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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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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魍事》
作者:骆灵左

正文 往事壹·章灵寺僧

  (原载于《九州奇幻·立春》)

  章灵寺位于成都市区南部的科华北路,四川大学附近。章灵寺并不是一座寺院,它只是一个公交车站。
  章灵寺站的公交车有很多线路,从前我常坐的是55路,这路车上人很多,大多是前往春熙路和盐市口的,也有不少人从远处来到章灵寺,因为这里靠着四川大学,还有好又多超市和ATT歌城。
  数年前,我曾经在章灵寺附近的小区住过年余,在今晚这样一个寂静困乏的夏夜,我想起了章灵寺,还有章灵寺的僧人。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周末和骑桶人去打保龄球,他是一个作家,三十多岁,杏核一般的脸,看上去严肃认真。打球也是如此:每次拿起球,站在保龄球道前,身子前倾三十度,仿佛一只老虾——然后将球弹出去。他站着看球滚远,而我则四处张望,忽然看见了一个和尚的光头。
  我以为是幻觉,保龄球馆里怎会有和尚呢?
  回头却见骑桶人得意满满地走下球道,因为该我了。
  “你有没有看见和尚?”我问他。
  “啊,和尚来打保龄球?会引起误会吧?”
  我们想象着会不会有人错把点了戒疤的光头当作12磅球,这有点不尊重僧宝,然而我跑到走廊张望了一下,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背影正推开门走出去。
  成都僧人很多,禅宗密宗都有,在街上经常能遇到,其中也不乏非常时尚地背着笔记本电脑、拿着手机的。我也没有特别惊讶,转身打球去了。
  只是我在想,这附近并没有寺院,不知这和尚是哪个庙的?

  这件事我并未放在心上,现在回忆起章灵寺的时候,才惊觉那是跟寺僧的第一次见面了——说是见“面”也不准确,因为我只看到他的后脑勺而已。
  名仕保龄球馆就在章灵寺左近,离公交站步行几分钟的路程,所以几天后,我们又纠集了几个朋友去打球,有男有女,说说笑笑,不料走到半路,路过四川大学门口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身后朗朗响起:“施主请留步。”
  我们都停下脚步回身看,只见一个穿着黄色僧衣僧鞋的和尚站在后面,合十道:“这位施主印堂发亮,面相极佳,不知道愿不愿意看看相?”
  原来是个假冒僧人的骗子。这种把戏诸位自是见多了:先是吹捧你面相手相之类的多么多么好,然后又“哎呀”一叹,说你各处皆好,但就是什么什么差了一点,于是乎奉上高僧开光过的玉佩或者佛珠之类,请你掏出些随喜功德——这随喜可不是“随便多少”,只能随便多,不能随便少。
  这和尚长得极其平庸,毫无高僧相,我认定他是个假和尚,不免起了促狭心。
  “师兄好。”我单掌胸前一立,打了个问讯,“都是出家人,就不必如此了罢。”
  我的朋友们轰然大笑,他们向来都喜欢看我捉弄人的,此时笑了一下,又都止住,免得和尚被吓跑。
  每年夏天我都会剃成光头,洗头方便,散热有效,当时也正是如此。那僧人听我这么说,脸上不禁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不知宝山是那座禅林?”
  我面色如水:“五台山。”
  说五台山只是随口道来,那僧人倒不依不饶:“五台山有好几座,不知您是浙江五台山,贵州五台山,还是山西五台山……”
  我立马打断了他:“阿弥陀佛!有皈依心,则无处不是五台山。”
  那僧人一下子懵了,讪讪笑了笑,便走开了。
  我一副慈祥状看着他走开,朋友们已经忍俊不禁。我们谈笑着走去名仕,也就把这事忘了。

  数日后,我在章灵寺车站斜对面的加勒比广场吃烧烤,羊肉牛肉鸡翅鲫鱼的一堆肉,又喝了两瓶啤酒,慢慢走将出来,只觉满肚子摇晃,心满意足。
  忽然看到斜对面徐徐走来一个人,是冲着我来的。
  正是盛夏时节,他却穿了一件毛皮大氅,走到面前一看,光头赤脚,脸上神色似喜含悲,到我面前便深深一躬,叫道:“师兄救命!”——正是前几天那个冒牌僧人。
  哈,我酒意还有二分,心道自己是不是幻视幻听了?那僧人直起身来,说道:“……敝寺将遭大劫难,师兄是有造化之人,这劫难只得师兄来解。看在三宝面上,万望师兄不吝援手!”
  我素以见招拆招而出名,乐得酒后找点闲事,便说:“劫难也未必是坏事,不过,是什么寺?”这野和尚八成是前几天被我抢白了,今天想来洗刷一番。我倒是不怕,真的想收拾我的话,早就有一帮人冲上来了,那我只有跑为上;既然想玩嘴皮子脑门子,我虚什么?
  那僧人合十微躬,道:“小僧所在,乃章灵寺。”
  哈,哈,哈。我几欲仰天长笑。
  成都一地,庙宇并不少,较出名的有大慈寺、昭觉寺等,以青城山为后院的成都也是一个道教圣地,市内也有清真寺和天主堂,端的是个宗教之城,也因此这一城的居民,才会以生活缓慢、作风悠闲而著称。
  然而,章灵寺?
  那只是一个公交车站罢了,就如不远处还有一个“红瓦寺”一般,都是徒有寺名而不见片瓦的所在。
  “哦?章灵寺呀,我还以为你是红瓦寺的咧。”我不由得略带奚落地说道。
  他喃喃念了句佛号,道:“师兄果然是有慧眼之人,知道红瓦寺也不足怪。然红瓦寺一干僧众,日前已遭大劫。本寺主持知道小僧惯在俗世走动的,故遣小僧前来寻得师兄,望师兄速速随小僧前去,以解本寺倒悬。”
  我本以为顺杆爬是我的特长,不料这人竟比我更老辣些。看他口若悬河,说瞎话不打愣的神气,我心内冷笑,于是说:“好,请带路。”

  我们原本站在加勒比广场,身后就是一家连锁咖啡屋,广场中心是数排木椅,吃烧烤、喝夜啤酒的客人们熙熙攘攘,铁板烧、冷啖杯的霓虹招牌渐次闪耀,不时有穿着清凉的美女从眼前走过,只留下高跟鞋敲在石板路面上的轻响和淡淡的香水味。
  此情此景,我竟和一个长相平庸的和尚谈论关于拯救章灵寺的话题,我的人生真是充满了惊喜啊。
  其实从加勒比广场走到章灵寺车站,仅仅是一条四车道马路的宽度的距离,我跟着他走过去,转眼就站在章灵寺公交站的灯箱广告前了。
  “师兄且稍等片刻,本寺的驿车就要到了,届时随小僧上车即可。”
  真是有模有样的呢。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般,这算是什么?
  这时车来了。
  我的咽喉仿佛被人扼住一般,这并非是由于吹了冷风的关系,而是我看见真的有辆车开过来了。
  或许用“开”字并不适合,因为,那是一辆马车。
  马车,四轮马车,两匹黑色的骏马拉着,它们的皮毛又黑又亮,龙眼一般的眼睛仿佛晨星。车厢是枣红的木车厢,小孩高的车轮上嵌着一圈圈暗暗发光的铆钉。
  车夫是一个穿着月白僧衣的小和尚,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手里挽出一个鞭花,喝道:“吁~~”,那两匹大马温顺地站住,正停在章灵寺公交站前。
  小和尚轻轻一翻身,如一只白鹞子降下来,收了势子,低头唤道:“大师兄!”
  被称作“大师兄”的,自然是我身边的“假和尚”,然而这时我也不能再说他是假和尚了。忽然一个疑问涌上来:站台上这么多候车的人呢?
  我四下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视野内仿佛被罩了一层毛玻璃,旁边那些候车的男人女人、老头小孩……面目模糊,声音朦胧。
  “……你个人晓得撒……不摆咯,二天出来喝茶……”
  “……锤子!”
  “……啷个办、啷个办、快耍起双截棍!”
  “……唉呀,我不得豁你嘚……”
  这时候正是十点过,成都的夏季夜生活刚刚开始。公交站上已没有几条线路还在营业,只不过这里恰巧也是一个打出租车的热点。
  我回过神来,那小和尚正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我,原来那僧人已在邀我上车了,而我竟没听见。我连忙上了车,来不及思考这一切怎么回事,小和尚又猴一般窜上车夫位子,章灵寺僧也跟着上来,坐在我旁边,放下了车门帘。
  却听他道:“多谢师兄成全,小僧月空,代本寺先行谢过。”
  我这时才开了口,声音有点打结:“章灵寺?在哪里?”
  忽然马车一个转头,冲向了站台。

  光。黑暗。
  黑暗中的光,如瑰丽的极光一般,在车窗外飞逝扭曲,又像是散在水面上的油花,以宇宙大爆炸的速度,流云般一闪而过。
  一股无形的压力将我按在座位上,耳畔隐隐传来野唱漫吟的歌声,仿佛又看见一个踟蹰在荒野的白衣男子,背着一柄古剑,箕坐在一江寒水边……猛然车厢一晃,停了下来。
  我缓缓透过气,生怕这是一个华美的梦,而我会惊醒自己。
  右手边的月空和尚起身撩起了车门帘,道:“师兄,请移步。”
  我略一迟疑,下了车,四周黑洞洞的,只有车厢外的两盏马灯发着橙黄的光。似乎面前是一座极为宏伟的建筑,然而我也没见过这么黑的天,竟没有丝毫的天光。
  “月净!快通报,五台山大师兄到了!”月空对小和尚说。
  月净小和尚“哎”了一声,下车一溜烟跑进我面前这座黑暗中的大建筑里,他脚步声渐远,终于听不见了,却在极为遥远的地方,开始响起了嘈杂的声音——猛然如洪水逼近,那声浪从建筑物中喷涌而出:“章灵寺众僧——恭请——五台山大师兄!”
  哗一声,周围燃起了无数的松明火把,细纱灯笼,又有一盆大火,如巨烛般矗立在我面前十几步的地方,此时我才看到,端的是一座寺庙,山门上悬着三个大字:
  “章灵寺”。
  熊熊光明中,自寺庙深处奔出数十名僧人,一时也看不清他们穿的什么,只是黑压压一片,肃立在道路两旁,巍然不动。
  我随月空入内,火光摇摆,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是阴晴不定,如泥雕木塑。大殿之中有一人缓缓走过来,在我面前两米远处站定,道:“南无十方三世佛菩萨庇佑!这位居士,法号如何称呼?”
  我满肚酒肉劲儿此时已经消退了,此情此景,直如梦境,心里却在思索给自己起个“法号”,灵机一动,我答道:“山火。”
  这是“灵”字的拆字,若是问我缘由,自是以“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来对。心里有了底,我便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僧人,大约就是住持吧,略略比我个头小了些,光头上满是紫褐色的老年斑,穿一领金红僧衣,持一杆紫铜禅杖,华而不俗,倒是颇有些高僧大德之范。
  那住持听我说了“法号”,禅杖都晃了晃,月空忙奔上前去扶住住持,却听住持道:“月空向来顽劣,此番却立了大功。山火居士,本寺僧众存亡,委居士一肩承担了!”
  不知何时,月净小和尚已立在我身侧,探头探脑地对我说:“居士,天劫将至之前,长老们曾求诸佛菩萨昭示,佛菩萨赐十二字曰:‘山中月,火中居。双灵会,天劫退。’”
  我“啊”了一声,住持说道:“月净所言,句句是实。山火居士的号,合起来便是个‘灵’字,加上本寺之名,自然是‘双灵相会’了,居士万莫推辞了罢。”
  “天劫是什么?”
  我愣了好一会儿,终于问道。

  住持法号“丰严”,我就算不记得佛门辈份,也隐约觉得章灵寺并非禅门正宗。
  一般庙宇,大雄宝殿所立的不外是释迦摩尼或其过去佛、未来佛这三身,也有拜菩萨的,如观自在或文殊、菩提……这章灵寺的大殿,供的却是一棵树。
  说是一棵树也有点奇怪,无枝无叶的,只是光秃秃黑漆漆一根,一围粗细,两三人高,杵在香案后。我一边打量这棵怪树,一边想着“天劫”的事儿。
  丰严法师说,天劫并非定数,所谓“三百年一小劫,一千年一大劫”的说法,不过是小说家言,但天劫毕竟是存在的。何谓“天”劫?就是人力不可抗衡之劫难。我当即回应说,我也是一介凡人罢了,又不是YY小说里,动不动获得超能力,打得创世神满地爬……
  “‘歪歪小说’是什么?”丰严法师怔了一下,又自顾说,“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意思是无论多大的天劫,上天仍是会放一条生路,只不过这条生路不是人人都打得开的。”
  这话我倒是明白,但天劫的表现形式是什么?
  丰严法师道,天劫每次都不一样,佛菩萨虽给出了警示,但“山中月,火中居”到底什么意思,他们也并不确定,“火中居”似乎暗示会有天火?“山中月”又会是什么危险?
  “烦劳居士多费神了。”丰严法师忧心忡忡地说,“天劫到来还有七天……”
  我请月空和尚送我回去,一旦我有所发现再和他联系。他倒是极为兴奋地给我留了手机号码,我猜他应该极少和“外界人”联系吧。
  走出章灵寺的时候,我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依旧是黑漆漆的,无星无月,可是我记得成都的今晚还是有些天光的呀。

  在成都市区,是看不到山的,更看不到月。
  虽说周围高山很多,动辄海拔四五千米,但盆地湿气也重,常年是灰白色不阴不晴的天,根本也看不到什么。
  我回来已经两天了。月空和尚送我出来的时候,亦是用的那辆马车,车外再度流光飞舞,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章灵寺公交站的月台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冷白的灯箱上“欧陆经典,坐拥城南……限量发售中”的房地产广告,它们真是千篇一律。
  我试图在网上检索“章灵寺”,追溯一下它究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大抵真的曾经有过一座寺院,后来破败消灭了,空留下个虚名?可惜网络给我的是数万条关于章灵寺公交站的巴士路线图,没有一点有意义的线索。另一个可能会有点作用的,只有找成都的地方志来翻,然而我还没有去图书馆,就发生了另一件事。
  我并不是本地人,在蜀地呆了那么久,有时我会觉得成都是我的家,但钱包里的暂住证告诉我,我只是暂时停留在这个城市,离开未知是何时,下一站亦未知是何地。而距离成都数千里外的我的家乡,在流浪中愈加遥远和模糊了。
  也因此,我听到乡音的时候,呆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在叫我。
  第三天,在章灵寺的站台上,我遇见了中学同学高海石。

  高海石和我是同乡,十年前我们参加高考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没想到他现在做建筑行业,手下十几个工人,相比之下,我简直可称为寒酸白丁而恰如其分了。
  “海石你怎么在成都?”从我家乡出来的人大多都分布在江南和沿海,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老乡在这里。
  高海石一副典型的老板形象:西装革履,大肚子,公文包,手机(一定要大一号)。
  他亲热地搭着我的肩膀,说:“唉呀我都来了好几年了,那年高考我考到成都了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因为我复读了。
  “在成都发财呢?”我把眼睛看向别处,以掩饰眼神的失落。远处正有一个小孩仰起脸吹很大的粉红色泡泡糖。
  “发什么财?上学的时候我最佩服你啦——不说这个,咱们去吃饭,唱歌!”
  “你没事?不是在这里等车?”话一出口,我立刻觉出自己的愚蠢。
  高海石微微笑了笑,说:“我没开车过来,也不是来等公交的,咱们换个地方聊吧。”

  好在高海石没有带我去银杏之类的场所,大约他早已看出我在经济上并不怎么好,于是我们到了一家火锅店,介于一流和二流之间的那种。
  海石说:“来来来,先涮毛肚……”
  其实吃火锅我倒还比较熟练,先下了蟹棒、羊肉卷、肥牛、脆皮肠这些快熟的,又下了些去骨鸭掌慢慢煮,毛肚便做为间歇开锅的时候,涮来吃起耍。
  酒过三巡,海石说:“十年没见了,你还没怎么变啊。”
  有时候夸人“没变”未必是一句褒扬——当然我知道海石并不是损人为乐的家伙,但听了也不怎么舒服。我说:“还是玩。也不知道哪天才会累。”
  海石说:“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就佩服你,真的,你真有性格。”
  这话听得我心底又是苦笑,其实哪个人少年时都是有性格的吧。
  “在成都结婚了?”
  “还没呢,最近相亲相了个杂技演员,嗨,那腰,那腿!”他夹起一片黄喉,闷在自己的油碟里,“就是她家里人太糟糕了。”
  我默然。商贾必是比较重视对方的家庭环境的,女孩子做杂技演员?想必也是家庭环境不好吧。
  “不扯这些了,其实我今天在那个……章灵寺车站是吧,因为刚接到一个活。”
  猛然间黑暗中亮起一片花火,我直觉这跟章灵寺有些关系,便请他说下去。
  “章灵寺在亚太广场。那边建了一个SOHO的楼盘,你知道吧?亚太广场、加勒比广场,再加上旁边的四川大学、棕南住宅区……这个商圈一直也比较旺,所以我接到一个招标的案子,有人想在那里弄一个超级地下卖场,我那个小公司当然也想分点油水不是?所以我先去看了看环境……”
  地下。我心底竟发起毛来。我想起在章灵寺外看到的无尽黑暗的天空——那不是天,那一定是,地下。
  章灵寺在地下。
  我想我猜到天劫是什么了,果然也(许)只有我能帮助章灵寺。
  “这倒是个好策划。”我说。
  “成都这块平原,因为比较宽阔,所以一直都是平面发展,地铁要2010年才落成,轻轨没有——不过也暂时用不着。地下商业街,在京沪都多少年了,成都也没有,因为什么?我看还是成都人比较懒,反正还不是急需的东西,就懒得去弄。你知道吗?我对手下人都是‘通讯基本靠吼’,你不吼,他不动呀!”高海石大肆评价了一番,甩给我一支香烟。
  我们很快把话题转移了。火锅氤氲的热雾让我格外高兴,明白了“天劫”的所在,那么就证明章灵寺僧没有所托非人,那么,这个问题一定能够解决,否则干吗让我知道呢?
  我们吃得酣畅淋漓。饭后,海石带我打车去了一个KTV,叫来两个小姑娘陪唱,他问我要不要带一个出去?然而我对风尘女子素来无爱的。打发掉那两个女子后,我对海石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工地,怎么样?”
  海石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忘了,你现在是个作家!想体验生活啊?嗨,这算啥,你全程跟着都行——”然后他嘿嘿笑了笑,“其实你该带那两个MM去真正体验一下……”
  “哈哈哈哈。”我们都干笑起来。

  次日,我带着宿醉的隐约头痛,前往章灵寺车站。
  这已经是寺僧委托的第四天了,月空和尚并没有出现,有关章灵寺的一切,偶尔会让我有做梦的感觉。但高海石的工地可是实实在在的。
  章灵寺的车站站台后搭起了一排蓝色的施工护栏,海石站在旁边,正在对着下面吆喝——下面,是地上破开的一个直径一米方圆的洞口。
  他简单地跟我打了招呼,就忙着去吼工人了。我知道,章灵寺的天劫要在三天后才会引发,那么今天尚且不用担心什么,我只是来寻找关于“山中月,火中居” 的解,弄清楚那两句话,天劫也便解得开了。
  海石说,原来章灵寺公交站地下有旧建筑的,大约是抗日时期当地政府修建的防空洞,不知为什么没有修好便停工封口了,连当地居民都不知道,他还是从相关单位拿资料的时候看到的。
  我估摸这也跟章灵寺有瓜葛,但毕竟是旧事了,就只问:“三天后能掘进到什么程度?”
  海石拿着施工图纸默算了一会儿,对我说:“差不多在这个地方。”他用手指给我看,见我不甚了了,他补充说:“进度也不是钉死的。”
  即使拖延海石的施工进度,也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并不能真正化解天劫吧。我跟海石要了那份从建筑局弄来的历史资料,就提前告辞了。

  这份资料是影印本,封面页脚处写着“民国XX年七月六日”的字样,那数字只是一团黑影,可能影印的时候,原本就已经污损了。内文倒是按照新式的横排左右顺序写成,不是竖行版。
  我看了看,不由有些失望。
  这份资料并未提及“章灵寺”(仅从猎奇的心态来说,我关心章灵寺的由来更甚于他们将遇到的天劫)的来龙去脉,绝大多数篇幅都是在统计当时成都市民用军事设施以及抗战后勤的资源组织等等。章灵寺地段的防空洞只是地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方块。
  我无聊地翻到最后,却看到几行手写的钢笔字,已经褪色到快要看不见了——不是影印来的,而是后来在上面写的:
  “……城南一处,有大樟树,传自秦时李斯入蜀手栽,有神迹,民拜之。西元1907年夏末,此树所在之吴家大院遭雷击而俱焚矣……”
  “……时有阎军旧部赵某,夜遇僧人……”
  仿佛大地摇晃一般,我脑中一懵,忙努力辨认余下字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那钢笔字迹着力很轻,我找来软芯的铅笔轻轻在纸上涂抹,也显不出痕迹来。
  看来章灵寺僧,的确是存在的。
  或许原本应是“樟灵寺”?

  海石这些天每天喊我出去喝酒,他行走的场子里多是些建筑业的老板和地方官员,我这个“文化人”大概也成了他的一个交往手段,每每介绍到我就说是“著名作家”,这个称号令我觉得非常讽刺和尴尬,因为在我看来,活着的写作者里面可以称之为作家的寥寥无几,而我辈跟屠狗辈相差无几——我也从那些老板们的眼光中读出了这点,文人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碟泡菜,可有可无罢了。
  很快就到了第七天,对于“山中月,火中居”的解读依旧毫无进展,而月空和尚并没有敦促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可以一肩承担么?我苦笑了一下。
  我并不是美式漫画的粉丝,化身超级英雄拯救世界这种事,连想也没想过。章灵寺固然只有那么几十个人,也是他们的世界啊,对我来说,这个任务太艰巨了。
  第七天的中午,我像前几天一样来到工地,并下到地下。
  安全帽上带着一盏头灯,照着面前两三米远,海石的施工队已经掘进了相当可观的进度,一个壮硕的小个子对老板汇报说,今天应该可以打通连接章灵寺防空洞的通道了。
  “那倒是好,”海石对我说,“我还没去过防空洞咧。要是还好利用的话,这个工程至少可以节省一半的力气,商场也能有点特色。”
  我无言地笑笑。章灵寺应该就在防空洞中吧?那份民用军事设施文件上并没有说章灵寺防空洞的容积,我回忆了一下上次看到的章灵寺的情景,那寺庙虽不大,也有五六百平方的地基。至于立在大殿的树,我想就是被雷劈过,烧焦了的大樟树了。
  海石递过来一个口罩,示意作业要开始了,并问我是不是上去好一些?我摇摇头,打算守在掘进口附近,一旦打通进入防空洞的通道,我希望能第一个进去。海石毫不在意地答应了。
  我戴上口罩,耳中顿时响起钻机的嗡嗡声,这声音跟前几天的不一样,好像遇到了更坚硬的东西,我想那是防空洞的墙壁吧,应该是用的什么大石块……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思绪在黑暗中的灯光下飘散。这么说有点奇怪,有灯光还是黑暗么?其实有灯光更显出地下的黑,那些阴影比地面上的影子更浓厚而有质感,仿佛半凝固的柏油。
  忽然一声剧烈的金属断裂声,前面传来了惨叫!
  海石就在我旁边坐着的,噔一下站起来:“操!出事了!”
  人声嘈杂起来,所有的机器都停止了运转。“钻头断了!”“肠子崩出来了!”“120!快打120!”海石的背影冲进声浪中心,旋即平息了人们的惊恐,却引起了更多的话语。
  “老板,这地方不对呀,就是金刚石也该打穿的,高速钻头两天断了三个——”
  原来海石都没跟我说过,前两天我在下面呆得并不久。
  人们七嘴八舌地发表着意见:虽然之前钻头断了两个,却没伤人,今天这次有点凶。
  伤者已经被几个同伴抬了出去,作业区只有我和海石,还有三四个工人留下来。海石说:“这段进度很慢,上面很不满意,我发给大家的钱也不是我拉出来的、路上捡的、河边捞的,上头不满意,拿不到钱,大家跟我一样白干。”
  他看了看剩下的工人,又说:“换德国的那台钻机,还有,谁把这段钻通,工资按三倍算,完工了再单放半个月假!”
  一个小伙子走过来扛起新钻机吭哧吭哧地开钻了,我看到钻头处火花飞溅,不由得问海石:“会不会是防空洞外壁用的金属板?”
  海石还没开口,一个瓦刀脸的汉子在旁边说:“金属板?钢板也钻得透!这台德国机两百多万,除了宇宙飞船的外壳钻不烂,还不知道有什么钻不得的。”
  几分钟后那个小伙子停了机,他沮丧地摇摇头:“滴点也没有进去,日他妈,这明明是石头啊。”
  “我来。”海石阴沉着脸,走过去抱起钻机。我走前两步,见他换了个位子,立时有工人把大灯对准海石,如舞台上的追光般,而海石则是演员。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布,在石壁上擦了擦,大约是寻找某个结构薄弱的点,那石壁可能就是防空掩体的外壳,拭去灰尘后露出一行斑驳的英文字母,个个都有脸盆大,或许这防空洞并不是全由当地政府所建,也有国际援华人士的解囊吧。
  海石敲摸了一分多钟,在一个字母“E”上调准了钻头,引擎重新发出激昂的咆哮,海石稳稳挺着肚子,钻头一下子吃进了石壁。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此刻钻头入石,如切豆腐般轻易。刚才停机的小伙子摸了摸头,大概在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再试一次。我惊呆了却是因为另一种想法 ——
  高海石便是章灵寺的天劫。
  所以他们的法术可以阻止其他人切开墙壁,却阻止不了高海石。这时候我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杀死海石吧。唯有让章灵寺诸人速速离开防空洞。
  那边海石停了机,说:“好了——”
  我已经拨出了月空和尚的号码,手机拿在耳边,眼睛望着海石所在之地,却见石壁上被他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孔,那边竟有光亮透过来,不知是不是章灵寺的火把灯笼照耀所致,但黑压压的石壁上这一圆孔却令我血液凝结了。
  仿佛明月,正嵌在字母E的中间一横的中心。
  山中月。这E字便是山啊。
  有人朝我奔过来,是那个瓦刀脸汉子,他脸孔扭曲,似乎在朝我喊什么,好像是要我别开手机——
  我也闻到了,一股……是煤气的味道,难道施工破坏了什么管道?
  耳边“嘀”一响,手机通了。我连“喂”还没来得及说,忽然世界明亮起来,炽热起来,有大光明照耀着整个地下。
  火!火!火!
  火中居。
  时间从慢镜头归为现实,承重用的木立柱已经歪斜倒塌,大量的泥沙盖得我满头满脸,头很晕,像是玩了一次云霄飞车……可是别人呢?那些人呢?工人呢?海石呢?章灵寺僧们呢?
  我身上是火烧火燎的痛,万幸的是竟没有致命伤,至少我自己没觉得有,可也听说人要是受了重伤,自己是觉不到痛的,这是神经的自我保护,否则痛也痛死了。我乱想着这些,头盔上的灯幸好没坏,作业区的大灯都已经熄灭了,只有黑暗,和寂静。
  想喊也喊不出来,嗓子干痛无比,呼吸了一会儿我才察觉满嗓子都是泥沙,我猜是煤气爆炸时候,气浪混杂了冲击进来的,忽然记起一个判案故事里,根据死者嘴巴里有没有烟灰来判定是烧死的还是先杀死再伪装成烧死的……人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总喜欢胡思乱想呢?
  我整个人就这么躺着,安全帽牢牢扣在头上,身上横着一根立木,数百斤沙土,我的视线也没法转动,脖子很疼,只能顺着头上的头灯光柱看出去,而这道光里只有微微飘扬的灰尘,挺好看的。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从附近传来,很轻微,要不是环境如斯死寂,平时根本听不到的。我想抬头去看,然而动不了。忽然在我面前的头灯光柱中出现了:
  一只老鼠。
  这是一只很老的老鼠了,满身长满了紫色的斑,莫非老鼠老了也像人一样有老年斑么?却见它浑似不怕人一般,站在光柱中一动不动,嘴里叼着一根烧焦了的树枝。它身边还有一只很小的老鼠,费力地拖着一根玩具般的小棒子,有些像小时候的塑料十八般武器玩具中的禅杖,倒是金光闪闪的。
  这树枝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这会儿头昏昏的,也懒得想。
  那只老老鼠看了我好几秒,然后将嘴里的树枝轻轻放在地面上,人立起来,对我躬身拜了三拜,又叼起树枝,转身走开了。那只小老鼠也如法炮制,三拜后随着老老鼠离开。我眼见它们消失在黑暗中,眼角瞥见又有什么走进了光柱里。
  另一只老鼠。
  这只却正当壮年,嘴里叼着的竟是一只手机,还是超薄的,我看不是摩托罗拉就是三星。这年头连老鼠偷东西都知道偷手机了吗?
  它亦是放下手机,对我拜了三拜,随后叼着手机,一路小跑,追着老老鼠消失的方向去了。
  紧接着,一队老鼠次第从光柱中经过,它们叼着火柴盒大小的书卷(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书卷),它们倒没有那么繁琐地行礼,不过还是都对我点了点头,就迅速消失了。

  差不多三个星期后我出院了,海石跟我一个病房,他倒没受很大打击,“这么多年来保险公司总算被我啃了一口”,他这么说。
  我始终排解不掉的一个疑团是,“山中月”是海石弄的,而“火中居”则是我的原因,那么究竟我是一个拯救者,还是造成章灵寺天劫的灾星(之一)?
  我有些怀疑“双灵会,天劫退”压根是月净小和尚骗我的,可是为什么呢?
  后来我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过得去的解释,那就是其实寺僧们是被困在章灵寺了,他们希望有谁能打开那里,否则早晚都会死在那个地方。他们的马车也许法力有限,不能把所有人都带走。
  但我还是希望月空或者丰严住持能告诉我,我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稀里糊涂是令人不愉快的体验啊。
  然而我再也没有见过月空或者任何一个章灵寺僧了。我试过给月空再打电话,总是转接到秘书台服务,半年后那个号码欠费停机了,这令我担心了几天,也许他们出去以后生活得并不好。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听说了一件事,心情才又好了起来。
  骑桶人在QQ上说:“保龄球馆真的有个和尚在耶!”

《成都魍事》 作者:骆灵左

往事贰·暴雨即将来临

  帝国有坚土九千万顷,子民十万万人。我们的帝君在每个星陨日的傍晚登上高台,拜日教的民众和八百万士兵会跪服在帝君的脚下,聆听他的教诲和吟唱。
  帝君告诉我们:世界是凹下去的。
  我们伟大的数学家阿留比斯·迦斯说:我们生活在宇宙的内表层,因此我们被诅咒着——暴雨在每一个星陨日的清晨来临,在每一个星陨日的傍晚结束。
  那短暂的一天光明之后,是漫长的二十三个黑夜,一代代子民在干旱和寒冷中逐渐衰老、死去,曾有人试图在暴雨中生存,却在无情的漫天雨雾中变成枯萎的尸体,然后飘向宇宙的终结之处——归墟。
  我叫迷吐一,是帝国最强壮的战士,是唯一能够在黑夜中走遍帝国的人,是唯一能正面挑衅“虽兽”的人,也是桔马公主唯一喜欢的男人。
  桔马公主是帝君的女儿之一,我这么说,是因为帝君有1024个女儿。我们国家是一个热爱数学的国度——除了我之外,因为我出身于军人家庭,而军人是不得学习高等数学的——所以阿留比斯·迦斯的话几乎等于“次帝君”的授权等级(况且他本人还身兼拜日教的首席顾问)。迦斯哲人早在帝国历533星陨日之前就提出了“太阳是静止不动的”伟大观点。而在紧随其后的帝国历534星陨日之时,提出了更惊世骇俗的观点:
  “帝国也是不动的。”
  这句话引起了帝国朝野乃至民间的骚动,在迦斯哲人之前,曾有一个头很大的学院派教授提出了在帝国和太阳之间存在一颗以二十三日为运行周期的黑暗伴星的观点,结果被流放于接下来的“星陨日暴雨”之中,我们在躲进帝国边缘的莫塔山洞之时,眼睁睁看着他被从天而降的焚雨烫成了干瘪的尸体,然后顺着暴涨的霞水河,被冲进了帝国边缘的归墟。
  因为,帝君说:“太阳是光明的。黑暗伴星实属无稽之谈。”
  阿留比斯·迦斯很显然不想重蹈前同事的覆辙,他的理论以《帝君颂》开头,充满了华丽的骈体词句和谦卑的口吻,他的“太阳帝国皆不动”理论很快赢得了学院派乃至帝君的褒奖,从此我们经常能看见他挂着与脑袋等大的荣誉金牌,在凹形世界的大地上昂然阔步。
  亲爱的年轻人啊,情况危急,请原谅我刚才叙述了一些有关我们这个时代的无聊之事。虽然历史告诉我们:当时再无聊微渺的事情,都可能对未来产生深远的影响。然而假如我继续诉说迦斯学派以及本国的算术天文历法云云,恐怕你也没有时间听了。
  好吧!让我弹响扎克琴和宝剑,在身上的剧毒发作之前,回忆我们可爱的桔马公主吧!

  “吐一!吐一!”
  迷吐一茫然四顾,他正骑在双头马上挥剑练习侧劈,只听半空有人叫自己,忽然明白过来,忙策马赶到帝国平面边缘——如前所述,本国是一个凹下去的世界,他向来喜欢在凹面(或曰抛物面)的曲率最大处跑马,而叫自己的人便在延伸出去的垂直面上。他抬头去看——果然,桔马公主站在侧壁的高处,正向自己挥手。
  这是星陨日的傍晚,暴雨刚刚停止,霞水河的湍急水浪在半小时后逐渐消失了,再过一小会儿,帝君就会召集举国民众,举行第566次星陨日祭礼:唱赞歌,处决犯人,然后是接连的二十三个黑夜。
  迷吐一没有上去,他扯着嗓子喊:“祭礼就要开始啦——”要知道,帝国腹地还好,边疆总是有猛兽怪物侵袭,迷吐一身为巡边参将,职责便是清理祭礼前的帝国边缘,尤其是靠近归墟的一带,古老的传说中曾有小山般的猛兽从归墟里跑出来,踩死咬伤国民无数。虽然迷吐一偶尔也会担心,但好在这些年边疆平靖……他歪头看着桔马公主,道:“你再不下来,一会儿你父王点卯你就惨啦!”
  桔马公主也学他歪着头,大声喊道:“他才数不过来1024个女儿哪!”
  这倒是实话,所以帝君每次都是随便挑个公式点名,如质数、等差、等比数列之类的。迷吐一也知道帝君仁慈,断不会把桔马公主怎样,只是帝国垂直之地常有虽兽出没,确实很危险。他打马上去,将桔马拦腰抱住,放在马背上。桔马咯咯地笑,从身后牢牢抱着迷吐一的腰,悄声道:“你这样子,被我父王看见,才真的惨了呢!”
  迷吐一转头尴尬地笑笑:“帝君已然答应我们的婚事啦,下下个星陨日的祭礼上就要宣布……”他回头前视,准备掉转马头,却不禁一惊。
  一只虽兽正站在他们面前,虎视耽耽。
  虽兽是最常见的怪物,全身披被硬甲,寻常弓箭刀枪伤之不能,且极为耐活,便是刺穿头部也不会死去。这只虽兽并不大,但已经足足比迷吐一加上桔马加上双头马大了三倍有余。
  虽兽并不会叫,因此在迷吐一背后、搂着男人腰的桔马并不知道,还在轻轻挠迷吐一的痒痒。迷吐一微微一笑,并不回头,说道:“我可要跑马了哦,一会儿别害怕,因为我跑得很快,除非你喊‘我要嫁给你’这句咒语我才会停。”他也不待桔马回话,猛然踢了下马刺,双头马本就已经浑身颤抖,此刻得令,便疯狂蠕动……对,双头马是没有腿的。
  桔马咯咯大笑,浑是个啥也不怕的傻丫头,迷吐一左手抽出细剑,右手悄悄把自己披风的纽扣解开,风迎面一吹,披风便折返了蒙在公主头上,她又不便松开手去弄披风,只道是情郎故意吓唬自己,愈发笑得欢了。
  虽兽最恶心之处,便是什么都吃都不放过。它迅疾爬动,在垂直边缘上抄近路包抄迷吐一的二人一马。迷吐一眼见虽兽迫近,只得一边勉力催促双头马,一边握紧了细剑,只待有空子便刺其要害。
  双头马首尾各有一头,可以双向奔驰,迷吐一只觉浑身冒汗,不断以帝国第一的驭马之术控制战马前后左右迂回辗转,如果背后没有公主,他压根不怕这玩意儿,以他的刺击术,尽断虽兽的六条腿也不是难事……桔马公主却当是迷吐一想花招来折腾自己说嫁给他,更是激起了脾气,只是放声傻笑,用帝国土话说:“脸笑得像个压扁了的双曲线。”
  忽然,迷吐一惊觉虽兽和自己都已经跑到了一个极其危险之地:
  归墟上方。

  归墟是世界的尽头。
  这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位于帝国平原的极西之地,也是每月暴涨和干涸的霞水河的尽头。
  此刻迷吐一位于归墟附近的垂直面上,他从马背上向下望去,只见浑圆的归墟就像一只怪兽的眼睛,带着吞噬的欲望注视着他们。
  虽兽也很谨慎,它的脚步明显小心了很多。
  迷吐一计算了一下,这匹双头马是万中选一的良驹,它的黏液特别多……要知道,帝国粉红色的土地坚硬无比,其它种类的战马通常只能跑跑平原,若是需要在垂直面上奔跑,就只有双头马才能做到。
  迷吐一眼看自己已经差不多到了归墟的正上方,虽兽便在身后一马半的距离,心道:也只有如此了!
  他猛然一踢马腹,同时侧击马头,胯下座骑不愧是神驹,登时明白了迷吐一的心意,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忽然转向……用另外一个头为动力组,反方向爬去。
  于是,迷吐一和虽兽在垂直面上擦肩而过,且在虽兽上方。
  迷吐一剑交右手,闪电般出剑,正中虽兽第一对脚的右脚踝关节!
  虽然虽兽不会叫,但迷吐一几乎听见了对方那种垂死的惨叫呼——因为迷吐一继续刺击,连续三剑挑坏了虽兽右侧身体的三条腿的关节!
  虽兽在垂直壁上终于难以为继,轰然翻滚下去,直接掉进了归墟之中。
  迷吐一有点迷茫地看着那个迅速缩小的黑点消失在黝黑的黑洞里,他甚至有点好奇,想去看看归墟里面到底是什么?
  忽然背后的桔马公主大吵大闹起来:“好啦!人家嫁给你就是啦!赶紧去祭礼啊!笨蛋!别玩啦!”然后松开手想要扯开头上的披风。
  迷吐一差点把胃都吓破了,万一她老人家掉进归墟,自己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他忙敦促战马到平原上去,刚到,桔马就把蒙在头上的披风扯开了,看着不远处的归墟,问:“你到这里来干吗?”
  迷吐一一本正经地说道:“嗯,你要是还不说嫁给我,就殉情呗。”

  这差不多就是迷吐一最后的、温暖的记忆了。
  他们不顾双头马已经有些疲软,拼命往祭台赶。迷吐一觉得有点不对劲——按照往常的速度,跟虽兽兜了这个大圈子,足够祭礼完成了。甚至,太阳应该熄灭了(这也是星陨日得名的由来),但是,远远地却看见无数族人聚集在平原中心,人声鼎沸。迷吐一浑身都出了汗,他叫来一个士兵,匆匆换了匹马,嘱咐那士兵把公主带过去,自己则焦急地寻找按察使,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他甚至只是草草和公主对视了一下,后者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红晕,给了他一个甜蜜的飞吻……迷吐一浑不知这是和桔马公主的最后一面,他只知道要赶紧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找到了按察使:“这是怎么了?”
  按察使是个胖子,很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在迷吐一耳边快速地说:“没发现?到现在霞水河已经完全干涸了可太阳还没灭!”他朝着祭台神秘地努努嘴, “准驸马你最好过去看看,好像帝君要砍阿留比斯·迦斯的脑壳!”
  迷吐一大吃一惊:阿留比斯一向得到帝君的宠爱,怎会砍他的脑壳呢?他走士兵专用通道过去,走得浑身冒出了性激素味,很多姑娘在平民群里朝他抛媚眼他也顾不上理会。
  差不多浑身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到了祭台,帝君的附近。
  阿留比斯·迦斯的荣誉金牌已经被摘下来,挂在一个一人多高的木头架子上。老头儿胡子都白了,气得在那儿跳着骂。
  迷吐一悄悄挨过去,只听老头儿在嚷嚷:“大洪水!大洪水!太阳不灭的话,就会有大洪水!”
  的确,迷吐一心想,倒是听过上古的大洪水传说……
  “大洪水是天帝的旨意!会淹没整个帝国,甚而整个凹形世界!皇上啊!赶紧叫大家撤退还来得及!最好把我以前建议备用的天外方舟放出来,否则生灵涂炭啊!”
  帝君在遥远的高处,那是平原上凸起的一块,他慵懒地用手玩弄着长长的胡须,朗声道:“嗯?光辉之日乃是本帝的象征,怎会是大洪水的预兆?你再妖言惑众,不要怪寡人无情了噢。”
  迦斯开始嘶声喊叫“大家快逃难”之类,可惜帝国民众数以百万千万万万计算,哪里有几个人听得到?很快,有个拿着弓箭的御前侍卫便从高处啪啪啪射了几支箭下来,将老头钉在地上,他浑身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那个侍卫转身,非常恭敬地举起手对着帝君行了个军礼。迷吐一看见他的背影忽然也抽搐起来,仿佛刚刚被射杀的迦斯。
  那个侍卫终于丢掉了弓箭,跳起身来鬼哭狼嚎地指着帝君背后的远方喊道:
  “啊啊啊啊啊!洪水!妈呀!洪水!!!”

  这之后的事情,对于迷吐一来说漫长而又短暂,无数的族民集体沉默了片刻,进而巨大的水声终于连站在最后一排的下等奴隶们也听见了。那是洪荒时代残存的记忆,此刻迸发出来,混着滔滔洪水席卷而来——迷吐一抢先一步霸占了那个挂着阿留比斯·迦斯的荣誉金牌的木架,他虽然数学很差,但好歹知道木头的浮力大(但不懂得要弄掉金牌),然后他看见了此生见过的最大的水:俨然如巨人铸造的城墙一般扑过来,起码有十几匹双头马直立的高度,就像一堵透明的毁灭之墙。
  桔马公主在哪里?迷吐一抱着木架,目光到处搜寻……但后宫的女眷早在洪水到达他这里之前就已经遭殃了。迷吐一只听见模糊的喊叫无数声,仿佛都是桔马,又好像都不是。帝君早就没影了,少部分群众知道方舟的存在,试图通过攀援垂直面到达方舟所在地,但大多都被浪花击散,落在水中就像细小的沙尘,很快就不见了。
  迷吐一牢牢抱着木架,握着细剑,他想起那只心有不甘地落入归墟的虽兽,是它的诅咒带来的吗?注定要毁掉自己的光荣与梦想?桔马!桔马你在哪里?我们还没洞房哪!
  迷吐一的泪水混在洪水中,根本就微不足道,他感觉木架在朝着西方也就是归墟所在的方向漂移——真的是诅咒吗?他低头朝水下看去,水很清澈,他看见无数的人已经死去,他们的尸体嘴角咧开微笑,在水中半浮半沉……然后,他们在无形的激流中被带进了归墟。
  迷吐一忽然听见了什么——那是暴雨即将来临的声音。没错,遥远的天空传来的唰唰雨声,暴雨的确来临了。这也是迷吐一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的事情:一天之内,暴雨二次来临。他翻身藏在木架下面,只把头部露出一些呼吸。那是多么可怕的景象啊:巨大的雨滴像是来表达上天或者神的震怒,带着咝咝的热气砸进逐渐深邃的水中,一些还没有被淹死的族人被雨丝扫中,根本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便直挺挺浮上水面——妈了个巴子,神也太残忍了啊!
  迷吐一幸亏有木架保护,没有被烫死,借助于强健的腿力,他拼命划水挣脱了试图也卷走他的漩涡。他和木架终于飘到了暴雨的死角,靠了岸。他喘了口气,握紧已经有些烫手的细剑,准备往岸上爬过去。他看见一个年轻的族人伸手想拉他。他伸出手。
  然后,这就是他最后一个动作了。
  剧毒之雾从天而降。

  我是一个“耍家”,这是个成都方言词儿,意思就是成天游手好闲,到处玩耍之人。该词略带贬义,又有些无可奈何,我对此并不在意,依旧每天抄着手到处游荡。
  我住在成都的玉林,若把成都比作一个人的胸腹,玉林便是膏肓之间,乃是久负盛名的腐败之地,光是火锅店,我家方圆百米内便有二三十家,另有酒吧食肆无数。日间还不怎么看得出,到了晚上十点过后,只见满街都是买醉贪吃的客人缓缓走着,如同只只热带鱼。映着五彩斑斓的灯光,玉林便如鱼缸一般。
  而我也是其中的一条。

  傍晚的时候,我去买了半斤泡椒凤爪回来,再去超市拎了四瓶百威,回来一边玩游戏,一边嚼泡椒凤爪喝啤酒,于醺醺之间飘飘欲仙,此乐诚南面王而不易也。
  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酒和鸡爪都已经下了肚,起身便去洗澡。QQ上一个美女的头像不断跳动,是某杂志的美女编辑,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我已经觉得浑身燥热发痒,再不洗澡恐怕就要浑身长出疮疤来,于是不去理会,拿了毛巾奔向浴室。
  浴室很小很阴暗,平时我都不开灯,只有每天晚上洗澡的时候开一小时左右。灯亮了,我看着粉红色的浴缸,它就像一个被剖开的粉红色大象的肚子。
  很快地冲了凉,我回去工作室看美女编辑的留言,不外又是约什么怪力乱神的稿子。
  最近闷热,身上没擦干的水已经变成了黏汗,忽然很想泡澡,要知道,上次把浴缸放满水泡澡还是去年的事情呢。虽然水费比较贵,可心情无价呀。
  我重新回到浴室,发现灯忘记关了——恐怖的是,浴缸底竟然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就像一条毛巾被似的!
  我——靠!我就说住在一楼虫子多,妈的,下次再也不住一楼了!浴缸底部那个出水口曾经还有大耗子从里面跑出来,这房子还收我一个月八百,你说不是坑人么?
  开始放水。那些虫子一下子就被冲得散开了,还有一些想爬上浴缸格子里面放着的塑料肥皂盒,满聪明的嘛,还有一些趴在水面的杂物上——这什么世道啊,老鼠成精也罢了,好歹是哺乳类么,没想到连虫子都成精了。
  我把莲蓬头也打开放热水,妈的,烫不死你们。再去客厅拿了杀虫剂过来,这浴缸很久不用,是得消消毒什么的。我喷我喷我喷喷喷~哦耶,再爬呀?小强都喷得死,你们还撑得住?
  不光有小虫子,还有那种很恶心的两头都像是脑袋的长条虫,靠,靠!今儿不泡澡了,专门消毒。
  我看到在浴缸边缘有一只趴着的死虫子,奇怪地是它趴在一个很小的木头架子上,那架子上还绑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小星星,恐怕只有小米大,挺精致的。
  它身边还有一根银光闪闪的刺,应该不是它身上长出来的。
  我捡起来,像头发丝一样细,真漂亮。
  我小心翼翼地往手背上扎了一下。
  有点疼。

《成都魍事》 作者:骆灵左

往事叁·老人楼

  1
  为了躲避一些记忆,我离开了原先的住所。在成都呆了这么多年,仿佛处处都充斥着回忆的气息……我的躲避不是怯懦,只是觉得生命有限,不要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很巧的是,一个朋友的前女友将要离开成都,她的住所要转租出来,便找到了我。
  “对,六百块一个月,在四楼,三个卧室。”她在电话那端说,“划得来哦,离市中心很近。”
  我的朋友曾经也在那里住过,但后来他们分手了,于是我的朋友也逃得远远的,只有这个女孩还住在那里,而现在她也要走了。
  “这房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我问。
  听筒里沉默了片刻:“……旧了点,这里住的都是老年人。可能是什么单位的退休楼吧。”
  我们约在下午见面,我去看一下房子。

  在成都一如往日闷热的灰暗天空下,我在庆云北街见到了她,她穿着一身花连衣裙,仿佛老旧街道上一朵莲花。
  我们走进这楼的院门,是一个狭小的院落,猛一下,我就感觉到了。
  目光。
  那是十几个老人。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是老人,那些目光非常强烈,我被看得极为别扭,几乎有挡住脸的冲动。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后所有的目光消失了,我跟着她走着,才打量了一下——他们是老人,老得连性别都已经模糊不清。院子里有两三张麻将牌桌,他们原本就是围坐在那里或者打牌或者喝茶,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过我一眼。

  “415号”的门牌挂在防盗门上方的白墙上,半歪着。
  “就是这里。”她打开门。
  我还在回味刚才那些老人的目光,你知道,我是一个写小说的,特别喜欢观察人,尤其是人的眼神……那些目光里,有淡然,有呆滞,有好奇,甚至……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喜悦。
  415号的格局,入门便是一个客厅,大约七八个平方,客厅连着厨房(从正门直达厨房),客厅右边有三个卧室的门。总体来说,采光不怎么样。但这在我意料之中,毕竟是老房子了。
  “挺好的。”我很快就定下来,女孩就带我去附近吃饭。
  我们走到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去吃小吃,还要了两瓶啤酒。
  她离开成都是为了去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生活,我买了一包X娇子送给她,她点上烟,慢悠悠地吐着烟气,说:“其实,还是有点舍不得成都……你住过去以后,要注意一下。”
  我望着她。
  “不要和他们说话。”她低声说,仿佛周围有人在听一样。然后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2
  我果然没有怎么和那些老人说过话,他们天天坐在楼下的小院里,而我天天坐在楼上的写字台前。
  每天,只有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会下楼进出一次,而每一次都不例外地,他们看着我。
  看着我。
  那种目光跟我见过的所有目光都不同,不是在工作时候同事或老板那种隐藏着刀锋的目光,也不是在饭店里见到的服务员掩饰着厌倦的目光,不是在深夜的酒吧遇到的孤寂与放纵混杂的目光……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话,这些老人的眼神的力量,大约来自本身的生命的历史吧。
  带有历史的物件,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威力的。
  其中有一束目光是特别的,那就是门房老头的眼神。
  这个老头并不老,相比那些古树一样坐在那里不动的老人们来说,他甚至算个年轻人,我估计他也就五十多岁。
  门房老头姓赵,他的婆娘则不知姓什么,其实平时见到他婆娘的机会倒更多些,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胖女人,膀大腰粗,我时常会想象他们两口子站在一起的画面,那就是一只河马跟一只干巴巴的老猴子。
  偶尔我会深夜才回到大院,敲开陈旧的铁皮大门,来开门的往往都是赵家婆娘。有一天的凌晨,我跟一个画家朋友喝完了酒回来,醉眼惺忪的我往她手里放了一元钱的纸币做小费,这里的惯例是过了午夜再要求开大门的话,每次一元钱小费。
  我瞥见她的胖脸上似乎有一些高兴,这种神色令我想起刚搬来的时候,楼下那群老人们的目光,因为这种高兴夹杂着一些狡猾,并不令人舒服。
  我晃悠着走向我的单元,在院子中心的桔黄灯泡下,一只猫突然小碎步地跑过去,然后转头盯着我。
  它的眼睛浑圆,散发着琥珀般的光。
  我“咪咪”唤了它两声,它一动不动,眼神冰凉。冷不丁我背后的阴影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喜欢雪糕吗?”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去,原来是个老头一动不动坐在阴影中。
  “雪糕,”老头把上身向前探了探,“是很乖的,就是胆小。”
  他轻声唤了两声“雪糕”,那只猫小心翼翼地绕开我,走向黑暗中的老头。它离我最近的时候,我才看到它原来是只黑白花的猫,身子是黑褐色的,四肢从关节到脚掌是雪白,脑袋上则是白色的底色,混着一些黑斑,高高竖起的猫尾巴却是黄褐色。
  那只猫跳进了老头的怀抱,猫脸隐藏在黑暗中,看着我的眼睛隐隐发着光。
  我讷讷地说:“它叫雪糕啊?”
  老头把身子向后仰去,又隐入了阴影,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你看,它多像孩子们喜欢吃的巧克力脆皮雪糕啊。”
  赵家婆娘打着哈欠走过来,说:“李老头,还不去睡?当心夜深了大家把你的雪糕吃了。”
  李老头猛然激动起来:“哪个敢动我的雪糕,老子要他命!”然后忽然软下去,抱着雪糕站起来走进了单元。
  我这才发现,他竟是跟我一个单元的,三单元。
  我故意走慢了一些,他就在我前面几层楼梯上走着,那只猫像小孩一样被他抱着,爪子搭在李老头肩膀上,脑袋向后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的眼神并不是那么冰冷的,而是带着一些乞求。

  3
  我喜欢称自己是个无业游民,所以也有大把的时间去找姑娘。
  有一个姑娘我很喜欢,偶尔她会跟我在一起过两天,但是一直没开口要她做我女朋友,我觉得现在的感觉就挺好,一旦背上名分,就会有一大串的事情,在我打算结婚之前,这些啰嗦的事情会让我阳痿的。
  这个女孩,姑且称之为乔吧,最近也没什么事情,就过来和我同居。当天我们在卧室里做爱,完了以后她枕在我胳膊上说:“你怎么找了这么个怪地方?”
  “哪里怪?”
  “那些门口的老头。”
  “他们看你?”
  “对。”
  “看你胸部?不至于吧,又不是很……”
  她笑着掐我的皮,可我心里其实也疙瘩了一下,决定好好观察他们一番。

  乔把这里称之为“老人楼”。这话一点不错。
  整栋楼有五层,四个单元,共计六十户人家,算上住在院子里的门房老赵两口子,是六十一户。而年轻人只有我一个。
  这么说也未必确切,因为我也曾经看到别的单元里有进出的年轻人,但那是绝少的,加上我因为无业,所以昼夜颠倒,大概年轻人还是有几个的,只是我没碰到罢了。
  而这些老人们则大多数是独居,有老伴的没几个。
  喜欢养猫的老李,倒是跟我有点像——昼伏夜出,每到晚上十点钟左右,他抱着“雪糕”出来,坐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靠近自行车棚的地方。看他的意思,是根据猫的行动习惯来作息的呢。
  牌桌有三张,两张永远是满的,斜角上还坐着两个绣鞋垫的老太婆;第三张却永远是三缺一,不过据我观察,第三张也并不是经常打麻将,他们常打的,是一种被称为“四七十”的地方纸牌,狭长如书签,只有红黑两色。
  有时候会有一张临时的小桌子搭出来,两个老头对坐着下棋,一个叫老郑,一个叫老吴,他们经常一坐就是整个下午,轮流打瞌睡。
  还有一个在院子里卖茶的老汉,擦得白亮的铜壶上挂着一个小木牌,红漆写着:每座壹圆。
  这是成都的夏季,每天我至少要喝一瓶冰冻饮料,第一次我把空瓶子丢进院子角落的垃圾桶,就发现门房的老婆快得像只猫一样窜过去,将瓶子捡出来。从那以后我每天就把空瓶子直接给她,那一刻她老脸上堆着笑,菊花一般,小声地说:“谢谢啊。”
  老人们最近都没怎么看我,那两桌满员的麻将桌上只有洗牌、砌牌的声音,偶尔会有谁嘟囔着指责对方诈和,戴着老花镜衲鞋垫的老太婆就会把鞋垫在桌子角上敲一敲,平息老头们的争吵。
  每天我进进出出,他们虽然还会看我两眼,但已经没有那种冲击感了,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习惯了吧。

  4
  乔在我这里住得久了,竟也慵懒起来。
  以往她不过住上三五天,就消失了,这次却住了半个月也没有走的意思。
  而我竟工作了。
  几天前,我的一个老朋友招呼我去他的新公司做事,反正我最近写东西也很懒,不如去混点薪水。
  新公司事情很多,我说是“混”,其实一旦忙起来,三五个人的工作量也抗得下。我穿上很久没有穿过的西装衬衫,每天早晨像一块规规矩矩出炉的面包一样,把自己塞进巴士,巴士里都是跟我一样刚出炉的面包,彼此散发着一本正经的味道。每到一处站点,新的面包上车,被挤得稍微有点皱的面包则从后门走出。
  所以我也没怎么管乔,她爱住多久住多久好了。

  一个月过去了。

  傍晚,我疲惫地在庆云北街下了车,巴士站离老人楼只有十米不到的距离。
  我像一块擦过铅笔稿的面包,衬衫领子皱巴巴地贴着我的脖子,手里拎着的公文包此时重逾千斤。
  走进大院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种目光又来了。
  跟第一次很像,但有点细微的差别。这么久以来,我也有了跟老人们对视的勇气,虽然每次都撑不过三秒。
  我呆住了。乔也在那些老人之中。
  她穿着一件圆领T恤,头发盘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看起来还湿漉漉的,大概才洗过头不久。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仿佛我只是一个过客。
  “你怎么在这儿?”我走过去不冷不热地说。
  她弓起背,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要跟我上楼去。忽然一个老头在人群中漫长地叹息了一声:“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这是李白的《蜀道难》,没想到竟有老头会背。
  乔走出老人群,弯腰从地上捧起一盆兰花,我不禁问道:“你买的?”
  她看着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是个爷爷送的。怎么,你不喜欢兰花?”

  从那天起,乔变得有点奇怪了,而我也在忙碌的工作中日益疲惫,这种疲惫并非肢体上的酸软,而是一种厌倦。
  每天出门,上车,上电梯,打卡,开电脑,做事,吃午饭,做事,关电脑,下班,打卡,下电梯,下车。和乔出去吃千篇一律的晚饭。和同事或朋友去万年不变的酒吧喝酒……
  有一个周末,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在阳台上往院子里看去。我看到老头们陆续出来,他们一个个坐在竹椅上,眯着眼睛,阳光从高楼的缝隙里投进来,地上矩形的光斑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落在他们身上。卖茶的老头拎着铜壶走出来,每个人面前放上一个白瓷杯,然后倒茶——热气氤氲,那蒸汽也是画面中唯一的活物了。我没看到他们中午吃饭。下午,他们继续那样坐着,宛如一棵棵的植物,直到阳光被高楼渐渐削薄,从方块变成一条线。最后一抹金色的阳光消失后,他们一个个睁开眼睛,慢腾腾地走回家吃晚饭,而卖茶老头再度出来,将他们遗留下的一个个白瓷杯收走。
  我耐着性子守候着。夜色浓厚起来的时候,一部分老人又出来了,他们比白天要活泼一些。
  我从没见到有任何一个老人的孩子来这院子里过。在这一天的观察后,我觉得他们也不是那么可怕或者可恶了。

  5
  我结识了一个同院的年轻人。
  其实应该说是结识了“一对”。他们是情侣,男的是从成都周围的某个乡来打工的小伙子,女的是他同乡,就在我常去吃饭的一家面馆里打工。
  顺带一提那家面馆,名字唤作“叽咕面”,倒是有点特色,东西做得不错,份量也足够,如果你有机会到成都的庆云北街,就会看到了。
  我在叽咕面吃的次数多了,跟店里做事极为干练的女老板也比较熟识。有一天我正在吃饭的时候,有个一身农家打扮的女孩过来,问老板用不用工人。
  这女孩就是小翠了,后来我再去叽咕面就看到她在里面跑堂,再后来她带着男朋友在老人楼租了一间房,就在我楼上的515号。

  小翠的男朋友叫阿强,个子矮矮的,一身黑疙瘩肉,似乎在附近的某个工地上干活,有点愣头愣脑,一开始见我跟小翠有说有笑,还以为我在勾引他女朋友,每次见我都怒目而视一下,以表震慑。
  我留心过他们俩是否对老人们有所觉察。小翠虽是个手脚伶俐的女娃儿,却也对老人们的目光没什么反应,至于阿强更是单细胞生物一只,每天只会大大咧咧地拎着卤肉和啤酒回家,有时我跟乔安静地躺在床上,会听见楼上的床铺嘎吱嘎吱作响,还有小翠低低的呻吟声。
  这时候,我和乔很久没做爱了。她愈发安静起来,每天都坐在阳台上,守着那盆兰花。也不是全天,我估计在我上班的时候,她就会下去坐在老人们中间,不知道她是不是跟那些老人聊天?
  我也没有了做爱的欲望,每晚还是搂着她睡觉,仿佛搂着的是一匹小小的宠物。

  从夏天到了冬天,冬至日,小翠失踪了。
  我下班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件事,工作了半年,腰围肥了不少,拎着皮包疲倦地走上楼梯,只觉得自己像一头熊。
  刚才进院子的时候,我分外地感到那些老人的兴奋——对,兴奋,这个词很难跟那些枯木一样的老头们联系起来,但我感觉到了。
  他们,每一个都似乎比以往年轻了一些,说话的声音都要清脆得多,我估摸着他们是不是今天领了政府的年度老保金……回到家后,看到乔正在给兰花浇水,便喊她一起出去吃饭。这时,门被砸得通通响。
  我很不耐烦地打开门,阿强惊慌失措地一脸大汗:“骆先生,小翠来过这里吗?”
  我才知道,小翠已经失踪一整天了。

  她一早就没有去叽咕面上工,女老板还以为她有急事。阿强中午是不回来的,晚上回来发现冷锅冷灶,才逐渐着急起来,他素来知道小翠不会乱跑,这时候也只有找我来帮忙。
  我和阿强在周围几公里的街道上走动打听,都说没有见到。我们走得又饿又累,但看到阿强六神无主的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安慰他,并报了警。
  午夜时分,我们走回老人楼。
  在院子门口我闻到了奇异的香气,似乎是肉香,这愈发令我肚子咕咕叫起来。和阿强进了院子,只见一群老人围坐在一口铁锅周围,正在分食。
  走近看去,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的,每人端着一只白瓷碗,那香气便是从锅里碗里冒出来的。
  我顺口说道:“大半夜的,吃什么呢?”
  门房老婆忙走过来,胖脸上堆出我见惯的笑容:“骆先生啊?今天不是冬至么,该吃羊肉的,不过羊肉太贵,嘻嘻。”
  角落里站起来一个老人,原来是养猫的老李,他是唯一一个不高兴的,见到我便说:“雪糕爬树摔断了腿,腰也摔坏了,那两个老广就说拿雪糕来做龙虎斗了!”
  “那两个老广”我倒是知道,就是下棋的老郑和老吴,他们是广东人。
  我抬头看到院子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相间的毛皮,那就是雪糕吧?不知怎么的,我有点反胃,没有答话便和阿强回单元了。
  耳中还听见老李在跟门房老婆说:“你答应我的啊,明天送我一只猫来!不然老子……”

  6
  小翠的失踪,终于成了无头案。
  我本也料得到这个结果——一个在城里没有什么身份的乡下人失踪,的确也只能是无头案了,况且又没有勒索电话,也没有什么女尸的发现报告。我还曾经极为畸形地怀疑过是不是那些老人把小翠吃了,事实上,我也悄悄弄到了他们倒在院子外面阴沟的肉渣,送去给一个做刑侦工作的朋友检查,那的确是猫肉。
  阿强因为也在怀疑对象之列,警方暂时不允许他离开当地。他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竟因此而变得每天悲切,有时我甚至羡慕起他来。
  我对乔说:“别看阿强头脑简单,可他跟小翠,倒是更为接近所谓的‘真爱’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乔蜷在我的怀里,我闻到她身上浓浓的体味,不由得转换了话题:“唉?你是不是很久没洗澡了?”
  乔懒洋洋地说:“天冷,不想洗。怕冷水。”
  “你的兰花怕不怕冷水?”
  “不怕。”
  “那你明天洗澡吧。”
  乔忽然一个翻身,静默了好一阵,然后说:“好。”

  我见到了老李的新猫咪。
  在说他的新猫咪之前,我想说一下老人们的变化。
  “枯木逢春”这个词此刻非常适合他们,每天下班后,我明显感觉到这些老人们很有活力。听说猫肉是热性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上火上到了脑神经,牌桌和棋桌都极为热闹——相比以前来说。
  最为兴奋的是老李,他的新猫咪是一只虎斑猫,半大不大的,估摸有一岁左右,脖子上系着一根红色的绳子,绳子那端紧紧握在老李手里。
  “还怕生呢它,等过阵子就可以放养啦。”老李看到我回来,笑眯眯地说。
  我走过去蹲下看那只猫,它谨慎地看着我的手的动作,背在微微发抖。
  忽然它“喵”地叫了一声冲了出去,老李手里的那根绳子一下子被绷紧了!
  它正竭力向外挣扎,向院子大门处探直了身子,脖子上的绳深深勒进了毛里。
  我转头看去,只见门口处,阿强正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手里拎着一瓶白酒,一包卤肉。
  自从小翠失踪后,他就经常借酒消愁,我越来越同情他,有时也会跟他喝两杯,喝多了他就抱着自己的肩膀大哭……
  我见他进来,走得歪歪咧咧,就过去扶他。
  我们走过老李身边的时候,那只猫更是拼命地试图冲过来,老李一时之间竟无法把它拉回去,一人一猫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我们走过去,那只猫才像是绝望了一样,发出了痛苦的呜咽,慢慢趴在地上。
  我回头看去,只见在夕阳的余晖中,猫眼空洞的目光看着我,又是绝望,又是哀伤。
  老李嘟嘟囔囔地说:“……见了肉就不要命的东西……”

  我扶着阿强上楼,走到三楼的时候他才开腔,醉醺醺地说:“左大哥……刚才我听见小翠在哭?她在哪里?我……我要去找……”
  我忙说:“对对,阿强,回去睡觉吧,醒了她就回来了。”
  他已经烂醉,我只有骗他。

  7
  阿强失踪了。
  这件事我知道得更晚,这两天公司有一个大case,要搞一笔新的投资,我做为部门经理,除了跑腿就是喝酒,晚上陪客人去桑拿,严重睡眠不足,好几天来都过得晕乎乎的。
  阿强的失踪,还是叽咕面的女老板发现的。
  她店里有一些小翠的物件,好多天来都喊阿强拿回去,大概一直都忘记拿了,女老板就打烊后亲自送来,也顺便探望一下阿强。
  没想到,阿强也失踪了。
  警车在大院门口停了一会儿,一个胖警察上楼去察看了一下,没有搏斗痕迹,没有钱财失窃,也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他记录了一下,下楼的时候正遇到我上楼,也对我做了一些讯问,因为只有我去过阿强的房子,就喊我上去再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走进屋子,跟以往我来没有什么不同,阿强几乎什么也没拿,就失踪了。是逃跑还是出走?都不像。
  在他家的阳台上,我却觉得有点不对了。
  阿强和小翠都不是喜欢弄风雅的人(这话绝无贬义),他们的阳台上原本只有一排泡菜坛子和一簸箩干辣椒,此刻在泡菜坛子之中,却有一盆兰花。
  兰花,叶片舒展,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此时已经日落,晚霞的光芒还在,那兰花好像很开心一样,狭长的叶子上镶着金边。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连日的疲惫,加上我心里那个若有若无的念头,使我充满了无名的愤懑和恐惧。
  乔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安静如一株植物。
  “你的兰花呢?”我说。
  她没有理我,只把身子蜷得更深,姿势怪异,仿佛她在练瑜珈似的。
  我抓住她的胳膊,蹲下。
  “阿强失踪了你知不知道?在他家阳台上有一盆兰花,是不是你那盆?还是你去过?”
  我心里的恐惧越来越大。
  “我没有跟警察说这件事,乔,”我安慰她,“你只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只虎斑猫也很奇怪,你真的……真的要我说出来我的想法吗?不要…… 乔,那是可怕的想法,我说出来,会吓到你……告诉我,那盆兰花跟你没关系!”
  她终于发出了声音,是低低的笑声:“左,会吓到我吗?”
  我瞪着她,喉咙里口水堵塞,我很紧张。
  “不会吓到我的,左。我也不想吓到你。那盆兰花不是我的,我的还在阳台上。”
  我放开她,飞快地跑到阳台上,她的兰花还在。
  我松了长长的一口气,那个可怕的念头终于消失了——或者说,它暂时回到了我内心深处。
  我回到客厅的沙发,把她抱起来。
  “乔,你没事就好……你知道么,我很孤独,就像那些老人一样孤独。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了,我不能失去你。”
  乔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这个时候,我闻到了她头发中油腻的气味。
  “你还没有洗澡?”
  乔摇摇头。
  也许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或者是出于情调,简单说,也是恶作剧的心理——我抱着她站起来,猛然冲向了浴室。
  “你干什么?!”她在我怀里挣扎扭动。
  我紧紧抱着她,冲进了浴室,我要好好给她洗个澡,然后做爱。
  这个念头让我很得意,甚至令我的身体也跟着起了反应了。
  我不管她的号叫和挣扎,进了浴室后,我一下打开了莲蓬头,略有点烫但很舒服的水流喷涌而出,洒在我们身上。
  然后,我为此深深地后悔了。

  8
  乔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她的力气出奇地大了起来,我只觉脸上忽然火辣辣地一疼,是她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脸。
  我正要生气——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没有情调了?可不等我生气,她已经砰一声撞开了浴室门,我听到阳台的玻璃哗啦啦一阵响……她跳楼了。
  气氛,情调,恼怒,瞬间消退了下去,我脑子里的血液一下子都空了,只自然而然地跟着奔出去,到阳台上。
  阳台空无一人,破碎的玻璃窗正吹进冷风。我拉开玻璃窗,探头向下看去,我看见她白色的裙子正在缓缓飘落,但没有预想中那沉重的一声坠地响。
  在视野中,余光只看到一个小小的模糊身影在院墙上一闪而过,我回过神来,在厨房拿了一把尖刀,然后冲出了房门。

  不要,不要……
  我以为被我掩藏起来的猜想,会像噩梦一样消失掉,但现在,它就在我面前发生了。
  老人楼,老人和楼,都有问题。

  我下到了院子里,这时还没到午夜,老人还有一些。我出单元的时候看到了乔的衣裙落在地上,人已经不见。不管怎样,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人了,我只有战斗。
  “把乔交出来,还有小翠和阿强。”我站在门房门口,手里的剔骨刀上映着灯光。
  那些老人无动于衷。透过门房的玻璃窗,我看到门房老赵和他老婆哆嗦着缩在角落里,冲我喊着什么,依稀是“不关我们事”。
  在门房外,自行车棚边,老李和他的猫看着我,我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走过去。
  老李眯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我的刀。不说话。
  “先把小翠变回来。”我对他说,“我早该说的!我早该对阿强说!”我有些不能控制自己,“我还以为我和乔会没事,可她……你把小翠先变回来,还有阿强,他是不是变成了兰花?”
  老李终于说话了:“虎头,不怕,这个人是疯子。”他抱起那只猫,原来已经有了名字,叫“虎头”了。
  我知道,这个“虎头”就是小翠了,而乔则不知所踪,她一定是落地前在空中就已经变成了猫。
  “虎头”依偎在老李怀里,已经不同了,跟第一天不同了……
  而乔呢?乔会怎样?
  我的刀在发抖。
  那么“雪糕”呢?它也许就是之前的某个女房客,还有不知是谁送给乔的兰花,那不是兰花!那是一个男人……他们吃了“雪糕”,将来某天也会吃掉“虎头”,也许还有乔。
  老李的眼神告诉我,我没法杀人。
  是的,我没法杀人,而且我要面对的,是一栋楼的老人。
  “小骆啊。”我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我悚然回头,是老郑和老吴。他们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下了,还是像往常一样,面前摆着一副象棋。
  说话的是老郑,老吴的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瞌睡。
  “你每天都很疲惫,是吧?”老郑手里捏着一个棋子,悬在空中,举棋不定,“每天重复着昨天的生活,不是吗?我们也有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如这手里的卒子一般……”他看也不看我,“卒子,就是众生,一辈子也没有后退的机会。这世界看起来很大,其实也不过是个棋盘吧,小得很,小得很呢……”
  我要救乔,我要救自己。
  “小骆,知道为什么你还没有变成兰花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还没懂得放开自己。”老郑自问自答,“阿强啊,小翠啊,他们只有年轻罢了,也就是能让我们这些老人多活一段时间。而你和乔跟他们不一样,你们……你们的灵魂,跟我们更像。其实,你跟乔又不一样,你活得没有你自己,所以,现在的你——坦白说,还没有什么价值。”
  “让你留在这里吧,让你每天都去想办法拯救吧,拯救谁呢?拯救已经走失的乔姑娘,拯救阿强和小翠——要知道,只有当我们捉到乔姑娘变成的猫,才会对虎头动刀子,而再接下来的一只猫才会顶替乔姑娘……你懂了吗?”
  我点点头,我已经不会说话了,这是梦吧。
  老郑说:“回去好好想想你短暂的人生如何安排,当然你也可以去找警察说这些,如果他们信的话。不过,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去拯救,你自己。”他手里的棋子终于啪一声落下,喊道:“将军!”

  9
  我住在庆云北街的老人楼。
  我还没有变成兰花。

  每天我都尽量让自己活得丰富多彩,我有好朋友,有好兄弟,有好同事。我有很多事要做,但不做一个孤单的稻草人。
  老人们还是会偶尔看我两眼,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并且试图再度用这种重复的节奏把我也拖进其中,让我昏昏欲睡,醒来化作一盆兰花。
  但我不会忘记——有时候我会在附近的街区看到一只灰色的漂亮猫咪,我觉得她是乔。也许她已经把我忘了,像一只真正的猫那样生活,就像现在的“虎头”一样。
  我还搜集了老人楼里所有我能弄到的兰花,把他们放在阳台好好照料。日子还是在过,不断有新的房客搬进来,我会尽力想办法让他们不堕入那种老人一般的孤独和重复的生活中。
  这不是一次战斗,这是一场战争。

  ※ 作者注: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本文中高海石、月空及所有老人名均为化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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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感言:

  2008年的夏天,我把成都的三个小故事发给《九州幻想》的编辑苏冰,后来另一位编辑李秉峰提出:以此开始,打造一个专门以真实的城市为背景的现代奇幻小说系列,《成都魍事》作为开端,与醍醐的《LOMO先生》一同在2009年1月推出。
  作为作者骆灵左和编者阿豚,我很高兴看到这一系列已成为2009年最受关注的奇幻小说文丛之一,希望我们更多的奇幻作者能够以生活为基石,写出更多的好故事。
  至于《成都魍事》,我和骑桶人打保龄球是真实的,遇见和尚并打机锋是真实的,章灵寺是真实的,高海石是真实的(我最后一次和他吃饭是2007年底,他没有娶那个杂技演员);我曾住在玉林是真实的,浴缸里的老鼠和虫子也是真实的;庆云北街的老人楼是真实的,叽咕面是真实的,女老板是真实的(后来她也看了这篇小说),乔是真实的,那些老人是真实的。
  我们的生活是真实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而有趣的世界——只要你也有那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 骆灵左(阿豚)

《成都魍事》 作者:骆灵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