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去到南方
《冬天去到南方》 作者:程婧波 正文 冬天去到南方 转载自:[url=http://www.guokr.com/article/97423/]果壳网[/url] [center][attach]1254_1.jpg[/attach][/center] “因为我在古米亲眼看见西比尔吊在笼子里。孩子们问她:你要什么,西比尔? 她回答道:我要死。” ——《荒原》,托马斯·艾略特 这一场雨已经持续了一千一百三十六天。 今天是第一千一百三十七天,看样子雨还会继续下去。 在西比尔的想象中,世界就像是放在水龙头底下的一只桃子,被一双无形的手牢牢地捏着、翻转着、揉搓着——就这么一直被水冲刷着,没人会蠢到去问这水从哪里来,什么时候会停。 西比尔是幸运的,至少她知道天空原本是蓝色而不是黑色的。比她更小一些的孩子,那些不到四岁的孩子,他们从未见过真正的天空。雨水笼罩了整个房屋、街道、社区、城市、国家……雨水笼罩了整颗星球。 小扣子就没有西比尔这么幸运。他是去年才出生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影响,他出生时个头特别小。西比尔打着伞隔着产房的玻璃看到他的第一眼,只觉得他是一个浑身污秽的、皱巴巴的没毛小动物。他的名字也说明了西比尔的感觉没错,他很小,他的母亲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阵痛,就把他像一粒扣子一样地拉了出来。 此时西比尔正紧紧地抱着小扣子,她唯一的弟弟。她听见父母正在厨房里争吵。是的,在从未间歇的雨声中,她的听力练习得跟她的心一样敏感。 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南方”“山脉”“吃人的祖先”这样的字眼。这些字眼对她来说相当陌生。另一些字眼则更为陌生,她聚精会神也无法猜出那到底是什么。 “孩子们或许会死在路上!”西比尔的母亲几乎是嚎叫着说。 “那也比死在这里强!冬天来了,他们随时会死。很可能明天就死了。”这是父亲的声音。 西比尔下意识地看向窗外,似乎“冬天”是个走夜路的旅人,此时已经抵达了他们的房门。 她不知道父母是怎么确定“冬天来了”的。因为自从开始无休无止地下雨,世界就变得湿漉漉的,说不上来是什么季节了。 西比尔把下巴枕在小扣子的后脑勺上,他正在酣睡。他的后脑勺上有一圈光秃秃的皮肤,西比尔哈出的气贴着那片皮肤,小扣子在睡梦中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西比尔把小扣子搂得更紧了一些。 她能感觉到他那奇怪的骨头紧贴着自己。小扣子有着外翻的肋骨和像青蛙一样鼓鼓的小腹,他真是一个丑陋的婴儿。西比尔明白,如果他生在一些特定的国家或者时代,就会被丢到暴雨中去,让那些黑暗中的野兽拖走吃掉。 但是,不,她想到这里,突然有点难过。她很爱他,不管他有多么丑陋,多么孱弱,他始终是她最最亲爱的小弟弟。她甚至决定现在就开始想一个故事,为小扣子编造一个被丢弃到暴雨中之后,最终活下来变成了一个英雄的传奇。 “西比尔,”她的母亲出现在过道里,手指上沾着面粉,“我叫你很多声了。把小扣子放到床上去,过来帮我收拾点东西。我们明天就出发。” 母亲的脸上带着疲倦,这反而使她看起来很平静。她的语气也和刚才跟父亲说话时完全不一样,她那种自然的神情,就好像西比尔早就知道他们一家“明天就出发”似的。 明天就出发?去哪里?为什么? 西比尔想问。但是她没有开口。 她把小扣子抱去床上放好,折回身走进厨房。她的父亲在用绒布擦拭刀具,所有的刀都放在餐桌上,它们闪闪发光,其实犯不着擦。母亲跪在地上,从一个壁橱里面往外拖出一小袋一小袋的面粉。 “去拿点油,我们会用得着,”父亲说,“还有火柴,把它们贴身放着,别弄湿。” 西比尔看到雨水正顺着厨房的玻璃往下流。它们像某种不断长出四肢的软体动物,从不放弃进入人类房屋的欲望。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对恃。她可以听见雨声、看到雨水,但是她和雨之间始终得保持一个安全距离。她从不和它接触。这似乎是三年来的惯例,或者说她和雨之间的秘密。 可是明天,全家就要出发了。 他们可能会暴露在雨幕里。他们会乘坐什么样的交通工具?他们会抵达南方的那些山脉吗?如果不去又会怎样?如果注定要在冬天死去,她希望还是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比较好。 窗外黑沉而喧嚣的雨夜里,偶尔有电光闪烁。那不是闪电,而是游动在高空的电鳗。 或者说,“电鳗”。 当人们开始接触并且了解三年以来的这场奇怪的雨,他们发现了一些更为离奇的事情。最初那是一个并不引人注目的访客,一颗每隔七十六年就会光临地球的彗星。这一次,当它行进到近地点的时候,意外地被地球的引力所捕捉,悬停在了北极上空。接着彗星上生长出了数以千计的根状物。人们好奇地观望着,而彗星并没有让他们失望。这些根状物一直朝着地球的方向生长,最终钻进了北极的冰盖。紧接着一些像鱼一样的生物从彗星上顺着根状物爬了下来。它们有了自己的名字,“虎鲨”“蝠鲼”“鳗鲡”“电鳐”……在人类已知的海洋生物的名字上加上引号,就成了这些不速之客的新头衔。 它们和鱼的确很相近,只能呼吸水里的氧气。然而它们对水的形态却没有海洋生物那么挑剔。这些彗星上下来的生物可以在冰层里行动自如,也可以通过某种奇怪的方式,在雨天像鸟一样飞翔。 这就是西比尔关于他们一家即将展开的旅行所知道的全部。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开始下雨。她不知道雨什么时候能停。她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说他们随时会死,很可能明天就死了。 西比尔觉得自己小小的脑袋快要爆掉了。 不,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大脑里有一个蓝色的深渊,那里比世界上最深的海沟还要深。而她自己就正在朝着这个深渊坠下去。 她不是爆掉而是快要窒息在自己的脑子里了。她那小小的脑瓜里装着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 这是她全部的恐惧。 三年来,人们搭建了比根状物的数目多出许多倍的管道。没有人再“外出”了,他们通过管道去往特定的地方。没有人会暴露在雨水之中。 而明天,在这场雨持续到第一千一百三十八天的时候,西比尔一家就要出发了。 “去南方找到最高的山脉,”父亲说,“在云之上,鸟都飞不到的地方,没有雨水,也没有那些丑东西。” 父亲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厨房的门,他的目光穿过过道,探向更远处。 西比尔知道那是躺着小扣子的房间。 她还知道父亲说的“丑东西”并不是指小扣子,而是那些从彗星上下来的、会飞的鱼。 现在她突然明白了“吃人的祖先”是什么意思,也许这是成年人给那些生物取的绰号。如果它们有能耐搞得全世界不停下雨,那么吃几个人应该是小菜一碟的事情。 但是它们真的会吃人吗? 这些生物看起来是那么地像海洋生物。三亿年前,鱼类从水里走上了陆地,进化为爬行类,最终人类诞生了。而在某个未知的进化分支上,长出了这些可以在雨中飞翔的东西,或许它们与人类真的有着同样的祖先——尽管它们是从彗星上下来的。 或许它们正是人类的祖先。它们回来了。 或许很久以前,所有的生物都生活在这样一个不停下雨的星球上。 三亿年是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谁知道呢。 西比尔望着那遥远的、隐秘的雨中的电光。明天他们一家就将暴露在这场大雨中,或者就要在那些铺天盖地的“鲑鱼”“金枪鱼”“沙丁鱼”里穿行。 窗外永远是无尽的黑暗。她并不确切地知道父母所说的“明天”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每一刻都有可能是出发的时间。 没有什么是比冬天去到南方更疯狂、更不确定的了。 此时她看到厨房里堆积着裹在皮囊中的刀具、铜制的桶和盆子、包裹在油布里的饼干和面粉。母亲走过来轻触她的肩膀,说:“去睡吧,西比尔。明天我们就出发。到时候抱好你的弟弟。” 西比尔舒出一口气。 她决定一会儿就去做一个关于明天出发的梦。她已经三年没有踏出这个屋子一步了。 冬天去到南方,那里有全世界最高的山脉,在云之上,鸟都飞不到的地方,没有雨水,也没有那些丑东西。 注:“冬天去到南方”出自诗人托马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T.S." Eliot)的《荒原》,原句为“I read, much of the night, and go south in the winter.” 《冬天去到南方》 作者:程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