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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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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
作者:陈楸帆

正文 抽象

  又是一天劳累的表演,诺兰戏团的伙计们送走了最后一拨观众,几个人在篝火边烤着,喝口小酒歇歇气,几个还在忙活着收拾场地,准备明天的演出。

  “绛紫,你也该去找些新的畜牲了,”阿穆尔朝那几头小兽踢了一脚,换来几声嗷嗷乱叫。“他们没看腻,我都看腻了……”

  “那不是畜牲,那是我的宝贝儿,你个臭阿穆尔,你才是整天哼哼唧唧的畜牲……”话说着,绛紫玉臂轻舒,手里的皮鞭便荡了出去,像长了眼睛般往阿穆尔的脚跟咬去。

  阿穆尔机灵地腾了空,单手撑地,翻了个跟斗,躲过鞭子,朝绛紫作了个鬼脸,却瞥见班主吕少卿朝这边走来,忙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搬着自己的箱什。

  “你们还嫌白天没闹够啊,真是年轻人,精力过剩。”吕班主打趣道。

  “阿穆尔嫌弃我的宝贝儿们,他说看腻了。”绛紫撅着小嘴。

  “哦?阿穆尔,你想看什么样的新鲜玩意儿啊?”

  阿穆尔顿时又活了过来,他看见篝火边的云影也看着自己,嘴角含笑,更来劲儿了。

  “就是,就是……那叫什么来着……好像据说只有雷州的边远地带或者越州南部才有的……”他又鼓腮帮,又摇头晃脑,把手掌一会儿放在耳边作蝴蝶拍翅状,一会儿又作了个蛇形手,在鼻子上傻呼呼地甩着,那幅又急又憨的模样把大家都逗得前仰后合。

  “……那个,维吉,你应该见过的吧。”

  冰尘维吉正喝着酒,呵呵笑着,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其他几人也都摇着头说不知道,吕班主眼底似笑非笑,看阿穆尔这出怎么演下去。

  阿穆尔差点就手脚着地在地上打滚了,绛紫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我遇见过。”

  其余的人都看着她,而她却看着那堆篝火,似乎她的意识已经散逸出这具肉体,飘散到那久远的年代和那座早已不复存在的城市中,看着那出残酷又怪异的戏。

  “那时……我还没有身体。”

  他再一次将长鞭高高扬起,尘土停在风中。

  旁边那群鲜艳滑稽的人们诚惶诚恐,他们脸上的油彩正在滑落。下弯的眼梢与上翘的嘴角慢慢融混成一滩红黑的液体,一滴一滴,在膝边的沙土上凝成湖泊。
  嗖。

  一道黑色的闪电刺过他们半侧的眼角,接着红光一闪,那些柔滑如彩云的绸缎猛地收皱,象风弹过水面般,轻起涟漪,又复平静。

  他的身体不住地筛动着,就象这座立在面前的血肉山峰。他的脸上已全然混沌,唇朱红、鼻牙白与眉眼的炭黑、颊面的鸦黄,仿佛天地初分之前,分不明白哪是哪。

  长鞭也不住地抖着,经年的老乌藤沾了血,就如中了蛊般作狂,它要肉上绽出白的花,吐出赤的蕊,它要沐着这生灵的精华,重温枯萎已久的魍魅。

  跪下吧。他心里哭号着。

  跪下吧。他模糊的视线里有一堵灰黑的墙,墙上有无数粉白的缝,缝里有无数的红花在怒放。

  跪吧。跪吧。墙屹立依旧。

  你为什么还不跪!!!他嚎啕狂呼,手复起。

  地上的人们身子一紧,执手相倚,掩面痛泣。

  许久,无声。

  又许久。人们听见轰然一响,有如天地相接。

  那是尘埃落地的声音。

  “他是谁?”冰尘维吉抿了一口,长吐了一口气。“听起来像个河络。”

  “不知道。那时的我还是个虚魅,看不见,听不着,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进入‘他’的思维而得到的,就像在一片迷雾的海上漂荡,只能感受到海浪的颠簸,海风的寒冷,却无形无色,触摸不到。”

  “那你如何确定那堵墙就是……”阿穆尔半张着嘴巴,似乎也被绛紫描绘的场面所震慑住了。

  “一个魅的感觉。”

  “我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要让这非人的生灵跪下,给谁下跪?”吕少卿紧锁着眉头,似乎在搜索着什么。

  “不知道。我能感受到的是,在场的人都很害怕,似乎有另一股充满压迫和威慑的力量,在恐吓着他们,如果他不这么做,可能结局只有一个:死。不只是他,还包括在场的所有人。”绛紫声线微微有些颤抖。

  “听起来,像是一场屠城啊。”搬完东西的霹雳也加入了谈话。“胜者往往喜欢让败者作一些事情,需要跟自己灵魂搏斗的事情。”

  跟自己灵魂搏斗。是的,这正是绛紫彼时从那个人脑海中感受到的,一股极其复杂、极端的情绪揪斗,仿佛一团不断生长、盘旋的荆棘,疼痛不断膨胀着,直到超越了忍受的极限。

  “后来呢?他们都死了吗?”云影问道。

  “我回到了他的少年……在他混乱不堪的思绪里……”

  他静静地卧着,墨色的夜覆在身上。

  冰蓝的光点不时从他眼帘拂过,似流星,又似魑萤,在低低的云层上旋坠着,描出丝丝纹理。婴儿的啼哭象花般不断绽放,在每一处毛孔中,交织成粘稠厚实的网,将他的魂魄缚挤成团,再抽扯成无限细无穷长的线,揉乱了抛在夜风里,散成云烟,飘去不见。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这畜生的情形。

  在那位老蛮夷的再三保证下,他伸出食指,极快地在蛇形的长鼻上一滑而过,而那东西竟随即发出了婴儿的叫声,吓得他一下躲到了哄笑众人的身后。老头说,这畜生只在幼时出声,等到成年了,便哑了,再也不作响了。

  这话他一直记着。

  还有那声尖脆的口哨,从鳝鱼般乌亮的商人唇间飞出,竟让那头长着蒲扇耳朵的怪物两脚直立,蹒跚行走。

  真像人一样,大家都啧啧道。

  躲在众人的背后,他偷看它的双眼,又黑又亮,并不像人,却像他梦中的海。

  许多年以后,当他成为一名戏人,与这畜生朝夕相处时,他再也没听它叫过一声。尽管用尽一切办法,火烧,水烫,鞭抽,可精疲力竭之后,那双晶亮的眸子依然平静如海。他无言,摔下酒壶,抚着那蛇状的长鼻,喃喃自语,彻夜不眠。

  这甚至成为一种习惯,在他枯哑的白天之后。

  正如从没见过海,便无从判断海是否一如往常一样,他时常怀疑自己多年前的那次经历,并在酣醉之后将其归咎为年少无知。

  那年,他十六岁。

《抽象》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