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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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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茎》
作者:南希·克雷斯

正文 豆茎

  鯉 译
  双峰驼 出品

  有时候我变着法子想惹老婆生气。要么穿着靴子跑到奶牛棚里,也不管上头糊了牛粪,就直接进屋;要么不给壁炉添火;要么把油腻腻的羊肉弄洒在干净衣服上(安妮总是坚持每晚把第二天的衣服准备好,就好像我们还是上等人似的,可实际上我们已经变成农夫和农妇了),要么学邻居用手背擦鼻子,要么去酒馆喝得大醉,要么整晚不回家。
  这就像是打枕头一样,越是打得起劲,羽毛越是到处乱飞。每每这时,安妮的漂亮脸蛋就会因缕缕惊愕而略微抽动,但很快又换成阵阵宽恕。“哦,杰克,我明白的!”她哭起来,头靠在我脖子上,她的发卷——要不是因为我,这些秀发应该是系在时髦头巾里的——都往我嘴里钻。“我知道,失去地位对你来说究竟有多痛苦!”但她从没说过自己有多痛苦,从没表达过愤怒,从没指责说,都怪你。她总是让我无言以对地深陷入她的谅解,就像是陷入我们曾经拥有的软床一样,把我无声地吞没。
  有时候我真是要绷紧每一丝肌肉纤维,才能按捺下想打她的冲动。
  只有一次,我喝醉了,把最好的奶牛给矮人换了一袋豆子,安妮终于展示出一丝“正当”的愤怒。“你……做了……什么?”她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几个字,灰白的眼珠闪着怒火,在那段可怕的时间里,苗条紧致的身体也因愤怒而变得无力了。
  我朝安妮走了一步,她误解了我的意思,大喊道:“别碰我!”她疯狂地四处看看,眼睛最终定格在书架上,一本仍保留着的书,红色皮革封面,镶着金边。她抓起书朝我一扔,但没打中,书掉进火堆,干燥的书页熊熊燃烧起来。
  但她不会对此坐视不管。不到一秒,她就垂下肩膀,用惊惶的双目瞪着火苗。“哦,杰克——对不起!这本书可比奶牛值钱多了!”然后就靠着我的脖子,抽泣起来。
  我绝望地答道,“我把那些豆子又丢到森林里了,还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到了上面!”
  “哦,杰克,我明白的,真的,我知道发生的一切,深深地伤害了你的尊严,我想做你的贤内助,我也明白……”她的头发又钻进我的嘴巴,挠着我的鼻子。“哦,杰克,我明白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对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什么人会对身边发生的所有的一切都无能为力?我没法去碰她的身体,就算是偶然的也不愿意。床垫中央松弛下陷了,只要我们中的谁有朝那里移动的迹象,我就赶紧朝外挪身,像是碰到了什么腐烂的东西一半。在夜晚最黑的时刻,当炉火熄灭时,我会听见她用薄薄的枕头捂住嘴哭泣,由于我的糊涂,我们现在的钱最多也只能买个枕头了。
  我从床上起身,跌跌撞撞地摸黑走到树林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树木在我身边隐现,像是有看不见的巨人在黑暗中呼吸。但没关系,我的脚认得路,知道目的地的精确方位。
  她比我大约高一英尺,重三十磅。她的鞋面上缠着粘胶带,不是因为她没有好鞋子穿——橱柜里满是鞋子,有金拖鞋、精鞣的犊皮靴、银色蝴蝶结红色后跟的鞋子——而是因为这一双穿起来舒服,可是也太不好看了。她的睡袍松松地系在腰间,沾了食物的污迹,浓密的金发乱成一团,还冲着我打了个呵欠。
  “晕死,杰克,我可没想到你今晚要来。”
  “他在吗?”
  她做个鬼脸,笑了。“不在。既然你来了,不如进来坐坐吧。你怎么啦?被豆茎绊倒了吗?看这身,像个邋里邋遢的淘气鬼。”她看着我笑了,我总会把她逗笑。笑让她清醒了一点儿,眼神也不那么涣散了。她把一只手伸进睡袍。“既然他不在家……”她朝我探过身。
  总是这样。她总是欲求不满,而且说得坦白而直接。我是她消遣的工具,当然,这一点是互相的,除此之外,她对我没有别的要求。她硕大的乳房在我的双手下颤动,忘情地呻吟着,让人觉得有些做作。我小心地进入她,为了延长时间,我问道,“要是我再也不爬上豆茎,你怎么办?”
  她立即回答,“另雇一个坏心眼矮人,另找一个喝醉的笨牛下套。”她笑了,“杰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无可取代的?”
  “没有,”我微笑着说道,用力挺入,让我俩都得到满足。她开怀欢笑,注意力完全在自己的享受上。接下来,她睡着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离开,也从不关心。我费了很大劲才把闩着的大门打开,又砰然关上,笨重地走过露台到云端。弄出多大的响动都没关系;她从来不会惊醒。
  在这么高的地方,清晨的空气凉爽宜人,豆藤叶子拂过我的脸。一只鸟儿飞过,翅膀平伸,懒懒地滑翔,黑眼珠闪烁着渴求猎物,在地球引力之上悠然自得。
  安妮正在农舍的卧室里哭。她本来不想让我听到的,因为她以为我是把这周的鸡蛋和蜂蜜带到市场上卖去了,还没回来。我拨拨火,在脑子里算着周时。算起来刚好,大概是安妮行经的日子到了,我们想要个孩子的希望,再度从她的两腿间流出。
  我静悄悄地走出屋子到奶牛棚,重重地坐在搅乳桶上。我应该到她身边,抱着她,安慰她,告诉她也许下个月……但我无法这么做。我自己的失望也如锋利的刀刃,会割伤我们两个人。我在搅乳桶上一直坐着,最后,我们仅剩的两头牛在棚外哀怨的哞叫把我从呆坐中唤回。
  屋舍内,安妮已经点起了蜡烛。她在黯淡的房间里不住走来走去,开心地微笑着。“今晚吃炖菜,杰克!你最喜欢的!”她唱起歌来,尖细的声线唱出高音,眼睛闪出坚决的光,单薄的肩膀僵硬得犹如玻璃。
  税官站在奶牛棚里,用一把镶了宝石的匕首剔指甲。我认得那把匕首,它曾经属于我父亲。一定是兰德尔大人把它赐给了这个得意忘形的大官员,表彰他的丰功伟绩。税官在我的屋子里看来看去。“你以前放在那边木架上的书哪儿去了,杰克?”
  要是以前的话,他从不敢这么称呼我。要是以前的话,他甚至会称我为“约翰大人”。“没了,”我简短地答道,“少一样东西,你就少收一点税。”
  他笑了。“和邻居相比,你这儿还是够奢华了。地价税又涨了,杰克,以前交两个金币,现在得交三个。自耕农也一样交这么多。”
  我没有回答。他剔完指甲,把匕首插回鞘里。他肥脸上的眼睛好似猛禽的眼珠一样闪亮。“下周四截止,杰克,交到城堡来就是了,”他笑道,“你找得到的。”
  安妮出现在我们身后的门口。要是他像上次一样对她说“再见,安美女”,我一定会给他一拳。但这次他无声地挤了出去,安妮提了提褪色的裙边,方便他过。裙子其实不会弄污他偷来的上等衣料;安妮把这粗劣的料子洗了又洗,烘了又烘,补了又补,手臂都累得发疼,皮肤也被针扎得出血。她转头看着税官离开,上身微微前倾,那一刻我的心跳差点停止了,以为她要向他行一个傲慢的屈膝礼嘲弄他。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直起身,转头对着我。“没关系的,杰克!这不是你的错!我明白的!” 她的双臂抱住我的脖子,头发遮挡住我的呼吸。
  她叫玛丽亚。我爬上豆茎,来了这里七次,所得知的也就只有这个。“以前干嘛告诉你?”玛丽亚慵懒地说,“你在战斗时又不会从我这里寻求力量。”她妩媚地笑了笑,低声的暗笑似乎在说,其实这也不重要,只是好笑罢了。我喜欢她笑。
  “要是我知道你叫玛丽亚的话,”我随口应道,“想做什么的时候,就可以叫你的名字了呀。比方说,我可以跟你说‘玛丽亚,给我揉揉背。’‘玛丽亚,把汗衫脱了。’”
  “你想让我把汗衫脱了?”
  “不都脱掉了吗?”我说道,她笑了,翻身俯卧着,硕大的乳房被挤在胸前弄皱的床单上。这次她竟没有睡着。床边的桌子上有个吃了一半的橘子,皮已经干瘪起皱了,像是在那儿放了几天。玛丽亚风情万种地打了个呵欠。
  “要不要我把它穿上,让你再脱一次?”
  “你想这样?”
  “我无所谓。”她说,她几乎对所有问题都这么回答。她摸过一只手,一阵欢愉的颤抖从腹股沟直冲至大脑。玛丽亚笑了。“你这个小流氓。”
  “对你耍流氓感觉多好,lux vitae,”我回敬道。就算是那时,她也没问我有没有别的名字,一如她从不问我的境遇。难道一个她不觉得,一个穿得土里土气的人用拉丁文和她调情,很令人惊诧吗?
  她伸手摸过汗衫穿上,然后开始慢慢地脱掉,充满挑逗,掀起盖在大腿上的一角,放下一条肩带,收收腿间的衣料,垂下眼帘朝我递送秋波,她还没弄好,我就急不可耐地要扑上去了。就算是以前的我,就算是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懂得怎么去摆弄自己身体的女人,其实是心底里很有计谋的女人。我们终于疲倦,她又飘飘摇摇快睡着了,我脱口而出,“你的 ** 真棒,我好想带你下去。”
  一阵冰凉的麻痹感立即爬上我的脊柱。这下可搞砸了。女人心里的希望,总是笨拙地躲藏在占有欲的光芒后面,而现在却诚挚地在我耳边低语,像是在允诺,实际上是要诱使我做出这样的承诺:噢,你有没有想过,有天我们会真的在一起……我真是个猪脑子。但接下来,玛丽亚又挑逗地笑笑,像是很满足。“啊,可那样的话,一切都全毁了。要放得开才有格调。你不知道吗,小笨蛋?”
  过了一会儿,她又睡着了。
  我下了她的床,往门口走去,但进了走廊后,我停了下来。我还从探索过城堡的其他地方呢。我想要的——不经意间魅惑的微笑,丰满的躯体,瞬间就不顾一切地睡去——都在这间屋子里,我第一次上来时随便走进的地方。而现在我走过石头走廊,打开第二扇门,大吃一惊。
  他一定体形庞大,和玛丽亚不一样,不只是说体积差太远了,而且种类也不一样,就好比她和我不是同样的人种。床简直有我爸的骑士比武场那么长。一个橡木床头柜就足以给我当奶牛棚。躺在那张大床上的玛丽亚,就算再怎么大也……我不愿再想了。不管他跟她做了什么,显然都毫不影响她对上床的渴望。
  我本已转身打算离开,突然瞥见床下有金子的闪光。那是一堆金币——跟他的体型比起来算不上多,但照我的而言,确实有一堆。人类用的金币。我只拿了三个,也许是因为它们放在那儿,看起来又小又不值钱,或者是出于羞耻,我已经从他那里抢了许多东西而他不得而知。或者两者皆错,只是出于我心中的正义感:只需要三个来交税。正是正义这类东西,让我和兰德尔大人之流区分开来。我仍是一个可敬的人。
  离开屋时,我听到有把竖琴开始演奏,像玛丽亚的笑声一样,轻快而妩媚。
  安妮在院子里,使劲搅着身边的洗衣锅,蒸汽升腾起来,聚成难闻的团团。晾衣绳从灌木丛那边,拉到我给她做的粗糙的小木凳这边,上面晾着我没见过的衣服:上衣、裹腿、汗衫,说是邻居的,太华美了,说是兰德尔大人和他那些贼小子的,又不够好。安妮抬头看着我,捋开额上潮湿的头发,疲惫地笑了笑。
  “你在干什么?那些东西都是谁的?”我朝她怒吼。
  她的笑容消失了。“是城堡仆人的,我把它们收来洗了。要是我每天洗八锅的话,就可以挣——”
  “你啥也别挣!”我吼道,“你觉得我会让自己的老婆当个洗衣妇?你,你本来应该是安妮女士!你觉得你要做到什么程度才会让我受不了?”
  安妮哭起来。我把三枚金币丢到她脚边,就跟把豆子丢进森林的动作一样,让我更加愤怒起来。“这是税钱!你怎么又这样——又这样,安妮——以为我不够男人,连这都赚不到?以为只有你在为这个家出力?”
  我觉得她没听到我的话,她哭得太大声了。但接下来,安妮弯腰捡起金币,拿起一颗咬了一口,眼泪停止了。她看着我,怯生生地笑着往前走了一步。“啊,杰克,你给咱家挣钱了——你真好!”她脸上闪着光,全身肌肉绷紧了,像是终于理解了,坚决地摇表示我是多好的一个人。
  安妮准备把衣服还给各自的主人。还之前,我给没洗的那几件上抹了泥。我不想任何人给她报酬,她才应该是颐指气使的那一位。安妮看着我残忍地把泥巴抹上一条短裤,什么都没说。我没看她的脸。
  我再次爬上豆茎,到玛丽亚的房间时,她还睡着,怎么也叫不醒,丰满的身体上有浓重的体香。我等了一会儿,但那片芳香更让我想尽办法叫醒她,如果仅仅是因为做她的小就赌气跑开,这理由也太站不住脚了。实际上,我觉得这是我欠他的,要是我现在离开,比起拒不做小来说,更是对他的侮辱。
  我终于还是想叫醒她,吮着她大大的甜蜜的乳晕,轮流左右,直到她迷迷糊糊地扭动着伸手朝我抱过来。然后,她又睡着了,我于是又悄悄走过石头走廊。
  床下那堆金币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屋子巨型鸡。我站在门口惊呆了,所有的鸡都转过头来看着我,吱吱咯咯叫起来,像是以为我是头小狐狸。
  我退出去,赶紧把门关上,可没留神,一只看门鸡——不然它们干嘛用的?——冲过我身边,跑到走廊上去了。那只呆瓜大声尖叫着,死人都能叫醒。我挥拳朝它打去,可就像揍床垫似的。就算是纵欲过度的玛丽亚也肯定能听到它的叫声。
  我一把抓住鸡,往城堡外跑去。刚爬到豆茎的当中间,它爪子一蹬我的夹克,划伤我的左小臂。我尖叫着把它丢开,它跌向身下远远的地面。我终于抵达森林地表时,死鸡正用哀怨的眼神瞪着我。它屁股着地,着地部位已经摔成了肉浆。在肉浆、鸡屎和散落的羽毛中间有一只沾满血的金蛋。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等死,可什么也没发生。
  安妮给我端来热啤酒、汤和粥,她说喝粥营养,别的没多说什么,只是开心地笑着哼歌,那歌里充满了坚定的意味,听得人头疼不已。而玛丽亚的声音勾引着我:要放得开才有格调。
  到第二天傍晚,我认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屋里那么多鸡,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只。也许丢一只他也无所谓。
  我爬下床,洗把脸,从为数不多的好衣服里挑出一件穿上,吻别了安妮。我告诉她我要离开好几天,她开心地笑着抱了我好久。走过好几里路,我都感觉她的手臂还紧紧绕着我的脖子。
  到城里,我投宿在天鹅与玫瑰,假装是商人被劫匪袭击了,要售卖仅剩的一点货物,一颗为外国公主制作的金蛋,可惜在完成之前她就死了。人们出价很高。我付了住宿费,买了一匹好马,给安妮买了些布料,新买了一本皮革封面的圣经(因为原先那本被她丢到火里了),又换了十六块金条,然后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投宿在另一家酒馆里最好的房间,梦见了玛丽亚的身体。这个梦非常逼真,我的身体在狂喜中不住颤抖。梦里,玛丽亚和我没有在她的床上,那张床是他的,一群大鸟在我们身边扑来扑去,风一样自由。
  回到家里,安妮抚弄着衣料,这次她竟然没有哼歌,没有微笑,也没有歌唱。她安静地看着我,美丽的脸儿苍白。“今晚别再出去了,杰克,你才刚回家。求你……”
  但似乎我听到某个地方有竖琴的声音。
  “你拿走了一只鸡。”过了一会儿,在床上,玛丽亚说道。
  我全身僵住了。之前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暗示过什么,似乎一切如常……我以为他什么都没注意到呢。
  玛丽亚看着我的脸笑了。“多一只鸡少一只鸡,你觉得我在乎吗,小家伙?”她伸手去拿汗衫,赤裸的手臂懒洋洋地扶过去,然后靠回枕头上。
  “那只鸡……他有没有注意到……”
  “他当然注意到啦,”她说着又乐了,“他对自己的东西总是清楚的。”这句令人背脊发凉的评论之后,是一个邪恶的微笑,“但对不属于他的东西,就不那么清楚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僵硬地说道。之所以话音僵硬,是因为她没有睡着,双眼反倒愈加明亮,愈加警觉。这不是一直以来的套路。
  “我有把竖琴,”玛丽亚说,“小竖琴——你会喜欢它的,小家伙——很漂亮。他对它施了魔法。你瞧,他很想很想要个孩子,也很想对他拥有的东西一清二楚,而那些目前没有的东西,从拥有的那一刻起,他就会记下。所以,我一旦怀孕,竖琴就会奏响。听。”
  然后我听见了一段优美的高音旋律,很微弱。
  “我把它关在壁橱里了。”她说,眼睛像鸟儿一样明亮。“毕竟,就算那该死的竖琴知道主人的动产翻番的确切时间,一个人也不能成天去听它唱歌吧?”
  确切时间。我记得那天她身上的体香,而我似乎又一次感觉到母鸡的尖爪撕裂我皮肤。
  “它会……他和我都……它会……”
  “哦,当然啦,”玛丽亚说着,笑了,“不过,这么多个月来,他并不知道你是谁,就连那该死的竖琴也不知道。”她的脸色变了,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不是笑意的神色。她飞快地低声说出这句话:“他觉得他可以拥有我。独占我。”
  我没穿衣服就爬下了她的床,双腿不由自主地夹紧了。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扇门砰地打开,整间屋子都发出嗡嗡的回响。
  “啊!”玛丽亚大喊,手捂住了嘴。
  我看着她,我知道她的若即若离,她那像磁石一样吸引我的特性,完全消失了。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她的眼睛在屋子里东看西看,脖子上的皮肤抽紧了,恐惧地垂下嘴角。她现在的样子丑极了,没有一点格调。她担心会被捉奸在床。
  我没有再理会她。门开了,一个声音高叫道,“他在哪儿?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人血的味道!”
  我一跃落在床脚。地板震颤着,一只足有我奶牛棚高的靴子隐约出现在视野里,我赶紧手脚并用爬回床底下,打算从床端悄悄溜出去,跑向门口。我爬过毫无遮挡的地板,但奇怪的是巨人并没有跟来,他好像没有看到我。这下我意识到,他是瞎子。
  “我闻到他的味道了!”他大喊,硕大的头颅转来转去地看,因愤怒而扭曲。但嗅觉毕竟不能跟视力相提并论,他辨别不出这味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我从敞开的门跑出,光脚踩在石头地面上,悄无声息。
  跑进过道时,我听到壁橱门猛拉开的声音。竖琴奏响着我从没听到过的曲调。
  一声咆哮撕裂了空气,紧接着是玛丽亚的尖叫,然后我身后传来脚步声,振颤了整个世界。
  我慌乱地爬下豆茎,觉得任何时刻都可能被人倒提着拉向天空,接受制裁。一群鸟儿绕着我飞,兴奋地尖叫,其中一只飞得很近,爪子擦伤了我的脖子。
  下地以后,我砍倒了豆茎,发狂一般地砍。它轰然倒塌,不像是一棵树,倒像是条绳子,茎干盘成细长的圈圈,叶子发出轻柔的细响。它过了很久才完全着地,我在寂静中听到自己紧张的呼吸,觉得心力皆疲。但最后突然传来了不和谐的声音:木头裂开,琴弦绷断,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因为竖琴和顶端的茎须缠结在了一起,被垂下来的藤蔓打中,碎裂了。
  我赤着身子,跌跌撞撞地穿过森林赶回家——我还能去哪儿?可安妮不在家,也没有带走新衣服的料子。
  又到仲夏了。领主宅邸周围,地里的干草又密又黄。夏天的花、漫长的野草、肥皂草、野玫瑰,让温暖的夜晚充满了芬芳。我修好竖琴,坐在农舍外头弹奏。音色不太好,它几乎被摔得不成形,而我又没有音乐细胞。或者那也不是原因,最好的音乐,都是那些音乐家在每年收获季的集市上大笑着不经意间创作出来的,只是熟能生巧,随意弹弹每条琴弦,基本上新曲子就产生了。第二天,音乐家又得意洋洋地转战下一座城市,下一趟集市,一路吹着口哨,也许再不回来。
  我知道安妮在哪儿。可她不会见我,也不会跟我说话。我试过了。我也知道,我的孩子生出来了。我听到竖琴奏出沉重的音乐,背井离乡的忧郁。从修补过的竖琴奏出的音乐中,可以听到很多东西。
  昨晚我去了酒馆,吧台那儿有个矮人向我推销豆子。是魔豆,他说,冒险的开始。他挤眉弄眼,一只脏脏的眼皮淫荡地上下翻动,另一只则一动不动。但就算没看到他油腔滑调地卖豆子,我也能知道玛丽亚还活着,知道她需要有人去骚扰,知道她一点都没变。但对于我,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又或者,是我变了。
  无论天寒酷暑,刮风下雨,我在自留地上耕种,挤奶、种粮、修补、锄草。汗水顺着脖子流到胸膛上,鸟儿静静地跟在后边的耕垄里,轻啄被锄头翻转的泥土。我一边劳作,一边计划,但我所有的计划都像破竖琴奏出的音乐一样,叮当乱响,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我可以买下矮人的豆子,让它发芽生长,直入云霄,爬上去找到熟睡的玛丽亚,而他不在。但接下来呢?孩子不是金币,不是鸡,也不是竖琴,他会醒,会哭。要是他哭闹得太大声,我也一定会丢下它跑掉,或是掐他的脖子,直到他停下来为止,或是为了逃跑把他从豆茎上扔下。可我做不到。哪怕一个孩子就能让安妮回来,我也不能那么做。哪怕我每到闲时,就在摇篮木罩上雕刻俯冲的飞鸟,我也不能那么做。我总会搞砸的,压力越来越大,最终碾碎自己渴望的一切。
  最终,我还是放不开。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空荡荡的摇篮在农舍的炉火边摇曳,一本书端放在书架上,偷来的竖琴在歌唱。

《豆茎》 作者:南希·克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