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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
作者:张叵测

正文 蝉

  民警小纪从法医的手里接过那份死亡鉴定书时,刚好是夜里十点。墙上的挂钟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年轻的警察低头翻看手中的几页打印纸,他看到这样一些字:左胸出血七百毫升,右胸出血二百毫升,后脑蛛网膜下出血……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嗡地振动起来,是另一位民警老史打进来的。老史等在外面的警车里,电话晃了一下就挂断了,显是在催促小纪。

  小纪把鉴定书对折起来往公文包里塞,问法医:究竟是什么情况?

  法医正在水槽边哗啦哗啦地洗手,连打几个哈欠才不紧不慢地说:高空坠落致死,没发现其他伤痕。

  小纪哦了一声,转身离开。听见法医在身后问他是否下去看看尸体,他连连摇头说不用看了。

  这地方冷飕飕的,小纪把衣服裹紧,快步出了门。

  警车就停在法医鉴定中心的大门外,老史坐在车里抽烟。小纪上车后坐到副驾驶位,把车窗打开一条缝,说:是摔死的,没什么问题。史哥你说……要是找到遗书,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老史恩了一声,把手中的香烟抽完,开窗扔掉烟蒂,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问小纪:你坐几路?

  小纪一愣:啊?

  老史说:你坐几路?我送你一段。儿子一个人在家呢,我就直接开回去了。

  小纪就近指了一处路口下车后,老史从车窗伸出头来嘱咐小纪:明天上班别忘了带相机呀,咱们再去现场看看。

  这时候夜色已浓,年轻的警察站在路灯下挥手告别他的同事,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倦意。小纪缓步走到身后的公交亭内坐下,等了一会儿,恍惚间听到一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掏出手机,入眼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随手按下确认键,短信的内容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十七年蝉,同翅目。北美洲一种穴居十七年才能化羽而出的蝉。它们在地底蛰伏十七年始出,尔后附上树枝蜕皮、交配。雄蝉交配后即死去,母蝉亦于产卵后死。科学家解释,十七年蝉的这种奇特生活方式,为的是避免天敌的侵害并安全延续种群,从而演化出一个漫长而隐秘的生命周期。

  晚风轻拂,小纪打了个寒战。环顾四周,他看见昏暗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辆透着微光的出租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的路口。他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按C键删掉了这条莫名其妙的垃圾短信。然后他看到待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四月三十日,二十二点三十二分。

  这么晚了,哪还有公交车呢?

  二零零二年四月三十日下午六点多,本市第一中学一少年从教学楼顶坠落,当场死亡。据校方反映,死者姓吴,系该校高三二班的学生。

  一中是本市的重点中学,其主教学楼共七层,通体粉成绿色,所有的玻璃也都泛着绿光,整座楼远远看去,好像一座绿色的丰碑。不知是因为颜色的对比还是天气的原因,楼下花坛里的植物却都有些枯黄的感觉。五月一日上午十点一刻,烈日当空,两位警察站在这座绿色的楼下俯视花坛里一大片倒伏的夹竹桃花。民警小纪托着相机,蹲下去咔嚓咔嚓地拍了几张照片。透过镜头,他看到隐隐有血迹渗进泥土里,一只蚂蚱伏在枯萎的杂草上稳丝不动。

  两位警察的突然来访把校长办公室里的一个男孩子吓了一跳。那男生后退几步,转头惊道:至于吗,找我爸爸都不行啊?顺着他说话的方向,小纪看到一张一尘不染的红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秃顶的中年男人,想必便是一中的校长董某了。董校长身形肥硕,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呵呵地上前与两位警察握手。寒喧的间隙,董校长转头对那个男生说: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先回去吧。

  董校长热情地请两位警察坐到沙发上,连请了几次,老史却始终板着脸假装没听见。他摆摆手打断校长的招呼,直接了当地对其说明来意,希望校方配合调查工作。

  董校长一张胖脸上的笑容不减,执意请两位警察先坐下再说。他一边找杯子冲茶一边朝门的方向努努嘴,那个男生一分钟前刚从那扇门走出去。董校长用拉家长似的语气说:建行王行长的儿子,太调皮!跟刘涛一块儿,他们俩个啊,在我们学校都挂了号了,天天惹事!哦,对了,刘涛,就是你们局里刘副局长的公子呀!刘局长昨天晚上还往我家里打过电话,亲自了解了一下这边的情况……

  董校长的话好像某种化学药剂,老史脸上僵硬的肌肉被迅速软化了下去。老史接过董校长递上的茶水,咧着嘴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董校长却忽然挺直了腰板,义愤填膺起来:我在电话里跟你们刘局长没客气!我说,怎么不能认定是自杀?高考班,还有六十几天了,压力多大呀?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发生,怎么就不能定案了呢?还有什么调查的必要么?家长都没来闹嘛……我说,如果这事儿你们警方不能尽快搞定,影响我们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不说,对孩子们的考前心理,乃至我市今年高考的总体水平,那都会有很大的负面影响的呀……

  老史忽然扭头对小纪说:你去高三二班的教室走走,找老师或者同学了解一下情况吧。

  董校长闻言也跟着点头道:既然来了,还是应该去看一看的……要不,我派个人陪同?

  老史摆摆手手说他一个人去就行了。

  董校长亲自把小纪送出门外,指给他三年二班的教室位置,咚的一下子关上了门。

  走廊里空空荡荡,充耳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小纪忽然想起今天是五一劳动节,早点回去,下午还能放半天假呢。他加快脚步,很快来到三年二班的教室外。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纪看到教室里面黑压压一片,几乎座无虚席!

  小纪今年刚从警校毕业参加工作,教室里的情况让他一时犹豫不决起来。正琢磨着自己就这么敲门进去找人是否合适,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找谁?

  小纪连忙转身,见到一位中年女老师正用疑惑的目光盯着自己。小纪向她说明了来意,女老师为难地说:三年二班刚才有个同学在考场上晕倒,他们的班主任送她去医院了。我只是他们班的物理老师,每周两节课,其他的什么情况都不清楚。而且,他们现在正考试呢,四模,很重要的,您看……

  小纪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向她询问死者的情况。女老师回忆了片刻说,对这个姓吴的同学实在没什么印象。

  女老师急着进去监考,小纪也不便再说什么。回到校长办公室的门外,举手敲门的时候,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向老史交待。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其间隐约听到门内的两个男人谈笑风生,好像在说什么集资房的事情。小纪吁一口气敲门而入,所幸老史见他回来,也没有多问什么,很快起身向董校长告辞了。

  回警局的车上,老史的心情似乎难得的好起来。他是一位老警察了,有许多经验要跟初来乍到的小纪分享。他告诉小纪,辖区里几乎每个季度都有人跳楼,这种小案子虽然说写个报告就得了,但报告怎么写,这里面还是有很多讲究的。老史半开玩笑地对小纪说,自己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了,一家三口现在还住在位置很差的老房子里,儿子上学不方便,老婆因为这事儿三天两头就跟他闹别扭,这都是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懂工作中的窍门,结果每次上面下来什么名额,领导都想不起他这个人来呀。说到这里,老史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握方向盘的手掏出香烟点着,狠吸几口,继续对小纪说:现在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今天下午你哪都别去了,加班把这份报告写一写,尽快交给我,我再帮你指导一下,尽量让你少走点儿弯路……哦,对了,听说了没有?最近城南新区又有一块地批给咱们局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只要好好干,前途无量啊!

  两人刚进办公室,一个同事便上前拦住老史跟他借车钥匙。老史却说还有急事要办,转身又出去了。借钥匙的同事指着老史的背影悄悄问小纪:你猜他去办什么急事儿?小纪摇头,那同事嘻嘻一笑道:这家伙,准是又要去丈母娘家接老婆!话音未落,却见老史匆匆折回来,从包里掏出一本东西仍在小纪的桌子上,笑道:瞧我这记性!这是刚才董校长交给我的,跳楼那小子还写日记呢!你翻一翻吧,找找看能用得到的材料,把报告写得认真点儿,哎,可不能少于一千字啊!老史说完,转头擂旁边那同事一拳,拉着他一起出去了。

  当天下午,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小纪一人。他觉得无聊,随便上了会儿网,遇到一个多年未见的高中同学。老同学问他现在工作如何,当警察是不是很刺激,他说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水有多深。老同学现在在北京一家物理研究所上班,说那边也不怎么样,工资太少,干二十年也买不起一个厕所,女朋友都找不到……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再看时间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小纪赶紧关掉电脑,从桌上拿起那本日记翻看起来。

  死者吴某的字迹潦草,小纪扫一眼桌上的闹钟,直接翻到最后一篇。

  2002年4月29日 星期一 雨未遂

  傍晚,走在赴约的路上,遇到一件怪事。
  天阴得吓人,随时可能下雨。马路对面的红灯却迟迟不灭,正自焦躁,突然看见一个姑娘。
  姑娘缓步远去,虽然看不到脸,但不知为何,甫一盯上其纤纤背影,目光便像被黏住了似的,再也挪不开了。
  心跳逐渐加速,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周围粘绸的空气中不时泛起一阵阵浓重的雨腥,路上鱼贯而行的汽车们都亮起了大灯。那姑娘的背影,衬托在这种迷离的气氛里,刹那间,乱人心神。
  心思飘然直上,竟然又想起了那件往事……
  终于……开天眼了么?
  这念头使人战栗,世界在风中扭曲,时间的暗流冲散了记忆,过去与未来解构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突然传来。定神看去,那个姑娘,她竟然不顾交通规则,闯红灯,穿马路,差点被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撞在身上!
  奥迪车狼狈的横在马路中央,车主看来十分恼怒,他狂按喇叭,探出头来大声斥骂。他脸上的青筋暴起,脖子上有一条拇指粗的金链子闪闪发光。
  然而,不知怎么,肇事的姑娘竟站在原地不再动弹,只低着头,长发遮面,似乎被吓傻了。越过她消瘦的肩头,只见奥迪车主开门下车,几步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竟把这柔弱的姑娘打了一个趔趄!
  那男人如此威武,目露凶光,满面狰狞。可是,只狰狞了片刻,其表情便又起了变化——刚刚的暴戾忽被满脸的惊愕所取代。怎么回事?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再看,刚才还站在那儿的姑娘,竟已不见了踪影!
  宽阔的马路上车流滚滚,偌大的一个活人能在转眼之间跑到哪去?
  奥迪车主的脸已然血色尽褪。他瞪大了双眼,鼻孔翕动,呆立几秒,颈上的金链子忽然脱落掉在地上。他伸手一摸,又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路牌,突然呲牙裂嘴地露出一副追悔莫及的神情,抬起起手使劲儿拍了几下后脑勺。最后他弯腰捡起自己的链子,慌张地跑回车上,猛踩油门,逃也似的远去了。
  刚才那短短的几秒钟里,他看见了什么?
  红灯依旧,车流不息,这条流光溢彩的马路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她究竟去了哪里?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了。
  过了不知多久,远方传来隐隐的风声。猛抬头,一道夕阳刺破穹顶层叠的乌云,仿佛一把长剑贯通于天地。
  大地上升腾起清新的气息,刹那间,顿悟一般,想通了所有的事情!
  凉风渐起,如梦初醒。

《蝉》 作者:张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