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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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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通道》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正文 地下通道

  6月15日早晨,盖伊·伯克哈特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他平生做梦从没有这次这么真实。狂暴的恶潮,肆虐的热浪猛然将他掀下床来;那尖厉异常、震耳欲聋的金属爆炸声,依旧在他耳畔鸣响。
  他喘息未定,忐忑不安地坐在那儿。室内悄然无声,灿烂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他目瞪口呆,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
  他嗓音嘶哑地叫道:“玛丽!”
  他的妻子不在他旁边那张床上,铺盖乱糟糟地堆在那儿,好像她刚刚走开。恶梦难忘,拂之不去,他本能地在地板上搜寻起来:他要看看梦中爆炸是否也把她掀翻在地。
  但她没有在那儿。“当然了,”伯克哈特自言自语道,“她是不会给掀下来的。”环顾四周,梳妆台和矮脚小椅还是旧日模样,窗子也不见炸开的痕迹,墙壁完好无损。看来仅仅是一场梦。
  “盖伊,”他妻子在楼梯口问他,“盖伊,亲爱的,你没事吧?”
  他有气无力地应道:“是的。”
  稍稍停了片刻,他妻子又半信半疑地问:“早餐好了。你敢肯定你没事?我觉得我听见你在尖叫。”
  伯克哈特语气肯定些说:“我做了个恶梦,亲爱的,没事了。”
  淋浴时,他一边用力打开他喜爱的科隆香水瓶,一边自我安慰这不过是恶梦一场罢了。而做恶梦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梦到爆炸尤其平平常常。何况在过去的30年里,氢弹令人惶惶不可终日,如何会梦不到爆炸?
  意外的是玛丽也做了这样的梦,因为他一开口跟她讲梦中的情景,她便打断了他的话:“啊,天哪,我做了同样的梦!对,几乎完全相同。我实际上并没有听见什么。我梦见什么东西将我震醒,接着就是猛然砰的一声,然后有东西击中了我的头部。整个情况就是这样的。你梦中是不是也是如此?”
  伯克哈特咳嗽了一下。“噢,不。”他说。玛丽可不是勇如男人、猛似虎豹的那种妇女,没有必要将梦中细节详详尽尽地讲给她听,搞得像真的一样;没有必要去提炸成碎片的肋骨,从他嗓子眼冒出的盐味泡沫;更没有必要痛苦地承认这就意味着人生尽头。他说:“商业区说不定真的发生了爆炸。可能是我们听到了爆炸,爆炸使我们产生了梦幻。”
  玛丽凑上前来,茫然地拍拍他的手。“或许是吧,”她并不反驳,“快8点半了,亲爱的,你能快点儿吗?你不想迟到吧?”
  他匆匆吞下食物,吻了吻她,然后冲了出去——与其说是为了赶时间,不如说是为了弄清楚他的猜测是否准确。
  但泰勒顿商业区看起来还像平常一样。一进公共汽车,伯克哈特便仔细地眺望窗外,想寻觅爆炸的迹象,但毫无收获。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泰勒顿变得更好看了。空气清新宜人,晴空朗朗无云,楼房洁净悦目。商业区仅有的摩天大楼雾气团团——他以为,那是将康特化学公司的主要工厂设置在市郊导致的结果,阶式蒸发器散出的烟气在石头建筑上留下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
  平日的乘客车上一个没有,所以伯克哈特无法向人询问爆炸的事。等到他在第五大道和莱赫大街的拐角下车,公共汽车沉闷的蒸气发动机哼哼卿卿开动后,他便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想像中的事。
  在办公楼休息厅雪茄柜台前,他停下了脚步,但是拉夫尔并没有在柜台里边。卖给他香烟的售货员是个陌生人。
  “斯特宾施先生去哪儿了?”伯克哈特问。
  那人彬彬有礼:“病了,先生,他明天来。今天来包马林牌的?”
  “契斯特菲尔德牌的。”伯克哈特更正他说。
  “好的,先生。”那人道。但是,他从柜台后烟架上拿出的却是一种不熟悉的绿黄盒子。
  “请您品尝一下,先生,”他建议,“这种烟含有止咳素。您没有注意过,平常的香烟有时候会使您闷气吗?”
  伯克哈特半信半疑:“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牌子。”
  “当然不会了,这是种新牌子。”伯克哈特犹豫了一下,那人又劝说道:“好吧,请允许我冒险请您品尝一下。如果您不喜欢,就把空盒子送回来,我会把款退还给您的。怎么样?”
  伯克哈特耸耸肩:“那对我会有什么损失呢?那就请你再给我来包契斯特菲尔德牌的,行吗?”
  等电梯时,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枝,点了起来,他觉得这个牌子的还不坏。不过,对经过任何形式化学处理的香烟的功效,他都是持怀疑态度的。他倒没有考虑对拉夫尔是否有利:如果那人不论对哪个顾客都要进行高压交易,烟摊生意将会一败涂地。
  随着悠扬徐缓的音乐声,电梯门打开了,伯克哈特随着其他两三个人走了进去。电梯门关闭后,他向他们点头致意。音乐声停止。天花板上的喇叭中传出经常播送的广告。
  不,不是通常的广告。伯克哈特觉察出来。那诱惑听众的广告他每日必听,长此以往却很难留下印象。但是,这次节目中的广告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仅仅牌子他闻所未闻,而且就是广告方式也迥然不同。
  随着铿锵有力、激昂高亢的音乐,传出的是他从未品尝过的低度酒广告。一种单独包装的块状糖广告,声音急速迅疾好似阵雨落下,听起来又好像两个年约十岁的男孩在喋喋对话,然后是一个男低音权威一般在发号施令:“赶快去,买一块可口的巧克力糖,将你的坦吉巧克力糖一下吃尽。那才叫巧克力糖!”一位女性的声音犹如低声呜咽:“我多么渴望有一台费克尔牌电冰箱!有了费克尔牌电冰箱,要我干什么都行!”伯克哈特抵达了他那一层楼,随着最后一位走出电梯。这使他有点不安。广告中并没有熟悉的牌子,所以感觉不出有什么意义,同时也并不习惯。
  不过,庆幸的是,办公室还是平日模样——但只可惜巴斯先生不在。米特金小姐在接待处微徽一笑,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他家来了电话,就是这样的。他明天才来。”
  “可能他去工厂了,就在他家附近。”
  _她露出漠不关心的神情:“是吧。”
  伯克哈特忽然记起:“今天可是6月15号啊!每季税收回票要回来——他不是要签字吗?”
  米特金小姐耸耸肩,暗示那是伯克哈特的问题,不关她的事。她仍会修剪指甲。
  伯克哈特怒不可遏地回到办公桌前。他愤愤不平地想着,他并不是不能跟巴斯一样签字,但这毕竟是他的工作,仅仅如此而已。作为康特化学公司商业区办公室的经理,这是巴斯份内的工作。
  他一会儿想到要到巴斯家去叫他,或者到工厂去找他,但很快又将这个念头打消。他对工厂的人实际上是漠不关心的,并且觉得接触越少越好。有一次,他曾同巴斯一起去过工厂,但那次经历乱纷纷的,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讲令人恐惧。除了几个干活的人和技师外,工厂中空无一人——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活人——只有机器。
  在巴斯看来,每台机器都由一种计算机控制,而计算机以其功能的强弱重造人类的实际记忆和思想。这种想法是令人不快的。巴斯大笑起来,安慰他说机器可不会像弗兰肯斯坦①那样掘坟挖墓,移植人脑。这不过是将人的习惯模式从头脑移向真空试管罢了。这并不会对人有害,也不会将机器变成鬼怪。

  【①英国著名诗人雪莱之妻、玛丽·W·雪莱(1797~1851)1818年发表的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

  但,这同样使伯克哈特坐卧不安。
  他将巴斯、工厂,以及其他种种叫人烦恼的事情驱出脑海,开始处理税收回票。一直干到中午,他才核对完那些数字——要是巴斯处理此事,凭着他的记忆以及他掌握的总账目,只需用10分钟便可结束。想起来颇令伯克哈特恼火。
  他将账单在信封中封好,走到米特金小姐面前。“既然巴斯先生不在,我们最好轮换着吃午餐,”他说道,“你先去吧。”
  “谢谢。”米特金小姐懒洋洋地从桌中抽屉里拿出小包,开始化妆。
  伯克哈特将信封递给她:“替我把它发了,好吗?噢——请等一下,我想我是否可以给巴斯先生打个电话问个明白。她妻子讲过没有,他能不能接电话?”
  “没说,”米特金小姐用唇膏仔仔细细涂抹着嘴唇,“不过,并不是他妻子讲的,是他女儿打来电话告诉的信儿。”
  “那个女孩?”伯克哈特皱皱眉,“我以为她已去上学了。”
  伯克哈特重新回到办公室,不耐烦地瞟了一眼放在桌上已封好的那个邮件。他不喜欢梦魇,梦魇毁了白天生活。他还不如像巴斯那样待在床上。
  在回家路上,碰到一件可笑的事情。在他通常搭乘公共汽车等车的角落出现了骚乱——有人在喊叫着什么地方有人处于冬眠状态——所以他又多走了一个街区。伯克哈特看到汽车开来,然后又疾驶而去。这时,有人在后面叫他。他回头一瞧:一个个子矮小,面带痛苦表情的人急速走到他面前。
  伯克哈特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认出他。这是一位泛泛之交,名叫斯迈逊。伯克哈特这时才注意到,汽车搭不上了,所以很不高兴。
  他打招呼:“哈罗。”
  斯迈逊流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伯克哈特?”他试探性地询问着,态度热切但又有点奇怪。接着他便凝视着伯克哈特的面孔,一语不发地站在那儿,先是急切而又热烈,然后似乎抱着一丝淡淡的希望,最后渐渐化成一种悔悟的表情。伯克哈特以为,他是在寻找或等待着什么。但究竟他所想为何,伯克哈特莫名其妙。
  伯克哈特只得咳了一声,再次打招呼:“哈罗,斯迈逊。”
  斯迈逊甚至没有听见招呼声,他只是发出一阵深深的叹息。
  “毫无办法。”他嘟哝着,倒像是对自个儿讲话。他对帕克哈特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径直扬长而去。
  伯克哈特看着他,一直到他的身影在人群中逐渐消失。他觉得,今天有点怪了,真叫人厌烦。一切都不太对头。
  搭乘另一班公共汽车回家时,他陷入了沉思。这并不是什么可怕或者灾难性的事情,这是某种他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你要生活,就要跟别人一样,要形成一系列的印象和反应。你能预料事物。若打开便箱,你就知道剃刀是放在第二格里;若锁上前门,你便明白要另外再轻按一下才会把它锁牢。
  生活中使人熟悉的,并不是那些准确圆满的事情,而是那些稍稍产生差错的事情——突出的小弹簧锁、楼梯上方的电灯开关需要再推一下,因为弹簧老化变松;脚下地毯无一例外的滑。
  出问题的并不是伯克哈特的生活程序,出问题的是有问题的事情。比如说,巴斯没有上班,而他平时是一贯来的。
  整个晚饭期间,伯克哈特一再思考这件事。尽管他的妻子整个晚上都试图通过让他同邻居们打桥牌使他产生兴趣,他仍旧没有摆脱出来。邻居——安妮和法雷·顿纳曼,都是他喜欢的人,他与他们交往已久。不过,他们这天夜里也是奇奇怪怪,心不在焉。他只听到顿纳曼抱怨他无法得到服务良好的电话业务,再就是他妻子评论这些天来电视广告纷乱不堪,叫人恶心。
  伯克哈特持续的茫然状态没完没了,看样子简直要破纪录。忽然到了午夜时分,一种突发事件震动了他——他奇特地意识到了此事的发生——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迅速而又彻底地进入了梦乡。
  6月15日早晨,伯克哈特惊叫着醒来。
  他平生做梦再没有比这次这么真实的了。他依然可以听到爆炸声响,依然感受得到将他撞在墙上的冲击力。室内却平静无事,他却不可能直挺挺坐在床上,这似乎不正常。
  他妻子急匆匆走上楼来。“亲爱的!”她叫道,“怎么回事呀?”
  他哺哺而语:“没事,恶梦。”
  她把手放在胸口上,放松下来。接着,又气呼呼地说:“你真把我吓死了——”
  外边的一种嘈杂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这是一种强劲的报警声和丁当的号角之声,声音宏大,叫人害怕。
  伯克哈特夫妇相互凝视了片刻,然后恐惧地奔向窗口。
  街上并不是隆隆行驶的消防车,而是一辆密封的运货小卡车在缓缓蠕动。闪闪发光的喇叭高高安在它的车顶,警笛刺耳的尖厉声响就从那里传出,愈响愈烈,而且还混杂着负担沉重的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喇叭的鸣叫。这种音响是对消防车奔向四级火警区的绝妙模仿。
  伯克哈特惊诧中叫道:“玛丽,这是违法的!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他们在放失火的录音。他们为了什么?”
  “或许不过是开开玩笑。”他妻子解释。
  一开玩笑?清晨6点将四周邻居统统闹醒?”他摇摇头。一警察10分钟内便会来到,”他强调说,“等着瞧吧。”
  但是,警察并没有来——没有在10分钟内来,而且根本就没来。不管车内开玩笑的是何等人物,他们的恶作剧显然是得到了警方的许可。
  小卡车在街道中央立定,一声不吭沉默了几分钟。突然喇叭中爆出一声巨响,接着一个巨大的声音嚷道:费克尔电冰箱!
   费克尔电冰箱
   去买一台
   费克尔电冰箱!
   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
   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
  喇叭叫嚷个不停。街区里每个房子中的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叫嚣声不仅宏大高昂,而且简直要将人震聋。
  伯克哈特大声向他妻子叫起来,试图压过那噪声:“费克尔电冰箱是什么鬼东西?”
  “我猜是一种电冰箱,亲爱的。”她也毫无办法地尖声口叫。
  忽然,声音停止,卡车静立不动了。这情景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寂静的街区数分钟前竟然翻江倒海地叫嚷着一个冰箱的名宇。
  “疯狂的广告手段,”伯克哈特愤愤不平地说。他皱皱眉从窗口转过身来,“该穿衣服了。我猜该结束——”
  身后的狂叫吓了他一跳,叫声几乎是对他耳鼓猛击了一下。沙哑粗糙、嘲讽性的喧叫比号角声还要宏亮,冲击进来:“你有电冰箱吗?它坏了!如果不是费克尔冰箱,它必坏!如果是去年出的费克尔电冰箱,它必坏!只有今年出的费克尔电冰箱,才行!你知道谁拥有阿贾克斯·费克尔吗?费耶瑞斯拥有阿贾克斯·费克尔!你知道谁拥有三星级冷冻费克尔吗?考米斯拥有三星级冷冻费克尔!不管什么冰箱都必坏,只有新牌子的费克尔冰箱管用!”
  作广告的演讲者大声叫嚷好似怒火万丈,他毫无遮拦地吼着:“我警告你们!滚出来,马上去买一台费克尔电冰箱!快一点儿!快一点儿!快去买费克尔!快去买费克尔!快,快,快,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
  叫嚷声嘎巴一声停了。伯克哈特舔舔嘴唇。他刚开始跟妻子说:“或许我们应该去叫警察来——”喇叭忽然又响了起来。这使他摔不及防,有意使他摔不及防。喇叭尖叫着:“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便宜的冰箱毁坏你们的食物。你们会生病,会呕吐;你们会生病,会死掉。去买台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你们难道就没有看见,从你们买的冰箱里取出的肉是发臭腐烂的吗?去买台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你们就愿意吃腐烂发臭的食物吗?难道就不愿理智一点儿去买台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
  总算成了。伯克哈特手忙脚乱,好一阵子都按错了号码,最后总算拨到地方警察局。但得到的却是一个占线信号——显而易见有相同想法的不只他一个——而当他再次哆哆嗦嗦去拨电话时,外边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回首眺望窗外。卡车已无踪影。
  伯克哈特松开领带,向侍者又要了杯加冰饮料。他们不把水晶咖啡馆搞得这么热不好吗?新近才粉刷一新——红似火烧,黄得炫目——实在太糟了。但是,有人似乎产生了错觉,认为现在是1月,而不是6月;这里比外边温度要高10℃。
  他三口两口喝完饮料。他觉得,饮料味道有些独特,但并不算坏。正像侍者声称的那样,它当然会使人镇静的。他提醒自己,在回家路上要买一盒冰块,玛丽也许会爱饮用的,她总是对新东西有兴趣。
  一个女孩转过餐馆向他迎面走来,他尴尬地停下脚步。她是他所见到的泰勒顿最美的尤物:下颌高高的,金发碧眼,个儿苗条——啊,美尽收其中。无可置疑,她只穿件紧身衣服,线条突出。当她打招呼时,他感到自己好像已面红耳赤。
  “伯克哈特先生,”那声音好似远方传来的单调鼓声,“今天上午有幸见到你,我感到十分高兴。”
  他清了清嗓子:“别客气。请坐下好吗——小姐?”
  “阿普里尔·霍恩,”她哺哺低语,一面靠着他,而不是在他指的桌子那一边坐下来,“叫我阿普里尔,好吗?”
  她洒什么香水,伯克哈特一闻到就觉得脑子转不动了。他好像觉得,她使用香水不论怎样都是不合适的。他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侍者已端上来供两个人用的香鱼片。
  “喂!”他不满意。
  “请吧,伯克哈特先生,”她用肩膀撞了撞他的肩膀,面孔转向他,呼出的气热乎乎的,表情也那么温柔热切,“费克尔公司就是这样。随他们做什么吧——他们至少要那样干。”
  他感觉到,她的手正在他口袋里搜寻翻找。
  “我把账单装进你的口袋,”她心怀鬼胎低声说道,“为我付账,好吗?我是说,我极愿让你将钱付给侍者——我很尊重传统,我做事平日都这样。”
  她叫人动心地微笑起来,不过马上又变得像商人一样可鄙。“但你得拿钱才对,”她坚持说,“是啊,如果这样做,费克尔就会放过你的。他们那样骚扰你,不让你高枕无忧,你本可以去告发,把他们拥有的每一个子儿都挖出来。”
  就好像刚刚看见有人将一只兔子藏进高顶帽子一样,伯克哈特感觉有点晕眩。他解释道;“哦,实际上并不很糟。哦,阿普里尔,或许,有点儿吵,不过——”
  “啊,伯克哈特先生!”碧蓝的眼睛睁大了,变得那么妩媚,“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不过那么回事——哦,那是种神奇的冰箱,可以说凡是稍微懂行的是都会倾心相向的。中心办公室一发现发生的事件,就派代表到街区挨门挨户去道歉。你妻子告诉了我们,可以给你打电话的地方——你能允许我同你一起用午餐我很高兴。这样,我也可以表示道歉。伯克哈特先生,真的,那是种优质电冰箱。”
  “我不该跟你讲这个,不过——”她羞涩地垂下眼帘——“为了费克尔冰箱,我是什么都愿奉献的。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工作。”她抬起头来,神情显得那么动人,“我敢打赌,你一定认为我很傻,是不是?”
  伯克哈特哼了一声:“哦,我——”
  “啊,你不会不友好吧,”她摇摇头,“不,不要装假。你以为我很傻。不过,伯克哈特先生,你若对费克尔进一步了解的话,就不会这么想了,这确实是真的。让我给你看看这本小册子——”
  伯克哈特午餐回来整整晚了一个小时。这不仅由于那个女孩使他耽搁了,而且还因为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人。此人叫斯迈逊,与他只是一面之交。此人满腔热情地在大街上叫住他——但马上便又冷淡地丢下他走了,真是不可思议。
  但这还不算完。从伯克哈特开始在那儿工作以来,巴斯先生第一次没来上班——这使得伯克哈特手忙脚乱,为处理季节税收回票忙得不亦乐乎。
  更糟的是,他终于签字以分期付款形式预购了12升容量的费克尔电冰箱,非常标准,自动除霜,售价625美元,“优惠”折价10%——“由于今天早晨那桩令人恐惧的事件,伯克哈特先生。”她是这样讲的。
  而他拿不准如何向他妻子解释。
  他并没必要担心。因为刚进家门,他妻子便马上叫道:“我想,我们是否可以买台冰箱,亲爱的。有个人来过家里,为噪音那件事道歉,而且——哦,我们还谈了起来——”
  她也签了张分期付款预订单。
  今天真晦气,伯克哈特上床入睡时这样想着。但这一天的罪他还没受完呢。在楼梯上方,电灯开关中疲软的弹簧一点儿也启动不了。他心烦意乱地来回拉着,最后终于喀嚓一声将其中的小栓拉掉,电线短路,室内电灯一个也亮不了了。
  “混蛋!”盖伊。伯克哈特骂了一声。
  “保险丝?”他妻子睡意朦胧中不满地说,“早上再收拾它吧,亲爱的。”
  伯克哈特不同意:“你睡吧。我马上就弄好。”
  实际上,他对修理保险并不热心,他是太心焦无法入睡。他用螺丝刀拉下损坏的开关,磕磕绊绊走进黑洞洞的厨房,摸到了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爬进地下室楼梯。他挑好一个未用过的保险丝,把一个空箱子拉到保险箱旁站了上去,然后将旧保险丝换了下来。
  他向楼梯走去,马上又停下来。
  放破箱子的地板奇特地闪闪发光。他仔细一看,地板竟是金属!
  “狗娘养的!”盖伊·伯克哈特骂着。他摇起了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走上前去,用大拇指碰了碰一小块金属地板的边缘,不想手给划破了——边缘很锋利。
  地下室污痕斑斑的水泥地板原本不厚。现在他找到一把斧子,砸了十多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是金属。
  整个地下室变成了铜盒子,甚至连水泥砖墙也是假象,里边是金属包皮!
  他大惑不解,就去击打一个基柱。至少,这还是真正的木头。水泥窗户中的玻璃也是真正的玻璃。
  他吸吮一下流血的拇指,然后试了试水泥阶梯的底部。真木头。他拍了拍燃油发动机下的砖头,也是真砖。其他墙壁部分,还有地板——都是赝品。
  好像是什么人用一种金属骨架将房子支撑起来,然后煞费苦心地将真面目遮盖起来。最叫人吃惊的是占据地下室后半部分倒放的木船船身,这是伯克哈特数年前开办短期家庭作坊的剩余产品。从上边看,它似乎完全正常。但是,在里边该有横木、座位和锚柜的地方,现在却是一堆犬牙交错的钢丝,纷乱不堪,而且并未完全盘起来。
  “船是我造的啊!”伯克哈特忘了拇指疼痛,大叫出声。他倚在船身边上,头晕目眩,极力思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出于无法理解的原因,有人把他的木船,他的地下室,或许还有整座房子搞走,再换上明显是仿制的东西。
  “真是荒唐,”他对着空荡荡的地下室说。在明亮的灯光中,他举目四望,禁不住嚼咕着:“究竟是谁干的?为什么这样干?”
  伯克哈特沉思良久,他觉得自己的脑筋也值得审查一下。
  他再一次看了看船的下方,满心希望纠正他刚看到的印象错误,满心希望那是他的错觉。但是,那因乱糟糟的、没有盘完的钢丝依然存在。为了看得更清楚,他爬在地上,满腹疑虑又摸了摸粗糙的木头。完全不可能啊!
  他关了手电筒,开始慢慢向外爬。但他却爬不动,在他有意识蠕动双腿爬出的当儿,他感到一阵骤然袭来的疲惫急速流遍他全身。
  意识消失——不是那么轻松,而是好像被夺去一样,盖伊·伯克哈特接着酣然入睡。
  6月16日早晨,盖伊·伯克哈特蜷着身子,在地下室木船船身下醒来——等奔到楼上发现原来时间是6月15日。绊摆斑傲笆拔谤中国科幻肮
  他第一件需要干的事就是对船身、仿造的地下室地板、仿制的石头检查一番。它们仍像他记得的那样,全然叫人无法相信。
  厨房平平静静,一如往日。电动钟表的指针绕着外盘按时运动。上面显示是6点钟。他的妻子随时都会醒来。
  伯克哈特猛然将门打开,向远处街道眺望。晨报就放在门槛台阶上,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摆动着。他拿起一看,发现今天是6月15日。
  但这怎么可能呢。昨天才是6月15日呀。那个日子是税收回票日,不会忘的。
  他回到厅内,拿起电话。接通了天气预报站,他听到的是一个悦耳动人的声音:“——阴凉,有阵雨。气压30.04,呈上升趋势……美利坚合众国气象局6月15日预报,温暖,天晴,高压雹啊
  他挂了电话。真是6月15日?
  “啊!”伯克哈特叫着,事情真是奇怪。听到他妻子在按铃,就快步走上楼去。
  玛丽·伯克哈特正直挺挺坐在床上,目光中流露出恐惧和不可思议的神情,好像刚从梦露中惊醒。
  “啊!”她喘着粗气,看见丈夫进来便说:“亲爱的,我刚做了个可怕的梦!就好像发生了爆炸一”
  “又一次?”伯克哈特问道,“玛丽,有些事真怪!我知道昨天一整天有些事乱套了,而且——”
  他继续讲着,地下室变成了铜盒子,有人将他的船换成了仿制品。玛丽目瞪口呆,接着惊叹不已,然后平静下去,但仍有些不安。
  她问道:“亲爱的,你敢肯定?我上星期才打扫过那个旧箱子,没见有什么呀。”
  “绝对是!”盖伊·伯克哈特说,“我们弄坏了灯以后,我把它拉到墙边站上去换新的保险丝——”
  玛丽坐在那儿说:“盖伊,开关并没有坏。昨晚我自己还开过。”
  伯克哈特瞪着他妻子:“我肯定你没有!过来,看看吧!”
  他快步走出去,来到放箱子的地方,比比画画指着坏了的开关,昨夜他用螺丝刀卸下并且悬在那儿未动的那个……
  可情况并非如此,开关仍一如平日。伯克哈特无法相信,便拨了它一下,两个厅里的灯骤然亮了。
  脸色苍白,忧心仲仲的玛丽回到厨房开始准备早餐。伯克哈特站在那儿,久久望着开关。他的思维功能已逾越怀疑和震惊的限度,而且简直转不动了。
  在头脑麻木的情况下,他刮了胡子,穿好衣服,吃了早餐。玛丽没有打扰他:她满怀同情,深表理解。他一语不发去赶公共汽车时,她与他吻别。
  接待处的米特金小姐微笑着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她无精打采地说,“巴斯先生今天不来了。”
  伯克哈特想讲些什么,但控制住了自己。她也不会知道巴斯昨天没来,因为她在她日历上撕下的是6月14日的一页,以便为“新的”6月15日腾出地方。
  他踱回自己办公桌边,对早晨的邮件熟视无睹。邮件虽未打开,但他清楚工厂分配处信封中装有一张订购两万英尺新的音响带的订单,而法因贝克子公司的信则是一通抱怨。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将邮件打开,果然不出所料。
  到了午餐时间,为一种急切热情所驱使,伯克哈特让米特金先去用餐——昨天那个6月15日是他先去的。他那样竭力坚持,她茫茫然看了看他走了出去。但伯克哈特情绪依然如故。
  电话响了,伯克哈特心不在焉抓起来应道:“康特化学公司商业区办公室,我是伯克哈特。”
  对方说:“我是斯迈逊。”然后便一语不发。
  伯克哈特有所期待地等待着,但电话里依旧没音。他只好说:“哈罗?”
  还是没音。接着,斯迈逊以逆来顺受的口气沮丧地问道:“还没有出事,哦?”
  “什么出事?斯迈逊,你想要点什么吗?你昨天找了我,就是以这种形式。你——”
  对方尖叫起来:“伯克哈特!啊,我的天哪,你竟记得!就待在那儿——我半小时后到!”
  “这一切是怎么了?”
  “不必担心,”小个子男人狂喜地说,“我见到你再讲。在电话里就不要再讲了——或许会有人在偷听呢,就待在那儿。不过,请等一下,你就一个人在办公室吗?”
  “噢,不是,米特金小姐可能会——”
  “天哪,好吧,伯克哈特。你在什么地方用午餐?地方如何,吵不吵?”
  “噢,我想是这样的,在水晶咖啡馆,只有一街区距离——”
  “我知道它的位置。半小时后见!”斯迈逊挂断了电话。
  水晶咖啡馆不再是被漆成红色,但温度依然很高。而且,他们另添了声音刺耳的音乐节目,其中穿插着商业广告。广告讲的是加冰饮料,马林牌香烟——“它们清洁卫生,”作广告的人欢快地柔声说着——还有一种叫做巧克力糖块的什么东西,伯克哈特已记不清从前是否听到过,不过,他一听就觉耳熟。
  他正在等斯迈逊露面时,一位女孩身着夜总会卖烟女郎那种薄如蝉翼的裙子,手托猩红纸包装的小糖块盘子走进餐厅。
  “巧克力糖块,气味芬芳,”她一走近他桌边便柔声细语道,“巧克力糖块,气味芬芳无比嗅!”
  伯克哈特一直盼望着给他打电话的奇特的矮个儿男人来到,但他并没有见到。此时当那个女孩一边向靠近他的另一座位的人微笑,一边在桌上撒上一把糖果时,他便转过身来想看个明白。
  “喂,霍恩小姐!”他叫起来。
  那个女孩手端的糖果盘突然落在地上。
  伯克哈特立起来,倾身向前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但是,她却匆匆逃掉了。
  餐厅的经理疑惑地瞪着伯克哈特。他呢,则重新落座,试图装出不引人注意的表情。他并没有非礼那个女孩呀!或许她是在严格教育下长大的,他觉得——尽管在薄如玻璃纸的裙子下露出长长的白腿——但当他招呼她时,她或许以为他是个爱勾搭女人的男人也未可知。
  可笑的念头。伯克哈特不自然地皱皱眉,拿起了菜单。
  “伯克哈特!”一个人以尖尖的低音叫着。
  伯克哈特吃惊地抬头从菜单上边张望。在离他不远的座位上,名叫斯迈逊的矮个儿男人正紧张地保持平静姿态等在那儿。
  “伯克哈特!”矮个儿男人又一次低声叫着,“我们从这儿出去!他们现在正盯着你呢。要想活命,就快一点儿!”
  没法同这人争论。伯克哈特对守在附近的经理苦笑一下以示道歉,然后随着斯迈逊走了出去。矮个儿男人似乎明白他要到哪里。来到大街上,他用手抓住伯克哈特,拉着他飞速地走过街区。
  “你看见她了?”他问着,“那个叫霍恩的女人,就在电话亭旁边!她5分钟内就会把他们叫来,请相信我,所以就请快一点儿!”
  尽管街上人车如潮,可没有人去留意伯克哈特和斯迈逊。伯克哈特觉得,气候并不像气象局讲的那样,倒有点儿10月而不是6月的气息。跟着这位疯狂的矮个儿男人满街乱跑,为躲开“他们”奔波不停,但又漫无目的,他感觉自己倒像个傻瓜。矮个儿男人可能是疯了,但又非常恐惧,而且这种恐惧似乎有传染性。
  “就在这儿!”矮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说道。
  这是另一家餐厅——实际上像是一个酒吧,属于二流的地方,伯克哈特从未涉足过。
  “直接走进去。”斯迈逊低声说。伯克哈特犹如一个听话的男孩,迈步穿过桌子,走向餐厅的尽头。敖伴中国科幻版碍柏搬板艾剥饱笆案
  餐厅呈L形,两边临街,互相以直角相连。他们来到街边,斯迈逊冷冰冰地朝满脸疑虑的出纳员回头扫了一眼,然后向对面人行道走去。坝剥芭皑坝暗班中国科幻奥
  他们到达一家电影院的遮檐下时,斯迈逊的紧张表情才终于放松下来。
  “甩掉他们了,”他自言自语低声说,“我们就快到了。”
  斯迈逊箭步来到窗前,买了两张票。伯克哈特随着他走进影院。由于是周末下午的电影,所以影院内几乎空无一人。银幕上传来枪炮之声和马的嘶鸣。只有一个引座员倚靠在一根明晃晃的铜柱边,朝他们扫了一眼;斯迈逊带着伯克哈特沿着铺地毯的大理石台阶走下去时,他百无聊赖地又重新回过头去看电影。
  他们来到休息室,此处空空如也。一边是男宾的休息室的门,一边是女士们的,另外还有一个门,上面用金字写着“经理室”。斯迈逊挨近门听了听,轻轻把它打开向里面窥探。
  “好啦。”他招招手叫着。
  伯克哈特随着他穿过一个没有人的办公室,来到另一个门前——或许是一间密室,因为上面没有标记。
  但这并非密室。斯迈逊谨慎地打开门,再向里面瞧瞧,然后招呼伯克哈特跟着他。
  这是一个通道,墙壁是金属,灯火辉煌。通道空无一人,空空荡荡向两个方向延伸。
  伯克哈特茫然回顾。有一件事他非常清楚,了如指掌:泰勒顿下边不存在这样的通道。
  通道下方有一间房子,里边放着几把椅子,一张桌子,还有看起来像是电视屏幕的东西。斯迈逊猛然跌坐下来,粗声喘起气来。
  “我们在这儿待一会儿没有问题,”他喘着粗气说,“他们不常来这儿,即使他们来了,我们也可以躲起来的。”
  “谁啊?”伯克哈特追问道。
  矮个子说:“火星人!”他一说出这个字眼便嘎然而止,好像生命对于他已不存在。他语调低沉地继续说道:“唉,我认为他们是火星人。不过,你知道,你或许是对的。自从他们盯上你以后,这几周我有充足时间反复考虑这个问题,他们也极有可能是俄国人。不过——”
  “从头讲起好吗?谁,在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斯迈逊叹起气来:“看来我只好重新将整个过程讲一遍了。好吧。大约两个月前一个夜里,你敲响了我的家门。你挨了毒打——给吓坏了,你乞求我帮助你——”
  “我做过这种事?”
  “你当然一点儿也记不得了。请听着,你会明白的。你谈起你被捕、遭恐吓,你妻子死去后来复活,总之是语无伦次乱七八糟。我还以为你是疯了。不过——哦,我一向对你极为尊重。所以,当你乞求我把你藏起来时,我就用了这个暗房,你知道这只能从里边上锁,我自己掌握着钥匙。我们就这样走了进去——完全是为了让你高兴——差不多到了午夜时分,约莫只有十五六分钟后,我们昏了过去。”
  “昏了过去?”
  斯迈逊点了点头;“我们两个都是,就好像被一个沙袋击中。哎,难道昨晚你不是又出现了这样的事?”
  “我猜是吧。”伯克哈特拿不准,摇了摇头。
  “是吗?接着,我们又忽然苏醒过来,你就说你要给我看看什么可笑的东西。我们走了出去买了份报。报上的日期是6月15日。”
  “6月15日?不过今天才是!我是说——”
  “你说得对,朋友。总是今天!”
  伯克哈特漠不关心地问:“你在暗房里藏了多少周?”
  “我怎么知道?可能有四五周吧,我数不出来。每天都是一样的——总是6月15日,我的房主人基弗小姐总是打扫前边台阶,报角总是同一个标题。一切都单调乏味,朋友。”
  “太危险了,”他忧心忡仲嘟哝着,“假如有人走过来怎么办?他们会发现我们的——”
  “那又能拿我们怎样?”
  斯迈逊耸耸肩:“太危险了。”他继续开始滔滔不绝。
  伯克哈特想法非常单纯。他只对一件事非常有兴趣——通道通向什么地方。不管俄国佬也好,火星人也罢;不管是疯狂的阴谋,抑或是痴迷的幻觉,或者是泰勒顿出了什么事,总得有个答案做解释,寻求解释的地方就在通道尽头。
  他们缓步前行。在几乎看见尽头时,他们已走了一公里。他们很是走运——至少在穿过通道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不过,照斯迈逊的说法,只有在特定时刻通道才可以使用。
  总是6月15日。怎么回事?伯克哈特追问自己。从来没有弄明白是怎么搞的。为什么呢?
  何况好像是浑然不觉昏昏睡去——每一个人都是在同一时刻,而且不记得、从不记得事情——斯迈逊说他在焦急中再一次看见伯克哈特,就在那天早上伯克哈特毫不在意地等了5分钟那么长时间然后才进暗室。当斯迈逊明白过来,伯克哈特已不见踪迹。那天下午,斯迈逊在大街上又一次看到了他,但伯克哈特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斯迈逊像老鼠一般过了几周,夜晚躲进木头暗房内,白天溜出来带着可怜的希望四处搜寻伯克哈特,在生命的边缘地带奔走着,还要极力摆脱他们致命的监视。
  就是他们。其中一个正是那位名叫阿普里尔·霍恩的姑娘。正是由于看见她漫不经心走进一个电话亭再未出来,斯迈逊才发现了通道。另外一位正是伯克哈特办公大楼里烟摊边的那个男的。其他还有很多,斯迈逊知道或者怀疑的至少有十多个。
  只要你知道在哪儿去观察,就很容易识别出这些人来,因为在泰勒顿只有这些人一天不隔变换角色。伯克哈特在每天都属于6月15日的早晨搭乘的8点51分的那班公共汽车,没有半点误差或者耽搁。阿普里尔·霍恩有时穿着薄如玻璃纸般的裙子花枝招展,有时斯迈逊根本看不见她的踪影。
  是俄国人?火星人?不管他们属于什么人,竟这样疯狂地进行伪装,他们希望搞到些什么呢?
  伯克哈特找不到答案,但答案可能就在通道尽头也未可知。他们侧耳倾听,远处声响模模糊糊,好像没有什么危险。他们溜了进去。
  经过一个宽阔的大厅,爬上几层台阶,伯克哈特认为,他们来到了康特化学公司的工厂。
  厂中空无一人。工厂本身并没有古怪之处,自动化的工厂从来就不需要很多人置身其间。不过,伯克哈特来参观过一次,工厂永无休止忙碌的情景历历在目:闸门打开然后合拢,大桶自卸自装,不停地翻滚搅和着冒泡的液体并加以化学测验。工厂来人从来不多,但也从不安静。
   可现在它却寂静无声。似乎电子管理人员不再发出指令,线路以及继电器都静息不动。
  伯克哈特叫着:“来吧。”斯迈逊犹豫不决随着他穿过不锈钢柱和大桶间绕缠百结的通道。
  他们仿佛走在地狱的深处。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如此:因为一度控制工厂的即使不是行尸走向,也是自动化机械。而计算机并不真的是计算机,而是人脑的模拟之物。假若它们被关闭掉,与死人何异?因为每台计算机都曾是一个人脑。
   比如说一个优秀的石油化学家精通分离原油,若把他捆绑起来,将敏感的电子针插入他的脑中,机器便会扫描出大脑的模型,把它变成图案以及正弦线条。将这些同样的线条输入电子计算机机器人中,便可产生出化学家。如果愿意,你可以生产出1000个化学家的仿制品,具备他所有的智慧和技能,而且绝无人类的局限。
  将一打他的仿制品放进一个工厂,它们就可以掌管工厂,一天24小时,一周7天,永远不会疏忽,永远不会出漏子。巴傍中国科幻摆啊巴
  斯迈逊紧走几步,追上伯克哈特。“我害怕。”他说。
  他们正穿过房间,声音变大了。这不是机器声响,而是人的声音。伯克哈特小心翼翼向门走去,并且谨慎地窥探四周。
  这个房间比较小,墙壁上排列着电视机——每一个——至少有十几个——前边都坐有一个男的或者女的,凝视着屏幕并且发布着指令。观察器从一个屏幕到另一个屏幕来回转动调节,屏幕上显示的图像各不相同。
  图像好像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其中一个是一家百货店,一个穿着像阿普里尔·霍恩的女孩正在展示电冰箱。另一个是一整套厨房的特写镜头。伯克哈特扫了一眼就觉得有点像他办公大楼里的那个烟摊。
  这真叫人迷惑。伯克哈特简直想站在那儿,对之思索一番,但此地实在紧张忙碌。不然的话,一旦有人回顾或者走动,便会发现他们。
  他们又发现一间屋子,室内空无一人。这是一间办公室,宽敞豪华。其中有一张书桌,满是乱七八糟的纸片。伯克哈特先是扫了一眼——然后,一个纸条上面的字吸引了他,他不由得兴趣盎然。
  他顺手拿起最上边的纸条,看了一下,然后又看了一张。与此同时,斯迈逊也在疯狂地在抽屉里寻找着什么。
  伯克哈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禁不住咒骂起来,然后把纸片摔在桌上。
  斯迈逊充耳不闻,而是高兴地大叫:“看哪!”他从桌中拿出一把手枪,“它还上了膛!”
  伯克哈特茫然若失地看着他,一边试图弄明白他读到的东西。此时,当他意识到斯迈逊讲的话时,眼睛眨了一眨。“天哪!”他叫起来,“我们带上它。我们用这只枪从这儿冲进去,斯迈逊。我们不会去警察局的!不找泰勒顿的警察,或许要找联邦调查局。请过来看看这个!”
  他递给斯迈逊的文件标题是:“试验区进展报告。小标题:马林牌香烟运动。”文件是专业性的表格,伯克哈特和斯迈逊无法看懂,但在最后一个综述中有一段话引人注目:
   尽管47-K3试验比所实施的其他试验吸引的使用者要多一倍,但它可能无法在此地使用,原因是本地有安装带喇叭卡车的限制条例。47—K12系列中的试验属于二级试验,所以我们建议在这方面重新进行试验,在附加或者不附加取样技术情况下对三次效果最佳的运动进行测试。另一个可变通的建议是,如果顾客不愿付出附加试验的费用,就直接采取K12系列中的最高措施。所有这些预期的结果是,每个百分比中半数之内会有80%的可能性,而在5%之内或然率大于99%。
  斯迈逊的目光从纸片上挪开,抬头看着伯克哈特的眼睛。“我搞不明白。”他抱怨说。
  伯克哈特说:“我没怪你呀。真是疯狂,但又合乎事实。斯迈逊,事合?事实。他们既不是俄国佬,也不是火星人。这些人都是广告商!不管怎样——天知道他们是如何得逞的——他们控制了泰勒顿。他们控制了我们,我们所有的人,有你有我,还有其他两三万人,都被摆弄于他们股掌之间。
  “或许他们对我们使用了催眠术,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不过,不论他们是怎样干的,结果却是我们在一段时间内过的是同一天。整个遭瘟的一天里,他们潮水般地对我们灌输广告。而在一天的尽头,发生的事情有了结果——他们就将这一天从我们脑子里冲洗干净,然后再使用不同的广告重新开始另一天。”
  斯迈逊张大了嘴巴。他用了下劲才算闭上嘴,咂了咂。“胡说!”他顺口道。
  伯克哈特摇摇头。“是的,听起来是挺疯狂的,可这件事整个过程都是疯狂的。别的你又能怎么解释它呢?你无法否认,泰勒顿大部分人一遍又一遍过的都是同一天。你已经看到了!那是疯狂的一个方面,但我们必须承认这是真的——除非我们也是疯子。假若你承认有些人不管怎样是很清楚如何完成那一方面的,其他便会昭然若揭,一目了然了。
  “请想一下吧,斯迈逊!他们在做一丁点儿广告以前,都要详尽试验一下每个细节!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上帝才会知道这能捞到多少钱。不过我却了解一个事实:某些公司在广告上的化销是每年二三千万美元。若有上百家公司,则要成倍成倍增加。假设每家公司都知道怎样以10%的比率削减广告费用,这不会是小数目。请相信我吧!
  “如果他们预先知道怎么办才行,他们可以削减一半的费用——或许是低于一半,我拿不准。不过,那等于每年省下了两三万美元;即使他们拿出其中的10%或20%用于泰勒顿,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那些控制泰勒顿的人却因此大发横财。”
  斯迈逊舔了舔嘴唇。“你是说,”他慢慢吞吞解释说,“我们是——哦,一种被囚禁的观众?”
  伯克哈特皱了皱眉。“并不全对,”他沉思了一会儿,“你知道医生怎么做盘尼西林这样的试验吗?他会在明胶圆盘上放进一系列菌落群体,然后一个挨一个地试验,每次稍微有些变化。哦,我们就是这样——我们就是那样的细菌,只不过比对细菌做试验更便利些罢了。他们无需试验一个以上的群体,因为他们可以一遍又一遍使用同一群体。”
  对斯迈逊来说这不可思议。他只好说:“我们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我们去找警察。他们不能把人类当做试验品。”
  “那我们怎样才能找到警察?”
  伯克哈特犹豫起来。“我以为——”他缓缓说道,“好啊,这是某个要人的办公室。我们已握有一枝枪。我们一直待在这儿,直到他出现为止,他会带我们从这儿出去的。”
  直截了当。斯迈逊平静下来,找了一个地方倚在墙上,避开门坐了下来。伯克哈特就在门后摆好了架势——
  接下去是——等待。
  等待的时间没有预想的那么长,或许只有半个小时。然后,伯克哈特就听见走近的脚步声响。他连忙向斯迈逊招呼一声,接着紧贴墙壁站好。
  传来的是一男一女的讲话声。那男的说:“——为什么你不在电话中报告呢?你把一整天的试验给毁了!珍妮特,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多钦先生,”她声音甜甜的,但很清晰,“我觉得这很重要。”
  那男人抱怨:“重要!最小的整数也有两万一。”
  “不过,这又是伯克哈特的事,多钦先生。又出事了,还有他出走的方式也不对头,一定有人在帮他。”
  “好啦,好啦。没有关系,珍妮特。巧克力糖块项目无论如何都要提前完成。既来之则安之,就到办公室看一下你的工作记录表吧。不必为伯克哈特事件担心,他很有可能在四处转悠。我们今夜就会把他抓到——”
  他们走进门。伯克哈特飞起一脚踢上门,举起手枪。
  “你要找的人在这儿哪!”他得意扬扬。
  担惊受怕好几个小时之后,失去理智的疯狂仿佛都是可理解的。此刻是伯克哈特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候。那男人面部的表情他曾耳闻但从未亲睹:多钦的嘴巴张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尽管他试图发出声音好像是要提问,但却如鲠在喉。
  那女孩也一样惊骇。这时,伯克哈特瞧了她一眼,才明白为什么她的声音那么熟悉,这个女孩就是以阿普里尔·霍恩之名对他作过自我介绍的那一位。
  多钦很快恢复常态,“就是这位吗?”他厉声追问。
  女孩道:“是的。”
  多钦点点头。“我要把它收回来,你是对的。哦,你——伯克哈特。你想干什么?”
  斯迈逊尖叫道:“你看他!他可能还有枝枪。”
  “那就搜搜他,”伯克哈特说,“我要告诉你我们想干什么,多钦。我们想让你跟我们一块儿到联邦调查局去向他们解释一下,你是怎样绑架两万人的。”
  “绑架?”多钦哼着鼻子说,“太可笑了,伙计。把那枝枪放下吧,你拿着这个家伙是走不掉的!”
  伯克哈特阴沉着脸举起枪:“我想我是可以的。”
  多钦面露愤怒和担心——真是奇特,但并非害怕。“混蛋——”他咆哮起来,但又立即闭上嘴,抑制住愤怒。“听着,”他劝告说,“你要犯一个大错了。我没有绑架过任何人,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伯克哈特坦率地说,“为什么要相信你?”
  “但这是真的!请相信我的话!”
  伯克哈特摇摇头:“如果联邦调查局喜欢,他们可以相信你的话。我们等着瞧吧。现在我们怎么从这儿出去?”
  多钦张张嘴想争辩。
  伯克哈特勃然大怒:“不要碍我的事!如果我没办法,就会杀死你。你可明白这一点?我整整过了两天不是人过的日子,每过一秒都在诅咒你。杀死你?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我丝毫损失也不会有。带我们从这儿出去!”
  多钦的面孔忽然阴沉下来。他好像要挪动步子,但那位金发碧眼名叫珍妮特的女孩冲到他面前,想挡着那枝枪。
  “别,”她乞求伯克哈特,“千万别开枪!”
  “别碍我的事!”
  “但是,伯克哈特先生——”
  她话还没讲完,多钦已冲向门口。伯克哈特被推开一步,他摇动着枪,大声叫嚷着。那个女孩尖声喊叫。他扣紧扳机。女孩再一次扑到前面,想挡着枪。
  伯克哈特本能地向低处瞄准,以使其受伤而不致死亡。但他并未瞄准。
  手枪子弹击中了她肚子的凹部。
  多钦窜出门去夺路而走,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斯迈逊抱怨起来:“开枪,我们完蛋了,伯克哈特。啊,你为什么要那样干呢?我们本来是可以逃掉的。我们本来是可以到警察局去的,那我们实际上就会离开这个地方!我们——”
  伯克哈特充耳不闻。他半跪在女孩身边。她面部朝天躺倒在地上,手臂四处乱抓。既不见血迹,又不见伤痕。而她躺的那个姿态是任何活人都无法办得到的。
  不过,她并没有死。
  她没有死——伯克哈特僵在她身边,心里想着:她也不是活的。
  脉搏不见跳动,但伸展开的手指里传出有节奏的滴答声。
  没有呼吸的气息,但却可听见一种哧哧的声响。
  她双目圆睁直逼伯克哈特,目光中并没有恐惧或者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深刻的同情。
  她奇特地动动嘴唇,说出:“不必——担心,伯克哈特先生,我很好。”
  伯克哈特瞪着眼睛站立起来。本来应该血流如注的地方,却呈现出明显的机械损伤,还有薄薄的金属铜线圈露了出来。
  伯克哈特舔舔嘴唇。
  “你是机器人,”他说。
  那个女孩吃力地点点头。扭曲的嘴唇中吐出:“我是。你也是。”
  斯迈逊含糊不清发出一种声音,然后走向桌旁,眼瞪着墙坐了下来。伯克哈特在散了架的机器人身旁踱来踱去,一语未发。
  “对不起,”她说道,“子弹击中的地方就是神经中枢所处的位置。这让我很难——控制身体。”
  伯克哈特不由自主点点头。都是机器人。他既然清楚这一点,一切便都明白了。事后聪明是不可避免的。他认为,他对催眠术,火星人以及更为奇特之物——白痴性的生命,有种神秘看法,因为事情不言而喻:造出机器人来执行任务更为合适而且更为经济。
  事情的真相就在眼前。自动化的工厂,仿制的人脑——为什么不会将人脑变成具有人性特点的机器人,赋予它原来拥有者的特性以及形式呢?
  它会知道它是机器人吗?
  “我们所有人,”伯克哈特说,没有意识到自己大叫出声,“我的妻子、我的秘书,还有你以及邻居们,我们大家都一样。”
  “不,”声音更有力了,“我们所有人都不尽相同。我选择了它,你知道。我——”这一次抽搐的嘴唇不再是神经质的杂乱无章的扭曲,“我是丑女人,伯克哈特先生,而且已经近六十岁。生命不再啊。所以当多钦先生给我提供一次机会,使我能像一个美貌女孩一样生活时,我是何等高兴。请原谅我,尽管有不便之处,但我真是高兴。即使当我在这儿时,我的肉体仍在活着——它沉入睡乡。我也可以回归肉体。但我从来没有那样做。”
  “那我们别的人呢?”
  “有不同之处,伯克哈特先生。我在这儿工作,我执行多钦先生的命令,收集广告试验的结果,监视你还有其他人依照他的命令生活的情况。我这样做是我的选择,而你无法选择。因为,你明白,你死了。”
  “死了?”伯克哈特惊叫起来,叫声凄厉。
  碧蓝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他明白这不是谎言。他控制住感情,他对控制他感情、控制他流汗、控制他吃饭的精密机械感到十分惊奇。
  他说:“对了,我梦中发生过爆炸。”
  “那不是梦,你是对的——是爆炸。爆炸是真的,是由这家工厂引发的。贮存罐炸了,爆炸时没有达到的效果,不久之后由烟雾实现了。在爆炸中几乎每个人都死掉了,有2.1万人。你跟他们一块儿死去,那便是多钦的丰功伟绩。”
  “王八蛋!”伯克哈特直骂。
  扭曲的肩膀以可笑的优雅姿态耸动了一下。“啊!你去了,你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是多饮所需要的——整个城镇,美国的一个完整的部分。变换一个死人脑子的模式像变换活人的一样是轻而易举的事。轻而易举——而死人无法否认。对,这需要工作和金钱——城镇瘫痪了——但有可能重新把它建立起来,尤其是因为没有必要在细节小事上一丝不苟。
  “已建立起的房舍中人脑已完全被毁,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地下室也不必修理得太好,街道则更无所谓。不管怎样,时间才只延续一天。同一天——6月15日——重复一遍又一遍。如果有人发现什么地方出了小毛病,这样的发现将不会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破坏试验的效力,因为一切失误在午夜时分都会掩盖起来。”
  那张面孔勉强露出笑意:“这就是那个梦,伯克哈特先生,6月15日这一天,因为你从未真正过过这一天。这是多钦先生赐予的一个礼物。是他赠给你们,后来又在午夜收回的一个梦,那时他对你们众人对广告产生的不同反应进行总的统计。维修人员便穿过这个城市的地道,用小小的电子排水管将新的梦幻洗掉,接着梦幻便重新开始,还是6月15日。
  “还是6月15日。这是因为6月15日是你们活着的人所能记起的最后一天。有时候,维修人员忽略了一些人——比如他们忽略了你,因为你待在你的船下边。但这没有关系,被忽略的人将被识别出来,如果他有所表示的话——如果他们没有表示,那就不会影响试验。但他们不会使我们耗尽心血,我们为多钦工作的都不会。动力一被关掉,我们就会像你们一样入睡。不过,我们醒来时却仍然具有记忆力。”那张面孔在扭曲中狂呼,“但愿我能忘掉!”
  伯克哈特无法置信,他说:“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赚钱赢利!这样干一定能捞到上百万元!”
  叫阿普里尔·霍恩的女孩说道:“是的,的确如此,已经给多钦赚了上百万。但这远远不算结束。他一旦找到了促使人们行动的总的办法,你想他会罢休吗?你想——”
  门给打开,打断了她的话。伯克哈特急转回头。迟疑之中他才意识到多钦已经躲开,忙举起手枪。
  “不要开枪。”声音镇静地说。这不是多钦,而是另一个机器人。这一位既无塑料作掩饰,也没有进行整容,而是浑身闪闪发光。它用金属声音说道:“忘掉它吧,伯克哈特,你是什么也干不成的。把那枝枪给我,以免你用它干出什么蠢事。现在就把它给我。”
  伯克哈特愤怒地咆哮着。这个机器人躯干闪光之处是钢质的。伯克哈特一点儿也拿不准,他的子弹能不能将它穿透,即使穿透会不会有杀伤力。他可能会把子弹弄成试验品的——
  正在这时,斯迈逊歇斯底里急风骤雨般向他扑来,一个箭步蹿到他面前,将他掀翻在地,手枪飞了出去。
  “不要这样!”斯迈逊前言不搭后语乞求着,在机器人面前跪了下来,“他会击中你的——请不要伤害我!让我为你工作吧,就像这个女孩一样。我干什么都行,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堡吧。”
  机器人发出声音:“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它紧走两步,踩在手枪上——然后一脚把它踢起,枪重重落在地板上。
  被损坏的金发碧眼机器人毫无表情地说:“我怀疑我能坚持多久,多钦先生。”
  “如果有必要,可以拆开。”钢壳机器人说。
  伯克哈特惊慌地叫:“可你并不是多钦呀!”
  钢壳机器人鄙视地看着他。“我是,”它说,“肉体不是——但这是我现在使用的身体,我怀疑你能否用枪损害到它。现在你可以停止这样荒唐的行动了吧?我不想伤害你,你价值太大了,不能伤害。你愿意坐下来,让维修人员修理你吗?”
  斯迈逊奴颜婢膝道:“你——你不会惩罚我们?”
  钢壳机器人毫无表情,但它的声音流露出惊讶。“惩罚你们?”它提高嗓音重复道,“怎么惩罚?”
  它的话犹如鞭子,斯迈逊颤抖不止。但伯克哈特怒不可遏:“如果他乐意,可以修理他,可我不行!你会使劲把我毁掉的,多钦。至于我价值多大,把我重新修整过来会有多少麻烦,我是不予理会的。我想的是走出这个门去I如果你想阻止我,最好就把我杀掉。用其他手段你别想阻止住我!”
  钢壳机器人朝前挪了半步,伯克哈特本能地注意着他走过来。他愤怒不已,虽浑身发抖但却呆立在那儿,等着去死,等着袭击,等着任何可能发生的事。
  但等待着的都未发生。多钦的钢壳身体只是向一旁挪动一下,立在伯克哈特和手枪之间,留出通向门的路来。
  “请吧,”钢壳机器人邀请说,“没人阻止你。”
  来到门外,伯克哈特禁不住激动起来。多钦让他走掉,真是愚蠢至极!不管是机器或者大活人,不管是牺牲品或者猎获者,不论是什么也阻挡不住他去找联邦调查局,或者是与多钦的帝国相抗衡的法律机构,对他们谈谈他的所见所闻。可以肯定,出钱让多钦拿出试验结果的那些公司对他使用的鬼怪伎俩是一无所知的,原因是公众舆论会加以阻止,所以多钦是不会让他们知道的。或许走出门口就意味着死亡,但在目前,在伯克哈特心中,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
  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发现一个窗户,举目眺望,外面就是泰勒顿,看上去倒是真实而又实在的,伯克哈特几乎要想像整个事件不过是梦幻一场了。不过,这绝非梦幻。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并且同样也相信泰勒顿中任何东西也帮不了他。
  他花了一刻钟才找到一条路。但他发现这条路——弯弯曲曲穿过走廊,却看不出有任何脚步的痕迹。不过他明白,即使他躲起来也无济于事,因为他每一步的行动多钦都了如指掌。但现在没有人阻止他,他还发现了另一个门洞。
  从里边看,此门平平常常绝无独特之处。但等他将门打开,举步跨出去时,一切都好像并没有发生一样。首先感受到的是光芒——强烈,不可思议、令人眩目的光芒。伯克哈特无法置信,万分恐惧地抬头望了望。
  他在平滑、完整的一块金属的边缘停下了脚步。离他不到十步远,金属边缘朝下伸展。他简直不敢走近那个边,但即使在他驻足之处他也可以看见他面前的深渊深不见底。举目望去,深渊向他两边伸展开去。
  无怪乎多钦会满不在乎给他自由!从工厂出来,走投无路。这奇特的深渊叫人感到不可思议,而头上方成千上万个令人眩目、亮得发白的太阳更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他身边一个声音忽然发问:“伯克哈特吗?”声音炸雷般轰出这个名字,在他前面的深渊来回响着,然后渐渐减弱下来。
  伯克哈特舔舔嘴唇。“谁,谁呀?”他声音嘶哑。
  “我是多钦。这次不是机器人,而是有血有肉的多钦,在用话筒跟你讲话。现在你已经明白了,伯克哈特。现在你愿意理智一些吗。让维修人员过来好吗?”
  伯克哈特中风一般呆立在那里。在令人眩目的光芒中,一个运动的山峰向他移来。
  山峰比他高数百米。他眺望它的顶部,光线太强,只好斜眼观望。
  看起来像是——
  不可能啊!
  门口的高音喇叭说道:“伯克哈特?”但他却无法回话。
  一声沉重的叹息声卷过来。“我知道了,”那个声音道,“你终于明白过来,无处可去了。我本可以告诉你的,可你竟然不相信我,所以还是让你亲眼看看为好。伯克哈特,我究竟为什么要改造城市面貌,重建城市呢?我是商人,我重视利益。如果一种东西必须合乎标准,我就会那样把它造出来。但现在这种情况,没有那种必要。”
  伯克哈特无可奈何,他看到眼前山峰上一个较小的悬崖向他延伸下来。悬崖又长又黑。尽头却是纯白、彻底的纯白……
  可怜的伯克哈特,”喇叭中低声发出声音,回声在巨大深渊中回荡,而深渊也不过是车间罢了,“你发现自己居住的城市原来就建立在一个桌面上,就一定会惊讶不已吧。”
  6月15日清晨,盖伊·伯克哈特叫着从梦中醒来。
  梦中鬼影幢幢,爆炸声不断;人如影,影似人,捉摸不定,恐怖无法用语言表达。
  他浑身颤抖,睁开双眼。
  在他卧室窗外,一个宏亮巨大的声音在呼叫。
  伯克哈特跌跌撞撞来到窗前,向外望去。空气中透出一种超越季节界限的清冷,好像是10月而不是6月天气。但眼前情景都一如既往——只不过有一个广播车停放在街区中间的路边上。它上面的喇叭高声叫着:
  “你是懦夫吗?你是傻瓜吗?你能允许两面三刀的政客们从你手中窃取政权吗?不!你能继续容忍要持续四年的贪污和犯罪吗?不!你愿意不论怎样都投联邦党的票吗?是的!你要保证你愿意!”
  声音时而号叫,时而巧言引诱,时而恫吓,时而连连哀求,……一直持续下去,一个6月15日接着一个6月15日。

《地下通道》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