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递归之人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递归之人》
作者:陈楸帆

正文 递归之人

  开始,那只是一张邮票大小的画面,光线黯淡,黑红色的背景上,隐约蜷着一条白色的小虫。
  画面放大,虫子逐渐清晰,成型,可以分辨出头、胸、背和四肢,强烈的闪光造成了局部过曝,白晃晃地刺眼,与周围昏暗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画面再放大,对比度和亮度进行了自调节,虫子的一些细节突显出来。它姿势僵硬,双手攥成拳状,紧紧护在胸前,腰身佝偻,双腿也蜷曲着,如同一具浸泡在羊水或者福尔马林中的死婴。

[center][attach]753_1.jpg[/attach][/center]

  画面突然分解为几幅局部特写,那些伤口、尸斑、血迹一下扑面而来,还有那张脸,那张安然、平和的人类的脸。
  李甫文突然一阵恶心,再也无法把那具尸体想象成一条虫子,一条裸露的、苍白的、似人的蠕虫。他移开目光,抄起桌子上的验尸报告。
  ……死者全身尸僵,尸斑能全部压退,羊皮纸样斑形成,角膜高度混浊,巩膜黑斑出现,口腔粘膜及眼结合膜自溶,右下腹的皮肤上出现不规则绿色斑块,初步判断其死后经过时间超过24小时,经对眼房水中钾元素的精确计量,死亡时间应为……
  李甫文又点了一棵点5的中南海,在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弹了弹,吐出一口飘飘袅袅的白烟。他有预感,这个案子也许比原先预计的要复杂得多,辞职的事又得往后拖一拖了。小敏肯定又会撅着嘴说“爸爸说话不算数”,不,那只是他记忆中的女儿,他已经很久没跟小敏面对面说过话了。
  切换窗口,屏幕上出现两个视频文件,长长的文件名标注着案件编号、审理时间以及受审人姓名。他点开了其中的一个。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相貌平常,穿着有点发皱的白色衬衫,正面着隐藏的镜头。他的表情有点木讷,嘴巴却很利索,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说起话来像泥鳅般又油又绕,审理人员需要不时打断他毫无节制的叙述。

  刘东——09:45——20071121

  ……我这几天都没睡好,一闭上眼就看见老陈的脸,毕竟当邻居当了那么久,你们可得好好查,把凶手早日绳之于法,让他走也走得心安。
  我跟老陈认识该有两三年了吧。我在这公司五年三个月零七天了,一直住在这宿舍里,虽然旧了点儿,可离公司近,倒也省钱方便。大概是二零零五年的夏天吧,老陈来了我们公司,就住在隔壁,当时还是我帮他搬的东西。初初一见,这个年轻人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倒也有个知识分子样,您知道,像我们这种出门在外,没家没口的,一来二往大家也就熟络了,老陈年纪不老,可老爱装深沉,脸上老挂着不温不火的笑,于是大伙也就老陈老陈的叫开了。
  据说他本科学数学的,后来研究生读了个经济,在几家证券公司呆过,来我们公司投资管理部负责项目投资分析。您还别说,虽然我干的是行政人事口的活儿,耍耍嘴皮子,搞搞人际关系可以,对这些技术含量高的事不太懂,可捕风捉影琢磨人就属我们那口最灵,都说老陈来了之后,负责的几个投资项目都取得了超过预期的收益率,老板们很高兴,又是加薪又是升职的,这小子可是成了红人。
  可奇怪的是,按理说他工资也不少,可偏偏喜欢在这破宿舍猫着,说是方便,家里也是简单得很,除了生活必需品,其他一样花里胡哨的都没有。
  他没有女朋友,也没见他带过什么女人回来,有一阵子差点就有了,可又被他……咳,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干脆敞亮了吧,反正这事儿在公司里也早就传得人人皆知。
  我们公司是上市公司,关于股份改制这种事,只有关起门来拍板那几个人才真正知道其中的猫腻,大老板惜才,觉得老陈在玩金融方面有天赋,以后还大有用处,就想破格提他当副总,主管金融资产方面的业务,但董事会的其他几位不答应,一来,觉得外人始终是外人,没有手挽手打过江山,信不过,二来觉得大老板用这个厉害角色,恐怕日后有独吞江山之嫌。大老板想了半宿,出了一条狠招。……

  视频文件的时间轴在此处出现了一个小红点,这是之前的审理人员在检阅记录时标注上的关联点,它关联到案件其他文件的相关资料段落,以方便对照,建立逻辑线索,自从电子化管理以来,这的确省去了办案人员的不少麻烦。
  可他李甫文还是无法替代的,真的无法替代吗,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一台机器就可以让他们全部下岗,会有那一天的。那么,在小敏的心里他会是无法替代的吗?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缠着他要糖葫芦吃的小女孩,那是她上小学时的事了,现在的小敏只会跟他伸手要钱。至少在这方面,他是无法替代的吧。李甫文有点自嘲地想道。
  他点击了一下小红点,另一个视频文件被打开了。这是一名年轻的女子,身形瘦削,脸色苍白,剪裁精致的纯黑套装,衬着一条绛紫色的细纱巾,显得品味不凡。她的双眼通红,眼角有两根黑线垂下,应该是被眼泪洇掉的妆容。她说话很慢,却字斟句酌,逻辑性很强,可以看出受过相当好的教育。
  不知为何,她的表情总让李甫文想起某种动物,某种已经灭绝的鸟类。

  李佳——14:13——20071123

  ……是的,我不否认,最初我接近他的确是出于父亲的授意。他是我父亲的下属,两年前就在我父亲的公司工作,我父亲赏识他,希望我能和他交往。
  当时父亲想提拔陈作副总经理,但是其他股东不答应。这是可以料想的,在这之前陈只是投资管理部的项目负责人,这样的破格提拔意图太明显。在股份制企业里为拉拢私人而进行人事调动是很招眼的事,父亲顾忌到董事会,没有坚持己见。他把陈介绍给我,刚开始的时候我多少有点抵触心理吧,但是我不想违拗父亲。虽然他只是我的继父,但是这份养育之恩是作什么都无法回报的……我的生父过世得早,我对他没有多少印象,在我心里,继父就是我唯一的父亲。他虽然严厉但是一直很关心我,送我去国外留学,后来又给我资金支持我开服装设计公司,没有他也没有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他希望我和陈结合,当然更多是出于事业上的考虑,为了将来可以接手他公司的弟弟吧,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说到底父亲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当时我身边没有其他追求者,也许是因为人们常说的齐大非偶,所以我想试着和陈交往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就当给自己个机会吧。那些年一个人远赴海外求学,回来后又独自打理着公司,说真的挺累,经常希望有个人可以让我依靠。
  陈是有才华的,只要和他稍一接触就能清楚看到这点,父亲没有看错人,他对金融投资有种病态的敏感,让他在这个小公司里做个中层干部真是屈才了。如果他愿意,他本可以有更大的发展,只是他的注意力从来都不在这些事情上。
  人们说他像一个局外人。这么说您能理解么,您看过加缪那本小说吧?表面上,他的确是个生活态度萎靡消极的人,对人对事的反应机械迟钝,不把那些社会普遍遵奉 的价值观念放在眼里。但是我不这么看,我深信自己了解他,他很有爱心,只是拙于表达。事实上我和他都是那种孤独体质的,必须在某一个独处半径内才会有安全感的人。只是我在努力调整着自己去适合社会,但他却放任过于细腻的思想反刍弱化了自己的行动力。
  其实我早有预感,他会以某种特别的方式离开我。我说不清这种感觉从哪里来,但就是那么的强烈。我已经很多次在噩梦里见到他离去,大汗淋漓醒过来……他曾经答应我,即使不能成为恋人,我们仍是彼此一生的soulmate,但是我知道,他所说的一生和我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一直都知道。
  不,他没有仇人,他也不会有仇人,就像一个三维的球在二维世界上只能留下一个圆形的投影,他跟普通人交集有限。所以,杀害他的,不会是一般人。
  因为陈对于一般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怪异、乖张的知识分子。……

  刘东——10:17——20071121

  ……他是有点怪,不过知识分子嘛,大家都明白的是吧。
  老陈喜欢给东西贴条儿,什么门、桌椅、电视、书、碗、药瓶、衣服、鞋袜、手纸,什么东西都贴,上面标着一长串的字母和数字,他说这能帮助他记住东西长什么 样,是什么颜色,什么材料,放在哪等等。我就笑他,说老陈啊,你读书把脑子读出毛病了吧,你要吃个饭,就去拿碗筷,要去撇大条,就拿手纸,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老陈却很认真地摇摇头,说你不明白,说这个世界是由数构成的,我们只是让万物回到它们原来的样子而已。
  说实话,我没听明白,不过我挺喜欢跟老陈唠嗑儿的,他读的书多,阳台上一箱一箱的,什么事都能给你掰扯出个道理来,长见识。他说公司年报的年增长率是错的,又说国民生产总值的计算也是错的,你知道年轻人嘛,什么事都喜欢较劲,自以为是得很。他说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用数学来表示,只要做到这一点,一切都一目了然,有人走出了这一步,但却走得不够远。就好像邮电系统积累了庞大的客户数据库,但却只有商人们会用其中的一小块数据来投放直邮洗衣粉广告,这不过是汪洋中的一个水分子,其实整个社会变迁的规律都藏在里头。
  他最喜欢文绉绉地说,人总是迷恋于沙滩上闪闪发光的贝壳,却看不见眼前浩瀚无边的大海。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我也是。
  有个雷雨天,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老陈也站在阳台上,他呆呆地看着不停闪烁的天空,喃喃自语了几句,突然风风火火地转身进屋,又听见一声很响的关门声。我担心他会出事,就赶紧跟了上去,一看,他已经上了天台。那么大的风雨,伞也不打,雨衣也不穿,就那么穿着大裤衩和背心,傻傻地站着,脸上 还是那么温温的笑。雷声不断地在头顶上炸响,震得我耳膜发疼,我大声吼着,叫他下去,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他指着黑色的城市上空,那一根根像触须般弯弯曲曲垂下的银色闪电,他说,多漂亮的分形啊。没错,这就是他当时说的,多漂亮的分形啊。我一开始没听清,后来,他又重复了好多遍,我才反应过来,毕竟那个词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那一瞬间,借着闪电的白光,我看见他那完全被打湿的脸,完全是一幅深深陶醉其中的表情。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这家伙已经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理解的人,什么功名利禄,男欢女爱,对他来说,就好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眼中的分形一样,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完全不可理喻。
  打那以后,我就不怎么跟老陈来往了,可以说是有意的,换做是你,你会跟这样的人称兄道弟套近乎?不合适嘛。……

  李甫文看到这里,突然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他停下了刘东的文件,转去看李佳。不知怎么的,他对这个女人和陈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之前这个案件并不是他经手处理的,他对这几个人所知甚少,但现在,他必须排除一切干扰。因为,这已经不单单是死人的问题。
  在他的辞职报告批下来之前,他想给自己的刑警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但这样的句号他已经画了五六个,辞职报告也在局长那里压了大半年了。人手不足,缺乏经验,再带带年轻人吧,局长总是拍拍他的肩膀。
  每次他都痛下决心,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因为他已经食言多次了,在他的女儿小敏面前。他下意识地觉得,这是挽回父女关系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要他不当警察,只要他有充足的时间去待在小敏身边,去照顾她,小敏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的对他。

  李佳——14:32——20071123

  ……我走过很多地方,结交过很多朋友,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像陈那样的人,身上充满了重重矛盾。他极度悲观,又天真得像个孩子,不通世故却洞悉人性的复杂晦暗。他有一个高度理性的大脑,但是内心敏感而脆弱,充满了不安全感,可能和他幼年丧父的经历有关吧。是的,这一点上我俩际遇相同,也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最先是在网络上闲聊,我一点一点被他的博学和深思吸引,又觉得他孤单,不自觉地想去关心他,但他似乎在感情上很木讷。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距离才拉近了许多。
  记得那是我们第三次约会,去看一个现代艺术展。他好像对大多数展品并没有多少兴趣,却在蒙德里安的画作前愣了很久。我在留学时曾经选修过西方美术史,就给他介绍说:蒙德里安是荷兰人,几何抽象画派的先驱,他崇拜直线美,主张透过直角可以静观万物内部的安宁。他的画总是排除曲线,只有各种十字形。因为他认为直线 和横线是两相对立力量的表现,这类对立物的平衡到处存在着,控制着一切……
  陈听到这里很兴奋地叫起来:“是的,毕达哥拉斯学派也这样认为。从几何学上来说,没有一个可感觉的对象是严格的圆形,无论我们多么小心谨慎地使用我们的圆规,总会有某些不完备和不规则。由此可以推导出这样一个结论,思想的对象要比感官知觉的对象更真实。”
  我点点头:“这的确和蒙德里安的论调有点相似,认为精神与物质是相通的,造型数学意味着真正有条不紊的思想。事实上西方从柏拉图开始一直有这样的哲学传统,认为发现真理是精神和数学观念的世界进行接触,上帝是一位几何学家。”
  陈闻言吃了一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懂得很多,不过毕达哥拉斯时代的数学和现代数学的差距,就像拿爬行类和灵长类相比。”
  那是他第一次那样看我,像看着一个女人一样地看着我。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最终,他还是拒绝了我,当然,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刘东——10:33——20071121

  ……千真万确,老陈把老板的女儿拒绝了。
  这等好事,要换成是我,他妈的抛妻弃子都得上,这何止少奋斗几十年,简直一辈子都妥了。可就是老陈这根木疙瘩光棍,他妈的居然不领情。
  两位同志别怪我话糙,我四张出头的人了,抛妻弃子来到这儿,八年了,平均一百五十三天才能见到老婆孩子一回,我图个啥,还不是为了存点钱,买个房,把他们从农村接过来,能过上点城里的好日子。老陈有才,这谁都看得出来,他不用这捞钱,我们可以说他境界高,也可以说是聪明得过头,糊涂了,这人什么都好,但一不识时务就招人嫌了,甚至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

  这事我也是后来听小秘书说的,说老板把老陈抓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通,差点就动手了,说要不是董事会不让我炒你,我早就把你他妈的一脚踹出去了,你现 在有用我留你,但你记住,你永远是一条不识抬举的白眼狼,不,你只配当一条狗,你让我女儿受的委屈,我迟早要加倍还给你。
  据说,老陈从办公室出来时脸色白得像灰,平日那种温温的笑不见了,有种冷得像刀子的光从他眼睛里射出来,让人看着毛骨悚然。
  老板为什么不炒他?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很多商业机密在几年内都事关重大,如果泄露给竞争对手,公司分分钟垮成一堆豆腐zha。
  他为什么不主动辞职?老陈绝对是那种死扛到底的臭知识分子,不服输,好面子,我想他当时已经作好辞职的准备了,要不是家里突然出了档子事儿。

  老陈从没说起过他家里的情况,除了那一次,几个哥们给他灌了些红的白的,灌到吐之后,才趁着酒劲倒了几句。他有个老母亲,查出患上尿毒症,每个月要做两次血液透析,有个下岗的姐姐在照顾,这三五号人的生活费医药费都靠他每月寄钱贴补,他不能随便就丢了工作,那可是血亲的性命,何况他还签了长期保密合同,提前 解除合约可是要赔一大笔钱的。
  也就那唯一的一次,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那么一丝人情味儿,可这味儿却又苦又涩。
  如果他娶了老板的女儿,钱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从他的一些言语间,可以看出,他对那个女孩也并不是一点好感都没有。但是,老陈有他自己的考虑,这种考虑已经超乎我们的想象范围之外,这也是之后我才意识到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是老板的女儿,我也会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了。……

  李甫文在小红点前停下了,如果是十年前,他可以拍着 胸膛说,这个女人绝对不可能杀人,可现在,他不敢了。他接过一个案子,妻子把丈夫剁碎了搁冰箱里,每天拿出一点来做菜吃,直到她被执行死刑那天,还坚称自己只是杀死了一头家养的猪。医生说这叫妄想型精神分裂症,近年来发病率有逐年上升的趋势。
  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为了学习这套新的信息系统,他花了足足半个月参加培训,那些毛头小伙子还指手画脚的,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小敏,她妈还在世的时候,那是一个多乖巧的小妞啊,可如今,整天对着电脑,看些不知所谓的东西,连句话都不跟他说。他不知道到底电视和电脑都教给孩子些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她说的话,做的事情,自己完全理解不了。记忆中那个天真温顺的小敏和现实中这个叛逆漠然的小敏,就像是一个物体在两个平面上投下的影子,相似而又各异。
  或许记忆总是不可靠的吧,他点下了小红点。

  李佳——14:51——20071123

  ……我们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发展转变的。看画展的那一天晚上,陈突然给我打了电话,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联系,他说了很多关于电脑科学、数学、物理学、宇宙学、神经和精神科学的问题,非常兴奋。我们聊了一整个通宵,末了他对我说:“真的很感激你愿意听我讲这些,你是个很不平常的女人,认识你是我的幸运。”
  那次夜谈之后,他突然大幅度地回应了我的爱。那真是段流水一样遥远快乐的日子,我们经常聊天约会,去逛书市,看各种展览。但旁人可能不相信,我们交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形而上的问题,陈很少向我提及生活上的事,他甚至刻意回避谈及这些。我知道,其实那句话是他表达自我情感的最大尺度了。他的交流欲需要精神上的客厅,而他的自主性又需要私密的卧室。所以我俩只能住在彼此的大房子里,遥遥相望。这种感情,需要对自由达成一种共识,换作其他人,大概是无从理解也无法接受的吧。
  但我们的关系也只能滞留在那个阶段,这让我很失落。几个月后我约他去临城一个旅游景点玩,最开始他拒绝了,但几天后又答应了。我后来才知道了,是父亲给他施加了压力。他兴致不太高,对我解释说不想出游是因为最近手上有很多工作要做,我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打零工,他否认了,却不愿另作说明。
  我看得出他心事重重,经常长时间陷入沉思,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几番欲言又止。第三天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度假村的农场里。夜里我拉他去草场上散步。乡下的空气纯净,没有半点城市里的灯光污染。四周万籁俱寂,星斗的寒气如同压在我们眉眼之间,我长吁了几口气,问他:“陈,你是什么星座的,相信星相学么?”
  他笑了,眼神清澈而纯净:“我愿意相信这种计算,错综的命理,能够与周天星辰关联,这是一种神秘的幸福。”
  我说:“小的时候,住在乡下,抬头就看到满天星斗,灿烂得能让人失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那些光芒是从几百万年前,穿越浩渺光年而来。但是只要久久看着星空, 总是会生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情感,几乎要掉下泪来。是恐惧、悲怆、还是自卑,我不知道。陈,古往今来有这么多睿智的人放弃了世俗幸福,去追寻另一种精神涅磐,追寻做上帝的快乐,他们想俯瞰众生,想总结人类历史的规律、把握奇妙的关联,然而最终谁又成功了呢?他们看到了浩大的世象,就像幼年的我看到的星空,只能由衷感到苍凉悲悯,却不明因由。说出上帝死了又如何?说到底我们都只是凡人,为自己找寻点尘世间的简单快乐不好么?”
  陈深深地看了我很久,露出了一个恍惚而疲惫的微笑:“简单快乐只是生活的表象,内在有种难以触探真实的无力。人生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时间不会倒转,事件无法重复,我们的选择并不总符合概率分析。在单次的事件中,概率隐藏在结果下面,表面上呈现出来的,往往是运气。就像我遇见你,也许是大概率事件,但我愿意将此视为一种幸运。 但是你想要的简单快乐的世俗生活,注定是我所不能给予的。你是个好姑娘,我希望你能幸福……”
  其实话说至此,意思已经清楚,剩下都是多余了。爱情的确能够让人变得盲目,盲目得竟然看不见那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我所指的,不是距离、时间、年龄或者身份财富地位这些俗世的标准,而是像之前我所说的,二维世界与三维世界之间的鸿沟。是的他拒绝了我,他心底深处的那道沟,我填不了也跨不过。……
  刘东——11:05——20071121

  ……家里出事之后,老陈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也不加班,下班准点就回来,叫个外卖,但屋里的灯总是很晚才熄。他也不再跟我来往,直到前几天,他来敲我的门,借针线盒。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有针线盒,他说上次来时看见的,我于是回屋取了给他,他倒是很客气,说用完了我就还回来,谢谢你啊,BN2744。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他最后一句说的啥,他愣了一下,没说话,我这才肯定自己没听错。我那天刚输了几百块钱,不知怎么的,怒气一下冲上了脑袋,当时就给了他一巴掌,我说我操你ma的BN2744,你自己犯病不要扯到我头上来,我有名有姓给你叫,你他妈不叫,叫我什么BN2744,我又不是他妈的劳gai犯。我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当然不是真打,只是吓唬吓唬他,他用手护住脑袋,也不求饶,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打了几下,气也消了,我四周看了看,幸好邻居们都不在。我指着他鼻子说,今天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跟你没完。他看我不打他了,脸上又露出那种温温的笑,说老刘你别生气,我,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要想知道,咱进屋里说吧。

  不进屋不打紧,一进去真是吓了一跳,纯净水、方便面、面包一箱箱地堆在地上,活像一间杂货铺,四面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照片,有老陈自己从小到大的,也有各种建筑、风景、动物的图片,可谓应有尽有,每张照片上都用笔标着字母数字,密密麻麻地从墙角一直贴到靠近天花板的位置,乍一看就像是长满了各种颜色的霉斑。
  我有点眼晕,说老陈你这是开万国博览会呢,还是搞装修没钱贴墙纸啊。老陈笑笑,说老刘你还记得吗,以前我在东西上贴条的事儿。我说当然记得,你连擦腚的手纸都要贴个条。他说,跟那个道理一样,只不过,现在我把脑子里记得的人、东西和事情全都贴上条子,编个号码。
  我直直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心想这哥们真的是神经病了,别说这辈子,就是今天一天见过的人,做过的事都多得数不过来,恐怕下半辈子都拿来数数还不够用呢。
  老陈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赶紧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一个一个数,确实没完没了,我的办法是,先收集足够数量的样本,然后制订出分类规则,这样以后就可以自动对号入座了,分类确定之后,数字不过是简单的累加而已。
  用你那台IBM?我问道。
  老陈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温温地笑了笑,笑里带着点自傲。我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站在雷雨中的年轻人,天地有大美,只不过,他的欣赏方式实在是太特别了,特别得让人心惊肉跳。
  三天,三天后分类系统就可以完成了。他喃喃自语。
  然后呢?
  然后……开始递归。
  递归?哪两个字?
  是的,递归。邮递的递,当归的归。老陈像是突然醒悟过来,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并不属于他的世界,他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是出于对刚才冒犯我的补偿心理,他解释起来。这哥们儿就是有点邪门,能把假的说成真的,还忽悠得你不得不信。
  老陈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万物皆数。”
  我点点头。
  “所以,每个人其实也都是一个数,对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递归就是让人回归到那个数的过程。”……

  李甫文皱了皱眉头,小红点调出了另一个文档,是他的助手查到的关于这个术语的解释。

  关于递归
  手机里的汉诺塔游戏,那就是递归的一种直观形式,只要你找到了把第一块砖头从A挪到C的办法,其它的砖头只要重复这个步骤,就可以了。
  又如斐波纳契数列,就是《达芬奇密码》里的那个:1、1、2、3、5……也就是说从第三个数开始的每一个数都等于是前两个数的和,这在高中数学课本里叫做递推数列。
  如果我们要求这个数列里的第n个数,该怎么算呢,当然算法很多,如果用递归算法的话,我们就把这个数列定义为一个函数f(n),当n=1或2时,函数值都为1,但当n>2时,f(n)的值就等于它前面两项f(n-1) 和f(n-2)的和。
  而要得到f(n-1)的值,又得再往前求f(n-2) 和f(n-3)两项的和,就这样反复地调用f(n)的函数进行计算,往前递推,直到到达边界条件,也就是n=1或2时,返回到已知项的值1,再把这个值代入函数,层层返回,最后得到f(n)的值。
  这是一种适合于电脑编程的方法,许多问题用它来解决会变得很简单,但它的缺点就是在递归循环中占用太多的内存堆栈,很容易造成溢出。
  ……

  他看不下去,又想起了女儿。小敏从小数学成绩就很好,还拿过奥赛的奖项,他还记得每次开家长会,女儿总是拉着他求着他一定要去,因为那是她最威风的时候,老师总是会不厌其烦地把她拎出来,当作一个典型,大夸特夸。可因为工作的缘故,他至今也没去过。
  倒是另一件事让他记得特清楚,有一天晚上他一反常态,早早地就回了家,结果发现女儿的房间里还躲着一个怯生生的男孩,尽管小敏一再解释他们是在研究数学题,可他还是勃然大怒,给了那男孩一巴掌,把他轰出门去。好像就是从那时起,父女俩的关系无法挽回地越走越远。
  看这破玩意儿还不如让女儿给自己讲一讲呢。可这玩意儿对破这个案子有用吗?他让前一拨的审理人员不要透露给他任何信息,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先入为主的思维陷阱,他要靠自己的观察和思考,来理出个头绪来。
  可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找到这堆乱麻的线头在哪。

  李佳——15:03——20071123

  ……有些记忆永远不会像早晨的星斗一样稀廖黯淡下去,我现在还记得当时他说话的神情和语气,可能是我根本就不想忘记吧。
  听了陈的回答,我清楚我们之间不可能再进一步了,但到底还有点不甘心,追问他说:“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障碍啊。我并不反对你去思考那些终极性的问题,事实上你吸引我的正是你的思想,你知道的。为什么你会持有这种宿命论,你明明也爱我,却不能接受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陈苦笑着,表情十分难看:“傻姑娘,我们生来就没有自由意志。宇宙在时空上是有限无界的,而我们生来就生活在这种宇宙里,别无选择。宇宙本来就是宿命论的,也是可以计算的。远离平衡态的热力学耗散结构也许是生命现象的雏形,动力系统的不稳定性导致的混沌之中又隐含着新的秩序,这些是对理解生命的努力,我们虽然已经了解了这些,却至今没有将此用来改造自身进化的命运。但现在不同了,我们已经发现了‘递归’!你看这个世界多么疯狂,人心浮躁物欲横流,这一切都可以递归来改变,把一切拨回良性的轨道。简而言之,这是个让人回归到数的过程,我们快要进入实验阶段了……
  我摇了摇头,迷惘地说:“我听不懂。让人回归到数,怎么可能呢?还有,你说的‘我们’又是谁?”
  他仿佛如梦初醒,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踌躇了片刻摇了摇头:“算了还是别说了吧,天凉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先回去吧”,我说,“我还想看会儿星星。”
  陈不放心地看了看我,沉默地站了会儿,最终还是走了。夜凉如水,我站在风里把他说的话仔细回想了很多遍,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是有一点我是清楚了,他不会接受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一种名叫递归的实验中,无暇顾及其他。我明白他的精神痛苦,他怀揣着用技术济世的巨大野心,迫切希望证明自己,却没有多少人理解他,支持他。我并不怪他。
  可能那天夜里着了凉,从临城回来之后我得了场重感冒。我没有再和陈联系,但意外的是他在两个月之后找到了我,说要借两百万,因为他母亲得了尿毒症需要做血透。因为我没有这么多积蓄,就只给了他三十万。后来,听他说他用那笔钱做了投资,我不知道具体回收了多少,只知道除了足够他母亲的医疗费和家人的生活费之外,还有不少盈余。有一次他提起同事刘东要跟他借一笔钱,但是他没有借,因为之前几次借钱给他,都被输了个精光,况且,那笔钱已经挪作他用。……

  刘东——11:27——20071121

  ……没错,我是跟他借过几次钱,我喜欢打牌,有时手头紧点,就问老陈借点钱周转一下。后来有一次问他借得多了点儿,是因为那阵子我听说他炒gu赚了不少钱,可这小子愣没借我,这事我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他家还有病人嘛。
  没错,我是刚买了120平米的房子,正打算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什么?老陈死后银行账户上的存款全被转走了?等等,难道您是怀疑我这钱从老陈那儿得来的?您误会了,我这钱是买福利彩票中 的,二等奖,扣税后还剩个几十万,再添上这些年的积蓄,勉强才凑够的。
  你们该不会是怀疑我吧……我跟他无怨无仇的,一起同事这么久了,连脖子都没红过一回。
  为了钱?不不不,警察同志,您完完全全错了,我刘某人虽然穷,可咱的钱来得正派,偷鸡摸狗从来不干,更不用说这种掉脑袋的事了。您听我接着往下说。

  我压根儿就不信老陈的那套鬼话,什么把人的记忆用函数形式来表示,再通过递归变成一个数,纯粹是狗屎。我说除非你死了,你的记忆才能变成一个确定的数,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老陈怔了一下,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那种自傲的神情,说:“老刘我低估你了,不过这并不算一个悖谬,因为我们掌握了无需死亡便能停止记忆运转的技术。想想道家的入定,想想印度瑜伽的冥想术,抑制大脑皮层特定区域活动的技术已经存在了上千年。我们只不过用科学的方式让它更容易实现而已。”
  “我们?”
  “是的,我们。”

  老陈转身在电脑上敲了几下,出来一个十分简洁的白色页面,上面有几个数列,中间空着几格。他快速地敲进了几个数字,页面忽然一暗,跳转到一个纯黑的页面。
  黑暗之中似乎有一些光点浮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它们的排布似乎是规律的,但又似乎时时变动不定,慢慢地,那些光点连成了线,在黑色的背景上做着各式 各样的运动,两根线段偶然相交,便围绕着交点旋转起来,刷出了面,面掳获了某根飘入其范围的直线,便将其作为轴线旋转起来,又形成了体。霎时间,各种颜色的点线面体如同一堆被狂风刮起的垃圾,乱舞不止,相互之间演化出无穷无尽的组合形式。

  老陈转身在电脑上敲了几下,出来一个十分简洁的白色页面,上面有几个数列,中间空着几格。他快速地敲进了几个数字,页面忽然一暗,跳转到一个纯黑的页面。
  老陈转身在电脑上敲了几下,出来一个十分简洁的白色页面,上面有几个数列,中间空着几格。他快速地敲进了几个数字,页面忽然一暗,跳转到一个纯黑的页面。

  黑暗之中似乎有一些光点浮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它们的排布似乎是规律的,但又似乎时时变动不定,慢慢地,那些光点连成了线,在黑色的背景上做着各式 各样的运动,两根线段偶然相交,便围绕着交点旋转起来,刷出了面,面掳获了某根飘入其范围的直线,便将其作为轴线旋转起来,又形成了体。霎时间,各种颜色的点线面体如同一堆被狂风刮起的垃圾,乱舞不止,相互之间演化出无穷无尽的组合形式。

  我感到一阵眩晕,把电脑一推。谁知那画面竟像受到感应般,猛地拉开了焦距,成为一幅环环嵌套的佛教那种纹样,对,曼陀罗,大大小小的曼陀罗轮旋转个没完没了。一时间我竟有呕吐的冲动,赶紧把视线移开。
  “你干吗给我看这玩意儿。”
  “你应该感到荣幸,凭你那点数学知识,根本进不到这个隐藏页面。你以为那些动画都是随机的吗,它正在向你演示整个人类数学知识的发展史,稍微具备一些高等数学知识的人,都能从中看出许多著名的定理和猜想。加入组织是有门槛的。”
  “噢,真是对不起您了,我只是觉得想吐。”

  对于我的侮辱,老陈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只是严肃地点点头,说第一次都会有这种感觉,你很快会对数字产生敏感性,先是时间,然后是空间,有些特别有潜力的人还对随机数字规律敏感,可以去买福利彩票。
  “您真是伟大。”我揶揄了一句。
  老陈的神色一下肃穆起来,笑容消失了,他望着我,充满神圣感地说:“我是组织里第一批递归的人。”
  那表情仿佛在说,我是尤里加加林,我是阿姆斯特朗,我是杨立伟。
  “莫非……你们想把全人类都那什么……递归了?”我忍住笑,说出这句蹩脚的台词。
  老陈竟然深深地点了点头,脸上一片悲哀。
  “老刘,你还没感觉到吗?这个世界早就走上了一条递归之路,也是不归之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数字决定了一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你说得没错,GDP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实力,数学模型描绘着金融市场的涨落,银行存款捍卫着人仅有的尊严。一个17岁的小女孩可以为了一个八千块的LV皮包,跟一个年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老男人上床;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干部,可以为了三块钱停车费将六十岁的老人撞倒在地再来回碾轧……不,举出这些极端的例子 并不证明我的愤怒,也不带着任何道德批判的意味,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当然,你也是,现实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这只是一种选择,跟其他选择并无二 致。当做出这种选择的人数达到一定数量级时,它便成为一股潮流,一种趋势,一个方向。但可惜的是……”
  “可惜什么?”
  “这种递归太感官、太物欲了,远远到达不了纯粹的数的境地,反而滋生出更多现世的纠葛,因此,组织诞生了,我们要拨、乱、反、正。”
  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蹦出,听来却完全不是滋味。
  我沉默了片刻,说:“那你的老娘,你的姐姐一家人怎么办,没了你,他们全都活不下去的。”
  老陈也沉默了片刻,说:“谢谢你老刘,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全都安排好了。”
  “好吧,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起身准备要走,可总觉得少说了一句什么话。
  “你不会成功的。”我说。
  “你会看见的。”
  “难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看不出来,你们递归的只是你们的意识,可还有身体呢,即使成功了,最多也就变成个大脑一片空白的痴呆而已。”
  他看着我,眼带犹豫。
  “老刘,我真的低估你了,其实刚才我说的只是一个纲领性的宣言,许多技术细节没有完全展开细讲,但既然你问到这一步,我也就不能不解释清楚了。我跟你借了什么东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扯,李甫文按停了刘东的记录,他需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根据银行记录,在陈死之后,的确有人将他银行账户上所有的钱转走了,但那是一个保密级别很高的账户,不太可能是刘东的,而且根据转帐记录,对方提供了所需的一切证明,包括陈亲手签署的协议,在法律程序上毫无漏洞。
  刘东因为没借到钱而杀人,这个可能性也不大。没人会傻到在犯罪现场留下那么多的指纹和证物。何况还是自己的邻居。但是刘东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总让李甫文觉得有哪儿不对劲,是那段网站的描述,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可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李佳的记录只剩下一小段了,李甫文决定把它看完,尽管他并不指望能从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他就是想看。
  那个女人,那种表情,那淡淡的口吻。

  李佳——15:20——20071123

  ……是的,我没有问那笔钱的用处,我猜想也许和他的实验有关。最后一次见到陈,是半个月前,他说把那三十万还给我,我们约好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那天正好是寒流南下,整个城市都雨雪霏霏的。他把信用卡还给我,我接过来也没有说什么,相对无言坐了很久。窗外天色惨淡,我心里隐隐地作痛,却又说不上原因来,问他:“以后下雪天还能这样陪我坐么?”
  他只是说:“不用担心我,很快,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在咖啡馆前道别,他第一次主动拥抱了我。随后我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忽然他回身喊住我,在黄昏的人流里遥遥对我打着手势。
  先是用拇指和小指,翘成一个听筒状,然后是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拼成一个四边形。我明白了,第一个手势是说如果有事就给他打电话,第二个是说去银行查查帐户上的钱。 我突然意识到他把自己所有的爱都浓缩成了手势,我们彼此懂得,我们全身都布满默契的开关,语言已经沦为装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无序的,混沌的,不讲道理的,让他厌倦也让他害怕。除了我。
  然而没有用,我的力量太小,我留不住他。
  后来,我收到了他寄给我的信,很简短的信,那信的寄出日期,是在他死之后第三天。是的我没记错,是死后三天。
  那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点消息……

  女人说到这里低下头去,久久地沉默着,接着,开始抽泣,肩膀耸动,可以看出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李甫文叹了口气,把视频关掉,又把尸体的照片调了出来,放大成局部特写。
  尽管尸体是侧卧于地板上,但臀部和大腿背面的肌肉却被压成扁平状,并有交叉状的压痕,经过对照,这些压痕与死者身边的座椅椅垫纹路相吻合,可以判断是由于死者在座椅上死去,肌肉松弛而形成压痕,但由于失血过多,导致重心失衡而跌落到地板上,并没有外界移动尸体的痕迹。
  莫非真的是自杀?李甫文摇摇头。
  一般自刎式的自杀者在死去时会发生尸体痉挛,在这种情况下全身肌肉立即发生缺血性强直收缩,关节不能屈曲,因而不发生肌肉松弛,也无法形成扁平状压痕。何况,他实在无法相信会有人采用这种方式进行自杀,尽管他见过无数种死法,可这次,在他三十年的刑警生涯里,还是头一回见。

  刘东——10:33——20071121

  ……千真万确,老陈把老板的女儿拒绝了。
  这等好事,要换成是我,他妈的抛妻弃子都得上,这何止少奋斗几十年,简直一辈子都妥了。可就是老陈这根木疙瘩光棍,他妈的居然不领情。
  两位同志别怪我话糙,我四张出头的人了,抛妻弃子来到这儿,八年了,平均一百五十三天才能见到老婆孩子一回,我图个啥,还不是为了存点钱,买个房,把他们从农村接过来,能过上点城里的好日子。老陈有才,这谁都看得出来,他不用这捞钱,我们可以说他境界高,也可以说是聪明得过头,糊涂了,这人什么都好,但一不识时务就招人嫌了,甚至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
  这事我也是后来听小秘书说的,说老板把老陈抓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通,差点就动手了,说要不是董事会不让我炒你,我早就把你他妈的一脚踹出去了,你现 在有用我留你,但你记住,你永远是一条不识抬举的白眼狼,不,你只配当一条狗,你让我女儿受的委屈,我迟早要加倍还给你。
  据说,老陈从办公室出来时脸色白得像灰,平日那种温温的笑不见了,有种冷得像刀子的光从他眼睛里射出来,让人看着毛骨悚然。
  老板为什么不炒他?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很多商业机密在几年内都事关重大,如果泄露给竞争对手,公司分分钟垮成一堆豆腐渣。
  他为什么不主动辞职?老陈绝对是那种死扛到底的臭知识分子,不服输,好面子,我想他当时已经作好辞职的准备了,要不是家里突然出了档子事儿。
  老陈从没说起过他家里的情况,除了那一次,几个哥们给他灌了些红的白的,灌到吐之后,才趁着酒劲倒了几句。他有个老母亲,查出患上尿毒症,每个月要做两次血液透析,有个下岗的姐姐在照顾,这三五号人的生活费医药费都靠他每月寄钱贴补,他不能随便就丢了工作,那可是血亲的性命,何况他还签了长期保密合同,提前 解除合约可是要赔一大笔钱的。
  也就那唯一的一次,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那么一丝人情味儿,可这味儿却又苦又涩。
  如果他娶了老板的女儿,钱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从他的一些言语间,可以看出,他对那个女孩也并不是一点好感都没有。但是,老陈有他自己的考虑,这种考虑已经超乎我们的想象范围之外,这也是之后我才意识到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是老板的女儿,我也会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了。……

  李甫文在小红点前停下了,如果是十年前,他可以拍着 胸膛说,这个女人绝对不可能杀人,可现在,他不敢了。他接过一个案子,妻子把丈夫剁碎了搁冰箱里,每天拿出一点来做菜吃,直到她被执行死刑那天,还坚称自己只是杀死了一头家养的猪。医生说这叫妄想型精神分裂症,近年来发病率有逐年上升的趋势。
  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为了学习这套新的信息系统,他花了足足半个月参加培训,那些毛头小伙子还指手画脚的,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小敏,她妈还在世的时候,那是一个多乖巧的小妞啊,可如今,整天对着电脑,看些不知所谓的东西,连句话都不跟他说。他不知道到底电视和电脑都教给孩子些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她说的话,做的事情,自己完全理解不了。记忆中那个天真温顺的小敏和现实中这个叛逆漠然的小敏,就像是一个物体在两个平面上投下的影子,相似而又各异。
  或许记忆总是不可靠的吧,他点下了小红点。

  刘东——10:33——20071121

  ……千真万确,老陈把老板的女儿拒绝了。
  这等好事,要换成是我,他妈的抛妻弃子都得上,这何止少奋斗几十年,简直一辈子都妥了。可就是老陈这根木疙瘩光棍,他妈的居然不领情。
  两位同志别怪我话糙,我四张出头的人了,抛妻弃子来到这儿,八年了,平均一百五十三天才能见到老婆孩子一回,我图个啥,还不是为了存点钱,买个房,把他们从农村接过来,能过上点城里的好日子。老陈有才,这谁都看得出来,他不用这捞钱,我们可以说他境界高,也可以说是聪明得过头,糊涂了,这人什么都好,但一不识时务就招人嫌了,甚至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
  这事我也是后来听小秘书说的,说老板把老陈抓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通,差点就动手了,说要不是董事会不让我炒你,我早就把你他妈的一脚踹出去了,你现 在有用我留你,但你记住,你永远是一条不识抬举的白眼狼,不,你只配当一条狗,你让我女儿受的委屈,我迟早要加倍还给你。
  据说,老陈从办公室出来时脸色白得像灰,平日那种温温的笑不见了,有种冷得像刀子的光从他眼睛里射出来,让人看着毛骨悚然。
  老板为什么不炒他?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很多商业机密在几年内都事关重大,如果泄露给竞争对手,公司分分钟垮成一堆豆腐渣。
  他为什么不主动辞职?老陈绝对是那种死扛到底的臭知识分子,不服输,好面子,我想他当时已经作好辞职的准备了,要不是家里突然出了档子事儿。
  老陈从没说起过他家里的情况,除了那一次,几个哥们给他灌了些红的白的,灌到吐之后,才趁着酒劲倒了几句。他有个老母亲,查出患上尿毒症,每个月要做两次血液透析,有个下gang的姐姐在照顾,这三五号人的生活费医药费都靠他每月寄钱贴补,他不能随便就丢了工作,那可是血亲的性命,何况他还签了长期保密合同,提前 解除合约可是要赔一大笔钱的。
  也就那唯一的一次,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那么一丝人情味儿,可这味儿却又苦又涩。
  如果他娶了老板的女儿,钱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从他的一些言语间,可以看出,他对那个女孩也并不是一点好感都没有。但是,老陈有他自己的考虑,这种考虑已经超乎我们的想象范围之外,这也是之后我才意识到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是老板的女儿,我也会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了。……

  李甫文在小红点前停下了,如果是十年前,他可以拍着 胸膛说,这个女人绝对不可能杀人,可现在,他不敢了。他接过一个案子,妻子把丈夫剁碎了搁冰箱里,每天拿出一点来做菜吃,直到她被执行死刑那天,还坚称自己只是杀死了一头家养的猪。医生说这叫妄想型精神分裂症,近年来发病率有逐年上升的趋势。
  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为了学习这套新的信息系统,他花了足足半个月参加培训,那些毛头小伙子还指手画脚的,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小敏,她妈还在世的时候,那是一个多乖巧的小妞啊,可如今,整天对着电脑,看些不知所谓的东西,连句话都不跟他说。他不知道到底电视和电脑都教给孩子些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她说的话,做的事情,自己完全理解不了。记忆中那个天真温顺的小敏和现实中这个叛逆漠然的小敏,就像是一个物体在两个平面上投下的影子,相似而又各异。
  或许记忆总是不可靠的吧,他点下了小红点。

  刘东——11:27——20071121

  ……没错,我是跟他借过几次钱,我喜欢打牌,有时手头紧点,就问老陈借点钱周转一下。后来有一次问他借得多了点儿,是因为那阵子我听说他炒股赚了不少钱,可这小子愣没借我,这事我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他家还有病人嘛。
  没错,我是刚买了120平米的房子,正打算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什么?老陈死后银行账户上的存款全被转走了?等等,难道您是怀疑我这钱从老陈那儿得来的?您误会了,我这钱是买福利彩票中 的,二等奖,扣税后还剩个几十万,再添上这些年的积蓄,勉强才凑够的。
  你们该不会是怀疑我吧……我跟他无怨无仇的,一起同事这么久了,连脖子都没红过一回。
  为了钱?不不不,警察同志,您完完全全错了,我刘某人虽然穷,可咱的钱来得正派,偷鸡摸狗从来不干,更不用说这种掉脑袋的事了。您听我接着往下说。
  我压根儿就不信老陈的那套鬼话,什么把人的记忆用函数形式来表示,再通过递归变成一个数,纯粹是狗屎。我说除非你死了,你的记忆才能变成一个确定的数,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老陈怔了一下,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那种自傲的神情,说:“老刘我低估你了,不过这并不算一个悖谬,因为我们掌握了无需死亡便能停止记忆运转的技术。想想道家的入定,想想印度瑜伽的冥想术,抑制大脑皮层特定区域活动的技术已经存在了上千年。我们只不过用科学的方式让它更容易实现而已。”
  “我们?”
  “是的,我们。”
  老陈转身在电脑上敲了几下,出来一个十分简洁的白色页面,上面有几个数列,中间空着几格。他快速地敲进了几个数字,页面忽然一暗,跳转到一个纯黑的页面。
  黑暗之中似乎有一些光点浮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它们的排布似乎是规律的,但又似乎时时变动不定,慢慢地,那些光点连成了线,在黑色的背景上做着各式 各样的运动,两根线段偶然相交,便围绕着交点旋转起来,刷出了面,面掳获了某根飘入其范围的直线,便将其作为轴线旋转起来,又形成了体。霎时间,各种颜色的点线面体如同一堆被狂风刮起的垃圾,乱舞不止,相互之间演化出无穷无尽的组合形式。
  我感到一阵眩晕,把电脑一推。谁知那画面竟像受到感应般,猛地拉开了焦距,成为一幅环环嵌套的西藏佛教那种纹样,对,曼陀罗,大大小小的曼陀罗轮旋转个没完没了。一时间我竟有呕吐的冲动,赶紧把视线移开。
  “你干吗给我看这玩意儿。”
  “你应该感到荣幸,凭你那点数学知识,根本进不到这个隐藏页面。你以为那些动画都是随机的吗,它正在向你演示整个人类数学知识的发展史,稍微具备一些高等数学知识的人,都能从中看出许多著名的定理和猜想。加入组织是有门槛的。”
  “噢,真是对不起您了,我只是觉得想吐。”
  对于我的侮辱,老陈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只是严肃地点点头,说第一次都会有这种感觉,你很快会对数字产生敏感性,先是时间,然后是空间,有些特别有潜力的人还对随机数字规律敏感,可以去买福利彩票。
  “您真是伟大。”我揶揄了一句。
  老陈的神色一下肃穆起来,笑容消失了,他望着我,充满神圣感地说:“我是组织里第一批递归的人。”
  那表情仿佛在说,我是尤里加加林,我是阿姆斯特朗,我是杨立伟。
  “莫非……你们想把全人类都那什么……递归了?”我忍住笑,说出这句蹩脚的台词。
  老陈竟然深深地点了点头,脸上一片悲哀。
  “老刘,你还没感觉到吗?这个世界早就走上了一条递归之路,也是不归之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数字决定了一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你说得没错,GDP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实力,数学模型描绘着金融市场的涨落,银行存款捍卫着人仅有的尊严。一个17岁的小女孩可以为了一个八千块的LV皮包,跟一个年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老男人上床;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干部,可以为了三块钱停车费将六十岁的老人撞倒在地再来回碾轧……不,举出这些极端的例子 并不证明我的愤怒,也不带着任何道德批判的意味,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当然,你也是,现实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这只是一种选择,跟其他选择并无二 致。当做出这种选择的人数达到一定数量级时,它便成为一股潮流,一种趋势,一个方向。但可惜的是……”
  “可惜什么?”
  “这种递归太感官、太物欲了,远远到达不了纯粹的数的境地,反而滋生出更多现世的纠葛,因此,组织诞生了,我们要拨、乱、反、正。”
  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蹦出,听来却完全不是滋味。
  我沉默了片刻,说:“那你的老娘,你的姐姐一家人怎么办,没了你,他们全都活不下去的。”
  老陈也沉默了片刻,说:“谢谢你老刘,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全都安排好了。”
  “好吧,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起身准备要走,可总觉得少说了一句什么话。
  “你不会成功的。”我说。
  “你会看见的。”
  “难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看不出来,你们递归的只是你们的意识,可还有身体呢,即使成功了,最多也就变成个大脑一片空白的痴呆而已。”
  他看着我,眼带犹豫。
  “老刘,我真的低估你了,其实刚才我说的只是一个纲领性的宣言,许多技术细节没有完全展开细讲,但既然你问到这一步,我也就不能不解释清楚了。我跟你借了什么东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扯,李甫文按停了刘东的记录,他需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根据银行记录,在陈死之后,的确有人将他银行账户上所有的钱转走了,但那是一个保密级别很高的账户,不太可能是刘东的,而且根据转帐记录,对方提供了所需的一切证明,包括陈亲手签署的协议,在法律程序上毫无漏洞。
  刘东因为没借到钱而杀人,这个可能性也不大。没人会傻到在犯罪现场留下那么多的指纹和证物。何况还是自己的邻居。但是刘东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总让李甫文觉得有哪儿不对劲,是那段网站的描述,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可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李佳的记录只剩下一小段了,李甫文决定把它看完,尽管他并不指望能从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他就是想看。
  那个女人,那种表情,那淡淡的口吻。

  你们真是无条件地支持啊,我这都还没发完呢,就加精了……这人写的东西宗教色彩太重了,导致好多地方要改了才能发百度,麻烦死了,就像和百度玩猜谜似的

  李佳——15:20——20071123

  ……是的,我没有问那笔钱的用处,我猜想也许和他的实验有关。最后一次见到陈,是半个月前,他说把那三十万还给我,我们约好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那天正好是寒流南下,整个城市都雨雪霏霏的。他把信用卡还给我,我接过来也没有说什么,相对无言坐了很久。窗外天色惨淡,我心里隐隐地作痛,却又说不上原因来,问他:“以后下雪天还能这样陪我坐么?”
  他只是说:“不用担心我,很快,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在咖啡馆前道别,他第一次主动拥抱了我。随后我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忽然他回身喊住我,在黄昏的人流里遥遥对我打着手势。
  先是用拇指和小指,翘成一个听筒状,然后是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拼成一个四边形。我明白了,第一个手势是说如果有事就给他打电话,第二个是说去银行查查帐户上的钱。 我突然意识到他把自己所有的爱都浓缩成了手势,我们彼此懂得,我们全身都布满默契的开关,语言已经沦为装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无序的,混沌的,不讲道理的,让他厌倦也让他害怕。除了我。
  然而没有用,我的力量太小,我留不住他。
  后来,我收到了他寄给我的信,很简短的信,那信的寄出日期,是在他死之后第三天。是的我没记错,是死后三天。
  那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点消息……

  女人说到这里低下头去,久久地沉默着,接着,开始抽泣,肩膀耸动,可以看出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李甫文叹了口气,把视频关掉,又把尸体的照片调了出来,放大成局部特写。
  尽管尸体是侧卧于地板上,但臀部和大腿背面的肌肉却被压成扁平状,并有交叉状的压痕,经过对照,这些压痕与死者身边的座椅椅垫纹路相吻合,可以判断是由于死者在座椅上死去,肌肉松弛而形成压痕,但由于失血过多,导致重心失衡而跌落到地板上,并没有外界移动尸体的痕迹。
  莫非真的是自杀?李甫文摇摇头。
  一般自刎式的自杀者在死去时会发生尸体痉挛,在这种情况下全身肌肉立即发生缺血性强直收缩,关节不能屈曲,因而不发生肌肉松弛,也无法形成扁平状压痕。何况,他实在无法相信会有人采用这种方式进行自杀,尽管他见过无数种死法,可这次,在他三十年的刑警生涯里,还是头一回见。

  刘东——11:41——20071121

  ……老陈打开那个粉红色的圆型针线盒,从里面抽出4根细长的缝衣针,他说,你看着。
  他用右手捏起其中的一根,在左臂上找了一会,似乎选定了某个穴位般,把那针缓缓地扎进去,红色的血珠立即冒了出来。针大概进入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他停住了,任凭那根针在他的手臂上那么直直地立着,又拿起了第二根针。
  “你他妈的真的疯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举动,不知该怎么办好。
  他已经拿起了第三根针,这可不是针灸的银针,这是又硬又粗还不带消毒的缝衣针。
  老陈的表情颇为复杂,既兴奋,又有点疼痛的扭曲,额头的青筋鼓着,带着眼角一下下地跳动着,像是面部肌肉痉挛的症状。
  四根明晃晃的钢针,在他的左臂皮肤上立着,形成一个四边形的四个顶点,鲜红的血从这四个点里冒出来,胡乱流着,滴落到地上。他拿起一支墨水笔,把那四个顶点连了起来,又把中间的那块皮肤标上一个号码,LA0001。

  “瞧,我把身体也编上号了。”他举着流血的胳膊,得意洋洋地说。
  那鲜红的颜色刺着我的眼睛,一股强烈的恶心从我胃部开始翻滚着,搅动着往上涌,我扶住墙,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把头低下不去看那摊血。
  我不知道后来怎么回的屋,我只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陈。他第二天没去上班,也没请假,接下来两天也都没去。之后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发现门下边塞 进来一个信封,上面贴着张小纸条,是老陈留的,他拜托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在三天之后把信寄出去,末了还有一句话,“我走了,保重”。

  好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我说完了,可以放我走了吧同志。
  什么!您说在屋里找到我的指纹?对,对,我不是告诉过你嘛,那天他问我借针线盒,我去过他屋里,应该是那时候留下的。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是第一嫌疑人?所有的证据都对我不利……死刑?不,等等,两位,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从小到大,我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杀只鸡我都手软,对了,我晕血,您记得吗,我打小晕血,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干出那样的事儿呢?

  这是老陈尸体的照片?操ta妈的……他真的这么狠,那些眼儿……都是针扎的?缝衣针……我借给他的,这都臭了几天……没有,我一点也没有闻到……操ta妈的,老陈真这么干了,他真的彻头彻尾的疯了……
  什么?从尸jian结果来看,他不可能是自杀的?
  只有一种可能……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小子说的全都是真的,递归,对,他被递归了,可是出了点什么问题,递归失败了……他没把自己递归了,反倒把自己弄死了,所以这倒霉事儿就栽到我头上了。

  屏幕上的那个胖男人脸色苍白,双唇抖动,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着,完全丧失了原先的自在,他的衬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沁湿,皱皱地贴在胸前。李甫文笑了笑,关掉了文件,又点了一棵烟,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尸体那放大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一张年轻的,毫无血色的脸,表情宁静平和,如陷入沉睡般安详。
  ……死亡时间应为2007年11月21日上午11时43分(正负5分钟)……
  他的预感是对的,这个案子比原先预计的要复杂得多,这个句号不好画。
  这张脸,并不姓陈,他属于第二个人。刘东的罪名无法成立,他所期待的尸体已经出现了,完全相同的死法,而刘东没有作案时间,当时他正在受审。
  李甫文的烟烧着,却没有放在嘴边,他努力思索着这陌生的一切,递归,数学,组织,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只是一个连环杀手的恶作剧,或者疯子们的聚会。可他不能这么想,他必须借助缜密的逻辑和科学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假设或者判断。
  他突然想起了李佳最后提到的那封信,他找了出来。

  ……人是记忆的容器,记忆赋予人存在的意义,记忆是粘合人与外部世界的介质。失去了记忆,人就像一个空荡荡的杯子,它仅仅是存在,而不具备意义。

  李甫文琢磨着字里行间的意思,手里的电话响了。是局长。

  ……记忆从人降生之日起产生,每日更新,但每日更新的基础,必是前一天旧有的记忆,否则,新的记忆便没有意义。尽管会有失忆和遗忘,但记忆的机制始终存在,只不过被暂时掩藏起来,或以扭曲的形式呈现。记忆的连续统一体一直存在,直到生命完结之日。

  “王局你好……什么?我的辞职报告您同意了?已经批了?下周就可以离职?那手头这案子怎么办?交给年轻人……积累经验……锻炼队伍……行行行,好的没问题王局,一切按您说的办……”

  ……记忆所包含的一切,便是人与世界之间互相渗透的历史过程,它由人、物、地点、时间、动作、情感等基础元素构成,每一段确定了起止点的记忆,都可以被化约为由基础元素组成的表达式。

  李甫文拧着眉头,世道真是变了,一切都变得那么微妙而暧昧,让人琢磨不透。他想起了刘东所说的那个网站,他终于记起来在哪里见到过了。

  ……万物皆数,一切的基础元素都可以用数来表示。
  因此,一切的记忆都可以用数的表达式,也就是某种函数形式来表示。

  在他女儿小敏的电脑上。

  ……通过递归,人最终回归为数。
  递归的人将永在。因为数是永在的。即使宇宙毁灭,数也不会消失。
  请加入我们的行列……

《递归之人》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