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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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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心》
作者:ShakeSpace

正文 存心

  我掉了,我竟然掉了。这怎么可能呢?可我真的掉了。

  今天下午,我一如既往地把工作报告交到上司罗老板的桌上。她翻了翻,从显示器后面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报告写得不错,可我还想看看昨天下午的详细记录。”

  没问题。我从皮带上摘下数存(全称是便携式海量数据存取设备,可这个名字太长了,大家都叫它数存),瞄准罗老板的电脑,开始传送昨天下午的纪录数据。其实数据并不是存放在这不到半个手掌大小的数存里,数存只是起着传送中介的作用。它一头通过光牙(LIGHTTOOTH)技术与桌上的电脑相连,另一头通过电离层链路接到本地数据交换站,再从交换站连到西藏。

  西藏是全世界风景最壮美的地方,也是全世界存储数据最多的地方。这得归因于那里有世界上最厚的地壳,才会在原子级存取技术发达的今天,成为有史以来最大的硬盘。

  当我按下数存上的几个按钮,我能想象出喜马拉雅总站的巨大发射探头正射出无数束扫描射线,其中一束穿过几公里厚的岩层到达我的数据所在的地方,读取资料。那是一块一厘米见方的石头,或者说,那是整座喜马拉雅山脉的一小部分,某块巨大岩块的一角。整座大山在逻辑上被一厘米一厘米地划分,其中有几段属于我。对我而言那里与其他石头截然不同,因为那里存储着我的数据。

  几乎每个人都购买这些石头。购买的最小单位是立方厘米,当然你也可以一下子买更多。一立方厘米的岩石中约含有10的23次方个原子,除去外壳保护,每个原子可以存储一位数据“0”或者“1”。不算数据组织区和冗余备份区,这么一小方岩石可以存储10的21次方个字节,或者说,一万亿GB的信息。

  别以为这个数字很大,对于象我这样有着记全方位日记习惯的人来说,这点儿存储空间很容易用完。我购买的自动摄像眼镜,以12800乘10240的分辨率,256位的全光谱色彩,每秒钟1000次的刷新率,忠实地记录下每天我所看到的任何景象。这样光视觉一项每年我就寅生约10的20次方这么多字节的数据,大约是十分之一立方厘米岩石的存储量。

  然后是听觉,4410000赫兹的256位双耳采样;嗅觉,每秒钟100次的分子谱线纪录;味觉,每秒钟100次的化合物浓度分析;触觉,以平方厘米为单位的皮肤压力纪录;运动,全身各关节的方向角和位移……所有这些数据都被记录下来,我再也不用担心吃到了好吃的荷包蛋后只能用“亚平宁半岛的金色阳光”这种词语来形容,我可以为这个荷包蛋提供一整套从视觉到味觉的精确数字描述,以便以后随时再现。相对来说,一个人对外界的信息获得,超过百分之八十是由视觉进行的,所以这些数据每年消耗的岩石存储空间约为二十分之一立方厘米。

  接下来是一些不那么容易获得的数据,包括心电图呼吸指标血液成分等,每一秒钟都源源不断地送往西藏。万一生病去医院,这些数据就能派上用场。当然,基因信息等也包括在内,假如有人断了一条腿,可以很方便地根据基因进行重建。现在断腿再生只算是小手术,花一百块钱不到就可以进行,而前两天我买的一只金华火腿还要了我一百二十几块。

  再由就是每天的思想,也被转换为数据保存下来。也就是说,你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思想的火花湮没在日常琐事中,或者会记不起一个多月以前作过的某个梦。你不会再漏了任何事情,一切都保存下来了。

  最后我还把所有可能需要的资料都存入这块小石头。我搜刮了世界上所有图书馆的藏书,从古到今所有的音乐和电影,世界各地的详细地图……虽然我知道我不会把这些资料都看一遍,但反正我的存储空间够大,放着就放着吧。依照这样消耗存储空间的速度,我大概每两年要购买一立方厘米的石头来存储我的数据。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说明人类终其一生,所见所闻也不会超过手掌大小的一块石头。

  昨天下午的详细记录当然也已经保存妥当。我按下按钮,出乎意料的是,半分钟后所需的记录还是没有出现在上司的电脑上。一分钟后她的脸色已经开始不耐烦,而我的微笑开始僵硬。又过了漫长的一分钟,数存上跳出了一行字:“对不起,您要的数据不存在。”

  我立刻傻了眼,手忙脚乱地重复操作了几次,可结果还是一样。罗老板温和地看着我,毫不留情地退回了报告:“你还是等找到了记录再来吧!”

  走出上司的办公室,我开始尝试前两年购买的数据块。可见鬼了,我的所有数据好像都蒸发了。我立刻打电话到数据存储总站的用户服务中心。接通后,电话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电脑生成的三维立体美女:“您好,请问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没好气地说:“我的数据不见了!我存在你们这里的数据找不到了!”

  电脑美女有迷人的微笑:“请检查您的数字存取设备,一般来说问题都出在这里。我们数据存储在物理上是通过岩石里硅原子和氧原子谱线中巴耳末线系的一组精细结构内的跃迁来实现的,这种跃迁在自然状况下不会发生,除非是受到超高能宇宙射线的侵扰,而这种宇宙射线几乎每十年才在地球上观测到一次。即使是这种极小概率事件,我们也通过冗余备份作了防备,所以数据存储在我们公司就象喜马拉雅山一样稳固。”

  我大声嚷嚷:“可我已经检查过我的数存了!肯定是你们那里的错!”

  屏幕上还是笑容可掬:“那么请报上您的存储空间的地址,以便我们帮您查找错误原因。”

  我一下子跳起来。要我报出存储空间地址?这怎么可能?存储空间地址是把我那宝贵的一立方厘米石头和整座喜马拉雅山,不,和整个地球上的其他存储空间区分开的唯一标志,是一串长达1024位的字母和数字组合,我怎么可能背得出?最讽刺的是,我因为背不出,就把这个地址存在我的存储空间,也就是那角小石头里,现在根本读不出来!

  我大声咒骂,而电脑美女笑容如故:“您可以提供您的数存记录。当您购买我们的存储空间时,地址就已经记录在你你的数存中。”

  我松了口气,赶忙把数存连上电话。电脑美女作侧耳倾听状,表示在接受信息,然后说:“您的存储空间地址已经收到,我们的专家将尽快给您答复,请在六个小时后再打电话来,或者由我们打给您。请记住,我们公司提供的存储空间将使您的数据如喜马拉雅山一样稳固。谢谢。再见。”

  挂断电话,屏幕暗了下去。我抬腕看了看计时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真是倒霉的一天。

  忽然有人走过,拍了拍我的肩膀,是我的同事钱恩:“嗨,沙克,今晚我要把你灌醉!”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我没反应过来。

  “今天是小白结婚呀!别说你不知道晚上的酒会!”

  天哪,我全忘了?难怪今天一天没看到小白这家伙,原来是结婚去了。我肯定是把这条信息存在了数存里,让它提醒我,可现在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钱恩腰间的数存响了起来。他低头瞄了一眼,对我说:“我得去换礼服了。我差点忘了我是男傧相。”

  我一把拉住他:“今晚的酒会在哪里举行?”

  他奇怪地看着我:“你查一下自己的数存不就知道了?”

  “我的所有数据都不见了!”说起这件事我就恼火。

  “噢。”钱恩同情地看着我,“这可真不幸。我还是查一下我的……是在金永大酒店。记得来哦!”

  告别了钱恩,我垂头丧气地去换衣服。在去酒店的路上,我竭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嗯,幸好是我的数存坏了,要是坏的是小白这小子的数存,他会不会就此忘了自己今天要结婚?

  这样想着,到酒店的时候我的心情已经好多了。

  酒会很热闹。大厅里沿墙摆开一长溜桌子,放着各种食物。大家都端着盘子或酒杯,三三两两地谈笑。我拿了个盘子,盛了点色拉,加入大家的谈论。过了一会儿,小白和新娘来到大厅前端的台上彬彬有礼地向大家致词。酒会有条不紊地进行。

  司仪廖生也是我们公司的同事,他为了活跃气氛,走上台对大家说:“诸位一定都很想了解新郎和新娘是怎么认识的。说实话,我和小白作了这么久的同事,对此也一无所知。今晚就请小白给大家说一下怎么样?”台下众人轰然叫好,纷纷鼓掌。

  小白呵呵笑着,说:“早就料到你会乘机提出这种要求!还好我有备无患。我和甜雅认识的全部经过,都已经拷贝了下来,存储在我们的结婚戒指的原子里。”他含情脉脉地望着新娘,“这是我们爱情的最好见证。”

  甜雅娇羞一笑,接着说:“同样的数据,也已经在这里每一只盘子和酒杯里存储了一份拷贝。大家可以往自己的数存中扫描进手里的盘子或酒杯上印着的存储地址,这样就能通过随身媒体设备来看这些记录。”

  小白抢过话头,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几个:“当然,你们这几个别有用心的家伙不用多忙了,某些重要场景的数据我们没有拷贝过来。”大家顿时哄堂大笑。

  笑声中,新郎新娘举起存有两人甜蜜回忆的酒杯碰了碰,各自喝了一口。然后小白说:“既然我们已经按照要求回答了问题,大家也应该有所表示呀。我提议,在场的每位已经结婚的朋友,都说一下自己与妻子或丈夫的相识经过,如何?”

  廖生笑骂:“今天到底是谁结婚啊?哪里有我们说的道理?你是不是想消磨掉剩下的时间啊?”

  台下另一个同事舍弗笑着高喊:“除非我们说了之后,小白公布他那些没有拷贝过来的‘重要数据’!”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大笑着叫好,一时间气氛达到了高潮。

  舍弗第一个跳上台去开始说了起来。我呵呵笑着,站在台下人群中。突然间我呆住了,如中雷殛。

  我结婚了没有?

  该死,我竟然一点点印象都没有了。假如我结婚了,那么我肯定把所有的资料都存在了西藏的某块石头里。可现在我没法查看我是不是保存有数字结婚证书,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我结过婚,同样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我没有。有可能我已经结婚了而老婆现在正在某个地方出差,有可能我只是一个不快乐的单身汉。刹那间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什么思想都没有。

  假如什么记录都没有,怎么才能证明一件事情确实发生过?

  我已经记不起我在小学时候的同学,我已经记不起中学里常吃的午餐,我已经记不起大学老师的名字,现在我连是否结过婚都记不起来了。这些东西,假如连我都不去记住它们,还会有谁帮我记住?它们发生过与否,还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只有不断地把自己记录下来,作为自己存在过的依据。

  而作为我的存在的证据,只不过是几小块石头,它们把我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现在这些数据不见了,我的过去也就成了虚无。我把自己掉了。我恐惧地发现自己象一个还没有打出的嗝一样消失在不可知的过去。

  小白是幸福的,他把他的爱情作了那么多备份,这样当一只杯子打碎了,他还有另外一只,当所有的杯子都打碎了,他还有他的戒指。备份备忘为爱情。我是不是早该把自己做许许多多的备份?

  这时候大家一个个上台嘻嘻哈哈地说起自己的经历,钱恩作为傧相本来应该保护新郎的,此刻却也嘿嘿笑着拉着小白不让他逃走。就要轮到我了。我赶紧慌慌张张而又强作镇定地偷偷走出大厅。

  大厅外是一片花园。我在草地上坐了下来,让夏夜的凉风带走耳畔残留的喧闹。我能想象大厅里大家正用随身的扫描器读取小白和甜雅的恋爱过程,也许很多人身上的记录器也在同步进行视觉纪录。就在今天早上我也还是他们中的一员,可现在我已经把这些掉了。我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那个存储了小白的恋爱数据的盘子,于是我开始一口口地吃盘子里面的几片熏肉。

  吃着吃着,我开始热泪盈眶。这使我怀疑自己还没有结婚,不然我应该不会象现在这么多愁善感,但我又怀疑我结婚了,因位然的话我不会象现在这么穷。

  在这个凉风习习的夏夜,在充满着欢笑的大厅旁的寂寞的花园,一个大男人孤独地默默吃着熏肉。

  我很伤感,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这几片熏肉。它们是如此地鲜美,丰润厚实的滋味萦绕在口中,熏肉亲密地接触着我的舌头,把无可言喻的质感渗透在整个口腔,随着每一下嚼动,浓郁的酱汁带着轻轻的声音从柔软的纤维中泌出,挑拨我的味蕾。这真的是熏肉吗?这无上的美味,真的是我吃过千百遍的熏肉吗?

  我曾经把熏肉的味道详尽地记录在我的存储空间,但都比不上现在所吃到的。我慢慢地咀嚼着,尽可能地把熏肉的味道吸收进暂时空白的思维。我悲哀地知道,这样美味的熏肉我只能吃到一次,因为我无法把这段经历留下来。当我说出“你真美呀,请你停留!”这样的话,我也就把自己掉了。

  这片熏肉存在于我所感觉到它的这一刻,我呢?

  当熏肉的味道从舌间消退,我满足于这美好的记忆,回味无穷。我开始觉得,把所有的东西都作为数据保存下来可能并不是个好主意。

  也许从明天起,我可以试着去细细体会身边的一切,也许我已经把自己保存得太久,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样的了。

  是的,我要——

  我正在任由思想无拘无束地奔驰,手机忽然响了。

  屏幕上先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渐渐亮起来,显出电脑美女的脸:“尊敬的用户,我们的技术人员已经为您找到了问题的所在。”

  嗯?

  “原因在于,喜马拉亚地区在一亿年以前是一片浅海,那里生活着各种恐龙,其中的一种被称作喜马拉雅沦龙……”

  见鬼,这和我的数据有什么关系?

  “……您的数据,正好保存在一头沦龙的骨骼化石上……”

  倒霉的恐龙,死后一亿年,它的骨头的原子还被我写满了各种杂乱的数据,从熏肉的味道一直到纽约下水道的线路图。咱俩都是由数据组成的。

  “在今天下午发生的一次小小的地壳内应力释放活动中,骨骼化石遭到了损坏。我们公司对岩石有一套完善的抵抗应力措施,而对骨骼化石的相应研究还不完善。所以对您的数据的损坏,我们表示抱歉,并正在全力抢修,估计明天就能修复您的所有数据……”

  这时候我一下子想到了个问题。假如他们在帮我修复数据的时候,一不小心改动了某些数据怎么办?

  我的同事廖生以前似乎不叫廖生,而是聊生,这个少见的姓在进公司登记的时候被误写成了廖,从此他就只好叫廖生了。现在你去问他,没准他自己也以为本来就叫廖生。

  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我以前在数存上保存了详细的资料,可我现在不确定。就象廖生的名字被改,我的所有过去经历和记忆都可能被改,那样我就有了一段不是自己的过去,而我真实的存在就烟消云散了。也许我会从此以为廖生过去其实是叫做辽生,也许我会以为自己结婚了而其实我没有,也许我会以为自己是一头沦龙,孤独地生活在这个数字世界。更可怕的是,也许我会以为世界上熏肉的味道都是苦的。

  我对着手机说:“请问这种沦龙是食肉的还是食草的?”

  这次轮到电脑美女没反应过来,呆在那里足有半分钟。“……请稍候……正在查询信息……”

  我“啪”的一声关了手机,然后拿起盘子里最后一块熏肉放进嘴里,幸福地,慢慢地,咀嚼,咀嚼……

  (完)
  2000/07/17

《存心》 作者:Shake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