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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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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正文 主编前言

  今天,世界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高新科技的发展,尤其是生命科学和大众传媒的发展,不仅会改变社会结构和道德伦理。而且会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和心理习惯。实际上,在发达的西方国家,跨国公司的发展已经开始削弱公民社会的构成,而国际互联网络和影视的发展正在使以语言为中心的文化形象转向以视觉为中心。面对日益加速的社会变化,人们必须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才能更好地适应未来和创造未来。而要做好这种思想准备,人们就需要不断丰富自己的想像力和创造力。
  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呢?科幻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条很好的途径。这是因为,科幻小说强调一种科学世界观的意识。它注重社会和科学技术的发展,描写各种可能出现的变化,探索发展变化的后果,表现敏锐白勺思维和洞察力。它能够深刻地揭示人们的理想、希望、恐惧以及对时代的内心压抑和紧张感。它以其丰富的内容把社会的要求和理想戏剧化,使人们可以更清楚地,认识社会中的种种反常现象。正如《第三次浪潮》的作者托夫勒所说:“科幻小说通过描写一般不考虑的可能性,另外的世界和另外的看法——扩大我们对变化作出反应的能力。声称“媒体就是信息”的麦克鲁汉认为:“今天科幻小说表现的环境使我们能够看到科技的潜能。”著名作家和批评家菲德勒也说:“科幻小说是启示的梦想,是人类终结的神话,是超越和改变人类的神话。”
  我们知道,许多科幻小说描写太空旅行和未来社会,但谁也不会认为乘太空船到银河系旅行是摆脱现实问题的有效方式。科幻小说中的太空可以看作是积极生活斗争的第一线,人们在那里创造未来而不是空谈或逃避。这并不是说科幻小说的太空未来是无条件的乐观主义,而是说科幻小说的总的态度是积极的。虽然它常常表现人类在矛盾的枷锁中呻吟,但它总是告诉人们,只要坚持努力,这种枷锁就可以打破。科幻小说大多表现人类集体的愿望,它的主人公总是考虑或代表一个整体。如果说有一个人人幸福的乐园,科幻小说的主人公总是让他所有的朋友都进入这个乐园。
  正是出于对科幻小说上述功能的考虑,我们编选了这辑“美国获奖科幻长篇小说作品”,包括菲立普-狄克的《城堡里的男人》、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金-斯坦利-鲁宾逊的《冰柱之谜》、拉里-尼文的《环形世界》和乔-霍尔德曼的《千年战士》。这些作品均获过奖,或获得雨果奖,或获得星云奖,或获得雨果和星云双奖。
  雨果奖是为纪念杰出的科幻作家雨果-根斯巴克而设立的,初创于1953年,1958年正式确立。自1958年以后,每年颁奖一次,奖励前一年出版的作品,以科幻小说为主,也授予优秀的编辑、电影、电视剧、艺术作品或插图。一般以科幻迷投票的方式决定,每年在世界科幻大会上公布结果并颁奖,有些像我国的电影百花奖-但不局限于一个国家。
  星云奖初创于1966年,类似于我国的电影金鸡奖,由美国稃幻作家协会组织评选。先以通信方式初选,然后由专家和作家组成的评委会评选,评委一般包括前一年获奖的作家。该奖每年评选颁发一次,限于前一年发表的作品(即今年评去年发表的作品),分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表演和“大师”(指有杰出成就的作家)五项奖。该奖以前只限于美国作家,从1980年开始也授予其他国家的作家。
  下面对所选作品及其作者略加介绍。
  菲立普-狄克(Philip K,Dick,l928~1982)是20世纪最重要的科幻作家之一,对稃幻小说的发展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因此,l982年,一批推崇他的人筹措创立了狄克基金会,设立了狄克科幻小说奖(由于狄克生前从未出版精装本作品,所以狄克奖只授予前一年出版的纸皮本科幻小说)。狄克一生创作了大量怍品,主要包括《宇宙傀儡》(1953)、《未来博士》(1953)、《太阳系彩票》(1955)、《琼斯造的世界》(1956)、《冷嘲者》(1956)、《明天的世界》(1964)、《幻象》(1964)、《太空裂缝》(1966)、《神圣的入侵》(198O),以及大量的短篇小说和科幻故事。这里选译的《城堡里的男人》(1962)是其代表作之一,1963年获雨果奖,被视为当代科幻小说的经典著作。作品描写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轴心国征服,其中一个人通过学习《易经》,了解到在真实世界里胜利的却是盟国。小说以希特勒胜利为背景,通过反讽表现人类的本性和灾难以及进行斗争的勇气,情节离奇,充满幻想,许多严肃文学的评论家也认为该作品具有相当高的文学价值。
  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1920~1986),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生于华盛顿州的塔克玛,毕业于华盛顿大学。当过多家报刊的记者、编辑,后成为专业作家。l952年开始为《奇异故事》杂志写作,前后在该杂志发表二十余篇短篇小说。1960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海里的龙》一举成名。赫伯特最重要的作品是两个“沙丘三部曲”:第一个包括《沙丘》(1965)、《沙丘救世主》(1969)、《沙丘的后代》(1976);第二个包括《沙丘神皇》(1981)、《沙丘异教徒》(1984)、《沙丘牧师会》(1985)。另外他还创作了《目的地:虚无》(1966)等其他重要的作品。这里选译的《沙丘》是第一个三部曲的第一部,曾获星云奖。作品内容丰富,情节错综复杂,充满了不断发展变化的观念,包括封建主义的星际政治、心理和宗教的发展,以及与之相关的战争。其中关于生态学的描写具有相当的预见性:星球荒漠化,沙暴无情地肆虐,居民生存,条件恶化,水资源匮乏,如何保护生存环境。有些人认为,这部小说至今仍有警示作用。
  金-斯坦利-鲁宾逊(Stanley Kim Robinson,1952~ )是当前美国最活跃、最有成就的科幻作家之一。作者1982年获加州大学文学博士,之后曾游历许多国家,因而他的作品有着浓重的人文主义精神。鲁宾逊也以两个三部曲著称,“橙县三部曲”:《蛮荒海岸》(1 984)、《金色海岸》(1988)和《太平洋边缘》(1990);“火星三部盐”:《红火星》(1992)、《绿火星》(1993)和《蓝火星》(1994),这三部作品连续三年获奖。这里选译的《冰柱之谜》(1984)是其成名作,曾获新人奖。小说描写人类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到23世纪出现了世界性的灾变,弓l起社会和人性的扭曲,警示人们应重视生态保护和建设。文字和结构具有独特的风格,既有丰富多彩的幻想-又不乏对人类社会的关怀。
  拉里-尼文(I arry Niven 1938~),原名劳伦斯-范-科特-尼文(Laufence van Cott Niven),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生于加州,毕业于沃什伯恩大学数学系。1964年《最冷的地方》刚一发表便引起人们注意。此后专事写作。主要作品包括《地狱》(1975)、《鲁西弗的锤子》(1977)、《足球》(1985)、《希厄罗特的传奇》(1987)和《堕落的天使))(1991)等。《环形世界》(1970)是尼文系列作品“已知空间的故事”的顶峰,也是他迄今所有作品中最好的作品之一,1971年获星云奖。在这部小说里。他展现出硬科幻小说的希望,对80年代硬科幻小说的兴旺产生了重大影响。作品结构复杂,与未来的历史相结合;基调是乐观主义的幻想,但充满了偏爱技术的细致描写;小说提供一种解释性的结构÷使人类向宇宙空间扩展。它描写对一个奇异世界的探险,想象出许多新型的技术发明创造,通过对新技术的运用,人类最终获得胜利。作者在小说中描写的新人类“双头人”后来成了青少年的宠物。
  乔-霍尔德曼(Joe Halderman,1943~)既写科幻小说又教科幻课。他在大学时曾学习天文物理,后应征入伍参加越南战争,在战争中受重伤。这些经历使他的作品不仅有细致的科学技术描写,而且表现了个人痛苦的感受,充满了人文关怀。《千年战士》初版于1974年,获雨果和星云双奖。作品描写星际旅行和星际间的战争,但有些像单向的“时间旅行”。在小说里,战士被从一个星球派到另一个星球,总是处于陌生和异化的状态,以隐喻的方式反映出人类不同阶段的心态。小说对不同星球的描写充满想象,对未来战争的描绘生动有趣。霍尔德曼的其他主要作品还有《思想桥》(1976)、《永记我的罪孽》(1977)、《分裂的世界》(1983)、《贸易工具》(1987)和《海明威骗局》(1990)等。
  但是,在阅读这些小说时,我们必须摆脱传统的阅读方式,充分驰骋自己的想像力,因为科幻小说本身是与现实拉开距离的“陌生化,’的作品,而西方的现实又是我们感到陌生的现实。换句话说,西方当代科幻小说是与我们拉开双重距离的作品,以传统的方式想象,很难理解其真正的妙处和意义。
  在20世纪后期的西方社会里,劳动分工因技术知识水平形成越来越多的层次,科学知识正系统地迅速离开教育的轨道,进入私有资本,变成商业化或商品化的东西。因此许多作家对科学采取批判的态度,根据人们生存环境的实际经验来进行想象和创作。这也许是阅读西方科幻小说需要了解的背景。
  这里所选的作品,其目的不仅是为读者提供一些有趣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想通过这些作品使读者了解西方的科幻小说,了解它如何反映社会现实以及它与科学技术的内在逻辑,因为科学技术正在渗透到社会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
  当然,正如一切事物有好有坏一样,科幻小说也有好坏之分。
  这里编选的获奖作品皆为名家之名篇,但真正的理解与欣赏,却要靠读者自己。但愿从这些作品的阅读中,每个读者都能获得自己的乐趣,形成自己的认识。

  王逢振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一章

  一个礼拜以来,奇尔丹先生一直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信件。但是从落基山脉那边船运的贵重物品还没到。礼拜五早晨,打开店铺的门,看见地板上只有从邮件孔里塞进来的信件,他马上想到,我要遇到一个发火的主顾啦。
  他往墙上的自动售货机里投了5分硬币,给自己倒了一杯速溶茶,然后拿了一把笤帚扫起地来。不一会儿他就打开了美国工艺美术品有限公司的门面,准备营业。所有的收银机都是崭新的,里面装满了钱币,一个新花瓶里插着万寿菊,收音机里播放着背景音乐。门外,生意人都在人行道上急匆匆地赶路,往他们在蒙哥马利大街的办公室走去。远远地一辆缆车过去了,奇尔丹快活地驻足看着它。女人都穿着色彩鲜艳的长丝绸裙……他也瞅着她们。电话铃响了,他转身去接电话。
  “是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应道,奇尔丹的心往下一沉,“我是塔格米先生。我的内战征兵广告画还没到吗,先生?请回忆一下,你上个礼拜就答应过的。”那个人小题大做,语气尖刻,一点儿礼貌也没有,一点儿规矩也不懂,“难道我没有按规定给你保证金,先生,奇尔丹先生?你瞧,这可是份礼物呀。我说明一下,那是一个客户的。”
  “问得多了些,“奇尔丹开口道,“我已经是在免费回答你的问题了,塔格米先生。先生,关于你说的那个邮包,你所了解的情况都不是本地区的,因此——”
  可塔格米打断道:“然而它没到嘛。”
  “是的,塔格米先生。”
  一阵冷冰冰的沉默。
  “我不能再等啦。”塔格米说。
  “不,先生。”奇尔丹透过店铺的窗户,阴郁地凝视着外边和煦的阳光及旧金山的办公大楼。
  “那就换一家哕。是你的忠告吗,奇尔舟先生?”塔格米故意把他的名字念错了。这种侮辱使奇尔丹的双耳发烧,处境尴尬,他们之间的情形令人感到可怕的羞辱。罗伯特-奇尔丹的呼吸变得急促,忧虑和烦恼加剧。他陷入了困境,干脆闭口不语。他开始支支吾吾,拿着话筒的手都出汗了。他的店铺里散发着万寿菊的芳香,音乐还在放着,但他觉得自己正在跌入某个深渊。
  “那……”他想咕哝什么,“黄油搅拌器、冰淇淋制造机大约在1900年。”
  他心里不愿去想什么。只是在你忘掉它时,只是在你自己骗自己时。他已38岁了,他可能还记得战前的岁月、逝去的时光、富兰克林、罗斯福和世界贸易展销会,以前比较好的展销会。
  “我能否把各种各样称心如意的商品带到你的生意场来?”他含含糊糊地咕哝道。
  一桩生意谈了两个钟头。他知道挂上电话,就得关店门,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对这样的顾客保持信誉,做生意靠他们。
  他正举棋不定站在那儿时,注意到有人进了店——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穿着人时,都很漂亮。真是完美的一对。他稳住自己,微笑着,职业化地轻松自如地朝他们迎去。他们正弯着腰细看柜台里的东西,他们挑了个精致的烟灰缸。他猜想他们是已婚的,住在温丁米斯特城外,新建的高级住宅区,从那儿可以俯瞰贝尔蒙特。
  “你们好。”他感觉良好地招呼道。他们冲他笑笑,没有一点儿架子,相当和气。他的货确实是美国西海岸最好的,这使他们有点另眼相看;他明白这一点,有点沾沾自喜。他们心里也是清楚的。

  “东西的确不错,先生。”小伙子说。
  奇尔丹本能地哈了哈腰。他们的目光,不光光含有人类所有的那种温和,还分享着对他所卖的艺术品的一份喜悦,他们彼此的兴趣和满意,使他们一直注视着他。他们感谢他让他们看到了这么好的东西,拿在手里,细细品玩,压根儿没想买。是的,他想,他们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样的店里。这可不是拙劣的旅游商品,上面或者写着全美摄影协会马林县米尔伍德字样的红杉木饰板,或者希奇古怪的标签,或者女孩子戴的项圈,或印着大桥风景的明信片什么的。那姑娘的双眸特别大特别黑。奇尔丹想,我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喜欢上像她这样的姑娘。当时我的生活多么惨哪,却好像不够惨似的。她的头发乌黑,发式新颖,光亮的指甲,穿了洞的耳朵上晃悠着手工制作的金耳环。
  “你的耳环,”他咕哝道,“是在这里买的吗?”
  “不是的。”她说,“在家乡买的。”
  奇尔丹点点头。没有现代的美国工艺品;只有在这里,在像他这样的店里,才有过去的东西。“你们来这里很久了吗?”他问。
  “我们不定期地住在这儿,”那个男的说,“为贫穷地区生活水平计划调查委员会工作。”
  他的脸上现出了得意之色。不是军人,不是嚼着口香糖的乡巴佬样的当兵的,一脸贪婪的土相,在市场大街上游荡,目瞪口呆地盯着淫秽下流的东西,性电影,吸毒馆,廉价的夜总会。那儿挂着中年的金发碧眼女人的照片,一双打皱的手捧着她们的乳房,斜着眼在那儿媚笑……下等酒吧的爵士舞的贫民区构成了旧金山最无聊的一部分,甚至炸弹刚落下,摇摇晃晃的铁皮木板棚子就从废墟上竖了起来。不——这是个上等人,有文化,有教养,要比塔格米先生强得多,他只不过是太平洋海岸高级商贸使团的高级雇员。塔格米是个老头,他的风格在战争内阁时代就形成了。
  “你们是否想买些礼物,美国传统的少数民族工艺品?”奇尔丹问,“或者装饰品,装修你们在这儿停留的新居?”如果要后者……他的心提了起来。
  “猜得真准,”姑娘说,“我们正打算装修,有点拿不定主意。你是不是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
  “我可以安排到你家去一趟,是的,”奇尔丹说,“带几个手提箱去,我能系统地建议一下,在你们有空的时候。当然,这是我们的专长。”他垂下眼帘以掩饰他的企盼。可能会有好几千美金的业务。
  “我要买一张新英格兰式的桌子,槭木的,全部都是木头的,不用钉子,精美而又昂贵。还要一面1812年的镜子,还有土著的艺术品,一组蔬菜色的山羊毛挂毯。”
  “我个人更喜欢都市的艺术。”那小伙子说。
  “是的。“奇尔丹热切地说,“听着,先生。我有一块WPA邮局时代的壁画,是真迹,画在一块木板上,有四个部分,画的是赫勒斯-格里利。那可是收藏家的无价之宝。”
  “哦。”那男的说,他的黑眼睛刷地一亮。
  “还有一个维克多拉木柜,是个酒柜,1920年的。”
  “哦。”
  “先生,还有琼-哈洛的画,镶框的,有签名。”
  那个人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们预约一下,怎么样?“奇尔丹一下子抓住了时机,他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了钢笔和本子,“先生、小姐,我记下你们的姓名和住址。”
  后来,当这一对儿从他的店里出来时,奇尔丹双手反剪在背后,高兴地站在那里,打量着街面。要是每天的生意都像今天这样……但意义远胜于生意,这是他那爿店的成功。他很荣幸,在承认他是个人,并非把他作为个美国佬,或者充其量是个卖工艺美术品的商人的基础上,他结识了一对年轻的日本人。是的,这些年轻人是新兴的一代,他们不记得战争以前的时代,甚至连战争也忘记了——他们是世界的希望。地域不同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两样。
  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奇尔丹想。就是那个地域的概念,没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只有人民。

  想到自己要去敲他们的门,他仍然紧张得发抖。他查对了一下记录,是冈柏。会被接纳的,肯定会倒茶。
  他不会做错什么事吧?懂得每时每刻的言谈举止恰当不?会不会像个畜牲那样丢人现眼,有失检点?
  那个姑娘的名字叫贝蒂。那双眸子惹人喜爱,美丽温柔。甚至在店里短暂逗留,肯定的,她已瞥见了他的希望与失败,这在她的脸上表现得很清楚。
  他的希望——他觉得陡然暗淡下来。要不是自讨没趣的话,他有什么样几近疯狂的渴望呢?不过很显然,那是日本人和美国佬之间的关系,尽管在一般情况下是一个日本男人和一个美国女人之间的关系。这……他在这个念头面前畏缩了。她已经结婚了。他努力驱散这些想入非非的念头,开始忙忙碌碌地拆开上午的邮件。
  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还在颤抖。然而他想起两点钟和塔格米先生的约会,马上,他的手不抖了,他的神经变得坚定了。他自言自语道,我得提出一些可行的事来。在哪儿?提什么?怎么提?打电话,信息源。艰难地积攒起一辆完全修复的1929年的福特车,包括黑色的车顶、在亚拉巴马的谷仓里发现了有格栅的原先是新式大发动机的航天飞机等等。制造比尔先生干瘪的头颅,包括飘拂的白发、骇人听闻的美国人工头像。遍及太平洋沿岸,包括国内诸岛,我在行家的圈子内,享有很高的声誉。
  为了给自己提神,他点燃了一支大麻烟卷,上好的名牌货。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二章

  在海斯大街,弗兰克-弗林克躺在卧室里的床上,盘算着如何起床。耀眼的阳光透过窗帘射到了地板上的一堆衣服上,也照在了他的眼镜上。踩着它们过去吗?他想,试着走别处上浴室去,是爬还是滚?他的头很疼,但他并不觉得难过。他决定不朝后看。几点钟了?钟在梳妆台上。11点半!真是糟糕,可他依然躺着。
  我被解雇了。他想。昨天他在厂里干了蠢事,冲着怀丹-马特森先生说了一通蠢话。他长着圆脸庞,苏格拉底式的鼻子,戴着钻石戒指,金的遮布拉链。换句话说,他是个权贵、一个太上皇。弗林克的思维乱成了一团。
  他想,是的,他们现在把我列入了黑名单,我的技术没用了,我没有职业了,1 5年的经验付之东流了。而他如今又得跑到劳工辩护委员会去修改他的工种。既然他绝不可能认清怀丹-马特森与平诺克--萨克拉门托的白人傀儡政府——之间的关系,他就不可能了解他的前雇主动摇真正的当权者——那个日本人的能力。LJC是被平诺克指挥的。他将要面对四个或五个中年人胖嘟嘟的白面孔,属于怀丹-马特森那类人。如果他在那儿不能证实自己无过失的话,那么他就要到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去。那是东京开的一家公司,它在加利弗尼亚、俄勒冈、华盛顿以及内华达州的部分地区,包括美国西海岸各州都设有办事处。但如果他不能在那儿成功地为自己辩护……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老式吊灯,在脑子里盘算着。比方说他可以溜到落基山脉的任何一个卅f去。但它们与美国西海岸是一种松散的关系,没准会引渡他。南方怎么样呢?他的身子往后缩了一下。咄,那不成。作为一个白人他有许多地方可去,实际上比他在美国西海岸这儿更多。不过……他不想去那种地方。
  而且,更糟的是,南方是一个与德意志帝国的经济、意识形态有关系的罪恶的策源地,天晓得怎么样。弗兰克-弗林克是个犹太人。
  他原来的名字叫弗兰克-芬克。他出生在东海岸的纽约,就在俄国崩溃之后,1941年他应征入伍,日本人占领夏威夷之后,他被派到了西海岸。战争结束的时候,他呆在那里,在日本殖民区里。15年后,他到了现在住的地方。
  1947年,在日本投降的日子里,他多少有点变得狂暴起来。由于仇恨日本人,他发誓要报仇。他把服役时用的武器都埋了起来,在一个基地的地底下,都上了油,包得好好的,为了他和他的弟兄们东山再起。然而,时间能治好一个人的精神创伤,这是一个他未曾考虑到的事实。现在他想到这个念头,那次血腥大屠杀,对平诺克及其主子们的清洗,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在重读一本高中时代的旧年鉴,突然想起了少年时代的抱负。弗兰克“金鱼”芬克马上要成为一位古生物学家了,他发誓要娶诺马-普劳特。诺马-普劳特是个出众的窈窕淑女,而他确实发过誓要娶她。那全都是他妈的老皇历了,就像是听弗雷德-艾伦的歌或是看一部W-C-菲尔兹的电影。自从1947年以来,他可能与60万日本人见过面或者交谈过,要对他们施以暴力的念头,过了头几个月之后就再也没具体过,此后就再也无关紧要了。
  不过等等,还有一个人,奥缪诺先生,他在旧金山商业区买下了一大片房屋出租的经营权,他曾一度是弗兰克的房东。他想,那可不是盏省油的灯。那是个贪婪的家伙,他把屋子隔得小而又小,从来不修缮,还要提高房租……奥缪诺专门剥削穷人,在50年代的大萧条时期,尤其剥削那些几近赤贫失业的退伍军人。然而-正是一家日本的商务机构,切断了奥缪诺牟取暴利的源头。而如今这是多么苛刻严厉的侵犯呀,但只有日本的民法未有所闻。这给奉公廉洁的日本占领军的官员带来了声誉,特别是那些战时内阁倒台之后起来的官员。
  想起那些商务机构的朴实、淡泊和忠诚,弗林克觉得放心。即便怀丹-马特森也会像个嗡嗡叫的苍蝇般地给赶开去。w—M有限公司的老板抑或不是。至少,他是这么希望的。他自言自语道,我猜想我是真的信任这家“共同富裕”太平洋联盟的玩艺。真奇怪,回首往事……那仿佛就是显然的谎话、无聊的说教。可是现在……
  他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浴室走去。他一边洗漱、刮脸,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午间新闻。
  “让我们不要嘲笑这种努力。”收音机在说这话的时候,他暂时关掉了热水。
  不,我们不会的。弗林克酸涩地想。他心里明白收音机里说的那种特殊努力。然而,这里面毕竟有些幽默的东西,一幅呆板的画面,粗暴的德国人在火星上转悠,那是人类未曾走过的红沙土。弗林克在他的下颚上涂上肥皂,开始自我解嘲。
  收音机里说:“‘共同富裕文明’必须中止一下,考虑能否应我们的要求提供一种互利的相互尽职尽责的平衡的公道……”典型的套话。出自统治阶级的等级制度,弗林克注意到了。“……我们并非没注意到将来的竞争场所、将来的事务中,人类要发挥作用,北欧人、日本人、黑人……”如此这般。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为自己的嘲讽津津乐道。
  然而,这毕竟是事实。太平洋对其他星球的殖民无所作为。它涉及到南美,陷入了困境。在德国人正忙乱于在空间构筑庞大的机器人网络时,日本人却仍在烧毁巴西内地的丛林,为剖取人头作为战利品的人竖立起八层楼的单元套房。在日本人把他们的第一艘宇宙飞船送上天的时候,德国人可能会把整个的太阳体系紧紧地缝合起来了。然而,弗林克认为,他们这次将不会是最终的较量,他们认识到了。
  于是他想到了非洲,以及纳粹在那儿的实验。他的血停止了流动,似乎犹豫了一阵子,最后才流动起来。
  那是巨大的空洞般的毁灭。
  收音机里说:”……我们必须引以为自豪地重视,我们对所有地区的人民的基本物质需求的强调,他们的精神需求也必须……”
  弗林克关掉了收音机。待平静下来,他又打开了。
  废话连篇。他想。非洲,灭亡的部落里的幽灵。抹掉它去建一块什么乐土?谁知道。也许连柏林的建筑大师也不知道。一连串的自动装置,劳神费力的建设。建设吗?压得喘不过气来。出自一个古生物学展览的恶魔们,他们的任务就是用敌人的头骨做杯子,所以全家人都要一丝不苟地把里面的内容——先是脑子——吃掉;然后,人的腿骨也是有用的器具。想想看吧,不光吃你不喜欢的人,还要用他们的头骨来吃他们,真够节俭。第一流的技师!在柏林某个大学的实验室里,史前的人穿着消毒的白大褂,正在用别的人种的头骨、皮肤、耳朵做实验,脂肪都给剔除了。对,是赫尔博士。大脚趾有了新功用。瞧,你可以把骨关节做成一个灵便的打火机。现在,只有赫尔-克鲁普能够批量生产……
  这个想法使他很害怕。远古,类似人的食人的巨人如今又兴旺起来,他们再次主宰着世界。我们花了 1OO万年来逃避他,弗林克想,现在他又回来了。不仅仅是敌人……而且还是主人。
  “……我们会悲叹,”收音机里那些个可鄙的矮子鬼在东京说着。天呐。弗林克想。我们称他们为猴子,这些文明的矮冬瓜,两腿向外弯曲,他们不再建立毒气室,而是把他们的妻子熔进封蜡里。“……我们常常悲叹,过去在这种盲目的追求当中造成了人类的可怕浪费,它使得大量的人彻底地脱离了有法的社会。”他们日本人的法律观念确实强。“……引用一句人人皆知的西方圣者的话来说:‘一个人如果得到了整个世界,却因此而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那又何益之有?’”收音机停了下来。弗林克正在系领带,也停了下来。这正是上午沐浴的时间。
  我得在这里和他们签好合同,他意识到。列入了黑名单或者没有列入。如果我离开了日本人控制的地盘,在南边或欧洲一德国的任何地方出现,我都会死掉。
  我必须与老怀丹-马特森达成协议。
  弗林克坐在床边,手边放了一杯微温的茶,他放下了他的书稿《我京族人》。他从皮管子里取出四十九根欧蓍草的根茎,他踌躇着,直到把思路调整好,于是他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他大声说道:“为了与怀丹-马特森谈成像样的条件,我该如何接近他呢?”他把问题记在便笺上,然后开始两手轮换地抽打欧蓍草的根茎,直到有了第一行。一个八。六十四个六线形的一半已经去了。他是如此之老到,不一会儿六行就都有了,那个六线形已呈现在他的面前,而他不需靠图表来验证它。他可以认出它是六线形十五。很中肯。啊!低的要升起来,高的已经降下去,有影响的家族都在走下坡路。他不必去查对文本——那些他都熟记在心。一个好兆头!这是神谕给了他一个赞同的意思。
  然而他还是有点失望。六线形十五有些虚假的东西,好过头啦。顺其自然,他应当实在点,不管怎么说,那里边或许有办法。毕竟他没能力左右老怀丹-马特森。他不可能强迫他把他弄回来。他所能做的就是接受欧蓍草十五的意思。这就是那种时机,你得虔诚地祈求、希望、等待。上苍在他的时间里会重演他的活计,甚或把什么事弄得更好。
  他没什么可念的,九行或者六行都没有。它是不变的,所以他已完事了。它不会进入第二个欧蓍草。
  于是有了一个新问题。他坐好,又大声说:“我还要见朱莉安娜吗?”
  那是他的妻子,或者说是他的前妻。一年前朱莉安娜与他离了婚,他有好几个月没见她了。实际上,连她住哪儿他都不知道。很显然,她已离开了旧金山,甚或离开了美国西海岸。连他们的朋友也不知她的去向,要么就是他们没告诉他。
  他双手不停地摆弄欧蓍草的根茎,两只眼睛盯着那些个符签。他已经问过多少次朱莉安娜,这个问题还是那个问题?六线形出现了,还是由那些植物的根茎纯属偶然地弄出来的。偶然地,植根于那一瞬间,他生活在那一瞬间,在那一瞬间他的生命与宇宙问的万事万物联系在了一起。那个必要的六线形以其断裂的或连贯的线条,描绘出了某种境况。他、朱莉安娜、库格大街上的工厂。那些主宰的商团、对行星的探索,甚至到现在都未处理的非洲数十亿的化学物质、旧金山的棚户区、在他身边数干人的呼吸、柏林那些疯狂的畜牲、表面安详而实际上狂躁——全都与抛掷欧蓍草根茎来选择在一本始于公元前30世纪书里表述的确切智慧的那一瞬间有联系。那是一本由中国的圣人们历时五千年创造的书,张扬而又完善,那种壮丽的宇宙论——及其科学一早在欧洲学者作长篇大论之前就编纂完成了。
  这个六线形,他的心往下一沉,四十四。呔!来瞧瞧,它的清醒的判断,少女是有力量的,你不该娶那样一个少女,他又把这个判断与朱莉安娜联系起来了。
  得啦!他想,搬回来吧,这样她就有愧于我,我知道这一点,我没问过,为什么这神谕就得提醒我呢?我的命运不佳是遇见了她,和她相爱。
  朱莉安娜——他娶的女人是最漂亮的,漆黑的双眸和头发,纯净的西班牙血统,从皮肤到嘴唇都是如此,她举步无声,如抚风摆柳,高中毕业后就穿浅占口便鞋,她所有的穿着都是削价货,而且人家都说是过了时的,还经常洗刷。他和她分手的原因是,尽管她长得漂亮,可她得穿棉布汗衫、布的拉链式夹克、褐色的花呢裙子还有短袜。她说过她恨他,因为那身打扮使她看上去就像个打网球的女人,甚或更糟糕,就像个在树林子里采蘑菇的女人。
  但首要的是,他一开始就为她那怪怪的模样所倾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在与生人交往时,脸上挂着一种怪异的、讨人厌的、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不管开不开口,都能在与人应酬时让他们愣住。她是那么迷人,常常是还没等他们来得及说声您好,就从他们身边滑过去了。起初他以为仅仅是因为视力不好,但最终他断定是她骨子里头深藏的愚蠢。所以,后来她与陌生人打招呼的可疑行迹惹恼了他,还有她那欺骗人的样子、她的沉默、她那似有秘密使命地走来走去的神气。即便如此,到最后,在他们那么大打出手的时候,他也只是把她看作上帝创造的一个直率、朴实的女人,为了他并不清楚的原因进入了他的生活。出于这样的缘故——一种信仰的直觉和对她的忠诚——他不会忘怀已经失去了她。
  此时此刻她似乎就在身边……仿佛他依旧拥有着她。那个精灵依然活跃在他的生活中,在他的房间里飘荡,寻找着朱莉安娜在寻找的东西。而在他的心里,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在捧着神谕的书卷。
  弗兰克-弗林克坐在床上,为那种孤独的无序环绕着,准备出门去开始他一天的生活,他在犯疑,此时此刻在旧金山这个芸芸众生的地方还有别的人在求神问卦吗?他们都像他那样全都得到朦朦胧胧的谕示吗?那一瞬间的旨意给他们的像给我的一样不利吗?第二章诺布苏克-塔格米先生坐在那儿研读孔夫子的智慧结晶“五经”,还有风靡数个世纪的道家预言著作《易经》或《变化之书》。那天中午,他开始为会见奇尔丹先生一事着急起来,还有两个小时就要见面了。
  他的办公室设在日本时代大厦的第二十层,地处泰勒大街,俯临海湾。透过落地玻璃可以看见船只在下面的金门桥穿梭往来。这会儿可以看见一艘货船正泊在艾卡特拉兹,不过塔格米先生并不关心这些。他走到玻璃窗前,解开绳子,把竹窗帘放到正好遮住视线的高度。这间大办公室暗了下来,他不必再眯缝着眼睛对着炫目的阳光了。现在他可以更清楚地思考问题。
  他断定讨好客户可不是他分内的事。不管奇尔丹先生提出什么要求,都不能勉强客户。让我们面对这个现实,他自言自语道,但我们至少能够让他们愉快。
  我们可以不用拆烂污的礼物来冒犯他。
  客户马上就要乘德国新式火箭飞抵旧金山机场,塔格米先生从没乘坐过这种飞船。不管它有多了不起,在会见贝恩斯先生时他得留神别露了馅。现在实践一下。他站在办公室墙上的镜子前面,装出满脸的镇静、温和。是的,噪音非常大,贝恩斯先生。你没办法看书,但是从斯德哥尔摩到旧金山只要45分钟。或许再说上旬德国机械不足的话,我估计您听过收音机报导的马达加斯加岛上空的坠机事件,我得说,人们对那种老式活塞飞机大有说头呢。
  大体上缄口不谈政治。因为他并不清楚贝恩斯先生对当今诸多争端的看法如伺。然而这些问题可能会提到的。贝恩斯先生是瑞典人,他会中立的。毕竟他选择了汉莎公司的航班,这是个小心谨慎的玩法……贝恩斯先生,他们说赫尔-鲍曼病得很厉害。一个新的德意志首相将于秋天由各政党选出来。仅仅是传闻吗?天啊天,在太平洋与德意志帝国之间竟有那么多的秘密a
  就在他书桌上的文件夹里,还放着从《纽约时报》上剪下来的一篇贝恩斯先生最近的演讲,塔格米先生正在批判性地拜读呢。因为戴了隐形眼镜还看不太清楚,所以他趴在上面读。这篇演讲再次探讨月球上的水源问题,是第九十八次吗?
  “我们也许还要解决这个令人心醉的两难推理,”贝恩斯先生引述道,“我们最近的邻居,除了军事目的之外,到目前为止最值得做的事。”原文如此,塔格米先生想,这是用了高级的拉丁语。贝恩斯先生的思路,不正眼看军事问题。塔格米先生心里打了个问号。
  塔格米按了一下内部通讯装置的揿钮:“伊芙赖基安小姐,我想请你把录音机拿过来。”
  通向外间办公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今天伊芙赖基安小姐头上插着蓝色的花,令人愉悦地出现在门口。
  “紫丁香。”塔格米先生注意到了。他曾一度回到北海道的老家,从事鲜花种植业。
  伊芙赖基安小姐点了点头,她是个美国姑娘,褐色的头发,高高的个头。
  “超高速主盘准备好了吗?”塔格米先生问。
  “准备好了,塔格米先生。”伊芙赖基安小姐坐下来,准备好了手提式的电池收录机。
  塔格米先生开口道:“我要求问神谕:‘我和奇尔丹先生的会晤是否有利可图?,得到六线形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预兆,令我失望。栋梁正在弯曲。中间的重量太大,全部失衡了。很清楚地偏离了‘道’。”收录机在呼呼地飞转。
  塔格米先生停了下来,想了想。
  伊芙赖基安小姐期待地瞅着他。呼呼的转动声停止了。
  “请叫拉姆齐先生过来一会儿。”塔格米先生说。
  “是的,塔格米先生。“她站起身来,放下收录机。离开办公室时,脚后跟轻轻地叩着地面。

  拉姆齐先生夹着一个塞满提货单的文件夹进来了。他很年轻,面带微笑,穿着格子衬衫,系一条漂亮的中西部平原细领带,紧身的无腰带斜纹布裤子,在讲究时髦的今天被认为是最得体的。
  “您好,塔格米先生,”他说,“今天天气真好,先生。”
  塔格米先生点点头。
  可是拉姆齐猛地挺起腰板,鞠了个躬。
  “我已求卦神谕,”塔格米先生说,伊芙赖基安小姐又坐下来拿起了收录机,“正如你知道的,贝恩斯先生本人马上就要到了,你明白吗,他坚持把北欧的思想意识当作所谓的东方文化。我会施加影响,使他更好地理解中国书画艺术的权威性作品,以及我们德川幕府时期的陶瓷艺术……但要让他改变观点不是我们的活儿。”
  “我明白。”拉姆齐先生说,他那白种人的面孔因高度集中注意力而扭歪了。
  “因而我们将迎合他的偏见,贿赂他一件珍贵的美国工艺品。”
  “是的。”
  “你出自美国名门。先生。尽管你遇到了皮肤颜色渐深的麻烦,”他审视着拉姆齐先生。
  “棕褐色是因为晒太阳,”拉姆齐咕哝道,“仅仅吸收了维他命D。”他羞辱的表情把自己暴露了。“我向你保证,我保有真实可信的根……”拉姆齐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出这番话,“我并没有与——本土的少数民族生活模式——一刀两断。”
  塔格米先生对伊芙赖基安小姐说:“请继续。”
  收录机再一次呼呼地转了起来,求卦于神谕,得到六线形,二十八,我又在第五位得到了不怎么好的九线。那上面写着:
  一株枯萎的杨木开了花。
  一个老太婆找了个丈夫。
  没有过错,也没有可赞扬的成绩。
  “这很清楚地表明,两点钟奇尔丹先生提供给我们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塔格米先生顿了一下,“让我们说白些。我尚不能依赖自己的笋Ij断来评估美国艺术品。这就是为什么——”他延搁了一会儿来选择适当的词儿,“为什么需要你,拉姆齐先生,我要说你是土生土长的。很显然我们必须竭尽所能。”
  拉姆齐先生未置可否。尽管他尽力掩饰,可他的面部表情说明受到了伤害,很气愤,一种受到挫折、一时说不出话的反应。
  “现在,”塔格米先生说,“我已进一步求教于神谕。出于策略的需要,我不能对你公开这个问题,拉姆齐先生。”换言之,他说这番话的意思是,你和你的平诺克之流没有资格参与我们重大事情的决策,“但是,不瞒你说,我得到了一个最令人烦恼的回复,它使我最终犹豫不决起来。”
  拉姆齐先生和伊芙赖基安小姐都神情关注地看着他。
  “与贝恩斯先生有关。”塔格米先生说。
  他们点点头。
  “我对贝恩斯的疑问是通过‘道’即六线形晟四十六的玄秘运作得到解答的。是个好判断。线六在开始,线九在第二个位置。”
  他的问题是,我能否成功地与贝恩斯先生做生意?而线九在第二位就确保他会成功,那上面写着:
  如果你真诚就能促使你得到哪怕小小的收获,没有过错。
  很显然,由于塔格米先生的斡旋,贝恩斯先生将会很满意流商团转送给他的任何礼物。但塔格米先生在问问题时。心里打了个深深的问号,他只不过是下意识的。
  常常是这样的,在回答别的问题时,神谕已经洞察出更关键的疑问,而且还用它来回答阁下的问题。
  “正如我们都知道的,”塔格米先生说,“贝恩斯先生将给我们带来瑞典研制的新型喷射铸模的详细说明。如果我们和他的公司联合签约,毫无疑问我们就可以用塑料来代替许多市场紧缺的金属。”
  许多年来,太平洋公司一直试图得到来自德国在合成剂领域的基础援助。然而,最大的德国化学公司卡特尔,就藏匿了它们的专利。事实上在塑料业形成了世界性的垄断,尤其在聚酯的发展方面。这就意味着德国用这个手段一直超过太平洋的业务,在技术方面起码领先10年。飞离欧罗巴的星际火箭主要由抗热塑料制成,重量极轻,坚硬得足以抗住流星撞击。太平洋没有这类东西,诸如木材这样的天然纤维还在用,当然还有普遍使用的合金。塔格米先生想到这一点就畏缩了。在贸易市场他已看见了某些德国的领先产品,包括一辆全为合成物的汽车,用美国西海岸货币要卖600元。
  但他的潜在问题,是必须面对一个由东京发出的原始密码电报,它提供了贝恩斯的情况,那是一个越过商团办事机构、他绝不能对平诺克泄露的问题。首先,密码原料是稀有的,而且往往涉及安全问题,不关生意方面的事。密码是个隐喻符号,使用诗一般的语言,这些都用来迷惑德国的监听器——它可以解开任何文字的密码,不管有多么复杂。因此很清楚,东京当局耿耿于怀的正是德国,而不是本土那些不老实的小集团。关键的一句话“他的食谱里有脱脂牛奶,,,涉及到那首因迷信而令人恐惧的歌谣,它阐述了其训诲意义:“……事情很少像它的表面那样/脱脂牛奶冒充乳脂。”
  当塔格米先生求卦时,《易经》坚定了他的参悟。它的评说如下:
  这里先假定一个强壮的男人。真实情况是他与周围的环境不协调,他太鲁莽,一点也不注意礼貌。但因他为人正直,会得到响应……
  这个参悟很简单,贝恩斯先生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来旧金山的实际目的并不是签署喷射铸模的合同。其实贝恩斯先生是个间谍。
  但就塔格米先生自己的生活经验而言,还想象不出他是哪一类间谍,为谁干,为什么干。
  那天下午1点40分,罗伯特-奇尔丹老大不情愿地锁上了美国工艺美术品公司的前门。他把那些沉重的箱子拖到街边,招呼了一辆人力出租车,叫“钦克”(对中国人的蔑称)把他送到日本时代大厦。
  这个“钦克”面孔瘦削,汗津津的,弯着腰气喘吁吁地重复了地名,把奇尔丹先生的箱子装上车,然后帮奇尔丹先生坐进铺了毡毯的座位,“钦克”啪地打上计程表,爬上他的座位,沿着蒙特戈梅里蹬起车,汇人了车流。
  整整一天都在为塔格米先生寻找他要的东西。奇尔丹目送着,逝去的大楼,那苦衷与烦恼差点把他压垮,但还是胜利了。且不说他的其他能耐,分检的技术还可以: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塔格米先生会平心静气的,而他的顾客——不管是谁都会大喜过望。我总能使我的主顾满意。奇尔丹想。
  他能够奇迹般地设法弄到一本几乎崭新的《优秀连环漫画》第一分册。注明日期为30年代,那可是美国文史资料的首选,最有趣的书之一,不断收集起来的获奖人作品集。当然他还带了别的显不一流的东西来。他会慢慢地把话题转向那本有趣的书,用厚绢纸包着放在保护得很好的皮箱子里,在那个最大的包里。
  那个人力车的收音机里播放着流行音乐,与那些公共汽车、小汽车的收音机比赛着。奇尔丹听不见,他习惯了。他几乎对每幢大楼前都悬挂的霓虹灯永久性广告牌也视而不见。毕竟他有自己的招牌,与这个城市所有的霓虹灯一道放着光华。你还有别的办法做广告吗?你得现实点。
  其实那收音机的喧嚣、汽车的噪音、广告牌和这人潮能使他平静下来,它们可以抹去他内心的焦虑。让另一个人蹬着,感受着那个“钦克”崩紧的肌肉以一种有节奏的颤动形式传送着,着实令他愉快。这是一种放松的机器。奇尔丹想。让人拉着代替自己的吃力,即便是一小会儿,也是高人一等的。
  他醒了过来,觉着愧疚。要干的事太多,连中午打个吨都不成。他的穿着绝对适合进入日本时代大厦吗?他可能会在高速电梯里晕厥。但他随身带了晕车药丸,一种德国产的化合药。各种各样打招呼的方式……他都熟悉。对什么样的人礼貌,对什么样的人蛮横。对门口的仆役、开电梯的、接待员、向导、任何看门的蛮横。当然要对所有的日本人鞠躬,即使要他鞠几百次也成。对平诺克,鞠躬,却视而不见,仿佛他们并不存在。那么这适合于所有的情况吗?对一个来访的外国人呢?在贸易商团里常可看见德国人,还有第三国的人。
  德国或南边的船一直停泊在旧金山的港口里,有时候允许黑人短时间上岸,经常是不超过三人为一组。天一黑就不允许他们上岸,即依照太平洋法律,他们也得遵守宵禁令。但也有奴隶在船坞卸货,这些人的家都在岸上,就在码头下面吃水线以上的棚屋里。这种人不会在商团的办公室里出现,但如果要搬东西的话,譬如说,他自己得把箱子搬到塔格米先生的办公室去吗?当然不会。即使他要站着等一个小时,那也得找一个奴隶来,失约也无所谓。让一个奴隶看见他搬东西根本不可能。他得十分注意这一点,这类失误会让他付出很高的代价。在这些人中问他绝不可能再有类似的位置。
  从某个角度讲,奇尔丹认为,我几乎乐意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把箱子搬进日本时代大厦。那是多大的气派啊。其实又不会违法,我不会为此进监狱。我会表现出我的真实情感,一个再也不会在公众场合露面的人的心情。但……
  他想,我可以这么干,要是找不到那些该死的黑人奴隶的话,我可以忍受上面这些人的白眼,他们的嘲弄——毕竟他们每天都嘲弄我,羞辱我。但是要让他们从下往上看我,感受一下他们的受辱。就像这个在我头里蹬车的“钦克”。要是我没叫一辆人力车,要是他没看出我想步行去赴商务约会……
  你必定会因为这种形势而责备德国人,有贪多吃不下的癖好。毕竟,他们仅仅是设法打赢这场战争,马上他们就要去征服太阳系,在国内他们已通过了法令……得啦,起码想法是好的,毕竟他们把犹太人、吉卜赛人和读《圣经》的学生摆平了。而斯拉夫人的价值却倒退到两千年前,退到亚洲他们的老巢去了。离开了整个欧洲,皆大欢喜。回去骑着牦牛用弓箭狩猎。那些光彩耀眼的杂志在慕尼黑印刷,在所有的图书馆和书报亭流通……你可以看到整页的彩色图画:金发碧眼白皮肤的雅利安人,他们在勤劳地耕作在乌克兰这个世界的巨大粮仓。那些家伙肯定幸福。他们的农场和农舍都很干净。你再也看不到醉醺醺、木讷的波兰人的画片,没精打采地坐在歪斜的门廊里,或在乡村集市上叫卖几个蔫萝卜。过去的一切,就像凹凸不平的泥巴路,一到雨季就成了一摊稀泥,把车给陷住了。
  可非洲呢?他们只需用自己的热情去征服。你不得不佩服,尽管有许多有识之士提醒他们,是不是再等一等。譬如说,等到“农田工程”完成再说。纳粹在那儿显示了创造才能,他们真的出了艺术家。地中海的水给弄干了。通过使用原子能,变成了可耕作的良田一多有气魄!而那些看笑话的人,譬如蒙特戈梅里街上那些看笑话的商贾们该怎么打自己的嘴巴呀!实际上,非洲已差不多成功了……但在此类工程中“差不多”是个开始听起来不祥的字眼。罗森堡那本著名的小册子发表于1958年,很有影响;当时这个字眼是第一次出现。至于非洲问题的最终解决,我们差不多达到了目的。然而不幸的是——
  安置美国的土著居民花了 200年!德国人在非洲只用了50年差不多就办成了。所以批评也未必合乎情理。其实,奇尔丹最近与某商人吃午饭时,把这件事给嚷嚷开了。他们显然期待着奇迹,好像纳粹能够变魔法似的重塑这个世界。不,创造世界的是科学和技术,还有那从事艰苦劳动的非常才能。德国人从未停止这方面的努力。他们做一件活儿,就像那么回事。
  不管怎么说,大量的战争分散了世界对非洲困难的注意力。所以都得回到他对合伙开杂货铺的老板说的那番道理上来,那就是我们所缺乏的,而纳粹所具有的崇高。敬仰他们对工作的热爱或他们的工作效率……能激励你的梦想。太空飞行先到月亮,后到火星。如果不是人类最古老的向往,也是我们为了荣光最美好的愿望。现在,日本人占了另一方。我十分了解他们,毕竟一天到晚和他们打交道。他们是东方人——让我们正视的黄种人。我们白种人得向他们鞠躬,因为他们掌握了权力。但我们看看德国人,就明白在白种人做主的地方可以干什么。那是完全不同的。
  “我们快到日本时代大厦了,先生。”那个“钦克”说,由于费力地爬坡他胸脯上下伏着。现在他慢了下来。

  奇尔丹试图想象一下塔格米先生的客户。很显然这个人不甚重要。塔格米先生在电话里的腔调,他的不耐烦已传递了这个事实。奇尔丹心目中非常重要的主顾或者客户的形象,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一个与奇尔丹做了一大宗买卖,在居住在海湾地区的高层要人中为奇尔丹带来声誉的人。
  4年前,奇尔丹做生意还不像现在这般得心应手,他在吉尔里开了一爿暗淡的二手小书店,他周围的店铺是旧家具店、五金店或者洗衣店。夜里在马路边都会发生暴力抢劫或强奸,尽管旧金山警察局甚至日本长官作了努力也无济于事。每当打烊歇业时,所有店铺的门窗全都拉上了铁栅栏,以防暴力袭击。有个上了年纪的日本退伍少校伊藤雄木,瘦高个,白头发,腰板挺直,步履矫健,来到了这个城市,这个街区。雄木少校使奇尔丹首次意识到,他的货架上有利可图。
  “我是个收藏家。”雄木少校解释道。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在书店的旧杂志堆里东找西看。他语气温和地向奇尔丹解释道,许多富有的有文化的日本人对美国平民百姓的历史文物与比较正规的古董同样感兴趣,他当时对此却不甚了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少校本人也说不明白,他自己特别醉心于收集有关美国铜纽扣或者讨论纽扣的旧杂志,依次再就是钱币和邮票的收集。究竟有什么道理,说不清楚。富有的收藏家往往会出高价。
  tr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少校说,“你知道《战争的恐怖》这套明信片吗?”他热切地望着奇尔丹。
  奇尔丹在记忆里面搜索一番,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在他的孩提时代,这种明信片与口香糖一起卖,一分钱一张,有各种各样的,每张明信片描绘一种不同的恐怖。
  “亲爱的朋友,”少校接着说,“收集一下《战争的恐怖》。他现在还缺一张班乃岛的沉没。他为那张难找的明信片出了大价钱。”
  “翻明信片?”奇尔丹脱口而出。
  “是呀。”
  “我们翻过。每张明信片都有正反面。”他当时大概只有8岁。“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摞明信片。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好,每个人抛一张,明信片在空中翻转。谁是正面也就是有画的那面朝上,他就赢了。”回忆起那些欢乐岁月,他童年的幸福时光,多么令人愉快呀。
  雄木少校想了想说:“我听我的朋友说起过他的《战争的恐怖》明信片,但他从未提起这种玩法。我的意思是他并不知道这些卡片实际上派什么用场。”
  终于,少校的朋友到铺子里来听奇尔丹富有历史感的第一手叙述了。那人也是帝国军队的退伍军官,他着了迷。
  “瓶盖!”奇尔丹莫名其妙地叫了起来。
  那日本人不解地眨巴着眼睛。
  “我们经常收集牛奶瓶上的盖子。还是孩子时,圆圆的盖子上有奶牛场的名字,在美国肯定有数千家奶牛场。每一家都出一种不同的盖子。”
  那军官的眼里露出喜好的神色:“你有以前的收藏吗,先生?”
  当然,奇尔丹没有。但是……说不定有可能找到那种古老的、早就忘却的瓶盖子,那是战前的事,当时牛奶改用瓶装,不用纸板盒装。  ‘
  于是就这样他一步步地做起了这档子生意。别人也开了同样的店,想利用日本人对美国古玩日渐增长的兴趣……但奇尔丹总是保持着优势。
  “你的车费,”那“钦克”把他从迷瞪中拽回来,“一块钱,先生。”他卸下了箱子在一边等着。
  奇尔丹心不在焉地付了钱。是的,很可能塔格米先生的主顾就像雄木少校。奇尔丹酸溜溜地想,起码我是这么看的。他和那么多日本人打过交道……但他仍然很难区分他们。他们一个个都是矮墩墩的,长得像摔跤运动员。要么像杂货店老板样的人,要么像养花种草的园丁……他有自己的分类法。而那些年轻的,他认为一点也不像日本人。塔格米先生的主顾大概都是大腹便便的商人,抽着菲律宾雪茄。
  奇尔丹站在日本时代大厦前面,身边放着他的几个箱子,他突然沮丧地想,也许他的主顾不是日本人!箱子里的东西都是精心为他们挑选的,符合他们的口味。
  不过那人肯定是个日本人,因为塔格米先生最初的定单就是那个内战征兵广告画,当然只有日本人才会关心那些破烂玩艺。他们典型的癖好就是收集小破烂玩艺,他们对文件、公告、广告的迷恋一成不变。他记得有个人用他的业余时间来收集1900年美国专卖药物的报纸广告。
  还会遇到别的问题,迫在眉睫的问题。急匆匆进出日本时代大厦的男男女女,全都穿着入时,他们的说话声飘进了奇尔丹的耳际,他开始挪动脚步。在旧金山最高的建筑物,站在大厦的顶层鸟瞰。办公室的墙壁、窗户都是日本建筑师的绝妙设计——还有周围环绕的花园,四季常青的草坪,假石山,犹如风景画,沙石仿制的微缩河流,在那朴实的不规则的平坦的石头和树根下蜿蜒流过。
  他看见一个拎箱子的黑人,现在空着手。奇尔丹马上招呼:“搬运夫!”
  那个黑人笑吟吟地一溜小跑过来。
  “到二十层楼,”奇尔丹以最严厉的口气说,“B座,马上。”他指了指那些箱子,然后大踏步地向大楼的大门走去,他自然没回头。
  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乘快速电梯里,他四周净是日本人,他们清爽的面孔在电梯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突然电梯倏地往上一蹿,令人晕眩,啪的一下就闪过一层楼。他闭上双眼,站稳脚跟,祈祷快点飞到头。那个黑人当然得拉着箱子踏入工作电梯。没有任何理由允许他上这儿来。奇尔丹睁开眼睛瞄了一下,事实上他是电梯里惟一的白人。
  电梯把奇尔丹撇在第二十层,他已经在心里点头哈腰,做好了进塔格米先生办公室的准备。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三章

  日落时分,朱莉安娜-弗林克翘首仰望,亮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渐渐消失在西天。她自言自语道,又是纳粹火箭飞船,朝太平洋西岸飞去,满载着炸弹。而我就站在它底下。她走开去,尽管火箭飞船早飞远了。
  落基山脉拉长了身影,蓝色的峰顶迎来了夜色。一群候鸟贴着山脊,缓缓地飞着。不时有车灯射过来,她看见高速公路上有两个亮点,也许是加油站的灯光,房子的灯光。
  她在科罗拉多州的大峡谷城已住了好几个月,她在这儿当现代柔道教练。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她正打算去洗个澡。她觉得很累,所有的浴室都有人,都是雷思体育馆的顾客,所以她站在外面,在寒气中等着,享受着宁静和大山的气息。她现在只听到高速公路边的岔路上汉堡包停车场传来的细弱声音。两台庞大的柴油拖拉机停了下来,朦胧中可以看见两个司机在走动,他们穿上了皮夹克,走进了汉堡包停车场。
  她想,戴塞尔不是从卧舱的窗户跳出去的吗?在航行途中跳海自杀?也许我也该那么做。但这里没有海,只有路。就像莎士比亚故事里说的,一根针扎透你的衬衫前襟,再见吧弗林克。从荒漠里来的姑娘无家可归,根本无需害怕抢劫。径直走小路会有许多令人不快的可能性,会遇到焦躁不安的魔鬼。死倒没什么,就怕穿过了漫长空旷的草地,在路边小镇抛锚。
  她想,这是从日本人那儿学来的。以心平气和的态度来面对死亡,连同这赚钱的现代柔道一起。怎么自杀,怎么死。阴阳之间。现在都过时啦。这里是新教的国土。
  看着纳粹火箭从头顶上飞过、不停下来,它对科罗拉多大峡谷城的东西都不感兴趣,这是件好事。在犹他州或怀俄明州或内华达州的东部也不停留,开阔的沙漠州或农牧州没什么东西。“我们不值钱,”她自言自语,“我们可以微不足道地活下去。如果我们想活下去的话,如果这关系到我们的话。”
  有个洗澡问的门打开了。传出了吵闹声。一个身影出现了,那是大个子戴维斯小姐,她洗完了,穿戴好了,腋下夹着手提包。
  “哦,弗林克太太,你还在等吗?对不起。”
  “没什么。”朱莉安娜说。
  “我想告诉你。弗林克太太,我从柔道当中获益匪浅,甚至比禅宗的打坐还要得益多些。”
  “禅宗打坐可以使你的双臀苗条,”朱莉安娜说,“通过毫无痛苦的修炼就能减掉几磅。戴维斯小姐,对不起,我是在胡说八道。”
  戴维斯小姐说:“他们伤你伤得厉害吗?”
  “谁?”
  “日本佬。在你学会防身之前。”
  “可怕极了,”朱莉安娜说,“你从未到过那儿,在西海岸。他们在那儿。”
  “我从未去过科罗拉多州。“戴维斯小姐说,她的说话声有点打颤。
  “这儿也会发生的,”朱莉安娜说,“他们可能决定要占领这个地区。”
  “不会这么快吧!”
  “你绝对弄不清楚他们想干什么,”朱莉安娜说,“他们隐藏了真实意图。”
  “他们要你干什么?”戴维斯小姐把手提包挪到胸前,双手紧抱着,在夜色笼罩中凑上前来倾听着。
  “什么都做。”朱莉安娜说。
  “哦,上帝。我会斗争。”戴维斯小姐说。
  朱莉安娜说了声“对不起”就走进了空着的洗澡间。又有个人胳膊上搭着毛巾朝这儿走来。
  稍后,她坐在塔斯迪-查利烤汉堡包店的小间里,懒洋洋地看着菜单。自动电唱机播放着美国南部山区的乡村歌曲;钢吉他情绪激动、哽咽的呜咽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油烟味。然而,这地方温暖、明亮,使她愉快。柜台边有卡车司机们的身影、侍者的身影。那个大个子爱尔兰厨师,穿着白制服,在出纳机前找零钱。
  查利一看见她,就亲自迎上前来为她服务。他咧嘴一笑,慢吞吞地说:“小姐现在要菜吗?”
  ‘‘咖啡。“朱莉安娜忍受着这个厨师不地道的幽默。
  “哦,是这样。”查利点点头说。
  “还有热牛排三明治加肉卤。”
  “不来碗汤吗?或者橄榄油煎山羊脑子?”那两个卡车司机,也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插科打诨。他们满心欢喜地注意到了,她该是多么吸引人哪。即使那个厨师没有跟着起哄,她也会发现那两个司机在仔细打量她。几个月下来的柔道训练,使她的肌肉有不同寻常的弹性。她懂得怎样把握自己,展露自己的体形。当她面对他们的凝视时,她想这都与她肩部的肌肉有关。跳舞的人也是这样,跟身材没多大关系。把你们的老婆送到体育馆去,我们会教她们的。而你对生活也会更加满意。
  “离她远点,”厨师使了个眼色警告那两个司机,“她会把你们扔进茅坑。”
  她问那个年纪轻点的司机:“你们从哪儿来?”
  “密苏里。”两个男人同时回答说。
  “是美国人吗?”她问。
  “我是,”年纪大的说,“费城人。有三个孩子。最大的11岁。”
  “请问,”朱莉安娜说,“回那儿去找份好工作容易吗?”
  年轻的货车司机说:“当然。如果你的肤色对路的话。”他的脸黝黑黝黑,一头黑色的鬈发。他的表情黯淡而又苦涩。
  “他是个移居美国的意大利人。”年纪大的说。
  “对呀,”朱莉安娜说,“不是意大利打赢了战争吗?”她笑容可掬地冲那个年轻的司机说,但他并没有报以笑容。相反地,他忧郁的双眼更加阴沉,突然他掉头走开了。
  我很抱歉。她想。但她什么也没说,我没办法使你或别的什么人不变黑。她想起了弗兰克。我搞不清楚他是否还活着。说错了话,说漏了嘴。不,她想。不管怎样他喜欢日本佬。也许他已和他们打成一片,因为他们很丑。她常对弗兰克说他很丑。粗毛孔,大鼻子。她自己的皮肤细腻光滑,不同一般。没有我他会死掉吗?一个讨厌的家伙就是个雀子,一种鸟。他们说鸟会死掉。
  “你们今天晚上返回吗?”她问那个年轻的意大利卡车司机。
  “如果美国不舒坦,你们干吗不一劳永逸地横穿过去呢?”她说,“我在落基山脉住了好长时间,还不坏。我在西海岸的旧金山也住过。那儿也有肤色的问题。”
  那个年轻的意大利人弓起背坐在柜台边,打量了她一眼说:“小姐,要在这样的小镇呆上一天或一夜那是糟透了。就在这儿?上帝啊,要是我能找到一份别的工作,不要在路上在这样的地方吃饭……”看见厨师的脸红了,他没再说下去,端起了咖啡。
  年纪大的卡车司机对他说:“乔,你是个势利眼。”
  “你可以住在丹佛,”朱莉安娜说,“在那里好多啦。”
  我知道你们这些东海岸的美国人,她心想。你们喜欢天赐良机,梦想着远大计划。这就是你说的落基山脉各州的小镇。战前至今这里没发生什么事。退休的老人、农民,他们感觉迟钝、行动缓慢、贫穷……那些活跃的男青年都成群结队地往东去,到纽约去,合法或不合法地跨过了边界。她想,因为那是有钱的地方,大工业的钱。扩张。德国投资起了大作用……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把美国重建起来了。
  厨师嘶哑着嗓子,生气地说:“伙计,我不喜欢犹太人,但49年我看见有些犹太难民逃到了美国。你有你们的美国。如果说那儿有许多建筑,有许多容易到手的钱,那是因为他们把犹太人踢出纽约时偷来的,该死的纳粹纽伦堡法令。我从小就生活在波士顿,我并不怎么喜欢犹太人,但绝没想到我目睹了纳粹的种族法能在美国通过,就算我们确实战败了。我很惊讶你们怎么不在美国军队里,作为侵入某个南美小国的准备,把它作为德国人的前沿,这样他们就能把日本人撵回去些。”
  两个卡车司机都站起身来,满脸铁青。年纪大的从柜台上抄起一个装番茄酱的瓶子,举到了肩头。厨师依然面对着他们没转身,把手伸到背后摸到了一把又肉的叉子,举了起来。
  朱莉安娜说:“丹佛正在建一个抗热跑道,汉莎公司的火箭可以在那儿降落了。”
  这三个男的没一个人动弹,也没人讲话,其他的顾客都静静地坐着。
  终于厨师开了口:“日落时有一架飞过去了。”
  “那不是去丹佛的,”朱莉安娜说,“那是往西去的,去西海岸。”
  慢慢地那两个卡车司机又坐了下来。年纪大的嘀咕道:“我总是忘记,离开这里他们有点胆怯。”
  厨师说:“日本佬没杀犹太人,战时战后都没杀。日本佬没建焚尸炉。”
  “他们没这么做才糟糕呢。”年纪大的司机说。他又端起咖啡,重新喝了起来。
  胆怯,朱莉安娜想。是的,我猜那是真的。我们希望日本佬离开这里。
  “你们打算在哪儿过夜?”她问道,问那个年轻的卡车司机乔。
  “我不知道,”他答道,“我只是钻出卡车进来啦。我不喜欢这儿,也许我就睡在车里。”
  “蜜蜂汽车旅馆还算可以。”厨师说。
  “对,”年轻的卡车司机说,“也许我就住那儿。要是他们不介意我是意大利人的话。”他的口音很重,掩盖也没用。
  朱莉安娜琢磨着他。是理想主义害得他这么怨天尤人,对生活的要求太多,总是动荡不安、浮躁不安、满腹牢骚。我也是一样的,我在西海岸呆不住,最终在这儿也呆不长。老辈人不也这样吗。她想,不过现在这里不是前线了,前线在别的星球。
  她认为,我和他可以签约,为那些开拓殖民地的火箭飞船服务。但德国人会因为他的肤色和我的头发拒绝我的。那些漂亮的、白皮肤的北欧姑娘都在巴伐利亚的城堡里受训。这个叫乔什么的家伙甚至连面部表情都不对头。他应当持有那种冷酷而又热情的面容。好像什么都不相信而又有坚定的信仰。对,那就是他们的样子,他们不是像我和乔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是讲信仰的犬儒主义者。那是一种大脑的欠缺,就像做了脑叶切除手术一一那些德国精神病医生残害这些人。将他们当作心理疗法可怜的实验品。
  她断定他们的麻烦与性有关,他们在30年代就干了些与性有关的肮脏事,而且愈演愈烈。希特勒的性是与他的——什么人?他的妹妹?姑妈?侄女?他的家庭就是近亲繁殖的,他的母亲和父亲是表兄妹。他们都犯了乱伦的傻事,按原罪的说法,他们是色恋自己的母亲。难怪那些杰出的金发碧眼白皮肤的漂亮姑娘,有天使般的微笑,有孩子般的天真。她们为了妈妈保全了自己,或者为了彼此的需要。
  那么谁是她们的妈妈?她疑惑不解。是领导人赫尔-鲍曼吗?他不是要死了吗?抑或是个病夫。
  老阿道夫,据说在什么地方的疗养院里,过着老年性痴呆的生活。从他在维也纳当流浪汉的穷苦日子起就患了脑梅毒,黑色长大衣,脏兮兮的衬衣,住在廉价的小店里。
  很显然,这是上帝讥笑的报复,就跟某部无声电影一样。那个可怕的人被内心的污秽所打倒,这是人类邪恶的历史性灾难。
  令人可怕的是,现任的德国皇帝正是那个病脑的产物。首先是政党,然后是国家,再就是半个世界。这是纳粹自己鉴别诊断出来的。那个给希特勒看病的江湖庸医莫雷尔博士,给希特勒服了一种获专利的药物,所谓的凯斯特博士防毒丸。这个人原先是个治疗性病的专家。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但领袖含混不清的话依然是圣旨,依然是基督教《圣经》。他的胡说八道此刻已经影响了文明,就像邪恶的种子,那些瞎了眼的金发碧眼纳粹皇后们正在嗖嗖地从地球飞到别的星球,散布着毒害。
  因为乱伦你得到的就是疯狂、瞎眼、死亡。
  去他的。她不愿再往下想。
  “查利,”她喊那个厨子,“你该把我要的备好了吧?”她的确感到孤独,于是起身走到柜台边,坐在收银机旁。
  除了那个年轻的意大利卡车司机外,没人注意她。他的黑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乔,他的姓氏。乔什么呢?她不清楚。
  这会儿靠近了他,才看清楚他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么年轻。很难说清楚,因为他身上那种强烈的情绪妨碍了她的判断。他不断地用那僵硬、弯曲的手指头梳理着头发。这个男的肯定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她寻思。他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这让她心烦意乱,也吸引了她。这时年纪大的卡车司机低头与他咬了会儿耳朵。于是他们俩审视着她,这次的表情可不是平常那种男性对女性的感兴趣。
  “小姐,”年纪大的说,这时两个男人都很紧张,“你知道这是什么?”他拿出一个扁平的白盒子,不算大。
  “知道,”朱莉安娜说,“尼龙长袜。合成纤维的,纽约的卡特尔大公司生产的,非常稀罕,很贵。”
  “你把它交给德国人,垄断不是个坏主意。”年纪大的卡车司机把这个盒子递给他的同伴,他又用胳膊肘顺着柜台将它推给了她。
  “你有车吗?”年轻的意大利人啜了口咖啡问她。
  查利从厨房进来了,端着给她的盘子。
  “你可以开车把我带到这个地方。”那双野性强悍的眼睛一直在琢磨着她,她马上紧张起来,却又不知所措。“一家汽车旅馆,或者我可以停下来过夜的什么地方。不行吗?”
  “好的,”她说,“我有辆车,一辆旧史蒂倍克。”
  厨师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个年轻的卡车司机身上,然后把盘子放在她面前的柜台上。
  甬道尽头的扬声器响了:“注意,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
  贝恩斯先生在座位上睁开眼睛。透过他右边的窗口可以看见,遥远的下面,是褐色与绿色的土地,接下来就是蓝色的啦,那是太平洋。他意识到火箭已开始慢慢地、长时间地下降。
  扬声器里先用德语,然后用日语,最后用英语解释说不要抽烟,不要解开软椅上的安全带,还说下降要用8分钟。
  突然开始制动,发出巨大的声响,飞船摇晃得相当厉害,有许多乘客连气都喘不过来。贝恩斯先生微笑了,另一个年轻的乘客坐在他前面的甬道座位上,一头浓密的金发,他也笑了。
  “你害怕吗?”那年轻人开口道。
  贝恩斯先生马上用英语说:“我很抱歉,我不讲德语。”那个年轻的德国人狐疑地看着他,所以还用德语重复了一遍。
  “不是德国人吗?”那年轻的德国人很惊愕地用特别重的英语说。
  “我是瑞典人。”贝恩斯说。
  “你在坦普尔霍尔福登船的吧?”
  “是的,我在德国做生意。生意把我带到了许多国家。”
  很显然,这个年轻的德国人难以相信,在当今世界,可以做国际生意乘坐——能够乘坐得起最新式的汉莎公司火箭,却不会或不愿讲德语。他对贝恩斯说:“你是干哪一行的?”
  “塑料,聚酯,树酯合成——工业用的,你明白吗?没有消费者的商品。”
  “瑞典有塑料工业吗?”不相信的口吻。
  “有,有个相当好的。要是你能留下姓名,我可以把公司的小册子寄给你。”贝恩斯先生掏出钢笔和小本子。
  “请别介意,那对我没用处。我是个艺术家,不是生意人。请勿见怪。可能你在欧洲大陆时见过我的作品。亚历克斯-洛兹。他等着。
  “恐怕我不太关心现代艺术,”贝恩斯先生说,“我喜欢战前的老派立体派艺术和抽象派艺术。我喜欢一幅意味着什么的画儿,不光光是表现概念的。”他转过脸去。
  “但那是艺术的任务,”洛兹说,“为了促进人的灵性,超越肉欲。你的抽象艺术描绘了一个时期的精神颓废、精神混乱,由于社会的衰变,由于旧的财阀统治。犹太人、资本家、百万富翁、国际组织支持颓废艺术。那个时代结束了的艺术必须继续——它不会静止不动。”
  贝恩斯凝视着窗外点点头。
  “你以前去过太平洋沿岸吗?”洛兹问。
  “去过几次。”
  “我没去过。在旧金山有一个我的作品展,是由戈培尔博士的办公室和日本官方安排的。文化交流可以促进了解和亲善。我们必须缓解与西方的紧张形势,你以为如何呢?我们必须有更多的交流,而艺术可以办得到。”
  贝恩斯点点头。在火箭喷火环圈的下面,可以看见旧金山城市和海湾了。
  “人们一般在旧金山的什么地方进餐?”洛兹问,“我在皇宫饭店预订了,但我的理解是,你可以在国际居住区吃到好东西,譬如在唐人街。”
  “是那么回事。”贝恩斯说。
  “旧金山的物价高吗?这趟旅行我自己掏腰包。部长非常小气。”洛兹笑了起来。
  “你可以根据汇率来安排吗?我估计你带的是德国银行的汇票。我建议你到萨姆森大街的东京银行去,在那儿兑换。”
  “多谢啦。”洛兹说,“我就在旅馆里兑吧。”
  火箭马上就要着陆了。现在贝恩斯可以看见飞机场、吊架、停车场,从城市延伸出来的高速公路、房屋……非常可爱的景象,他想。群山和水域,金门大桥上飘浮着几缕烟雾。
  “下面那个庞然大物是什么?”洛兹问,“只做了一半的,朝一面开的。卫星发射中心?我看,日本还没有宇宙飞船吧。”
  贝恩斯微微一笑说:“那是金芙蓉运动场。棒球场。”
  洛兹笑出了声:“是吗?他们喜爱棒球。难以置信。为了消遣,打发时光,花钱的运动,他们已开始盖那么大的建筑……”
  贝恩斯打断他说:“已经完工了。那是它永久性的造型。从一边开口。一个新建筑师设计的。他们以此为荣。”
  “看上去,”洛兹盯着下面说,“它好像是犹太人设计的。”
  贝恩斯盯着那个男人看了一阵子。在那一瞬间他强烈地感受到德国人心里的不平衡气质,精神病特色。洛兹所说的实质意义是什么?那真是一时冲动说出的话吗?
  “我希望不久我们能在旧金山再会,”火箭着陆时洛兹说,“没有一个同胞说说话,我会无所事事的。”
  “我可不是你的同胞。”贝恩斯说。
  “噢,是的,那倒是真的。但从人种来说,我们很近。从各方面来看都一样。”洛兹开始在座位上动起来,准备解开安全带。
  我与这个人在人种上相近?贝恩斯犯了迷糊。亲密到了在各方面都一样的程度?那么在我身上也有那种精神病特色。我们生活在一个精神病的世界。疯子在当权。我们明白这一点有多久?面对这一点了吗?而我们有多少人明白这一点了?洛兹不明白。也许如果你知道自己精神错乱倒反而不是精神错乱了。或者最终你会变得神经错乱。要觉醒。我估计只有少数人会明白这一点。到处都是孤立的人。但是广大的民众……他们怎么想?所有这座城市里数以万计的人,他们能想象得出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心智健全的世界吗?抑或他们能猜测、能窥见这事实吗?
  不过,他想,神经错乱意味着什么呢?一个合法的定义。我的意思是什么?我感觉到它,看见它,但它是什么?
  他想,那是他们要做的什么事,他们要成的什么事。那是他们的潜意识。他们对别的人缺乏认识,他们意识不到他们对别人所做的一切,意识不到他们引起的或正在引起的毁灭。不是的,他想。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明白,我感觉得到,我直觉得到。但他们无端地残酷……是那么回事吗?不,上帝啊,他想。我闹不明白,搞不清楚。他们是否忽略了现实部分?是的。但还不止这些。那是他们的计划。对,他们的计划。征服行星,一如他们征服非洲,以及此前的欧洲和亚洲。是发了疯啦。
  他们的观点,是全宇宙。不是这里一个人,那里一个孩子,都是个抽象概念:种族、土地、人民、国家、血液、荣誉。不是荣誉的人们而是荣誉本身的荣誉;抽象即真实,他们对现实视而不见。没有这些好人,他就是好人。这是他们的时空认识。他们看透了此时此地,进入了黑暗、深邃的极地,永恒。这是对生命的毁灭。因为最终将没有生命,曾经有过的只是太空中的尘埃,滚热的氢气,没有别的啦,而这一切又会来临。这是一次间隙,一个片刻。宇宙的进程在加紧,把生命碾碎,碾进花岗岩和沼气;车轮转向所有的生命。这都是暂时的。而他们——那些疯子一一迎合了花岗岩、尘埃、无生命的渴望,他们想援助大自然。
  他心里想,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想成为历史的代理人,不是牺牲者。他们自视与上帝的力量等同,相信他们有神力。这是他们疯狂的根本。他们被某个原型征服了。他们的自我病态地扩展,以致他们说不出他们从哪儿开始,神性也不再起作用。那不是自大,不是骄傲,那是自我最终的膨胀——在他崇拜的与被崇拜的对象之间产生了混乱。人没有吞食上帝,而上帝吃掉了人。
  他们所不能领会的是人的无能为力。我虚弱、渺小,对宇宙无足轻重。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我不被觉察地活着。但为什么那样就很糟糕?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诸神注意到他们毁灭的是什么人,微不足道……
  贝恩斯在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时说:“洛兹先生,我没对别人说城堡里的男人-048.JPG.TXT起过,我是个犹太人,你明白吗?”
  洛兹可怜巴巴地望着。
  “你不会明白的,”贝恩斯说,“因为我身体上没有像犹太人的地方,我的鼻子整了形,多油脂的粗毛孔变小了,颅骨的形状也变了。总之,从身体上发现不了我。我能够而且常常出入纳粹社会的高层圈子。谁也发现不了我。而且……”他停了下来。靠近点,离洛兹非常近,用只有对方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们还有许多人。你听见了吗?我们并没死。我们依然活着。我们隐形地活着。”
  过了一阵儿洛兹结结巴巴地说:“安全局……”
  “党卫军可以仔细检查我的档案,”贝恩斯说,“你可以去告发我。但我有非常高层的关系。他们有些是雅利安人,有些是在柏林身居高位的犹太人。你的告发不起作用,而我马上就会告发你。还是通过这些关系网,你会发现你自己处于保护性的监视之中。”他笑笑,点点头,沿着飞船的通道走下去,撇下洛兹,汇入其他的旅客之中。
  大家都步下舷梯,踏上了寒风凛冽的机场。实际上,贝恩斯发现自己再一次靠近了洛兹。
  “其实,”贝恩斯走到洛兹身边说,“我不喜欢你的样子,洛兹先生,所以不管怎么样我将告发你。”他把洛兹撇在后面大步走开了。
  在远远的机场尽头,在中央大厅的人口处,一大群人在那儿等着。乘客的亲戚、朋友,有些人在招手,微笑着,张望着,焦急的面孔在搜寻着。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日本男子,穿着入时的英式外套,典型的牛津装束,圆顶黑礼帽,站在稍靠前一点,旁边站着个年轻的日本人。在他们的外套翻领上别着帝国政府太平洋高级商团的徽章。是他,贝恩斯先生看出来是塔格米先生亲自来接。
  日本人迎上前来招呼道:“贝恩斯先生,晚上好。”他的头踌躇地歪斜着。
  “晚上好,塔格米先生。”贝恩斯先生说着伸出了手。他们握了握手,鞠躬致礼。那个年轻的日本人笑吟吟地哈腰致敬。
  “在这空旷的机场有点冷,先生,”塔格米先生说,“我们乘商团的直升机作进城的旅行。这样行吗?你是否要用车什么的?”他焦急地审视着贝恩斯的面孔。
  “我们立刻就出发,”贝恩斯说,“我想到旅馆去办理登记手续。那么,我的行李……”
  “佐治男先生会照看的。”塔格米先生说,“他随后就来。你瞧,先生,在那头差不多要花上一个钟头等在传送带前认行李。比你的旅行时间还要长些。”
  佐治男先生赞同地微笑着。
  “没关系。”贝恩斯说。
  塔格米先生说:“先生,我有件礼物贿赂你。”
  “你说什么?”贝恩斯说。
  “为了赢得你赞许的态度。”塔格米先生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一个小盒子。“在美国可以买得到的最好的工艺品中选购出来的。”他递上了盒子。
  “好的,”贝恩斯说,“多谢啦。”他接住了盒子。
  “整个下午有关的雇员都去挑选了。”塔格米先生说,“这是行将消失的旧美国文化最可信的东西,稀罕的人工制品,带有过去的宁静生活的气息。”
  贝恩斯先生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块米老鼠手表,底下托着块黑丝绒。
  塔格米先生是在和他开玩笑吗?他抬眼看看塔格米先生紧张、关切的面孔。不,不是开玩笑。“非常感谢你,”贝恩斯说,“这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米老鼠表如今在全世界只有几块,或许十块吧,权威的1938年造。”塔格米边说边揣摩对方,贝恩斯的反应、欣赏使塔格米乐不可支。“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收藏家有这玩艺,先生。”
  他们走进了航空终点站,一道登上了舷梯。
  先生跟在他们后面说:“春雨落下来,落在屋顶上,吸进孩子的小布球……”
  “他说什么?”贝恩斯先生问塔格米先生。
  “古老的民谣,”塔格米先生说,“德川幕府中时期的。”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四章

  弗兰克-弗林克目送着他的前任老板怀丹-马特森沿着走廊摇摇摆摆地走进怀-马公司的工作车间。
  他暗自琢磨,真是怪事,怀丹-马特森不像一个工厂老板,倒像个经常在娱乐厅鬼混的游民,一个酒鬼,刚洗完澡,修了脸,理了发,穿着身新衣服,服过维生素,揣着仅有的五个美元闯入世界寻找新生活。老头个头矮小,神情紧张,秉性狡诈,惯于迎合。在他眼里似乎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敌人,都比他强壮。因此他得讨好他们。他的态度似乎告诉你“他们都想挤兑我”。
  其实老怀丹很有实力。在许多企业、证券交易和房地产买卖中,他都有控股权,此外还有怀-马公司的工厂。
  弗林克紧跟着,推开了进人工作车间的金属大门,里面机器轰鸣,尘屑飞扬,工人们正忙于工作,老头儿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弗林克加快步伐朝他走去的地方赶去。
  “喂,怀-马先生。”他叫道。
  老头儿在车间工头埃迪-麦卡锡的身边停下来。他俩都看着弗林克朝他们走来。怀丹-马特森不安地舔舔嘴唇说:“对不起,弗兰克,我无法让你再回来啦。我已经雇了别人来接替你的工作,据你所说,我想你是不会回来的。”老头又小又圆的眼睛眨巴着。
  其实,弗兰克很清楚,那差不多是老头子惯用的伎俩,含糊其词,骨子里的玩艺儿。
  弗林克坚定而且毫不含糊地说:“我来拿工具,没别的目的。”他非常高兴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好吧,让我想想。”怀-马咕哝着,一扯到弗林克的工具,显然他头脑又迷糊了,对埃迪-麦卡锡说,“这样吧,在你的车间里,埃迪,把弗林克安排一下。我还有事,”他看看怀表说,“听着,埃迪,呆会儿我要商议一下货运清单,我得走了。”他拍拍埃迪-麦卡锡,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忙走掉了。
  撇下埃迪-麦卡锡和弗林克站在一边。
  过了一会麦卡锡说:“你来把工具要回去了。”
  “是的。”弗林克说。
  “我为你昨天说的话感到自豪。”
  “我也一样,”弗林克沮丧而又绝望地说,“你知道我根本无法解决那个问题。”过去他俩经常讨论一些问题。
  麦卡锡说:“这我不知道,在西海岸你操作皮线电缆机和其他人一样棒,我曾见过你5分钟内做出一个零件——除了焊接——包括磨边、抛光。”
  “我从未说我会焊接。”弗林克说。
  “你想过自己开业吗?”
  弗林克感到吃惊,结结巴巴地说:“开什么业?”
  “珠宝。”
  “哦,上帝!”
    定做,做原件,不必做买卖。”麦卡锡招呼他到车间另一角落,远离噪音,“大约2000元你就可以建一个地下室或是汽车间似的车间,我曾一度设计过耳环和手镯,记得吗——还是地道的现代产品呢。”他拿出草图,慢慢地细心地画将起来。
  弗林克在他身后看着他画出一个线条流畅的手镯图案。“有市场吗?”他所见过的都是传统——甚至很独特的——过去留下来的玩艺。“没人想要现代的美国货,战争以来,根本没有那东西。”
  “打开市场嘛!”麦卡锡扮个鬼脸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来经营?”
  “拿到零售商店,像那个……叫什么来着?在蒙特戈梅里街那家大的豪华工艺品商场。”
  “美国手工工艺品商场。”弗林克说。他从来没有进过如此时髦昂贵的商店,美国人很少光顾,惟有有钱的日本人到这样的商店买东西。  。
  “你知道零售商喜欢卖什么吗?”麦卡锡说,“你知道他们怎样发财?他们卖从新墨西哥搞来的印第安人制造的银扣带,还有些拙劣的旅游品,还有些地方艺术品,诸如此类。”
  弗林克打量麦卡锡良久。“我知道他们还卖别的,”他最后又说,“你也这样干?”
  “是的。”麦卡锡说。
  他俩相互非常了解,因为他们直接打交道多年。
  怀-马公司是家合法注册的企业,生产锻铁楼梯、铁栅栏、铁炉,还有新建筑、新套房的饰件,全部按标准设计,大批量生产。比如说,一座拥有四十间套房的大楼,同样的饰件可以连续生产40个出来。显而易见,怀一马公司就是一座铸造工厂。但除此之外,公司仍然维持其他业务,这些业务是真正赚钱的。
  怀,马公司利用各种精密的工具、材料、机器,源源不断地造出战前美国工艺品的赝品。这些赝品制作精良,然后流入艺术品批发市场,与美国各地收集来的真正工艺品混在一起,正如集邮与集钱币一样,人们没法测算赝品所占的比例,没有人理会,尤其是商人和收藏家。
  弗林克走的时候还留了把做了一半的开拓时期的自动左轮手枪。在工作凳上,他自己做的模子浇铸出来,由于内战和开拓时期的小型武器有大量的市场,所以怀-马公司得以销售的所有武器只有弗林克才造得出来,那可是弗林克的专长。
  弗林克慢慢走到凳边,拿起粗糙的手枪推弹杆。还需三天这把枪就可以完工。是的,他认为这是把得意之作,惟有行家才能鉴别……而日本收藏家不具有这方面的能力,又没有辨别标准和检测的办法。
  实际上,就他所知,他们当中还没有谁想到过,在西海岸商店出售的这种历史上的工艺品是不是真的。也许,有一天他们会问……到那时假货冲击市场棚5怕卖真货也会破产。根据格雷沙姆规律,假货会损害真货的价值。而且无疑这一行为会导致市场调查的流产,其结果却皆大欢喜。各个城市的商家都制造艺术品,他们从中获利。批发商将货推出去,零售商把货陈列出来销售。收藏家愉快地掏钱买东西回家,得以在同事、朋友和情妇面前炫耀一番。
  正如战后假钞问题没出来,一切都好。直到清账的那一天,没有人受伤害。接下来,每个人都同样地完蛋。但与此同时,大家闭口不谈此事,甚至那些靠制造假货为生的人也不谈。他们一门心思干他们自己的,一直关注着技术问题。
  “你搞原件设计多久啦?”麦卡锡问。
  弗林克耸耸肩说:“有些年,我可以复制得相当真,但是……”
  “你知道我想什么吗?我看你已经接受了纳粹的观点:犹太人不能创作,他们只能模仿,还有推销,做经纪人。”他冷酷地盯着弗林克。
  “也许如此。”弗林克说。
  “试一试,搞些原件设计。要么直接画在金属上,像小孩样做着玩玩。”
  “不。”弗林克说。
  “你没有信心,”麦卡锡说,“你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对吗?太糟了,因为我知道你能做好。”他从工作凳边走开了。
  弗林克认为这太过分了,但他说的是事实。假使弗林克心甘情愿地决定干,他也很难有信心和热情。
  他认为麦卡锡的确是个优秀的工头,具有煽动性,能使其他人不由自主地拼命干活,真是天生的领导。有那么一阵他几乎要说服他了。可是麦卡锡现在走了,一切都白费劲。
  弗林克想,真糟糕!我的那本神谕不在身边,我没办法求教于它,求它上下五千年的智慧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忽然想起在怀-马公司业务办公室的休息室里有本《易经》。于是他马上沿着走廊,急匆匆地穿过业务办公室来到休息室。
  他坐在一把镀铬的塑料躺椅里,把问题写在一个信封的反面:“刚才麦卡锡建议我自己做生意行吗?”随后他开始掷硬币。
  底线表示为七,第二、三线也是七。底线接的图案是“乾”,他知道“乾,’意味着有创造性。接着是线四,一个八,阴。线五也是八,同样是阴。上帝啊,他觉得很兴奋,再来一个阴线,我即可得到六线形十一,“肽”,即“太平”。非常吉利的结论。再掷一次,他的双手颤抖。一道阳线,得出六线形二十六,“出”意即“大事的驾驭能力”。两次的结论都很有利,他必须取其一,他又扔了第三个硬币。
  阴,一个六,意思是“太平”。
  打开书,看看这个结论:
  “太平”。
  小不合,大通途。
  好运。成功。
  这样的话他应该照麦卡锡说的去做。自己做生意。此时,六在顶线,我的~道活动线。他翻过一页,看下文是什么。他回忆不起来。也许吉利,因为六线形本身就这么吉利。天地相连——但第一和最后线都在六线形之外,这样很可能六就在顶上……
  他的目光落在字行上,飞快读过去。
  城墙倒进了护城河。
  现在无一兵一卒可用。
  在你的城池发布你的命令。
  坚持会导致羞辱。
  我注定会输!他恐惧地惊呼。评论是这样的:
  暗藏在六线形中的变化已经开始发生。
  城墙坍塌入护城河中,毁灭的时刻即将来临……
  毫无疑问,这条线是整本书3000多条线当中最不吉利的线条之一。但六线形的结论是不错的。
  他该遵从谁的意思呢?
  它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他过去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好运毁灭交织在一起,混杂在神谕的预言中,多么古怪的命运!仿佛神谕刮到桶底,里面装了硬币、碎布片、骨头、粪便什么的,暗地里看不见,然后倒出来,把东西倒在明亮的地方,犹如一个厨师般傻了眼。我要同时抓住两头,他估计,一头要紧紧抓住活儿不放,另一头,以一个吉利而命运不明的眼光看待现实。有那么一瞬问,他感到幸运,但只有一会儿。
  唉!他知道必须两者取其一,不可能兼而有之,你不可能同时既交好运又遭灭顶之灾。
  要么……你行?
  做珠宝生意可能会发财,结论提到了这一点。但那条线,那道该死的线,暗示了某种更深的事儿,某种命运的灾难可能不仅仅是珠宝生意。不管怎么讲某种潜在的厄运在等着我。
  战争!他想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该死的20亿人要丧生,我们的文明被毁灭,氢弹像冰雹样掉下。
  哦,天啊!他想,会发生什么?我开始付诸行动吗?是某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正在做这活儿呢,还是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做?这是那些物理学家的同步理论的过错,他们认为每个粒子都是相互联系的,你放屁也会改变宇宙的平衡,它使生活成了没人笑的大笑话。而我翻开书找到一篇有关未来事件的报告,连上帝也好忘事。我是谁呢?错误的人,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
  我应该把工具拿回来,从麦卡锡那儿把发动机拿回来,开设车间,开始我那不足道的生意,尽管线行很可怕我将继续下去。努力工作,以自己的方式创造到底,尽可能好地生活,尽可能积极地生活,直到城墙为我们所有的人,为全人类倒进护城河去。这就是神谕告诉我的。无论如何命运最终要打倒我们,但同时我必须干我的活儿用我的脑子我的双手。
  结论断定是为我个人和我的工作的。但是线行却是针对我们大家的。
  我太渺小,我只能看所写的东西,一行行看下去,低下头慢慢地读着我没看过的地方;神谕不指望我在街上逛来逛去,与人争吵不休,引起人们的注意。
  是否有人能改变它呢?他很纳闷。我们所有的人都连在一起,大人物也好,还是同战略所需此人正好处在正确位置上也罢。机遇、事故,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世界将继续下去。
  合上书,他离开休息室回到车间。他一看见麦卡锡,就招手把他叫过来,两人继续谈下去。
  弗林克说:“我越想越喜欢你的意见啦。”
  “好极啦,”麦卡锡说,“现在听着,这就是你该做的。你必须从怀-马公司赚钱。”他眨了眨眼睛,眼珠子骨碌一转,露出冷淡、急切、惊恐的神气。“我想好了怎么干。我要脱身出来,参加你的工作。瞧,我的设计,有什么毛病吗?我知道它们都不错。”
  “当然。”弗林克有点茫然地说。
  “今晚上下班见,”麦卡锡说,“在我的公寓,你大约7点钟来,和我还有琼一起用餐,要是你能忍受小家伙的话。”
  “好的。”弗林克说。
  麦卡锡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弗林克自言自语道,我已经走了好长的路。但他并不觉得忧虑。这会儿,他很兴奋。
  事情来得突然。他到凳子边开始收拾工具时想道。我猜测那些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机会吧,一旦机会来了……
  我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个。神谕说,有些事必定会成功一意思是这个。时间是最重要的。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刻?六线形十一的顶上是六就会把每件事变成二十六。伟大的驾驭能力。阴变成阳,线动了,新的时机出现了。我走得太快,甚至没注意到。
  我打赌这就是为什么我得到那可怕的线数,只有六线形十一可以变成六线形二十六,把六移到顶线就成。所以我不能把我的装配车间放在闹市区。
  尽管他很兴奋而且乐观,但他不能将这线完全忘记。
  然而他很有讽刺意味地认为,我正在做一个该死的好尝试。到今晚7点也许我会设法忘掉它,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想,我确实希望如此。因为和艾德共事是件大事。他有些可靠的建议。我可以说。我不想被人小瞧。
  现在我什么也不是,但如果我能转向的话也许我能把朱莉安娜请回来。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指望和一位有身份的人物结婚,这个人在社交界是头面人物而不是什么笨蛋,在过去的时代男人就是男人,比方说在战前。但现在这些都不复存在了。
  难怪她从一个地方漂流到另一个地方,从这个男人到那个男人,一直在寻找。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她的生理需要是什么。但我知道,通过与麦卡锡的这次重要的合作——不管怎么样……我将为她去得到它。

  午饭时,罗伯特-奇尔丹把美国工艺美术公司的门关上,通常他穿过马路到咖啡店用餐,一般不管怎样,他总是呆半小时,可今天他只呆了20分钟。想起他和塔格米先生的磨难和贸易使团的职员,他的胃里就翻江倒海。
  他回到商店时自言自语道,也许新的策略规定不许打电话,所有的生意都得在店里做。
  两个小时的陈列,时间太长,头尾差不多4小时,参观再打开店门太晚啦,整个下午也许只卖一件东西,一块米老鼠手表;昂贵的珍品,可是……他打开了店门,用手撑开门,进去把外套挂到后面去。
  当他回到店堂时,有点意外地发现来了位顾客,是个白种男人。好啊。他想。
  奇尔丹微微地弯腰招呼道:“你好!先生。”
  可能是个“平诺克”,瘦长的身材,皮肤偏黑,穿着考究入时,但不怎么轻松,脑门冒出了汗。
  “你好!”这男人一边低声应道,一边在店里仔细打量起来。突然他向柜台走去,并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闪闪发光的皮质的名片盒,放下一张五光十色印刷十分精致的名片。
  名片上印着帝国的国徽、军队的徽章和海军上将哈罗萨。罗伯特-奇尔丹仔细看着名片,留下了深刻印象。
  “上将的军舰,”顾客解释说,“此时停靠在旧金山海湾。约卡库航空母舰。”
  “哦!”奇尔丹说。
  “哈罗萨上将以前从未到过西海岸。”那位顾客解释说,“他来这儿有许多愿望,其中之一是他想亲自光临你们这家著名的商店。在日本本土,他常听说美国工艺美术品公司。”
  奇尔丹高兴地点头致谢。
  那男的继续说道:“然而,由于公务繁忙,海军上将不能亲自光临你这家高贵的商店。但他派我来,我是他的侍从。”
  “海军上将是个收藏家?“奇尔丹问,他的心狂跳起来。
  “他喜欢工艺美术品,是个鉴赏家,但不是收藏家。他所希望的 是买些礼品而已,也就是说他想送给他舰上的每个军官一件有价值的历史工艺品,诸如美国南北战争中的佩剑。”那男的停了会,接着说,“总共有12名军官。”
  奇尔丹认为12把南北战争时期的佩剑是桩大买卖,差不多要 1万美金,他颤抖了。
  那男的又说:“众所周知,你们店卖那种无价的古代手工艺品,件件都是出于美国史书,天哪!它们很快都会被人们遗忘掉。”
  奇尔丹非常认真地听他说的话,惟恐没听清,一个字也不漏掉。
  他说:“是的,千真万确。在美国的太平洋西海岸所有店铺中,我拥有最好的可以想象得到的南北战争时期的武器。我很乐意为哈罗萨上将效劳。我把这方面最好的东西收集起来送到约卡库航空母舰上,好吗?今天下午行吗?”
  那男的说:“不,我就在这里查看。”
  12把,奇尔丹算计着,实际上他没有12把,只有 3把。但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在一星期内搞到12把。比方说从东部航空快运,与当地商人联系一下。
  “先生,”奇尔丹说,“你熟悉这些武器吗?”
  “还可以,”那人说,“我有些短枪小收藏,包括一把微型的秘密手枪做得很像多米诺骨牌,大概1840年出品。”
  “那是精品。”奇尔丹说着,走过去打开保险箱,拿出几把枪给哈罗萨上将的侍从看一看。
  他返身时。发现那人正在开银行支票。
  那人停了一下说:“海军上将希望提前付款。1.5万美国太平洋西海岸元押金。”
  奇尔丹眼前的房间在旋转,但他设法让声音保持平稳,甚至听上去还有点不耐烦。
  “只要你愿意。那倒没有必要,只是生意上的套路。”他取下一个皮制的箱子说道,“这是1860年特制的44型自动左轮手枪。”他打开箱子,“黑火药和子弹,这是美国军队的,比如北军当时就是带着这些玩艺打布尔湖那一仗的。”
  那男人花了好长时间仔细检查44型自动左轮手枪,然后抬起头来平静地说:“先生,这是仿制品。”
  “啊?”奇尔丹不解地应道。
  “这玩艺出产还不到6个月,先生,你所提供的货是假的。我真难过。你看,这里的木头是用硫酸进行人工炮制的,真丢人。”他把枪放下。
  奇尔丹拿起手枪,两手握住手枪站着,他想不出该讲什么。他将枪翻来覆去,最后说:“不可能吧!”
  “它确实是仿制品,先生,恐怕你被骗了,也许被一些无耻之徒骗了。你得向旧金山警察局报案。”那人鞠了个躬说,“我很难过。在你店里可能还有其他的赝品。先生,像你这样常做这项生意的老板能不知道辨别真假货吗?”
  沉默无语。
  那人拿起他未开完的支票放进口袋里,钢笔也收起来了,鞠了躬说道:“丢人,先生,我很清楚不能和美国工艺美术品公司做生意啦。哈罗萨上将会失望的。你明白我的处境。”
  奇尔丹盯着那把枪。
  “再见,先生,”那男人说,“请接受我不成熟的意见,雇个专家仔细检查一下你的进货,你的声誉……我肯定你明白。”
  奇尔丹咕哝道:“先生,如果你可以——”
  “放心吧,先生,我不会向别人提起这件事。我会告诉上将很不幸今天你的商店关门了。”那人在门廊里停下来又说,“我们俩都是白人,毕竟……”他又鞠了个躬,走了。
  撇下奇尔丹独自一人握着枪站在那儿。
  他想,这不可能。
  但肯定是的。仁慈的上帝在上,我完蛋了。我失去了1,5万美金的买卖。还有我的声誉。如果这事传出去。要是那个哈罗萨上将的侍从说话不留神。
  他断定,我要自杀的。我已经失去了市场,我不能继续做下去,这是事实。
  从另一方面说,也许那人弄错了。
  也许他说了谎。
  他是美国历史文物委员会派来毁我的,或是西海岸艺术品专卖店派来的。
  总之,是我的竞争对手之一。

  这枪无疑是真货。
  我怎样才能确认呢?奇尔丹伤透了脑子。哦,我可以把枪拿到加利福尼亚大学罪犯教育学系检测。我认识那儿的人,至少是我过去认识。这种事以前也曾发生过,说古代的后膛炮是假货。
  他连忙打电话给城里一家担保信使服务公司,要求提供服务,要他们立即派人来。
  接着他把枪包起来,写了一张便条给大学实验室,请他们马上做一个这把枪的年代的专业评估,并且立即用电话通知他。
  信使来了,奇尔丹把便条、包裹和地址给了他并叫他乘直升飞机去。
  信使走了,奇尔丹开始在店里面走来走去,等待着,等待着。
  3点钟,大学来了电话。
  “奇尔丹先生,”电话里说,“你要检测1860年的44型自动左轮手枪的真伪。”一个停顿,奇尔丹担心地握紧了电话,“这是实验报告。除了胡桃木以外都是用塑料模子浇铸的复制品。一系列的数据都是错的。枪把子不是用氰化物处理的。褐色外表层是通过现代的快速工艺做成的。整把枪都是人为老化的,采取某种方式处理一下使它显得又老又旧。”
  奇尔丹含混地说:“把枪给我的那个人,想要作一下鉴定。”
  “告诉他,他上当了,”那个大学的技术员说,“上了大当。活儿干得好极了,属于专业人员干的。你瞧,真枪,你知道真枪的蓝金属零件吗?这些零件放在盒子里用皮条密封,用氰化物气体加热。现如今太麻烦。但是在一个设备相当齐全的车间里可以加工成的。我们检查几处磨光、抛光的混合处发现粒子有些异样。目前,我们无法证实,但我们知道有家专职的企业在生产这些假货。肯定的-我们见得多啦。”
  “不,”奇尔丹说,“那只是谣言。先生,我可以告诉你这完全是事实。”他提高嗓门,尖叫起来,“我所处的地位使我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检测呢?由于多年来训练有素,我能辨别出它是假货。但像这样的枪是罕见的。很古怪,简直是笑话,一场恶作剧。”他停下来喘了口气说,“谢谢你证实了我的判断,请开张账单给我,谢谢。”随即挂断了电话。
  接着,他一刻也不停,马上找出记录本,开始追查枪的来源。枪是怎么来的?从谁那儿来的?
  找到了,是旧金山最大的批发商之一。雷-卡尔文集团。他马上打电话给他们。
  “我要和卡尔文先生说话。”此时他的语气比以前要坚定一点。
  一个生硬的、非常急促的声音应道:“是我。”
  “我是鲍伯-奇尔丹,蒙特戈梅金街A-A-H公司的。雷,我有件事要和你谈,单独谈,今天什么时候在办公室或者别的地方。相信我,先生,你最好接受我的请求。’他注意到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大。
  “好吧。”雷-卡尔文说。
  “别告诉任何人,做到完全保密。”
  “4点?”
  “行,4点。”奇尔丹说,“在你办公室,再见。”
  他愤愤地将话筒用力一摔,整个电话从柜台上掉到地上,他又趴下来,把电话收拾好放回原处。
  离他动身还有半小时,这段时间他只好慢慢地踱步,毫无希望地等待。干什么呢?有啦。他打电话给市场街的东京通讯社旧金山办事处。
  “先生,”他说,“请告诉我约卡库航空母舰是在港口吗?如果在的话,要呆多久?感谢贵报社为我提供情况。”
  极其痛苦地等候,那女孩回话来了。
  “先生,根据我们资料室提供的资料,”女孩嗲嗲地笑着说,“约卡库舰在菲律宾海底,在1945年被美国潜水艇击沉。还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帮助,先生?”显然他们在报社欣赏到又一个愚弄人的恶作剧,这是对他的恶作剧。
  他挂断了电话,约卡库航母已经消失了1 7年。可能哈罗萨上将也不存在。那个人是个骗子,然而……
  那人是对的,44型自动左轮手枪是假的。
  这毫无意义。
  也许那人是个投机商,他企图控制内战时期的佩带武器的市场。是个专家,他认出了假货,他是专家的专家。
  对一个内行来说,要知道做生意的某人不仅是收藏家。
  奇尔丹感到有点自慰,不会有什么人察觉,也许没有人会知道,秘密安全。
  不管它了?
  他仔细考虑一下,不行,一定要调查。首先要追回投资,要雷。卡尔文赔偿。还要让大学实验室检测所有的存货。
  难道存货都是假的吗?
  麻烦事,他感到极其痛苦,甚至绝望。他觉得,这下惟一的办法是去找雷,和他当面谈,坚持要追根溯源。也许他也是无辜的,也许不是。无论如何,告诉他不要再卖假货,否则,我再也不会进他的货。
  奇尔丹决定要他弥补损失。如果他不干,我就去找其他零售商,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们。毁掉他的名声,为何该我一个人倒霉呢?把那个责任踢给别人,把这棘手的事递给下一个人。
  但这事必须绝对保密,严格控制在我们自己之间。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五章

  雷-卡尔文的电话使怀丹-马特森迷惑不解。其原因,一方面因为卡尔文说话的速度又快又急,另一方面是因为来电话的时间,此时是深夜11点半,怀丹正和一位小姐在蒙诺马基饭店鬼混。
  卡尔文说:“听着,朋友,我们要把你的人最后送来的一批货退回去。在此之前已经退了一些劣质产品。除了最后一批货没付款,其他都付清了,你的清账日期为5月18日。”
  怀丹-马特森此时当然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卡尔文说:“那批货全是假的。”
  “但你是知道的。”怀丹瞠目结舌地说,“我是说,雷,你是早就知道情况的呀!”他四周看看,那姑娘不知上哪去了,也许是在盥洗室。
  卡尔文说:“我知道它们是假货,我不谈这个,我讲的是劣质的那部分货。瞧,我对你给我们的枪是否真的在内战时期使用过并不在乎,我所关心的是这些柯尔特44型左轮手枪是否符合订单上的标准。它应该达到标准。听着,你认识罗伯特-奇尔丹吗?”
  “认识。”他模模糊糊有点记忆,尽管此时难以将人和名字对上号。有些人很重要。
  卡尔文说:“他今天到我公司来了,我现在在公司和你通话,不是在家里,我得把话说清楚。不管怎么说,他来了,在我这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他气急败坏地说到他的一位大主顾,某个日本海军上将来了,或许是他派了他手下的人来了。奇尔丹和他谈好了一笔两万美元的生意,可能有点夸张。但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我没有理由怀疑这一点,那个日本人来到店里想买手枪,他拿起一把你们生产的4 4型手枪左看右瞧,发现是假货,他立即将钱放回口袋,走了。现在你有什么可说?”
  怀丹-马特森确实想不起有什么好说的。但他马上意识到是弗林克和麦卡锡干的。他俩曾说过他们要干点什么。就是他们干的。但他一直搞不清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他现在也弄不明白卡尔文要十什么。
  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感油然而生,这两个家伙,他们去年2月是怎样设计和制造的?他原以为他们会到警方、报界甚至到平诺克政府去,自然他就得到这些部门的关照。他不知和卡尔文说什么,他只好支支吾吾地拖时间,设法结束对话,他放下电话。
  当他挂断电话时才吃惊地发现莉达已走出了卧室,听到了他所有的谈话,她只穿了件黑色的衬衣,金发松散地飘拂在裸露的长了些褐斑的肩上,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她说:“去报告警察。”
  他思忖着,给他们2000美元可能要合算些,他们会接受的,这可能也就是他们想要的,这点钱对有些人来说不多,但对他们不少了。他们又可以投资做生意,然后再亏本,不到一个月又破产。
  “不行。”怀丹说。
  “为什么不?敲诈是犯罪。”
  对她很难解释清楚,怀丹已习惯于付钱给这些人。像这类付钱是他公司正常开支的一部分,就像购买设备一样自然。如果数量不大……但她的确有看法。他很快搪塞过去了。
  我付给他们2 000美元,但要和我认识的市区中心的警探取得联系,请他们调查弗林克和麦卡锡,看看能否找到些把柄。这样的话如果他们回头再干,我就可以摆平他们。
  他想起有人告诉他弗林克是犹太佬,只不过换了鼻子改了名字。我所要做的就是通知这里的德国领事馆,例行公事。他将要求日本当局引渡,他们把弗林克送过边境线就会用毒气处理他。怀丹知道他们在纽约有一个军营,是那些有焚尸炉的军营。
  姑娘望着他说:“我真奇怪竟会有人敲诈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
  “好吧,我告诉你。”他说,“整个古玩物交易都他妈的是胡扯蛋。那些日本人有眼无珠,我说给你听。”
  他起身走进书房,很快出来了。拿来两只打火机。
  “瞧,它们看上去一模一样,对吗?听着,其中一只打火机是古董。”他对她冷笑着说,“过来,把它们拿起来。有一个很值钱,在收藏市场上大约值4到5万美元。”
  姑娘小心地拿起打火机,仔细看着。
  “你感觉不到吧?”他问她,“古董?”
  她问:“什么是古董?”
  “就是说一件东西含有一段历史故事。听着,在这两个打火机中,有一个是弗兰克林-德-罗斯福被暗杀时他口袋里的那个,而另一个则不是。因为这个含有历史故事,所以不得了地值钱,就像别的古董一样。而另一个就什么也不是。你能感觉到吗?”他用肘部轻轻地碰碰她又说,“你不行,你无法辨别出来,没有任何秘密记号,也没有什么气味。”
  “咦,”姑娘肃然起敬地说,“真的吗?那天在他身上真的有个打火机吗?”
  “是真的,我知道是哪一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全是个大骗局,他们自己编造的谎言。我的意思是说这把枪是在著名的默兹河一阿拉贡战役中用过的,除非你知道,它和它没参加这个战役时一模一样,奥妙就在这。”他拍拍脑袋说,“是脑袋,而不是枪。我过去是个收藏家,其实这正是我步入这档子生意的契机。我集邮,早期英殖民地的那种。”
  此时莉达站在窗边,抄着双手看着旧金山城的灯火说:“我父母过去曾说要是他还活着的话,战争就不会失败。”
  “是的,扰际丹-马特森说,“这会儿我们来假设加拿大政府或是某人找到了印刷老邮票的印刷版盘。墨汁还有许多——”
  “我认为那两个打火机都不是弗兰克林-罗斯福的。”莉达说。
  怀丹笑着说:“那是我的观点,但我必得用些文献资料来证明,还有一份鉴定报告。然而它是彻头彻尾的赝品,全是想象的。是报告而不是这玩艺本身可以证明它的价值。”
  “给我看看报告。”
  “当然可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书房,从墙上摘下镶了镜框的史密斯苏尼协会的证明文件。
  这份文件和打火机花了他大量的钱财,但很值得。因为它们使他能够证明自己是对的,“赝品”这个字眼确实失去了意义,因此“权威”也失去了它本身的含义。
  “44型自动手枪就是44型自动手枪。”他对莉达说着急匆匆地回到了起居室,“造枪要有机床和设计图纸,不是当时的机床和图纸,它是……”
  她伸出手来接文件,他递给了她。
  她终于说道:“这样它就成真的了。”
  “是的,就是这一个。”他拿起打火机。
  “我想我该走了。”莉达说,“看看哪天晚上我再来。”她放下那份文件和打火机,朝卧室走去,她的衣服都在那儿。
  “怎么啦?”他气恨恨地跟在她后面大叫起来,“你知道现在相当安全,我妻子这几个星期都不会回来。我都全对你说过了,她去矫正视网膜。”
  “不是这回事。”
  “那是为什么?”
  莉达说:“我去穿衣服,你去替我叫辆人力车。”
  他没好气地说:“我开车送你回去。”
  她穿衣服时,他替她从柜子里把大衣拿出来,而她却在房间里默默地走来走去,显得非常忧郁、孤独,甚至有点不愉快。他意识到是刚才发生的事令她不快。该死,我为什么要和她谈这些呢。真见鬼!我以为她这么年轻。不可能知道那些名堂。
  她在书架前跪下来抽出一本书说:“你看过这本书吗?”她问怀丹。
  他凑近书本,看了一眼,灰白色的封面,是一本小说。他说:“没看过,我妻子买的,她看过许多书。”
  “你该读一渎。”
  他满脸沮丧地把书夺过来,仔细看着封面《蝗虫》。
  “这不正是波士顿禁掉的那本书吗?”他问道。
  “是整个美国的禁书,当然还包括欧洲。”她已经走到大厅门口,在那儿等着。
  “我听说过霍索恩-阿本德森。”实际上他根本没听说过。
  至于这本书他所想得起来的是什么呢?它是一本现时非常流行的书。又一次时尚,又一次趋之若鹜。
  他弯下腰把书放回书架:“我没有时间看这些流行小说,我的工作太忙。”
  他酸溜溜地想起那些女秘书,夜半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看这本书,使她们感受到刺激,忘掉了现实生活。而这正是她们害怕的,自然又是极其渴望的。
  “是本爱情小说吧。”他边说边慢慢地打开大厅的门。
  “不是的,”她答道,“是关于战争的。”他们走出大厅向电梯走去,她又说:“他叙述的故事和我父母讲的一样。”
  “谁?那个阿本德森?”
  “那是他的理论。如果乔-赞加拉没击中他的话,他就可能使美国摆脱‘萧条’。并且武装它,这样的话——”她戛然打住。他们来到电梯前,里面已有几个人。
  接着,当他们乘坐着怀丹的奔驰牌轿车在深夜行驶时,她又接着往下说:“阿本德森认为罗斯福是位极其伟大的总统,像林肯一样伟大,在他任期的时候已经显示了他的能力。这本书是虚构的,我的意思是说它是以小说的形式写的。罗斯福并不是在迈阿密被暗杀的,他一直担任总统又于1936年连任总统,直到1940年,直到战争时期。你明白吗?在德国侵犯英格兰、法国和波兰时他还是总统。他经历了整个战争,他使美国强大。加纳是一个确实令人敬畏的总统,过去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他的过错。然而到了1940年,一位民主党人可能会当选为总统而不是布雷克。”
  “根据这位阿本德森的观点。”怀丹-马特森插话道。他瞄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姑娘。上帝啊。他寻思她们读了一本书,就会永远高谈阔论的。
  “他认为在1940年罗斯福之后,不是像布雷克这样的孤立主义分子,而是雷克斯福特,特格韦尔会当选为总统。”她平静的脸上映照着过往的车灯,栩栩如生,她的双眸变得很大,她一边说话一边做手势。
  “他一定会积极地继续罗斯福反纳粹的政策。这样德国就不敢在1941年给予日本帮助。他们也就不会订立条约。你明白吗?”她转向坐在身边的怀丹,热切地倚靠着他的肩说,“那样的话德国和日本就会战败。”
  他笑出了声。
  她的目光紧盯着他,试图在他脸上发现什么…不可能找到什么,不论如何他没注意来往的车辆。她继续说:“这不是玩笑,情况很可能是那样,美国有能力把日本吞掉。并且……”
  “怎么样?”他插嘴道。
  “他把一切都挑明了。”她沉默了一会又说,“既然是虚构的形式,很自然,有相当大的虚构部分,我的意思是,为了消遣,否则人们不会读的。书中有人们感兴趣的主题,有两个年轻人,男孩是个美国军人。女孩很美,当然哕,特格韦尔总统相当精明,他知道日本人要干什么。”她连忙又说,“谈论这点没错,日本人会让它在太平洋领域流传开来。我晓得他们好多人都去看这本书,在日本本土很流行。它引起了许多话题。”
  怀丹,马特森说:“听着,他是怎样处理珍珠港事件的?”
  “特格韦尔总统很精明,他将所有的舰艇都开到海上,所以美国舰艇没遭损失。”
  “我明白啦。”
  “这就不是什么真正的珍珠港事件嘛。他们袭击珍珠港,而他们所得到的只是一些小船。”
  “它叫《蝗虫》什么来着?”
  “蝗虫在昏睡。这是《圣经》上的引语。”
  “因为没有珍珠港日本被打败了。听着,日本完全可能取胜,即便不存在珍珠港事件。”
  “书中说道,美国舰队阻止了日本占领菲律宾和澳大利亚。”
  “他们完全可能占领的,因为日本人的舰队是一流的。我知道日本相当不错,在太平洋上显示它的优势是他们的使命。美国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一直走下坡路,盟国的每个国家在战争中都受到了道德和精神上的损伤。”
  姑娘执拗地说:“如果德国没占领马耳他,邱吉尔就会一直掌权,领导英国走向胜利。”
  “怎么胜利法?在什么地方?”
  “在北非——邱吉尔最后会战胜隆美尔。”
  怀丹-马特森大笑起来。
  “书中说道:一旦英国击败隆美尔,他们会调集全军回师穿越土耳其,与俄军的残部会合,与俄军一道在伏尔加河的某个小镇进行抵抗,阻止德国向俄国东部进军。我们从未听说过这个小镇,但我查过地图它的确存在。”
  “叫什么镇?”
  “斯大林格勒。英国人在那儿改变了战争的趋势。因此在这本书中,隆美尔无法与从俄国溃败下来的冯-保卢斯的德军会合。记得吗?德军就绝无可能进入中东,获得所需的石油,或者直到进入印度像他们所干的那样与日军会合。而且——”
  “在战略战术上根本就无法战胜欧文-隆美尔。”怀丹-马特森说,“不存在像这个家伙所梦想的战争,这个俄罗斯小镇区,英雄主义地冠以‘斯大林格勒’,没有什么行动能够阻止最后的结局;那是不可能改变的。听着,我见过隆美尔。1948年我在纽约经商时。”其实呢,他只是在白宫的招待会上远远地见过美国司令官。“了不起的人物,高贵的气派,举止得体。所以,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来了劲儿。
  莉达说:“这太可怕了,隆美尔将军被免职了,就由那个可怕的拉姆斯来接任,从那时起就开始了诸如谋杀和集中营什么的。”
  “隆美尔当司令官时它们就有了。”
  “但是——”她做着手势说,“那不是官方的。也许是那些秘密警察干的,可他不像那些人,他更像那些老派的普鲁士人。他很严厉……”
  “我来告诉你是谁在美国确实干了好事,”怀丹-马特森说,“你知道是谁使美国经济复苏的,是阿伯特-斯皮尔,不是隆美尔,也不是托德集团。斯皮尔是纳粹党在北美用得最好的人,他使所有的商店、公司和工厂——各行各业都在一个有效的基础上重新运作起来。我真希望我们这里也全面开工——实事求是,我们在每个领域都有套人马在竞争,极大的浪费,没有什么比经济竞争更傻的事情。”
  莉达说:“我不能在那些劳动营里生活,他们住的那些宿舍都有东方背景,我的一位女朋友就住在那,他们检查她的信件,一直到她从那里搬回这儿我才得知这件事。他们还得早上6点半起床练习管弦乐。”
  “你会习惯的,你将有清洁的住处,适量的食品、娱乐、医疗,你要什么?啤酒加蛋?”
  怀丹豪华的德国车静静地在旧金山凉凉的夜雾中穿行。

  塔格米先生双腿交叉盘坐在地板上,手里端着杯乌龙茶。不时地吹吹茶冲着贝恩斯笑笑。
  贝恩斯马上说:“你这儿太好了。在太平洋海岸这是个宁静的地方,和别的地方完全不同。”他没有明说。
  “上帝对有觉醒迹象的人说。”塔格米咕哝道。
  “说什么?”
  “神谕,对不起,寻求一种简单的回答。”
  收集羊毛,贝恩斯想,这是一种习惯语,他觉得好笑。
  “我们真荒唐,”塔格米先生说。“因为我们靠一本五千年前的书活着。我们向它提问就好像它是活的似的。它真是活的,正如基督教《圣经》所言,许多书的确是活着的,不是以比喻的形式,而是以一种精神,你明白吗?”他审视着贝恩斯的面部表情。
  贝恩斯谨慎地措辞道:“我对宗教了解不多,我这方面不擅长,我对我能胜任的事情多关注一点。”
  其实,他对塔格米先生所说的话不甚明了。贝恩斯想我一定是累了。自从那天晚上我到这来以后,感觉自己非常渺小。什么都不了解,是个滑稽可笑的人物。这本五千年的书是什么?什么米老鼠手表,塔格米手中捧着的不易破碎的杯子……还有贝恩斯对面墙卜的大牛头又丑陋又吓人。
  他突然问:“那是什么头?”
  塔格米说:“那不过是种动物,一种很早以前维持土著居民生活的动物。”
  “我知道了。”
  “要我讲屠宰水牛的艺术吗?”塔格米先生边说边把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来。这是在他自己的家里,晚上,他穿着丝绸睡袍、拖鞋、白围巾。“我从这里坐火车出国,穿过山坳,去证实我收藏的1886年威彻斯特步枪。”他询问地扫了贝恩斯一眼,“你四处旅游吗,先生?”
  “恐怕是的,”贝恩斯说,“对我来说有些晕头转向,有许多生意上的担忧……”他知道还有许多其他担忧,他头痛起来。他想知道在太平洋海岸是否可以找到IG止痛片。因为头痛时他常服这种药。
  “我们对事物要充满信心,”塔格米先生说,“我们不可能知道答案,我们不可能自己预测未来。”
  贝恩斯先生点点头。
  “我妻子可能有治头痛的药,”塔格米道。看着贝恩斯取下眼镜擦擦额头说,“眼肌肉引起的头痛,请原谅。”随后鞠了躬就离开了房间。
  我所需要的就是睡觉,贝恩斯想好好休息一晚,也许头就不会痛得厉害。他皱着眉头。
  塔格米先生拿着药和一杯水回来,贝恩斯先生说:“我真的得对你说晚安,回房间去。但我想先谈点什么。假如你方便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再谈,你听说过另外还有第三方想参与我们讨论吗?”
  塔格米先生脸上顿时显露出了惊奇,可一会儿就消失了,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没有那个印象,当然不管怎么讲那都是很有趣的。”
  “来自日本本土。”
  “啊!”塔格米先生说。这次他一点也不惊奇了。完全控制住了。
  “一位上了年纪的退休商人,”贝恩斯说,“他正在乘船旅行。现在他已经航行了两周,他对乘飞机旅行有点偏见。”
  “古怪的老头。”塔格米先生说。
  “他的兴趣一直使他保持对本土市场的了解。他会给我们提供信息,不管怎么说他要到旧金山来度假。这点并非很重要,但可以使我们的谈话更具体。”
  “是的,”塔格米先生说。“他能纠正对本土市场的错误看法。我已经离开那儿两年了。”
  “你是不是想给我药吃?”
  塔格米一愣怔,低头看看,发现他仍拿着药和水:“对不起,这是特效药,唐人区中成药制药公司生产的。”他伸出手里的药说,“非习惯性结构。”
  贝恩斯边准备服药边说:“那老头很可能会和贸易商团直接联系,我给你留下他的姓名,以免你公司的人把他拒之门外。我没见过他,但听说他有点聋,还有点古怪,我们想要确定的是,他会不会发脾气。”塔格米先生似乎都了解,“他喜欢杜鹃花,假如你派人和他谈上半小时杜鹃花,他会很高兴,然后我再安排开会。他的姓名,我把它写下来。”
  吃完药,他拿出笔和纸。
  “辛基诺-亚塔比先生。”塔格米接过纸条说了一遍。非常认真地把它放进了笔记本。
  “还有一点。”
  塔格米先生慢慢地啜着水,听着。
  “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这老头——令人感到不解。他几乎80岁了,都快活到头了,他的几项投资都不成功。你知道吗?”
  “他再也富不起来了,”塔格米先生说,“可能得了一份养老金。”
  “正是这样,养老金少得可怜,因此他要通过各种途径赚钱。”
  “有点触犯法令,”塔格米先生说,“日本政府和它的行政忌讳,我掌握了这个情况。由于和我们的商谈,这位老先生‘会得到一些生活津贴,他没有向养老局汇报。所以我们不要披露他的来访,他们只知道他是来度假的。”
  贝恩斯先生说:“你真是老于世故。”
  塔格米先生说:“这类事以前也发生过,我们的社会还该解决老年人问题,随着医疗制度的改进,会越来越多地遇到这种人。中国人教育我们要尊敬老人,然而,德国人却使我们忽略这方面的道德。我知道他们在杀害老年人。”
  “德国人。”贝恩斯咕哝着,摸摸前额,药丸起作用了吗?他感到头有点昏。
  “毫无疑问,因为你离开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所以和费思腾一欧罗巴罗有很多联系,比方说,你乘坐坦普霍福号火箭,一个人会采取这样的态度吗?你是中立的。如果你愿意,请告诉我你的观点。”
  贝恩斯先生问:“我不清楚你所说的态度指什么?”
  “对老人、病人、弱者、残疾人和各种没有用的人的态度,一些盎格鲁一撒克逊哲学家常问‘新生儿有什么用’?我承认,求助于记忆,我思考了好多次。先生,一般来说,是没有用。”
  贝恩斯先生轻轻咕哝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态度暖昧,礼数周全。
  塔格米先生说:“没有人应该为了他人的需要而成为工具,对不对?”他向前倾着说,“请告诉我你中立的斯堪的纳维亚的观点。”
  “我不知道。”贝恩斯先生说。
  “大战时,”塔格米先生说,“我在中国战区时是一名下级军官。在上海的虹口有帝国政府对犹太人进行战时安排的拘留所。联盟国要犹太人活着,但在上海的纳粹使节却要我们杀害犹太人。我回想起我对上级的回答。这是不符合人道主义精神的。他们都抵制这野蛮的要求。这件事我印象很深。”
  “我知道。“贝恩斯先生嘀咕道。他想说服我吗?现在他警觉了,他一下子似乎聪明了许多。
  塔格米先生说:“纳粹总是把犹太人当作亚洲人和非白人。先生,它的含义对日本的头面人物来说并没起作用,甚至在战时内阁中,我从来没和我所见过的德国人谈论过这点……”
  贝恩斯先生打断道:“行啦,我不是德国人,所以我不会为德国人说话。”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我明天再和你讨论,请原谅,我不能用脑子了。”
  但是,事实上,他的思想现在完全清楚了。他意识到得离开这儿。这个人把他推得太远。
  “原谅我的狂热愚蠢。”塔格米先生说着去开门,“哲学上的纠葛使我看不清真实的人类生活。”他用日语叫了声,前门就开了。一个年轻的日本人出现在面前,微微地鞠了个躬,目光落在贝恩斯先生身上。
  贝恩斯先生认为是来给他开车的。
  他突然想起也许他在汉莎飞机上的狂热言论,那个叫什么洛兹的人可能会回到这里来。也许有某种联系。我但愿没和洛兹说什么。他后悔了,但为时太晚。
  我不是那个人,根本不是,与此事无关。
  但接着他又想到,一个瑞典人对洛兹说的,对了,没错,我实在是多虑了。习惯性地把过去的情况带进此情中,其实我有许多问题可以打开话匣子。
  然而,他的处境与此完全相悖。他的血脉在翻滚,他的骨骼,他的器官都在造反。他自言自语,张嘴说话,不管谈什么,说你的观点。如果想成功那你必须说话。
  他说:“也许他们都受某种令人绝望的潜意识驱动吧,依荣格的观点来看。”
  塔格米先生点点头说:“我读过荣格的书,我懂。”
  他们握手道别,贝恩斯先生说:“我明天早上给份打电话。晚安,先生。”他们相互鞠躬致礼告别。
  年轻的日本人笑吟吟地迎上前去,跟贝恩斯先生说着什么,他没听懂说什么。
  “哈哈?”贝恩斯拎起大衣,出门往门廊走去。
  塔格米先生说:“他在用瑞典语和你说话,先生。在30年代战争时期,他在东京大学学习了瑞典语。他被你们伟大的英雄古斯塔夫二世迷住了。”塔格米先生同情地笑着说。“然而,很清楚,他力图掌握一门外国语言。却没有成功。无疑地他是用留声机录音课程来学习的。他是一个学生,这种学习方法既便宜,又受欢迎。”
  年轻的日本人显然不懂英语,他只知道微笑、鞠躬。
  贝恩斯先生叽咕着说:“我明白了,我祝他走运。”我有我自己的语言问题。他想。显然如此。
  天啊天!年轻的日本学生开车送他回旅馆,无疑就是想一路上和他用瑞典语对话。这是贝恩斯先生几乎不懂的语言,而且只能在比较正式的场合以正确的方式讲的语言,一个试图从留声机教学课程人手来掌握它的日本青年,当然不合适。
  贝恩斯先生想,他永远别想与我沟通。尽管他会一直想办法试一试,因为这是他的机会。也许他将永远见不着瑞典人,贝恩斯先生的心灵深处在呻吟,这对于他们俩来说,将要面临着一场怎样的折磨啊!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六章

  清晨,凉爽宜人,朱莉安娜-弗林克太太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去杂货店买东西,她拿着两个褐色的纸袋沿着人行道溜达,不时地停在商店的橱窗前打量一番,她在打发时间。
  这店是否有她想买的东西。她漫不经心地走进店内。她要到中午才去柔道馆接班。这是她的休息时间,坐在柜台边的长凳上,放下购物袋随手翻看着各种杂志。
  她在《新生活》杂志上看到一篇题为《欧洲电视…明天一瞥》的长文章。她饶有兴趣地翻着,里面有一帧德国家庭在客厅看电视的照片。文章说在白天已经有4小时来自柏林的电视节目,总有一天,在所有的欧洲大城市都会有电视台,l970年纽约也会建一个电视台。
  文章还说到在纽约工作的德国电子工程师将要帮助当地人解决一些问题,很容易看出哪些人是德国人。他们身体健壮,爱干净。充满活力和自信。从另一方面说,美国人看上去很一般,他们和别的人没什么区别。
  我们会发现德国的几位技术人员随便说到什么-美国人就要想方设法去弄清他的意思,我估计他们的眼力比我们的要好,在过去的20多年里饮食也比我们的好,就像人们常说的,他们能看出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是维他命A吗?也许。
  我弄不明白坐在你家里的客厅观看灰色小玻璃试管上的整个世界是什么滋味。假如那些纳粹能从这里到火星飞来飞去的话,那为什么他们不利用电视呢?我想我宁愿观看那些喜剧电视片,实实在在看到鲍勃、霍普和杜兰特的样儿,也不想到火星上去漫步。
  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她把杂志放回文件架子上这么想着。纳粹没有一点幽默感,过去他们需要电视的原因呢?无论如何他们扼杀了许多真正伟大的喜剧家。因为他们大多都是犹太人。实际上,她知道,他们消灭了所有的娱乐场所。我很想了解霍普是如何摆脱的,他说了那么多话。当然,他不得不从加拿大广播,在那要自由点。但霍普的确说了些话,诸如有关戈林的笑话,说戈林在什么地方买下罗马,又用船把它运到他的山间隐藏地,然后又建起来。基督教复活使他宠爱的狮子将会有所作为……
  “你想买那本杂志吗,小姐?”一个干瘦的老头问。
  她愧疚地把刚开始翻的《读者文摘》放下了。  _
  她提着购物袋又开始沿着人行道踯躅,她认为也许鲍曼一死,戈林就是新的元首。他似乎有点与众不同,鲍曼夺取政权的惟一办法就是在希特勒倒台时躲在一边,而只有那些确实离希特勒很近的人才能意识到他倒台有多快。而老戈林此时却远在他的山间别墅里。戈林该在希特勒之后成为元首,因为是他指挥的德国空军击毁了那些英国雷达站,消灭了英国皇家空军。希特勒本来要炸毁伦敦的,就像炸鹿特丹那样。
  不过她认为戈培尔很可能会当元首,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只要可怕的海德里希不当就行了。他会把我们全杀光。他是真正的疯子。
  她想,我喜欢的是那个鲍尔德-冯-希拉克。他是惟一看上去正常的人。但他没有机会。
  转过弯她走下台阶,回到她住的旧木房子的门前。
  她开门进屋,看见乔-辛纳德拉还像她离开时那样躺着,趴在床中央,两只胳膊吊在床边,他还在酣睡。
  不,他不能还在这儿,车已经走了。他没赶上车?显然是这样。她思量着。
  她走进厨房,把购物袋放在碟子当中,早餐的饭桌还得收捡。
  难道他是故意地搭不上车?她自问,我真搞不明白。
  真是一个怪人,他几乎整个晚上都在和她亲热,一直主动而又没有意识地干着那事。就好像他心不在焉,也许他在想别的什么事。
  出于习惯,她把香品放入那个旧冰箱内,接着开始清理桌子。
  他也许是干得太过分了,这是第二天性;他的身体需要活动,正如我现在需要把餐具放入洗涤槽一样。他干那事时可能只要用他大脑的五分之三就行了,就像上生物课时用的青蛙腿。
  “喂,”她叫道,“起来。”
  乔在床上动了一一下,发出哼哼声。
  她问道:“你听了那天晚上伯勃-霍普的节目吗?”他讲了个非常有意思的笑话,说有个德国少校要会见火星人的事,而火星上无法提供相关的文件,证实他们是雅利安人的后裔,你知道吗,因此德国少校就向柏林报告说火星上居住着犹太人。她回到乔的卧室说:“他们大约1英尺高,有两个头……你想想霍普会怎么讲下去呢?”
  乔睁开眼睛没吭气,他不眨眼地看着她。他的下巴颏布满了黑乎乎的胡子,他的两眼漆黑,充满渴望……这时她也安静下来了。
  终于她开口说:“什么?你害怕吗?”哦,她心想。不,害怕的该是弗兰克。这是我不知道的东西。
  乔坐起来说:“接着说笑话。”
  “你打算干什么?”她坐在床边,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说。
  “我在回来时会逮住他,他对谁也说不了什么,他晓得我要为此以牙还牙。”
  “你以前干过吗?”她问。
  乔没答理。朱莉安娜自言自语,你的意思是会扑空。我告诉他,马上我全明白了。
  “也许他走另一条道回来?”她说。
  “他常常走50号道,自从他在40号道出事故以来,就不走那条道了;有几匹马翻出了马路,他撞了上去。在落基山脉。”他从椅子上拿起衣服往身上穿。
  当他注视着自己裸露的身体时她问道:“你多大,乔?”
  “三十四了。”
  于是,她想他一定打过仗,她发现他身上没有明显的缺陷。其实,他的身体健康;精瘦,两腿修长。
  乔发现她在看他,就皱着眉头转过身去。
  “我不能看吗?”她迷惑不解地问道,整夜都厮混在一起,这会儿倒害羞起来,“我们是臭虫吗?”她说,“我们无法在白天容忍相互的目光,我们得钻进墙缝吗?”
  他穿着短裤短袜很不高兴地咕哝着,边走边擦下巴地走进了浴室。
  朱莉安娜想,这是我的家。我让你呆在这儿,而你却不让我看你,那你为什么呆在这儿?她跟着他进了浴室,他已经往浴缸里放热水,准备修脸。
  在他胳膊上,她看见一个蓝字母C的文身。
  “这是什么?”她问,“是你的妻子?康妮?科利娜?”
  乔洗着脸。说:“开罗。”
  好一个外国名字,她非常妒忌。她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她说:“我好笨。”
  一个意大利人34岁,从纳粹那一方来,参加过战争,对了,他站在轴心国一边,他曾在开罗打过仗,文身是他们的标志,是隆美尔和他的非洲军团,打败了格特将军领导的英国和澳大利亚联军战役留下的德、意老兵的标志。
  她离开浴室,回到卧室,双手飞快地整理床。
  在椅子上整齐地堆放着乔的东西,他的衣服,小箱子还有私人文件。在这些东西中她发现了一个天鹅绒面的盒子,有点像眼镜盒,她拿起来打开看一看。
  她看到一枚二级铁十字勋章上面还刻着“1945,6,1O”的字样,她认定他肯定到开罗打过仗,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奖章,只有老兵才能得到,她觉得纳闷他怎么得到的,当时他才17岁。
  当她从天鹅绒盒里拿出奖章时,乔站在浴室门口,她察觉到了他,并有点负罪似的惊吓了一下,而乔似乎并没有生气。
  “我只想看看,”朱莉安娜说,“我从来都没见过。是隆美尔亲自为你戴上的?”
  “贝尔林将军发的。隆美尔已经去了英格兰去结束那里的战斗。”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但他又一次下意识地挠挠前额,一连串的习惯性用手指往后梳理头发,这一系列的动作已经成了习惯。
  “你能告诉我吗?”当他回到浴室刮胡子时,朱莉安娜问。
  他刮完胡子,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乔对她说了一点点,远不如她指望了解的那么多。
  他的两个哥哥参加了埃塞俄比亚战役,当时他才13岁,在家乡米兰参加了法西斯青年组织。后来他的哥哥都参加了李嘉图-帕帝少校的炮兵连,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乔也参加了。他们在格雷斯尼的率领下参战。他们的装备,尤其是坦克相当糟糕,英国人把他们打垮了,连高级官员也像兔子样夹着尾巴逃跑了,在战斗中坦克的门得用沙袋顶住才不会自动打开。然而帕帝少校命令要收回废弃的炮弹壳,将它们擦干净,装上炸药重新使用。他的炮兵连在43年阻止了威维尔将军庞大的坦克部队。
  “你的哥哥还活着吗?”朱莉安娜问他。
  他的哥哥在44年被英国突击队用绳子勒死了。英国突击队是活动在轴心国后方的常规沙漠军,在战争快结束时显然同盟国要战败的时候这支部队的活动特别疯狂。
  她犹豫地问:“你现在觉得英国怎么样?”
  乔回答说:“我希望看到他们像对待非洲一样对付英国。”他的语气平板。
  “现在已经l8年了,我知道英国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但……”
  “他们谈到纳粹对犹太人所干的事情,”乔说,“英国人在伦敦战役比纳粹更残忍。”他沉默了一会儿,“那些武器弹药,亚磷和汽油,后来我看见一些德国部队一船又一船地被烧成渣。那些水下的管子将海水都烧着了。邱吉尔认为遭燃烧弹袭击的国民人口会在最后一刻制止战争。对汉堡和埃森可怕的进攻……”
  “我们别谈这些好吗?”朱莉安娜说,她开始在厨房里做熏肉。
  她打开白色塑料的小埃蒙森收音机,这收音机是弗兰克在她生日时送的。
  “我会做点可口的东西给你吃。”她设法找到轻松愉快的音乐。
  “看看这个。”乔说,他坐在卧室的床上,旁边是他的小皮箱,他打开了箱子拿出一本破旧的卷角书,显然很多人看过这本书。
  他笑着对朱莉安娜说,“过来,你知道这书里说了什么吗?”他指的是这本书。
  “非常有趣,坐下。”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身边坐下。
  “我想读给你听。假设他们赢了,那将会怎么样?我们不必担心,这个人已经替我们想到了一切。”他打开书,慢慢地翻着,“英帝国要控制整个欧洲、整个地中海。意大利不在内,德国也不在内。警察和那些可笑的小兵们戴着高高的皮帽子,皇帝远在伏尔加河。”
  朱莉安娜小声地说:“会这么糟糕吗?”
  “你读过这本书?”
  “没有。”她偷偷地看了看封面回答。她已经听说过了。有很多人看了这本书。“我和弗兰克——我前夫和我常谈论如果同盟国取得胜利,情况会怎么样。”
  乔似乎没有听她说话,他看着封面《蝗虫》。“在这本书里,”他继续说,“你知道英格兰赢了会怎么样?打败轴心国?”
  她摇摇头,感到她身边的这个人变得紧张起来。他的下巴开始颤动,他一次又一次地舔嘴唇,挠头皮……他说话时声调嘶哑。
  乔说:“他要意大利背叛轴心国。”
  “哦!”她说。
  “意大利改变立场投向联盟国。投靠盎格鲁一撒克逊人,开辟他所称之为欧洲的薄弱地带。对他来说这样想是非常自然的。我们都知道胆小的意大利军队每次遇见英国部队就逃。士兵们饮酒,醉生梦死,不愿打仗。这个家伙……”乔合上书,翻到封底仔细看看。
  “阿本德森,我不责备他。他写出他的幻想,想象如果轴心国失败了世界将会怎样。除了意大利背叛外,他们还会失去什么呢?”他的语气愤怒起来,“墨索里尼,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小丑。”
  她慢慢离开他。回到厨房说:“我得去翻翻熏肉。”
  乔拿着书紧跟在她后面继续道:“美国人来了,日本被吞没了,战后美英两国瓜分世界,完全和现实中像德国和日本瓜分世界一样。”
  朱莉安娜说:“德国、日本和意大利。”
  他盯着她。
  “你漏了意大利。”她面对他平静地说。
  你也会忘事?她自言自语,像别人一样?在中东的小帝国……喜剧音乐新罗马。
  不一会儿她给他端来一大盘熏肉、鸡蛋、烤肉、果酱和咖啡。他立即欣然地吃起来。
  她坐下来问:“你在北非时他们给你吃什么?”
  乔回答说:“死驴。”
  “太可怕了。”
  乔别扭地笑着说:“阿斯诺-莫特。罐头牛肉有字母AM印在上面,德国人把它叫做‘老朋友’。”他边说边飞快地吃着。
  朱莉安娜伸手到乔的胳膊下去拿书,她想看一看。他会在这呆很长时间吗?书面上油污斑斑,有些书页被撕破了,书上到处是印迹。她想是卡车司机旅途中读的东西。躺在单扶手沙发上看到深夜……我打赌你看书很慢,我打赌你已经看这本书没有几个月也有几个星期。
  她随意地翻开书读着:
  现在他老了,他静静地看着领土,就像古人那样向往而不能理解,乘船从克里米亚到马德里,全部用一种货币、一种语言和一种旗帜的帝国。伟大而又古老的杰克联邦日出升旗,日落降旗,都与太阳和旗子有关。
  朱莉安娜说:“我惟一随身携带的书,其实并不是一本书,而是神谕,《易经》……弗兰克使我对它着迷,我一直用它来拿主意。从不离我的左右。”她把《蝗虫》合上问乔:“想看看吗?想用吗?”
  乔回答:“不啦。”
  她双臂交叉放在桌上托着下巴,侧着脸看着乔说:“你打算永久地住在这儿?你打算干什么?”
  盘算着怎么诽谤吗?她觉得是乔对生活的仇视使她恐惧。但是,你有一种东西。你像一个小动物,并不是很重要,但很机灵。她在仔细地琢磨他的不足,聪明的脸庞,黑黝黝的。我怎么一直认为你比我年轻呢?即便这是真的,还乳臭未干,你还是个小弟弟,在那崇拜着你的两个哥哥,你的帕帝上校和隆美尔将军,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挣脱出来打英国兵。他们真的用绳子勒死你的哥哥吗?我们在战后披露出来的事情和照片,很多让她不寒而栗。但是很久以前,英国突击队员被送上审判台受到惩罚。
  收音机停止了播放音乐。现在好像是新闻节目,欧洲的短波节目,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停了好长一会儿,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声音,接着丹佛的播音员出来了,声音清晰,很近。她正要调台,乔阻止了她。
  “鲍曼首相逝世的消息使整个德国震惊,最新消息,昨天……”
  她和乔惊奇地站起来。
  “……所有德国电视台取消了预定的节目,听众将继续听到德国纳粹党卫军庄严的乐曲和德国国歌。然后,在德累斯顿,党的执行书记,政府首脑和国家保安局即原盖世太保……”
  乔放大音量。
  “……在前任德国党卫军首领希姆莱、阿伯特-斯皮尔和其他人的煽动下,要重新组阁政府。官方宣布悼念两周。据报道许多商店和公司已经关门,还没有有关德意志帝国将召集代表大会和第三帝国议会的?肖息报道,需要他们的批准……”
  乔说:“那将是海德里希。”
  “我倒希望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大个子希拉克,”她说,“基督啊,他终于死了。你认为希拉克有指望吗?”
  乔很断然道:“没有。”
  她说:“也许现在要打内战了,但那些老家伙都老了,戈林和戈培尔都是老党棍。”
  收音机里说:“……到达他在阿尔卑斯山靠近布伦纳的隐蔽住所……”
  乔说:“我看是胖子赫尔曼。”
  “……报道说他由于失败受到巨大的打击,他不仅是一个士兵和忠诚的党的领袖,而且正如他曾多次说到的,他是大家亲密的朋友,你将永远怀念的朋友,就在战后不久的政府改组期间的争论中,显然曾一度有些人反对鲍曼阁下进入最高领导层。”
  朱莉安娜关掉了收音机。
  “他们净胡说八道,”她说,“他们为什么这样讲话?谈到那些可怕的刽子手就好像是说我们这些人似的。”
  “他们像我们一样,”乔说着又坐下来吃东西,“如果我们处在他们的位置÷我们也会干他们所干的事情。他们从共产主义那里挽救了世界,如果不是因为德国,我们现在一定就会生活在赤色统治下,比现在糟糕多了。”
  朱莉安娜说:“你说的和收音机一样,胡说八道。”
  “我一直在纳粹的统治下生活。”乔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道夸夸其谈就能生存12年,13年,或者再长一些,几乎15年吗?我从托德组织集团得到一张工作卡,自从1947年以来我一直为托德组织工作,在北非,在美国工作。听着,”他用手指戳戳她说,“我有意大利人所具备的土木工程天才。托德组织给了我高薪。我不要为德国的高速公路铲沥青,拌混凝土;我帮助搞设计,是工程师。有一天托德博士到我们这里来视察我们的工作。他对我说,‘你有一双很好的手’,朱莉安娜,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劳动光荣;他们不只在口头上说说。在纳粹之前,每个人都瞧不起体力劳动,我也一样。贵族社会也如此。劳动阵线结束了这一切。我第一次看清楚了我的手。”
  他讲得很快,以致含混不清,她难以听懂他的话。
  “我们全都住在森林里,在纽约州北部像兄弟一样,唱着歌,排着队,去干活,充满战争精神,是去重建,不是去破坏,这是战后重建的最美好的日子一个个街区的公共建筑建起来,美观,整齐,一长排一长排地。纽约和巴尔的摩整个变成了一个新城市,当然现在这些都过去了。大的卡特尔像新泽西的克虏伯和索恩就大出风头。但那不是纳粹,只是古老的欧洲威力,更糟的你听说过吗?像纳粹隆美尔和托德这样的要比像克虏伯这样的企业家、银行家好一百万倍。还有所有那些普鲁士人应该被毒死,那些身穿马夹的绅士。”
  但朱莉安娜认为那些身穿马夹的绅士是永恒的。而你的偶像隆美尔、托德博士,他们是在战后才开始清扫碎石、修筑公路、开办企业。他们甚至让犹太人活着,极其幸运地大赦犹太人,这样的话,犹太人就会拼命干活。无论怎样直到1949年……然后隆美尔和托德博士拜拜了,退休去放牧。
  我不知道吗?朱莉安娜想,难道弗兰克没告诉我这一切吗?你用不着告诉我有关纳粹统治下的生活,我的丈夫就是犹太人,我知道托德博士曾是最宽厚最高尚的人,我了解他所要干的一切都是为数百万悲惨、失望的美国男人和妇女在战后恢复重建家园提供工作——诚实、规矩的工作。我知道他要看见为每个人实现医疗计划、度假休养,还有住房,不论肤色;他是个建设者,不是空想家,在许多情况下。他总是设法创造出他设想的东西,他确实办到了。可是埋在她心里的一个念头现在又顽强地冒了出来:“乔,《蝗虫》这本书在东海岸不是禁书吗?”
  他点点头。
  “那么怎么还在看呢?”她有些忧虑地说,“他们不是还在枪毙那些看这书的人?”
  “这要取决于你的种族,根据你极旧的臂章。”
  正是如此,有关波兰人、斯拉夫人、波多黎各人,可以读的、写的、听的都受到最大的限制。盎格鲁一撒克逊人就好得多了,他们的孩子可以受教育,他们可以上图书馆、博物馆和音乐会,尽管如此……《蝗虫》不仅仅是分类的问题,书被禁了,谁都不能读。
  乔说:“我在洗手间里看。我把它藏在枕头里,其实正因为它是禁书我才读的。”
  “你好勇敢。”她说。
  他疑惑道:“你挖苦我,是吧?”
  “不是的。”
  他放松了一点:“对你们这些人来说很轻松,你们过着一种安全轻松漫无目的的生活,无所事事,高枕无忧。摆脱了无尽的事务,抛却了过去,对吗?”他的目光嘲弄着她。
  “你在糟践自己,”她说,“你愤世嫉俗。你的偶像一个一个离你而去,现在已经没有东西值得你去爱了。”她把他的叉子递给他,他接了过去。她想,吃吧,否则连生物程序都要放弃了。
  乔一边吃一边看着书,点点头说:“根据封面来看,阿本德森就住在这附近,蹲在夏安这个安全的地方展望世界的前途,你能想象吗?看看书上怎么说,朗读一下。”
  她接过书读后面的封套部分。他是个退役军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在美国海军陆战队服役,在英格兰被纳粹坦克炸伤。是个中士。据说他实际上得到一座周围都是枪的城堡,他在里面写作。
  她放下书说:“这儿还有些没说,我听说他几乎是个妄想狂,城堡四周都是带电的铁丝网,在非常隐蔽的山坳里。很难进去。”
  “也许他是对的,”乔说,“写完书之后躲在里面,德国的大头目看到这本书会勃然大怒。”
  “他早就住在那里,这本书是他在那儿写的。他的住处叫做一一”她看看书套说,“高城堡。那是他给它取的宠爱之名。”
  乔快速地咀嚼说:“这样他们就找不到他。他居高临下,真神气。”
  她说:“我相信他需要很大的勇气写这本书。要是轴心国二战失败的话,我们就可以像过去一样说出和写出我们想写的,我们将成为一个国家,我们会有一个公平的法律制度,对我们大家都一样的制度。”
  他通情达理地点头赞同。这使她大感意外。
  ‘‘我弄不明白,“她说,“你相信什么?你想要什么?你保护那些妖魔鬼怪,那些屠杀犹太人的恶魔,那么你……”失望之下,她突然抓住他的耳朵,他吃惊地看着,他感到耳朵很疼,她用力拖着他站起来。
  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喘着气,谁都说不成话。
  乔最后说道:“让我吃完这顿你为我做的饭吧。”
  “你不愿说吗?你不愿告诉我吗?你自己一定知道那是什么,你明白,但你只顾吃,装做不明白我的意思。”她放开他的耳朵。
  “空谈,”乔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所说的就像收音机。你知道纳粹党徒对那些胡诌哲学的家伙的陈词滥调吗?有学问的人因为大脑发达而头颅极容易破碎……就在街上的骚乱中。”
  “如果你觉得那能引起我的感觉,”朱莉安娜说,“你为什么不说下去?你呆在这儿为什么?”
  他那不可思议的怪模怪样叫她发怵。
  她心想我情愿没有让他上我这儿来。可现在太迟了,我晓得无法摆脱他,他那么强壮。
  某些可怕的事要发生了。得离开她,我似乎卷进去了。
  “怎么了,”他伸出手,轻轻拍拍她的下巴颏,打打她的脖颈,把手伸进衬衣里,深情地抱住她胳膊说,“一种情绪,你的问题,我将为你分析一下。”
  “他们会叫你是犹太分析家。”她勉强地笑着说,“你想在火炉里结束自己吗?”
  “你怕男人,对吗?”
  “我不知道。”
  “昨晚有可能谈的。只因为我……”他停了一下又说,“因为我一心一意只注意你想要的。”
  “因为你已经和许多女孩上过床了。”朱莉安娜说,“这是你刚才要说的。”
  “可我知道我是对的,听着,我绝对没伤害你,朱莉安娜。以我母亲的名誉向你保证,我是特别慎重的,如果你想在我的经历中制造点问题我可以给你提供便利。你会解除不安的情绪,我可以让你放松,不需要多久你的情绪会好起来。你刚有过不幸的事。”
  她点点头,高兴了些。但她还感到很冷很沮丧,她依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诺布苏克,塔格米先生又开始了他的一天,他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呆一会儿,他坐在日本大厦的办公室里沉思着。
  他离开家到办公室来之前,就收到国际贸易组织有关贝恩斯的报告。在年轻学生的心里,毫无疑问,贝恩斯先生肯定不是瑞典人。姒恩斯先生八成是地道的德国人。
  国际贸易组织运用日耳曼语言的能力既没有使贸易商团,也没有使日本秘密警察留下印象。塔格米先生暗自思量,傻瓜不可能高兴什么。笨拙的热情总是和浪漫的教条联系在一起。怀疑与察觉相辅相成。
  无论怎样,与贝恩斯先生以及日本本土来的老家伙的会议马上就要开始,在预期的过程中,不管贝恩斯先生的国籍如何。塔格米先生喜欢这个人。他认为这个人就像他自己一样表现出很高的天赋。他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好人,洞悉所有的礼仪客套和外在形式,可以一直看到心里。
  这颗心被黑色激情的两条阴线紧缠着,有时甚至又被阳线所束缚,在中心摇曳。塔格米先生自言自语,我喜欢他。不管他是德国人还是瑞典人。我希望止痛片能减轻他的头痛。必须记得问一下,得靠自己记住。
  他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
  “不,”他鲁莽地说,“不用讨论。这是内部问题,内部机密。”
  那头是拉姆齐先生微弱的声音:“先生,报纸刚送到底下,最新消息。德国元首死了。马丁-鲍曼。”拉姆齐的声音顿了一下,接下来是沉默。
  塔格米先生想取消今天所有的工作,他从桌边站起来,手紧紧地绞在一起茬房间里踱来踱去。让我想想,立即给德国大使发一份正式唁函。小事一桩,手下人也可以办。沉痛哀悼等等。所有日本人和德国人一样处在悲痛之中。然后呢?马上准备好接收东京的消息。
  他按下桌上的内部电话说:“拉姆齐先生,要确保我们可以和东京的联络,告诉交换台的姑娘们,保持警觉,不准失去联系。”
  “是的,先生。”拉姆齐先生说。
  “从现在起我呆在办公室里,处理日常事务。驳回所有的商务电话。”
  “是吗,先生?”
  “我现在必须腾出手来,以免有急事。”
  “是的,先生。”
  半小时后,9 点钟,收到一封电文,来自西海岸的最高帝国政府,日本驻美国太平洋各州尊贵的LB凯尔马库利男爵。外交部在萨特街使馆大厦召开特别会议,每个商团可派一位高层人士参加。意味着塔格米先生要亲自出席会议。
  塔格米先生来不及换衣服,匆匆忙忙乘坐电梯下到一楼,很快就乘上商会的汽车。那是一辆1940年产的黑色凯迪拉克,由有经验的身穿制服的中国司机驾驶。
  在使馆大厦前他看见,有十多辆豪华轿车停放在四周,都是有身份的人,有些他认识,有些他感到陌生,他们踏上使馆宽阔的台阶进入使馆。塔格米先生的司机为他打开门;他迅速地走出小车,拎着手提包,其实是空的,因为他没有什么文件可带,主要是避免给人以旁观的印象,他盛气凌人地走上台阶,仿佛他是这些事件中的主要人物。尽管根本没人告诉他这次会议的内容。
  休息室里有几拨大人物聚在一块儿,在小声谈论着,塔格米先生加入到他认识的人当中,与他们点头打招呼,神情严肃。
  一个使馆雇员进来领他们来到一个大厅。折叠靠椅都摆好了。大家都静静地坐下,除了咳嗽声和脚步声,没人讲话。
  前排有一位先生拿着一叠文件向稍稍高一些的讲台走去,彬彬有礼。外交部的代表。
  稍有一点骚动,别的大人物在交头接耳。
  “先生们,”外交部的那个人大声地说道,口气不容置疑。所有人的目光注视着他。“大家都知道,德国元首现在确证已死了,这是T柏林的官方消息。这个会不会太长,你们很快就能回到办公室去。会议的目的是告诉你们我们对德国政治生活中的几个竞争因素的估计。谁能走出来。平息由于鲍曼先生之死所引起的无休止的争吵。
  “很简单,是显要人物。首要人选赫尔曼-戈林,请介绍一下那些熟悉的内容。胖子一号,这么叫指的是他的身体,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勇敢的第一流的窄军,创造了盖世太保。在普鲁士政府中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最残酷的老牌纳粹之一,而后他任生活中过度奢侈享乐,却造成和蔼可亲、不时啜饮一点甜酒的不真实印象。这是我们的政府极力要你们抵制的。虽然他这个人据说健康状况不佳,甚至可能用欲望这样的术语来表示他的病态,很像自鸣得意的古罗马的皇帝。随着年岁的增长权力非但不减且越来越大。这个人穿着官袍拥着宠狮,拥有塞满大量的战利品和艺术品的巨大城堡,这样描绘他一点也不过分。在战争中一车厢一车厢的军需品变成了私人财产,据我们估计,这个人大权在握,并有能力掌权。他是纳粹中最自我纵容的一个,与后来的希姆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过着低薪水满足个人需求的生活,而戈林先生则是践踏思想的代表,利用权力来掠夺个人财富。最原始甚至是卑劣的思想-但是有相当智谋,可能是纳粹头目中最有计谋的人,他的驱动力是:以古代帝王的方式美化自我。
  “下一个是戈培尔先生。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天主教徒,一位杰出的演说家、作家。思维敏捷,思想活跃,聪明,温文尔雅,是个世界主义者。喜欢和女士交往。有教养,举止高雅,能力很强,处理了许多杂乱无章的工作,有管理能力的天才。据说他是不知疲倦最受尊重的大人物。很有魅力,但据说比其他纳粹要固执些-思想意识倾向于中世纪耶稣会的观点,这有点像许多德国后浪漫主义的虚无主义者。但他还是被认为是党内惟一有权威的知识分子。从小立志做戏剧家,朋友不多,下属不喜欢他,但在欧洲的文坛上占有一席重要地位,从不自满,胸怀大志,不乱用权力,以优秀的普鲁士人的风范去工作。”
  “海德里希先生。” 外交部的官员停了停,环视一下大家接着往下说:“比以上提到的都年轻得多,他1932年参加了早期革命,在希姆莱下属的秘密重要部队供职。可能在1948年希姆莱之死中起了作用,纵然没有充分的解释。警察部门的官方取消了别的竞争者,如小艾克曼、W-谢林伯格等等。据说在消除了军队和警察冲突的敌意之后,负责控制陆军各部队,那种冲突导致政府机构的改组。始终都支持鲍曼,杰出训练的产物,仍然先于所谓的城堡系统。据说在传统情感方面缺乏热情,以魄力而言不可思议。可能会被说成有社会观,把人类的斗争作为游戏系列。特别是伪科学的貌似公允也在某些技术领域中被发现了。不属于意识形态争论那一类。总结是:在精神上可称作最现代的后启蒙主义者类型,省却所谓必要的幻想,诸如信奉上帝等等。这种所谓现实主义精神的意义不可能由东京的社会科学家来探究,因此这个人必须要打上个问号。然而,应当注意在病理学的精神分裂症方面类似于情感的堕落。”
  塔格米先生听着听着感觉不舒服。
  “冯-希拉克,原希特勒青年团的头目。是个理想主义者。长相英俊有魅力,但据说缺乏经历和能力,是党的忠实信奉者。负责开发地中海,开垦大片农田。5O年代初在斯拉夫国家缓和了种族灭绝的邪恶政策。为剩余的斯拉夫人争取在中心地带附近的居住地区继续生存直接向德国人呼吁。呼吁结束某些可怕的屠杀和医学试验,但失败了。
  “塞斯-英克特博士,前奥地利纳粹,现在主管德国的殖民地,负责殖民地政策事宜。可能是德国领地上最可恨的人。不说所有的镇压被占领地人民的手段,起码大部分是他唆使的,他和罗森伯格一道制造了令人惊恐的自以为是的意识形态的胜利。例如,在缓和敌对情绪之后企图使剩下的俄国绝种,对这点没有确凿证据,但据认为这也是对非洲大陆黑人人口恶性膨胀进行大屠杀的几个有责任的决策之一。可能在性情上最接近前元首阿道夫-希特勒。”
  外交部发言人停止了他枯燥乏味拖泥带水的叙述。
  塔格米先生心想我都快疯了。
  我必须离开这儿,我的心脏病发作了。我的心里翻腾,有什么东西向外涌,我要死了。他吃力地站起来,从别人的椅子旁冲到走廊。他两眼发黑。到了盥洗室,又回到走廊。
  几个人转头看着他。真丢人。在这样重要的会上不舒服。找不到方向。他继续往前冲,穿过了由使馆雇员把守的大门。
  惊悸立即消失,他的眼睛不再昏花了,他又一次看见东西了。他看见了坚实的地板和墙壁。
  晕眩病发作,中耳机能失常,没问题。
  某些器官瞬息混乱。
  顺着保险的思路想想。回忆世界的秩序,下一步怎样?宗教信仰?他想现在跳一曲加伏特舞。两个都城,两个都城,你已经稳稳地抓住它了。这正是精确的事。可认识的世界小结构,船夫G和C。他闭上眼睛,设想奥尔卡特公司,他看见他们在战后周游世界。有限啊,有限的世界……一个身高只及他肩肘的使馆雇员说:“先生,我能帮你吗?”
  塔格米先生哈哈腰说:“我已经好多了。”
  其他的面孔冷静而又关切,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他们都笑话我,可能吗?塔格米先生想。
  有邪气!确实的,像恶魔附身。
  我不相信。我不能容忍。邪恶不是看得见的东西。他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倾听着萨特街上的汽车在穿行,外交部发言人还在会上讲话。我们所有的信仰都是错的。他自问我将怎么办。他朝使馆前门走去,一个雇员为他开了门,塔格米先生步下台阶踏上小径。停满了小车,他的司机站在边上。
  这是我们当中的组成部分。在世界当中。泼到我们身上,渗入我们的肌体、心脏及至人行道上。
  为什么?
  我们是瞎子鼹鼠,在地底下钻来钻去,用鼻嗅去感觉。我们一无所知。我察觉到这……现在我不知道往哪儿走,害怕得直叫,只有跑开。
  可怜兮兮的。
  他往车走去时看见他的司机看着他,他心想,忘了于提包,把它丢在会场里,他的椅子上。他朝司机点头时其他的人都看着他。车门开着,他钻进车里。
  送我去医院,他想。不,还是送我回办公室。“日本时代大厦,”他大声命令道,“开慢点。”他一路上观望着车外的风景,汽车,商店,高楼大厦非常现代,行人,男男女女都在为各自的事奔忙着。
  他一到办公室,就指示拉姆齐先生与另一家商团联系。要他们去外交部开会的代表回来时和他联系。
  快到中午,电话铃响了。
  塔格米先生说:“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在会上痛苦的样子,显然大家都上了年岁了,特别是我急急忙忙跑出去。”
  “我没看见,“有色矿的人说,“但散会后我没看见你,就纳闷你怎么了。”
  “你真老练。”塔格米先生不在意地说。
  “没什么。我肯定每个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外交部的讲话,没顾及到其他的事情。关于你走后情况如何一你一直呆到介绍那些争夺权力的人吧?先就是这些。”
  “我只听到介绍塞斯-英克特博士。”
  “紧接着,发言人在那儿分析经济形势。日本本土认为德国计划减少欧洲人口,把北亚变为奴隶区,屠杀所有的知识分子、资本家、爱国青年。而不是什么造成一次经济灾难。只有德国科学和工业令人生畏的技术成就可以救他们,创造奇迹般的武器。他是这么说的。”
  “是啊,”塔格米先生坐在桌前说,他一手握着电话,一手倒了杯热茶。“创造奇迹的武器是V一1、V一2,还有战争中的喷气式飞机。”
  “这是花招,”有色矿的人说,“主要的是他们利用原子能把所有东西捆在一起。现在他们的环形火箭已转向火星和土星。他指出,所有这些令人咋舌的进口,这样的交通工具产生不了什么经济价值。”
  “他们在做梦。”塔格米先生说。
  “他的预测是没根据的。他觉得纳粹最高统治者推论面对经济困境这个事实。如此这般,他们加速冒险探索的力度,一般来说就更缺少预测性和稳定性。疯狂热情的循环,接着是恐怖,接着是党的一意孤行的解决办法。好啦,他得到的观点就是将那些极不负责、不顾后果的野心家推上权力的顶峰。”
  塔格米先生点点头。
  “所以我们必须假设他们会做出最坏的而不是最好的选择,那些冷静负责的人在当前的冲突中一定要失败。”
  塔格米先生问:“他说了谁是最糟的呢?”
  “海德里希、塞斯-英克特博士和H-戈林。这是帝国政府的观点。”
  “最好的呢?”
  “可能是B-冯-希拉克和戈培尔博士。但在这点上他说得不太清楚。”
  “还有什么?”
  “他告诫我们现在必须比任何时候都要相信政府和内阁。我们充满信心地期待着皇室。”
  “大家都恭敬客气地保持沉默吗?”
  “是的。”
  塔格米先生向有色矿的人表示谢谢,挂断了电话。
  他坐下来饮茶,内线电话响了,传来伊芙赖基安小姐的声音:“先生,你不是要给德国领事发函吗?”停了一会儿,“你要现在口述让我记下吗?”
  对的,塔格米先生想起来了,我都忘了。“到办公室来。”他说。
  她很快来到办公室,期待地望着他,笑容可掬:“你现在好多了吧,先生?”
  “是的,打了一针维他命有帮助。”他认为,“帮我想一下,德国领事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先生,弗雷赫-雨果-雷斯。”
  ‘‘亲爱的先生,”塔格米开始道,“刚听到令人震惊的消息,你的领袖,马丁-鲍曼先生逝世了,我写这些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当我回想起鲍曼为拯救德国人摆脱国内外敌人的奴役而进行英勇斗争的事迹,还有他对那些背叛人类远大理想的逃兵和叛徒采取的坚定的而又震撼人心的措施,让金发碧眼的日耳曼民族永远为之奋斗。”他停了下来,不知怎样结尾。伊芙赖基安小姐关上录音机。
  “这都是伟大的时代。”他说。
  “这也要记下吗,先生?这是电文内容吗?”她犹豫不决地揿下录音机说。
  “我是在对你说呢。”塔格米先生说。
  她微笑着。
  “把我的讲话倒回来。”塔格米先生说。
  她倒了带,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录音,声音又小又刺耳,仿佛像个小孩子在说话:“……鲍曼先生,为挽救德国人民……”随着磁带的转动声他听着像小虫子呜叫的声音。
  录音机停止转动时,他说:“我还要作个结论。决心要毁灭他们自己,因而在历史上有一席之地,任何生命形式都赶不上他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顿了顿又说,“我们都是渺小的人,”他对伊芙赖基安小姐说,“探索着某种东西或是神情,你不认为如此吗?”他鞠了个躬,伊芙赖基安小姐抱着录音机坐着,也鞠了个躬。
  “就发出去,”他对她说,“签个名在后面。如果你愿意就整理一下句子。让意思清楚些。”当她离开办公室时他又补充道,“要么就让意思不清楚,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她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她走以后,他开始处理日常的琐事,但几乎就在同时拉姆齐先生打来内部电话:“先生,贝恩斯先生来电话。”
  好的,塔格米先生认为现在他们可以开始讨论重要问题了。“把它接进来。”他说着拿起电话。
  “塔格米先生。”传来了贝恩斯先生的声音。
  “下午好,由于鲍曼阁下的死讯,我上午恰好要离开办公室。然而……”
  “亚塔比先生和你联系了吗?”
  “还没有。”塔格米先生说。
  “你吩咐手下注意他的动向了吗?”贝恩斯先生焦虑不安地说。
  “是呀,”塔格米先生说,“他一来就会接待他。”
  他心里记住了要对拉姆齐先生说一声。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意识到这点。非要这老头亲自来了我们才开始讨论么?他觉得沮丧。
  “先生,”他说,“我急于开始。你打算把你们的药剂样品带给我们看吗?虽然我们今天乱糟糟的。”
  “有点变化,”贝恩斯先生说,“我们在等亚塔比先生。你肯定他还没到?我希望你能通知我一声,只要他一到。塔格米先生,请你尽力。”贝恩斯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干涩,紧巴。
  “我会跟你打招呼。”他现在也感到焦虑不安。鲍曼的死已经引起了变化。“与此同时,”他马上又说,“见到你我会很高兴,也许今天一起吃午饭,我还没机会吃午饭呢。”他继续道,“虽然我们在等待着计划,也许我们可以思考一下整个世界的局势,特别……”
  “不行。”贝恩斯说。
  不行?塔格米先生想了想。“先生,”他说,“我今天很不舒服。我遇到件难受的事。我正想一吐为快。”
  “对不起,”贝恩斯先生说,“我呆会儿打电话给你。”电话咔嗒一声,他迅即挂断了电话。
  我触怒了他。塔格米先生想。他一定猜对了,我没有通知手下人接待那老头。但这毕竟是小事一桩,他按了内线电话说:“拉姆齐先生,请到我办公室来。”我可以立即纠正。他认定,事情越搅越浑。鲍曼的死使他震动。
  小事一桩……表明我的愚蠢和无用。塔格米先生有一种负罪感。今天真糟糕。我应立即求问神谕,看看是什么时辰。这很明显我远远偏离了道。
  他想弄清楚六线形六十四的那条线。是说我的吗?打开抽屉,他拿出《易经》,把这两册书放在桌上。有许多问题要问圣人,心里有许多疑难的问题要解答。
  当拉姆齐先生走进办公室时,他已经看到了六线形。“哦,拉姆齐先生。”他给他看这本书。

  六线形是四十七,压抑,筋疲力尽。
  “大体上说,”拉姆齐先生说,“如果不冒昧的话,我想问问你有什么问题,先生?”
  “我询问的是时辰,”塔格米先生说,“我们大家的时辰,不是移动行。固定的六线形。”他合上书。
  下午3点钟,弗兰克-弗林克和他的生意伙伴还在等待着怀特-马特森做出对钱的处理决定时,他决定要求问神谕。事情会如何发展?他把硬币一抛。
  六线形四十七。他得到一条移动行。第五位是九。

  他的鼻子和脚都切掉了。
  这个膝上扎着紫带子的人受着压抑之苦。
  幸福慢慢地降临。
  再进一步后就得到救助和祭奠之酒。

  他研究了很久,至少半个小时,他认真研究每行之问的联系,试图想象出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六线形,尤其是移动行一直困扰着他。最后他不甘心情愿地得出结论,我是不可能得到的。
  “你太相信那玩艺啦。”麦卡锡说。
  4点时,怀-马公司的一位信使来了,递给弗林克和麦卡锡一个马尼拉纸信封袋,他们打开信,发现里面放了一张2000美元的保付支票。
  “你看你又错了。”麦卡锡说。
  弗林克想,那么神谕肯定指的是将来的结局。那是日后的麻烦。什么时候来临,你可以回顾一下,确切弄明白它的意思,但现在……
  “我们可以着手建设车间了。”麦卡锡说。
  “今天?马上?”他有点不耐烦。
  “为什么不?我们已经有了订单。我们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通过信函把它们敲死。越快越好。我们把当地可用的原料都用上。”艾德穿上夹克衫朝弗林克的房门口走来。
  他们和弗林克的房东商量租地下室的事情。现在那儿用作储藏间。一旦纸板箱搬完了,他们就可以做工作台,布线,装灯,安马达和皮带。他们画出草图,核对说明书和配件单。其实他们早已开始了。
  弗兰克-弗林克意识到我们是在做生意。他们的意见一致。
  他说:“我今天最重要的事是买木头做工作台,可能还有电器零件。但不是买珠宝装饰原料。”
  接着他们到旧金山南部木材供应场。大约一小时就买回了木料。
  “你为什么心神不定?”麦卡锡问,他们来到专做批发的五金店。
  “钱。它使我忧郁,像这样付钱买东西。”
  “老怀-马明白。”麦卡锡说。
  弗林克想我也知道那就是使我沮丧的原因,我们已闯入了他的世界,我们要喜欢他。这是令人愉悦的想法吗?
  “不要回头看,”麦卡锡说,“向前看,做生意。”
  弗林克心想我要向前看。他想到六线形。我可以得到什么救助和祭奠之酒?从谁那儿得到呢?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七章

  那对年轻漂亮的日本夫妇,冈柏夫妇他们曾光顾过罗伯特-奇尔丹的工艺品店,他们周末前打电话给他,邀请他去他们公寓做客,他一直在等待他们的进一步消息,他心情很好。
  他提前关掉了美国工艺品公司的门,叫了辆人力车向冈柏住的街区驶去,虽然没有白人居住在那儿,但他了解这个区。人力车载着他在弯曲的街道上穿行,街道两旁是草地和柳树,奇尔丹仰望着路边的现代公寓大厦,为这些宏伟的建筑设计赞叹不已,熟铁打造的阳台,高耸而又摩登的廊柱,色彩缤纷,各种材料都用上了,都是建筑艺术的结晶。他清楚地记得大战以来这里只不过是一片瓦砾。
  一群日本小孩在外玩耍,看着他什么也没问,然后又回头去玩他们的足球和篮球。但他想大人们不会这样;那些衣冠楚楚的日本青年人在停车或进出公寓大楼时,却极感兴趣地注视着他。他们也许在纳闷:他也住在这儿吗?许多年轻的日本商人下班回家……甚至商贸使团的头头们也住在这儿。他注意到停放在这儿的凯迪拉克轿车。人力车拉着他靠近目的地时,他变得紧张起来。
  一会儿,他登上了往冈柏家去的楼梯。他想此次是被邀请来做客的而不是谈生意的。自然他得好好打扮一番,至少他应对自己的外表自信。他想,我的外表,是的,不错,我看上去怎样?不会让人失望的,我不属于这儿。在这个国家,白人开垦并建造了他们最好的城市。我成了国家的局外人。
  他沿着铺了地毯的门厅来到要找的门口,按了按门铃,门马上就开了,年轻的冈柏太太穿着丝绸的和服扎着宽腰带,她黑色的长发结成发髻,垂在后颈窝,光彩照人,笑哈哈地表示欢迎。她身后的起居室里,她丈夫手里拿着酒向他点头示意。
  “奇尔丹先生,请进。”
  他哈着腰走进房间。
  室内布置雅致而简朴,家具不多,只有灯、桌子、书架和墙上的画儿,但具有一种难以置信的H本特点。用英语难以表述。在普通寻常的东西中寻找一种超越精心制造和华丽的美,这种美就是整洁和条理。
  “喝酒吗?”冈柏问,“苏格兰酒加苏打水?”
  “冈柏先生。”他开口道。
  “我是保罗,”年轻的日本人指着他妻子,“贝蒂,你……”
  奇尔丹嘟囔着:“我叫罗伯特。”
  坐在舒适的地毯上饮着酒,他们欣赏着日本十三弦竖琴音乐,这是新近由H本HMV公司出版的,相当流行。奇尔丹注意到整个唱机都是隐蔽式的,连扬声器也不知在哪儿。他弄不清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不知你的口味如何,“贝蒂说,“我们弄稳妥些,厨房的电炉上正烤着牛排,同时还有烤土豆就酸乳汁和香葱,谚语说道:用牛排招待首次做客的朋友是不会错的。”
  “非常感激,”奇尔丹说,“我很喜欢吃牛排。”事实是这样的,但他很少吃到牛排。因为中西部的畜牧场再也不往西海岸送那么多的牲畜。他也记不清他最后一次吃上好的牛排是什么时候了。
  该是他展示礼品的时候了。
  他从大衣的袋里拿出用薄纸包好的小礼品,他小心地把它放在小桌上,这夫妇俩立即注意到了。他说:“一点小意思,谨表示我很高兴来这里的感激之情。”
  他打开纸包,把礼品拿给他们看。
  是一世纪前新英格兰的捕鲸者雕刻的小象牙,非常小的艺术装饰品,叫做雕刻艺术品。他们的面部表情表明他们对老水手在业余时间所雕刻的艺术品的理解。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它更能代表过去的美国文化。
  沉默。
  “谢谢。”保罗说。
  罗伯特-奇尔丹鞠个躬。
  这时在他心里也获得了一时的平静。这种奉献,这正如《易经》上说的——祭奠之酒。这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他开始摆脱先前感到的些许焦虑和压抑。
  他收到了雷-卡尔文给柯尔特44型左轮手枪的赔偿,还加上保证不再发生此类事情的书面文字。即便这样也没使他心里舒坦些。只是在现在,不相关的情境中,似乎他一时对那些事情朝不利的方面发展失去了感觉。和谐萦绕着他,柔和的灯光,他认定这就是平衡和均等。这两位年轻的日本人很接近“道”。这也是我和他们以前产生感应的原因,我通过他们感受到了“道”,并亲眼瞥见了“道”。
  他想弄清楚,确切弄明白“道”是怎么回事。“道”就是先放出光明,接着流进黑暗。两种强大的力量相互影响,这样的话总会有更新。就是它使之不灭的道理。宇宙永远不会消亡,因为当黑暗似乎要吞噬一切时,真正是超强的、新的光明之希望又在渊薮之地再生了。这就是“道”之路。种子一旦落下,它就扎根于大地进入泥土。人们看不见它在地底下,它孕育成生命。
  “先吃点点心。”贝蒂说着就跪下托着托盘,上面放着一些奶酪饼干等等。他感激地拿了两块饼干。
  ‘‘近日有许多重大国际新闻,”保罗一边说一边啜着酒,“我今晚开车回家时听到广播,播送慕尼黑举行了盛大国葬包括五万人的集会,还有红旗什么的。遗体现在放在那儿,供忠诚的市民瞻仰。”
  “是的,的确令人悲伤。”罗伯特-奇尔丹说,“本周初的意外消消息。”
  “日本《时报》今晚报道,据可靠消息透露,冯-希拉克被软禁了。”贝蒂说,“党卫军的命令。”
  “糟透了。”保罗摇摇头说。
  “无疑当局是想保持秩序,”奇尔丹说,“冯-希拉克以急躁任性出名。甚至做出鲁莽的事来。和过去的R-赫斯非常相似。叫人想起对英格兰的疯狂飞行。”
  “日本《时报》还有什么报道?”保罗问他的妻子。
  “国内充斥着混乱和阴谋。陆军部队从这调到那。边界关闭,不许进出,国会在开会,各抒己见。”
  “这使我想起我曾听过戈培尔博士精彩的演说,”罗伯特-奇尔丹说,“大约一年前,收音机里听到的。充满机智的抨击和演说,像通常一样,听众的掌声不绝,整个演讲都充满激情,当然全都是出自阿道夫-希特勒的思想。戈培尔博士是纳粹的头号演说家。”
  “确实如此。”保罗和他妻子都点头表示赞同。
  “戈培尔博士有着优秀的妻子儿女。”奇尔丹接着说,“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人物。”
  “是的。”保罗和贝蒂都赞成他的见解。“和那儿许多的大人物比较,他是个有家庭观念的人,”保罗说,“性道德成问题。”
  “我不会这时散布谣言,”奇尔丹说,“你们不是说罗埃吧?那是古代史,早已被忘却。”
  “多考虑考虑戈林的事。”保罗说着慢慢地啜着酒又仔细地打量杯中的酒,“犹如罗马式的饮酒作乐的各种狂欢故事,听了都叫人心惊肉跳。”
  “一派胡言。”奇尔丹说。
  “得啦,这个话题不值得讨论。”贝蒂老于世故地看着他俩道。
  他们喝完了酒,她又给斟满。
  “在讨论政治斗争时有多少热血在沸腾,”保罗说,“无论你到哪儿,最重要的是保持头脑清醒。”
  “对的,”奇尔丹非常赞成地说,“要保持镇静和秩序,等到形势趋于稳定。”
  “在极权主义社会里关键人物死后的时期,”保罗说,“缺乏传统和中产阶级集团的联合。”他停顿一下又说,“也许最好是放弃政治。”他笑着说,“就像是回到学生时代。”
  罗伯特-奇尔丹感到他的脸红了,他弯下腰喝酒为的是避开主人的目光。他提出了一个多么可怕的话题啊,他大声地争论政治真愚蠢,他表达不同意见时很粗鲁,而主人的机敏圆滑使他们避免了难堪的一夜。奇尔丹想,我真不知要学多少东西,他们这么大度而且有礼貌,而我是一个不文明的白人。真是如此。
  有一阵,他装出满意地喝着酒,脸上一直装做高兴的表情。他告诫自己必须彻底迎合他们。总是表示赞成。
  然而他却慌乱地意识到,我的理智已让酒给搅了。他感到既疲倦又紧张。我怎么办?人家永远不会再请我了。现在太迟了。他感到绝望。
  贝蒂从厨房回来,又坐在地毯上。
  罗伯特-奇尔丹又在想她多么迷人。苗条的身材,她的体形真好,不胖不瘦,不要胸罩也不要紧身带。我必须隐藏我的欲望,无论如何。但他还是时不时地偷觑她几眼。漂亮的黑皮肤、黑头发和黑眼睛。和他们相比我们只烤了一半。还没烤好就给拿出了窑。古老的土著神话,那是真的。
  我必须要转移思想,找些社会话题什么的。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搜寻着什么。沉默无言,使他更觉紧张,难以忍受。究竟该说些什么呢?说些无关大局的话。他的目光落在黑色的柚木矮柜上,上面有本书。
  “我想你正在读《蝗虫》,”他说,“我听许多人提到过它,但由于生意繁忙我没时间读。”他站起来拿起书,仔细地观察他们的表情。他们似乎认可这种社交姿态,所以他继续说。“神秘故事?请原谅我的无知。”他翻翻书。
  “不是神秘故事,”保罗说,“恰恰相反,是有趣的小说形式,可能属于科幻小说类。”
  “哦,不。”贝蒂说,“书里没谈科学,也没涉及未来,科幻小说往往要涉及未来,特别要涉及科学发展超过现在的未来,此书不符合这两者前提。”
  “但是,”保罗说,“它涉及交替的现在。许多有名的科幻小说都是如此。”他向罗伯特解释道,“请原谅,我坚持这个意见,但正如我妻子所了解的,很长时间来我都对科幻小说抱有很高的热情,我很早就有这个习惯。仅仅只有12岁,那还是在战争初期。”
  “我明白了。”罗伯特-奇尔丹很有礼貌地说。
  “想借《蝗虫》看看吗?”保罗问,“我们马上就会看完,大概就在这几天之内。我在城里的办公室离你店不远,我很乐意在午饭时顺便给你送去。”他沉寂下来,接着从贝蒂那儿得到暗示,奇尔丹想。他继续说,“罗伯特,就那次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
  “谢谢。”罗伯特说。他所能说的就是这句话。在城里商人豪华餐馆吃午餐。他和这位时髦讲究有地位的年轻日本人。他感到他们太客气了。他觉得视线模糊了,但他一边翻着书一边点头。“是的,”他说,“这本书看起来很有趣,我很想看这本书。我会尽力弄清书中所讨论的事。”这话说得合适吗?说实话,他只是对书中的时髦感兴趣,也许那是低层次的他不知道,然而他觉得是这样的。“你不能根据书是否畅销来判断,”他说,“我们都明白这一点,许多畅销书都是些可怕的垃圾。然而这……”他结结巴巴地说。
  贝蒂说:“大部分如此,平平的品位确实可悲。”
  “就像音乐,”保罗说,“对道地的美国大众爵士音乐没什么兴趣,罗伯特,你喜欢帮克、约翰逊、小鬼奥利之类的音乐吗?早期新奥尔良城爵士音乐呢?我收集了很多这类老曲子,原版的杰纳特音乐。”
  罗伯特说:“恐怕我对黑人音乐了解不多。”他们似乎对他的说法不大满意。“我更喜欢古典音乐,如巴赫和贝多芬的。”显然这是能接受的。此时他觉得有点不高兴。难道指望他拒绝欧洲那些伟大的音乐大师,他们永恒的古典音乐,而喜欢新奥尔良夜总会和黑人区酒吧里流行的爵士音乐吗。
  “也许我可以演奏一首新奥尔良爵士王的精曲。”保罗从房间里站起来,但贝蒂给了他一个警告的暗示。他犹豫地耸耸肩。
  “饭快做好了。”贝蒂说。
  保罗又踅回来,重新坐下,罗伯特认为他有点不高兴。他嘀咕道:“真正的美国乡村音乐大部分都来源于新奥尔良的爵士乐,起源于美洲大陆。其他的都来源于欧洲,诸如过时的英国式的民谣。”
  “这是我们俩永远争执的问题。”贝蒂微笑着对罗伯特说,“我不像他那样酷爱原始的爵士。”
  罗伯特手里还拿着《蝗虫》这本书,说:“这本书主要描写的什么?”
  过了一会儿贝蒂说:“这本书描写了德国和日本战败的情况。”
  他们陷入了沉默。
  “该吃饭了,”贝蒂移动着脚步说,“请过来,二位饥饿的商业绅士。”她哄着罗伯特和保罗上了餐桌,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银餐具和瓷碗碟,很大的粗布餐巾束在骨质的束环里,罗伯特认出了那是早期的美国货?银餐具也都是纯银的美国制品。带茶托的茶杯是阿伯特皇室的,蓝黄相间,非常别致。他情不自禁地以行家的赞叹的眼光打量着它们。
  盘子不是美国货。它们看上去像是日本货。他弄不太清楚。因为那不是他的业务范围。
  “这是伊玛莉的瓷器,”保罗饶有兴趣地说,“出自阿里达。据说是日本一流的产品。”
  他们各自落座。
  “喝咖啡?”贝蒂问罗伯特。
  “好的,”罗伯特说,“谢谢。”
  “吃完了再谢。”她边说边从餐桌上拿东西。
  他们全都吃了起来。罗伯特发现这顿饭美味可口,她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厨师。尤其是色拉让他赞不绝口。鳄梨、朝鲜蓟心还有些绿色的奶酪……感谢上帝,他们没有给他专做日本饭菜,蔬菜和肉类混在一起的那种菜肴,自从战争以来他是吃得够多啦。
  还有很多的海鲜。他吃得太多以致再也吃不下虾和其他贝类了。
  “我很想知道,”罗伯特说,“在德国和日本战败后作者认为世界会怎么样?”
  保罗和贝蒂一时都答不上来。保罗后来终于开口道:“非常复杂,不同意见,最好看看那本书。它可能会让你听听意见。”
  “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罗伯特说,“我常常考虑这个问题。世界可能会更糟。”他感觉到他自己的声音非常坚定、刺耳。“更糟。”
  他们似乎听起来有些吃惊。这可能就是他的语调。
  罗伯特接着说:“共产主义会统治每个地方。”
  保罗点点头说:“那个作者,阿本德森先生就是这样认为的,俄国苏维埃会无限制地扩展,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即使在战胜方,平庸的俄罗斯大多数农民们自然感到可耻的失败。想起他们和日本的战争,是个大笑柄。”
  “我们不得不忍受,赔偿损失,”罗伯特说,“而我们是为正义而战,阻止斯拉夫世界的泛滥。”
  贝蒂轻声说:“就我个人的观点,我并不相信任何民族,斯拉夫人、中国人或是日本人造成‘泛滥’的任何无稽之谈。”她温和地打量着罗伯特。她完全是在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失态,但她打算表达她的思想感情。她的两颊出现了两块深深的红晕。
  他们吃了一阵子饭,没人说话。
  我又犯傻了,罗伯特告诉自己。没办法避开这类话题。因为它无所不在,我随手拿起一本书,或者录音唱盘还有那些骨制巾箍都是征服者所获的战利品,是从我们的人民那里掠夺的。
  面对事实,我尽力假装这些日本人和我是一样的。但看看吧,即使我对他们获胜大声表示感谢,我的国家战败了——依然没有共同基础。和他们交谈时什么话刺痛他们呢?他们的思想和我不同,灵魂深处也一样。眼看着他们用英国骨制杯饮酒,用美国银餐具用餐,听着黑人的音乐。这都是明摆着的。他们利用财富和权势使这一切都轻而易举,但那是暂时的,因为日子还长着呢!
  甚至《易经》,他们用它借用过去的招数,控制了我们的声音。可它是属于中国人的,他们在愚弄谁呢?他们自己?处处剽窃别人的习俗,从衣食到住行,比如说,用酸奶洋葱烩马铃薯,传统的冷菜加到他们的鱼里。然而没有人被愚弄,我可以告诉你们,起码是我没被愚弄。
  他想到只有白种人才被赋予了创造力。然而都是一样的血脉,却要在他们两个人面前低声下气。想想看如果我们打赢了,世界会怎么样!会把他们碾碎,不复存在。今天就没有了日本,而美国才是惟一照耀整个世界的强国。
  他想,我一定要读《蝗虫》这本书。这本书听起来有爱国主义的感召力。

  贝蒂温柔地对他说:“罗伯特,你吃呀,饭做得不可口是吗?”
  “不,”他立即吃了一大叉色拉说,“味道好极了,几年来我都没吃过这么多的饭菜了。”
  “谢谢。”她显得很高兴地说,“尽我最大能力表示诚意……比方说沿着朱森大街在那些美国小市场里仔细选购东西,挑选真正的美国货。”
  你做的本地饭菜完美无缺,罗伯特-奇尔丹思量。他们所讲的是真话,你们的模仿能力好极了。苹果饼,可口可乐,看完电影后散散步。你们也会把铁皮和宣纸粘在一起,做成地道的美国工艺品,纸人妈妈在厨房里,纸人丈夫在读报纸,他的脚下趴着纸小狗等等。
  保罗默默地打量着他。罗伯特-奇尔丹突然意识到他在注意自己,赶快收回思绪,埋头吃东西。他搞不清楚保罗能看出我的心思吗?猜出我正在想什么吗?我知道我没有流露出来。我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表情,他不可能看出来。
  “罗伯特,”保罗说,“既然你出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大,讲的是美国话,也许你可以帮帮我,有一本30年代美国作家写的小说,遇到了一些困难。”
  罗伯特稍稍弯了弯腰。
  保罗说:“这本书很少见,不过我有一本,作者是纳撒尼尔-韦斯特,书名是《寂寞的女士》。我很喜欢看这本书,但不能完全理解韦斯特的思想内涵。”他期待地看着罗伯特。
  罗伯特-奇尔丹坦率地承认:“我恐怕从来没看过这本书。”他想是没读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保罗脸上显得有些失望:“太糟了。这本书很薄,它讲的是男的在日报办专栏,他经常会头痛,直到最后他痛得要发疯,因此产生幻觉以为他就是耶稣。你想起来了吗?也许你很久以前看过。”
  “没有。”罗伯特说。
  “对遭受痛苦提出了奇怪的观点,”保罗说,“以自己为原始的洞察力来探讨无端痛苦的、所有的宗教要面对的问题。如基督教就宣称罪孽肯定能解释痛苦。N-韦斯特似乎增加了更为古老的观点,令人更加信服。N-韦斯特可能看出来了无端的痛苦仅仅因为他是个犹太人。”
  罗伯特说:“如果德国和日本战败的话,犹太人今天就要统治整个世界。从莫斯科到华尔街。”
  这两个日本人,男的和他的妻子似乎很吃惊。他好像枯萎、冷缩似的蔫巴了。室内气氛变得冷冰冰的。罗伯特-奇尔丹感觉到孤单。一个人埋头吃菜不再和他们说话。他又做了什么呢?他们会怎样误解呢?他们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捕捉外人的语言,愚蠢的无能,这个西方人想。难倒了他们,让他们不愉快了,这真是个悲剧。他边吃边想,然而,怎么办呢?
  先前的清澈,就在几分钟之后,必须尽全力地利用。完满的程度到目前尚未出现。罗伯特-奇尔丹像以前那样感到不安。因为那些荒谬梦幻开始在他脑子里浮现。我是怀着那种期望到这里来的。当我踏上楼梯时,几近青春浪漫的诱惑迷惑着我。但现实不容忽视,我们必须长大。
  而在这儿,这是直接的麻醉。这些人都不是确切的人。他们穿着衣服,其实就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马戏场里的猴子。他们聪明好学,仅此而已。
  那么我为什么要迎合他们呢?仅仅是因为他们打赢了吗?
  我性格上的重大缺陷通过这次会面暴露出来了。但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有情绪上的倾向。得啦,我们将不费力地在两种邪恶当中挑选了比较容易的。任意就像母牛一样一眼就能找到饲料槽,我却无目标地任意驰骋。
  我该做的就是顺应外界的动机。因为这样比较安全。毕竟他们是战胜者,他们主宰一切。我看我还是继续这么干。因为什么我该让自己不愉快呢?他们看美国人的书,却要我为他们解释,他们指望我,一个白人给他们找到答案。我来试试!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行,尽管我根本没看过这本书,无疑我会的。
  “也许有朝一日,我会读一读《寂寞的女士》这本书。”他对保罗说,“那么我就能向你解释它的意思。”
  保罗稍稍点点头。
  “然而目前我工作很忙,”罗伯特说,“等以后,或许,我肯定要不了多长时间。”
  “不会的。”保罗咕哝地说,“很薄的一本书。”奇尔丹认为保罗和贝蒂的面色看起来都有点阴郁。他吃不准他们是否也意识到他们和他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希望他们这么想。他们划得来。这是一种羞辱。他们得靠他们自己来探索书的含义。
  他吃得更开心。
  再没有出现其他的不快。罗伯特-奇尔丹1O点钟离开冈柏的家时,他依然信心十足,这是在吃饭时就有的一种感觉。
  他漫步走下公寓的楼梯,真的没注意日本居民进进出出公共浴室时会注意他。出门走上了夜幕下漆黑的人行道,接着招来一辆过路人力车。他随即就上车回家了。
  我总是犯疑惑,如果遇上有社会地位的顾客会怎么样。怎么看也不会太差。他寻思毕竟有这次经验,对他的生意大有裨益。
  遇到那些对你有威胁的人时,最好的对付办法就是去发现他们的爱好,这样威胁会随之消失。
  一路上想着每个细节,不知不觉地走过邻居家来到自己家门口。他付了钱给中国的人力车夫,接着登上了他熟悉的台阶。

  在他家的门廊里,坐着一位他不认识的男人。一位穿着大衣的白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当罗伯特-奇尔丹吃惊地站在门廊时,那人放下报纸悠闲地站起身,把手伸进胸前口袋。他掏出一个钱包,让他看了看。
  “警察。”
  他是平诺克,是萨克拉门托的探员,由日本人控制的州警察局的,真叫人害怕!
  “你是罗伯特-奇尔丹吗?”
  “是的,先生。”他心里怦怦直跳地回答。
  “最近,”警察边说边从沙发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夹有文件的纸板夹,“有一个白人拜访了你,他说他是帝国海军军官。但调查结果表明并非如此。这个军官根本不存在,也没有那只舰艇。”他盯着奇尔丹说。
  “是啊。”奇尔丹说。
  “我们有份报告,”警察接着说,“一份由海湾区交上来的有关敲诈的报告。这家伙显然卷入了。你愿意谈谈他的长相吗?”
  “矮个子,皮肤有点黑。”奇尔丹开始道。
  “犹太人吗?”
  “对啦。”奇尔丹说,“现在我想起来了,尽管当时我忽略了。”
  “这儿有一张照片。”警察把照片递给他。
  “就是他。”奇尔丹非常肯定地指证道。警察的探查能力让他有点吃惊。“你怎样找到他的?我并没有报告呀,但我打电话告诉了我的雇员,雷-卡尔文,并且告诉他……”
  警察朝他摇摇手叫他别说了。“我有个文件需要你签个字,就这样。你不必上法庭,这是法律程序,现在没你的事了。”他把文件和笔递给奇尔丹,“说明这男人找到你并谎报身份试图欺骗你等等。你看看文件。,’奇尔丹看文件时,警察捋起袖口看看手表,“准确无误吗?”
  是准确的。罗伯特-奇尔丹没有时间仔细琢磨文件,不管怎样他对那天发生的事有点稀里糊涂。但他明白那男人没说出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一定程度上是属于诈骗,那警察说过这家伙是个犹太人。罗伯特扫了一眼照片底下的名字。弗兰克-弗林克,出生在弗兰克芬克,他一定是犹太人,任何一个人从芬克这个名字就可以辨别出来。而他把这名字改了一下。
  奇尔丹在文件上签了字。
  “谢谢。”警察说,他把他的东西收起来,戴好帽子,同奇尔丹道了晚安就走了。这件事只用了一会儿。
  奇尔丹估计他们已逮住了他。不管他再干什么。
  如释重负的是他们的工作效率高,不错。
  我们生活在一个法律和秩序的社会里,犹太人不能在这儿随意骗人。我们是受保护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的时候不能很快看出种族上的特点。很明显我容易上当受骗。
  他认定,我简直无能力诈骗,否则将无以自拔。如果没有法律,我就会听任他们摆布。他会使自己相信一切。那是一种催眠状态。他们要控制整个社会。
  明天我要出去买《蝗虫》这本书,他自言自语。看看作者是怎样描绘一个由犹太人和共产主义者统治的世界,而德国垮了台,日本无疑成了俄罗斯的一个省,实际上俄罗斯从大西洋扩张到了太平洋。这将非常有趣,我想知道他是否一——不管他姓啥名谁 一描述了俄罗斯和美国之间的战争。他想这是一本有趣的书,奇怪怎么以前没人想到过写它。
  他想,我们该有多幸运,它会帮我们找到自己的家园。尽管有些显然不利的条件……我们可能会更糟。这本书指出了伟大的道德教训。是啊,日本人在这儿当权,我们是战败国,但我们要向前看,我们要去开创,由此会诞生伟大的事业,诸如各个星球的殖民化。
  他突然想起现在该是新闻广播的时间。他坐下来拧开收音机,也许新的德国元首已挑出来了,他感到一种期盼的兴奋。对于我来说,塞斯-英克特似乎最有能力。很可能要执行最大胆的计划。
  他想我多么希望到那儿去,有朝一日我可能会富裕起来,到欧洲去旅游。看看所发生的一切,他感到羞愧自己没法经历过这一切。只是呆在西海岸,这里什么也没发生,历史就在我的身边逝去。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八章

  早晨8点钟,驻旧金山的德国领事雨果-赖斯男爵步出奔驰200—E,轻快地走上领事馆的台阶,他身后跟着两个外交部的年轻男雇员。赖斯的手下为他开了门,他走进去,扬起手向两个总机姑娘和副领事弗兰克先生问好,然后进入里间办公室,赖斯的秘书法德霍夫先生在办公室里。
  “男爵,”法德霍夫说,“有一份刚从柏林发来的密码无线电报,序号一。”
  这说明电文非常紧急。“谢谢。”赖斯边说边脱下大衣递给法德霍夫挂起来。
  “1O分钟以前克罗兹-冯-米里先生来电话。他请你回电话。”
  “谢谢。”赖斯说。他在办公室靠窗边的小桌边坐下,打开早餐盒盖,盘子里盛着炒蛋、香肠和面包卷,他从银茶壶里倒了杯热腾腾的清咖啡,展开当天的晨报。
  打电话的克罗兹-冯-米里是美国西海岸地区的头儿。他的司令部位于航空终点站,用了个遮人耳目的地名。赖斯和克罗兹‘冯-米里之间的关系一直有点紧张。他们的管辖权在许多方面交错在一起,无疑,这是柏林高层的蓄意谋略,赖斯在秘密警察里主持一个荣誉委员会,军阶为少校,这就使他成了克罗兹正儿八经的下级。委员会是几年前设置的,那时他就看出了目的。但他对此无能为力。他无法改变,只有默默地忍受。
  报纸是由汉莎航空公司空运的,早上6时投递,是《法兰克福晨报》。赖斯仔细地读着头版。冯-希拉克已被软禁,说不定现在已死了。太糟糕。戈林居住在德国空军基地,处在身经百战的老兵保护之中,这些老兵对胖子一号非常忠诚,没有人能够靠近他。连党卫军的杀手也一样。戈培尔博士怎样呢?
  也许就在柏林市中心,他总是能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他的演讲才能摆脱困境。赖斯想,如果海德里希派一队人去对付他,小个子博士不仅能说服他们,可能还会劝说他们倒戈,使他们成为宣传部和教育公众的工具。
  他可以想象此时此刻的戈培尔博士正在某个令人晕眩的电影女演员公寓里,轻蔑地谈论着在下面街道上横冲直撞的德国军队。任何事都吓不倒他。戈培尔会笑眯眯地嘲笑……一边用手抚摸着那个迷人的姑娘的胸部,一边为《愤怒日报》写文章。
  赖斯秘书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对不起,克罗兹-冯。米里又打电话来了。”
  赖斯站起来走到桌子旁拿起话筒:“我是赖斯。”
  这个当地的党卫军头目带着很重的巴伐利亚人的口音说道:“知道德国反间谍组织的情况吗?”
  赖斯困惑不解,他想弄清楚克罗兹-冯-米里指的是什么。“唔……”他咕哝道,“据我所知,在太平洋海岸现在有三四个德国反问谍组织的人。”
  “就是上星期乘汉莎航空公司15I机旅游的人。”
  “哦,”赖斯把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拿出烟盒说,“他绝对没到过这里。”
  “他要干什么?”
  “天哪!我不知道。请问卡娜利斯。”
  “我希望你打电话给外交部,让他们打电话找元首办公室,打听谁能找到海军上将,并要求德国反间谍组织要么叫他的人离开这里,要么给我们解释他们为什么呆在这里。”
  “你非要这么干吗?”
  “都乱套了。”
  赖斯认为他们根本就找不到德国反问谍组织的那个人了。海德里希手下的人叫他们——当地的党卫军——监视他,他们却断了线索。而现在他们却要我替他们受过。
  “如果他到这里来了,”赖斯说,“我会派人盯住他。你可以相信我。”当然,根本没这个可能,他会到这里来。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他一定会用化名,”克罗兹-冯-米里说,“我们自然知道化名是什么。他是个有贵族派头的家伙,40来岁。一个上尉,真实姓名叫鲁道夫-韦格纳,出自东普鲁士那种老式君主政体的家族。”
  赖斯舒适地坐在桌旁,听着克罗兹-冯-米里的哕里哕嗦。
  “依我看,对那些君主主义吹捧者的惟一答案就是减少海军的预算,这样他们就提供不了……”
  最后赖斯总算放下了电话。等他再去吃早饭时,他发现面包卷凉了。不过咖啡还热,他喝掉了咖啡重新读起报纸来。
  他想他们会没完没了的,那些党卫军通宵都会有人值班。会早上3点钟打电话找你。
  他的秘书,把头伸进办公室,看见他打完电话,就说:“萨克拉门托刚才非常激动地打来电话。他们说有个犹太人在旧金山的街上跑来跑去。”他和赖斯都笑起来了。
  “好的。”赖斯说,“叫他们都镇静下来,把日常的文件给我送来。还有什么事吗?”
  “你看到吊唁电文了?”
  “还有吗?”
  “还有,如果你要看它们,我把它们放在桌上啦。我已经全回复了。”
  “我必须在今天的会议上讲话,”赖斯说,“今天下午1点,那些商人都要来。”
  “我会提醒你。”法德霍夫说。
  赖斯靠在椅子上说:“愿意打赌吗?”
  “不是为党考虑。如果这是你的意思的话。”
  “那将会是刽子手。”
  法德霍夫晃来晃去地说:“海德里希能走多远就会走多远。那些人绝不会忽略对党的控制,因为大家都怕他们。党魁们会对这个想法大为恼火的。只要第一辆党卫军的车子从那儿开出,25分钟之内你就能组织起一个联盟。他们拥有像克虏伯和泰森这样的经济巨头。”戛然而止,译电员拿着个信封朝他走来。
  赖斯伸出手,他的秘书把信封递给他。
  这是封加急密电,电文已打印好了。
  他读完电文时,发现法德霍夫还在等着听他的下文。赖斯将信揉成一团扔进桌上的陶瓷烟灰缸里,点着打火机把它烧了。“有个叫塔德基的日本将军可能会隐匿真实身份到这儿来。你最好赶快到图书馆找一找日本官方的军事杂志,杂志里可能有他的照片。当然,要小心谨慎点。我想我们这里没有关于他的资料。”他向放满文件的柜子走去,然后又改变了主意。“你尽可能多地收集他的资料。找统计资料,图书馆里很容易找到。”他又补充说,“这位塔德基将军几年前是司令官,你记得有关他的情况吗?”
  “有一点,”法德霍夫说,“是个地道的玩火者,现在大约80岁。我印象中他鼓吹某种应急计划要使日本进入太空。”
  “就这点来说他失败了。”赖斯说。
  “如果他来到这里为了治病,我不会感到奇怪。”法德霍夫说,“已经有好多老日本军人住在UC医院里。这样他们才能利用德国的医疗技术,那是他们在国内无法得到的。出于爱国的原因,他们自然是悄悄进行的。你知道么。所以如果柏林要求,我们对他进行监视,我们应派人到UC医院去。”
  赖斯点点头。要么老将军和投机买卖有关,在旧金山有许多投机生意可做。即使他现在退休了。但他过去长期工作留下的关系对他来说可提供很大的便利条件。他退休了吗?电文中还是称他为将军,而不是退休将军。
  “你一找到照片,”赖斯说,“就把复印件送到机场和港口的我们人手里。他也许已经来了。你清楚我们要花多长时间可以得到这些照片。”当然如果将军已经到达旧金山,柏林对美国西海岸领事馆会恼怒的。领事馆应该在柏林通知以前就将他截住。
  法德霍夫说:“我要在柏林来的电文上敲上日期,万一以后有什么麻烦,我们可以说清楚我们收电的准确时间。”
  “谢谢你。”赖斯说。柏林的人向来擅长推脱责任,他担心以后承担责任。像此类事已经发生多次了。“为了安全起见,”他说,“我看你最好回份电文,就说你的指示无疑已经迟了。该地区已有人报告,眼下成功拦截的可能性已经渺茫。把这些话整理一下然后发出去。话说得好听又要含糊,你明白吗?”
  法德霍夫点点头说:“我马上回电。并将日期和发电的准确时间记下来。”他关上门去了。
  赖斯想,你得留点神,不然的话突然你会发现你自己成了一伙从南非某海岛来的黑人的领事。紧接着你明白,你会有一位黑人做主妇,十几个黑人娃娃叫你父亲。
  他坐到早餐的桌前,点着了一支印度西蒙牌香烟70号,小心地关上了金属烟盒。
  这一会儿看来他会有一点儿安宁的时间,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他没看完的书,翻到夹了书签的那一页,让自己坐得舒服点,重新从被迫中断的地方读了起来。

  ……他是否真的穿过一条条宁静的街道。在星期天的早晨,来到静悄悄的泰尔园,走了那么远,又是一种生活,冰淇淋,再也不会有的一种感觉。这会儿他仉煮好了荨麻,还乐意去品尝呢。天哪,他突然喊出了一声。他们就不能停下来吗?庞大的英国坦克来了,又一幢大楼,也许是幢住宅楼或者商店,一所学校还是一幢办公楼,他无法说清楚。这里什么都坍塌了,变成了碎片,成了一片废墟。就在这些破瓦砾底下又有一些幸存者被埋葬,连死亡的声息都没有。死亡在无情地到处蔓延,无论是活的,受伤的,还是堆了一层又一层的尸体,都开始发出异味,这叫人恶心令人颤抖的柏林尸体,那些瞎眼的塔楼依然矗立着,没有抗议就会消亡,就像这幢无名的大厦。过去曾被人们引以为荣。
  那男孩发现他的胳臂被一层薄烟灰覆盖着,其中有部分是非生物,有部分是燃烧后剩下的生物。现在全都混在一起,男孩知道。他轻轻地从身上掸去。他没进一步想下去,他心里 在琢磨着别的事情,他想是否能用贝壳肉做点什么来解除饥饿。六天以来,他除了吃荨麻之外什么也没吃,现在荨麻也快 吃完了。牧场上的草也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光秃秃的火山口了。另有几个模模糊糊的、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山口,就像这个男孩,静静地站着然后悄悄地溜走了。一个老太大,头上围着头巾,胳膊底下挽着的篮子是空的。一个独臂的男人,双眼像两个空洞。一个小姑娘。现在隐入了男孩埃里克藏身的树丛中。
  蛇又向他爬过来了。
  男孩没有对象地发问道:“还有完没完?还会发生什么?他们会填饱肚子吗?这些……”
  “男爵,”传来了法德霍夫的声音,“对不起,打扰你。只有一句话。”
  赖斯跳了起来,关上书说:“当然可以。”
  他在想,作者是怎样描写的,完全把我吸引住了。真的。从柏林的崩溃到英国,活灵活现就像确有其事。嗨,他直打哆嗦。
  虚构的力量,甚至是那种廉价的流行的虚物,也能激起人的惊异,不消说这类书在德国境内是本禁书。我要亲自禁一禁。但对不起我已开始看了。太晚了,现在我得看完它。
  他的秘书说:“从德国船上来了几个渔民,他们要向你汇报。”
  “好的。”赖斯说着向门口走去,走到外间办公室。
  三个渔民站在那儿,穿着厚厚的灰色羊毛衫,都是满头的金发,健康的面孔,但有点紧张。
  赖斯举起右手说:“哈依,希特勒。”他给了他们一个非常友好的微笑。
  “哈依,希特勒。”他们咕哝道。他们给他看了一些文件。
  他介绍完,就打发他们去了领事馆,马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一个人躲在里面又打开了《蝗虫》。
  他的眼睛总是盯着对希特勒的有关描写。现在他发现自己欲罢不能。他开始不按顺序随意翻看,他的脖子也有点疼了。
  他发现了审判希特勒。战争结束后,希特勒落入盟国手中。上帝啊!还有戈培尔、戈林和所有的那些人。在慕尼黑。希特勒显然在回答美国起诉人的问题。

  那种黑色的、灼热的、已消沉的热情一时又燃烧起来。颤抖的不安的躯体,显得很僵硬,头抬着。嘴巴一直不停地胡说八道,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又近似耳语。“德意志,德意志。”那些看的听的人都表示不满,双手紧捂着耳机,俄罗斯人、美国人、英国人都像德国人一样脸绷得紧紧的,他又一次地站起来……他们曾鞭挞过我们,还有,他们已经剥开了这个大人物的伪装,让大家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是一个……

  “男爵。”
  赖斯意识到他的秘书已经进了办公室,“我很忙。”他生气地说,他使劲关上书,“我想看书,上帝啊!”
  这是无用的,他知道。
  “柏林又来了一份密码电报。”法德霍夫说,“他们开始译电时我扫了一眼。是有关政局的。”
  “说什么?”赖斯低声问,一边用大拇指和指头抚摩前额。
  “戈培尔博士出人意料地到电台进行了一次重要的演讲。”秘书相当兴奋地说,“我们还得等会儿才能看到全文,他们正在翻译密码。肯定会印出来的。”
  “好的,好的。”赖斯说。
  他的秘书又马上退出了办公室,赖斯重新翻开书。再看看,尽管我要解决……他用拇指翻着前面看过的部分。

  ……卡尔默默地注视着覆盖着旗子的棺材。他躺在这里,现在他真的去了。真的离开了人世。甚至最灵的守护神也无法将他唤回,这个人竟是德国的伟人吗?卡尔曾盲目地追随他,崇拜他……甚至到了坟墓的边缘,阿道夫-希特勒已经过去了,但卡尔还活着,我再也不跟随他了,卡尔的心灵在沉吟。我要活着。重新做人。我们都要重新做人的。我们必须这么做。
  领袖的魅力使他走得太远,远得可怕。这是什么力量?现在最后的句号留下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记录,这旅途从偏僻的奥地利山村开始,从维也纳的贫困潦倒,从战壕里噩梦的折磨,到政治阴谋,政党的建立,到当上元首,一瞬间要统治世界?
  卡尔明白了,这是骗人。希特勒欺骗了他们,他用空话领导着他们。
  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们看清楚了他的欺骗,阿道夫-希特勒。我们最终知道了你是什么东西,纳粹党,可谋杀和权迷心窍的自大狂的可怕年代。是这么回事,过去也是。
  卡尔转身离开了寂静的棺材。

  赖斯合上书坐了一会儿。尽管是他一个人,他感到不安。应该对日本多施加更大的压力,他自言自语,来禁止这本该死的书。实际上,这本书显然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他们应该逮捕那个人,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叫阿本德森。他们在中西部有很大的权力。
  使他不安的是阿道夫-希特勒的死,希特勒的失败和毁灭,纳粹党和德国本身正如阿本德森所描写的那样。它无论如何也比现实的世界更重要,那就是德国对世界的霸权。
  事实会怎样呢?赖斯自问。仅仅是作者的写作能力吗?
  他们知道上百万的谋略,那些小说家。拿戈培尔博士来说吧,那就是他如何开始写小说嘛。不管表面上有多么道貌岸然,都有要求隐藏在每个人心底的根本欲望。是啊,小说家多了解人性啊,人该多么没有价值,人的行为受着欲望的驱动,任凭懦弱的摆布,由于贪婪,他们可以背叛任何事业。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沽名钓誉,当然,他要哈哈大笑,窃喜,他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
  赖斯先生想道,他是如何捉弄我的感情而不是我的智慧。他自然会得到报偿,钱,显然有人会付出许多钱财,指使他写什么东西。一旦他们知道他们会得到报偿,他们就什么都写,讲一大堆谎言,然后把它抛出来,公众还真煞有介事地品味那已经变昧的酒酿呢。这本书是哪儿出版的?赖斯先生查看书的版权页。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市,原美国最大的财阀印刷厂,厂址曾经在纽约城区,是由犹太人和共产主义者资助的……
  这个阿本德森也许是犹太人。
  他们还在继续毒害我们。他猛地把《蝗虫》狠狠地合上。实际上他的名字也许叫阿本德斯坦。毫无疑问秘密警察现在已查出来了。
  无疑我们应该派个人到落基山那边去拜访一下阿本德斯坦。我不清楚克罗兹-冯-米里是否接到这方面的指令。也许还没有,柏林都乱成一团了。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但赖斯认为这本书太危险了。
  一旦某天明媚的早晨阿本德斯坦给吊在天花板上,那会对每个可能受此事影响的人都起个警醒。我们会有最后的结束语,写好附言。  ,
  当然要找个白人来干。我不知道斯克齐尼近来在干什么。
  赖斯深思着又看了看这本书的护封。这个犹太佬把自己保护起来了。钻进了那个高城堡。谁都不是傻瓜。但无论是谁进了城堡找到了他也不知如何把他弄出来。
  也许这么于太愚蠢,书毕竟是书。现在太晚了。那是日本人控制的领地……那些小个黄种人会寻衅滋事的。
  管他呢,如果能够干得巧妙些……如果能掌握得适当。
  雨果-赖斯男爵在本子上做个记号。提出计划和秘密警察奥托-斯克齐尼将军商讨,最好和奥托-奥伦托夫商量一下。
  然后,很突然地,没有任何先兆,他感到气得难受。他对自己说,我认为这就定了。难道还要永远继续下去吗?战争几年前就结束了。而我们也知道战争完了。但在非洲的惨败,那疯狂的塞斯-英克特还在执行卢森堡计划。
  他想霍普先生是对的。他开玩笑地说到我们和火星的联系。火星上已住满了犹太人。我们也会看到他们在那儿。甚至他们每个人有两个头,一条长腿站立。
  他想到我还得干自己的活儿。我没时间去考虑那些轻浮的冒险活动,派谁去找阿本德森?我的手下正在热情接待德国水手,还要回复密电。让某个高级官员去搞个新的计划。这是他们的责任。
  不管怎么样,他想,如果我挑起这件事,而又事与愿违,大家可以想到我会落得什么下场。要么在东方政府总部被保护性拘留,要么关在一间小屋里被氰化物气体毒死。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画掉了本子上的记号,接着又在陶瓷壶烟灰缸里烧掉了那张纸。
  有人敲门,办公室门给打开了。他的秘书拿着一大沓文件进来了。“戈培尔博士的讲话,是全文。”法德霍夫把材料放在桌上说,“你必须看看,相当好,是他最棒的演讲。”
  赖斯又点着了一支西蒙70号香烟,开始看戈培尔的演讲。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九章

  经过近两个星期的努力工作,埃迪弗兰克珠宝行做出了第一批产品。一件件都放在两块用天鹅绒垫盖着的木板上,这些珠宝都要装进一个日本产的柳木盒子里。埃迪-麦卡锡和弗兰克-弗林克还制作了许多商标。他们在一块橡皮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做成印章,盖上红印,然后把商标和一个儿童玩具系在一起。他们的商标用的是彩色的重磅纸,质量高,是用来做圣诞卡的,效果特别好。
  他们在每道工序中都显得非常专业化。检验珠宝、商标和陈列品时。看不出任何业余的痕迹。为什么这样呢?弗兰克-弗林克认为,我们俩过去都不是搞珠宝的,只是在普通车间工作而已。
  陈列架上放着各种各样的陈列品,有黄铜、铜、古铜甚至铸铁制作的手工艺品。有在黄铜上镀一层薄薄的银饰物的吊链。银耳环,银的或是铜的胸针。他们花费了好些钱买银子,连银的焊锡料都花了他们不少钱,他们还买了些劣质的宝石镶嵌在胸针上,有奇异的珍珠、晶石、绿玉和银色的火蛋白石。如果生意做得好,他们会做金的,还可能用上五六颗钻石来装饰一下。
  他们知道只有做金的才能真正挣大钱。他们已经着手寻找废金的来源,熔化一些没有艺术价值的古玩比另买盒子便宜得多。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要花掉大量资金。可是一个金胸针的售价比五十个铜胸针的价格还高。假如卖的是真正的设计新颖、造型美观的金胸针,在零售市场他们可以任意开价。正如弗林克所说的那样,他们的货会很受欢迎。
  这件事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做。他们已解决了一些似乎最基本的技术问题;他们自己的工作台,工作台上装了发动机、电线和机器,还有磨碎机和抛光轮。实际上他们已有一整套精加工设备,从粗铁丝刷到铜丝刷和砂轮,还有质量尚好的用来磨光的棉布、麻布、皮革和羚羊皮,甚至还可以包括一些其他的东西,例如金刚砂、浮石和红铁粉等。当然他们还有氧焊的全部设备,有各式水箱、量规、软管面罩等等。
  还有精良的珠宝商人所具备的工具,德国或法国制造的钳子,微测计、钻石钻子、锯、铗、镊子,用于焊接的三角架,老虎钳、磨光砂子、剪刀、小锤子和一系列精密仪器。还要有各种型号的焊接条,金属纸,胸针后座、链环、耳环夹。他们已经花了两千五百多美金,现在埃迪弗林克的银行账户上还剩二百五十美金。但他们是合法开业,他们甚至获得了美国太平洋西海岸政府的许可证,没什么可担忧的,只待销售了。
  弗林克一边仔细检验这些陈列品,一边想没有哪个零售商会比我们观察得更仔细。这些货绝对是优质精品,都是经过挑选的,如果有一点焊接痕迹,边上有粗糙和火烧的斑点都会完蛋……因此质量检查绝对可靠。哪怕是一点点缺陷或者刷子留下的一点痕迹,顾客都有充分的理由到商店去退货。我们决不能让别人看到粗制滥造的产品,连银项链上微不足道的一点小黑斑也不允许留下,我们的工艺精致完美。
  在他们的订货单上,罗伯特-奇尔丹的商店是第一家。但只有埃迪可以上那儿去,因为奇尔丹认识弗兰克。弗林克。
  “你应该负责大部分的销售工作。”埃迪说,因他要亲自去和奇尔丹打交道。为了得到好印象,他买了一套合身的套装、新领带、白衬衫。可他看上去还是不自在。“我知道我们行。”他反复说了几百遍,“但--见鬼。”
  大部分的珠宝都是抽象的,金属的线圈儿,环状物,从某种程度来说,它们的造型是熔化的金属自己形成的图案。有的像蜘蛛网虚无飘渺而又柔软,还有的厚实、有力度,几近粗野的厚重。形状各异,让人吃惊。想想看放在丝绒托盘上的品种该少得可怜。弗林克明白我们摆出来的东西会有人买,如果我们不行,只要在一家店只做一次生意就知道。如果成功,他们就会常来,我们就能和他们再签订以后的合同。
  他俩一起把丝绒托板放入柳条筐里。弗林克自言自语。从最坏处着眼,我们也能把成本赚回来。就算我们亏本,工具和设备至少也能捞回一些。
  这时最好求一求神谕,问问埃迪第一次生意会怎样。但他太紧张不敢去求,也许是不祥的预兆,他觉得无法面对现实。无论如何,木已成舟,珠宝已经做出来了,生意也已开张,现在不管《易经》上怎么说也没用了。
  它不可能替我们卖珠宝……它不可能给我们带来好运。
  “我先抓住奇尔丹。”埃迪说,“我们还是一起去,你可以到其他的店家,你我一起去,好吗?我把车停在街角上。”
  当他们把柳条筐装上货车时,弗林克想,上帝应该知道埃迪是多么好的商人,我也是。奇尔丹会买的,诚如他们所言,总要亮个相吧。
  他想要是朱莉安娜在这就好了,她可以送货,不需吹灰之力就能卖掉。因为她很漂亮,她可以和任何人交谈,她是个女人嘛。毕竟这些是女人的珠宝。她可以戴着首饰走进店铺。闭上你的眼睛就可以想象她戴着手镯或银项链该有多美。她有着乌黑的头发,白皙的肌肤,忧郁而充满智慧的双眸……穿着紧身针织上衣,银项链挂在她光滑的肌肤上,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天啊,此时此刻她的形象在他心里是多么生动。她那纤细的手指拿起他做的每一件珠宝,仔细地看着,她把头往后一仰,扬起一件首饰,朱莉安娜挑拣出来的总是他的杰作。
  他认为对她最合适的还是耳环,悬挂在耳际摇晃着,十分显眼,尤其是金黄色的。把头发绾在脑后或是剪短点,让脖颈和耳朵露在外面。我们可以拍她的照片做广告陈列。他和埃迪已讨论过编排目录,因此可以通过邮寄的方式寄到世界各地的商号,她看上去太迷人了……她皮肤白嫩,非常健康,没有皱纹,白里透红。如果我找到她,她会干吗?不管她怎样看我,这和私人生活无关。这只限于做生意。
  见鬼,我可拍不了照,我们得找位专业摄影师,这样她会很高兴。因为她的虚荣心一贯很强,她喜欢人们注意她,爱慕她。任何人都行。我猜大多数的女性都是这样的,她们什么都希望得到关注。她们的确孩子气十足。
  他知道朱莉安娜从来不会单独一人生活,过去她总要我陪伴她,赞美她。小孩子们都那样,他们觉得,倘若父母不注意他们在干什么,那么他们所干的就不是真的啦,无疑她此时正有个什么家伙在陪伴她。对她说她有多么美,赞美她的双腿,她的平滑的肚皮……
  “怎么回事?”埃迪看着他说,“心不在焉了?”
  “不。”弗林克说。
  “我不想到那儿去傻站着。”埃迪说,“我有几个想法。我告诉你是别的事。我不害怕,并不因为那是个奇异的地方-要穿奇异的衣服就能吓倒我。我承认不愿穿得一本正经,我承认自己不自在。但这没什么关系。我要到那儿去把货交给那个傻子。”
  弗林克心想,只有你最适合。
  “妈的,如果你能像过去一样到那儿去就好。”埃迪说,“和他讲有关日本海军上将的事,我应当能够告诉他真相,这些货都是地道的手工制造的珠宝,而且……”
  “手工艺品。”弗林克说。
  “是的,手工艺品,我的意思是我到那里去,直等到他付钱才回来。他应当会买的,如果他不买,那他真是个混蛋。我到处看过,那儿没有像我们一样的货。天啊,要是他们老是看而不买,那真会让我发疯的,我会动摇的。”
  “记住你要告诉他,我们的货不是电镀的。”弗林克说,“铜是纯铜,黄铜也是纯黄铜。”
  “你让我按自己的办法干吧。”埃迪说,“我真有些好主意。”
  弗林克心想,我能做的就是这些,我可以拿几个首饰——埃迪不会在乎…用盒子装起来寄给朱莉安娜。让她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要用挂号寄给她,寄到我所知道的最后地址。这样的话。邮局会追踪到她现在的住址。她打开盒子时会说什么呢?里面得附张纸条,告诉她这是我自己做的,我和别人合伙开了家珠宝加工行。我要煽动她进入一种想象,给她一个悬念,使她急于了解更多,这样引起她的兴趣,我要高谈阔论宝石和金银。还有我们所销售的地方和一些奇特的商场……
  “是不是沿着这条道走?”埃迪放慢了车速,他们已进入交通繁忙的街道,街道两旁高楼耸入云霄。“我最好停下来。”
  “还要过五条街。”弗林克说。
  “给我一支大麻烟卷行吗?”埃迪说,“它可以让我立刻冷静下来。”
  弗林克递给他上面有“天堂音乐”商标的烟盒,他在怀-马公司学会了吸烟。
  弗林克自言自语,我知道她一定和某个家伙在一起,就像他妻子一样和他睡觉。我太了解朱莉安娜,舍此她难以生活下去。我知道她是怎样熬到黄昏。每当又冷又黑的夜晚,每个人都坐在自己家的起居室时,她从来都不会独自一人呆着。当然他自己也不会。
  也许这家伙是个好人,她找到的是某个害羞的青年学生。对于那些从没和女人打交道的青年人来说,她可是一个好女人。她不苛刻也不会玩世不恭。那对他会大有好处。我希望她别和某个老家伙鬼混。那就让我难以忍受了。某个经验丰富的卑鄙的家伙,一边用牙签剔着牙齿,一边摆布着她。
  想到这他感到呼吸急促,想象一下一个全身长满毛的粗鲁家伙狠狠地把朱莉安娜压在身子底下,让她的日子惨兮兮的……我知道她最终紧张得要自杀。在那是很可能的,要是她没找到称心的男人—一指的是真正文雅、敏感、善良的和她有共同思想的学生型的人。
  过去我对她太粗暴了。但我不太坏,有许多家伙比我坏得多。我确实应该想到她感到孤独、悲哀和痛苦时,会想什么,会要什么。我花了大量时间替她担忧,拜倒在她的脚下,但这些还远远不够,她应该得到更多、更多。
  “我要停车了。”埃迪说。他找个地方,一边向后看-一边倒车。
  “听着,”弗林克说,“我可以送几件首饰给我妻子吗?”
  “我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埃迪只顾停车,很自然地回答说,“当然可以,只要不拿银制品。”
  埃迪关掉了汽车发动机。
  “我们到了。”他说着喷出一口大麻烟,然后在挡泥板上捻熄烟头,把它扔到驾驶室的地上说道,“祝我好运吧。”
  “交好运。”弗兰克-弗林克说。
  “好啦,在烟盒的后面有一首日本诗歌。”埃迪大声朗读,压住了街上的汽车喧闹声。

  听布谷乌在啁啾啼叫。
  我仰头往上看。
  声音从哪儿传来?
  我看见了什么?
  只见淡淡的月亮挂在拂晓的天空。

  他把天堂烟盒还给弗林克说:“不祥!”接着拍拍弗林克的背,笑着打开了车门,捡起柳条筐,下了卡车。“你替我往计数器扔一角钱。”他说着就走上了人行道。
  过一会儿他就消失在行人当中。
  弗林克想,朱莉安娜,你是否和我一样孤独?
  他走出卡车,往停车计数器里投了一角钱。
  他非常担心整个珠宝生意。如果失败怎么办?如果不成功怎么办?神谕上是怎么说来着,悲伤、流泪还是挣大钱。
  人要面对生活中的黑暗阴影。他总要走向坟墓。假如她在这儿情况可能就不会太糟,不会太糟。
  他感到自己很惊慌。也许埃迪什么也没卖出去,也许他们在笑话我们。
  怎么办呢?

  在公寓的前厅里,朱莉安娜紧紧地抱着乔-辛纳德拉,躺在铺着被单的地板上。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把屋里照得暖融融的有点闷热不通风。她身上和怀里这个男的身上都是汗津津的,一粒大汗珠从乔的前额流到脸上,一会儿又滴到朱莉安娜的脖颈上。
  “你全身都湿透了。”她咕哝道。
  他没吱声。他呼吸长而缓慢,但很有规律,就像大海的涛声。她想,我们体内都是水啊。
  “怎么样?”她又问。
  他含含糊糊说还行。
  朱莉安娜认为我也还行。现在咱俩该起来了。一道起来,这样不好吗?潜意识不愿意的兆头?他动弹了一下。 “  你想起来吗?”她用双手紧紧地箍住他,“不要起来,现在不要。”
  “你不是要去体育馆吗?”
  朱莉安娜自言自语,我不想去体育馆。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别在这儿呆得太久,到我们以前未去过的地方,是时候了。
  她感觉到他开始从她怀里挣脱,爬了起来。感觉到她的双手从他汗涔涔的背上滑落下来。她听见他光着脚离开她的脚步声。他定是到浴室洗澡去了。
  结束了。她想。唉!她叹息着。
  “我听见了。”乔在浴室里说,“你在叹气,你总是萎靡不振,对吗?忧虑害怕,猜疑我和整个世界——”他一边抹掉肥皂水,一边探出笑脸说,“出去旅游一趟怎么样?”
  她来了情绪:“去哪儿?”
  “到大城市去,北方,怎么样,去丹佛好吗?我带你出去,买票请你观光,上餐馆,乘的士,替你买晚礼服和你所需要的东西,好吗?”
  她几乎不敢相信,但她想去,她想试一试。
  “你是否走得开?”乔叫道。
  “当然可以。”她说。
  “咱俩都买些漂亮的时装,”他说,“享受享受,也许是我们平生第一次,我要让你精神愉快起来。”
  “钱从哪来?”
  乔说:“我有,瞧我的手提箱。”他关上浴室门,哗哗的水声淹没了说话声。
  她打开柜子,拿出一只扁扁的脏兮兮的小提包,在提包的角落里她果真发现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德国银行的巨额通用汇票。她意识到我们可以去旅游了,他不会戏弄我吧。我很希望彻底了解他,摸清底细,她边看汇票边这么想。
  在信封下面,她发现一支大的圆筒形的自来水笔,至少看上去像笔,它有一个夹子,很沉,她小心地拿起它,将笔轻轻拧开笔套,是的,是金笔尖的,但……
  “这是什么?”他又从浴室里出来时,她问乔。
  他从她手里夺回笔,把它放回手提包。他那么小心地拿着它,她注意到了,想起来就觉得犯疑惑。
  “又不高兴了?”乔显得轻松愉快,比她认识他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愉快,他充满激情地搂住她的腰,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来回摇摆,前后晃动,凝视着她的面庞,他的鼻息热乎乎地喷在她的脸上,他紧抱着她直到她轻声哀诉。
  “不,”她说,“我慢慢会变的。”她揣摩自己,她还是有些怕他,怕得不敢说出来。
  “到窗口去。”乔叫道,抱着她走到房间另一端,“我们走吧。”
  “我的小乖乖,听着,我们要进军,就像往罗马进军。你记得吗?领袖率领他们,比如说我叔叔卡罗。而我们的进军是微不足道的,不重要的,在历史书上不值一提的。对不对?”他低下头亲吻着她的嘴唇,吻得很深,两人的牙齿都碰在一起了。“我俩都穿上新装,多美啊!你会确切地教我如何言谈举止,对吗?教我有风度,是吗?”
  “你谈吐很好,”朱莉安娜说,“比我强多了。”
  “不,”他突然变得忧郁地说,“我的言谈很糟,一口浓重的意大利El音。你第一次在咖啡厅见到我时没注意吗?”
  “我想是的。“她说,这事对于她似乎并不重要。
  惟有女人才知道社会习俗。乔把她拉回来,推倒在床上说:“没有女人我们就会谈论赛车、赛马,开着无聊的玩笑,没有文明。”
  朱莉安娜认为乔喜怒无常,躁动不安,郁郁寡欢,除非他决定出行,接着他又会激动不已。你真的需要我吗?你会抛弃我,把我扔回这里。她想,如果我就这么下去,以前也有过这种事,也会抛弃你的。
  “都由你来付款?”他穿衣服时她问道,“都是你攒的吗?”花销太大,在东部当然这是一大笔钱。“所有接触过的卡车司机都没挣过这么多钱。”
  “你说我是卡车司机?”乔打断她的话说,“听着,我开着车这玩艺不是为了驾驶,而是为了避开打劫者。看上去像个卡车司机,坐在驾驶室里打发时光而休息。”他一屁股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往后一仰,张着嘴,装着要睡觉,瘫软着身子说,“明白吗?”
  她开始没明白,突然她意识到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就像厨房里削马铃薯的刀一样锋利。天啊!刀是从哪来的?从他的袖子里?从天上?
  “这就是为什么大众汽车公司雇用我的原因。有服务记录。我们要防止哈兹尔顿领导的突击队员的袭击。”他的黑眼睛闪着光,他乜斜着朱莉安娜,接着说,“猜猜准最后获得殖民地。什么时候我们在尼罗河抓住他们?在开罗战役几个月之后,抓住了他和他的四名长途奔袭沙漠的突击队员。有天晚上他们袭击我们想弄到汽油。我正好在巡逻,哈兹尔顿偷偷摸上来了。他脸上、身上全都涂得漆黑,连手也是黑的,手榴弹和冲锋枪响成一片,他想掐我的脖子,我逮住了他。”乔突然从椅子上跳到她面前。笑着说,“我们收拾行装,你告诉体育馆的人,说要请几天假,打电话给他们。”
  他的故事没有能使她信服。也许他根本没到过北非,没有站在轴心国这边打过仗,甚或根本就没打过仗。什么打劫者,她感到疑惑。她所知道的卡车,没有一辆从海岸载着作为卫士的全副武装职业退伍军人穿过大峡谷城。也许他根本没在美国生活过,从开始就一直在编造故事,设圈套来引诱她,撩起她的兴趣,装得非常浪漫。
  也许他神经不太正常,她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可能已干了多次装假要做的事。利用现代柔道来防身。维护自己的纯真生命吗?他十有八九是意大利下层阶级抱有野心的苦力,他想狂欢狂闹一番,花掉所有的钱,来享受生活,然后回到他单调的现实生活中去。他需要一个姑娘来完成这件事。
  “好吧,”她说,“我打电话给体育馆。”她走到大厅里时想,他要为我买昂贵的衣服带我去住豪华宾馆,每个男人都渴望在他死之前有一位真正穿戴华丽的女人陪伴,即使为她买衣服也甘心。这种寻欢作乐可能正是乔-辛纳德拉的毕生追求。他很精明,我断定他对我有个正确的认识一--我对男性有神经过敏性的害怕。弗兰克也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他和我为什么破裂的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现在还忧虑的原因。怀疑一切。
  付完电话费回来,她发现他又在全神贯注地读《蝗虫》,皱着眉头,旁若无人。
  “你不想让我看看吗?”她问道。
  “也许等我开车时。”乔头也没抬地回答。
  “你又打算开车?那可是我的车!”
  他没吭气,一心看书。
  在收银机旁边,罗伯特-奇尔丹抬头看见一个高个、驼背、黑头发的男人走进商店,这个男人穿着不算十分时髦,提着一只大柳条筐,是个推销商。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相反他摆出一副冷酷无情的面孔。罗伯特-奇尔丹想,他更像个修理工或是电工。
  奇尔丹应酬完顾客之后,对这个男的说:“你是哪家公司的?”
  “埃迪-弗兰克珠宝公司的。”这人含混地应道,他把柳条筐放在一个柜台上。
  “从没听说过。”奇尔丹缓步走向这人,他解开柳条筐,用很大的力气才把盖子打开。
  “手工制品。每件都是珍品,每件都是原作,有黄铜的、铜的、银的,还有铸铁的。”
  奇尔丹扫了一眼筐子,放在黑丝绒上的金属制品是不同寻常,“不,谢谢,我不需要这种货。”
  “这代表着美国艺术,现代艺术。”
  奇尔丹摇摇头走回收银机旁边。
  有那么一阵子,这个男的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守着他的丝绒陈列板和筐子不知所措。他既没有把板子拿出来,也没放回去,他似乎没了主张该怎么办。他抱起双臂。奇尔丹看着他,盘算着当天的许多事儿。两点钟他有个约会,给别人看几个早期的杯子。3点钟,有批货通过了权威鉴定,由卡尔试验室送回来。自从发生44型自动枪事儿以来,近几个星期他一直把许许多多的工艺品都送去检测了。
  “它们不是电镀的,”那个拎着柳条筐的男人举着一只手镯说,“纯铜的。”
  奇尔丹点点头没答话。这个人举着它走了一圈,推销他的样品,但最后他不得不离开。
  电话响了,奇尔丹接电话,顾客询问一把非常昂贵的古代摇椅,那是奇尔丹正在为他修补的,奇尔丹知道还没有修好,但他必须对顾客有个合理的交待,他看着窗外来往的车辆,解释着,并再次保证。最后那个顾客被说服了,挂断了电话。
  他挂断电话时想,这不成问题。44型自动手枪的事儿对他的生意影响极大。他对他自己的货再没有那么自信了。缺乏知识使他走了弯路。类似于原初的孩童时代的苏醒,面对生活的现实。表明它和我们过去的日子相连,不仅牵扯到美国历史,而且包括我们自己,就好像对他的出生证的权威性或者对父亲的印象提出质疑。
  或许我没想起什么例子÷虚假的幻想,源于各种道听途说。神话慢慢融人人们的大脑,就像赫普尔-怀特,神话。奇彭代尔神话。还有人说亚伯拉罕-林肯在这吃过饭,就用过这些古老的银刀、叉子和勺子。你没法弄明白,但事实依旧。
  在另一个柜台旁,推销商摸着他的样品和柳条筐说:“我们可以按合同生产,满足顾客的要求,如果你的顾客有什么要求的话。”他的声音有一种被人扼住的感觉,他清清嗓子,盯着奇尔丹,然后把目光移到他手里的样品。显然他不知如何下台。
  奇尔丹笑笑什么也没说。
  这就不是我的责任了。剩下的事就是立即离开这里。
  很痛苦,极不舒服,他并不是非要做推销商不可,我们全都受着这种生活的磨难。瞧我,整天拎着它在日本佬那里转悠,像塔格米先生家,弄得我的生活很痛苦。
  他突然想到个主意,伙计显然没什么经验。看看他,也许我可以交些货,请他托销,值得一试。
  “你好。”奇尔丹说。
  那人迅速抬起头,注意地看着。
  奇尔丹仍然抱着胳膊朝他走去,说:“快半小时了,没什么结果,但你可以把那些货摆一些出来,把那些货架清理一下。”他指点着说。
  那人点点头,开始在柜台顶上清出一块空地方。他重新打开筐子,再次解出丝绒托板。
  他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奇尔丹知道。要把这件事弄妥还得个把小时,他忙着摆来摆去,一直把每件东西都放定。他期盼着,祈祷着,不时用眼角看看我,想弄清楚我是否对他的东西感兴趣。
  “你摆好的时候,”奇尔丹说,“如果我有空的话,我会瞧一瞧。”
  那人干得很起劲,好像中了邪似的。
  有几个顾客走进商店,奇尔丹与他们打招呼。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和他的兴趣上,忘记了推销商在忙着样品。推销商看到这种情形,就放慢了节奏,他尽量使自己不引人注目。奇尔丹卖了一个剃须用的大杯子,还差点卖掉一条手织的小地毯,他拿出一件存货放在软毛毯上。过了一会儿顾客们走了。商店又只剩下那个推销商和他自己了。
  推销商干完了。他把所有的珠宝首饰很有秩序地摆在柜台里的黑丝绒上。
  奇尔丹悠闲地向他走去,摆出一种主人的微笑,站在那儿踮着鞋跟,前后摇摆,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推销商默默地站着。谁都没说话。
  最后奇尔丹伸出手,指着胸针说:“我喜欢那个。”
  推销商很快答道:“它是不错。你找不到任何铁丝刷的痕迹,它不会失去光泽。我们用可塑性的漆喷在上面,可以保持几年。这是最好的工艺用漆。”
  奇尔丹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所做的,”推销商说,“是采用有效的工业技术来进行珠宝生产,就我所知,以前还没人做过。不用模子,全是金属与金属焊接或铜焊。”他停了会说。“这些后座都是硬焊接。”
  奇尔丹挑选了两个手镯,又挑选了一个胸针,另加一个胸针,他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把它们放在一边。
  推销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满怀希望。
  奇尔丹仔细看了一个项链的价格标签说:“这是……”
  “零售价。如果你要的话给你五折,大约1OO美元,我们再给你百分之二的优惠。”
  奇尔丹挑了一个又一个,一起放在旁边。每拿一件,推销商都要翻动一番,他说话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就是重复自己的话,甚至说些无意义的傻话,急促而又模糊。奇尔丹知道,他确实想卖掉这些东西,而他自己却不露声色,他一直在挑着珠宝。
  “这个特别好。”推销商还在哕里巴嗦,奇尔丹这时又挑到一个大的垂环,他又说:“我看你是挑到我们最好的货了。最最好的。”那个人笑出了声。确实很有品位,他的眼睛都亮了,他心里在计算奇尔丹所选的货的销售总额。
  奇尔丹说:“按照我的规律,对于没试销过的产品必须采取托销方式。”
  推销商一时还没听懂,他没说话,但他不解地瞪着眼。
  奇尔丹对他微笑着。
  最后推销商才反应过来:“托销?”
  奇尔丹说:“你不至于不干吧?”
  推销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最后他说:“你的意思是我先留下东西,以后再付钱。”
  “你先拿三分之二的货款,等到卖掉了你再来拿。当然,你必须等,不过……”奇尔丹耸耸肩说,“现在取决于你,我可以腾出一些陈列窗,如果货卖掉,然后大约个把月再订下一批货。好啦!都说清楚了,当场拍板。”
  奇尔丹知道这个推销商已经花了一个多小时来炫耀他的东西。他把所有的货都拿出来了。他把所有的货都搞得乱七八糟,包装都拆掉了。假如准备到其他地方去,他得花一个小时把它们重新装回去。沉默无言,谁都没说话。
  “你把那些都放到一边……”推销商低声说,“它们都是你要的?”
  “是的,我想让你把它们都留下,”奇尔丹走到店铺后面的办公室说,“我会写出所有的货的商标,所以你可以留一份清单,都有些什么货你放在我这儿。”当他拿着商标书回头时他又说:“你要知道所有的放在这儿托销的商品,本店对偷盗和损坏概不负责。”
  他拿着一张油印纸要推销商签字。店家对剩余的条款未作任何解释。奇尔丹已经声明,如果有没卖完的货,一旦没有被装箱送还,那就是被偷掉了。小偷经常光顾商店,尤其是像珠宝这样的小玩意。奇尔丹在那儿自言自语。
  按照这种方法销售,罗伯特-奇尔丹不受任何损失。他不用付给这个人珠宝钱,他成了不需投资的投资者。不管什么货卖掉了他就获利,如果货卖不出去,他只需将货退回去,而且是能找到多少货就退回多少货,推销商对具体日期也明确。
  奇尔丹做了标签。列了清单,他签了名,递给推销商一张复印件。“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他说,“大约一个月,问问情况如何。”
  奇尔丹提着他要的珠宝走到柜台后面去,撇下推销商在那儿收拾剩下的货物。
  他琢磨着,我以为他不会把货带走呢,你不会明白,这就是为什么值得一试的原因。
  他再一次抬头看一看,他看见那个推销商已准备离开。他把柳条筐夹在胳膊底下,柜台上清清爽爽,推销商朝他走来,拿出一样东西。
  “什么?”奇尔丹说,他一直在看商业信函。
  “我想留张我们的名片给你。”说着,他把一张样子有点奇怪的淡红色的小方卡片放在奇尔丹的桌上。“埃迪-弗兰克工艺品珠宝行。上面有我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备你想和我们联系。”
  奇尔丹点头,微笑着回头去弄他的事了。
  当他再次停下来,抬头看看时,店里已空空如也,那推销商已经走了。
  奇尔丹往墙上的自动售货机投下了五分钱,他得到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看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茶。
  他在想能否卖掉呢,很可能卖不掉,但做工很好,人们过去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他仔细观察其中的一枚胸针,设计相当诱人。一定不是业余的。
  我要改一改价格,把它们都标高一点,从推行工艺品的角度考虑,戴上一件工艺品,这些奇异的独创的小玩艺,戴在翻领和手腕上。
  奇尔丹脑子里突然有了一种想法。搞个鉴定证明这些东西没有问题,而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会损坏美国的工艺事业。这种损坏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谁知道是在哪一天。
  最好不要用尽一切手段,那些犹太骗子都干过。也可能是先行官。正是我悄悄地制造一批非历史产品,都是现代作品,既没有真实的也没有想象的历史意义。我发现我已经卷入了竞争。只要不花太多的钱就行……
  他靠在椅子上,椅子靠着墙,他饮着茶,思考着。
  时代变了,你必须准备适应变化,要么就离得远远的,一无所获,要么学会适应。
  他知道为了生存,一定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周围的情况。了解它的需求,并满足之。注意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灵活点,东方人知道,他们那美丽机敏的黑眼睛。
  他忽然想到个好主意,立刻坐直来。一箭双雕,啊啊,他兴奋地跳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最好的首饰包好,胸针、吊链和手镯,所有质量好的,既然要出去,干脆关上店门,到柏冈公寓大楼去,保罗-柏冈先生一定在办公室,柏冈太太贝蒂很可能在家里。
  他想要借花献佛,这是具有独创性的美国新工艺品。我亲自送上门会博得高度的赞扬,这是多好的办法,不是吗?店里还有许多货,请随时来,贝蒂,这件珠宝很适合你。
  大白天的只有我和她在公寓里。奇尔丹颤栗了。她丈夫上班去了。全是正大光明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棒极啦!
  罗伯特-奇尔丹拿起一个小盒子,还有包装纸和丝带,开始为漂亮迷人的柏冈太太准备礼品。她一头秀发,穿着东方丝织的传统服装,高跟鞋,身段苗条,也许今天她穿着薄薄的蓝布休闲睡衣,非常飘逸,舒适随便。
  这是不是太大胆?她丈夫保罗会生气的,要引起猜疑,效果就不佳。或许该慢慢来,把礼品送给他,送到他的办公室?告诉他这些是精品什么的,然后让他把礼品交给她。这样不会引起怀疑,罗伯特-奇尔丹想明天或者过几天打电话给贝蒂,再看看她的反应。
  真是太好了!

  弗兰克-弗林克看着他的生意伙伴从人行道上走来,马上就猜到生意做得不怎么样。
  “进展如何?”他从埃迪手中接过柳条筐,放到车上,“耶稣基督!你去了一个半小时。他用了这么长时间表态说不?”
  埃迪说:“他没说不行。”他看上去有点累,上了车坐下来。
  “那么他说什么?”弗林克打开筐盖,发现少了很多最值钱的珠宝,“他拿走了好多嘛,怎么回事?”
  “托销。”埃迪说。
  “你同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我们讲过……”
  “我不知道怎么搞的。”
  “上帝啊!”弗林克说。
  “对不起。他的样子像是要买。他挑了许多放在一边,我以为他要买。”
  他们坐在车上很久相对无语。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十章

  这两周对贝恩斯先生来说太可怕了,每天中午都在他下榻的宾馆里打电话向商团打听,那老头是否出现了。每天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成不变的,“没有”。而塔格米先生的声音变得一天比一天冷淡和严肃。当贝恩斯先生准备打第十六个电话时,他想,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告诉我塔格米先生不在。他不想再接我的电话了。话总是老一套。
  有什么情况吗?亚塔比先生在哪儿?
  他突然想到可能马丁-鲍曼的死在东京立即引起了震动,亚塔比先生这时肯定踏上来旧金山的旅途,可是离岸大约一两天后,突然又接到新的指令。他又返回本土,作进一步的磋商。
  贝恩斯意识到命运不济,可能会泡汤的。
  但他必须留在原处,在旧金山呆着,继续安排他后来参加的会议。从柏林乘汉莎航空公司的火箭4 O分钟到这里,在死神降临的时刻里我们活过来了。只要我们想去,我们可以到任何地方旅游,甚至到其他星球去。到那儿去干什么呢?一天又一天地坐着,沉浸在神谕和希望当中,陷入漫无止境的闲聊中,与此同时,其他人在忙碌不堪。他们不愿坐着无望地等待。
  贝恩斯先生翻开日本《时报》白天版,再次读着标题。
  戈培尔博士被任命为德国首相。
  党的委员会出其不意地解决了领异权问题。广播演讲明确果断。柏林市民欢呼雀跃。政界在期盼。戈林可能接替海德里希当上警察总长。
  他又读完全文,然后放下报纸,拿起电话,拨了商团的号码。
  “我是贝恩斯,我找塔格米先生。”
  “请稍候,先生。”
  等了很久。
  “我是塔格米。”
  贝恩斯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说:“请原谅,现在的形势使我们很伤脑筋,先生。”
  “啊,贝恩斯先生。”
  “先生,您对我的好意是难以言表的,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为什么延期会议等那个老头的原因。”
  “遗憾得很,他还没到。”
  贝恩斯闭上眼睛说:“我想也许从昨天……”
  “恐怕不是,先生。”对方非常有礼貌,“如果你能原谅我,贝恩斯先生,我要做其他事情了。”
  “再见,先生。”
  电话挂了。今天塔格米先生连再见都没说就放了电话,贝恩斯先生慢慢放下听筒。
  我必须采取行动,不能再等了。
  根据上级指示,很清楚,在任何情况下,他不能和反间谍机关联系。他只能等待,等着和日本军事代表联系。他原打算和日本人商量,然后就回柏林。可是谁能预料在这关键时刻鲍曼会死掉。因此……
  这些命令应该取消。在没有人商量的情况下,他自己应该采取可行措施。
  在美国西海岸地区至少有几十个反间谍机关的人在工作,当地党卫军组织及其主管最高头目,布鲁诺-克罗兹-冯-米里认识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许全认识。几年前他在一次党的会议上遇见过布鲁诺,这个人在警界臭名昭著,由于他在1943年识破不列颠一捷克人企图谋杀海德里希的阴谋,因此有人说他救了那个刽子手幸免于难。总之,布鲁诺-克罗兹-冯-米里从此登上了党卫军权力宝座,而且成了警界官僚。
  其实,他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
  无论是反问谍机关,还是东京的情报机构,都会采用一切防范措施甚至有这种可能性,党卫军已获悉要在旧金山的办公室召开高级商贸使团会议。然而,这毕竟是日本人管辖的地盘。党卫军无权干涉。但他们务必会注意,一旦德国的首犯踏上德国的领土,马上就予以逮捕。但却无法对日本的主犯采取行动或者对会议本身采取什么行动。
  至少他本人希望如此。
  党卫军会不会采取什么措施,把那个老头滞留在途中的什么地方,从东京到旧金山的旅途很长,尤其是对一位年老体弱又不能乘坐飞机的老头来说。
  贝恩斯清楚地知道,我现在必须做的就是要通过我的上级有关部门弄清楚,亚塔比是否来了。他们应该知道,是党卫军已经阻截了他呢,还是日本政府又将他召回了。他们应该知道。
  他意识到,如果他们设法找到了那个老头,那人肯定会来找他。
  然而,在种种变化的环境中,形势并非毫无希望。贝恩斯一天又一天独自呆在宾馆房间里等待着,想到个主意。
  与其空着手回柏林还不如呆在这为塔格米先生提供信息。这样,至少还有机会,即使可能性很小,最终有关的人士会知道。可是塔格米先生只会听,那是他的错误观点。他最好能听见,把它记住,并且尽可能快地作一次商务旅行,回日本本土,而亚塔比先生站在策略的高度,他既日]以听得见,又能讲话。还是无济于事,历时数月之久,艰难而又小心地安排了德国派别与日本派别之间的接触÷眼看又要前功尽弃……
  他辛酸地想到,塔格米先生一定会感到意外,突然发现所有的责任都落到他的肩上,离实施计划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很可能他会神经错乱,要么将情报泄露给周围的人,要么退缩,装着什么也没听说过,单单拒绝信任我也行,无非站起身来,鞠个躬客气地离开房间。
  那是不明智的。他可以这么认为。没有人认定他听说了这些事情。
  这太简单,贝恩斯先生想。他要走马上就可以走,很方便。他认为走为上。
  然而,最终的分析下来对于塔格米先生是不可能的。我们没什么区别。他可以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我告诉他或者书面表达的消息。但往后,就不是什么文字上的事了。我能不能现在就让他弄清楚,或者告诉和我最后讲话的人。
  走出房间,贝恩斯先生走进电梯下到大厅。他叫侍者在门外人行道上叫了一辆人力车,那个车夫浑身是劲地蹬着车,他立即往市场大街而去。
  “到啦,‘’看清他要找的路牌后,他对车夫说,“拉到街边。”
  车夫在一个消防水龙头旁停下来,贝恩斯先生付了钱,打发他走了,好像没人跟踪,贝恩斯先生开始沿着人行道步行。过了一会儿,他随着几个行人一起走进了街上最大的富豪百货商店。
  到处都是顾客,柜台连着柜台,大部分售货小姐都是白人,只有几个部门经理的日本人。里面异常嘈杂。
  乱转了一会,贝恩斯先生找到了男士服装部,他站在男士裤架旁,开始挑选裤子。就在这时一位年轻的白人职员走过来,与他打招呼。
  贝恩斯先生说:“我要买昨天我看好的那条深褐色羊毛便裤。”他的目光和售货员的碰到一起,他又说:“你不是我昨天说过话的那人。他高些,红胡子,偏瘦,他工作服上的名字是拉里。”
  那职员说:“他这会儿出去吃午饭了,马上回来。”
  “我到试衣室去试试。”贝恩斯先生说着从衣架上取下一条裤子。
  “当然行,先生。”那职员指了问空的试衣室,然后走开去招呼别的顾客了。
  贝恩斯先生走进试衣室,关上门,里面有两把椅子,坐下来等j生|倡。
  过了几分钟,有人敲门,试衣室门开了。一个矮个中年日本人进来说:“你是政府派来的吗,先生?”他对贝恩斯说,“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证件?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他随手关上门。
  贝恩斯先生掏出钱包。日本人接过钱包坐下来,开始查看里面的东西。他看到一张姑娘照片说:“非常漂亮。”
  “我女儿,玛沙。”
  “我也有一个女儿叫玛沙,”那日本人说,“她目前正在芝加哥学钢琴。”
  贝恩斯先生说:“我女儿快结婚了。”
  日本人把钱包还给他,然后急切地等待着。
  贝恩斯先生说:“我来这里已经有两个星期。亚塔比先生还没露面。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来了。假如没来我该怎么办?”
  “明天下午再来。”日本人说着站起身来,贝恩斯先生也站起来。“再见。”
  “再见。”贝恩斯说完便走出试衣室,把裤子挂回架上,离开了富豪百货商店。
  这一切没费几分钟。当他和其他行人一起走在拥挤而又繁忙的人行道上时,他想,难道他真的得到消息了吗?与柏林联系,重提我的问题,用密码和译电码,每一步都要那么复杂吗?
  应该如此。
  现在我盼望能早点见到代理人,可以减轻我许多痛苦和烦恼,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这一切只用了五六分钟。
  贝恩斯先生信步闲逛起来,看看商店的陈列橱窗,他现在感觉好多了。猛然他发现自己正在看下等酒吧的舞女,招贴广告照片,是污秽肮脏一丝不挂的白人裸体。乳房就像充了气的排球挂在胸前。这种情景挺挑逗人的。他还是一路逛下去,人们都为了忙各自的事在市场街上来来回回地擦肩而过。
  最终他还是办了件事。
  多么轻松啊!

  朱莉安娜惬意地倚着车门,在看书,在她身边,乔用一只手慢慢地开车,另一只胳膊肘搭在车窗上,嘴里叼着香烟,他是一个熟练的司机,他们离开大峡谷,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程。
  车上的收音机里播放着软绵绵的啤酒花园民间音乐,波尔卡舞曲和肖蒂什舞曲,她永远也辨别不清曲与曲之间的差别。
  “矫揉造作,”音乐结束时,乔说,“听着,我很懂音乐,我来告诉你谁是伟大的指挥家,你可能不记得他了。托斯卡尼尼。”
  “不知道。”她说着依然看她的书。
  “他是意大利人,由于他的政治观点,战后纳粹不许他指挥。现在他死了。我不喜欢卡拉扬,纽约交响乐团的终身指挥家。我们不得不听他指挥音乐会。你猜猜作为意大利人我喜欢什么?”他扫了她了一眼,“你喜欢这本书?”
  “这本书引人人胜。”
  “我喜欢威尔蒂和普尼尼。在纽约我们所听到的是德国夸夸其谈的瓦格纳和奥尔夫音乐。每周我们都到麦迪逊广场花园,参加纳粹党在美国的粗野的戏剧性晚会。在那儿到处是彩旗飞扬,锣鼓喧天,喇叭齐鸣,还有焰火。赞颂着日耳曼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以及所谓的艺术。你见过战前的美国吗?”
  “是的。”她只顾看书。
  “在那些日子里难道他们没有第一流的歌剧院吗?听说有。而现在和柏林一样受到电影业的挑战。我在纽约呆了1 3年,没看过一部像样的新歌剧和戏剧上演,净是那些……”
  朱莉安娜说:“让我看书吧!”
  “出版业也一样面临挑战,”乔泰然自若地说,“这种挑战起源于慕尼黑。在纽约。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印刷,大批量地印刷出版。但是在战前,纽约是世界上出版业的中心,至少人们都这么说。”
  她用手指塞住耳朵,把书放在腿上全神贯注地看,不听他说话。她已看到《蝗虫》里描写令人难以置信的电视,她被这章迷住了,尤其是关于在非洲和亚洲落后地区的廉价的小电视机部分。

  ……只有新英格兰人有技能和大批量生产的系统一——底特律、芝加哥、克利夫兰,这些神奇的地方——才能施展的谋略,他们不断地批量地把价值不到一美元的电视机元件送到东方的穷乡僻壤。这些元件被一些穷困的狂热的青年人收集 在一起,他们渴望机遇,慷慨的美国人为他们提供了机会,一些小的内装电源比云石还小的仪器开始收视。收到了什么呢?村庄里的年轻人还有老年人都蹲在屏幕前看新闻,受教育。首先了解怎样读书。然后是休闲。学会怎样挖深一点的井,怎样耕好地。怎样净化食用水,治疗疾病。在头顶上,美国的人造卫星在运行,把信息传送到每个角落……传送到所有渴望的等待的东方人那儿。

  “你顺着一直往下看吗?”乔问,“还是挑着读?”
  她说:“这太好了!他让我们将食品和教育送给数以万计的亚洲人。”
  “世界性的福利事业。”乔说。
  “是的,特格韦尔的美国新政,他们要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平。”她朗读给乔听。

  ……中国怎样呢?一个仰慕西方需要统一起来的国家。中国人民经历了战争岁月,现在进入和平年代,进入重新建设的时代。但对于中国来说还谈不上重建的问题。因为几乎在那片神奇的广袤平原地带根本就没有开发,还沉睡在古老的梦中。要唤醒它,是的。一个偌大的国家,得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地位。清醒地投入到现代世界中去,制造出自己的喷气式飞机、原子弹、高速公路、工厂和医疗事业,唤醒这巨大国家的惊雷从何而来?中国人已经知道,甚至在战胜日本的斗争中就已知道。惊雷从美国来。直到1950年,美国的技术员、工程师、教师、医生、农艺师就像某种新的生命注入每个省份,每个……

  乔打断她说:“你知道他干了什么,知道吗?他充分利用了纳粹主义,社会主义者的作用,托德组织和我们所取得经济发展,他信任谁呢?美国‘新政’。他不考虑坏的方面,不考虑一种灭绝和种族隔离问题。那是乌托邦!你想想如果联盟国战胜了,像他说的新政就可以振兴经济和改善那些社会主义者的福利吗?不可能。他讲的是一种国家工联主义形式,社团国家的形式,就像我们在墨索里尼领导下一样。他说,你应取人之长而不要……”
  “让我看书。”她很不高兴地说。
  他耸耸肩,再也不唠叨了,她继续埋头看自己的书,不理睬他。

  ……在这些市场上,有数不清的华人在机器轰鸣的底特律和芝加哥建造工厂,这个大口子很难填满,这么多的人在一百年之内也不可能有足够的车子、房子、钢材、衣服、打字机、罐头、钟表、收音机和药剂。到1960年美国工人在世界上的生活水平最高,无怪乎每次与东方的商贸交易中他们都彬彬有礼,亮出“最惠国”的条款。美国不再占领日本,它从来没占领过中国。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广州、北京、上海都不买英国人的东西,他们买美国人的东西。每次买卖之后,巴尔的摩、旧金山和亚特兰大的劳动人民都能显出一点点小繁荣。
  对于制订计划的人来说,根据白宫那些人的设想-他们差不多达到了目的,对火箭宇宙飞船的研究很快就要填补世界空白,最终要让全世界消灭老年人的痛苦、饥饿、瘟疫、战争和无知。大不列颠帝国利用同样的社会经济发展措施给印度、缅甸、非洲和中东的民众解除了痛苦。鲁尔、曼彻斯特、萨尔的工厂,巴库的油都相互流通,相互作用,虽然复杂但协调得很有效,欧洲人到哪儿都显得舒舒服服的。

  “我看他们要成为统治者,”朱莉安娜停下来说,“他们总是最好的,那些英国人。”
  虽然她等着乔说话,可他什么也没说,她只得继续看书。

  ……实现拿破仑的幻想。自从罗马帝国崩溃以来,所有曾 争吵过、把欧洲巴尔干化的许多个少数民族理智地团结起来。还有查理曼的幻想,把所有信奉基督教的国家联合起来,不仅在本国而且在世界范围内实现和平。然而,还是留给人们烦恼的疼痛。
  新加坡。
  马来西亚国家有许多中国人,大部分是企业界人士。这些精明、勤劳的资产阶级发现在美国人眼里,中国的行政机关受到一种较公平的待遇,那是一种被称为“本国人”的待遇。但在英国的统治下,有色人种被排斥在国家俱乐部、宾馆和高级餐馆之外;他们自己恍若隔世,他们被限制到火车和公共汽车特定的部位一一也许至少最差的车一一并且在每个城市里还限制他们居住的地方,在桌上谈话或阅读报纸时,这些“本国人”很容易辨别,引人注目,然而在美国,肤色问题1950年就已经解决,白人和黑人可以在一起吃住,肩并肩地工作,即便在南方;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也消灭了种族歧视……

  “有麻烦了?”朱莉安娜问乔。
  他咕哝一声,两眼盯着路面。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她说,“我知道我看不完了,我们马上就到丹佛。美国人和英国人都参加了战争,谁有可能成为世界的统治者呢?”
  乔马上说:“从某个角鏖看,它不是本坏书。他把所有的细节都描绘出来了。美国有太平洋,就像我们东亚共荣圈。他们瓜分了俄罗斯。这事大概花了大约1O年。自然会出现问题哕。”
  “为什么说自然呢?”
  “人类的天性,”乔补充道,“各国政府的本性。猜疑、恐惧和贪婪。邱吉尔认为美国正通过蒋介石在南亚削弱英国的统治,他们求助于中国的庞大,他们自然是亲美的,英国开始营造,”他冲她咧嘴笑了笑,“所谓叫做拘留保护所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集中营,数以千计被怀疑为不忠诚的中国人,他们被指控犯有阴谋破坏和反动宣传罪。邱吉尔就是这么干的。”
  “你指他还在当权?他不是差不多90岁了吗?”
  乔说:“这正是英国政治体系胜过美国的地方。每隔8年美国不管其素质如何,就要踢掉它的领导人,但邱吉尔还在任上。特格韦尔之后美国就没有像样的领导。形同虚设,人越老,越变得独裁,蛮横。我是指邱吉尔。到1960年,他就像个来自中亚的大军阀,没人能超过他。他已经当权20年了。”
  “我的上帝。”她说着,翻到书的最后一部分,为乔所说的话寻找证据。
  “就此我同意。”乔说,“邱吉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人的伟大领袖;如果他们留下他,情况会更好些,我告诉你。一个政府并不比它的领袖更好。元首制一领导极权制,诚如纳粹所言。他们是正确的,甚至这个阿本德森也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当然,美国在战胜日本之后进行了经济扩张,因为它从日本人手里夺取了最大的亚洲市场。但这还不够,它还没获得精神上的市场,英国也没有。他们都属于财富统治,靠财富统治。如果他们取胜,他们那些上层社会的人考虑的是要挣更多的钱。阿本德森错了。不会搞社会改革,不会搞公众福利规划,盎格鲁一撒克逊的富豪不允许那样干。”
  朱莉安娜认为,他说起话来就像一个虔诚的法西斯分子。
  乔通过她的表情显然发觉她在思考什么问题。他转向她,把车开慢点,一只眼瞄着她,另一只眼盯着前面的路。“听着,我不是知识分子。法西斯不需要知识,需要的就是行动。理论来源于行动。我们的社团政府要求我们的是理解社会力量~即历史。你明白吗?我告诉你,我知道,朱莉安娜。”他的语气颇认真,几乎是在恳求,“那些没落腐朽惟利是图的帝国,诸如不列颠、法国、美国,虽然后者实际上是杂牌军,严格说不是帝国,但对钱也充满着欲望。他们没有灵魂,自然就没前途,没有发展。纳粹是一群街头暴徒。我认为是这样,你同意吗?对吗?”
  她只得笑笑。他的意大利风格赋予他力量,使他在开车的同时还能讲话。
  “阿本德森说话就像作报告,至于最后是美国胜还是英国胜。废话!没有价值,没有历史意义。半斤对八两。你看过墨索里尼写的著作吗?令人鼓舞,他是个美男子。文章也漂亮,真实地阐述了当今的每个大事件,是战争中的杰作。新与旧的对立。金钱…一这就是为什么纳粹错误地把犹太人问题扯进来的原因。与公有制的精神对立,纳粹称之为礼仪社会的民族集团。像苏维埃、公社,对吗?只有共产主义者随着公有制悄悄地形成了斯拉夫大帝国的野心。进行社会改革旨在实现帝国的野心。”
  朱莉安娜认为,就像墨索里尼的所为一模一样。
  ‘‘纳粹谋财害命是一场悲剧。“乔结结巴巴地说着,绕过了一辆慢慢行驶的卡车。“但情况的变化对失败者总是苛刻的,没什么新鲜玩艺。看看过去革命,如法国革命,或者克伦威尔对爱尔兰的革命,在德国大讲哲学,还有太多的剧院。所有的那些集会,你永远找不到只会谈话不会干的法西斯分子。像我这样,对吗?”
  她笑着说:“上帝啊!你一分钟讲了一英里。”
  他兴奋地叫道:“我在解释法西斯的行动理论。”
  她无法回答,觉得太滑稽。
  但坐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并不认为可笑。他看着她,满脸通红。他额头上青筋暴凸,他又开始颤抖起来,他又用手挠头皮,来回地挠,没说话,只是用眼盯着她。
  “不要生我的气。”她说。
  有一阵儿她认为他要揍她,他把胳膊往后伸……但接着他又咕哝几句,伸手打开了收音机。
  他们继续往前开。管弦乐又从收音机传出来。她又想集中精力看书。
  “你是对的。”乔过了很长时间说。
  “什么对的?”
  “两个角色的大帝国,抢一个领袖,不用说我们从战争中什么也捞不到。”
  她拍拍他的肩膀。
  “朱莉安娜,天全黑了。”乔说,“没什么事是真的或是肯定的,对吗?”
  “也许是这样。”她漫不经意地说,继续看她的书。
  “英国赢了。”乔指着书说,“我告诉你免得你老看。美国衰退了。英国坚持不断地干涉和扩张,坚持主动。把书放一边吧!”
  “我希望我们在丹佛玩得开心。”她说着合上了书,“你需要放松一下。我希望你放松放松。”她想如果你不放松,你就会飞散,成为碎片,就像喷雾的清泉,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怎么回去?我就离开你吗?
  她又想,我希望你能像你许诺的那样和我一起度过美好时光。我不想被欺骗,我以前被许多人骗过。
  “我们要轻松轻松,”乔说,“听着,”他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审视着她,“你对《蝗虫》太专注,我常想,你能想象一下写这本畅销书的人,一个叫阿本德森的作家,人们写信给他吗?我敢说有许多人写信赞美他,甚至去拜访他。”
  她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乔,还剩一百里吧!”
  他眼睛一亮,微笑地看着她,又高兴起来,不再困窘。
  “我们能行,”她说,“你车开得这么好,到那没问题,是吗?”
  乔慢吞吞地说:“对了,我怀疑一个名流不会让别人拜访,可能有很多人去拜访。”
  “为什么不试试,乔?”她碰碰他的肩,兴奋地睁眼看他,“他准会打发我们出去,请吧。”
  乔仔细琢磨着说:“我们要先买东西,买新衣服,好好打扮自己……这才是重要的,给别人留下好印象,甚至租辆新车开到夏安,你准能办到。”
  “对,”她说,“你还要理个发,我来为你挑选衣服,请吧,乔。我过去常为弗兰克挑选衣服,男人从来不会买自己的衣服。”
  “你对服装很内行,”乔又看着前方道路,忧郁地看着外面,“其他方面也要注意。最好你打电话给他,和他联系。”
  “我要去整理头发。”她说。
  “好的。”
  “我一点也不怕走上去按门铃。”朱莉安娜说,“我的意思是,你只活一回。我们为什么会亲密呢?他只不过是像所有的人一样的男人。实际上,他会高兴地知道,有人这么远,开车到这里来,只想告诉他,他们多么喜欢他的书。我们将会得到他亲笔签名的书,是不是?我们最好买本新书,这本书皱了。看上去不太好。”
  “你想要什么?”乔说,“我要让你决定一切。我知道你行,漂亮姑娘找谁都行。当他知道是你在敲门,他会敞开大门,但听着,别胡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说我们结婚了。我不想你和他混到一起。你知道的,那太可怕了,破坏他人的生活。让客人进屋是他的恩赐-好笑吧,你等着瞧吧,朱莉安娜。“
  “你可以和他争论,”朱莉安娜说,“意大利那一方背叛他们,战争就失败了。把你对我说的话都告诉他。”
  乔点头说:“那倒是真的,我们可以讨论所有的话题。”
  他们向前驶去。

  按美国西海岸时间计算,第二天早上7点钟,诺布苏克-塔格米先生从床上起来,往浴室走去,突然他又改变主意,直接去求神谕。
  他盘着腿坐在起居室的地上,开始熟练地摆弄四十九根欧蓍草梗。他心里迫不及待地要解决问题,他发疯似的摆弄着直到最后第六线出现,在他面前。
  大吃一惊!六线形五十一!

  上帝要出现的迹象,雷电大作。
  他下意识地用指头塞住耳朵。
  哈哈!啊啊!
  巨大的轰鸣声使他畏缩使他害怕。
  蜥蜴乱爬,老虎乱吼,上帝显身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环顾起居室,什么来临?他立刻站起来,站在那儿喘气,等待着。
  没有什么。心在猛跳,呼吸异常,肌肉凸起,包括大脑控制系统的种种方式对危机的自动反应,心跳加快,脉搏加速,汗流满面,喉咙哽咽,两眼发直,大肠松弛,胃部不适,性功能丧失等等。
  然而,什么也没看见。什么反应也没有,跑吗?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是上哪去,为什么去?塔格米先生自问。现在没头绪,因此不可能,真是进退两难。人体是活动的,危险是潜在的。
  他走进浴室,把肥皂涂在脸上刮胡子。
  电话铃响了。
  “吓我一跳,”他大声说着放下剃刀,“要准备好。”他迅速走出浴室回到起居室。“我准备好了,”他提起话筒说,“我是塔格米。”他嗓音喑哑,他清清嗓子。
  停了一会儿,一个虚弱、干巴、沙哑的声音,好像远处飘落的枯树叶的声音:“先生,我是欣吉诺-亚塔比,我已经到了旧金山。”
  “我代表高级商团向你致意,”塔格米先生说,“我真高兴,你身体还好吗?”
  “是的,塔格米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
  “很快,大约半小时。”塔格米先生瞄了瞄床边的钟,试图看清楚时间,还有第三方。贝恩斯先生,他还必须联系上,恐怕要拖些时间,“不过……”
  “那我们就两小时以后吧。”亚塔比先生说。
  “好的。”塔格米先生鞠着躬答道。
  “在日本时代大厦你的办公室。”
  塔格米又鞠躬。
  咔嗒一声,亚塔比挂上了电话。
  塔格米先生想贝恩斯一定很高兴。终于钓上一条鱼,他感到高兴,他拿起话筒,马上拔电话给宾馆。
  “磨难结束了。”那头传来贝恩斯先生睡意蒙咙的说话声。
  对方的声音马上变得精神多了:“他来了?”
  “到我办公室来,”塔格米说,“1O点20分,再见。”
  他挂上电话,跑回浴室刮胡子。没时间吃早饭啦,叫拉姆齐赶快到他办公室去整理一下,我们三人也可能会同时到达。他一边刮胡子÷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给他们弄一顿像样的早餐。
  贝恩斯先生穿着睡衣站在电话前,抚着前额在那儿思忖,他考虑,我要消除羞怯心理和代理人联系。如果我还再等一天……
  但可能还没有产生什么坏影响。而今天他本来说去百货商店的。如果我没去呢?可能会产生一系列的反应;他们会认为我被谋杀了,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就会有人寻找我。
  没关系,总归是因为他来了。等待结束了。
  贝恩斯先生匆匆走进浴室准备刮胡子。
  我可以肯定塔格米先生一见面就会认出他来。
  现在我们可以解开“亚塔比先生”这个谜了。我们可以揭开所有的盖子和伪装。
  他刮完胡子,接着就洗澡,伴着哗哗声,他敞开嗓门唱起了歌。
  他考虑,现在党卫军想干什么也许太迟了。即使他们发现也晚了。因此,我可以不用担心了,至少不用太担心。只是我自己特殊的肤色有点令人担心。
  至于其他的事,我们还刚开始呢。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十一章

  在旧金山德国领事馆,雨果-赖斯男爵对这特殊的一天的第一件事感到意外和不快。
  他一到办公室,就发现有人在等他,这个中年人的下巴又大又宽,满脸麻子,他愁眉苦脸,紧皱着眉头。这个男的站起来行了党卫军礼同时咕哝了一声“嗨”!
  赖斯也“嗨”了一声。他心里在抱怨可表面上还保持着常规,微笑说:“克罗兹-冯-米里先生,我真感到吃惊,你不进来吗?”他打开里间办公室,不知他的副领事在哪里,让他把党卫军头目带进去。还好他正在这儿。赖斯就没事可干了。
  克罗兹-冯-米里双手插在深色羊毛大衣的17I袋里,紧随他身后,说道:“听着,男爵,我们找到了这个反间谍组织的家伙,这个鲁道夫-韦格纳。他在一个处在我们监视之下的反间谍机关的老地方露了面。”克罗兹-冯-米里咧着嘴笑,露出了满嘴的金牙,“我们跟踪到了他的旅馆。”
  “很好。”赖斯说,他注意到桌上的信件,这么说法德霍福就在附近。无疑他已经将办公室的门都锁上,以防党卫军头目到处窥探。
  “这是重要的,”克罗兹-冯-米里说,“这事我已通知了卡顿伯恩。每天的优先权。你现在可能随时会得到柏林的指示。除非那些捣蛋鬼回去把事件搞得一团糟。”
  他一屁股坐到领事的桌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卷纸,费力地打开纸,他嘴唇嚅动着。“姓名,贝恩斯,职业,瑞典企业家,商人兼制造商。今早 8点10分接到日本官员的电话,电话内容是10点2O分在日本人的办公室见面。我们马上设法跟踪电话。或许还要跟踪半小时。他们会通知到这里来找我。”
  “知道了。”赖斯说。
  “现在,我们要抓到这家伙。”克罗兹-冯-米里继续道,“如果我们抓到他,就送他乘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回德国。不过,日本人或萨克拉门托可能会抗议并加以阻止。他们要抗议就会向你抗议。实际上,他们可能会施加很大的压力。他们会装一车日本情报机关的流氓到机场去。”
  “你不能不让他们发现吗?”
  “太晚了,他已经上路去赴约了。我们也许能当场抓住他,冲进去,抓住他,然后跑出来。”
  “我不喜欢这样,”赖斯说,“假设他是和某个日本高级官员会晤呢?也可能有一个日本天皇的私人的代表,这会儿正在旧金山呢。那天我听到谣传……”
  克罗兹-冯-米里插话道:“没关系,他是德国人,触犯德国法律。”
  赖斯心想我们都清楚德国法律是什么。
  “我有一支突击小分队在待命,”克罗兹-冯-米里说,“五个漂亮的小伙子。”他笑着继续说,“他们看上去像小提琴家,个个都是小白脸,充满热情,或许像神学院的学生,他们也进去。日本人会认为他们是弦乐四重奏演员。”
  “四重奏。”赖斯说。
  “是的,他们径直走到门口,他们都穿上适当的服装。”他对领事说,“尽可能地表现完善。”
  赖斯想,真谢谢你啦。
  “明白无误,光明正大地走向韦格纳,走到他周围,好像是交换意见,交换重要的信息。”克罗兹-冯-米里低声说,“此时领事拆开了他的信件,不用暴力,只说韦格纳先生请和我们走一趟。你知道的,他的脊椎骨有点毛病,会喘息,上部神经节瘫痪。”
  赖斯点点头。
  “你在听吗?”
  “听着呢。”
  “然后再出去,拉上车,回到我的办公室。日本人会大吵,但礼貌到底。”克罗兹-冯-米里从桌边站起身,鞠了个日本式的躬。“最卑鄙的欺骗。克罗兹-冯-米里先生。然后,再见吧,韦格纳先生。”
  “贝恩斯。”赖斯问,“他没用过其他化名?”
  “贝恩斯,很抱歉送你走。也许下次再详谈。”
  赖斯桌上的电话响了。克罗兹-冯-米里结束了他的恶作剧说,“可能是找我的。”他走过去接电话,可是赖斯已经拿起了电话。
  “我是赖斯。”
  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说道:“领事。我是外线总机。有柏林来的越洋电话找您,紧急电话。”
  “好的。”赖斯说,
  “请稍候,领事。”有些咔嗒咔嗒的干扰声,接着就听到另一位女话务员的声音。
  “是的,我是外线总机,找旧金山德国领事H-赖斯的电话已经接通。”
  “请稍候,”停了很长时间,此间赖斯继续用另一只手翻看他的邮件,克罗兹-冯-米里懒洋洋地看着他。
  “领事先生,对不起让你久等,”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赖斯血管里的血突然凝固了。赖斯听到一个浑厚的有教养的他所熟悉的男中音,“我是戈培尔博士。”
  “是的,部长阁下。”克罗兹-冯-米里站在赖斯对面露出了微笑,嘴巴微张着。
  “海德里希将军刚才要我打电话告诉你,在旧金山有一个德国反间谍机关的代理人在那儿,他叫鲁道夫-韦格纳。你要和警方通力合作注意他。没时间告诉你细节。让你的办公室安排一下。”
  “我明白,部长阁下。”赖斯说。
  “再见,领事。”德国部长挂断了电话。
  克罗兹-冯-米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赖斯放下了电话:“我是对的吧?”
  赖斯耸耸肩说:“不用争论。”
  “给我们开一份批文,把这个韦格纳强制性地送回德国。”
  赖斯拿起笔,写了份批文,签上名递给党卫军的头头。
  “谢谢,”克罗兹-冯-米里说,“现在,日本当局打电话,抱怨……”
  “没准他们会。”  ,
  克罗兹-冯-米里看着他说:“他们会的。我们把韦格纳逮住十五分钟之内他们就会找你。”他露出了开玩笑过头的粗俗的样子。
  “这里没有四重奏小提琴家。”赖斯说。
  克罗兹-冯-米里没做声。“今早我们给他些时间,现在准备好了。你可以告诉日本人他是个同性恋者,一个伪币制造者,或者其他的什么玩艺,他是要抓的重犯,不要说他是政治犯。你知道,他们对百分之九十的国家社会主义的法律不承认。”
  “这我知道。”赖斯说,“我知道怎么做。”他觉得有些不耐烦,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他自言自语像平常一样,改变态度和元首府联系。狗杂种。
  他几乎还在不停地打抖,接戈培尔博士电话,是这么回事吗?是对大人物的敬畏,还是不满的情绪?这些该死的警察,他们总是胜一筹。他们可以让戈培尔为他们做事,他们统治着德国。
  可我能干什么呢?别人又能怎么样?
  他想,还是顺从吧,最好是合作。没有时间和他对着干。他回去后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任何东西,甚至包括解雇和他作对的人。
  “我知道了,”他大声说,“你没有夸张这件事的重要性。警察先生,显然德国安全部门要根据你的快速侦察,判定他是问谍,还是叛徒,抑或是别的什么。”他慢慢地用些奉承的词语来表达他的意意思。
  不管怎样,克罗兹-冯-米里显得很高兴:“谢谢你,领事。”
  “也许你救了我们所有的人。”
  克罗兹-冯-米里有点沮丧地说:“是啊,我们还没逮住他,让我们等等看。我希望电话马上就过来。”
  “我来对付日本人。”赖斯说,“我知道的,我有丰富的经验来应付他们的抱怨。”
  “不要拖延时间,”克罗兹-冯-米里插话说,“我得这么想。”显然元首府的电话让他伤脑筋,这会儿他也感到了压力。
  那家伙可能会逃跑,其代价就是丢掉饭碗。雨果-赖斯掂量着,你我的饭碗——我们俩随时都会被赶到大街上去。都一样没有任何保险。
  其实,他认为兴许能够清楚地看到你工作上的绊脚石,还是比较幸运的,警察先生,某些反面的东西不一定就会被阻止。比如说,当日本人来到这里抱怨,我可能会设法给他们一些暗示,说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已经把那小子运走了……或者阻止他们,用戏弄的办法使他们受到更大的伤害,装出一脸轻篾的假笑一说德国在和他们逗乐,别对这青年人太认真,很容易刺痛他们。如果他们气得要命,他们会直接找戈培尔。
  有各种可能性。只要没有我的积极配合,党卫军很难把那个家伙带出美国西海岸,假如我正好击中要害……
  我最恨那些使我改变主意的人。赖斯男爵暗自思量,这就使我他妈韵很不舒服。会使我很紧张,睡不着觉。一旦我睡不好觉就不能很好地工作。所以我希望德国能正确处理这个问题。如果这个下等的巴伐利亚人回国后,为这件事匿名向盖世太保写报告,那么不论白天还是晚上我都会感觉舒服多了。
  问题是没有时间,每当我打算决定怎么做的时候……
  电话响了。
  这次克罗兹-冯-米里伸手去接电话,赖斯没有拦他。
  “喂!”克罗兹-冯-米里对着话筒说。他听话时有一阵寂静。
  赖斯琢磨着,弄好了?
  但党卫军头儿把话筒递给他说:“找你的。”
  赖斯内心释然地接过电话。
  “是个小学老师,”克罗兹-冯-米里说,“想让你为他们上课提供一些奥地利风景画片。”

  快到早上11点钟,罗伯特-奇尔丹关上店门,动身步行到保罗-柏冈先生的商场办公室去。
  幸运得很,保罗手边没事。他非常礼貌地欢迎奇尔丹,递给他一杯茶。
  “我只打扰你一会儿。”他俩都喝了口茶以后,奇尔丹说。
  保罗办公室虽然不大。陈设简单,但很现代,墙上有幅名画,莫凯的虎,一张13世纪后期的杰作。
  “我见到你总是非常开心,罗伯特。”保罗以一种敬而远之的语气说话。
  或许这只是他的想象,奇尔丹低头认真地打量着茶杯。表面上很友好,其实奇尔丹感觉到了一种变化。
  “你的妻子,”奇尔丹开口道,“对我送的不成样的礼品很失望吧,我可能冒昧了。因为这些东西是新产品还没试用过,正如我向你解释的那样,我随手拿来给你时,还没最后正式验收,至少是没经过专家验收。当然你和贝蒂在这方面的鉴赏力比我强。”
  保罗说:“她并不失望,罗伯特,我还没把那些珠宝首饰给她。”他走向办公桌,拿出一只小白盒子,“它还放在办公室里。”
  奇尔丹认为他清楚。是个聪明人,他告都不告诉他妻子。没什么可说的,现在奇尔丹明白了。但愿他不要来指责我,指责我想勾引他妻子。
  奇尔丹心里想,他会毁了我。他脸上静如止水,继续慢条斯理地喝茶。
  “哦?”他非常温和地说,“很有趣。”
  保罗打开盒子,拿出胸针,仔细地打量着。他还拿到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
  “我很冒昧地把这些东西拿给我的商业同行们看了。”保罗说,“这些人和我一样都是对美国古玩有艺术趣味的人,也是真正对工艺品有鉴赏力的人,”他盯着奇尔丹说,“当然,他们当中没有人以前看过这些东西。如你解释的那样,这些现代产品还不为人所知。我也这样认为,你是惟一的代表。”
  “是的,是这么回事。”奇尔丹说。
  “你想听听他们的反应吗?”
  奇尔丹点点头。
  “那些人,”保罗说,“觉得好笑。”
  奇尔丹不吭气。
  “当然,后来我也笑了,你是看不见的。”保罗说,“那天你来给我看这个。为了让你保持镇定,我隐藏了那份兴趣,无疑你还记得,我当时的反应多多少少是不够明朗的。”
  奇尔丹点点头。
  保罗继续研究那枚胸针:“人们很容易理解这种反应。这是块金属,把它熔化成没有形状的玩艺。它什么也不是。它也没有什么有意识的设计,它是难以言状的。人们会说,它是失去形状的一个实体。”
  奇尔丹又点点头。  ’
  “然而,”保罗说,“我花了几天时间来研究它,不为什么逻辑的理由,我觉得是一种情感的喜好。我会问为什么是那样的呢?但我现在不会像做德国心理学试卷那样用心去钻研那枚小胸针。可我还是看不出它的形状。它可能带一点‘道’的特征,你明白吗?”他提醒奇尔丹,“它是平衡的。这枚胸针内里的力量是稳定的,是静止的,如此说来,这个物体和宇宙和平共处。它从宇宙中分离出来,因此它要设法达到内在的平衡。”
  奇尔丹又点点头,研究着那枚胸针。但保罗不理他了。
  “它没有和谐,”保罗说,“它不可能有,但……”他用指尖碰了碰胸针说,“罗伯特,这个物体有‘无’。”
  “我相信你是对的。“奇尔丹说,一边拼命想“无”是什么。它不是日语词汇,是中文,他认定是一种智慧,或者理解。不管怎么说,“无”有相当好的意思。
  “那个工匠的双手,”保罗说,“有。‘无’,因而能让。‘无’流入这件首饰。可能他自己明白,只有这件首饰令人满意。它是完美的。罗伯特。凝视着它,我们自己也得到更多的‘无’。我们体验这种宁静,不是与艺术相连,而是与神圣的东西相联系。我想起在广岛的一个神殿里,在那里可以看到一具中世纪圣徒的骨骼。而这是一件人工制品,那是件遗物,这个现在还活着,而那个仅仅是保存着,自从你最近一次到这里来,通过这种协作,我相当认真地反省了自我,我已开始逐步证实它的价值。它包含着历史意义的价值。我被深深打动了。正如你可能见到的。”
  “是的。”奇尔丹说。
  “没有历史性,也就没有艺术性,以及美学价值,然而都体现了某种优雅的价值,这才是奇迹。恰恰是因为它是一件可怜的,小小的。不值一瞧的一团东西。罗伯特,那只能归因于它拥有‘无’,因为事实上‘无’,常常是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找到的。基督教徒有句格言,建筑工人扔掉了石头。每个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无’就像枯树枝,或者是扔在路边生锈的啤酒罐,埋在垃圾里。可是,在很多情况下,‘无’,揣在知之者的心里,这是一种宗教的经验。一个工匠把‘无’,做进了物体,倒不好看透它里面固有的‘无’。”他抬眼看看,“是不是讲清楚了?”
  “讲清楚了。”奇尔丹说。
  “换句话说,它是针对整个新世界的,赋予它的名字既不是艺术,因为它没有形式,又不是宗教。它是什么呢?不断地为这枚胸针沉思,依然不能探究它。我们显然缺乏词语来形容像这样的物体。所以你是对的,罗伯特。它是当今世界上最有权威的新产品。”
  权威性,奇尔丹想。是的,当然的。我抓住了这个概念,至于其他的人……
  “思索一下这个效用,”保罗说,“第二次我又把那些同样的商界熟人叫到这儿来。我亲自上阵,就像刚才我对你那样缺乏机智的规劝一番,这个主体带来了迫使你放弃主权的权威性。有必要重申认识本身。我要求这些人都听着。”
  奇尔丹知道,像保罗这样的日本人,要让他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几乎是难以令人相信的事。
  “结果,”保罗说,“是有希望的,他们能够在规劝之下接受了我的观点,他们领悟了我所描绘的东西。所以这是很值得的。说完了这些,我要休息了。没什么说的了。罗伯特,我已精疲力竭。”他把胸针放回盒子说,“我的责任尽到了,完了。”他把盒子还给奇尔丹。
  “先生,这是你的。”奇尔丹说,他感到忧心忡忡,这种情况,他从来没经历过。
  一个上流社会的日本人把别人送给他的样品捧上了天。然后,又把它还给别人。
  奇尔丹的双膝在颤抖。他六神无主,站在那儿扯袖子,脸憋得通红。
  保罗平静而又严厉地说:“罗伯特,你必须鼓足勇气面对现实。”
  奇尔丹脸色苍白,咕哝道:“我被搞糊涂了。”
  保罗站起来,面对着他说:“留神点,这活儿是你的。你是这件首饰以及同类玩艺的惟一代理商。你还是个专业人员。先静下心来,反省一下,可能的话,看看《变化之书》,然后琢磨一下你的橱窗、广告,以及经营系统。”
  奇尔丹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
  “你要看清楚你的路。”保罗说,“你怎么到处游说,非要把这些玩艺说成最时髦的呢?”
  奇尔丹不知所措,心想那男人在告诉我,我是在为埃迪弗兰克珠宝行承担道德责任。日本人的世界观古怪,神经兮兮的,在保罗的眼里,珠宝与生意的关系相得益彰,恰恰是第一流的精神。
  糟糕的是,保罗肯定和权威谈了话,就是从那个该死的日本文化传统中心来的。
  他痛苦地想到了责任。一旦惹上了身,他的余生就会和责任分不开了。一直到走进坟墓,保罗如释重负正在自得其乐,而奇尔丹呢,那件事令人遗憾地留下了无止境的标志。
  奇尔丹心想,他们都精神错乱了,比如说,由于强加的责任因素,他们不会去把那个受伤的人从阴沟里救上来。你说这算什么呢?我认为这是很典型的。你能指望这种人什么呢,一谈到要复制一艘英国驱逐舰,他就要设法仿造锅炉上的补钉,还有……
  保罗正在审视着他。幸运得很,多年的习惯使奇尔丹很自觉地压住了他想表现自己的感情,他表现出了一种温和和适当的表情和个性,完全吻合了此时的情形,他会感受到伪装的味道。
  奇尔丹认为这太可怕了。一场灾难,还好保罗没认为我想勾引他的妻子。
  贝蒂,她没有机会看到这些首饰了,他应该执行第一方案。“无”和性是不相容的。正像保罗所说,它是神圣、庄严的,像个遗物。
  “每个人我都给了你的名片。”保罗说。
  “请再说一遍。”奇尔丹想别的去了。
  “你的商业名片。这样的话他们可以到你的店里去看其他的样品。”
  “我明白了。”奇尔丹说。
  “还有一件事,”保罗说,“有一个人想和你到他的住处去讨论整个的话题。我把他的名字和地址抄下来了。”保罗递给奇尔丹一张叠成方块的纸头,“他希望他的同事都听见。”保罗补充道,“他是个进口商,进出口的量很大,尤其是到南美。收音机、照相机、望远镜和收录机什么的。”
  奇尔丹眼睛盯着纸条。
  “他当然会订大批量的货。”保罗说,“也许每件都要上万个。他的公司控制着各种企业,它们为他低价生产,企业都在亚洲东方,那儿的劳动力便宜。”
  “他为什么要?”奇尔丹开腔问道。
  保罗说:“像这样的首饰……”他又一次拿起胸针,瞄了一眼,然后关上盖子,把盒子还给奇尔丹说,“能够批量生产,要么用金属,要么用塑料,用一个模具。要多少可以生产多少。”
  过了一会儿奇尔丹说:“‘无’是怎么回事?那些产品里还有‘无’吗?”
  保罗不吭声。
  “你建议我去见他?”奇尔丹说。
  “是的。”保罗说。
  “为什么?”
  “护身符呀!”保罗说。
  奇尔丹瞪大双眼。
  “幸运护身符,穷人戴的护身符,在拉丁美洲和亚洲到处有人售护身符,你知道的,大部分老百姓都相信魔法、咒语和麻醉药。我听说,这可是笔大生意。”保罗的脸上毫无表情,语气平板。
  “听起来,”奇尔丹慢慢说来,“似乎这里面可以挣大钱。”
  保罗点点头。
  “这是你的主意吧?”奇尔丹说,
  “不是。”保罗说,他又不吭声了。
  奇尔丹想那就是你的雇主,你把首饰给你的上级看,他认识个进口商,你的上级,或者某个职位比你高、影响比你大、权力比你大的人物,某个有钱有势的人,他和进口商有联系。
  奇尔丹意识到这就是你为什么还给我的原因吧。你一点也得不到。但你知道我明白,我会去找这个地址,去拜访这个人。我是得去,我没有其他选择。我会出租设计图,或打折扣卖给他们,我和他们之间还要签订协议。
  很清楚出自你的手,全部都是,你设法阻止我或者和我争论,那真不是滋味。
  “你现在遇到机会了,”保罗说,“会暴富起来。”他继续目视前方。
  “这主意给我异乎寻常的感觉,”奇尔丹说,“靠把这些艺术做成幸运护身符,我简直难以想象。”
  “因为那不是你的生意本行,你要奉献于这个别具风味的秘密,我自己也一样。还有那些人,他们不久就会去造访你的店,我刚刚提到过这些人。”
  奇尔丹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不要过低地估计受人尊敬的进口商所提出的可能性。他是个精明人,你、我——我们都不会了解广大没受过教育的人。他们会因得到用模型批量生产的一模一样的首饰而非常高兴,当然我们是不要的。我们所必须指望我们拥有的是独一无二的,至少是少数人拥有的稀罕物。当然,有些东西的确是权威的,而不是模型的,或者复制品。”他一直将目光越过奇尔丹,凝视着空空的空间,“不要成千上万的铸造品。”
  奇尔丹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对正确的概念也制造混淆?诸如我店里的那些历史文物是不是赝品呢?且不说他个人的许多收藏品。他的话里似乎有一点暗示的味道。他冷嘲热讽的弦外之音告诉我一种完全不同于表面形式的信息。模棱两可,就如同你在神谕里遇到的那样……就像他们说的,东方智慧的品行。
  奇尔丹认为他实际上在说,你是什么东西,罗伯特?他是神谕称之为“下等人”,或者是所有的好事都是为他的人?现在要作决定,你要么走这条道,要么走那条道,不可能走两条道,到了选择的时候了。
  上等人会走哪条道?罗伯特-奇尔丹自问。至少可以根据保罗的意见来选择。我们面前并没有一位修炼千万年的天才,一位令人鼓舞的智多星,只有一个年轻的日本商人的意见。
  不过起码有了一个核心,如果保罗所说的“无”,这种情形的“无”就是:不管我们个人多么不喜欢,但毫无疑问,现实就在进口商的那一方,正如神谕所言,我们的意图不好,但我们必须适应。
  毕竟,那些原件还可以在店里销售,卖给行家,像保罗的朋友这样的鉴赏家。
  “你再斟酌一下,”保罗察言观色道,“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愿意单独呆一会儿。”他朝办公室的门走去。
  “我已经决定了。”
  保罗的眼睛倏地亮了。
  奇尔丹鞠着躬说:“我会照你的建议办。现在我就去找进口商。”他拿起折好的纸条。
  奇怪得很,保罗似乎并不高兴。他嘀嘀咕咕地走到办公桌边,他们都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奇尔丹考虑到。
  “十分感谢你的帮助,”奇尔丹说着准备离去,“如果可能的话,哪天我会报答的,我将记住。”
  但年轻的日本人还是没有反应。太对啦,奇尔丹想,我过去常说什么来着,他们是不可思议的。
  保罗陪他走到门口,似乎还在想什么。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美国的艺人用手工制作这些首饰,对吗?用他们的体力劳动?”
  “是的。从最初的制图到最后的抛光。”
  “先生,这些艺人会合作吗?我想象得出他们会去干自己的活儿。”
  “我没把握能不能说服他们。”奇尔丹说,对他来说这是个次要的问题。
  “是呀,”保罗说,“我也这样想。”
  保罗说话的语气里,有一种东西,马上使罗伯特-奇尔丹警觉起来,那里面朦朦胧胧有一种特别的强调,它触动了奇尔丹,毫无疑问他不能模棱两可。他很清楚这一点。
  当然,对美国人的努力是一个残酷的打击,整个事情浮现在他眼前。上帝不允许犬儒主义,可他把鱼钩、鱼线和钓饵都吞下去了。一步一步逼我,就是让我沿着花园小径到达结论;美国人的手工制品都不过是些模型制造的伪劣幸运护身符。
  这就是日本人如何操纵的。不是自然而然,而是精细地、老练地、总体上地玩弄计谋。
  上帝啊!奇尔丹发现和他相比我们简直成了野蛮人。根据这些无情的推论,我们不过是笨伯,保罗没说话,他没有告诉……说我们的艺术品一钱不值。他让我来替他说这句话。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对我的说法懊悔不已,当他从我这里听到真话时,隐隐约约做出了一种文明的歉疚的姿态。
  奇尔丹几乎要大声说,他伤透了我的心。然而很幸运,他只是设法使它成为一种思想,和以前一样,他把它藏在内心世界里,秘密地不为外人所知。羞辱了我和我的民族。我是无能的,对此没有报复。我们失败了,我们就这样失败了。微妙得让我几乎察觉不到。其实,我必须在发展中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保罗的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废纸篓,扔掉它!罗伯特-奇尔丹拿着这个不成形的玩艺,这个充满着“无”的首饰自言自语。
  我可以这么干?扔掉它?在保罗的眼前结束这一幕?
  他紧握着这首饰时,发现,不能扔,绝对不行,你还指望以后再见这位年轻的日本人吗?
  见鬼,我无法摆脱他们的影响,无法控制冲动,所有的自发性动作都被碾碎了,保罗凝望着他,什么也不需说,他的存在就足够了。我的意识陷入了困境,就恰如一根无形的线从这玩艺儿牵到胳膊上,一直缠到心里。
  想想看吧。我已经和他们相处得太久,现在想逃掉也嫌太迟了,难以回到白人中去走白人的道路。
  罗伯特-奇尔丹说:“保罗。”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没有节奏,不成调子。
  “是的,罗伯特。”
  “保罗,我……好……丢脸。”
  房子在旋转。
  “为什么这么说,罗伯特?”说话语气关切,但很超然,带点关心,凌驾于一切纠葛之上。
  “保罗,等一会儿。”他捏弄着那枚胸针,汗水使它都变粘滑了,“我为这件‘无’首饰感到自豪,这些决不是垃圾般的幸运护身符,我反对这种说法。”
  他依然辨不出这个年轻的日本人的反应,只有张耳听着,这是惟一的认识。
  “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罗伯特-奇尔丹说。
  保罗鞠了个躬。
  罗伯特-奇尔丹也鞠了个躬。
  “制造了这件首饰,”奇尔丹说,“是美国值得骄傲的艺术家,也包括我自己。因此说它是毫无价值的幸运护身符是对我们的侮辱,我要求你们道歉。”
  难以置信的很长时间的沉默。
  保罗审视着他,一边眉毛稍稍向上挑起,薄薄的嘴唇抽搐着,是在笑吗?
  “我要求,”奇尔丹说。就这些,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现在他只是等待着。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在想,求求啦。帮帮我吧。
  保罗说:“请原谅我的傲慢强加于人。”他伸出手来。
  “没事。”罗伯特-奇尔丹说。
  他俩握了手。
  奇尔丹心里开始平静下来,他知道他挨过了这段时光。都结束了。感谢上帝!上帝此时与我同在。那么其他时候呢?我还敢再敲自己的幸运之门吗?可能不敢。
  他觉得忧郁,倏忽间他仿佛站立起来了,一览无余地看清楚了。
  他想,人生苦短,而艺术和别的没有生命的东西能长久,无止境地延伸,就像混凝土小道,和平坦的、白色的、不平坦的道路相互交错。我站在这儿,但不再站下去了。他拿起小盒子,把埃迪弗兰克的珠宝放进了大衣口袋。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十二章

  拉姆齐先生说:“塔格米先生,这是亚塔比先生。”
  他退到办公室的一隅,那个身材颀长的老年绅士迎上前来。
  塔格米先生伸出手来说:“我很高兴亲自会见你,先生。”
  一只衰老、干巴的手滑入他的手中,他稍稍地握了握,马上就松开了。他思忖,但愿不要有什么不顺的事。他打量着这位老绅士的外貌,给自己找乐。那张脸有一种坚定、执着的神气,显而易见的机智,一成不变的古代传统清楚无误地写在上面。这位老先生可能体现了最优秀的品质……
  接下来,他才明白站在他面前的是特迪基将军,前帝国陆军参谋长。
  塔格米先生深深地鞠了个躬。
  “将军。”他说。
  “第三方在哪里?”特迪基将军问。
  “他快来了,有双重理由,”塔格米先生说,“我本人通知到了旅馆房间。”他完全乱了方寸,保持着鞠躬的姿势退后了好几步,几乎回不到直立的姿势了。
  将军自己坐了下来。毫无疑问,拉姆齐先生仍然不清楚这个老人的身份,尽管帮着搬了椅子,却并未显出特别的尊重。塔格米先生踌蹰着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
  “我们在消磨时光,”将军说,“令人遗憾,然而又无可奈何。”
  “确实如此。”塔格米先生说。
  1 O分钟过去了。两人相对无言。
  “对不起,先生,”拉姆齐坐立不安,终于开口道,“我先告退,有事再来。”
  塔格米先生点点头,拉姆齐先生走了。
  “喝茶吗,将军?”塔格米先生问。
  “不啦,先生。”
  “先生,”塔格米先生说,“我承认有点担心。我感觉这次要遇到麻烦。”
  将军将头侧过来。
  ‘‘贝恩斯先生,我见过他了,“塔格米先生说,“在我家里接待的,他自称是瑞典人。但仔细看看,就会相信他实际上是个德国人。我说这个,因为……”
  “请讲下去。”
  “谢谢你,将军。他促成这次会见,使我猜想与德国的政治动乱有关。”塔格米先生没提到另一个事实:他知道将军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到达。
  将军说:“先生,你现在正在钓鱼。没告诉一声。”他的灰色眼睛慈祥地眨巴着,不含一点恶意。
  塔格米先生接受了指责。“先生,难道我出席这次会议仅仅是出于客套,为了阻止纳粹的窥视吗?”
  “其实,”将军说,“我们对维持某种并不存在的假设都很感兴趣。贝恩斯先生纯粹是个生意人,是斯德哥尔摩的托一安工业的代表,而我是欣吉诺-亚塔比。”
  塔格米先生想,那我塔格米就是另一方哕。
  “无疑纳粹已掌握了贝恩斯先生的行踪,”将军说,他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忽地坐直来。塔格米先生寻思,他好像是嗅到了远处飘来的牛肉茶香吧。“但是,要推翻那个不存在的假设,他们必须诉诸法律。这是真实的目的。不要蒙骗,但万一暴露了还得要客套一番。你瞧,比方说,逮捕贝恩斯先生,他们必须做很多工作,不仅仅是杀掉他……这是他们办得到的,如果他是旅行的话,我是指那种没有任何保护的旅行。”
  “我明白。”塔格米先生说。听起来就像一场游戏,他心想。但他们晓得纳粹的智力。因此我估计那是有用的。
  桌上的内部通讯系统响了,是拉姆齐先生的声音:“先生,贝恩斯先生来啦。我把他带上来吗?”
  “好的!”塔格米先生大声道。
  门开了,贝恩斯先生进来了,穿着入时,他的衣服全部烫过,都是名师制作的,他的表情镇定自若。
  特迪基将军面向他站起来,塔格米先生也站了起来。三个男人互术目鞠躬致礼。
  “先生。”贝恩斯先生对将军说,“我是德国海军反间谍机关的R-韦格纳上尉。不用说,我不代表任何人,只代表我自己和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私家个体。不代表德国政府的任何部门和单位。”
  将军说:“韦格纳先生,我明白你拿不出任何官方的证明来代表德国政府的任何部门。我作为一个非官方的私人当事人到这里来,借助于原来在帝国陆军里的地位。可以说有路子进入东京的圈子?很乐意听听你想说些什么。”
  玄乎的道白。塔格米心想。但并非令人不快,它还具有某种近乎音乐的韵味,还真能振作人的精神。
  他们分别落座。
  “开门见山吧,”贝恩斯先生说,“我想通报各位和你们的手下,在德国有个‘蒲公英作战计划’,尚在初期阶段。”
  “是的。”将军点着头说,好像他以前就听说过的。但塔格米先生认为,他似乎过于着急,有碍贝恩斯说下去。
  “蒲公英计划。”贝恩斯先生说,“在落基山脉各州与美国之间的边界上制造事变。”
  将军微笑着频频点头。
  “美国军队将遭到攻击,然后会跨越边界实施反击。与驻扎在附近的德军常备部队交战。美国军队有标明中西部军队设施情况的详细地图。这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德国鉴于双方的冲突,宣战。一支德军志愿兵特遣部队将派去支援,当然,这是进一步的迷惑。”
  “对。”将军边听边说。
  “蒲公英作战计划’的根本目的,”贝恩斯先生说,“是对日本本土实施全面的核打击。”他不再往下说了。
  “目的是彻底摧毁日本皇室、国民卫队、帝国海军的大部、国民人口、工业设施和能源基地,”特迪基将军说,“剩下的海外殖民地由德国来吞并。”
  贝恩斯先生没说什么。
  将军问:“还有什么吗?”
  贝恩斯先董似乎茫然不知所措。
  “日期,先生。”将军说。
  “全都会变。”贝恩斯先生说,“由于M-鲍曼的死。起码,我是这么看的。我现在与德国间谍机构失去了联系。”
  将军马上接嘴:“说下去,韦格纳先生。”
  “我们的建议,或者起码我到这里来提请注意的是,日本政府熟悉德国国内的情况。德国内部有些派别支持‘蒲公英作战计划’,有些不支持。反对派有可能在鲍曼首相死后掌权。”
  “不过你来这里时,”将军说,“鲍曼先生已经死了,政治形势有了变化。现在戈培尔博士是德国首相。动乱结束了。”他顿了顿。“国内各派对‘蒲公英作战计划’的态度如何?”
  他们谁也没注意,塔格米先生已闭上了眼睛。
  “谁持反对态度呢?”特迪基将军问。
  贝恩斯先生冲着塔格米先生说:“秘密警察头子海德里希将军。”
  “我对此很奇怪,”特迪基将军说,“我半信半疑。这是确切消息呢还是你和你的同事们所持的观点?”
  贝恩斯先生说:“东方局的消息,那是现在由日本控制的地区-外交部管的。罗森堡的人,直接与首相办事处一起工作,这是去年在领导人之间、多次在会议上争论得相当激烈的一个问题。我影印了记录。警察当局要权,但被驳回了。他们要求掌管宇宙空间的殖民地,火星,月亮,金星,都要成为他们的领地。这种权力分配形式曾一度确定了下来,警察当局竭尽全力支持宇宙空间方案,反对‘蒲公英作战计划’。”
  “竞争,”特迪基将军说,“一派反对另一派。由领袖一手操纵的,这样他就永远没有挑战。”
  “确实如此,”贝恩斯先生说,“这也是我被派到这里来的原因,为你们的调停找理由。调停还是有可能的,形势还在变。在戈培尔博士巩固他的地位之前还有几个月。他将不得不制服警方,很可能将海德里希等其他高层的秘密警察和党卫军领导处死。一旦这么干了……”
  “我们要对安全部门予以支持吗?”特迪基将军插嘴道,“德国社会最有害的部分。”
  贝恩斯先生说:“是那么回事。”
  “皇帝绝不会容忍这种政策。”特迪基将军说,“他认为德国的精锐部队,不管在哪里,只要穿上了黑色的制服,就成了死亡祸首-就形成了城堡体系。他把这一切均视为邪恶。”
  邪恶,塔格米先生想。是的,是的。我们不是支持邪恶来获取权力,为了拯救我们自己吗?这就是我们目前形势的矛盾情形。
  我很难面对这个悖谬,塔格米先生自言自语道。那个人将不得不在这种道德的模棱两可中行事。没有路可走,全都给搅混了。光明与黑暗、本体与客体的混沌无序。
  “德国国防军。”贝恩斯先生说,“陆军是德国惟一拥有氢弹的部队。黑衫队要使用的话,必须在陆军总监的调遣下才能办得到。鲍曼的首相办事处绝不允许任何核武器力量听命于警方。在‘蒲公英作战计划’中,一切都由陆军最高统帅部实施。”
  “这我知道。”特迪基将军说。
  “黑衫队的精神训练比德国国防军凶狠得多。但他们的权力有限。我们应该在现实方面,在实际权力方面考虑一下。不要在伦理道德方面多费神。”
  “对。我们必须是现实主义者。”塔格米先生大声说。
  贝恩斯先生和特迪基将军都看着他。
  将军冲着贝恩斯先生说:“你有什么高见?我们要与这里太平洋沿岸洲的党卫军建立联系吗?直接和他们谈判,我不知道这里的党卫军头儿是谁。我想象得出,一定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当地的党卫军什么也不知道,”贝恩斯先生说,“他们在这里的头目是布鲁诺-克罗兹-冯-米里,是个老派的党的驯服工具。一个党棍,一个笨伯。在柏林没有谁会想起来告诉他什么事,他仅仅执行日常公务。”
  “那么还有什么?”将军有点生气地问,“这儿的领事,或者德国驻东京的大使呢?”
  这么谈话要砸锅,塔格米先生暗想。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危险中,我们不能陷入纳粹内部相互残杀的阴谋,那是可怕的精神分裂泥淖。我们的精神不能受影响。
  “这肯定是精心策划的,”贝恩斯先生说,“通过一系列的中介,某个与海德里希有密切关系的人,他驻扎在德国境外的某个中立国,或者某个在东京与柏林之间来往穿梭执行的人。”
  “你心里面有人选吗?”
  “意大利的外交部长康特-查诺。一个聪明、可靠、非常勇敢的人,完全献身于国际间的沟通。然而,他与党卫军机构之间并没有联络。但他可以通过德国的其他什么人来工作,譬如克鲁伯这样的经济伙伴,或者通过斯派德尔将军,甚至还可以通过秘密警察武装的要员来工作。秘密警察武装不怎么盲从,他们更为追随德国社会的主流。”
  “你建立的机构,德国反问谍组织试图通过你去接近海德里希,是徒劳的。”
  “黑衫队绝对要骂我们。他们苦心经营20年,一直想得到领袖的批准,将我们一举消灭。”
  “你不是处在他们对你构成的极大危险中吗?”特迪基将军说-“他们在这里、在太平洋海岸很活跃,我很清楚。”
  “活跃但是无能,”贝恩斯先生说,“外交部的赖斯是彳艮有能力_的,他与党卫军不对劲。”他耸耸肩。
  特迪基将军说:“我喜欢你的影印件。把它交给我的政府吧,还有这次在德国讨论的有关的任何材料。还有……”他沉吟了一下。“这就是证据。客观的东西嘛。”
  “当然,”贝恩斯先生说,他把手伸进外套里,掏出了一个银质的香烟盒,“你会发现每支香烟都是空的,用来藏微型胶卷。”他把烟盒递给特迪基将军。
  “这盒子怎么样?”将军抚弄着盒子说,“它好像是件值钱的东西,还舍不得扔呢。”他把香烟从烟盒里都抽了出来。
  贝恩斯先生微笑着说:“烟盒也给你。”
  “谢谢啦。”将军也笑眯眯的,把烟盒塞进了外套上面的口袋。
  书桌上的内部通讯机响了。塔格米先生按下了按键。
  是拉姆齐先生的声音:“先生,楼下门厅里来了一队党卫军的人,他们要接管这幢大楼。时代大厦的保安与他们扭打起来了。”
  远远地传来了警报器的声音,从大楼外面,塔格米先生窗下的街道上传来的。
  “陆军宪兵队已在路上,加上旧金山的保安队。”
  “谢谢你,拉姆齐先生,”塔格米先生说,“你们做了件高尚的事,平静地作了报告。”
  贝恩斯先生和特迪基将军都在倾听着,表情严肃。
  “先生们,”塔格米先生对他们说,“毫无疑问,在他们到这层楼之前,我们就能把这些党卫军暴徒消灭。”他对拉姆齐先生说,“把电梯的电闸拉掉。”
  “是,塔格米先生。”拉姆齐先生挂断了。
  塔格米先生说:“我们等一等。”他打开了书桌抽屉,取出一个柚木盒子,打开锁,拿出一把保存完好的44型左轮手枪,那是美国l860年内战时期造的,是件珍贵的收藏品。他拿出一盒散装的火药、实心弹和雷管,开始给枪装火药。贝恩斯先生和特迪基将军瞪大眼睛看着。
  “个人收藏品,”塔格米先生说,“许多人喜欢在业余时间练习快速拔枪、射击。我很乐意接受别的热心爱好者在计时竞赛方面的较量。但此时此刻,按部就班地来,就太迟了。  他以正确的姿势举起枪,对准办公室的门,坐在那儿等着。

  在地下室的车间里,弗兰克-弗林克坐在工作长凳上,他拿着一枚半成品的银耳环,靠近呜呜转动的皮带上抛光;金属碎屑飞溅在他的眼镜上,弄黑了他的指甲和双手。那耳环像蜗牛壳似的绕成了圈圈,摩擦得滚烫滚烫的,但弗林克更加坚定地往下磨。
  “别把它弄得太耀眼,”文德-麦卡锡说,“你只要把那些明显的疵点抛光,不明显的可以留着。”
  弗兰克-弗林克咕哝了一声。
  “银器会卖个好价钱,只要不把它抛得太光亮,”文德说,“银器应当有它的老样子。”
  好价钱。弗林克想。
  他们没什么可卖。只有委托美国工艺美术品公司代销的那些东西。也没有谁买走过什么,他们到所有的五家零售店都去看过了。
  我们赚不到钱,弗林克自言自语。我们做好的珠宝首饰越来越多,却只能堆在我们身边。
  耳环的螺旋背面夹在砂轮上!环丝从弗林克的手里抽出来,飞往光亮的挡板上,然后落在地板上。他关掉了马达。
  “别把这些丝丝扔掉了。”麦卡锡拿着焊枪说。
  “天哪,只有豌豆点儿大,没办法夹紧。”
  “得啦,还是拾起来吧。”
  真他妈的见鬼。弗林克想。
  “怎么回事?”麦卡锡见他没去把那个耳环拾起来,就问。
  弗林克说:“我们投了本钱,却一无所获。”
  “我们没做出东西,当然没有卖的。”
  “我们什么都卖不掉,”弗林克说,“做好的也罢,没做好的也罢。”
  “有五家店呢,沧海一粟吧。”
  “但那种行情,”弗林克说,“足可以见分晓。”
  “别骗自己嘛。”
  弗林克说:“我不是骗自己。”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开始找一个切屑材料市场是时候了。”
  “好嘛,”麦卡锡说,“那就不干吗?”
  “我是这么想的。”
  “那我就自己干下去。”麦卡锡又点亮了焊枪。
  “我们怎么分这些东西呢?”
  “我不知道。总会有办法的。”
  “买下我的那一份吧。”弗林克说。
  “不可能。”
  弗林克计算了一下:“付给我六百美元。”
  “不行,你拿走一半的东西。”
  “发动机也拿一半?”
  于是他俩都不吭气了。
  “不止三个店铺,麦卡锡。让我们来谈谈。”他拉下面罩,开始把一截铜棒焊接到一只手镯上去。
  弗兰克-弗林克从工作长凳上下来。他找到那枚蜗牛壳耳环,把它放进装成半成品饰件的纸板上去。“我到外面去吸支烟。”他说着,穿过地下室往楼梯走去。

  不一会儿他就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手上夹着一支烟。
  全完啦,他暗自思量。我不需要神谕来告诉我,我意识到“时辰”意味着什么。已经嗅到了气味,不祥的气味。
  确实很难说出什么道理。也许,从理论上讲我们可以干下去。一个店一个店地,再扩展到其他城市。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所有的努力和点子都改变不了现状。
  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心想。
  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们应该做什么呢?换别的什么来做吗?
  我们忤逆了时辰,忤逆了“道”。逆流而动,搞错了方向。而现在完蛋了,垮台了。
  “阴”笼罩着我们,那光愚弄了我们,它射到别处去了。
  我们只能认命。

  当他站在这幢大楼的屋檐下,猛吸着大麻香烟,目光呆滞地看着过往车辆时,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悠然地朝他走来。
  “弗林克先生吗?弗兰克-弗林克?”
  “你都知道了。”弗林克说。
  这个人出示了证件:“我是旧金山警察局的。我有抓你的逮捕证。”
  他已抓住了弗林克的胳膊,他被捕了。
  “因为什么?”弗林克要求知道。
  “诈骗。奇尔丹先生,美国工会美术品公司的。”
  警察扭着弗林克沿着人行道走去,另一个便衣警察走上前来,一边一个夹着弗林克。他们推搡着他向一辆没有牌照的车走去。
  这就是时间所要求于我们的。弗林克被塞进车后座,夹在两个警察中间时这么想。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第三个穿制服的警察开车,他倏地把车开上了街道。
  这些狗崽子,我们只得服从。
  “你有律师吗?”其中一个警察问他。
  “没有。”他答道。
  “到局里他们会给你一串名单。”
  “谢谢。”弗林克说。
  “那些钱你是怎么处理的?”稍后,他们的车停在卡尼大街警察局的车库时,有个警察问。
  弗林克说:“花掉了。”
  “全花了?”
  他没有答理。
  其中一个警察摇摇头笑了起来。
  他们从汽车里出来时。一个警察问弗林克:“你的真名叫芬克吧?”
  弗林克不寒而栗。
  “芬克,”那个警察重复了一遍,“你是个犹太佬。”他拿出一个很大的灰色卷宗,“欧洲难民。”
  “我出生在纽约。”弗兰克-弗林克说。
  “你是纳粹的逃犯,”警察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弗兰克-弗林克转身就跑,逃出了车库,三个警察大声喊叫起来。
  跑到门廊,他发现自己面对着一辆警车,几个身着警服、全副武装的警察挡住了他。其中有个警察笑眯眯地端着枪走上前来,啪的一声给他铐上了手铐。
  那个警察猛地一拽手铐,他就乖乖地跟着往回走了。
  铐子卡进了肉里,卡到骨头里去了。
  “回德国去。”一个警察打量着他说。
  “我是美国人。”弗兰克-弗林克说。
  上楼的时候,有个警察问:“他要不要在这里登记?”
  “不要。”另一个说,“我们把他交给德国领事馆。他们要按德国法律审判他。”
  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一大串名单。

  塔格米先生坐在办公桌前,举枪对着门,一动不动地有20分钟之久。这时贝恩斯先生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那个老将军想了想,拿起话机,要通了旧金山的日本大使馆。但没能直接和大使通话,一个官员告诉他,大使离开了旧金山。
  这样特迪基将军又往穿越大洋彼岸的东京挂了电话。
  “我问一下国防大学,”他对贝恩斯先生解释道,“他们会与驻扎在我们附近的帝国武装部队联系。”他似乎并不太惊慌。
  那么我们在几小时之内就可以得救了,塔格米先生自言自语道。可能从航空母舰上派日本海军陆战队来,带着机关枪和迫击炮。
  从最佳效果来看,通过官方途径打电话,效率很高,但令人遗憾的是时间耽搁了。在我们下面,黑衫队的小流氓正在肆意棒打秘书的职员们。
  然而。他个人几乎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想能不能试一下,与德国领事联系一下。”贝恩斯先生说。
  塔格米先生自有主张,他要伊芙顿基安小姐带着她的录音机进来,把对H-赖斯先生的紧急抗议的口授记录下来。
  “我可以打电话给赖斯先生,”塔格米先生说,“用另一条线。”
  “请吧。”贝恩斯先生说。
  塔格米先生依然举着4 4型左轮手枪,他的收藏品,揿了揿桌上的按钮。这是一条不对外的专线,专门为机密通讯装置的。
  他拨了德国领事馆的电话号码。
  “你好,请问找谁?”单调的男声,很浓的职业化腔调,不用说是他手下的人。
  塔格米先生说:“请找尊敬的领事阁下,赖斯先生,有急事。我是塔格米先生。在帝国贸易商场供职,任总裁。”他的语气生硬,毫不含糊。
  “好的,先生,请稍候,如果你不介意。”于是等了好长一阵子,电话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咔嗒咔嗒的声音也听不见。塔格米先生明白了,他只能捏紧话筒等在那儿。典型的日耳曼人的诡计,拖延时间。
  贝恩斯先生边踱着步边对守着另一部电话的特迪基将军说:“我自然是首当其冲的,要被铲除的。”
  那个职业化的声音终于又来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塔格米先生……”
  “没关系。”
  “领事正在开会,不过……”
  塔格米先生把电话挂断了。
  “白费精力,至少可以说。”他觉得困窘地说,再给谁打电话呢?日本方面已经通知了,还有滨水区的宪兵队。打电话给他们没有用。直接打到柏林?给德国首相戈培尔?打给帝国的空军基地,要求空中救援?
  “我给党卫军的头头克罗兹-冯-米里先生打电话。”他大声决定道,“狠狠地告一状。痛骂一顿。”
  他开始拨号码一一正式登在旧金山电话簿上的号码是转弯抹角的一一汉莎机场总机转贵重物品装运保卫处。电话在响的时候他说,“歇斯底里地大闹一通。”
  “上演一出好戏。”特迪基将军微笑着说。
  塔格米先生的耳畔传来了一个德国人的声音:“谁呀?”
  塔格米先生想,这声音比我更直截了当。但他想等那边说下去。
  “快说话!”那人命令道。
  塔格米先生吼了起来:“我命令你逮捕、审判你的那帮杀人狂、变态的家伙,他们像金发碧眼的凶残畜牲,杀气腾腾地冲进来了,无法形容!你知道我吗?混蛋!我是塔格米先生,帝国政府的顾阃。5秒钟之内或者放弃合法保护,否则海军陆战队的突击部队就要用磷燃烧弹、喷射器,格杀勿论。算是文明的耻辱。”
  电话的那一头,那个党卫军喽哕着急得语无伦次起来。
  塔格米先生朝贝恩斯先生眨眨眼。
  “……我们对此一无所知。”那个走卒说。
  “撒谎!”塔格米咆哮道,“那我们就别无选择了。”他把听筒啪地放下了。“不用说,只是吓唬吓唬。”他对贝恩斯先生和特迪基将军说,“不管怎么讲。这样并无坏处。即使在党卫军内部,那些不明朗的可能性往往也会成为紧张不安的因素。”
  特迪基将军张口想讲话,办公室门口传来一片喧闹声。他闭口不言,门被撞开了。
  两个粗壮的白人,手里都拿着带消音器的手枪,进来了。他们认出了贝恩斯先生。
  “就是他。”一个家伙说。他们扑向贝恩斯先生。
  塔格米先生坐在桌前,举着他那把古玩收藏品,44型左轮手枪,扣动了扳机,一个党卫军应声倒地,另一个倏地把消音器手枪指向塔格米先生,也开了火。
  塔格米先生没听到响声,只看见枪口隐隐约约冒出了一缕蓝烟,没听见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他以极快的速度扣动扳机,一枪接一枪地连续射击。
  那个党卫军的下巴打烂了,碎骨头、碎肉、牙齿碎片在空中飞扬。塔格米先生知道,打中了嘴巴。可怕的地方,尤其是子弹再往上打一点。没有下巴的党卫军,眼睛里还有生气,那有什么用。他还看得见我。塔格米先生心想。
  慢慢地那个党卫军的两眼失去了光辉,倒下去,扔掉了手中的枪,发出莫名其妙的咕噜声。
  “叫人恶心。”塔格米先生说。
  再也没见党卫军出现在敞开的门廊里。
  “可能结束了。”特迪基将军停了一会儿说。
  塔格米先生忙着给枪上子弹。他嫌这3分钟的时间太长,停下手来,按了桌上的内部通讯系统钮。
  “要医生急救,”他指示道,“这儿有个刺客伤得很厉害。”
  没有人应声,只有嗡嗡声。
  贝恩斯先生弯腰抬起了两个德国人的枪,自己留下一支,把另一支递给了将军。
  “现在我们可以把他们全扫倒。”塔格米先生说着又像刚才那样,恢复了握着44型左轮手枪的姿势,“在这间办公室里有着难以对付的三位一体。”
  大厅里有人在喊:“德国流氓投降了!”
  “已经关照过了,”塔格米先生呼应道,“一死一伤,躺在地上。经验主义的见解与验证。”
  一大伙日本“时代”的雇员战战兢兢地出现在门口,有几个人手里拿着大楼里的防暴装置,诸如斧子、来复枪、催泪毒气手榴弹。
  “轰动性案件,”塔格米先生说,“萨克雷门托的美国西海岸政府会毫不犹豫地向德国宣战。”他撬开了枪,“不管怎么说,玩完了。”
  “他们会否认同谋关系,”贝恩斯先生说,“合乎标准的技巧,用滥了。”他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搁在塔格米先生的书桌上,“日本造的。”
  他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质量精良的日本对阴极手枪。塔格米先生察看了一下。
  “不是德国公民。”贝恩斯先生说,他掏出了那个死掉的白人的皮夹子,“美国西海岸公民。住在圣-乔斯。他与党卫军没有什么关系。名字是杰克-察德斯。”他扔下了皮夹子。
  “一个抢劫犯,”塔格米先生说,“动机:我们的保险柜。没有政府方面的因素。”他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
  总之,党卫军的谋杀或绑架企图失败了。起码,第一个企图失败了。但很明显,他们知道谁是贝恩斯先生,而且不用说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
  “前景不妙。”塔格米先生说。

  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神谕还有没有用处。也许神谕的指点可能保护他们,告诫他们,庇护他们。
  他还是颤巍巍地把四十几根欧蓍类草茎取来。整个情形一片混乱,反常得很,他可以断言,没有哪一个人的聪明可以破译它,只有人类上下五千年古老的智慧才能行。德国集权社会类似某种不完善的生命形式,比自然状态更糟,糟就糟在它的混杂,不得要领,大杂烩。
  他认为,当地的党卫军在这里作为政策的工具,与柏林的首脑根本不一致,处在这般混乱的状况哪里可以找到感觉?谁是真正的德国人?谁曾经是?几乎就像解析噩梦,日常面对现实存在遇到的种种问题的复制。
  神谕将洞察一切,甚至像纳粹德国这类古怪的家伙都能理解《易经》。
  贝恩斯先生看见塔格米先生正在神经兮兮地摆弄着一把植物根茎,就意识到这个人的痛苦相当深重。贝恩斯先生认为-为了他就得杀掉或废掉这两个人,这件事不仅仅令人可怕-而且叫人费解。
  我能说些什么来宽慰他呢?他为了我而开枪;对这两个人的道德责任是我的,我承认。我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
  特迪基将军转过身来走到贝恩斯先生身边,轻声细语地说:“你看见了这个人的绝望。你瞧吧,他肯定会成为一个佛教徒。即使不是正式的,影响还是很大。一种没有生命的文化正在被采纳,所有的生命都神圣化了。”
  贝恩斯先生点点头。
  “他将重新获得平衡,”特迪基将军继续说道,“很及时。他马上就会失去据以观察和理解其行为的观点。这本书会帮助他,因为它提供了一个片面的参照系统。”
  “我明白啦。”贝恩斯先生说。他认为,还有一个可能帮助他的参照系统也许是“原罪的教义”。我闹不明白他是否听说过。我们全部注定要接受残酷的或者凶暴的或者邪恶的行为,那是我们的命运,由于古老的因素——我们的因果报应。
  为了救一个,塔格米先生不得不杀了两个人。一个有逻辑头脑的、心理平衡的人很难理解这一点。像塔格米先生这样的好心人会被这个现实的复杂含义逼疯掉。
  然而,贝恩斯先生认为,要害问题不在于现时,也不在于我死或者那两个党卫军的死,它在于——符合逻辑前提地——在于未来。这里发生的事是正义的抑或非正义的,得由以后发生的事来判定。难道我们能拯救数百万计的人,所有的日本人?
  但那个摆弄植物根茎的人不会想到这一层,现实的情形,在他的办公室地板上死去的和将要死去的德国人是千真万确的。
  特迪基将军是对的。时间将会赋予塔格米明辨是非的能力。要么这样,要么就缩进神经病的阴影中去,因为毫无指望的困惑永远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我们并非真的不同于他,贝恩斯先生认为,我们面临着同样的混乱状态。因此很不幸,我们不能给予塔格米先生帮助。我们只有等待,希望最终他会明白过来,不屈服。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十三章

  他们在丹佛找到了时髦的现代商店。朱莉安娜认为那些衣服贵得令人咋舌,但乔似乎满不在乎,连看都不看。她挑了什么他就付钱,然后赶紧到下一个店去。
  她的主要收获一一在试过许多衣服后,挑三拣四耽误了好多时间。一天快到头才找到一件淡蓝色的意大利时装,带短绒毛的袖口,领口开得很低。她在一本欧洲时装杂志上曾见过一个模特儿穿着这种时装。据说是今年最走俏的式样,这一下乔差不多花了两百块。
  配这件时装,她买了三双鞋,好几双尼龙长袜,几顶帽子和一个新的手工制作的黑皮手提包。她发现,这件意大利时装的领口需要配一种新式的奶罩,它只要遮住乳房的底部就行。在服装店的大穿衣镜里打量自己,她觉着弯下腰时暴露太多,不甚得当。但那个售货小姐向她保证,新潮的半截式奶罩会牢牢地保持原样,除非背带松了。
  朱莉安娜躲在试衣室里左看右看,奶头刚刚罩住,只有一毫米。这种奶罩是贵一点,售货小姐解释说这是人工缝制的,是进口的。售货小姐还把运动装、游泳衣、短裤和毛巾布的海滩浴衣拿给她看,但乔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因此他们走了。
  当乔背着大包小包钻进汽车时,她说:“你不认为我会变得很美吗?”
  “是的,”他以一种全神贯注的语气说,“特别是那身蓝衣服。我们去那儿,到阿本德森家时你穿上它,懂吗?”他说最后一个字时语气严厉,仿佛是在下命令,那副腔调把她吓了一跳。
  “我的尺码是十二或十四号。”他们走进另一家时商店她说。
  售货小姐礼貌地微笑着,引领着他们来到一架架的衣服跟前。
  她还需要什么呢?朱莉安娜迷惑了。最好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她的目光马上盯住一样样的东西。罩衫、衬衣、羊毛衫、便裤、外套。对,要一件外套。
  “乔,”她说,“我得买一件长外套,不要布的那种。”
  他们商议着选中了一件德国出的合成纤维外套,它要比动物皮毛的更耐穿,而且也不贵。她有点扫兴。为了让自己高兴起来,她跑去看看珠宝首饰。那件破烂外套,叫人忧郁,没有想像力,没有独创性。
  “我得买样珠宝首饰,”她对乔解释说,“至少要买一对耳环,或者一枚胸针,别在那件蓝衣服上。”她引着他沿着人行道走进了一家珠宝店。
  “还有你的衣服,”她想起来了,有点负疚,“我们还得为你选购衣物呢。”
  在她挑珠宝的时候,乔到一家理发店去剪了头发。半个小时他再露面时,她很惊愕,他不仅仅把头发剪短了,短得恰到好处,而且还把它染了。她差一点认不出他,他现在是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啦。仁慈的上帝啊,她凝眸注视着他,这是怎么回事?
  乔耸耸肩说:“我讨厌做一个移民的意大利佬。”这就是他要说的一切,他不愿多谈。
  他们走进了一家男式服装店,开始为他购衣服。
  替他买了套做工精细的杜邦产新型合成纤维西服,达克朗牌的。还有新短袜、内衣。一双时髦的尖头皮鞋。还有什么?朱莉安娜想。衬衣。还有领带。她和店员一起挑了两件带法国护腕的白衬衣,几条法国领带,一对银质的衬衣袖El链扣。为他购齐衣物只花了40分钟,她惊讶地发现,与给她买衣服相比,这太容易啦。
  她认为他的西装应当换一套,但乔又一次变得不耐烦。他用随身带着的德国银行汇票付了账。
  朱莉安娜想起来,还要个新的皮夹子。她和店员挑了个黑色的鳄鱼皮夹子给他,就完事了。
  他们离开那家铺子回到车上。这时4点半钟,购物也结束了,至少就朱莉安娜而言是这样的。
  “你不想腰围小一点儿吗?”在乔驱车融人丹佛的商业街车流时,她问,“你那套西服……”
  “不想。”他的语气粗暴无礼,吓了她一跳。
  “出了什么错?是不是我买得太多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心想,我花得太多买得太多,“我可以退掉一些衬衣。”
  “去吃晚饭吧。”他说。
  “哦,上帝!”她惊叫起来,“我忘了要买一样东西。睡衣。”
  他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难道你不让我买几件新的漂亮睡衣吗?”她说,“那我就从里到外都是新……”
  “不行。”他摇摇头,“忘掉它吧。找个地方吃饭。”
  朱莉安娜语气坚定地说:“我们先去找家旅馆登记。这样我们就可以把钱找开。然后再去吃饭。”
  最好找个真正的好饭店,她想,也许都很远。即便这么晚,我们也可以去旅馆问一声,丹佛最好的吃处在哪里。还有最好的夜总会是哪家,可以看到终身难忘的表演,不是当地的小打小闹,要欧洲来的大牌明星,如伊利诺-佩雪兹或威烈-贝克。我知道那些大牌明星到丹佛来了,因为我看见了广告。我不愿呆在旅馆里无所事事。
  就在他们找饭店的时候,朱莉安娜一直扫视着身边的这个男人。头发一剪短一染黄,穿上这身新衣服,简直判若两人,她寻思着。这样我是不是更加喜欢他?很难说清楚。而我呢,我有时间能把头发做一做的话,那我们俩差不多就变成了另外两个人。凭空想出来的,还是金钱造出来的。但我确实要把头发弄一弄,她自言自语。

  在丹佛的闹市区,他们找到了一家雄伟的大旅馆,穿着制服的守门人安排着把车子停好。这正是她所需要的。一个旅馆侍者,实际上是个成熟的大人,穿着紫酱色的制服,迅速上前来把所有的大包小包全拎走了。他们俩徒手登上铺了地毯的台阶,在挑檐底下,穿过了玻璃和桃花心木的门,进了大厅。
  大厅两侧有些小店,什么花店、礼品店、糖果店、电报亭、订飞机票的专柜等等,旅客们在柜台前串来串去,还有那电梯,好些硕大的盆栽植物,他们脚下的地毯,厚厚的软软的……她可以感受到旅馆的气息,许多的人,还有这场面。霓虹灯标志牌指明了旅馆餐厅、鸡尾酒吧、快餐部分别在什么地方。这只是他们穿过大厅走到登记处这段时间她所瞥见的。
  甚至还有个书店。
  乔在登记注册的当儿,她打了个招呼赶紧来到小书店,看这里是不是有《蝗虫》这本书。有的,有一大堆。展销标语上说这本书如何畅销如何重要云云,在德国统治区它当然是被查禁的。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妇女,非常和蔼慈祥地接待了她;这本书差不多要四块钱,这在朱莉安娜看来是个大数目,但她还是从新手提包里掏出德国银行汇票买了一本,然后急急忙忙回到乔的身边。
  旅馆的侍者拎着行李在前面引路,领他们进了电梯上到二楼,沿着走廊——静静的,温馨的,铺了地毯——来到他们那套华丽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房间。侍者为他们打开了房门,把东西都放了进去,调好窗户的光线。乔付了小费,侍者关上门离开了。
  一切都如她所愿地进行着。
  “我们在丹佛呆多久?”她问乔,他正在床上打开行李,“在我们去夏安之前?”
  他未答理,只顾整理箱子里的东西。
  “是一天还是两天?”她一边脱掉新外套一边问,“你认为我们要呆上三天吗?”
  乔稍稍仰起脸说:“我们就住一夜。”
  起初她没明白过来,等她弄清楚了,好久不相信他说的话。她盯着他,而他却以一种可厌的、几近嘲弄的神情回敬她,他的面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抽搐着,她这辈子还没见过像他这样的表情。他没动弹,他的手定格了,两只手捧着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衣服,身子弯曲着。
  “我们吃完饭就去。”他补充道。
  她想不起来该说什么。
  “就穿那件值钱的蓝衣服,”他说。“你喜欢的那件,你明白吗?”这时他才开始解开衬衫的扣子,“我要刮个脸,好好洗个热水澡。”他的话音里有一种机械的味道,好像他在几公里以外通过什么器具在讲话似的;转过身来,他迈开僵硬、痉挛的步子朝浴室走去。
  她艰难地张口说道:“今天晚上太晚啦。”
  “不晚。我们大概在5点30分。至多6点吃完晚饭。我们可以在两个小时至多两个半小时内赶到夏安,那也不过是8点30分。就算9点吧。我们可以从这里打电话,告诉阿本德森,把情况解释一下。那就可以造成一个印象,是个长途电话。就说我们将飞往西海岸,我们只在丹佛过一夜。但我们对他的书非常有兴趣,所以驾车到夏安去,连夜赶回来,就为了一次机会……”
  她插嘴问:“为什么?”
  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发觉自己握紧了双拳,大拇指攥在里面,她小时就爱这样。她觉得自己的上下颚在打颤,开口讲话时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今天晚上就去见他,我不去。我压根儿不愿去,明天都不愿意。我只想看看这里的景致。就像你答应过我的。”
  就在她讲这番话时,恐惧再一次出现,堵在她的胸口,那种特别盲目的恐慌几乎没有摆脱过,即使和他在一起最快活的时刻也是这样。那种恐怖达至达了顶点,攫住了她;她觉得恐惧在脸颊上抖动,而且露在脸上,他很容易就能察觉到。
  乔说:“我们抓紧时间走一趟,等我们回来后,我们就来观赏这里的景致。”他说得合情合理,可那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好像是背出来似的。
  “不。”她说。
  “把那件蓝衣裳穿起来。”他在一大堆包包里翻来找去,直到在那个最大的包里找出来为止。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细绳子,抖出那件衣裳,整齐地摊在床上,他不慌不忙地说:“好了吧?你将要成为引人注目的人。听着,我们买一瓶高价的苏格兰威土忌,带上。”
  弗兰克,她心里念着,帮帮我吧。我卷入了某件不明白的事情当中。
  “太远啦,”她回答说,“比你想象得远多啦。我看过地图。我们赶到那儿真的太晚,起码要11点多,都过半夜啦。”
  他说:“穿上衣服,要不我宰了你。”
  她闭上眼睛,咯咯地傻笑起来。她想到自己的训练。那终究是真家伙。现在我们来瞧瞧吧。他能杀了我,我就不能抽他的筋,把他废了?但是他和那些英军突击队员打过仗,他已经经历过这种场面j许多年前。
  “我知道也许你能把我摔倒,”乔说,“也许你摔不倒我。”
  “不摔你,”她说,“我让你永远残废。我的确办得到。我在西海岸生活过。IEI本佬教过我,就在西雅图。你想去夏安那你就去,让我呆在这儿,别想强迫我。我不吓唬你,我会的。”她的声音变了,“你要是靠近我,我就把你弄残废了。”
  “哦,来吧……穿上那件衣服!这都是什么事?你肯定是个疯子,满嘴什么杀人,把人给废了,就因为我要你在饭后去作短途旅行,和我一道驶上高速公路去见那个家伙,他的书你……”

  有人敲门。
  乔大步走到门口开了门。一个穿制服的侍者站在走廊里说:“洗衣服务。您在总台登记过,先生。”
  “哦,是的。”乔说着几步跨到床前,他把刚买的那几件新的白衬衫拢在一起,递给那个侍者说,“能不能在半小时就把它们送回来?”
  “只要熨一下褶痕,”那侍者边查看着边说,“不要清洗。是的。我看可以,先生。”
  乔关门的时候,朱莉安娜说:“你怎么知道一件新的白衬衣不熨一下就不能穿呢?”
  他一声不吭,耸耸肩。
  “我都忘了,”朱莉安娜说,“作为女人应该知道……你把衬衣从玻璃纸包装里拿出来时,它们都给弄皱了。”
  “我年轻的时候爱穿着打扮,常出门。”
  “你怎么知道这家旅馆有洗衣服务?我就不晓得。你真的剪了头染了发?我以为你的头发一直就是金黄色的,以为你一直戴着假发套,是那么回事不?”
  他又耸耸肩。  ,
  “你肯定是个党卫军?”她说,“装扮成一个意大利卡车司机。你并没去北非打过仗,对不?你来这里是去杀阿本德森的,是不是这么回事?我知道是的。我猜我是个漂亮的摆设。”她觉得讲不出话来,蔫巴了。
  停了一会儿后,乔说:“我当然在北非打过仗。也许没和帕蒂的炮兵连在一起。和勃兰登堡的人在一起。”他补充道,“德军突击队员,打入英军司令部。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不同。我们见识过许多战役。我呆在开罗,我得过勋章和一次通令嘉奖。下士。”
  “那支自来水笔是战利品吗?”
  他未答理。
  “一枚炸弹,”她突然明白过来,大声说道,“一枚饵雷式炸弹,装了火线,有人碰到它就会爆炸。”
  “不是的,”他说,“你看到的是一个两瓦特的收发报机。这样我可以用无线电联络,以防计划有变,柏林的政治局势一天一个样。”
  “你在动手之前要与他们联络。肯定的。”
  他点点头。
  “你不是意大利人,你是德国人。”
  “瑞士人。”
  她说:“我丈夫是个犹太人。”
  “我不管你丈夫是什么人。我所要求的就是你给我穿上那件衣服,把自己收拾停当,我们好去吃晚饭。把你的头发整整好,我希望你去找发型师做一下。可能旅馆的美容厅还在营业。你去做发型,我在这等衬衣,还可以洗个澡。”
  “你准备怎么杀他呢?”
  乔说:“请穿上那件新衣服,朱莉安娜。我给下面打个电话,问一问发型师。”他走进卧室去打电话。
  “干吗非要我跟你一道?”
  乔边拨号边说:“我们有一个阿本德森的文件夹,好像他被一个皮肤黝黑的淫荡女人勾引住了。是那种中东的或地中海国家的女人。”
  在他与旅馆的人通电话时,朱莉安娜转到床边,躺下了。她闭上眼睛,胳膊搭在脸上。
  “他们果然有做发型的理发师,”乔挂断电话时说,“她马上就能为你做。你下楼去,到美容厅,在底楼与二楼之间的夹层楼面。”他递给她一样东西,她睁开眼一看,是好几张德国银行的支票,“付给她。”
  她说:“让我躺一会儿。你同意吗?”
  他满脸好奇与关切地注视着她。
  “西雅图和旧金山都一样,”她说,“要是不曾有过那场大火的话。真正的老式砖木结构建筑。那里的日本佬都回到战前的遥远时代去了。他们有两个完整的商业区和房屋、店铺和别的什么,都非常陈旧。那是个港口。这是个小个子的日本老头告诉我的。我和一个商船队的家伙到了那儿,一到那儿我就开始上课了。米诺如-艾科牙苏,他穿马甲系领带。他像个木偶似的滚圆滚圆。他在日本办公大楼的楼上教课,他有问像牙医诊所那样的候诊室,门口用老式印刷体写着金字:‘国际地理学’。”
  乔朝她俯下身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坐起来。他支撑着她,把她扶起来。“怎么回事?你的样子像是病了。”他仔细观察她的脸庞,察看她的五官。
  “我要死了。”她说。
  “只是过分焦虑。你是不是总有这种情况?我到旅馆药房去给你取镇静剂。苯巴比妥怎么样?我们从早晨10点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你会好起来的,等我们到阿本德森处,你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和我站在那儿就成,话由我来说。只要笑笑,对我对他表示友好即可。和他呆在一起说说话,这样他就和我们呆在一起,不会走开。他一看见你,我敢肯定他会让我们进去,尤其穿上了那身意大利时装。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也会让你进去的。”
  “让我到浴室里去,”她说,“我病了,求你啦。”她挣扎着脱出手来,“我在生病,让我去吧。”
  他让她去了,她自己穿过房间走进了浴室,随手关上了门。
  ,我办得到,她想。她啪的一声把灯拉亮了,一阵目眩。她眯缝着眼睛。我能找到它。在药柜里有一包免费赠送的剃须刀片、肥皂、牙膏。她打开一小包新的刀片,是单面刃的。蓝黑色的刀刃涂满了新鲜的黄油。
  水在莲蓬头里哗哗流着。她踏进水里,仁慈的上帝,她身上穿着衣裳,整个淋湿了,衣服沾在身上,头发在滴水。她惊恐万分,趔趄着,差点绊倒,夺路跑了出来。水顺着她的长统袜子往下淌……她哭喊起来。
  乔发现她站在盆边。她已把淋湿的衣服脱掉了,赤条条地站在那儿,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身子,前倾着,支撑着。“上帝基督,”当她意识到他在那儿时对他说,“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的紧身针织套装全毁了,那是纯羊毛的。”她指给他看那一堆被水浸透了的衣物。
  他非常平静地说……而他的面部表情却是惊恐的——“得啦,你没法再穿那身衣服了。”
  他用旅馆毛茸茸的白毛巾给她揩干了水,把她从浴室引回到外面铺着地毯的温暖的厅里,“穿上你的内衣……穿上点什么。我把理发师叫到这里来,她会来的,就这么回事。”
  他又一次拿起电话来拨号。
  “你给我拿了什么药来呀?”他挂完电话后她问道。
  “我忘了。我给下面的药房打电话。别,等一等,我有药。苯巴比妥或是别的什么该死的药。”他连忙拉过箱子,在里面翻了起来。
  他拿着两颗黄色的胶囊递给她时,她说:“它们会要了我的命吧?”她笨手笨脚地接住了药。
  “什么?”他脸上抽搐着说。
  坏我的下身,她琢磨。腹股沟要干的。
  “我的意思是-”她谨慎地说,“分散我的注意力。”
  “不会的……那是一种A-G-化学药品。他们带回国来的化学药剂。我给你拿一杯水来。”他跑开了。
  刀片,她想道。我吞下了它。现在永远会割疼我的生殖器。嫁给一个犹太人,与一个盖世太保的杀手同居一室。她觉得眼泪又涌上来了,热辣辣的。一切我都认了,遭罪呀。
  “我们走吧,”她说着站起身来,“理发师。”
  “你还没穿衣服!”他搀着她,让她坐下来,想替她穿上内裤,但没成功,“我得让你把头发整整好,”他用绝望的口气说,“那个女士在哪儿?那个女人?”
  她艰难而又缓慢地说:“毛发造就了庇护,遮掉了裸体的瑕疵。遮遮掩掩,挂在钩子上就掩藏不了。上帝的钩子。头发,听见吗?女士,药丸吃下去了。可能是松节油的酸味。都搅和在一起了,绝对危险的最具腐蚀性的溶解液,将永远吞噬着我。”
  乔脸色苍白,凝视着她。他一定要弄明白我,她想。用他的机器来读懂我的心灵,尽管我发现不了它。
  “那些药丸,”她说,“把人搞得糊里糊涂。”
  他指着她攥紧的拳头说:“你根本就没吃下去。”
  她才发现药丸还在手心里。
  “你精神有病,”他说。他变得沉重、迟钝,就像个毫无生气的东西,“你病得不轻。我们去不了啦。”
  “不要医生,”她说,“我会好的。”她想挤出笑容来。她盯着他的脸想弄明白她是不是真病了。思想认识来自大脑,抓住腐蚀的思想吧。
  “我没法让你去阿本德森那儿了,”他说,“无论如何,现在去不成。明天吧。也许你会好一点儿。我们明天再看吧。我们一定得去。”
  “我可以再去趟浴室吗?”
  他点点头,脸在抽搐,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她转身进了浴室,又把门关上了。在柜子里又找到一个刀片,她用右手拿好了。转身又出来了。
  “再见。”她说。
  当她打开通往走廊的门时,他死死地抓住她大声惊叫起来。
  赶快逃。“太可怕。”她说。
  他们强奸。我应当知道。准备掏钱包的人,几个夜晚出来的扒手,我肯定能对付。这个家伙上哪儿去了?抹他的脖子,跳个舞。“让我过去,”她说,“别挡道,莫非你想吃苦头。怎么啦,女人又怎么啦。”她举起刀片继续去开门。  乔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按住喉咙的一边。火炙的感觉。
  “再见啦。”她说着关上了门。

  外面是铺地毯的走廊,很温馨。
  一个穿着白罩衫的女人,嘴里唱着或哼着,推着辆小车朝这儿走来。挨个数着房号,到了朱莉安娜跟前。这女人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满脸惊慌。
  “哦,宝贝,”她说,“你的确尴尬,你不光光需要一个发型师——你得马上回房间去,穿上衣服,免得他们把你扔出旅馆去。我的天呐。”她推开了朱莉安娜身后的门,“你的男人会让你清醒过来。我来叫客房服务,送热咖啡来。现在请进你的房间去。”
  那女人把朱莉安娜推进房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推着小车远去了。
  是发型师小姐,朱莉安娜明白过来了。往下瞧瞧,她明白自己什么也没穿,那个女人是正确的。
  “乔,”她说,“他们不放过我。”
  她找到了床,找到了她的箱子,打开来,倒出了许多衣物。内衣、罩衫,衬衣……一双平跟鞋。
  “让我回来啦,”她说着又找出一把梳子,麻利地梳了梳头发,再刷了刷,“什么滋味呀,那个女的就在门外,马上要敲门了。”她站起身去找镜子,“这样好些不?”
  镜子在衣橱的门上,她转过身子,扭过头去,踮起脚尖来打量自己,“我真烦死啦,”她说着扭头四处找他,“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管什么东西净让我生病,对我没帮助。”
  乔还坐在地板上,紧捂着一边脖子说:“听着。你好得很。你割破了我的主动脉。脖子上的动脉。”
  她拍着嘴巴,咯咯地傻笑起来:“哦天呐……你真是个怪人。我是说你满嘴胡言。主动脉在你的胸腔里,你说的是颈动脉。”
  “如果我随它去,”他说,“两分钟内我的血就会流干。你知道的。帮帮我吧,叫个大夫或救护车。你明白我的话吗?你是什么意思呢?很明显。好的,你去打电话或者去叫个人来。”
  她想了一会儿说:“我的意思是去。”
  “好的,”他说,“不管怎么样,替我把他们叫来。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自己去吧。”
  “我还没完全把伤口捂住,”她看见血从他的手指间渗出来,顺着手腕流下来,地板上淌了一摊血,“我不敢动。我得呆在这儿。”
  她穿上了新外套,合上了新买的人工缝制的手提包,拎起了她的箱子,还有那些大包小包,只要拿得下的都拿了,尤其是确信拿了那个装了蓝色意大利时装的大盒子。打开房门时她回头看看他。“也许我到总台去叫他们,”她说,“是在楼下吧。”
  “好吧。”他说。
  “行啦,”她说,“我会告诉他们。别指望我会回大峡谷城的公寓去,我不会回那儿啦。我有许多德国银行的支票,因此我的经济状况很好,什么也不在乎。再见了,我很抱歉。”
  她关上了门,拎着箱子和尽可能多的大包小包,沿着大厅飞快地离去。

  在电梯口,一个上了岁数、衣着考究的商人和他的妻子帮了她一把。他们替她拿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在楼下的大厅里,他们替她把东西交给了一个侍者。
  侍者拎着她的箱子和大包小包,穿过大厅,出门到了前廊。她找到一个旅馆雇员,他告诉她如何取回自己的车。不一会儿,她就来到旅馆底下冰冷的水泥车库里,等着侍者把她的车开过来。她在手提包里摸到了零钱,付了侍者小费。接下来,她明白自己要把车开上亮着黄灯的车道,拧亮车灯开上黑漆漆的大街,汇人车流和霓虹灯广告牌之中。
  旅馆门口,穿制服的侍者亲自把她的行李放进了车厢,满面真诚的微笑,令人鼓舞,她给了他好些小费,然后驱车而去:没有人拦她,这使她很高兴,他们连眼都没抬一下。我估计他们知道他会结账的,她想,或者在他登记时就已付清了。
  在她和别的车一起等红绿灯时,她想起来,她没告诉总台,乔坐在房间的地板上,他需要医生。一直在那儿等着,从现在一直等到世界的末日,直等到清洁工明天的某个时候发现他。我最好回头,她决定,或者打电话。遇到公用电话亭就停车。
  当她开着车寻找停车的地方和电话亭时,她想这么做太傻了。谁会料到一小时前的事呢?当我们签约时,我们购物时……我们几乎会继续下去,穿上衣服一道出去吃晚饭,甚至还会出门上夜总会去。她发现自己哭了起来,眼泪从她的鼻尖上淌下来,滴到了她的罩衫上,车在开着。糟糕透了,我没求过神谕,它会让我知晓,给我告诫。我为什么没求神谕呢?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求,旅行的任何地方,甚至在我们离开之前都可以求。
  她不由自主地呜咽起来,接着是一种她以前不曾有过的嚎啕大哭,把自己都吓坏了,但她抑制不住,即使咬牙齿也不行。一种可怕的嚎眺,如泣如诉,从她的鼻腔里发出来。
  她把车停下来坐在那儿,让发动机轰鸣着,浑身颤抖着,双手放在外套口袋里。
  主啊,她凄惨地呼唤道。得啦,我估计是出了那档子事。
  她钻出小车,从后厢拽出箱子,在后座上把它打开,在衣服里左翻右找,找出了两册黑封皮的神谕。就在车后座上,马达还在转着,借着商店橱窗里的灯光,她掷出三枚银币。我想要干什么?她求问道。告诉我该去于什么,请吧。
  六线形四十二。“增加”,移动第二、三、四和最高的线,于是变成了六线形四十三。“满贯”。她如饥似渴地翻着文本,心里面捕捉一层层的意思,收集拢来,理解它,基督耶稣啊,它准确地描绘出了当时的情形——又一个奇迹。所发生的一切,都展现在她的眼前,行动计划,纲要性的。

  它促使某个人去从事某件事。
  它促使某个人横渡大河。

  远行,去做某件重要的事,不要呆在这儿。
  现在来看看行数。她的嘴唇嗫嚅着,找寻着……

  十对乌龟不能反对他。
  持之以恒就有好运气。
  国王把他摆在上帝面前。

  这时六行在第三位。一读出来,她觉得头晕目眩。

  某个人因不幸而富足起来。
  没有过错,只要虔诚。
  走在路中央,
  带着印信向君主报告。

  君主……意指阿本德森。印信是指他最新的一本书。不幸的事情——神谕知道她遇到了什么麻烦,和乔在一起太可怕,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她再看第四位的第六行:

  如果你走在中央,
  并向君主报告,
  他会遵循。

  她意识到,我必须到那儿去,哪怕乔跟踪我。她赶快看最后的移动行数,在最高位的九行。

  他不会给谁带来增进。
  确实有人使他感动。
  他不能保证他的心永远不变。
  不幸。

  哦,天呐,她想,那是指杀手,盖世太保的人,这等于告诉我,乔或者像他这样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人会去那儿谋杀阿本德森。她迅速地转到六线形四十三,结论是:

  你必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在国王的宫廷上。
  必须真实地宣告。危险。
  有必要报告你所在的城市。
  不要再诉诸武力。
  要促使你承担什么义务。

  由此看来,回旅馆去把他的情况搞清楚已经没有用,没有希望,因为还派了别的人去。再者,神谕已经强调过了,到夏安去警告阿本德森,尽管那对我很危险。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他。
  她合上了神谕册子。
  回到汽车的驾驶座上,她又把车开回头去。不一会就驶出了丹佛的商业区,驶上了北去的高速公路。她把车速提到了极限,引擎发出了一种怪异的震动声,方向盘、座位都摇晃起来,仪表盘上的小贮藏柜里面的东西都在格格作响。
  感谢上帝,托特和他的高速公路。她在黑暗中飞驰,只看得见自己的车灯和路两旁的标志灯。
  由于轮胎出了故障,晚上1 O点她还未到夏安,没有办法,只得驶出公路,找个地方过夜。
  前头有一块公路出口标志--格里利五英里。
  明天一早我再出发,几分钟后她这么对自己说,一边沿着格里利的大街慢慢地行驶。她看见好几家汽车旅馆都亮着客满的灯牌,所以没问题。我必须要做的事,她决定今天晚上打电话给阿本德森,告诉他我明天要来。
  她停好车,疲惫不堪地钻出来,才有机会伸展她的双腿。整天都在公路上,从早晨8时就开始跑。
  一家通宵营业的杂货铺可能还开着,离这儿不远;她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沿着路边走去,不远就有一个电话亭,她钻进去关上了门,要接线员接通夏安。
  谢天谢地,他们的电话是通的。她放入三角五分零钱,铃响了。
  “喂,”一会儿有个女人的声音,精力充沛,比年轻女人的声音还悦耳。女人的声音无疑能说明她的年纪。
  “是阿本德森太太吗?”朱莉安娜问,“我可以和阿本德森先生谈谈吗?”
  “请问你是谁?”
  朱莉安娜说:“我读了他的书,我开了一天的车从科罗拉多的大峡谷城来。我现在在格里利。我以为我今晚可以赶到你们家的,但我没能办到,所以我想知道,是不是明天我可以见到他。”
  顿了一下,阿本德森太太依然用愉悦的声音说:“是的,现在太晚啦,我们很早就上床休息。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使你想见我的丈夫?这时他正忙着。”
  “我想和他说话。”她说。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呆板又单调,她瞪着电话亭的墙壁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来,她浑身酸疼,口干舌燥,满嘴浊气。她看见电话亭旁边的店主正在拒台边给四个少男少女拿牛奶冰淇淋饮料。她渴望到那边去,阿本德森太太说了什么她根本没注意。她渴望某种清新、凉爽的饮料,还有像鸡丁色拉三明治之类的东西一起喝。
  “霍索恩工作没规律,”阿本德森太太以愉快活泼的语气说,“如果你明天开车来这里我不敢保证,因为他有可能整天都脱不开身。但你要是来这里之前就明白的话……”
  “是的。”她插话道。
  “我知道他会很乐意和你说上几分钟,只要可能,”阿本德森太太继续道,“但如果碰巧他无法中断工作和你谈很久,甚至不能见你。那就请你别介意。”
  “我们读了他的书,很喜欢,”朱莉安娜说,“我随身带着。”
  “我明白。”阿本德森太太有耐性地说。
  “我们在丹佛停了车,买东西,因此我们耽搁了好多时间。”不,她突然意识到一切都变了,不一样了。“听着,”她说。“神谕告诉我到夏安来。”
  “噢,噢。”阿本德森太太的口气听起来像是知道神谕,却又没把它当回事。
  “我给你念几行听听。”她把神谕带进了电话亭;把两个册子放在电话架子上撑着,她费劲地翻着书页,“请稍等。”她找到了那一页,先把结论部分,还有那几行都读给阿本德森太太听了。当她念到最高位第九行时,“这是关于有人袭击他,有灾祸的那一行……”她听见阿本德森太太惊呼道:“请再说一遍。”
  朱莉安娜又说了一遍。停了下来。
  “再往下说。”阿本德森太太说。
  朱莉安娜认为,她的语气现在比较警觉,有明快的分量。
  朱莉安娜念完了六线形第四十三,里面有凶相的字眼,大家都不吭声了。
  阿本德森太太一声不响,朱莉安娜也不吱声。  ,
  “好吧,那么我们明天等着和你见面,”阿本德森太太说,“你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朱莉安娜-弗林克,”她说,“非常感谢你,阿本德森太太。”
  这时接线员插进来,嚷嚷时间过了,朱莉安娜只好挂断了电话,收拾好手提包还有那两册神谕,离开了电话亭,朝杂货铺冷饮柜走去。
  她要了一份三明治就可口可乐,坐下来抽上一支烟,歇一歇,突然她感到一阵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惧,她没告诉阿本德森太太关于盖世太保或者党卫军或者不管那个人是谁,还有那个乔-辛纳德拉让她扔在丹佛的旅馆里了。她简直不敢相信。我完了!她自言自语道。这件事竟然完全从我的心里漏掉了。这怎么可能呢?我肯定是犯傻了,我真是病得厉害,愚蠢的傻瓜。
  她在手提包里掏了一阵子,想找些零钱出来,再打个电话。不行,她从凳子上站起来时决定,今天夜晚我不能再给他们打电话,随他去吧,该死,太晚啦。我很疲倦,或许他们现在已入睡了。
  她吃着鸡丁色拉三明治,喝着可口可乐。然后驱车到最近的汽车旅馆,要了间房子,哆哆嗦嗦地钻进了被窝。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十四章

  诺布苏克-塔格米先生认为没有答案,没有解释,甚至在神谕里也是这样。然而不管怎么着,我还得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
  我要去寻找微不足道的生活,一定要不为人所知地生活。直到将来的某个时候……
  在任何情况下,他离家时都会与妻子说一声。今天他没像往常那样到日本时代大厦去。什么叫放松放松?开车去金门公园看动物看鱼吗?那些玩艺谁稀罕。
  时间,就是一辆长距离旅行的脚踏人力车,它给了我时间来参悟。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但是树木和动物园是非人的。我必须攫住人生。这可以使我回到童年,那种感觉可能很不错,我会使它完美的。
  人力车夫沿着卡尼大街朝旧金山的商业区蹬去。坐缆车,塔格米先生突然想起。最清楚的幸福,催人泪下的旅行,本该在1900年就渐渐消失的东西。现如今都古怪地存留下来。
  他打发走了人力车夫,徒步沿着街边朝最近的缆车道走去。
  或许我再也不会回日本时代大厦,他寻思着,时代大厦因为死了人而散发着恶臭。我这样的生涯结束了,反正都一样。商务使团委员会又会找来一个接替的人。不过塔格米先生依然活着、存在着,回忆着每件往事。因此没有什么可告结束。
  无论如何,战争,“蒲公英作战计划”会把我们一扫而光,不管你当时在干什么。我们的敌人是上次大战并肩战斗的盟友。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也许应该和他们打仗。要么允许他们输掉,帮助他们的敌人,美国,英国,俄国。
  从哪一方面看都没有什么希望。
  神谕莫测高深。也许它诞生于感伤的人的世界。圣人们都不在了。
  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使我们孤独的“时辰”。我们像以往一样得不到帮助。得啦,也许那是件好事,塔格米先生想。要是能成为好事,你必须一直努力去寻找道理。
  他乘上了加利福尼亚大街的缆车,一直坐到终点。他还跳下车来帮着缆车在其木制的转盘上掉头。这件事对他在这个城市的所有经历中,通常最具有意义。现在不行啦,他甚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了空虚,就因为此地无处不在的堕落。
  很自然,他又坐回头来。但是……他坐在车上看着街道、建筑、车辆又从相反的方向过去,他意识到,这是个形式。
  快到斯托克顿时,他起身准备下车,到了站,他刚要下去,售票员喊住了他:“你的公文包。先生。”
  “谢谢啦。”他把它忘在缆车上了。伸手接住公文包,缆车就移动了,他鞠躬致谢。
  公文包里的东西可是价值连城啊,他想。无价的柯尔特44型左轮手枪都装在里面啦。现在要经常放在手边。以防党卫军那帮有报复心的地痞流氓伺机报复我。谁都不知道这件事。然而塔格米先生觉得现在这么做有点神经过敏。尽管曾经出现过类似情况。我不应当屈服,他夹紧公文包离去时又一次这么告诫自己。强迫一着迷—一一厌恶。不过他自己也摆脱不了。
  那么,我是不是失去了欢乐的态度呢?他自问。难道我所有的本能都因为记得自己干的那件事而扭曲了?所有的收藏都毁了,不光光因为这把手枪吧?我生活的主要依靠……什么地方,天哪!带着这种爱好我该寓于何处呢?
  他招来一辆人力车,指点着车夫到蒙特戈梅里大街的罗伯特-奇尔丹的店铺来了。让我们找找看。还留着一个线索,将我和志愿者联系到了一起。兴许我能用计谋来弥补一下急躁的毛病,在认定其历史价值的基础上交易这把枪。对于我来讲,这把枪有着许多的主观历史……全是胡说八道。但它的来历由我说了算,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把枪的来历,都深深地藏在我的心里。
  自我解脱,他很兴奋地决定了。枪一旦脱手,那就全部解脱了-如过眼烟云。因为它不仅仅在我心里。——正如历史理论的口头禅所言,而且也在枪里面,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等式!
  他来到了那家店。他一边付车钱一边打量,我到这里来过许多趟,既为公又为私。他提着公文包快步钻进了店。
  奇尔丹先生正在收银机跟前,用抹布揩拭着他的工艺品。
  “塔格米先生。”奇尔丹躬腰招呼道。
  “奇尔丹先生。”他也鞠了个躬。
  “真叫人惊奇。我赢了。”奇尔丹放下手里的东西和抹布,从柜台那头走过来。随之是老一套的客套、问候等等。但塔格米先生感觉到今天这个人有点不一般,有点不多说话。他曾断定这个人是个为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人,一激动就会手舞足蹈。很可能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奇尔丹先生,”塔格米先生开口道,把他的公文包放在拒台上,拉开了拉链,“我希望成交一件我几年前买进的东西。我记得你是要收购的。”
  “是的,”奇尔丹先生说,“那得看情况,比方说……”他警觉地注视着。
  “柯尔特44型左轮手枪。”塔格米说。
  他们俩都不做声地打量着那把枪,它搁在敞开的柚木盒子里,还有少了部分弹药的纸板盒。
  奇尔丹先生的脸沉了下来。
  哦,塔格米先生明白了。那就听之任之吧。
  “你不感兴趣。”塔格米先生说。
  “是的,先生。”奇尔丹先生语气生硬地说。
  “我不勉强。”他并不觉得费力。我让步。“阴”支配着我,能对付,可以接受,我担心……
  “原谅我,塔格米先生。”
  塔格米先生鞠了个躬,把枪、弹药、盒子都装进了公文包。命中注定我必须留着这件东西。
  “你似乎相当失望。”奇尔丹先生说。  ’
  “你注意到啦。”他有点心烦意乱,难道你得把自己的心扉对所有的人都敞开吗?他耸耸肩膀。只有这样了。
  “你想交易这件东西,有什么特别的道理吗?”奇尔丹问。
  “没有。”他又一次隐藏了他的内心世界。本该如此。
  奇尔丹先生踌躇片刻说:“我吃不准它是否从我店里出去的。我不接这类东西。”
  “我知道,”塔格米先生说,“但没关系,我接受你的决定。我并没不高兴。”
  “先生,”奇尔丹说,“允许我领你看看新到的货。你能耽搁一会儿吗?”
  塔格米先生心里觉着自己的老毛病又要犯啦:“什么不同一般的东西?”
  “来吧,先生。”奇尔丹引路,穿过店铺,塔格米先生紧随其后。
  在一个上了锁的玻璃柜子里,黑色的天鹅绒托着些小小的、圈圈状的金属玩艺,样子看上去又不是那么回事。塔格米先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于是驻足琢磨起来。
  “我把这些东西元保留地给我的每一位顾主看,”罗伯特-奇尔丹说,“先生,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珠宝首饰,看起来像。”塔格米先生注视着一枚胸针说。
  “这都是美国货。没有问题。不过,先生,这些东西并不是古董。”
  塔格米先生抬眼瞄了他一下。
  “先生,这都是新产品。”罗伯特-奇尔丹苍白得有些呆板的面孔激动得变了样,“这是我们国家的新生命,先生。以纤细的不朽的种子为形式的开端,美的开端。”
  塔格米先生颇费了些时间,饶有兴趣地在自己手上把玩了几样这种玩艺。是的,他敢肯定的确有某种新东西,使这些玩艺富于生气。“道”的法则在这里起作用,当“阴”无所不在时,第一缕光亮就在最黑暗的渊薮里突然诞生了……我们都很清楚,我们以前都见过这种情况,恰如我此时在这里见到的。然而对我来说,它们不过是残羹剩饭。我不会像罗伯特-奇尔丹先生那般疯狂着迷。这对我们双方都是遗憾的。但情况就是如此。
  “的确可爱。”他嘟哝着把那几样东西放了回去。
  奇尔丹先生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先生,这不是立竿见影的。”
  “你说什么?”
  “新就新在你心里。”
  “你走火入魔了,”塔格米先生说,“我希望我也会,但现在我不会。”他鞠了个躬。
  “再等一会儿。”奇尔丹先生说着,陪他来到店门口。他并没有再拿出什么可供选择的东西的样子,塔格米先生注意到了。
  “你的确是有问题的,”塔格米先生说,“似乎有点勉强。”
  奇尔丹先生并没就此低声下气。“对不起,”他说,“但我是对的。我准确地在这里面察觉出了将来会缩小的胚原基。”
  “就这样吧,”塔格米先生说,“你那盎格鲁一撒克逊人的性格打动不了我。”不过,他感觉到一种希望的萌动。他自己的希望,他心里明白,“再见。”他鞠了个躬,“过些日子我会来见你,或许我们能检验一下你的预言能力。”
  奇尔丹先生未吱声,鞠了个躬。
  塔格米先生拎着他的公文包,里面装着柯尔特44型手枪,离去了。
  我出来时一如我进去时一般,他想。依然在寻找。如果我要重返这个世界的话,依然没有我要的东西。
  如果我买了一件那种古怪的、不敢确认的玩艺儿又会怎么样呢?留着它,反复检验,反复琢磨……我随后能通过它找到回来的路吗?我表示怀疑。
  那些玩艺儿是他的,不属于我。
  然而,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路……那就意味着有一条“路”。可我再努力也找不到它。
  我妒忌他。
  塔格米先生调转头,又往那个店走去。
  奇尔丹没有回转去,他一直站在门廊里打量着他。
  “先生,”塔格米先生说,“我来买一件,随你挑一样。我不信它,但我眼下正在抓救命稻草。”
  他跟着奇尔丹先生又一次穿过了店堂,来到玻璃柜前面,“我并不相信。我会随身带着它,隔一段时间就看看它,譬如说隔几天看一次。如果两个月后我没看出……”
  “你可以把它还过来,完全信得过。”奇尔丹先生说。
  “谢谢你。”塔格米先生说。他觉得好过些。有的时候你必须冒点险,他下定了决心。没有什么丢人的。相反地,那是聪明的、认清形势的标志。
  “这会使你平静的。”奇尔丹先生说。
  他拿出一个小巧的银三角圈圈,饰以空心的坠子。底下是黑的,上面亮灿灿的,很有光泽。
  “谢谢你。”塔格米先生说。

  塔格米先生坐人力车到了普斯茅思广场,那儿有个对外开放的小公园,坐落在卡尼大街的斜坡上面,从那儿可以俯瞰地方警察局。他在阳光下的长凳上落座。鸽子沿着人行道觅食。还有些长凳上,那些不起眼的人在看报纸,或者在打盹。四处的草坪上还躺着些人,差不多都是睡着的。
  塔格米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上面标着罗伯特-奇尔丹先生的店名,他坐在那儿双手捧着纸袋,觉得暖烘烘的。于是他打开了纸袋,拿出新的所有物来欣赏,这个只有老年人和小草、小径的公园很幽静。
  他拿着银线圈圈。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就像是箱子顶上稻穗之类的小件饰物,不用杰克-阿姆斯特朗放大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要么一一他就低头凝视着它,就像那些贵族所说的“奥妙”玩艺,像微缩点,一切都能收进去。不论是大小还是形状,至少隐隐约约都像。他继续专心致志地研究它。
  它像罗伯特-奇尔丹先生预言的那样会来临吗?5分钟,7分钟。我一直坐下去。天哪,时间会使我们转手把它卖掉。我拿的是什么玩艺儿,难道还存在时间吗?
  原谅我吧。塔格米先生顺着那弯弯曲曲的线路想着。压力总是促使我们奋起行动。很遗憾,他只得把这东西放回袋二f咀。最后又怀着希望地看了一眼,他再次仔细地检查一下他所拥有的一切。他像个孩子似的自言自语。模仿天真,仿照信奉。在海滨,随便摁一下,就能使贝壳类动物伸出头来,倾听着海洋智慧的喋喋不休。
  这次用眼来代替耳。进人自我,告诉我做了什么,它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理解浓缩为一个有限的弯弯曲曲的银圈圈。
  问得太多,因而一无所获。
  “听着。”他低声对银圈圈说,“销售的情况给人很多指望呢。”
  如果我狠劲摇晃它,就像捧着个老不走的旧表。我上下摇了摇。或者像投骰子游戏。要唤醒它内在的神性。也许他睡着了,也许他正在旅行。使人愉悦而又有力的嘲讽。也许他正在追寻。
  塔格米先生又一次狠劲地上下摇晃那个攥在手心里的银圈圈,大声呼唤它。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
  你这个小东西,你是空的,他寻思。
  他告诫自己,要诅咒它,吓唬它。
  “我的耐性就要到顶了。”他低声嘀咕。
  然后呢?把你扔进阴沟吗?吹吹气,摇摇,再吹吹气,让我赢吧。
  他大笑起来。裹在这暖烘烘的太阳里昏头昏脑的。瞧一瞧还有谁跟着来了。现在就窥视一下,像罪犯似的。但他没看见谁。老年人都在打瞌睡。那是解脱的好办法。
  他发现什么招数都试过了,祈求,默祷,威吓,甚至卖弄大道理。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只能呆在这里。它拒绝了我。机会也许会再来。然而,正如吉尔伯特说的,那样的机会不会再来了。是这样的么?我觉得是的。
  是孩子的时候,想法也是孩子气的。但我现在已把孩子气的东西收起来了。现在我必须在其他范围内寻找。我必须以新的方式追寻下去。
  我必须科学点。每次进入都被逻辑分析弄得殚精竭虑。要以古典的亚里士多德式的贵族态度自成体系。
  他用手指塞住右耳,摒弃车辆和其他分心的噪音。接着他紧紧地捂着银圈圈,手背拱起成贝壳状地贴近左耳。
  没有声响,没有类似海洋般的呼啸,甚至连内心的血流澎湃的喧腾声也没有。
  那么还有别的感官能够领悟这个神秘么?显然听是没用的。塔格米先生闭上眼睛,开始触摸这个玩艺儿表面的每个部分。没有感触,他的手指告诉他什么也没有。闻呢?他把这个银圈圈凑近鼻子猛吸。只有微微的金属味,但那传递不了什么意思。尝一尝,他张开嘴巴偷偷地将这个银圈圈放进去,像个核桃似的咯嘣一声,当然得忍住不要咀嚼。没有什么意思,只有冰凉的硬味道。
  他又把它放在手掌上。
  最终又回头看这一招。看是感官的最高层次,希腊人优先考虑的准则。他得每一天都转动着那个银圈圈,他得从每一个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它。
  我看见了什么?他自问。由于长时间耐心艰苦的研究。让我面对探究这东西的真理之路在哪儿?
  算了吧,他对那个银圈圈说。你就说出那神秘的内情吧。
  就像从深水里扯出来的蛙,他想。攥在手心里,下达指令宣布在水的深渊下面藏着什么。但在这里蛙连生气也没有,它悄悄地窒息,变成了石头、泥土或矿石。了无生气,在它熟悉的坟墓世界里变成了坚硬的物质。
  金属是土形成的,他一边细细察看一边琢磨。从地底下,从那个最为底部、最为密集的领地出来的东西。巨人居住的洞穴,总是阴森幽暗的。“阴”界,有它最令人抑郁的方面。那是尸体腐烂、溃败的世界。还有渣滓。所有死掉的东西,滑落下来,一层又一层地在底下腐烂。那是个永不改变的魔鬼的世界,那个时代的世界。
  但是在阳光下,那个银圈圈闪闪发亮,辉映着阳光。塔格米先生想到了火。那就完全没有阴冷和黑暗,没有沉重与委顿,只有生命的悸动。天国,阳界的方面:九重天,仙境。很适合于艺术工作。是的,那是艺术家的工作,从黑暗寂静的地下取出矿石,把它做成辉映着天穹之光的东西。
  如同赋予死者的生命,尸体变成燃烧着的炫耀,过去服从于未来。
  你是什么东西?他问那个银圈圈j黑暗死气的阴间还是辉煌生气的阳界?那银圈圈在他的手掌里跳动,使他眼花缭乱。他眯缝着眼睛,现在只看见火在飞舞。
  阴的身体,阳的灵魂。金属和火统一了。外部的和内在的,我的掌心里就是微观世界。
  这里讲到的空间指什么?垂直的上升。直上到天国。时间呢?进入无常的光的世界。是的,这玩艺已经流溢出它的精气:光亮。我注意地凝视着,我不能旁顾。我再也控制不住,为那闪着微光的东西而着迷,被符咒镇住了。再也没法摆脱。
  现在对我说话,他对它说。现在你已诱惑了我。我想听见你的声音,从那眼花缭乱的清晰的白光中吐出,恰如我们期望仅在来世的存在中见到什么。但我不必等待死亡,等待我的精气的腐朽,它正徘徊着寻找一个新的子宫。一切令人惊恐的大慈大悲的众神,我们将躲过他们,还有那如烟的亮光。男女们在性交,除了这亮光之外的万事万物都在性交。我已准备好无所畏惧地面对死亡。看好,我不会退缩。
  我感觉到因果报应的热风向我袭来。然而我坚持住。我的锻炼是正确的,我必须不畏缩于那清晰的白光,倘若我畏缩了,我将再次重新进人生与死的轮回,根本不知道自由,从未获得过解放。幻境的面纱会再次落下来,如果我……

  那光消失了。
  他手里握着的依然是那个硬邦邦的银圈圈。阴影遮住了阳光,塔格米先生抬眼往上看了看。
  一个穿蓝色制服的高个警察正笑眯眯地站在他坐的长凳边。
  “哎?”塔格米先生吓了一跳。
  “我正在观赏您解难题呢。”警察说着就走上了小径。
  “难题?”塔格米先生应声道,“不是什么难题。”
  “那是不是你必须解开的小难题中的一个呢?我的孩子有一堆那种玩艺。有些还挺硬的。”那个警察往前走了。
  塔格米先生认为很败兴。去你的。让那个白种野蛮人,那个尼安德特的美国佬给搅了。那个智商低于人类的人还以为我在弄小孩子玩的玩具。
  他从凳子上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必须镇定下来。为糟糕的低级的侵略主义的种族主义者而痛苦,不值得。
  不可思议的不得赎救的激情涌上他的胸臆。他穿过公园,一直走下去,他对自己说。精神在宣泄。
  他走到公园的边上,上了人行道,卡尼大街,车水马龙的轰鸣声。塔格米先生站在路边。
  没有人力车,他只好沿着人行道步行,他汇人了人群,你要人力车时总找不到。
  天哪,那是什么?他驻足,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不成形的东西悬在地平线上,令人惊骇。像是噩梦,滑行铁道悬浮在空中,视线模糊了。巨大的金属和水泥建筑竖在半空中。
  塔格米先生转身对一个行人,一个穿着皱巴巴西服的瘦子,指点着问:“那是什么?”
  那人咧嘴笑着说:“很可怕,是吗?那是全封闭快车道。许多人认为它挡住了视线。”
  “我以前从未见过它。”塔格米先生说。
  “你很幸运。”那人说着走开了。
  疯狂的梦。塔格米先生想。必须振作起来。人力车今天都跑哪儿去了?他开始加快步伐。整个的图像有着阴郁的、如烟幕般的坟墓世界的色调。有烧焦的味道。暗淡的灰色建筑,人行道,尤其是人们来去匆匆的步伐。还是不见人力车。
  “人力车!”他边加快步伐边喊道。
  毫无希望。只有轿车和公共汽车。汽车就像庞大的残忍的碾压机,形状奇异怪诞。他不愿看它们,抬起头一直往前走。特别邪恶的本性歪曲了他的视觉。一种障碍在影响他的感觉空间。地平线歪曲得不成直线。就像那猝然打击的乱视现象,真要命。
  必须缓口气。前面有一家小快餐店。里面只有白人,都在吃晚餐。塔格米先生推开木头的弹簧门。有股咖啡香味。墙角有架奇形怪状的电唱机在那儿哇啦哇啦响着。他退缩了一下,径直走向柜台。所有的凳子都让白人占了。塔格米先生大声喊叫起来,有几个白人抬眼看着他,但没有人离开自己的座位。没人把座位让给他。他们继续吃饭。
  “我坚持!”塔格米先生大声对第一个白人,对着那人的耳朵吼叫。
  那个人放下他的咖啡说:“瞧呀,东条英机来啦。”
  塔格米先生看看别的白人,全都敌视地望着他,没有人动弹。
  恶魔,塔格米先生想。热风吹向我,谁知道哪儿来的。这是什么梦幻?那精气受得了这个吗?是啊,《死亡之书》为我们准备好了,我们死后仿佛都要看一看别人,但所有的人对我们都露出了敌意。你站得远远的。不管你在什么地方转身都无人搭救。可怕的旅行总是诸如受罪、再生、准备接受逃逸、精神紊乱等等。
  他赶快从快餐店跑出来,门在他的身后合上了,他又站在了人行道上。
  我在什么地方?离开了我的世界,我的时空。
  那个银圈圈把我弄得晕头转向,脱离了我的生存依傍,从此没有了依靠。我的付出太大了,永远是个教训。你寻求逆反你的知觉,为什么?没有路标,没有向导?这样你不就完全迷失了方向吗?
  这是催眠状态。注意力大大分散,致使你处于昏暗状态,眼见的世界似乎只是象征性的,原型方面的,完全被无意识的东西搞’?昆了。典型的由催眠引起的梦游症。必须停止这种阴影中的可怕滑行,重新聚集注意力,从而恢复自我的中心。
  他往口袋里去摸那银圈圈。不见了。把这玩艺放在公文包里-扔在公园的长凳上了。真是祸害。
  他弯腰弓背地跑上人行道,朝公园跑去。
  昏昏欲睡的叫化子们惊奇地看着他跑上了小径。他的公文包还靠在长凳子上面。那银圈圈却没有了踪影。他到处搜寻。对啦,掉在卓地里了,在那儿忽隐忽现的。他是盛怒之下把它扔掉的。
  他气喘吁吁地重新坐了下来。
  等喘息过去时,他告诫自己要再看看那银圈圈。盯着它数数,譬方说数到十,就能发出令人惊吓的声音。
  就像逃逸型的白日梦,愚蠢,他想。青春期诸多方面的有害模仿,而人是真正童年的头脑清醒的质朴的天真无邪。这正是值得我赞赏的地方。
  我的一切过失。不怪奇尔丹先生或工匠,我自己贪婪该受责备。你不可能强迫理解的到来。
  他慢慢地大声数着,然后跳起脚来。“该死的愚蠢。”他厉声道。
  迷雾散去了吗?
  他四处窥视。迷雾多半散尽了。现在你会欣赏圣-保罗深刻的遣词造句……通过玻璃模糊地看到的不是个隐喻,而是对视觉扭曲的精确理解。从根本的感觉来说,我们真的是散光眼看世界,我们的空间我们的时间创造出我们自己的原型,一旦这些瞬间的犹豫就像急性的中耳失调。
  偶或我们固执地想要得到什么,所有的平衡感就消失了。
  他重新坐好,把银圈圈收进了外套荷包里,把公文包放在大腿上坐好。现在我该干什么?他自问,是走呢,还是看看那个邪恶的建筑,那个人是怎么说来着?全封闭快车道。它是否还能感觉得到。
  但他觉得害怕。
  不过他寻思,我不能光坐在这儿。我有担子要挑,恰如美国的古老民谣说的那样,得干活儿。
  进退维谷。
  两个中国小男孩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地沿着小径而来。一群鸽子振翅而飞,两个孩子停了下来。
  塔格米先生招呼道:“你们两个小家伙。”他把手伸进荷包里,“上这儿来。”
  两个小男孩留神地走过来。
  “这是一角钱。”塔格米先生递给他们一角钱,两个孩子接了过去。“到卡尼大街看看是不是有人力车。回来告诉我。”
  “你还会给我们一角钱不?”一个孩子问,“我们回来的时候。”
  “好的,”塔格米先生说,“但要告诉我实话。”
  两个孩子沿着小径跑开了。
  要是没有车,塔格米先生想,我的明智之举就是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自杀。他拎起公文包。还带着武器,那儿没问题。
  两个孩子撕扯着跑了回来。“六辆!”一个孩子嚷叫着,“我数了有六辆。”
  “我数的是五辆。”另一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说。
  塔格米先生说:“你们肯定是人力车吗?你们看清楚了有车夫在蹬车吗?”
  “是的,先生。”两个孩子异口同声道。
  他给了每个孩子一角钱。他们谢了他就跑开了。
  回办公室去干活,塔格米先生想。他站起身,握紧公文包的把手。职责在召唤。惯常的日子又开始了。
  他再一次步上小径,朝人行道走去。
  “人力车。”他招呼道。
  从车流中出现了一辆人力车,车夫在街边把车停住,他精瘦的、黝黑的面孔上亮晶晶的,胸脯在起伏。“是的,先生。”
  “把我拉到日本时代大厦。”塔格米先生命令道。他攀上座位,稳当地坐好。
  车夫猛地蹬了起来,人力车在大小车流中滑行。

  塔格米先生赶到日本时代大厦,离正午还稍差一点。在大厅里,他要接线员给他接通楼上的拉姆齐先生。
  “我是塔格米。”电话接通后他说。
  “早晨好,先生。我换班了。没看见你,我急着在10点钟给你家挂了电话,但你的妻子说不知你上哪儿去了。”
  塔格米先生说:“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清除了吗?”
  “没有一点儿痕迹啦。”
  “没问题吧?”
  “我保证,先生。”
  塔格米先生满意地挂上电话去乘电梯。
  在楼上,他一进办公室就搜寻一番,在他的视线之内,没有痕迹,像保证的那样。他觉得松了口气。没有人知道,谁都没见过。历史粘合进了尼龙砖地面……
  拉姆齐先生在里面见到了他。“你的勇气要成为时报下期赞颂的话题,”他说,“一篇文章描绘道……”看看塔格米先生的表情他没再说下去。
  “说说有关的情况,”塔格米先生说,“塔德基将军?就是那个原来的亚塔比先生?”
  “极其隐蔽地飞回了东京。分散注意力的消息撒得满天飞。”拉姆齐先生把两个手指交叠在一起,象征着他们的希望。
  “请讲讲有关贝恩斯先生的情况。”
  “我不清楚。你不在的时候他露过面,偷偷摸摸的,什么也没说。”拉姆齐先生踌躇着,“他可能回德国去了。”
  “他最好是到本土去。”塔格米先生说,多半是说给自己听的。总之,他们的事与老将军有关,那才是重要的本质所在。但那已超出了我的范围,塔格米先生想。我自己,我的办公室。它们在这利用了我,自然而然那是合适而又有益的。我是他们的什么来着?他们的掩护。
  我是个面罩,掩蔽了真实。现实继续下去,避开了窥视的眼睛,隐藏在我的后面。  ,
  他觉得怪得很。有时至关重要的仅仅是纸板前面的,就像靶子中心的白点,要是我能把握得住的话,那就有点儿心灵的悟道。全盘假设的幻觉计划。我们只能揣摩。经济法则是:没有浪费的东西。即使是不真实的,却是无比卓越的制作过程。
  伊芙赖基安小姐来了,她的举止有点慌乱:“塔格米先生,电话总机叫我来找你。”
  “镇静,小姐。”塔格米先生说。时光的流动使我们向前。他想。
  “先生,德国领事来了。他想和你谈谈。”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拉姆齐先生身上又转回来,她的面孔自得极不自然,“他们说他老早就到大楼来了,他们知道你……”
  塔格米先生摆摆手让她安静下来:“拉姆齐先生。请帮我想想那个领事叫什么。”
  “雨果男爵。”
  “哦,我想起来了。”好吧,他想,很显然奇尔丹先生终究帮了我的忙,再次拒绝接受那把枪。
  他拎着公文包,离开了办公室,来到了走廊。
  一个身材瘦小、穿着考究的白人站在那儿,剪得短短的橘黄色头发,锃亮的黑色牛津皮鞋,欧式的,站得笔直。乳白色的烟嘴,女人气十足。肯定就是他。
  “雨果先生吗?”塔格米先生问。
  那德国人鞠了个躬。
  “事情是这样的,”塔格米先生说,“我和你在过去的时光里,通过邮件、电话等等联系过业务,但直到现在才算见面了。”
  “很荣幸,”雨果先生说,“甚至考虑到令人苦恼的境况。”
  “我弄不清楚。”塔格米先生说。
  德国人扬起了眉毛。
  “对不起,“塔格米先生说,“因为情况不明了,我的认识模糊了,俗人凡胎的弱点可能会这么认为的。”
  “真可怕,”雨果先生说,他摇摇头,“当我第一次……”
  塔格米先生说:“在开始你的连篇累牍之前,还是让我来说吧。”
  “当然。”
  “我亲手打死了你的两个党卫军。”塔格米先生说。
  “旧金山警察署通知我了,”雨果先生在他们之间吐出了令人讨厌的香烟烟雾,“我在卡尼大街的警察局和停尸房呆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又读了一遍你叫人递给警方调查员的报告。这种事从头至尾绝对糟透了。”
  塔格米先生什么也没说。
  “不过,”雨果先生继续道,“杀人凶手与德国有牵连,论点尚未确立。就我来看整个事情愚蠢至极。我肯定你的做法绝对得体,塔格米先生。”
  那领事伸出手说:“让我们握个手达成君子协定,把这事忘掉吧。不值得,特别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愚蠢的公开化都可能给暴民的心里火上浇油,有损于我们两国的利益。”
  “我心里还是觉得内疚,”塔格米先生说,“血不可能像墨水样地消除掉,雨果先生。”
  领事显得有点窘迫。
  “我恳请宽恕,”塔格米先生说,“尽管你不能宽恕我,也许没人能够。我打算读一读马萨诸塞古代牧师的著名日记,古德曼-马瑟先生。有人对我说。向罪恶妥协,上帝惩罚罪人之火等等。”
  领事一个劲儿地吸烟,想琢磨一下塔格米的话。
  “让我来告诉你吧,”塔格米先生说,“你的民族就要陷入比以前更大的颓败之中。你知道六线形的‘阴间’吗?我不代表日本官方,作为私人朋友向你宣告:恐怖的心病,大屠杀即将来临,无与伦比。然而直到现在你还在为自我的那点蝇头小利计较。把你置于派系斗争之中?党卫军,唉,当你从滚烫的水里……”他没能说下去。他的胸脯急剧起伏。他想这有点像孩童时代啦。两个老太太一斗气就气喘。他对这时已熄灭了烟蒂的雨果先生说:“我正在遭受这些年日渐严重的疼痛的折磨,但我听说从那天起就进入了恶性阶段,毫无希望,你的领导们回避了重复。然而。治疗可能等于零。对你也一样,先生。用古德曼-马瑟的话来说,如果回忆得当,那就是忏悔!”
  德国领事沙哑地说:“得当的回忆。”他点点头,颤抖着手指重新点燃了一支香烟。
  拉姆齐先生从办公室里钻出来了,他拿着一沓文件和表格。他对静静地站在那儿努力不收腹呼吸的塔格米说:“他来了,例行公事尽他的职责。”
  塔格米先生条件反射地接下伸过来的表格。他扫了一眼,表20~25,德国通过它在太平洋西海岸的代表,德国领事雨果先生,要求旧金山警方现在就拘留罪犯。犹太人弗兰克-芬克,他自1960年6月起为德国公民,根据德国法律进行保护性拘押云云。他又浏览了一遍。
  “钢笔,先生,”拉姆齐先生说,“那就在今天与德国政府成交哕。”他厌恶地看着领事,掏出钢笔递给塔格米先生。
  “不行!”塔格米先生说。他把表20一25还给了拉姆齐先生。接着他又把表抢回来,在底下潦草地签了“释放。高级商团旧金山权力机关。参照1947年军事议定书。塔格米”。他递了一份副本给德国领事,其余的和原件一起给了拉姆齐先生。“好啦,雨果先生。”他鞠了个躬。
  德国领事也鞠了个躬,他几乎不屑于那份文件。
  “请通过中介设施诸如邮政、电话、电报来处理今后的商务,”塔格米先生说,“不要亲自跑来。”
  领事说:“你这是让我对全局负责,已超出了我的权限范围。”
  “狗屎,”塔格米先生说,“我就是这么说的。”
  “这不是文明处理事情的办法,”领事说,“你正在使这一切充满仇恨。什么地方只该有不涉及到个人的礼仪呢。”他把烟蒂扔在走廊的地板上,掉头走了。
  “把那臭气难闻的烟蒂带走。”塔格米先生声音不高地说,可那领事已经拐了弯。
  “自己就在耍小孩子脾气嘛。”塔格米先生对拉姆齐先生说,“你都看见了,这种可恶的孩子气做法。”

  他步履蹒跚地走回了他的办公室。这回一点儿也不气喘。一阵疼痛从他的左胳膊传下来,与此同时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击他的两肋。
  天哪,他眼前不是地毯,只有一道红色的火光在升腾。
  “帮帮我,拉姆齐先生。”他说。但没有声音出来。救命。他伸出手,绊倒了,什么也没抓住。
  倒下的时候,他抓住了外套。袋里的银圈圈,那是奇尔丹先生怂恿他买的。没有救我,他想。没有帮助,都是白费力。
  他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两只手和膝盖痉挛,地毯抵住了鼻子。
  拉姆齐先生这时冲了进来,轻声地呼唤。躺平来,塔格米先生想。
  “我的心脏病发作。”塔格米先生想说出声来。
  这时那几个人乱成一团,把他弄到了长沙发上。
  “安静下来,先生。”有个人对他说。
  “请通知我妻子。”塔格米先生说。
  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街上传来的尖啸声。更加忙乱。人们进进出出。给他盖了床毯子,一直罩到腋窝,领带去掉了,领口解开了。
  “现在好多了。”塔格米先生说。
  他舒舒服服地躺着,不想动弹。不管怎么说,政治生涯结束了,他断定。德国领事无疑要提升的。抱怨无礼的言行。这么抱怨也许是对的。不管怎么说,工作做了。就我所能,尽了职责。安心到东京去休息,什么德国的派别之争。好歹这种争斗远离了我。
  我认为那玩艺只是塑料制品,他想。重要的模铸推销员。神谕推测的,提供了线索,给我……
  “脱下他的手表。”一个声音命令道。准是大楼里的大夫,至高权威的语气。塔格米先生微笑了。这腔调就是一切。
  塔格米先生挺纳闷,难道这就是答案吗?身体器官的秘密,其自身的知识。是放弃的时候了,至少是部分地放弃。我必须默认的一个目的。
  神谕最后怎么说来着?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求的。那两个人或死或伤地躺在地板上。六十一。内里的真理。猪和鱼是最不聪明的,难以使人信服。那就是我,书里指的是我。我不会完全理解它,这是那些动物的本性。抑或这个内里的真理要发生在我身上。
  我等着,我会看到的。它究竟是什么。  、
  或许两者都是。

  那天晚上,就在晚餐之后,一个警官来到弗兰克-弗林克的单人牢房,打开了锁,叫他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很快他就来到了卡尼大街警局对面的人行道上,置身于匆匆过往的人流之中,耳畔充斥着公共汽车、小汽车的喇叭声,还有人力车夫的吆喝声。空气凉凉的。每幢建筑都拉下了长长的身影。弗兰克-弗林克站了一会儿,然后很自然地汇人了人流,走人行横道线内穿过了马路。
  不为什么原因就被抓了,他想。毫无目的。然后也是如此这般地放我走。
  他们什么也没对他说,只是把他的衣服袋、皮夹子、手表、眼镜,还有他的私人物品发还给他,就转身去处理第二件事——一个从街上抓来的老酒鬼。
  真是奇迹,他想。他们放我走,是某种侥幸。公道地讲,我该被送上飞机直飞德国,给消灭掉。
  他一直不敢相信这两个事实,被捕和现在的释放。像做梦一般。他沿着打烊的店铺踯躅,跨过风吹过来的碎片。
  新生啦,他想。像再生了,又像是胡闹。
  我谢谁呢?祈祷吗?也许。
  祈祷什么?
  我惟愿我明白,他自言自语。沿着夜晚熙熙攘攘的人行道往前走,旁边是霓虹灯广告,沿格兰特大街的酒店里传出的吵闹声。我得弄个明白。我必须弄明白。
  但他知道他永远也弄不明白。
  只不过高兴罢了,他心想。一直往前走。
  他心里有点活动。回到艾德那儿去,我得想想办法回到我的车间,回到那个地下室去。重操旧业,用我的双手,制造珠宝。工作,不胡思乱想,不奢望或不想弄明白。我得忙个不停。我必须把那些玩艺弄出来。
  他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地匆匆穿过这渐渐黑暗下来的城市。力争可能快地回到那我呆过的、确切的、能理解的地方。
  等他到了时,艾德-麦卡锡正坐在长凳子上吃晚餐。两块三明治,一瓶茶,一根香蕉,几块小甜饼。弗兰克-弗林克站在门廊里,喘着气。
  终于,艾德听见了他的声音,回转身来。“我都以为你死了。”他说。他咀嚼着,有节奏地吞咽着,又咬了一口。
  板凳边上,艾德把他们的小电热器开着,弗兰克走过去,伏在上面,烘着双手。
  “看见你回来就好。”艾德说。他在弗兰克的背上拍了两下,然后又扭头吃他的三明治。他没再说什么,只有电热器呼呼的声响和艾德的咀嚼声。
  弗兰克把外套搭在椅子上,收拢了一把半成品的银质切片。拿到机床上去。他把一盘淡黄色的羊毛绒绕到纺锤上,启动发动机。他用剪断的混合物来光洁轮子,戴上面罩来保护他的眼睛,然后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刮掉那些切片上的火烘痕迹。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第十五章

  鲁道夫-韦格纳上尉,此时正在旅行,他以康拉德-戈尔齐——一个以批发为主的药品供应商——的名字作掩护,坐在汉莎航班的火箭上。他凝视着窗外,欧洲即在前头。真快啊,他寻思。我们大概7分钟之内在坦普霍尔福机场着陆。
  他一边看着越来越近的草地,一边思量,我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现在该轮到特迪基将军啦。在日本本土他什么都能干。但起码我们为他们弄到了情报。我们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这么想着,但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乐观。日本人也许无能为力改变德国国内政治的进程,戈培尔的政府正在当权,也许会维持现状。在得到巩固之后,它会再次求助于蒲公英的概念。为了一个疯狂、盲目的理想,这个星球的另~个主要部分以及它的人口将要被摧毁。
  料想他们这些纳粹最终会把这星球全部摧毁吗?让它成为一片废墟吗?他们会的,他们拥有氢弹。毫无疑问他们会的,他们的思想倾向于毁灭性的杀戮。他们会很需要它,会积极地寻求它,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后一场大屠杀。
  而那个第三世界的疯狂会留下什么呢?它会消灭每个人种、每个地方、所有的生命吗?什么时候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把我们的星球变成了死亡的星球呢?
  他不相信这回事,即使我们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命全都被摧毁了,肯定还会有我们不知道的别的生命在什么地方生存。我们的世界不可能是惟一的世界,肯定在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我们看不见的世界,在某个地带或在某个我们尚未察觉的领域。
  即使我不能证实,即使那不合逻辑——但我相信。他自言自语道。
  扬声器里说道:“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注意,要着陆了。”
  我们接近着陆的那一瞬间,韦格纳上尉自言自语,我肯定会撞上秘密警察。问题是,我将提出哪一派的方针呢?戈培尔的?还是海德里希的?假定秘密警察的头子海德里希将军依然健在,我还未下这艘飞船,就会被逮捕、被枪杀。在一个极权社会的变革时期,瞬息万变。在纳粹德国。存在着一份人们已细细研读过的名单……
  几分钟之后。火箭飞船着陆了,他胳膊上搭着大衣,站起身来,朝出口走去,前前后后都是焦急不安的旅客。他心想这次不会碰上年轻的纳粹艺术家吧。也不会像上次那样,该死的洛兹用他那愚蠢的观点来烦我。
  一个着航空制服的官员,依韦格纳的观察,这个人的穿着就像德国元首,他正帮着把所有的旅客一个个地扶下舷梯,来到停机坪。
  在人流汇合的地方,站着几个黑衫队员。是接我的吗?韦格纳在停着的火箭飞船边放慢了脚步。朝另外一拨站在那儿挥手、呼唤的男男女女走去,里面还有不少孩子。
  其中一个黑衫队员,面孔平板、眼都不眨的金发家伙,穿着高统皮靴,佩戴着党卫军徽章,优雅地举步迎向韦格纳,脚后跟啪的一下,立正敬礼:“请问您就是韦格纳先生吧?”
  “对不起,”韦格纳应道,“我是康拉德-戈尔齐,代表A-G-生化药品供应公司。”他走了过去。
  这个佩戴徽章的以及另外两个黑衫队员,都朝他走来。三个人簇拥着他,虽然他依旧按自己的步子,朝自己的方向走去,他却十分突然地成了实际上的监护对象。这三个黑衫队员中有两个大衣底下藏着自动步枪。
  “你是韦格纳。”他们走进大楼时,其中一个家伙说。
  他未答理。
  “我们有辆车,”那个佩戴徽章的继续说,“我们奉命来接你坐的火箭,与你联系,并立即带你去见海德里希将军,他和赛普-迪特里希在总部等你。我们奉命不允许你接近其他的人。”
  这样我就不会遭暗杀了,韦格纳暗自思量。海德里希还活着,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正在试图巩固自己的地位与戈培尔政权相抗衡。
  也许戈培尔政权最终要垮台,他一边这么想着就让人给领进了秘密警察的小轿车。一支秘密警察部队突然在夜里转移,这个城市的卫兵全换了。柏林警察局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党卫军武装,广播电讯能源中断,塔普霍尔福关闭了。主要街道上,重机关枪在黑暗中隆隆地驶过。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即便戈培尔博士被废黜,“蒲公英计划”被取消,又怎么样?他们依然存在,那些黑衫党徒,计划不在东方也会在别的地方搞。在火星和金星上。
  难怪塔格米先生难以工作下去,他寻思。我们生活中可怕的两难推理。不管发生什么事,那都是无可比拟的邪恶。那么为什么要斗争呢?为什么要选择呢?如果所有的选择都一样的话……
  很显然我们就要这么一如既往地过下去了。此时此刻我们反对“蒲公英作战计划”。过些时候,彼时彼刻,我们又会努力挫败另一项政策。但我们不可能同时挫败它,它是前后关联的。是个延伸的过程。我们只能依靠每走一步看一下地予以控制。
  他认为,我们只能希望,试试。
  在某个别的世界,也许不一样,也许好些。有清楚的善与恶的取舍。这个含糊不清的大杂烩,这团乱麻,非得有合适的办法才能理出头绪来。
  我们没有理想的世界,诸如我们喜欢的那样,因为认识自然而然,那里的道德就宽容自在。在那儿一个人无需费力就可以行为正确,因为他能察觉显而易见的事情。
  轿车猛然启动,韦格纳上尉坐在后排,一边一个黑衫队员,微型冲锋枪放在腿上。
  现在不妨认为这是个阴谋,当轿车高速穿行在柏林的车流之中时他想i他们不是把我带往海德里希将军的秘密警察总部,他们正在把我押往秘密监狱,到那儿去折磨我,最终杀害我。但我作了选择,我选择了回德国。在我能见到德国反间谍组织的人,得到保护之前,我选择了可能被捕的危险。
  随时都有死的可能,在我们面前伸缩的大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我们最终选择了这么干,就抛弃了我们自身。要么我们放弃,采取审慎的态度。他注视着柏林的房屋在车外逝去。我自己的民族,他想,我和你们又在一起了。
  他对那三个秘密警察说:“情形怎么样?最近的政治形势有什么进展?我离开了几个礼拜,其实就在鲍曼死去之前。”
  他右边的人回答说:“很自然有很多歇斯底里的暴民支持那个小个子博士。正是那些暴民把他推进了办公室。然而,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要支持一个跛子,一个用谎言和胡言乱语来蛊惑民心的政客。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明白了。”韦格纳说。
  事态还在发展,他认为。两败俱伤的仇杀。或许那就是祸害的种子。他们最终会相互吃掉对方,剩下我们其余的人,零零落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们也足可以再次建设、希望,制订几项简单的计划。
  下午1点钟,朱莉安娜-弗林克到达怀俄明州的夏安。在城里的繁华区,她穿过了庞大的老火车站,在一家雪茄店前,买了两份下午的报纸,她就站在马路边,找到了那条消息。

  流血告终的休假
  据旅馆老板介绍,峡谷城的乔-辛纳德拉太太在丹佛的加纳总统旅馆的豪华套间里与其丈夫发生激烈争吵,悲剧性的高潮是,她杀死丈夫后马上就逃离了现场,现正在寻找线索。
  辛纳德拉太太作案用的刀片,是由旅馆提供给客人使用的,已在房间里找到。
  据悉,她皮肤黝黑,身材苗条,颇有姿色,穿着入时,三十岁左右,她用刀片割断了她丈夫的喉咙,尸体被西奥多-费里斯发现,旅馆老板在半小时之前,在犯罪现场指证了他拾到的辛纳德拉太太的衬衣。
  警方称,旅馆套间里有搏斗的痕迹,证明有激烈的争吵……

  这么说他死了,朱莉安娜折起报纸时想。只是他们还不知道我的姓名,不知道我是谁以及任何关于我的情况。
  现在不用太着急,她驱车找到一家合适的汽车旅馆,在那儿要了一个房间,从车上把东西搬进了房间。从现在开始我不必慌乱了,她心想。我可以一直等到晚上再到阿本德森家去。那样的话,我可以穿上新衣裳。不需在大白天穿着它太显眼——你只是不要像去赴宴那样穿一身礼服就行。

  我还可以读完那本书。
  她舒舒服服地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安顿下来,打开了收音机,在旅馆的餐饮部要了杯咖啡。她仰靠在干净整洁的床上,捧着一本尚未读过的新书《蝗虫》,这是她在丹佛的旅馆书亭里买的。
  傍晚 6时15分她读完了这本书。她有点纳闷,乔到底死了没有?
  这本书里的东西比他知道的多得多。阿本德森想说什么呢?不关他那个伪装世界的事。我是惟一的知情人吗?我敢说我是的;没有别的人只有我真正懂得《蝗虫》里的内容。他们只是自以为懂了。
  还是有点心神不定,她把书放进箱子里,然后穿上外套,离开旅馆的房间,去找个地方吃晚饭。空气很清新,夏安的广告牌和灯光显得特别令人兴奋。在一个酒吧前有两个妓女,是印度人,黑眼睛,很漂亮,在那儿争吵不休——她放慢了脚步。许多闪闪发亮的小汽车,在街道上穿梭往来,整个景象有一种光明向上的兆头,有一种迎接某件愉快而又重要的大事的兆头,而不是回头……回头。她想,回到陈腐的、令人厌倦的、筋疲力尽的、被遗弃的感觉中去。
  在一家收费昂贵的法国菜馆,她吃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在那儿有一个穿白制服的人专管停放顾客的小汽车,每张台子上都有一只高脚酒杯,杯子里点着一支蜡烛,奶油不是四四方方的,而是切成条块状,像白色的大理石。
  吃完饭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地蹈踺到汽车旅馆。德国银行的支票快用光了,但她并不担心,那无关紧要。他告诉了我们一些自己世界的情况,她一边打开汽车旅馆的房间一边思量。这就是现在围绕着我们的东西。在房间里,她又拧开了收音机。他要我们都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我看明白了,而且在那时就充分明白了。
  她把那件蓝色的意大利时装从盒子里拿出来,把它小心地摊在床上。它没有什么损坏,充其量只需把它彻底刷刷,去掉绒毛就行。但是当她打开另一个包时,她发现没在丹佛买那种新式半截奶罩来。
  “见鬼。”她跌坐在一把椅子里,点燃了一支香烟,在那儿抽了一会儿。
  也许配一件普通型奶罩也可以穿它。她脱去了罩衫和裙子,把这身时装穿上。但是奶罩的系带露出来了,而且两个乳房的上半截奶罩也露出来了,这样不行。她琢磨,也许我不戴奶罩也可以穿……那是好多年前啦,她曾这样试过……这使她想起了读高中的时光,那时她的乳房还很小,她甚至为此还犯过愁。但现在成熟多了,她练柔道有三十八的胸围。不管怎么样她没戴奶罩就穿上了它,站在浴室里的一张椅子上,对着药品柜上的镜子上下打量。
  这身衣服漂亮绝顶,好气派,就是过于暴露。如果她要俯身去熄灭烟蒂或者去端起一杯酒,那就糟了,不过也没什么。
  用胸针!既可以不戴奶罩穿那身衣服又能收拢前胸。她把首饰珠宝盒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床上,把那些积攒了多年的胸针、纪念品都摊开来,都是弗兰克给的,或者是他们结婚前别的男人送的,最新的就是乔在丹佛替她买的。对啦,在墨西哥买的那枚马蹄形的银质饰针可以。她找到了这枚胸针,这样就可以穿这身衣服了。
  她心里想,现在我很乐意得到一切。那么多机会都错过了,完美的计划只剩下一点点。
  她仔仔细细地把头发梳了一遍,因此闪闪发亮,熠熠生辉,剩下来的事就是挑双鞋穿上,选一副耳环戴上啦。然后她穿上新外套,拎上新的手工制作的皮包,出门去了。
  她没有开自己那辆老破车,用汽车旅馆的电话要了一辆出租车。
  当她在汽车旅馆的办公室等车时,突然冒出个念头,给弗兰克打个电话。为什么她就不能打个电话探个虚实呢,不过这么想想而已。为什么不呢?她自问道。她可以让对方付电话费,接到她的电话他会晕头转向的,会乐意付钱的。
  她站在办公室的桌子后面,拿起电话听筒贴近耳边,愉快地倾听着长途台的接线员来来回回的交换,努力为她接通。她听见旧金山的接线员,大老远地,接通旧金山查询台查号码,接着就是许多劈里啪啦的声音,然后又是电话铃声。她一边等一边瞄着出租车,它随时都会出现的,她知道。但不必关心出租车的事,他们会照看的。
  “你要的那边没人接,”夏安的接线员最后告诉她,“呆会儿我们再替你接……”
  “不用了,”朱莉安娜摇摇头说,这毕竟只是一时的念头,“我马上要离开。谢谢你。”她挂断了。
  旅馆老板一直站在边上。生怕弄错了,把账记在他的头上。
  她快步走出了办公室,走到阴凉、黑暗的人行道上,站在那儿等。

  车流当中一辆崭新的出租车,沿着马路边驶来,停稳了,车门打开了,司机跳下车,匆匆绕过来。
  不一会儿,朱莉安娜就上路了,雍容华贵地坐在出租车后排座上,穿过夏安往阿本德森家驶去。
  阿本德森的房子里亮着灯,听得见音乐声和说话声。这是幢单层的拉毛水泥建筑,周围都是花园,有很多灌木丛,花园里大多是玫瑰。
  她一踏上石板小径就自问,我确实来到了这里吗?这就是高城堡吗?那些传闻与故事又怎样呢?
  这幢房子普普通通,维修得很好,庭院有点倾斜。甚至还有一辆孩童骑的三轮车停在长长的水泥车道上。
  会不会是假阿本德森?她是从夏安的电话号码簿上查到这个地址的,不过与前天晚上从格里利打过的电话号码相符。
  她迈步跨入了用铁栏杆围起来的游廊,按了按门铃。透过半开着的门,她可以辨认出起坐间,有些人在里面走动,窗户上挂了软百叶帘,有一架钢琴、壁炉、书架……布置得很不错,她想。是聚会吗?他们的穿着都很随便。
  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大约13岁,穿着件T恤衫、工装裤,呼地拉开了门。
  “来啦。”
  “这是……阿本德森先生的家吗?他很忙吧?”她问。
  这男孩冲他身后屋子里的人喊道:“妈姆,她要找爸爸。”
  在男孩身后走来一个女人,红褐色的头发,约摸有35岁,一双坚定的、灰色的大眼睛,笑靥里充满精明与果敢,这种印象使朱莉安娜明白。她面对的是卡罗琳-阿本德森。
  “我昨晚打过电话。”朱莉安娜说。
  “噢,是的。当然。”她的笑容加深了。
  她的牙齿整齐、雪白。朱莉安娜断定她是爱尔兰人。只有爱尔兰血统才会有那么富于女人气的牙齿。
  “我来替你拿包和外套。你来得正是时候,有几个朋友在这儿。多漂亮的衣裳……这是在凯路比尼时装店买的,是不?”
  她引着朱莉安娜穿过起坐间,来到一间卧室,把朱莉安娜的东西放在床上,和别人的放在一起,“我丈夫在外面转悠呢。他去找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正按老式做派喝酒呢。”
  她双眸里的机警射向朱莉安娜,她的嘴唇在翕动着。
  朱莉安娜意识到,我们之间足以心照不宣了。不令人惊异吗?
  “我开车走了很长的路。”朱莉安娜说。
  “是的,的确是的。现在我看见他了。”卡罗琳-阿本德森领着她回到起坐问,冲那一帮男人喊道:“亲爱的,到这边来。这是你的一位读者,她急着要和你说几句话。”
  其中一个男的朝前迈步,离开了那拨人,拿着酒杯走过来。
  朱莉安娜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一头鬈曲的黑发,他的皮肤也是黝黑的,他的眼睛似乎是暗紫色的,抑或褐色的,镜片后面露出非常温和的目光。他穿了一套手工缝制的、昂贵的纯毛西服,也许是英国纯羊毛的;西服使他宽阔的肩膀更宽,看不出他自身的轮廓了。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挺括的西服呢。她发觉自己在神魂颠倒地凝视着他。
  卡罗琳说:“弗林克太太从科罗拉多的峡谷城,一路风尘地赶来,就想和你谈谈你写的小说《蝗虫》。”
  “我以为你们住在一个城堡里。”朱莉安娜说。
  霍索恩-阿本德森低头打量着她,露出了一种深沉的微笑。“是的,我们是住在城堡里。但我们得乘坐电梯才能上去。我有点恐高症。我想起它就头晕。听人提起也头晕,这时我就稍稍喝一点,我不愿站在里面,因为我说过,那电梯是由耶稣基督拉拽的,而我们什么路都可以走。我决计不站着。”
  她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卡罗琳解释道:“霍索恩是说,从我认识他起,当他经常看见耶稣基督时,他就打算坐下来,他不打算站着。”
  朱莉安娜想起了那首赞美诗。“因此你放弃了高城堡?搬回到镇子里来了。”她说。
  “我乐意替你倒杯酒。”霍索恩说。
  “好的,”她说,“但不要老式喝法。”
  她已经瞥见旁边的柜台里放着好几瓶威士忌、小点心、酒杯、冰块、搅拌器和橘子片。她朝酒柜走去,阿本德森跟着她。
  “就来点加冰的哈泼酒吧,”她说,“我总是喜欢这么喝。你知道神谕吗?”
  “不知道。”霍索恩在为她调酒。
  她颇感意外地问:“那么《易经》呢?”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重复着,把酒递给她。
  卡罗琳-阿本德森说:“别逗她。”
  “我读了你的书,”朱莉安娜说,“其实我是今天晚上才读完的。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你所写的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霍索恩未吱声,他用指关节抵着上嘴唇,皱着眉头瞅着她身后的什么地方。
  “你使用过神谕吗?”朱莉安娜说。
  霍索恩瞥了她一眼。
  “我不希望你骗我,或者开玩笑。”朱莉安娜说。
  “告诉我,别耍小聪明,玩弄辞藻。”
  霍索恩咬住嘴唇,盯着地板;他双手抱肩,着力点落在脚后跟上,来回晃悠着。
  房间里的那些人静了下来,朱莉安娜注意到,他们的态度有变化。他们显得不那么高兴了,因为她说的这番话。但她并不打算收回或者隐瞒,她不想佯装不知。这太重要啦。她走了这么远,费了这么多劲,就是要从他这里搞清楚真相。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阿本德森终于开口道。
  “不,不是这么回事。”朱莉安娜说。
  现在房间里所有的人都不出声了,他们全都看着朱莉安娜以及和她站在一起的卡罗琳和霍索恩-阿本德森。
  “我很抱歉,”阿本德森说,“我不能立即答复。你得接受这个现实。”
  “那你为什么写这本书?”朱莉安娜问。
  阿本德森用酒杯指指说:“你衣服上这枚胸针做什么用的?避开这不变的世界里危险的精灵吗?抑或仅仅把衣物别在一起呢?”
  “你干吗要把话扯远?”朱莉安娜问,“回避我的问题,说些不得要领的话吗?真是幼稚。”
  霍索恩-阿本德森说:“每个人有自己的秘密。你有你的,我有我的。你可以读我的书,接受它表面的价值,就像我接受我的所见一般……”他又用杯子指了指她,“如果那下面真的塞满了线头、木片和海绵橡皮之类的东西,也不要打听。难道那不是相信人的性质部分,你一般所见到的东西吗?”
  她认为,他现在似乎有点紧张,有点烦躁,不再彬彬有礼,不再像个男主人。而卡罗琳呢,朱莉安娜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紧张恼怒的表情,她的双唇紧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在你的书里,”朱莉安娜说,“你表明有一个解脱的办法。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解脱?”他滑稽可笑地重复道。
  朱莉安娜说:“你已经为我们做了许多,现在我能弄明白没什么可担心的,在这里没什么可要、可恨或者可回避的,要么躲开,要么穷追不舍。”
  他面对着她,轻轻地摇晃着杯子,审视着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值得一试的事情,以我之见。”
  “我知道你心里面怎么想的。”朱莉安娜说。
  对她而言,这是一张熟悉而又陈旧的男人面孔,但这并不妨碍她到这里来弄个明白。她失去了以前曾有过的感觉。  “盖世太保的卷宗里说,你喜欢像我这样的女人。”
  阿本德森面部表情只有些微的变化:“1947年以来就有盖世太保了。”
  “那就是党卫军,或者别的什么组织。”
  “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卡罗琳语气尖刻地说。
  “我是想解释,”朱莉安娜说,“我和他们当中的一个驱车到了丹佛。最终他们也会在这里露面的。你们应当躲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不要像现在这样敞开大门,任何人都像我这样随进随出。下一个开车到这里来的人——不会是像我这样的人,能够制止他。”
  “你说乔-辛纳德拉,”阿本德森顿了一下说,“和你一道到丹佛的人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他没在这里露面?”
  她说:“我割断了他的喉咙。”
  “这真是新鲜事,”霍索恩说,“有个姑娘来告诉你这一切,而这姑娘你以前从未见过。”
  “你不相信我?”
  他点点头。“当然,”他冲她羞赧、温和、可怜地微笑着。很显然他还没想到不相信她。“谢谢你。”他说。
  “请躲开他们。”她说。
  “好的,”他说,“我们尽力而为,你知道的。当你读到这本书的扉页时……关于所有的武器和电线。我们写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是非常谨慎的。”他的嗓音萎靡而又干涩。
  “你起码可以拿一件武器,”他的妻子说,“我晓得某天某个你请来谈话的人会把你杀掉的,某个纳粹专家会报复你,你还要这般书生气。我有某种预感。”
  “他们会逮住你的,”霍索恩说,“如果他们想抓你的话,电线、高城堡还有别的什么都没有用。”
  你太听命了,朱莉安娜想。对你的灭顶之灾听之任之。你还不明白你在书里面描述的那个世界的行为方式吗?
  朱莉安娜说:“神谕写了你的书,是不是?”
  霍索恩说:“你想知道真相吗?”
  “我想知道。我有资格知道,”她答道,“为了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吗?你清楚的。”
  “神谕,”阿本德森说,“在写书的整个过程中都睡着了。在办公室的墙角里酣睡。”他的目光里没有快慰,他的脸反而拉长了,比刚才更加阴郁。
  “告诉她,”卡罗琳说,“她是对的,她有资格知道,为她替你所做的一切。”她对朱莉安娜说:“那么我来告诉你,弗林克太太。霍索恩作了一个又一个的抉择,数以千计。用线条来选择,历史时期,主题,人物,情节。有些年啦。霍索恩甚至求到了神谕,问这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神谕告诉他会获得巨大的成功,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真正的成功。所以你是对的。你本人肯定多次求过神谕,依我看。”
  朱莉安娜说:“我搞不清为什么神谕要写一本小说。你们没有想到求问一下吗?还有为什么德国人和日本人会战败?为什么只有那个特殊的故事而没有别的?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你说呢?”
  霍索恩和卡罗琳都没吱声。
  “我和它,”霍索恩最后说道,“在很久以前就权限方面达成了一个默契。如果我问它为什么写《蝗虫》,我就反过来侵犯了它的权利。这些问题似乎在说,我所做的只是把它写出来,而那既不真实也不公平。”
  “我来求问,”卡罗琳说,“如果你不问的话。”
  “这不是要你问的问题。”霍索恩说,“让她问。”他对朱莉安娜说,“你具有不同凡响的心智。你意识到了吗?”
  朱莉安娜说:“你的册子在哪儿?我的在车上,放在汽车旅馆了。如果你不愿意我用你的话,我就去拿。”
  霍索恩转身走了。她和卡罗琳跟在后面,穿过房间里的人们,来到一个紧闭的门前。他让她们呆在门口。他出来时手里捧着两本有黑色封套的册子。
  “我不用欧蓍草茎,”他对朱莉安娜说,“我不知道它们的用法,我一直是抛掷的。”
  朱莉安娜坐在墙角的一张咖啡桌边:“我得拿张纸和铅笔来记录。”
  有个客人给她拿来纸笔。房间里的人都围拢过来看着、听着,把她和阿本德森围在中间。
  “你可以大声问问题,”霍索恩说,“这里没有外人。”
  朱莉安娜说:“神谕,你为什么写《蝗虫》?我们可以从中悟到什么?”
  “你问问题的方式有一种困惑的迷信味道。”霍索恩说。但他已经蹲下来察看抛掷钱币。
  “继续下去,”他说,他递给她三枚中央有孑L洞的中国铜钱,“我一般都用这些钱币。”
  她开始掷钱币,她显得平静,很自信。
  霍索恩为她记下线数。在她掷了六次钱币后,他盯着下面说:“日在上,忒在下,空在中央。”
  “你知道这是什么上线形吗?”她说,“不要使用曲线图吧?”
  “对。”霍索恩说。
  “是种祓,”朱莉安娜说,“内在真理。不用图表我也知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霍索恩抬起头来凝视着她。他这会儿几乎是一种凶残的表情,“它的意思是不是我的书是真的?”
  “对。”她说。
  他愤愤地说:“德国人和日本人战败了吗?”
  “对。”
  于是,霍索恩合拢两个册子,站起身来,他一言不发。
  “连你都不敢正视它。”朱莉安娜说。
  他思考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变得呆滞,朱莉安娜看出来了。她发现,他已转入了内在。他自己已经迷惘了……慢慢地他的目光又变得清晰起来,他咕咕哝哝地说出话来。
  “我对任何事都不敢肯定。”他说。
  “相信吧。”朱莉安娜说。
  他摇摇头表示不。
  “难道你不信?”她问。“你不敢肯定?”
  霍索恩-阿本德森说:“你想让我为你在一本《蝗虫》上亲自签名吗?”
  她也站起身来。“我想我要走了,”她说,“非常感谢你。我很抱歉,如果我搅扰了你们的夜晚。你让我进来,真是太好啦。”
  她从他和卡罗琳身边走过,穿过那一圈人群,从起坐问走进了卧室,她的手提包和外套在那儿。
  在穿外套的时候,霍索恩走到了她的背后。
  “你明白你是什么吗?”他扭头对站在身边的卡罗琳说,“这个姑娘是个守护神。一个住在地底下的小精灵……”他扬起手抹了抹眉毛,他这个动作部分是为了移动一下他的眼镜,“不知疲倦地在这个地球的表面上漫游。”他把眼镜搁回了原处,“她只是凭天性在行事,仅仅表明了她的存在。她并不意味着只在这里露面,干什么害人的事。事情发生于她恰如天气变化于我们。我们高兴她来了。我并不遗憾,认识了这一点,这个启示是她通过这本书展现的。她并不清楚她到这儿来要干什么,或发现什么。我认为我们大家都很幸运。因此让我们别对此生气,好吗?”
  卡罗琳说:“她具有可怕的、可怕的破坏性。”
  “现实如此,”霍索恩说,他朝朱莉安娜伸出手,“谢谢你在丹佛所做的。”他说。
  她与他握了握手。“晚安,”她说,“照你妻子说的去做。起码要带一把手枪。”
  “不,”他说,“我很早以前就决定了,我不打算让这种事来困扰我。如果我确实感觉到紧张不安,特别是在深夜,那我可以时常依靠神谕的帮助。情况并不太糟。”他微笑了一下,“其实,正在困扰我的惟一事情就是明白,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所有这些叫化子一直站在这里,把什么都看去了,他们在屋子里把酒都喝光了。”他转身挪开步子,叉到酒柜里拿出一块冰放入杯中。
  “你在这儿完事后打算上哪儿去呢?”卡罗琳问。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并没使她烦恼。我肯定是有点像他啦,她想,我不会让某些事来烦我,不管它们有多重要。“也许我要回到我丈夫弗兰克那儿去。我今晚已试着与他通话,我还要试试。我要看看稍后的感受如何。”
  “不管你为我们做了什么,或者你说的什么,做的什么……”
  “你们就当我从未进过这幢房子。”朱莉安娜说。
  “如果你救了霍索恩的命,那真叫我害怕,但我太心烦意乱。你说了些什么,还有霍索恩。说的,我都没全听明白。”
  “多么奇怪,”朱莉安娜说,“我绝没料到事情的真相会让你生气。”
  真相,她想。犹如死一般可怕。但很难发现。我很幸运。
  “我看你应当像我一样地开心和兴奋。那是个误会,不是吗?”她笑了。停了一小会儿,阿本德森太太想再笑笑,“好吧,不管怎么说,晚安。”
  不一会儿,朱莉安娜又踏上了回头的石板小径,进入起坐问射出来的灯光中,然后又隐入了草坪边房子的阴影中,踏上了黑乎乎的人行道。
  她一直往前走,没回头再看阿本德森的房子一眼。
  她生气勃勃,光彩照人,一边走一边寻找出租车,回汽车旅馆去。

《城堡里的男人》 作者:菲利普·K·迪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