卖,几乎毁了整个造反大业,连带也毁了你们所有的人。在这样一个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就不惜与泰伦人勾结的家伙手下,你们当中有谁能保住自己呢?为这样一个怯懦的叛徒效劳,又有谁能平安无事呢?”
  “最好,”里采特小声说:“抓住这一点,给他们讲明。”
  后排又传来那个人的发难。“君主知道造反星球在哪里,你呢?”
  “这个我们以后要讲的。现在,我们最好还是来考虑一下,我们是让君主带领着大家走上全军覆没的道路,还是选择另外一条康庄大道。只要我们不再听从他的指挥而走另一条金光灿烂的大道,我们还有时间自救,我们还有可能挽回败局,去夺取……”
  “夺取的也只是败局,我亲爱的年轻人。”一个男低音打断了他的话,拜伦大吃一惊,转过身去。
  五十个船员乱哄哄地站起身,一霎时,他们似乎要涌上前来,但是,他们来开会时并没带武器,里采特已经看到这一切。这时候,一小队一小队的泰伦卫兵,荷枪实弹地从各个入口鱼贯而入。
  西莫克·阿拉塔普两手各提一支轰击枪,站在拜伦和里采特的背后。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二十章 在哪里

  西莫克·阿拉塔普仔细地琢磨着眼前这四个人的性格,内心掀起一阵激动的波澜。这是一场大赌博。他们的密谋行动接近尾声,事情即将收场。他庆幸安德鲁斯少校不再跟着他,泰伦人的那些巡航飞舰已经离去。
  和他一起留下的只有旗舰、士兵和他本人。这些已经足够,他讨厌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
  他不慌不忙地说:“女士和先生们,让我向诸位介绍一个最新消息。一队押送人员已经登上林根星君主的飞船,现在正由安德鲁斯少校护送去受审,一旦定罪,将按叛国罪论处。他们是些老式的阴谋家,因而将按老式的办法处置他们。可是,我该怎么处置你们呢?”
  罗地亚星的欣里克站在他一边,脸上的肌肉极度痛苦地抽搐着。他说:“姑念我女儿年轻幼稚,她是无意中卷入的。阿蒂米西亚,告诉他们,你是……”
  “你女儿,”阿拉塔普插进来说:“多半会获释。我相信,她必定会成为一位身居高位的泰伦贵族的配偶。显然,我们不会忘记这一点。”
  阿蒂米西亚说:“要是你把其余的人都放走,我就嫁给他。”
  拜伦刚要起身,阿拉塔普摆了摆手让他坐下。泰伦专员微笑着说:“我的小姐,悉听尊便!我承认,我有资格谈交易。但是,我毕竟不是可汗,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臣仆。因此,凡是我谈成的交易,回国后都得进行详尽的答辩。那么,确切地说,你能给我们提供些什么呢?”
  “我同意嫁给他。”
  “这不用你对我们说。你父亲已经同意,这对我已够了。你还有别的什么?”
  阿拉塔普等待他们反抗精神的慢慢消蚀。他并不乐于充当这样的角色,但这不妨碍他把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得体。譬如说,这姑娘。此刻她可能会失声痛哭起来。这一来,对那位年轻人倒不无规劝的效果。他俩显然是一对恋人。他思忖着,既然如此,那老波罕还会不会要她?后来他认定波罕多半会要的。这笔交易还颇具古风。一时间,他想入非非,觉得那姑娘很动人。
  然而,她还是那样安之若素,并没有垮下来。好极了,阿拉塔普心想。她的意志力也挺强。到头来,波罕不会满意他做成的这笔交易。
  他对欣里克说:“你还想为你的堂兄弟求情吗?”
  欣里克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吉尔布雷特喊道:“没有人会为我求情。一切泰伦人恩赐的东西我也都不要。来,下命令枪毙我吧。”
  “你疯了,”阿拉塔普说:“你明明知道未经审判我无权下令处决你。”
  “他是我堂兄弟。”欣里克轻轻地说。
  “这一点也会加以考虑的。你们贵族总有一天会明白,不要自认为对我们有用就可以无所顾忌。我怀疑你的兄弟现在是否已经明白这个教训。”
  吉尔布雷特的反应使他很满意。至少,这家伙诚心诚意想要死,生活给他带来的磨难太多了。那么让他活着,这就足以使他崩溃。
  他走到里采特跟前停步沉思起来,站在他面前的是林根星君主的部下。想到这一点,他微微有些发窘。追踪开始时,他曾根据看上去似乎颠扑不破的推理,压根儿就没想到林根星君主。是啊,完人难免失误时,正是这一点使一个人能够即有自信,又绝不失之于狂妄。
  他说:“你真糊涂,怎么会去为这样一个叛徒效力。本来,你跟我们能相处得更好些。”
  里采特的脸涨得通红。
  阿拉塔普继续说:“如果过去你立过什么战功的话,我看这次也得毁了。你不是贵族,你的案子不涉及对国家利益的考虑,对你的审判将公开进行。这样,人们就会知道你是一个傀儡手里的傀儡,这有多糟糕。”
  里采特说:“不过,我想,你刚才不是正要提议谈谈交易吗?”
  “交易?”
  “比方说,你不需要我作旁证吗?你只不过得了一船货。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造反组织机构的其余情况?”
  阿拉塔普微微摇了摇头。“不,我们有林根星君主,他充当我们的情报来源。即使没有他,我们也只需对林根星开战。我肯定,经过战争,造反组织就会扫荡一空。那样的交易是并不存在的。”
  阿拉塔普说过一席话后,便走到年轻人跟前。阿拉塔普把他留到最后,是因为他是这帮人中最聪敏的一个。不过,他还年轻,年轻人往往不会构成危险,他们缺乏耐心。
  拜伦首先开了腔:“你是怎么跟踪我们的?是他为你们效劳吗?”
  “林根星君主吗?不,这次不是他。我相信,这个可怜的家伙是想要脚踩两只船,可是功夫不到家,所以象往常一样,得逞于一时,失败于最终。”
  欣里克怀着一种与他身分不相称的稚气,迫不及待地插嘴说:“泰伦人发明了一种东西能通过超太空跟踪飞船呢。”
  阿拉塔普猛地回转身。“假如阁下能够克制一下自己,不来打断我们的谈话,我将表示感谢。”于是,欣里克缩了回去。
  其实,这并没什么关系。因为从今以后,这四个人当中没有一个是危险人物了。但是,他不想解除年轻人心中的任何疑团,是的,一点也不。
  拜伦说:“那么,好吧,你听着,我们谁也不要说假话,否则,我们什么也谈不成。你把我们留下绝对不会是因为你喜欢我们。那为什么不把我们和其它人一起押回泰伦星呢?因为你并不知道该怎么杀死我们。我们当中有两个是欣里亚德人,我本人是怀德莫斯人。里采特是林根星舰队的著名军官。你手里的第五位,是你们自己的宝贝懦夫和叛徒,同时,他还是林根星的君主。你不能加害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否则,你就会从泰伦星到星云本身最偏远的区域,臭名远扬于各星云王国,你不得不和我们达成协议,因为,除此而外,你没有别的办法。”
  阿拉塔普说:“你这话没全说错。还是由我来把事情经过告诉你吧。不管用的什么办法,反正我们跟踪着你们。我认为,你们不必介意罗地亚星总督那种过于丰富的想象力。你们虽然在三颗恒星附近作了短暂停留,然而并没有登上任何一颗行星。你来到第四颗恒星附近,并且发现一颗可以登上去的行星。我们和你们一起登上了这颗行星,监视着你们的行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我们认为或许有什么东西需要等待一下,现在看来,我们没错。你同林根星君主发生争吵,你们两人说的话都通过无线电装置向无穷远的地方播送了出去。我知道,这按你的意图作出的安排,不过,这也符合我们的意图。我们也因此得以进行监听。
  “林根星君主说,星云内部的行星要去的只剩最后一个,而那个行星必定是造反星球。你看,这很有意思。造反星球。你要知道,我的好奇心从此油然而起。那第五颗恒星和最后一颗行星在哪里呢?”
  他好一会儿也没再往下说。他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注视他们——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拜伦说:“不存在什么造反星球。”
  “那么说,你们找的是不存在的东西?”
  “是的,我们找的东西并不存在。”
  “你们变得越来越可笑了。”
  拜伦厌烦地耸耸肩膀。“要是你还指望得到进一步的回答,那你自己才是可笑的。”
  阿拉塔普说:“我们注意到,这个造反星球必定是那个到处伸手的阴谋集团的者巢。正因为要找到它,我才让你们活着。你们将各得其所。小姐,我可以免除您的婚嫁。吉尔布雷特老爷,我们可以为您建一个实验室,您在那里可以不受干扰专心致志工作。是啊,我们比诸位想象中更了解大家。”(阿拉塔普赶忙转过身去。吉尔布雷特那家伙的脸正在抽搐。也许他会痛哭流涕,那该多没趣。)“里采特上校,您可以免受军事审判的羞辱,以及随之而来的必定无疑的判刑,也免得受到人身侮辱,名誉扫地。您,拜伦·法里尔可以重新当怀德莫斯的牧场主。在您的案子里,我们甚至还可以为您的父亲翻案。”
  “还能使他复活?”
  “能恢复他的名誉。”
  “他的名誉,”拜伦说:“正是存在于导致他被定罪和处死的那些行动之中,这是你们的力量所无法加以褒贬的。”
  阿拉塔普说:“你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个会告诉我,到哪儿去找你们要找的那个星球。你们当中有一个人会当识时务者,他会得到我所承诺的任何东西,不管是哪一样。其余的人或被嫁掉、或被投入监狱,或被处决——反正是挑最坏的给你们。我警告诸位,如果势在必行的话,我是能够成为虐待狂的。”
  他等了一会儿。“谁当识时务者呢?如果你不说,你旁边的人会说的。你会失去一切,而我仍然能得到我需要的情报。”
  拜伦说:“这个办法不顶用。你这么苦口婆心。可这帮不了忙。因为,根本就不存在造反星球。”
  “林根星君主说有。”
  “那你去问问他吧。”
  阿拉塔普皱皱眉头。这年轻人的威胁似乎有点太过分了。
  他说:“我愿意同你们中随便哪一位打交道。”
  “可是你以前一直是同君主打交道的。还是同他打交道吧。你并没有什么我们想要的东西可以卖给我们。”拜伦向他周围的那几位环视一遍,说:“对吗?”
  阿蒂米西亚向他身边一点点挪过来,她的手慢慢搭在他的臂弯上。里采特微微点点头,而吉尔布雷特则忙不迭低声下气地答道:“对!对!”
  “你们的主意已经打定了吧?”阿拉塔普说着,把手搭在那扇门的球形把手上。
  林根星君主的右手腕固定在一只小小的金属套里,金属套借助磁力牢牢地吸在他的金属腰带上。他的左半边脸浮肿发青,布满瘀血。此外,还有一条高低不平但已经强制愈合的伤疤,给他青肿的脸上平添了一条红色的皱纹。他来到他们跟前,他先是从押送他的武装卫兵手里用力挣脱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臂,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想要知道什么?”
  “我马上会告诉你,”阿拉塔普说:“不过,我要你先好好看看你的这几位听众,看看我们眼前是些什么人。譬如说,这位年轻人。虽然你是林根星的君主,而他不过是个流亡者。你千方百计要他死,可他活得倒够长的,他不但让你变成残废,还挫败了你的计划。”
  林根星君主那张青紫肿胀的脸说不上是否涨红。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却是纹丝未动。
  阿拉塔普谁也不看。他继续平静地,而且几乎满不在乎地往下说:“这位是吉尔布雷特·奥·欣里亚德,他救了年轻人的性命,还把他带到你那里。这位是阿蒂米西亚小姐,我听说,你使出全身解数追求过她,虽然如此,她还是背叛了你,不过那是出于她对那个小伙子的爱。这位是里采特上校,你最信赖的副官,他最终也背弃了你。君主阁下,你到底欠了这些人什么啦?”
  林根星君主重复了一遍:“你想要知道什么?”
  “情报。告诉我,你就能重新当林根星的君主。在可汗的法庭上,你早先和我们的交往对你仍然是有利的。否则……”
  “否则怎么样?”
  “否则,你要明白,我将从这些人的口里得到情报。他们会得救,而你将被处决。如果你错误地坚持顽固到底的态度,那你就会亲自把拯救他们自己生命的机会奉献给他们。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问你欠了他们些什么的道理。”
  林根星君主痛苦地扭动着脸,微微一笑。“他们不可能以牺牲我为代价来换取他们的生命。他们不知道你要寻找的星球的位置。只有我知道。”
  “君主阁下,我并没说过我要的是什么样的情报。”
  “你想要知道的东西只能是这一样。”他的嗓音沙哑,几乎完全变了样。“如果我决定说出来,那么,你说过的,我就能象以前一样仍然当君主。”
  “当然,还要给予更加严密的保护。”阿拉塔普彬彬有礼地补充道。
  里采特大叫:“相信他的话吧,那你就只能是罪上加罪,到头来还是不免一死。”
  卫兵跨步上前,但拜伦抢在前面,用自己的身子猛地撞在里采特身上,两人一起朝后退去。
  “别干傻事,”他低声说:“你这样做无济于事。”
  林根星君主说,“我并不在乎我的王位,也不在乎我本人,里采特。”他转向阿拉塔普。“这些人都被处死吗?至少,你必须答应处死这个家伙。”他那张阴森可怖、惨无人色的脸愤怒地扭歪了。“就是这个,这是最主要的。”他的手直指拜伦。
  “如果这就是你的要价,那好办。”
  “如果让我亲自充任他的死刑执行者,那我就可以不要你们给我任何其他报酬。如果我的手指能扣动行刑用的轰击枪扳机,那也就算得到了部分报酬。但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至少也要把他不让你们知道的东西告诉你们。我把ρ、θ、φ告诉你们,单位是秒差距和弧度:7352.43,1.7836,5.2112。凭着这三个数字就能确定星球在银河系中的位置。听清楚了吧?”
  “听清楚了。”阿拉塔普说着,把它们记了下来。
  里采特挣脱身子,大声吼道:“叛徒,无耻的叛徒!”
  拜伦一把没有抓住林根人,自己打了个趔趄,一个膝盖跪倒在地上。“里采特。”他徒劳地呼喊着。
  里采特,扭歪着脸,三拳两脚打翻了那卫兵。其余的卫兵蜂涌而至,但此刻,里采特已把轰击枪抓到手中。他用双手和双膝与泰伦士兵搏斗。拜伦挤开人群,加入了这场混战。他抓住里采特的脖子,掐着他,把他往后拉。
  “叛徒!”里采特气喘吁吁地叫道,一边挣扎,一边瞄准他的君主。这时,林根星君主绝望地试图躲到一边去。里采特开枪射击!然后,他们夺下他的武器,把他仰面朝天摔在地上。
  然而,林根星君主的右肩和半个胸膛已经炸得不知去向。他的小手臂古怪地从磁性金属套里滑出,摇来晃去地挂在那里。手脸部和肘部都是黑糊糊的一片。有好一会儿,他的身子疯狂地冲来撞去,竭力保持着平衡。他的眼睛似乎还在闪动。接着,眼神变得呆滞,“啪”地倒在地上,就象一堆烧焦的垃圾。
  阿蒂米西亚惊骇得说不出一句话,把脸埋在拜伦的胸前,拜伦迫使自己坚定而畏惧地看了一遍他父亲的谋杀者——林根星君主的尸体,然后他把视线移开。欣里克在房间那头的角落里,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咯咯地笑着。
  唯有阿拉塔普声色未动。他说:“把尸体抬出去。”
  他们把尸体抬出去之后,用一种柔和的热辐射线将地板照射了几分钟,清除地板上的血迹。地板上剩下稀稀落落几处烧焦的痕迹。
  他们把里采特扶起来。他两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然后,猛地转身,恶狠狠地对着拜伦。“你干的是什么?让我差点没射中这个杂种。”
  拜伦不耐烦地说:“你中了阿拉塔普的圈套啦,里采特。”
  “圈套?我不是已经打死那个杂种了吗?”
  “那是圈套。你帮了他的忙。”
  里采特没有吱声,阿拉塔普也不插嘴。他幸灾乐祸地听着这场对话。年轻人的脑子倒还是挺好使的。
  拜伦说:“如果阿拉塔普果真听到了他声称偷听到的话,那么,他理应明白,只有琼迪知道他想要知道的情报。那场搏斗以后,琼迪曾当着我们面强调了这一点。很明显,阿拉塔普讯问我们只为了把我们搅得晕头转向,为了让我们能在适当的时机做出失去理智的行为。我警惕着他所希望于我们的那种失去理性的冲动。而你,却中了他的奸计。”
  “我早料到,”阿拉塔普小声地插进来说道:“你们会这样做的。”
  “要是我,”拜伦说:“我就瞄准你。”他又转向里采特。“难道你还不明白,他并不想让君主活下去?泰伦人都跟蛇一样狠毒。他需要君主的情报,又不想为此付出代价,他不愿冒杀他的危险,而你帮他干了。”
  “一点不错。”阿拉塔普说:“而且,我还得到了情报。”
  不知何处突然铃声大作。
  里采特开始道:“好吧,就算如此,我帮了他的忙,可同时我也帮了我自己的忙。”
  “不尽然,”专员说道:“因为我们年轻的朋友没有继续分析下去。你要知道,你现在又犯下一条新的罪行。假如,你只有背叛泰伦星这一条罪状,那么,从政治上讲,处置你将是个棘手的问题。而现在,林根星君主遭到谋杀,这一来,就可以根据林根星的法律审讯你,判决你,处死你,泰伦星就不必参与其中。这对我们说来是不无便利之……”
  他突然皱紧双眉,截住话头。听到警铃声,他走向门边,用脚踢开门销。
  “什么事?”
  士兵行了个礼。“全船戒严警报,先生。库舱出事。”
  “起火?”
  “现在还不清楚。先生。”
  阿拉塔普暗自思量,糟糕!然后,他转身走回房间。“吉尔布雷特在哪里?”
  至此,人们才发现吉尔布雷特早已不知去向。
  阿拉塔普说:“我们一定会把他找出来的。”
  人们发现他在发动机舱里,蜷伏在硕大无比的发动机构件之间瑟瑟发抖。于是,他们连拖带抬地把他揪回专员的舱房。
  专员冷冷地说:“我的老爷,飞船上,你能躲到哪儿去呢?你拉响警报系统,这对你没有多大好处。你即使这样搞,混乱的时间也很有限。”
  他接着说:“我想谈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已经把你偷来的巡航飞船——法里尔,那是我自己的飞舰——对接在我们的飞船上。将把它用来对造反星球进行探险。一旦算好跃迁用的数据,我们马上就向已故君主为我们提供的参考点挺进。这种冒险,在我们这一代沉缅于养尊处优生活的人中,将是前所未有的。”
  忽然,他父亲率领一中队飞船征服各星球的往事,浮现在他脑际。他打心眼里高兴安德鲁斯的离去。这次冒险将是他的独立行动。
  此后,他们被分开来看管。阿蒂米西亚和她父亲被安置在一起。里采特和拜伦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吉尔布雷特一面挣扎,一面尖声嚎叫。
  “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儿。我不要一个人独居。”
  阿拉塔普叹了口气。史书上说,这家伙的祖父曾是位伟大的统治者。可现在,他不得不目睹这种场面,这是一种衰败现象。他用厌恶的口吻说道:“把这位老爷与那两位中的随便哪一位安置在一起吧。”
  于是,吉尔布雷特和拜伦被安顿在一起。在太空船上的“夜晚”来到之前,他俩谁也没说话。“夜”幕降临,光线变成一种朦胧的紫色。其明亮足以让值勤卫兵通过遥视装置轮班监视他们,其暗淡又足以使人入眠。
  但是,吉尔布雷特并没睡觉。
  “拜伦,”他悄声说:“拜伦。”
  拜伦在迷迷糊糊的半睡眠状态中被他吵醒,说:“你要干吗?”
  “拜伦,事情已经办妥了。一切顺利,拜伦。”
  拜伦说:“还是好好睡吧,吉尔。”
  可吉尔布雷特继续往下说道:“可我已经把事情办妥了,拜伦。阿拉塔普或许称得上老奸巨猾,但我比他精明。这难道不是挺有意思吗?你尽管放心,拜伦。拜伦,放心可也。我已安排就绪。”他又一次兴奋地摇了摇拜伦。
  拜伦坐起身。“你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就绪。”吉尔布雷特微笑着。他笑得那样诡谲,就象小孩子办了件聪敏事一样。
  “你把什么安排就绪了?”拜伦忽地站起来,抓住吉尔布雷特的肩头,把他也拉了起来。“告诉我。”
  “他们在发动机舱里找到我。”他打开话匣,罗罗唆唆地讲了起来。“他们以为我要躲起来。可我不是要躲。我搞响了库舱的警报系统,因为我得一个人耽上那么几分钟——就那么短短的几分钟。拜伦,我把超原子发动机搞成短路了。”
  “什么?”
  “这很简单。一分钟完事。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我干得极巧妙。只有到跃迁时,他们才会发现。那时,所有的燃料在一次链式反应中全部转化为能量,而飞船,我们、阿拉塔普以及有关造反星球的一切,都将同归于尽,化为一片徐徐扩散的稀薄的铁蒸气。”
  拜伦瞪大两眼,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你干的原来是这个?”
  “是的。”吉尔布雷特两手抱头,不住地摇晃着。“我们要死了。拜伦,我不怕死,但我不愿一个人死。不愿一个人孤单单地去死。我得有人陪着。我和你在一起死,我感到欣慰,我死的时候想要有个人陪着。但这不会有什么痛苦,死亡的到来将是如此之迅捷。不会有痛苦。不会有——痛苦的。”
  拜伦说:“白痴!白痴!要不是你干的蠢事,我们或许还有可能化险为夷。”
  吉尔布雷特根本没有听他说话,他满耳朵只有他自己的呜咽。拜伦只好向门外冲去。
  “卫兵,”他大声疾呼。“卫兵!”究竟还剩下几小时,抑或仅仅几分钟呢?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二十一章 这里吗

  一个卫兵从走廊里腾腾地跑来。“回去。”他声嘶力竭地喝道。
  他俩面对面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我。兼作囚室的小小底舱并无舱门,但是出入门口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张有一个力场。拜伦可以用手感觉到这个力场的存在。摸上去这力场稍微具有一丁点儿弹性,就象拉伸到将近极限状态的橡胶一样。这时,你再用力它也不会变形,似乎开始时施加的初始压力已经令它变得象钢铁般坚硬。
  力场使拜伦的手感到刺痛,他明白,尽管力场能阻挡一切物质,然而,对于神经鞭击枪发射的高能粒子束来说,它就和宇宙一样透明。粒子束穿透力场不费吹灰之力,眼下卫兵手里就有这样一支神经鞭击枪。
  拜伦说:“我得见阿拉塔普专员。”
  “你这么大吵大嚷为的原来就是这个?”卫兵的情绪不佳。因为,夜里轮到他当班已经算他倒霉,加上打牌又不顺手,更使他不耐烦。“‘天亮’之后我会去报告。”
  “来不及了。”拜伦感到绝望。“事情很重要。”
  “来不及也得来得及,你到底是退回去呢,还是要我给你两鞭子?”
  “听着,”拜伦说:“和我在一起的人叫吉尔布雷特。他病了,也许马上就要死了。假如因为你不让我向当局报告而使一个欣里亚德人死在泰伦人的飞船上,那么,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他怎么啦?”
  “我不知道。你不能快去吗?你大概活得不耐烦了吗!”
  卫兵嗫嚅着走开去。
  拜伦目送着卫兵远去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昏暗的紫罗兰夜色之中。他伸长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试图听出发动机组在跃迁前能量积聚到峰值而引起的巨大震动。然而,他什么也没听到。
  他大步跨到吉尔布雷特跟前,攥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轻轻向后拉。一张变形的脸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呆滞的目光中惟有恐惧。
  “你们是什么人?”
  “就我一个,我是拜伦。你感觉如何?”
  听到这句话之后隔了好一会儿,吉尔布雷特才有所反应。他茫然地说:“拜伦吗?”接着,他全身一阵剧烈的颤抖。“拜伦!他们就要跃迁了吧?死亡并不痛苦,拜伦。”
  拜伦放开吉尔布雷特的头。没有理由生他的气。根据他掌握的情况,或者根据他的思想,他今天这样做不能不算一种壮烈的行动。更何况,他将与飞船同归于尽,这就愈显出此举之壮烈。
  然而,拜伦却在受着挫折的煎熬。他们为什么不让他去对阿拉塔普说?为什么他们不让他出去?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垛墙前,于是,他挥拳猛击。假如眼前是一扇门,他定能把它撞开,假如眼前是一排栅栏,他定能把它们扒开,或者把它们连根拔起。他敢发誓!
  然而,他面对的是一垛力墙,是一个无论什么东西也损坏不了的力场,于是。他再次大声吼叫起来。
  脚步声又一次响起。他冲向表面上似乎开着、而实际上却是关着的门。他看不清顺着走廊而来的谁,他只能等待。
  还是那个卫兵。“回去,离力场远点。”他吼着。“手放在前面,回去。”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军官。
  拜伦向后退去,对面那个士兵的神经鞭击枪一动不动地对着他。
  拜伦说:“和你一起来的不是阿拉塔普。我有话对专员讲。”
  军官说:“假如吉尔布雷特·奥·欣里亚德真是生病,那么,你需要的不是专员,而是医生。”
  按键开关断开时,暗淡的蓝色火花一闪,力场消失。军官走进来。拜伦看到的军装上有“医疗大队”的徽号。
  拜伦走到他面前。“那好。你听我说。这艘飞船不能跃迁。只有专员能阻止这一点,因此,我必须见他。你明白吗?你是军官。你可以把他叫醒。”
  军官伸手要把拜伦推开,拜伦挥臂把他的手架开。军官尖声嚎叫起来,他唤过卫兵。“卫兵,叫家伙滚开点。”
  卫兵踏步上前。拜伦低头猫腰;迎面扑了过去。两人砰然倒地。拜伦紧紧压住那卫兵的身体,卫兵想用鞭击枪打他,他则先按住卫兵的肩膀,然后一点一点顺着手臂往下,紧紧攥住那只持枪的手。
  他俩你拉我扯,扭作一团,一刹时,谁也动弹不得。接着,拜伦从眼角发觉:军官正要越过他们去拉警铃。
  拜伦一手攥住对方握鞭击枪的手,另一手猛地抓住军官的脚踝。卫兵差不多快要挣脱,军官又发狂似地踢他。但是,拜伦还是不顾一切地攥紧双手,拼命地拉住他们。连脖子和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军官终于扯着嗓子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卫兵的鞭击枪“啪”地掉到地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拜伦翻身扑到鞭击枪上,抓住它打了个滚,两膝跪地,一手支起身子,另一手举着鞭击枪。
  “不准作声。”他气喘吁吁地说:“不准有一点声音,把手里的东西全放下!”
  卫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衣冠狼狈,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烈火,无可奈何地放下包裹着塑料的金属短棍。军官没带武器。
  拜伦捡起短棍,说:“对不起。我既无绳索捆绑你们的身体,也没东西塞你们的嘴,而且更没时间。”
  鞭击枪微微闪烁了一下,又一下。挨到鞭击枪打击的先是卫兵,后是军官。他们痛苦不堪地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接着,便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手脚奇特地弯曲着向外摊开,保持着他们遭受鞭击的最后姿势。
  拜伦转身走向吉尔布雷特。吉尔布雷特不作声,阴郁而茫然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情。
  “对不起,”拜伦说:“你也得来一下,吉尔布雷特。”鞭击枪亮了第三下。
  茫然若失的神情顿时凝固在侧身卧地的吉尔布雷特脸上。
  力场不复存在,拜伦跨进走廊。走廊里空无一人。现在正是飞船的“夜晚”,只有守夜人和夜班值勤人员没睡。
  已经没有时间再去设法寻找阿拉塔普。必须直奔发动机舱,他拔腿跑起来。当然,该朝舰首方向跑。
  一个象轮机员打扮的人从他身旁匆匆而过。
  “下次跃迁什么时候进行?”拜伦喊道。
  “大约再过半小时。”轮机员回过头来。
  “去发动机舱一直走对吗?”
  “走坡道。”那人突然转过身来。“你是谁?”
  拜伦没回答。鞭击枪闪亮了第四下。他跨过轮机员的身子继续往前赶。时间只剩下半小时了。
  当他在坡道上飞奔起来时,他听到迎面嘈杂的人声。前面亮着白色灯光。而不是紫色灯光。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把鞭击枪藏到口袋里。他们或许很忙,不该无端地让他们怀疑自己。
  他快步跨进发动机舱。围着硕大无比的质能转换器,匆匆来去的人显得就跟侏儒一般,舱里到处是闪闪发光的仪表。好似成千上万只眼睛,把它们得到的情报不间断地传送给所有看管它们的人员。这种型号的飞船基本上属于一种大型客运班船,它与他所熟悉的那种泰伦人的小型巡航飞舰大大不同。那种飞船的发动机差不多是全自动的,而这种飞船的发动机则大得足以为整整一座城市供给能源,因而也就需要大量的管理工作。
  他站在带栏杆的平台上,平台贴着发动舱的四壁绕了一整圈。发动机舱的一角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两个人,他们的手指在计算机的键盘上飞速移动着。
  他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与他擦肩而过的轮机员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于是他跨进小房间的门。
  计算机房的那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怎么啦?”其中一个问道:“你上这儿来干吗?回到你自己的岗位上去。”那人佩有上尉肩章。
  拜伦说:“听我说,超原子发动机已经被短路,得立即进行检修。”
  “别忙,”另外一个说:“我见过他,他是一个犯人。抓住他,兰西。”
  操作员纵身跳起,正要从另一扇门夺路而去。拜伦越过工作台和计算机,一把揪住他紧身短上衣的腰带,将他拖了回来。
  “不错,”他说:“我是囚犯,我是怀德莫斯的拜伦。但我说的话千真万确,超原子发动机已经短路。要是你们不相信我,可以检查发动机。”
  上尉发现一支鞭击枪正对着他,于是小心翼翼地说:“不行啊,先生。没有值日军官和专员和命令不能检修发动机。因为这样做等于是完全改变计算好的跃迁,这会误了我们的时间。”
  “那么,请示当局,请示专员。”
  “我可以用通话机吗?”
  “快!”
  上尉伸手去抓闪闪发光的通话机的话筒,伸到中途,他的手突然重重地砸到排列在他工作台上端的按钮上。刹那间,铃声大作,响遍飞船的每个角落。
  拜伦的短棍出手太迟,狠狠地砸在上尉的手腕上,上尉一把捂住手腕,抚摸着,呻吟着。然而。警报声已响彻全船。
  卫兵们从所有入口飞也似地涌上平台,拜伦砰地冲开控制室的门,朝左右望了一望便纵身跳出栏杆。
  他笔直落到地上。两膝只一弯,便就地打起滚来。他竭尽全力,飞快地滚动,以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撞针枪打来的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发出柔和的嗖嗖声。不一会儿,他便藏到一台发动机的阴影之中。
  他在发动机的曲线型外壳的背后蹲伏下来,缩作一团。他的右腿感到一阵刺痛。那是由于离飞船的外壳这么近,重力加速度很大,而且从栏杆跳下的高度又大。因而,他的膝关节扭伤得很厉害,这意味着他再也跑不掉了。如果说他还能化险为夷赢得胜利的话,那就只有在原地背水一战。
  他嚷道:“别开枪!我放下武器。”从卫兵手里缴获的短棍和鞭击枪相继滚到发动机舱的中央,人人都可以看到这些东西躺在地板上。
  拜伦大喊道:“我是来警告你们。超原子发动机已经短路,一旦跃迁,我们就全完蛋。我只请求你们检查一下发动机。要是我错了,那么你们也许会损失几个小时;要是我对的话,你们就能死里逃生。”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下去,把他逮住。”
  拜伦喊道:“你们难道宁愿送命而不愿听我一句话吗?”
  他听到一片迅速而杂乱的脚步声,于是把身子向后缩了缩。接着,上面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士兵正顺着发动机朝他滑下来,那家伙紧紧地抱住发动机微微发热的机壳,就好象搂着他的新娘。拜伦在下面严阵以待。他还有一双强壮的臂膀可以权当武器。
  正在这时,头上响起了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那声音回荡在庞大的发动机舱的各个角落。“各回原位。停止跃迁准备,检查超原子发动机。”
  这是阿拉塔普的声音,他是在通过扩音系统讲话。接着他命令:“把年轻人带到我这里来。”
  拜伦听任他们把他带走。他左右两边各有两名士兵押送,似乎他们料定他会突然发作似的。他竭力想使自己走得自然些,可还是跛得很厉害。
  阿拉塔普的衣服穿了一半,他那双眼睛似乎也有些异样:黯然无神,凝固呆滞,而且目光分散。拜伦想起,这个人戴过无形眼镜。
  阿拉塔普说:“你捅下的乱子可真不小啊,法里尔。”
  “必须拯救这艘飞船。叫这些卫兵快去,我只要你们把发动机检查一下,别无他求。”
  “他们还得稍等片刻。至少,得听听那些轮机兵的回话。”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后来,毛玻璃环上掠过一道红光,现出“发动机舱”几个闪闪发光的大字。
  阿拉塔普打开开关。“说吧!我听着。”
  扩音器里传来干脆而又急促的声音。“C组超原子发动机完全短路,故障正在排除。”
  阿拉塔普说:“再加六小时,重新计算跃迁。”
  他回过头,平静地对拜伦说:“你说对了。”
  他挥挥手。于是,卫兵们敬了个举手礼,转过身,一声不吭,顺从地鱼贯而去。
  阿拉塔普说:“请说说详细情况。”
  “吉尔布雷特·奥·欣里亚德待在发动机舱里的时候想到,要是造成发动机短路,这个主意倒不坏。这个人不必为他的行动承担责任,因而也一定不会为此而受到惩罚。”
  阿拉塔普点点头。“是的,多年来人们一直认为他无需为自己的行动负责。这件事你知我知即可。可是,你为什么要使飞船免于炸毁,这一点又使我的兴趣和好奇心油然而起。你对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而死想必不存在任何恐惧.是吗?”
  “没有什么事业可言,”拜伦说:“根本就不存在造反星球。我已经对你说过那么多遍。我再重复一次,林根星是叛乱中心,而那地方已经实行控制。我的兴趣仅仅在于追寻谋害我父亲的凶手;阿蒂米西亚仅仅想逃避一次她不愿意就范的婚姻;至于吉尔布雷特,他是个疯子。”
  “可是,林根星君主对这颗神秘星球的存在深信不疑。他还十分肯定地给了我一些坐标之类的东西!”
  “他的信念是建筑在一个狂人的梦幻之上的。二十年前吉尔布雷特不知做了个什么梦。林根星君主就以此为据,算出五个可能的星系作为这个梦幻星球的位置。这纯属一派胡言。”
  阿拉塔普说:“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
  “什么事?”
  “你现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劝我不要跃迁。可是,一旦进行了跃迁,我必定能亲自把这一切弄清楚。其实,这样的可能性也未尝不存在。这就是说:绝望中,你们让一个人把这艘飞船推入险境,再让另一个人出面把它解救出来。你们想用这种复杂的办法使我相信,根本没有必要再去寻找什么造反星球。我或许会对自己说,如果真有那么个造反星球存在,法里尔这家伙会把这艘飞船化为灰烬。因为他还年轻,充满着浪漫主义的遐想。即使要死,他也要死得象一个自己想象中的英雄那样。既然他冒着生命危险阻止正在发生的惨祸,那么,一定是吉尔布雷特疯了,造反星球因此也一定是不存在的。于是,我就不必再进一步搜索而班师回朝。是我把你们想得过于复杂了吗?”
  “不,我理解你。”
  “既然你拯救了我们的性命,那么,你在可汗的法庭上也会受到相应的从宽处理。这一来,你就可以拯救你自己,同时,也拯救你的事业,不,年轻的先生,对于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我并不那么轻信。我们还是要进行跃迁的。”
  “我毫不反对。”拜伦说。
  “你很镇静,”阿拉塔普说。“你生来居然不是我们的人,真使我遗憾。”
  他这是对拜伦的赞扬。然后,他又说:“现在我们要把你送回囚室,重新布设力场。这是一种小小的防范措施。”
  拜伦点点头。
  他们回到囚室时,被拜伦打翻在地的那个卫兵已经不见,而那个军医还在。他哈着腰伏在仍然处于休克状态的吉尔布雷特身上。
  阿拉塔普说:“他还没醒?”
  听到这话,医生应声跳起。“鞭击枪的效力已经过去,专员大人,可是这个人上了年纪,他处于极度疲劳状态。我不太清楚他是否能恢复。”
  拜伦心里一惊。他不顾阵阵刺痛,双膝跪倒在地,并且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吉尔布雷特的肩上。
  “吉尔,”他小声地呼唤着,两眼急切地注视着他那张沮丧而惨白的脸。
  “走开点儿,伙计。”军医沉着脸瞪着拜伦。他从里面口袋取出他的黑色诊疗器械夹。”
  “至少,皮下组织还没被破坏。”他嘟囔着伏到吉尔布雷特身上,手里捏着一个装满无色液体的皮下注身器。注射器扎得很深,柱塞自动往里推进。军医把注射器抛到一边,他们等待着。
  吉尔布雷特眨眨眼皮,接着睁开眼睛。那两只眼睛有好一会儿直愣愣地瞪着,什么也没看见。后来,他终于开口说话,可那声音跟耳语一般。“我看不见,拜伦。我看不见。”
  拜伦又向他挪近了点:“没什么,吉尔。休息吧。”
  “我不要。”他想挣扎着起来。“拜伦,他们什么时候跃迁?”
  “快了,快了!”
  “那么,就跟我待在一起。我不要一个人孤单单地死去。他的手指无力地抓了两下,然后松开。他的头往后一歪。
  医生先是弯下腰,然后直起身。“我们太晚了,他死了。”
  拜伦的睫毛上挂满泪珠。“对不起,吉尔,”他说:“可是,你并不知道,也不理解这一切。”他们没有听到他在讲些什么。
  拜伦觉得这几个小时难忍难熬。阿拉塔普已经拒绝让他参加太空葬礼。他知道,吉尔布雷特的尸体将在飞船某处的原子反应堆中炸毁,然后排放到太空中。尸体的原子可能在太空中与极细微的星际物质永远混杂在一起。
  阿蒂米西亚和欣里克也许出席了葬礼。他们会理解吗?她会理解他所做的只不过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吗?
  医生给他注射过软骨素浸出液。这东西能帮助拜伦那扭伤的韧带加速痊愈。膝盖上的疼痛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再说,无论如何,这只不是一点皮肉上的痛苦。这种痛苦无足挂齿。
  他感到一种内心的煎熬,飞船已经跃迁,接踵而来的将是最糟糕的时刻。
  起初,他感到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而且必定正确。可是,万一他搞错了会是什么状况呢?要是他们现在真的到了造反大业的中心又会怎么样呢?情报将飞速报回泰伦星,飞船舰队就会集结起来。而且,要知道自己能够拯救造反大业,结果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把它毁了,那么,还不如当初他自己去死的好。
  就在这个最最阴暗的时刻,他又一次想到那份文件。他曾失去过一次搞到它的机会。
  关于文件的念头或隐或现。它忽而被人提起,忽而又被人遗忘。人们疯狂而紧张地搜寻造反星球,而对于那份神秘失踪的文件却根本不加任何找寻。
  这样做是否本末倒置了?
  这时,拜伦想起阿拉塔普打算只用一艘飞船孤军深入造反星球的事。他所具有的信心是什么?他难道敢于只用一艘飞船去对付一颗行星?
  林根星君主说过,文件在若干年前就已失踪,那么,它落在谁的手里呢?
  或许,落到了泰伦人手里。他们也许掌握着这样一份文件,那里的秘密使他们能用一艘飞船去摧毁一颗星球。
  假如事实果真如此,那么,造反星球在什么地方,或者干脆说,有无这样一颗星球又怎么样呢!
  过了一些时候,阿拉塔普走进来。拜伦站起身。
  阿拉塔普说:“我们已经抵达要找的恒星。这里确实有一颗恒星。林根星君主给我们的坐标正确无误。”
  “是吗?”
  “但是,已经没有必要检查其中是否存在行星了。听我的宇航员说,这颗恒星在不到一百万年前还是颗新星。即使那时候有过行星,现在也已经毁了。现在,它已成为一颗白矮星。不会再有行星的。”
  拜伦瞪大眼睛。“那么说……”
  阿拉塔普说:“所以,你没说错。造反星球的确是子虚乌有的。”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二十二章 在那里

  尽管阿拉塔普洞世达观,却仍然不能完全驱散他心中的懊丧。一时里,他仿佛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又一次变成了他父亲。最近这几星期,他也率领着一中队飞船在与可汗的敌人作战。
  但是,这年头一天不如一天,原来应该有造反星球的地方,如今却没有。毕竟,没有可汗的敌人,也就不会再有可夺取的星球。他只能仍旧当他的专员,注定只能去平息平息那些小小的骚动。仅此而已。
  然而,懊丧是无济于事的,它解决不了问题。
  他说:“所以,你说得不错。不存在造反星球。”
  他自己坐下,也示意拜伦坐下。“我想跟你谈谈。”
  年轻人严肃地注视着他,阿拉塔普自己觉得有点诧异,他们相识还不到一个月。这小伙子一个月来老成多了,他已经不再那样畏畏缩缩。阿拉塔普暗自思忖,我可是每况愈下,越老越不中用。我们当中有多少人开始喜欢我们的子民呢?我们当中又有多少人愿意他们好呢?
  他说:“我打算释放罗地亚星总督和她的女儿。当然,这样做在政治上是明智的。事实上,要政治解决也非如此不可。可是,我想现在就把他们放走,并且送他们回‘无情号’。你愿意为他们驾驶飞船吗?”
  拜伦说:“也给我自由?”
  “是的。”
  “为什么?”
  “你救了我的飞船,也救了我的性命。”
  “我不能相信个人的感激之情会影响你公事公办。”
  阿拉塔普差不多要笑出声来。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小伙子。“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个理由。因为,只有当我尚在追查大规模反可汗阴谋集团时,你才具有危险性。既然大规模阴谋集团不复存在,而我查获的也不过是个林根人的小阴谋集团。那么,你就不再具有危险性。实际上,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林根俘虏,审判反而可能构成危险。审判将在林根星的法庭上进行,因而,我们不能完全控制它。审判中,不可避免地会讨论所谓造反星球的问题。虽然这并不存在,可是半数以上泰伦帝国的子民会相信,无论如何造反星球是可能存在的,他们会认为这是无风不起三尺浪,鼓声响处必有鼓。我们这样一来,反而使他们树立起精神团结的观念,向他们提供反叛的理由,为他们描绘出一幅未来的希望。从今往后这一世纪内,泰伦帝国就难免不受叛乱之灾。”
  “那么,你让我们全都自由?”
  “既然你们当中任何人的老实程度都不彻底!因而,我给你们的也不会是彻底的自由。我们要以自己的方式与林根星打交道,下一任林根星君主将会懂得,他本人会受泰伦帝国的更多约束。林根星不再是一个联盟国,从今往后,有关林根人的审判无需在林根法庭上进行。那些卷入阴谋活动的,包括现在在我们手里的,都将放逐到离泰伦星更近的星球上去,在那里,他们的危害就会微乎其微。你本人不能再回奈弗罗斯星去,别指望我们会恢复你那牧场主的地位。你得跟里采特一起留住在罗地亚星。”
  “挺好,”拜伦说:“可是阿蒂米西亚小姐的婚事怎么办?”
  “你希望它告吹?”
  “你应该知道,我们两厢情愿结成一对。你说过,会有办法拆散泰伦人与小姐的婚事。”
  “那时候,我说的是我正打算那样做。可是,常言怎么说的?‘情人和外交家的谎言情有可原’。”
  “可是,确实有这样一个办法,专员。只要对可汗禀明,当一个有权有势的朝臣要与一个重要的子民家族联姻,那么,促使他这样做的动机可能是野心。而一场子民的叛乱、由一个野心勃勃的泰伦人来领导,和由一个野心勃勃的林根人来领导同样答易。”
  阿拉塔普这次真的笑了。“你象我们的人一样推理。可是,你的办法不解决问题。你是否愿意听我一言?”
  “不知有何高见?”
  “赶紧和她结婚。既成事实,难以反悔。我们会给波罕另外物色一个女人。”
  拜伦略—踌躇。然后,他伸出一只手。“谢谢,先生。”
  阿拉塔普握住他的手。“至少,我并不特别喜欢波罕。此外,还有一件事你可得记住。别让野心迷住你的心窍。尽管你将和罗地亚星总督的女儿结婚,可你本人决不会成为总督。你不是我们所需要的那种类型的人。”
  阿拉塔普注视着可视板上渐渐缩小的“无情号”,心里为已经作出的决定感到高兴。年轻人已经放走。这消息已经通过亚以太报到泰伦星去了。安德鲁斯少校无疑会气得发昏;朝廷里要求召回他这个专员的一定不乏其人。
  必要时,他可以到泰伦星走一趟。他可以设法见到可汗,并且请可汗听听他的呈情。知道所有事实之后,王中之王的可汗定会从中清楚地看到,除去这种解决办法之外别无他途。这一来,他对于那些政敌的任何可能的联合,就大可不必再放在心上了。
  这时候,可视板上的“无情号”变得只剩一个亮点,从星云里开始露脸的星星逐渐将它淹没,几乎无法把它从星星中分辨出来。
  里采特注视着可视板逐渐缩小的泰伦旗舰。他说:“那家伙就这样把我们放了!你知道,如果泰伦人个个都象他那样,我不去参加他们的飞船舰队才见鬼呢。这事把我搞得有点迷糊了。我对泰伦人有一定的成见,可他却是例外。你认为他能听到我们说些什么吗?”
  拜伦调整好自动控制器,就着驾驶员座转过身。“不,肯定听不见。他可以象以前那样通过超太空跟踪我们,可我认为他无法向我们发射监听微波束。你还记得吧,当他第一次逮住我们的时候,他所知道的不过就是我们在第四颗行星上让他偷听去的谈话内容。其他则一无所知。”
  阿蒂米西亚跨进驾驶舱,手指按在嘴唇上。“小点声,”她说:“我想他现在睡着了。拜伦,我们快到罗地亚了吧?”
  “阿塔,我们一次跃迁就能回到罗地亚星。阿拉塔普已经给我们算好了。”
  里采特说:“我得洗洗手去。”
  他们看着他离去。接着,她便投入拜伦的怀抱。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前额和眼睛,然后,又紧紧地搂住她,吻着她的嘴唇。这一吻,吻得那么缠绵悠长,一直到两人都透不过气来。她说:“我深深地爱你。”他也说:“我对你的爱难以用言辞表达。”随后的谈话与此大同小异,同样也温暖着他俩的心。
  过了一会儿,拜伦说:“他会让我们在着陆之前成婚吗?”
  阿蒂米西亚微微皱了皱眉梢。“我曾试着向他解释,他是罗地亚星总督,并且还是这艘飞船的一船之长,这里又没有泰伦人。可是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烦躁不安,一点不象他原来的样子。拜伦,他会通情达理的。”
  拜伦轻轻一笑。“别担心。他会通情达理的。”

  里采特回来时,脚步声咔咔作响。他说:“我倒愿意我们仍旧带着拖船。这里的舱室小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拜伦说:“不出一小时,我们就能抵达罗地亚星。我们很快就要进行跃迁。”
  “我知道。”里采特面有不豫之色。“我们还要在罗地亚星待到老死。并不是我怨天尤人。能活着我当然高兴,只是这样的结局未免太可笑了。”
  “结局尚无定论。”拜伦低声地说。
  里采特抬起头。“你是说,我们还能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不,我看不行。你也许还可以,可我不行了,我太老,而且我无事可干。林根星将跟他们同流合污,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认为,这一点最揪我的心。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不管到旁的什么地方,只要是客居异乡我就怎么也不会习惯。你年轻,你会忘记奈弗罗斯星。”
  “泰德,除了我们的家乡行星外,还有许多行星可以让我们休养生息。过去数百年来,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事实,实在是我们最大不过的错误。所有的行星都是我们的家乡。”
  “是啊,也许有这个可能。要是真有那么个造反星球,嗳,那倒还差不多。”
  “泰德,造反星球是确实存在的。”
  里采特厉声说道:“我可没这份心思开玩笑,拜伦。”
  “我可不是胡说。确实有这么个星球,而且我知道它的位置。本来,数星期以前我就能知道。我们每个人也都能知道。所有的事实都明摆着。这些事实敲打着我们的脑袋,可是,直到在第四颗行星上,你我打倒琼迪的那会儿,我才开了窍。你还记得吗?他站在那里,说我们没有他的帮助决找不到第五颗行星。你还记得他当时说的话吗?”
  “原话?不记得。”
  “我想我记得。他说,‘每个恒星周围平均有七十光年的空间。如果你们没有我的带领而去瞎摸,那么,你们进入任何恒星周围十亿英里范围以内的机会是二十五亿亿分之一。’记住,是任何恒星!我想,正是在那一瞬间,事实敲开了我的脑袋。我感觉到心头一动,于是,恍然大悟过来。”
  “我心里可什么也感觉不到,”里采特说:“还是你解释解释吧。”
  阿蒂米西亚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什么,拜伦。”
  拜伦说:“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否定吉尔布雷特的故事需要的不正是那二十五亿亿之一的机会吗!你们还记得他讲的故事吗?流星击中了他的飞船,撞偏了飞船的航向。而跃迁完毕时,飞船实际上正是在一个恒星系的附近。这种事除非有难以置信的巧合,否则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那么,吉尔布雷特的故事确实是一个狂人的想入非非,造反星球根本就不存在!”
  “除非有这样的条件,在该条件下,进入某一恒星附近的机会不那么小得难以置信,这样的条件是确实存在的。事实上,有这么一种,而且只有在这么一种情况下,他才会,而且必定会飞抵一个恒星系。”
  “是吗?”
  “你们还记得林根星君主的推理吧。吉尔布雷特的飞船发动机并未受到触动,因此,超原子发动机的功率也未变动。换句话说,跃迁的路程不变。有变化的仅仅是航向。而航向的改变,居然还能使飞船飞抵散布在浩瀚无垠的星云中那五个星系之一。这种解释,就是从表面上看,也讲不通。”
  “但是,如果改变的不是航向,而是功率呢?”
  “嗨,功率航向两者都没变。假定航行方向改变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唯一的假定是什么也没变。如果飞船只是沿着它原先的航线飞行又怎么样呢?它已经对准—个星系飞去,因此它必定到达一个星系。这里不存在机会问题。”
  “可它对准的星系是……”
  “是罗地亚。因此、他回到了罗地亚星。这道理就是如此明显,因而反倒不易看出来,是吗?”
  阿蒂米西亚说:“可是,这么一来。造反星球就必定在我们的家乡星系中了!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它就在罗地亚星系之中。藏匿物体有两种方法。你可以把它放在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比方说,把它藏在马头星云里。或者,也可以放在没人想要看一眼的地方,比方说,就放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一目了然的地方。”
  “想一想,吉尔布雷特登上造反星球后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他被送回罗地亚星,而且活着。他的理由是,为了防止泰伦人搜寻飞船。因为他的飞船离造反星球本身太近,有暴露他们的危险。可话说回来,为什么要让他活着呢?要是把飞船和一个死了的吉尔布雷特送回去,不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并且,这一来,吉尔布雷特也就没有机会把这一切讲出来。而事实上,他最终到底还是讲出去了。
  “此外,还有一点,只有假定造反星球是罗地亚星系内才能解释得通。吉尔布雷特是个欣里亚德人。除去罗地亚星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星球会如此尊崇一个欣里亚德人的生命?”
  阿蒂米西亚突然颤抖地握紧拳头。“可是,拜伦,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父亲的处境就是极度危险的。”
  “已经危险了二十年,”拜伦表示同意道。“不过,也许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吉尔布雷特曾经对我说,一个人要装得象个似懂非懂的半瓶子醋和一事无成的废物是多么不容易,何况还要拼命装得逼真,以致这个人在人前人后都必须象做戏一样生活。当然,对于你可怜的父亲来说,他主要靠自己象演员一样装腔作势,做出那副样子来。他并不真的象做戏一样生活。阿塔,他和你在一起时非常容易流露他的真情。戏是做给林根星君主看的。他甚至于觉得也有必要对我做戏,因为我们彼此相识的时间实在太短。
  “但是,我认为,如有充分必要的理由,那么,一个人真的完全投身于这样的生活也是可能的。一个人甚至可以在他和女儿相处一起时都靠谎言度日;他情愿女儿结下可怕的婚姻,也不愿拿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来冒险。况且,这事业的成败全得仰赖泰伦人的信任;他情愿让人以为自己是个半痴半癫的人……”
  阿蒂米西亚按捺不住自己,她嗓音嘶哑地说:“你都说了些什么!”
  “阿塔,我没别的意思。他当了二十年罗地亚星总督。在那段时间里,罗地亚星由于泰伦授与疆域而得到不断巩固,因为他们觉得把疆域交给他很放心。二十年来,他组织造反而从来没有受到他们的干扰,就是因为他是那样明显的循规蹈矩。”
  “拜伦,你是在推测,”里采特说:“这种推测和我们以前所进行的那种推测具有同样的危险性。”
  拜伦说:“这完全不是推测。在我和琼迪最后一次谈及这个问题时,我对琼迪说,暗害我父亲的叛徒只能是他,而不是罗地亚星总督。因为,我父亲决不会愚蠢到这种地步,竟然轻易地把可能牵累自己的情况告诉罗地亚星总督。可是,问题是——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父亲就是这样做了。吉尔布雷特通过偷听我父亲和总督的谈话才了解到琼迪在密谋集团中的地位。除此而外,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知道这一点。
  “但是,话可分两面来说,这里有两种可能。我们过去认为,我父亲是为琼迪工作,并且试图取得罗地亚星总督的赞助。那么,另外一种情况为什么就不是同样有可能,甚至可能性更大些呢?这就是说,我父亲是为罗地亚星总督工作,而他作为造反星球的代表,在琼迪组织里的任务是防止林根星过早地爆发起义。因为,那样一来,二十年精心准备的造反大计将毁之于一旦。
  “你们想一想,吉尔布雷特把发动机搞成短路之后,为什么拯救阿拉塔普的飞船对我说来似乎有那么重要?这并不是为救我自己。不管你们怎么想,那时候,我并没想到阿拉塔普会放我。甚至也不完全为你,阿塔。我这样做是为了拯救总督。他是我们当中的关键人物,可怜的吉尔布雷特并不了解这一点。”
  里采特摇头。“真抱歉,我简真不敢叫自己相信这一切。”
  这时,插进来一个新的声音。“还是相信的好。这是真的。”罗地亚星总督站在门外,身材魁梧,眼神忧郁。那句话是他的声音,但又不完全象他的声音。那句话的意思和它本身一样清晰,一样明确。
  阿蒂米西亚扑到他跟前。“爸爸!拜伦说……”
  “拜伦说的我都听到了。”他用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甚至已经同意你们成婚。”
  她从父亲怀里向后退了几步,几乎有点尴尬。“您的声音多么异样,您的声音差不多好象……”
  “好象不是你的父亲。”他忧伤地说。“阿塔,我象现在这样子不会太久的。我们一回到罗地亚,我就又会象你过去看到那样。你必须得习惯我那种样子。”
  里采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平时红光奕奕的脸色,此刻就跟他的头发一样灰白。拜伦也屏息静气,一声不吭。
  欣里克说:“上这儿来,拜伦。”
  他一只手搭在拜伦的肩上。“年轻人,有一次,我曾经准备牺牲你的生命。这种事今后可能还会有,直到某一天我有能力保护你们为止。我除去象往常那样做人外,没有其他的选择。你们懂得这一点吧。”
  所有的人都点点头。
  “不幸的是,”欣里克说:“损害已经造成。二十年前,我的地位并不如今天巩固。我本该把吉尔布雷特杀了,可是我办不到。因为我当时并不知道,有这么个造反星球,而我是它的领袖。现在,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了。”
  “就我们几个知道。”拜伦说。
  欣里克苦笑了一下。“你这样想是因为你还年轻。你以为阿拉塔普不及你聪敏吗?你用来作为论据推断出造反星球的位置及其领袖的事实,也明摆在他眼前,他也可以象你一样地推论。只是,他年岁比你大,办事更加稳重,而且他责任重大,所以,他必须了解确切。
  “你以为,他是动感情才释放你的吗?我相信你这次被释放的原因跟前次被释放时一样——简单讲,你可以把他们进一步引到我这个方向上来。”
  拜伦惊得面如土色。“那么,我得离开罗地亚?”
  “不。这样你就没命了。除非真有必要,看来你无需离开罗地亚。和我待在一起,他们就永远没法摸清我们的底细,我的计划将近完成。再过一年,或许,还要不了。”
  “可是,总督,还有几点您大概没注意到。有一份文件……”
  “你父亲找的那份?”
  “对。”
  “我的孩子,你父亲还来不及了解所有的事情。而且,让任何人都知道所有的事也不安全。老牧场主独自在我图书馆的参考书里发现了有这样一份文件的存在。他可真了不起。因为他认识到这份文件的重大意义。可是,如果他和我商量一下,我就会告诉他,文件已经不再存在于地球。”
  “确实如此,先生。我肯定,它在泰伦人手里。”
  “不!你肯定错了。它在我手里。在我手里已经二十年了。发起组创造反星球靠的就是它。我只是在看到这份文件之后才懂得,我们能够保持我们曾经赢得的东西。”
  “那么,它是一种武器?”
  “它是宇宙间最强大的武器。它将摧毁泰伦人,同样也摧毁我们。但是却会拯救各星云王国。没有它,我们或许也能打败泰伦人,但是,我们只能把这种封建专制主义换成那一种封建专制主义。象泰伦人受到密谋反对一样,我们也会受到密谋反对。我们的和他们的那些过时的政治制度都应该抛到垃圾箱里。就象地球上曾有过的那样,时间一旦成熟,就会出现一个新型的政府,这种新型的政治还从来没有在整个银河系尝试过。在那种制度下,没有可汗,没有君主和总督,也没有牧场主。”
  “我的太空,”里采特大吼一声,“那么有谁呢?”
  “人民。”
  “人民?他们怎么统治?总该有人作决定呀。”
  “有办法。我手里的蓝图虽然涉及的只是一颗行星的一小部分。但是,它也适用于整个银河系。”
  总督微微一笑。“来,孩子们,我不如给你们把婚事办了吧。现在不会再引起什么麻烦。”
  拜伦紧紧握住阿蒂米西亚的手.她也向他微笑。“无情号”在进行预先计算好的直达跃迁时,他们感到一阵晕眩与刺痛。
  拜伦说:“阁下,在您开始为我们成婚之前,是否能给我稍微谈谈您刚才提到的蓝图,这样,既能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又能使我今后专心致志于阿塔,好吗?”
  阿蒂米西亚笑笑说:“说吧,爸爸。我可受不了那种叫什么东西勾了魂似的新郎。”
  欣里克微微一笑。“那文件我能背得出来,你们听着。”
  可视板上高悬着罗地亚星明晃晃的太阳。欣里克开始背诵。他用的是一种古老的语言,除去一颗行星外,银河系任何行星的语言都不及——远远不及——这种语言古老。
  “为组成一个比较完善的联盟,为建立法制,为保卫国家安定,为提供共同防御,为促进普天福利,为确保我们自己和我们子孙后代能享受自由幸福,我国人民,特制定和确立这个国家的宪法……”

《繁星若尘》 作者: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