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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6年之西行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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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6年之西行漫记》
作者:韩松

正文 第一章 走出“阿曼多”

  我用艾科迈克语写gan2shenm 这篇故事。我可能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能用这种语言流畅写作的人。而其他人均放弃了它,或者本人已经死亡。
  山姆上校或山姆将军的一番心血,将在我死后,留存在这部书中。我在此感谢译者——我自己。
  为保证故事的完整性,我需要回溯到六十年前。
  那是二零六六年三月十日上午。我坐在北京西北郊的国家航空航天港的候机厅中。
  我看着碟形的磁喷流飞行器和普通有翼飞机交错起落。云层上的栅格,发出微微的银光。五星红旗的全息图,在蓝天中水一样飘荡。
  零零星星的旅客从不同颜色的管道中喷吐出来,除了中国人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地以及月球基地和拉格朗日点太空城中的居民。
  我认为有一些是转基因人或者克隆人。他们全是外国人,因为转基因人和克隆人在国内尚受法律禁止。
  在用微生物材料建筑的候机厅中,我和一队人穿着统一的长袍制服,别着“中国围棋代表团”的胸牌。
  我当时正通过微型光脑,跟网络上的全息虚拟人下棋,打发登机前的时间。
  “你输了。”
  虚拟人像真人一样说话。我看见全息棋盘上黑子少了两目。
  虚拟人冷漠地摇着扇子。它是以旧时代一位著名棋手的形式显现的。聂卫平还是马晓春?这要使我猜测一番了。
  我用脑电发了一个信号,把线路切换掉。虚拟人从我面前迅速地解除,回到“阿曼多”的一个末稍中去了。
  曹克己九段在一侧走来走去。他的长辫子在腰后一甩一甩。这是二十一世纪中叶全球流行的发式。
  “有谁能讲个笑话?”
  曹对余潜风领队兼总教练大声说。
  “哪种性质的?我看你不要着急……这不是在线状态。”
  “已经等了一个半小时了。我的双脚踩在真实的地面。这会儿功夫,我们早已到了华盛顿。”
  “在空气粒子中而不是在网络中飞行,是神奇的感觉。谁不知道呢?”的确,大伙还呆在地面。
  似乎出了什么事。
  跟六十年后不同,北京当时还只是一个国际城市和亚星际城市。它同时很好地保持着民族的文化传统。
  天温较凉。国家气候控制局没有工作。这天是法定“享受大自然日”。这样的日子每月有八天。
  一定是受“阿曼多”的微调,起降场的机器侍者送来了健力宝饮料。我们愉快地接受了。
  那时候,人类生活在“阿曼多”梦幻世界的最后一个单元中。人们大部分时间足不出户。偶尔出外,叫做“旅行”。
  这是在一次旅行中发生的事。那年我十六岁。我是中国围棋代表团中年龄最小的成员。我们去美国参加世界围棋锦标赛。美国是比赛的承办国。
  “难道这次不能不去吗?”前些天,郑薇珊从上海向我切入。郑是我对自己母亲的称呼。
  我觉得,她的全息像经过光计算机处理,显得那样的不真实。她的亲切,不过是一组冷漠的光子,打击着我的脑海。
  “不。我有很久没有作实境旅行了。我的骨胳正在疏松。”我拒绝。
  “听说那个国家很乱。我不是指网络。”
  “但这是国家的决定。另外我必须在一年中提升三次棋力。”
  六十年前,我正感到过早成名的压力。这是一种火灼的感觉。少年老成,这是二十一世纪流行的青春期综合症。这些你们现在可能无法理解。
  作为北大围棋系六四级的学生和中国围棋队的特邀选手,我被赋予的唯一任务便是专心下棋,而不是去想别的什么。
  在二十一世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定位置和狭窄领域。你要想做杂家,便会在生存竞争中被淘汰。
  这次赴美机会很难得。在过去几十年里,面对面坐下来比赛的时候已经很少了。棋手们主要在网络上解决胜负问题。
  为了改变这种枯燥的局面,应中国国家体委要求,世界棋协只是在三年前才实施了改革。
  在重大国际比赛中,对手必须亲自到场而不得通过网络,这写进了世界围棋新规则。
  据说这造成了“阿曼多”内部的失衡。中心智能提出了异议。但随后也容忍了这种情况。
  听说,在文化和体育领域的其它方面,也于最近尝试着在一定范围内恢复了人际对话。这种原始的非在线方式,据说还要在经贸界实验。一些重大的决定,必须由人和人对面做出,而不是依赖虚网。
  但我当时并不太了解这其中的意义。
  在美国的比赛合同,是两年前签下的。
  二十一世纪以后,随着亚洲在世界上继续风光,围棋也开始在西方流行。许多大国都承办过比赛。但在美国这还是第一次。
  这很不容易。因为在二十一世纪中叶,美国是一个国力虚弱的国家。
  中国围棋代表团预计是三月十日上午十时出发。但在起降场却耽搁了这么久。
  谁也没被告知是为了什么。这难道与美国有关吗?
  我们终于获准登机。磁喷流飞行器是五年前才经过“军转民”的方式投放市场的。它利用人造磁场,产生反重力。但由于是技术过渡期,并且因为经济上的考虑,传统的有翼飞机还在大部分场合使用。
  快起飞时,上来了几个男人。他们朝我们微笑,可是笑得那么不自然。
  从他们反应敏捷度上看,像头脑里装了生物芯片。但我们不能肯定他们是否是虚拟的影像。
  曹克己悄悄告诉我:“他们是国家安全委员会三十一局的便衣。我们耽搁,就是因为接到通知,要增加他们几个人。”
  “难道他们具备很高的棋力?”
  “当然不是。可是,他们在保卫我们的安全方面,有很丰富的经验。”
  “出了什么事?”
  “听说,美国昨天又发生了骚乱。”
  曹九段说的事情,既使我紧张,又予我刺激。一年半以前,我曾去月球参加世界青年围棋邀请赛,可是,当时也没有派什么保镖啊。
  木然的便衣就坐在身边。大家不再说说笑笑。飞行器慢慢垂直上升,很快进入了同温层。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声音。
  一路上,曹九段的话使我浮想联翩。我幻想着发生某种非网络事件,比如绑架或劫持。我喜欢看“阿曼多”这张大网的自我否定和无谓忙碌。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使我略感失望。
  我通过网络又打了几个全息谱,检阅了将要遇到的主要对手。都是一些成年人,但我并不惧怕。
  我当时是世界上棋力提升最快的选手之一,是最年轻的亚洲冠军。在国内,我被称为“神童”、“龙子”。
  在二十一世纪,这样的名字不是随意给的,需要向“阿曼多”备案,并由语言净化管理局批准。
  “初次到美国,紧张么?”余潜风领队的声音在我的耳内接收器中响起。
  “不紧张。只是,觉得有点不同寻常。”
  “也难怪。我们要去的是一个特别的国家。不过不要紧。”
  在空气粒子中飞行,是神奇的感觉。这与网络中不同。在网络中,病毒和错位会使人坠入空穴。但反重力飞行是平稳的。
  我又体验到了真实的宇宙。它似乎带有一股咸味。这跟那次地月飞船起飞时一样。我想到闭门训练夺去了自己的少年欢娱时光,心情颇为复杂。
  一片红光闪现。我们看见,云端中,太阳从西方下落了。二十一世纪中期,全球共有国家有二百八十多个,比上个世纪末增加了不少。
  一个原因是网络上成立了许多虚拟国家。大多数是新命名的。但也有一些旧国家在网络上重建,比如日本。因为作为实境而存在的日本本土,在二零三七年的太平洋大地震中断裂沉没了。
  当时,核武器已全部销毁,联合国发挥着更大的作用。但内战、局部冲突、国家的合并和分裂,并没有停止。
  这些事情几千年来在这颗星球上反复发生,犹如正常的地壳运动。
  这个世纪上半叶的重大事件,是中国的崛起和美国的衰落。在东方乃至世界许多地方,形成了以华人社会为中心的庞大中华经济文化圈。
  那时,国家的地理疆界进一步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更多的注意力被投向外层空间和海洋深处,在那里进行了诸多经济和文化开发。
  人类修建了第一批太空城和海底城市,并开始向那里移民。
  另一个重大变化是,“阿曼多”在很大程度上介入并管理起了全球事务。
  “阿曼多”是全球梦幻社会的俗称。它由上个世纪的互联网发展而来。“阿曼多”并不是冰凉的线路,它跟人一样有智能。或者说,整个网络就是一个虚拟生命。全世界的生物和光计算机都是它的细胞和神经。
  “阿曼多”代替一百亿人脑全方位控制信息的流动和分布,对大大小小的问题作出决断,为人类行为提供优选方案。
  可以说,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离不开“阿曼多”的参与。人与“阿曼多”的关系,就像鱼儿离不开水。
  关于“阿曼多”是否已发展了自我意识的争论持续了很多年。但没有人否认,“阿曼多”的行为是非常理性和主动的。
  人类首次与自己同样强大的一个生灵同存于一个星球。
  二零四九年,世界信息总协定首次给“阿曼多”的表现打分。结果,打出了八十二点九二分的高分。对“阿曼多”的一个赞誉是,它改变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信息分布不均的状况,使世界各地第一次民主、平等和充分地享有信息资源。
  一切都相安无事。虽然美国衰落了,日本沉没了,但整个世界,经济和贸易仍继续繁荣。
  这与“阿曼多”尽职尽责有关。
  但这么完全地依赖于“阿曼多”,也多少使人担心。另一个问题是,虽然有了“阿曼多”,大量的信息和知识增值仍使人脑不堪负担。人耗尽一生连一个领域的事情都熟悉不了,更难把各方面的知识进行综合。
  反过来,这也是“阿曼多”得以存在的环境吧?
  如果人脑就能处理一切,也就不需要机器和网络了。
  这期间也出现了激进的反信息运动,但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一些意识到此中潜在问题的国家,也逐渐采取了不经“阿曼多”的方式。
  让围棋手重新坐到桌前,进行面对面的实境比赛,便是一个例子。
  磁喷流飞行器从亚洲到北美,从飞行性质上讲,与到月球,没有什么区别。在北美洲着陆时,飞行器没有想像中的波动。
  我把这里的气息与我在网络中获得的印象对比。但我没能产生期待中的“共振”。
  我以前以为这是一块充满非线性气候因素和人际废气的大陆。北美洲生活着奇奇怪怪的转基因动物。大人和孩子,经过克隆以后,都土里土气。
  这是一块遥远得近在咫尺的大陆,因为人们很少来这里旅行。作为也能生长植物和出产矿物的实体,北美洲在过去几十年中,与世界其它地方隔绝了,从而或多或少地被忙碌不堪的梦幻社会遗忘。
  可是,奇怪的是,我没有生产“共振”。这是一种不妥的预感。
  我对北美的感受,主要采自“阿曼多”第一百二十九号末梢。这是一个连接三千二百万人的中间饲服器。这样采得的知识非常有限,而且大部分局限于与围棋有关的事情。
  我这是第一次去美国。团里很多成员也是。因为美国从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起,突然闭关自守了,直到两年前,才开始重新对外开放。
  所以如同余领队所说,这是一个特别的国家。
  “这就是美国?”
  我看着脚下肮脏的复合材料地面说。有几个白种侏儒人远远地窥视着我们,大概想上前出售纪念品。
  “这不是美国,这是加拿大。”曹九段看了看飘扬的旗帜说。
  “我还以为又到了月球。不是说,在美国比赛吗?”
  安全委员会的便衣走了过来,说:“临时改变了降落地点。美国蓝卫军占领了华盛顿降落场。我们必须等待南边来的消息。如果安全了,我们就再过去。”
  加拿大是北美洲的一个国家。它与魁北克、安大略、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和美国这样一些实境国家接壤。
  代表团取道美国以北的这几个国家,一边与“阿曼多”保持接触。同时,我们与当地围棋界作了一些切磋。这对后者来说是难得的学习中华文化的机会。中华文化在当时是世界上最进步的文化。
  两天后,大家被告知情况有所好转,可以入境了。便衣们决定从陆路去华盛顿特区,这样比较安全。
  根据程序,代表团将在华盛顿接受美国总统的接见。然后,再去正式比赛地点纽约市。
  一路作实境辗转,终于到达了美国首都市郊的安检口。全美围棋协会主席戈尔前来迎接中国客人。
  不像加拿大,这里没有大群棋迷在入境处欢迎我们。戈尔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是因为大学生和蓝卫军游行,阻塞了交通。
  来不及多说什么,我们匆匆乘上了全智能无轮汽车,前往住地。
  华盛顿樱花盛开,一片灿烂。虽然没有什么游人,但表面上也一派欣欣向荣。北美大陆开始了自然意义上的好季节。这使我感到新鲜有趣。
  一路上,有一群群饥饿的白人和黑人来拦车,向乘客伸出乞讨的手。戈尔气愤地把他们打发走。
  “请不要见怪。美国是一个特别的国家。”戈尔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会说一点汉语。
  随后我看见了更多的转基因人。他们具有奇奇怪怪的形状,像是外星人。还有一些街头流浪儿童看起来像是克隆人。我逐渐有些害怕。
  还有不少虚拟人在房屋间漫游。好像这里并不像中国那样进行信息矢量控制。这也使我很惊异。
  建筑物上,到处是“阿曼多”的拟人画像。它被画成一个穿时装的中年妇女或戴礼帽的老年男子,左手小姆指向上翘着。
  “后信息崇拜三度的标志,”曹九段轻蔑地评论说。
  车子经过一个叫国会山的地方时,我们遇到了游行的大学生和蓝卫军。这些都不是虚拟人。
  戈尔说:“美国有一些人正在闹独立,他们要求一些州分裂出去。他们天天游行,绝食。有的还与警察打斗。这场运动在你们到来前几天,突然变得更加轰轰烈烈了。”
  “加拿大不就是这样分裂的吗?”余潜风说。
  “对。我们正在步加拿大人的后尘——夏威夷已在七年前独立了。”
  “你站在哪一派呢?”
  “我当然反对分裂。”
  我对他们谈论的话题不感兴趣。但这时戈尔注意上了我。他抚了抚自己的辫子说:“这位就是‘龙子’吧?是在月球虹湾与韩国人下三番棋那个唐龙吧?说话真风趣!
  全美棋协也采集了‘阿曼多’提供的比赛全息像。啊,见到你真高兴!”
  我说:“见到你也很高兴。我在网络上见过你的棋。”
  “鄙人甚感荣幸。”
  “你跟山田那盘,你把一个定式走错了。应该‘放炮’的,你却去‘和’。”
  “放炮”和“和”,是两种新发明的定式。
  “啊?!”
  看着戈尔夸张的吃惊表情,我使劲才忍住笑。曹克己也想笑。但余潜风和其他几位老一点的棋手却神情严肃。
  戈尔是一个很认真并且和善的老头。我觉得我应该喜欢上他。
  这时,一些真正的石头和鸡蛋,还有一些全息导弹摸拟品,当然,都不会爆炸,落在了车上。无人驾驶的智能汽车紧急采取避逃措施,飞快地掠出了险境。
  美国大学生和蓝卫军闹腾的场面很快过去了。我为没有看得十分清楚而觉得不过瘾。
  代表团下榻在第二十一街上的中美合资锦江饭店。这家饭店在全球有不少连锁店。终于到了目的地,大家才开始有说有笑。
  但戈尔和余潜风仍很紧张的样子。老余问戈尔:“安全方面,是不是绝对没问题?”
  “你们只管放心。总统对这次比赛极为重视,都作了妥善安排。”
  很快便来了联邦调查局的人。他们与中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便衣嘀嘀咕咕之后,便开始布置警戒。
  照例,这都需要“阿曼多”的配合。
  美国首都,因为节约能源,没有使用全反射器照明。到处死寂一片。这哪能跟北京和上海相比呢。我好像又来到了黑暗的月球。
  因为次日要与总统见面,大家早早就睡了。
  半夜,我被一阵响声惊醒。我看见窗外有红光闪耀。爆炸声撕裂着空气。空中还有飞行器的轰鸣。
  我打开门,看见大家也都站在走廊上,紧张地议论。
  余潜风想把棋手们赶回房去:“都回去都回去。给我养好精神。明天你们不想去白宫啦?”
  安全委员会那几个便衣正匆忙地跑来跑去。他们拿着枪。这很不寻常。
  我悄悄问一个便衣:“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听声音像是枪战。美国这里的事儿,我们也闹不懂。小伙子,你们干嘛非要这个时候到这儿来下什么棋呢?”
  “因为签了合同啊。我们中国人不是重合同么?”
  我严肃地向这个棋盲解释。
  逐渐,闪光和声音稀落下来。大家才回到各自房中。
  次日一早,戈尔就来了,说要立即离开华盛顿。
  “非常抱歉。昨晚发生了新的暴乱。在华盛顿的安排只好全部取消。”
  大伙又乘车出发。一路上,看见路上跑着各种型号的作战单元。士兵们裹在磁动力防护服中,用助推器飞快地近地滑动。
  人行道上血迹斑斑。到处是扔掉的旗帜和标语,还有打碎的窗户。救护车鸣叫着开过。
  街头喇叭在大声广播,要藏匿和逃亡的暴徒向政府自首。
  大家都默默无语,暗自心惊。
  美国首都已经实行了戒严。但代表团取得了总统颁发的特别通行证,所以国民自卫军没有过多盘查。
  总统办公室安排我们乘坐“空军一号”飞机前往纽约。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比赛。”登机后,曹克己九段才舒了一口气。
  “这次暴乱是意料之外的。总统本已逐渐控制了局势。”戈尔说。“没有关系,以后我一定创造机会让大家参观白宫和史密松博物馆。”
  “在纽约,再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暴徒会不会拿我们当人质呢?”赵仟慧七点一段说。
  “大家切忌有这样的想法。我们的唯一任务就是下棋。作为后超一流棋手,即便水火逼身,也应该从容不迫地下出好棋。”这是闻铂欣九段。
  “还是这话说得像个中国人。”
  闻九段是我最钦佩的人。他年纪最大,是年轻棋手们棋艺的师长,也是我们思想上学习的榜样。
  像闻九段这样的人,能够临危不乱,处乱不惊,正是中国围棋在二十一世纪腾飞的原因啊。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达到他的境界呢?
  不过,大人们还是期望到纽约后情况会有所好转。不一时,飞机便在纽约肯尼迪起降场着陆了。
  来之前,我曾把故乡上海与纽约作过比较。在我心目中,纽约是上海缩小了的版本。
  但在上个世纪,纽约曾是地球上最大和最著名的国际城市,比上海要现代和时髦许多。但它后来逐渐变得封闭和停滞了。
  纽约象征着美国在二十一世纪中叶的急速衰落。但积聚在它身体中的那种沿海大都市的贵族气却不会一朝抹去。
  因此,我仍对未曾谋面的纽约充满向往。
  事实上,纽约的情况的确比华盛顿好。起码,街上看不见游行队伍和反政府标语。这里,商业和金融仍是首要内容。虽然不如上海繁华,但坑坑洼洼的大街上,也能看见粗鲁但富有艺术气质的人群时有涌动。纽约身上,依稀可见昔日盛世美国的风范。
  这也许是组委会决定把比赛地点选在纽约的原因吧。
  除了安全因素外,据说还是因为在纽约更容易拉到赞助。纽约人对于外来文化——包括围棋,接受得也更快一些。
  中国围棋代表团下榻在“五月花”客栈。大堂挂起了用中文写的欢迎标语。大家见此都松了一口气。
  这家历史悠久的客栈在二零二五年失火烧毁。现在是在原址上重建的,但它却不是先进的智能型建筑。这使生活讲究的中国人有些不习惯。
  客栈也没有像各国流行的那样用机械人搬运行李。据说,是为了保持古风古韵。后来,才知道跟当地失业率高有关。
  大家给了搬运工很优厚的小费。他们都感激得要命,说中国人就是好。
  其实,这几块钱,对中国人来说,算什么呢?
  大人们开始聊天。
  “我还是十岁时来过纽约。它没有什么变化。”
  “你要它怎么变化?变得像基隆还是像重庆?不可能。”
  “说这个没有实际意义。我告诉你们,纽约有很好的东西。我保证你们都会乐不思蜀。”
  “是什么?”“纽约的狗肉宴,天下第一。”
  我闻声凑了上来:“什么?”
  “讲好吃的,小伙子。没你的份。”
  “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开腔!我们美国,虽然不行了,但这点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戈尔在一边卑躬地说。
  客栈举行了简短的仪式欢迎中国贵宾的到来。经理用汉语说,能迎来中国围棋界一流人士,是旅馆的荣幸。他本人对中国,那真是向往之至。
  “可是,三十多年来,美国实行锁国政策,我一直不能实现去中国的愿望。现在,艾米丽总统上台了,实行对外开放,也许过不多久,像我这样的普通美国公民也能去中国学习了。”
  他说得都快掉下了眼泪,这使我很不安。经理的汉语腔调则使我想笑。二十一世纪中叶,是个人都会说几句汉语。
  余领队致了答词。他说,从经理身上,看到了美国人民重新振作的气象。
  客房倒很宽敞。墙上布置着中国水墨画。看起来像是真正的进口货。
  我从房中可以俯视一个很大的垃圾处理场。后来听人说,这里原叫中央公园。
  晚上的程序是出席市棋协的宴请。我想在桌上发现狗肉,但是没有。曹九段小声告诉我,美国人因为知道中国人来自文明国度,恐怕不吃狗肉,所以就没有上这道名菜。
  席间,戈尔喝了不少洋酒——都是从中国进口的秦池酒。他喝醉后便嚷嚷着要跟我们下棋。
  在国际交往中,这很失礼。大家都面面相觑。
  戈尔点名要跟我下。
  “我要跟中国神童下。美国没有神童了。美国没有明天了。那么,就由我糟老头子来对付吧。”
  大家不忍心看他的样子。有两个女队员去劝他,但他的酒疯越发越厉害。为了不影响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领队只好让我陪戈尔下一盘让子棋。老余暗示我输掉这盘棋。
  戈尔对外的说法是业余四点三段。他不是我的对手。
  然而,我当时是多么的年少气盛啊,虽然领队一再示意,我最后仍忍不住赢了戈尔。
  听说,戈尔在回去的路上痛哭不止。
  六十年来,我每当想起这事,便非常后悔。因为那事过后不久,戈尔就因为救我而死了。
  下完这盘莫名奇妙的棋,回到房间,刚休息一会,微型光脑便响了。
  光脑只是一块小圆薄片,像一块通灵宝玉似地挂在我的脖子上。它是“阿曼多”亿万个细胞中的一个。光脑按程序过滤着千头万绪的信息和梦幻方程式。这时,一定出现了需要惊动主人的东西。
  我用脑电触动开关。两个三寸大小的人,一下跳在了桌子上。他们是我的父亲唐平平和母亲郑薇珊,准确来说,是他们的全息影像。我这才想起,离开中国后,就没有跟他们通过话了。
  坦白来讲,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因为我是从试管里产生的。大人们不愿意生育,就从国家的仓储中领养了我。
  尽管如此,他们对我仍感情很深。这使我感到不可思议。
  但不管怎么说,没有他们的培养,我不可能成为围棋神童。
  我还有个妹妹唐蛟。她是从另一个试管里拿出来的。父母没有培养她下围棋。结果她现在还在联网学校里像个傻瓜一样读书。
  小时候,我曾感到奇怪,为什么父母都不会下棋。等我了解到自己的试管背景后,我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我基因树上的父母和祖父母是谁呢?这是一个谜。
  这棵树的根伸向清朝或明朝的某个大国手么?
  二十世纪末的生物学研究就已表明,一个人的才干和特长,遗传基因起着决定性作用。
  但我注定要到二十一世纪才能替中国扬威四海。这就跟基因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了。
  “阿龙,你没生病么?”郑薇珊尖着嗓子说。我觉得穿着袍服的女人在桌上看起来很滑稽。
  “没有。”
  “病了要吃药。美国那个地方,别的不多,就病菌多。所以,要特别注意。”
  “嗯。”
  “什么时候比赛?”“后天。”
  “侬不要紧张。紧张不好。睡觉一定要足。拉屎要一次拉干净。不行的话向‘阿曼多’请求援助。”
  “罗里罗嗦。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
  “但侬是第一次到美国呀!嗯……另外,我们又听了传达,说是美国动乱又加剧了。
  你们看到听到什么没有?有没有危险?”
  “乱是有点乱。但还不够刺激。”
  “这孩子尽瞎说!还是要多注意。要服从领导指挥。”
  又说了一阵废话。她终于从网络中把自己清除了。
  我喘了一口大气,刚准备再打一回谱,光脑又把一段信息筛选了出来。
  这回出现的小人是中国驻纽约领馆的教科文机械人。这人背了一段话:“中国驻纽约领馆郑告在本市逗留的所有中国公民。此地具有如下不安全因素……”
  很早我就觉得大人们爱大惊小怪,小题大作。这再一次得到了证明。
  但是,据说,到纽约后,便衣们与华盛顿使馆以及北京总部的联系加强了。他们的表情也更严峻了。
  我开始觉得,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体育比赛。
  中国围棋代表团,似乎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华盛顿发生的事件,会在纽约发生吗?会对围棋大赛产生影响吗?
  世界围棋锦标赛每两年举行一次。
  这是行星地球上最高级别的赛事。二十一世纪初,中韩日平分黑白天下。逐渐,欧洲人赶了上来。现在,公认的围棋六强是中、韩、日、德、法、俄。新加坡和巴西实力也不错(后者是因为近十几年颇多中国移民)。
  统计表明,全球一亿九千万人有围棋段位。二十二亿人是棋迷。
  围棋比赛,成了各国的盛大节日,就像上个世纪的足球赛。人们空巷而出,把酒当歌,不醉而倒,也变得更加深沉和有涵养了。
  美国虽然正处于动乱之中,但恰逢赛事,也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民主党和共和党停止了争吵,市民自动上街维持秩序,纽约街头的犯罪率下降了十三个百分点。大家最感欢欣鼓舞的是中国围棋代表团的到来。许多人都有一种期盼:中国人此次参赛,有着超出体育的意义。
  但最直接看得见的是经济。商家从网络上纷拥而至。像这次,中国队的赞助商就有健力宝、北大方阵、中化进出口、洁尔阴等世界知名大公司。
  抽签后发现,团体对阵形势还不错。
  我总共要下十盘,但需要特别警惕的对手主要有这么几位:朝鲜人金柄柱:国际青年赛冠军。
  日本人片山宏:环太平洋大满贯第三名。
  韩国人郑奉洪:中韩对抗赛亚军。
  巴西人马尔克斯:南美季军。德国人鲁斯:欧洲冠军。
  最难办的,是第三盘要对付的这个鲁斯老头。该德国人近年棋力上升很快,这与老头的年纪不相称。
  传说他非法使用了芯片,但没有查实。
  到纽约后,所有棋手都进行了脑检。我希望鲁斯被查出有问题。但只查出一名印度选手和一名法国选手在大脑中偷装了芯片。
  比赛之前,各代表团都忙着向“阿曼多”旗下的信息中间商出售信息。
  在中国代表团的线路上,信息中间商提了好多古怪的需求。比如:“了解:在月球和地球上下棋,重力会对大雪崩定式产生何种影响?”
  “了解:是不是中国实行计划下棋政策?每个家庭必须有一个孩子会棋?”
  “了解:围棋为什么是黑的和白的而不是蓝的和白的,或者红的和黄的?”
  “了解:美国人应该从围棋中学到什么?”
  “了解:围棋真能拯救美国人的灵魂吗?”
  最后两个需求被几个商家反复提出。对于美国人这种愚蠢的问题,余潜风领队没有作正面回答。
  开赛前,艾米丽总统终于从百忙中抽身,专程到纽约接见了中国代表团全体成员。她不是通过网络跟大家见见面就算,这真是当地很高的规格了。
  总统是女人,模样还挺俊俏,三十多岁的样子。可能是白人、黑人和黄人的混血。总的来讲黑人的成份居多。看不出她的基因是否经过改良,或她本人是否经过克隆。
  她跟中国客人一一握手。在介绍我的时候,她还摸了摸我的头。
  “这孩子真有意思,”她咯咯笑着说。
  然后她对全体成员道:“你们是文明的使者。我代表全体美国人民,热烈欢迎你们。只是可惜不能在白宫请你们吃饭,因为我们联邦调查局的人在白吃饭——他们连国内的动乱都平定不了。让大家受惊了,真不好意思。”
  跟着,她向中国客人介绍了美国国内政治、经济和社会情况。总的来讲是不太好。但总统又给人一种力挽狂澜的感觉。
  “分裂是不得人心的。只有合众为一,才能使我们国家重新崛起在世界民族之林。我认为伟大的中国在这方面能给我们以启示。围棋是一门世界艺术,但首先是一门东方艺术,一门中国艺术。它蕴藏着东方大国崛起的奥秘。你们不嫌弃鄙国动荡和脏乱,前来鄙国传经送宝,我再一次代表全体美国人民向你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她讲得真好。我跟着大伙死劲鼓掌,直到把手掌拍疼。
  总统走后,大人们都开始谈论“围棋外交”的话题。听说,上个世纪还有过“乒乓外交”呢,可惜的是代表团中没有谁能对此说出个究竟。在见到艾米丽总统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围棋能拯救世界这样的事情。围棋在中国有传统,这是真的。一代一代,中国人下棋,在黑白世界中寻找东方人才会有的那种微妙感觉。
  有的人也的确从中悟到了宇宙的真理,达到了从凡尘中的超脱。古代下棋那才真是一种境界。
  但自从二十世纪末期围棋越来越商业化和国际化以后,这样的人和事几乎就没有了。
  我从事围棋事业纯属偶然。那是郑薇珊有一次跟唐平平吵架时说:“你再对我这样,就让阿龙去下围棋!”
  “那就这样吧。”爸爸不甘示弱。
  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妈要那样说话。为什么丈夫对她不好,她就要让儿子去下围棋呢?这样别具一格的思想,是如何形成的呢?
  这是我六十年来也未能解开的一个谜。
  后来我就此事问过母亲。她说她也不明白。
  但从此之后,我被送进棋校学棋。在五岁的时候,每个中国孩子都要选择一项终身职业。
  在中国这个国家,围棋从上个世纪末起逐渐成了一项不错的职业。好的棋手收入很可观,在社会上也很受尊敬。
  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国力迅速上升,人民都有钱,又有理想,在愉快地工作一天后,不去下围棋,又干嘛呢?围棋学已在普通高校中广泛教授,被授予博士学位。
  对于祖先留下的这份遗产的意义,我当时因为年纪太小,并不太清楚。我只是专心琢磨每一个定式的细节。
  前人遗留在我身上的天赋很快就表现了出来。我很快超越了别的棋童。我的才能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以至郑薇珊和唐平平最终同意从虚拟银行贷款让我拜国手为师。
  我前后拜了三位名师。他们各有特点。但他们共同的,都是军人。
  在有段时间里,部队系统的棋是很厉害的,这一点人们有着共识。
  在二零四五年至二零五七年间,代表中国连拿十五个世界冠军的张童和陈非,便都是八一体工大队出身。这次来参加比赛的,像闻九段和米九段,也都当过兵。
  军队的棋培养了我决胜勇猛和精于计算的棋风。这对于我今后的经历大有好处。
  北大围棋系招生那年,我以年龄最小的一名被录取。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故乡上海。
  这是我的第一次长途实境旅行。
  读书期间,我便在国内棋坛崭露头角。我还经常代表国家参赛。去年我获得了六点一段称号,而实力可与“后超一流”棋手抗衡。
  在与电脑、光脑和生物计算机的竞赛中,我也取得了不错的战绩。慢慢有人开始叫我“神童”。跟着便是被誉为“龙子”。
  这里面有什么象征性吗?大概,是跟“国运兴、棋运兴”有关吧。
  我所知道的,是我给家庭带来巨大荣誉和收益。这都使唐平平和郑薇珊乐不可支,最后连架也不吵了。是围棋维护了我们唐家的稳定和繁荣。
  但是围棋怎么能把东方崛起的奥秘传输给美国人呢?
  它又怎么能拯救世界呢?
  世界到底正在发生什么危机呢?
  这跟围棋的重新非网络化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当时没有时间去想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我的年龄也不允许我去想它们。更最重要的是,各国人民期盼已久的世界围棋锦标赛正式开始了。
  第一轮比赛在林肯中心进行。
  一大早,中心前就挤满了信息中间商的雇员。他们看见代表团上来,便七嘴八舌要购买情况。
  中国人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包围。日本和韩国代表团更狼狈,因为他们更不习惯跟这么多的真人面对面接触。
  来自九十多个国家的六百多名棋手开始捉对厮杀。
  我的第一位对手便是韩国人郑奉洪。
  这天,郑奉洪执着一把折叠扇,拖着一个便携式人造心脏,翩翩而来。
  在进入棋室前又作了一次脑部安检。结果都顺利通过了。
  跟中国人一样,骄傲的韩国人也是从来不使用芯片的。
  讨厌的信息中间商又窜过来了,支好他们的传播工具,并把它们与“阿曼多”相联。
  通过“阿曼多”,全世界的人可以通过网络观看这场多国大战。
  信息中间商解说道:“看啊看。这就是世纪围棋大决对。我们正把镜头对准中国唐龙和韩国郑奉洪。他们两个,一个是天朝神童,一个是东亚鬼才。他们是当今亚洲雄霸天下的象征。”
  棋赛正式开始时,商人便被驱逐出去了,但转发器还留在室中工作着。
  二十一世纪的棋已非二十世纪的棋可以比拟。在非计算机领域,战略战术均有重大革新。我与郑奉洪杀得难解难分。
  在布局阶段,我首次使用了“大宗师”。这项新发明的战术刚被列入世界无形财产总库。郑奉洪以“北斗七星”相抗。
  在左下角,我们过早地开始了短兵相接。我知道这是韩国人不愿意的。果然对手显得有些紧张。郑奉洪的扇子摇得越来越快了。
  我成功地以两手“味”侵入了白棋的实地,并且还取得了外势。
  其它的不用多说了。这盘棋以我中盘胜告终。虽然这是合情合理的,但我对于这么快便战胜了强大的韩国人,仍有点意外。
  郑很沮丧。不过,他还有机会。
  第一轮下来,中国棋手大部过关。死掉的是两名女棋手。
  第二轮,我更加轻松。对手是梵蒂冈来的皮里。他唯一的绝招是不分情况地使用“风活”,这在中国业余棋赛中,也是很可笑的。
  这一轮,中国棋手的情况总的来讲还是不错。
  曹九段战胜了日本的依田龟,巴九段战胜了韩国的金在水,米九段负于德国的柯布勒,汤八段战胜了新苏维埃的小巴甫罗夫斯基,英八段负于法国的埃里松,闻九段战胜巴西的杰罗姆,不一而述。
  在下完第二番棋后,我突然感到心中升起一股张力。
  这种张力,在我过完十五岁生日之后,便偶有出现。
  它每次出现时,我会觉得棋盘一忽儿成了一个巨大的星空,一忽儿又成了一个深深的地牢。我陷身其中,是那么孤独。我十分希望逃匿。
  更可怕的是,每当这种张力一出现,我的棋力便要下降。
  棋力的下降,又使我产生一种舒服的解脱感,但一旦清醒过来,我便又为此焦灼。
  现在,这种焦灼,正在我胸中燃烧。我不敢把自己的病况对任何人说。
  根据比赛规则,下了两轮后,要休息两天。
  这样,棋手们可以放松一下,以利续战。
  我正可以利用这间歇,消除我少年之心冒出的那种莫名情绪。
  这两天中,戈尔一直陪着中国代表团参观市容。
  我们所到之处,都受到纽约人民的夹道欢迎。有的人冲上来使劲握我们的手说,中国贵宾的到来,使他们看到了美利坚复兴的希望。
  还有人说,中国应该增加对美国的投资,同时扩大文化和体育输出。
  “我们美国人,说真的,精神、体质和物质三重贫血。”他们总是这么谦逊地自我贬低。而事实可能也是这样。
  大人们装出同情的样子,使出吃奶的劲安慰美国人。
  然后,参观正式开始了。我们首先去看了一处叫“股票交易所”的古迹。
  为了欢迎客人们的到来,一群美国青少年故意打扮得跟二十世纪的人似的,在一个大厅中又吵又叫,挤来挤去。
  我看了一会便眼睛累了,但大人们却兴致勃勃。
  “这就是‘炒股票’么?”
  “资本主义世界的金融体系崩溃后,便没有这种运动了。”
  “真是一饱眼福。”
  然后戈尔又带我们去了另一个地方。这地方要坐船才能到达。一处高台上有一个横躺着的钢筋水泥女人,头上戴着一顶浴帽,上面生出刺一样的东西,脸上画得花花绿绿的。
  “这就是自由姐们儿像——原来叫自由女神像。”戈尔做起了临时导游。
  “为什么她要躺着呢?”
  “原来也是站着的。可是后来,大赦世界组织说这太累,便把她放倒了,还在她脸上画了这些图案。”
  “这原是应该的。”
  “知道艾米丽总统为什么能当选吗?其中一条,就是因为支持这场运动。”
  我觉得这没有多少新意。中国很多佛像就是躺倒的。美国人应该先在网络上看看中国的龙门石窟和云岗石窟,免得炒剩饭。
  去的第三个地方是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的好东西都快拍卖光了,所以也没什么看头。
  自然史博物馆倒还好一点。我尤其喜欢恐龙和其它史前巨兽的化石骨架。可是扫兴的是,看了一半,便停电了。
  我们只好走到窗户边,去看纽约的建筑。据说都是上个世纪的老房子,没建什么新的,跟上海外滩那几幢老房子差不多。上海的老房子都被保护下来,作为爱国主义素材。
  在上海,每天都有几万人去外滩接受教育。但纽约似乎不是这样。
  在我眼中,纽约的楼房成了恐龙骨架。
  这时,我看见一个阴影从窗外飞过。但正想仔细看,它已不见了。
  隐隐觉得,它像馆中展览的会飞行的翼龙。
  戈尔脸上出现了一纵即逝的惧色。
  从博物馆出来,便去逛什么时代广场,第五大街。大人们买了一些美国失业下岗工人做的“竹篮打水”、“空穴来风”之类的手工艺土特产。我对购物则一点不感兴趣。
  小贩们都会说几句汉语,拚命抬高价格。中国人也不在乎这几个钱。
  最后是参观哈莱姆区。这是纽约的经济技术开发区,是艾米丽总统上台后才搞的。凡是外国人来,都要领去转一转。
  这里有不少中国人、韩国人、巴西人、南非人投资兴建的合资企业。其中,有中国棋类麻将京剧综合发展总公司的招牌。
  大家正在赞叹,突然头上一黑,又都被吓了一跳。
  在博物馆中看见的那个阴影,又出现了。这回,它还带来了一群阴影。
  它们是一群大鸟。这些鸟长得很奇怪,脑袋像两个月的婴儿,翅膀像蝙蝠,乌蓬一样扯开,爪子像鸡,还拖着一条长长的毛尾巴。
  它们像妖怪似地飞过纽约上空,扔下一串老人咳嗽一般的叫声。
  有认识的人说,这是肯尼迪鸟。
  这个名字我以前似乎也听说过。这回见到,心中未免一惊。
  鸟群徘徊了一阵,便病秧秧地朝远方飞走了。
  在回旅店的路上,我用光脑查询了有关资料。
  肯尼迪鸟:肯尼迪科肯尼迪属肯尼迪种。二零二五年在斯坦福大学阿瑟·肯尼迪博士的基因工程实验室中首次培肓成功。冷血。翼展可达两米。胎生不哺乳。杂食。该物种在从实验室中逃逸后,几年中在北美繁殖开来。目前美国境内有五千只。
  现在美国各地看不到白头鹰,但往往能看到肯尼迪鸟。
  曹九段说,这是不祥之兆。下一轮比赛时,可能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曹克己是一个迷信的人。但他常常预言很准。
  德国人鲁斯今年六十七岁,近年生活在传言之中。所有的传言都说他偷装了芯片。更多的人说这不是传言,而是实情。
  二零四五年,生物芯片正式可以安放在大脑之中,协助神经元工作。这是解决人类在记忆和反应等领域负担过重的尝试。
  到了五十年代,人们发现有些问题并没得到很好解决。比如,芯片造成了成人脑蛋白组织克氏化,脑细胞寿命缩短,并对道德区产生负影响。二零五七年,联合国卫生组织禁止在一般公众中使用芯片。
  但有些特殊部门仍在使用改良品。比如,国家安全委员会便衣的头脑中就装有芯片。
  还有一些人则是为名、利、艺所驱,冒性命危险,非法安装。
  围棋界从一开始便反对使用芯片。这使围棋变得没有趣味,如同机器人比赛。偷用者一旦被查出,就要被驱除出棋圈。
  关于鲁斯使用芯片的传言已很久。但始终查无实据。
  然而,没有其它原因可以解释他棋力突飞猛进的事实。
  这是我最怵的一名对手。
  第三局,也便是我的关键一局。
  我与德国老儿决一死战的地点在世界贸易中心。这是美国人夸口的另一处文物保护单位。
  不知怎么的,我有点心慌。一方面是因为对手的缘故,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己还太年轻,尤其是实境比赛经验不足。此外,曹九段的话在我耳边回响:“可能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会是什么意外呢?
  于是,心神不定的我走出了臭棋。
  在布局阶段,我就出现了重大失误。在使用传统的小目定势时,我第十二手本该用变化了的“扭”,或至少是“佯长”,但却糊里糊涂下出了“片山跳”。
  结果鲁斯马上脱先了。
  德国老儿今天兴致很高的样子。跟韩国人一样,他也摇着一把中国折扇,所不同的是,他的扇面上画了一个神农架野人。
  我听曹九段说,当初老儿还小,来中国学棋,又笨又蠢。
  但现在他真的行了。都说他用了芯片,难道真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从来检查不出来呢?
  我继续走神,棋也更乱了。
  中盘拉开了序幕。第五十二手时我才费劲地吃掉了对手的两个关键子。这时我才稍稍挽回一点局面。
  中午封盘。吃了一点玛那。这是一种干巴巴的压缩型快餐食品。
  戈尔带大家到观光塔顶看了一圈,松驰一下心情。
  这天中国棋手都情况不好。曹九段已经过早地告负了。其余几位,也都下得艰涩困苦。
  到处迷迷蒙蒙,寒意逼人。因为能源匮乏,美国的气候控制局早几年就停止了工作。
  我想寻找肯尼迪鸟,但一只也没有找到。
  大概,它们都睡午觉去了。
  有一种古怪的冷静,罩在纽约上空。这使人心里空落落的。
  下午,继续战斗。
  刚落第一颗子,却看见肯尼迪鸟的阴影在窗外掠过。我心里怔了一下。中午想好的战术一下忘掉了。
  我的棋继续走坏。上午好不容易积累的一点优势,眼看就要失去。
  在下第七十一手时,窗外发出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手中的棋子掉在了地上。
  棋盘上的棋子也都被震得移位了。
  我偷眼看德国老儿。他却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专心地看棋盘,一边把野人扇子摇了一摇,一边用兰花手把棋子复位。
  作为来自中国的棋手,我顿时觉得十分丢脸。外离相而内不乱一直是闻铂欣们要求我们年轻棋手追求的目标。但我在关键时刻,却没能沉住气。
  我红着脸把掉落的棋子捡起来,投在棋盘上。结果这又是一个大恶手。
  德国人不假思索把黑棋切断了。
  楼下传来了一片浩大低沉的声音。
  我又随意下了几手。我寻思,肯尼迪鸟一定在外面飞翔。我得去找它们。
  心中的张力又出现了,涨潮般往上涌。
  它和着那外面的声音。声音像隐雷,冲击着胸膜。我觉得真有什么事发生了。
  戈尔猛地冲了进来。
  “你们不要下了。出了意外!”
  一听这话,我仿佛被解放了。我唰地站起身,走到窗户边,朝下看去。
  闷雷的声音是一片大水发出来的。
  早上经过的街道,正变成一条条汹涌的水渠。无数汽车在翻滚。小黑点般的行人在缓缓奔跑,但哪里跑得过潮头,一个个被卷走了。
  洪水不知从何而来,正以巨大的力量,冲毁着沿街的一切,并不断上涨。
  顷刻之间,繁华的纽约市区,成为泽国。棋手们呆的世贸中心,正在变成孤岛。
  我回过头来,见德国人仍在长考,对外界之事,置若罔闻。多年受的教育,使我又脸红了。
  “您赢了。”我发自内心佩服地对德国人说。
  “哪里,还没完呢。其实,小伙子,你马上就要迎来一个机会。咱们,是否还坐下来继续下?”
  “打住吧。”
  我学着大人,又以一个中国人的傲慢口吻对鲁斯说。
  不管德国人怎么想,我都不想再下了。
  多年的压抑竟从心底渲泄而出。
  仿佛是自天而来的洪水使我目瞪口呆,它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门洞。我突然觉得,这其实正是我心中暗暗期盼着的惊险意外事件。
  它使我内心的张力有了释放的方向。十年来闭关修行一样的生活,一下子被打破了。
  余潜风领队也冲了进来。
  “所有中国人,到隔壁房间集合!唐龙,你千万跟着大人,别走掉了!”
  在隔壁,闻九段、曹九段和其他棋手都聚集了。他们正在外人面前,努力保持着中国人特有的镇静。
  这是在世贸中心第三十二层上。从上往下看,曼哈顿正像一艘巨轮,在慢慢沉没。

《2066年之西行漫记》 作者:韩松

第二章 陆地的葬礼

在整个二十世纪至二十一世纪,地球大气层在渐渐地变暧。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大气中
二氧化碳含量增加而导致的温室效应。而二氧化碳的增加,又与一些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
不注意环保有关。
气温上升造成的一个直接的影响是,两极冰覆盖层变薄,并开始融化。海平面上升了。
这引起了不少科学家、政治家和环保主义者的警惕。二十世纪末,在联合国的倡议下,
一些国家便开始采取措施,制止工业释放物对大气的影响。但效果似乎并不明显。
这多少反映了,在那个时代,对眼前经济利益的追逐,最终成了赢家。这个苦果,要由
人类的后代来吞下。
到二零二五年前,海平面平均每年上升二十四厘米。该年的稳定海平面比二零零零年高
出二米。之后上涨速度才逐渐减缓。
海平面上升给沿海地区带来巨大影响。上海、东京、伦敦和纽约这样一些大城市,都处
于洪水的威胁之中。
一批人口从这些城市疏散出去了。但由于大城市的建设已有很长历史,不可能就这么放
弃,大量居民还是滞留了下来。一段时间里,更为流行的办法是在城外加筑钢筋混凝土海
堤。
在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结束前,几乎所有的沿海主要城市都筑起了长长的海堤。而一些
次要城市则被放弃了。
最初的海堤是脆弱的,在大潮汐或风暴来临时,常常出现危机。二零二七年,伦敦就因
堤溃遭灾,造成生命和财产的空前损失。
到二十一世纪中叶,随着科技的进步,大城市的防洪设施已达到相当完善的程度,如不
出现巨大意外,海潮对城市居住区的威胁几乎为零。
这些处于海平面下的巨大城市,又显现出了活力。人口又增长了。
后来,也有人提出,海堤可能成为恐怖主义者袭击的新目标——来自人类本身的威胁。
二十一世纪的恐怖主义活动加强了。使用的手段也更丰富了。
所幸,针对海堤的袭击,在二十一世纪前半叶,还没有发生过。
有专家分析说:这从情理上也是说得过去的。真要袭击的话,恐怖分子可选择的目标很
多。事实上,人类建立的许多工程,如水库大坝、核电站等,在开始也担心遭到袭击,但也
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何况,人类这种生物的一个特点,便是不怕因噎废食。
但尽管如此,各个城市还是为应付破坏行动而采取了各种预防和应急措施。
纽约的海堤初建于二零零九年。它并不是一道连贯的整堤,而是断断续续地延伸了三百
二十公里,主要防护曼哈顿岛及周围主要区域。
在整个二十一世纪前期,纽约防洪局和防洪巡逻队一直是最为忙碌和提心吊胆的部门。
纽约的海堤也曾经发生过多次问题,但幸运的是,还没有一次决过口。
在二零二零年至二零四七年之间,纽约海堤进行过三次大的改建和维修,增强了防护能
力。但在这之后,由于整个美国经济不景气,便没有大修了。
二零六六年三月二十五日发生溃堤的地方,在布鲁克林和斯塔滕岛之间。五万亿立方立
米的大西洋海水马上倒灌了进来,涌入上纽湾,很快沿哈得逊河和东河上溯,并从炮台公园
一带登陆曼哈顿,进入了市区。
同时,长岛海峡大堤也出现了三处裂口。
户外的行人、临街商店中的顾客和楼房底层的居民,成了首批牺牲者。
纽约附近海面出现的异常情况,马上被同步轨道上的地球资源卫星察觉了。卫星将信息
与“阿曼多”系统作了交换。但奇怪的是,许多国家的地面接口却根本没有收到报警讯号。
对于市区中暂时没被洪水卷走的人来说,当时也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引发了洪水。
能看见的,只是大水铺天盖地袭来。这时,人们本能的反应便是往高处跑。
正在世贸中心举行的世界围棋锦标赛不得不中断。整幢楼都出现了混乱。
在混乱中,表现得最为冷静的还数中国人。
余潜风领队把队员们集合在一间房中。他对大家说:“现在,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
估计是纽约海堤决口了。真是来不逢时。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中国来的棋手,我们一定要坚
持冷静、纪律、自尊、文明的八字方针,不要乱,等待脱险的机会。”
他用光脑开始与外界联系。可是领馆的线路怎么也进不去。又试其它的目的地,都断
了。
我也试了试上海站。不行。“阿曼多”毫无回应。
曹九段说:“网络好像也出事了。”
虽说不慌,但大家还是有些紧张。谁又见过这种阵势呢?在中国,安定繁荣已持续几十
年了。
大人们把我围在中央。后来他们说最关键的就是中国的“龙子”不要受伤。至今,我回
忆起来,仍十分感动。
戈尔满头大汗地说:“非常对不起,对不起。出现了意外的情况。美国是一个特别的国
度。我这就想办法。”
他的光脑当然也与外面联络不上。他于是连连对大家赔罪道歉,搞得领队反过来安慰
地。
我想,一定有很多人,现在也正试图往这里切入。发水的一瞬间,世界应该就知道了。
数百颗卫星监视着地面一举一动,什么都逃不出它们的眼睛。
可是,全球网却好像出问题了。梦幻社会的基础——信息的传输罕见而赶巧地中断了。
不但这里的信号出不去,外面的也进不来。
早就有人预言,貌似强大的“阿曼多”体系具有极大的脆弱性和危险性,人类一旦离开
了它,就要退回原始时代。
实际上,具有智能的网络一方面在过时,另一方面却在超出人类的控制。已经有专家提
出人为终止网络纪元,开发新技术来代替它。
这就是正在研究中的脑直接通讯和脑微处理技术。这要依赖生物芯片技术的进一步突
破,尤其是解决它与人脑的兼容问题。
但现在,最紧迫的威胁,倒不是来自网络,而是正在吞噬一切的洪水。我似乎觉得世贸
中心正在水中摇晃。
从窗户往下看,只见很多人在水中游泳,有的抓牢家俱或其它可以浮动的东西,朝大楼
进发。世贸中心逐渐挤满了灾民。
突然间,又停电了。窗户外面的阴天显得特别刺眼,好像是世界末日。
然而,这时,突然有人说大楼里有一台计算机与“阿曼多”挂上了。它能通过一家私人
公司发射的铱卫星传送一些嘈杂不清的信息。这些信息需要仔细分辨才能知道是什么内容,
但总比没有好。
大家便激动万分,去找那台计算机。戈尔和中国的便衣保安也去了。那台老式的超康柏
型计算机前排起了使人吃惊的长队。戈尔排到了一百位之后。这时发生了拥挤和争抢。中国
人不得已鸣枪示警,才维持了秩序。
一个半小时后,戈尔携着他抢到的宝贵信息回来了,他说:“是恐怖主义分子袭击。整
个美国都乱了。还有一些城市的海堤也被炸开。楼下水太大。出不去。纽约完了。全美棋协
准备派直升机来接我们。”
大家闻言,都非常震惊。
“现在,我们去观光平台,那里直升机能降落。先不给其它代表团说。我们准备首先保
证中国贵宾的安全。”
大家便排成一队,一字儿往观光平台上走。没有电梯了。大伙气喘吁吁地往楼顶爬。像
闻九段等几个年纪大的,要人搀扶。
我回头一看,见德国人鲁斯也爬上来了。这老头耳朵挺尖,一听见逃命的消息,便什么
也不顾了。原来下棋时那镇静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
世贸中心的观光平台上已经挤满了人。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叫,有的在通过光
脑徒劳地呼喊。
我朝四周看去,见附近的高楼顶上也爬满了人。
从这个位置看,灾难的景象真是壮观。水天一色,浩浩汤汤,横无涯际。密密麻麻的楼
群都成了水中的玩具,一片灰黑。水仍在上涨,似乎远方溃堤处仍在继续扩大。潮头每一次
席卷,都使我惊叹不已。
这使我忆起小时候跟大孩子们去看戏的情形。舞台上演出的那种戏剧,作为传统文化的
一部分而被中国政府在二十世纪末颇富预见性地保留了下来。演员们穿得色彩绚烂,锣鼓一
阵猛敲,观众们纷纷拍巴掌叫好,又乱又闹又刺激。
时下,中国年轻人最时髦的活动,便是去夜总会看戏。
在梦幻社会里活腻了的现代人,往往要从这样的体验中去寻找自我。你想,很久了,人
们见到的水,都是电子模拟水,见到的动物,都是影像合成体。
那时,只有舞台和戏剧,才是真实的。
在我进入围棋系学习后,便很少有这种身临其境的机会了。连父母,也变得遥远和虚拟
起来。
但现在,那种看戏的感觉,似乎正在回来,迎合着我内心的张力。
戈尔在挥手指挥,样子就跟演员一模一样。那德国人正在跟曹九段套磁,大约想呆会直
升机上能分他一个座位。
大家等了半天,然后天空中果然出现了两架直升机。平台上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戈尔气愤地对他的同胞说:“你们叫什么!不准叫!这是来接我们中国朋友的!”
但等直升机飞近,才发现不是围棋协会的。这是两架私人飞行器。人群中有两个妇女和
几个孩子叫得最欢。
一架直升机想找空地降下,却根本找不到。它只好放下软梯。但又没对准应该接的人。
结果别的人争先恐后往上爬。
那驾驶员探出头来,对那些人说:“耨!耨!错了!你们统统下去!孩子他妈,你倒是
快点啊!”
可是谁也不理他。结果一大群人爬了上去,蚂蚁一样一大串挂在软梯上。直升机摇晃身
子,凶险地想把这些人甩下去,但大家都好像是来自二十世纪的攀岩高手,这个时刻都不松
手。
驾驶员只好说:“孩子他妈,我先把这批狗娘养的扔在一个地方,过一刻钟再来接
你!”
那女人便大哭。那些没爬上去的人,便大骂,有的朝直升机开枪。那飞行员躲来躲去,
结果撞在旁边一幢高楼上,起火坠落了。纷纷扬扬的人体和金属残骸飘落在水面,激起一阵
礼花。
另一架见势不妙,赶忙飞走了。
这一幕看得我们这群来自礼仪之邦的中国人面无人色。尤其是闻九段、曹九段这样的谦
谦君子,在国内精神文明的环境中长大,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呢!
在中国,合成电影都不准制造比这低三个级别的恐怖镜头。
戈尔说:“看看,这就是我们美国人。我为你难过,美利坚啊美利坚!”但这么说了一
阵也不济事。
这时,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早不知溜哪儿去了。只有中国的便衣坚定地护卫着大家。
便衣冷静地建议,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比较安全。
这时,可以看见空中一些磁喷流飞行器、直升机和固定翼小飞机正在逃出纽约。它们像
是在稀薄空气中飞舞的昆虫。
我突然想到去找肯尼迪鸟。但它们一只也看不见了。
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阿曼多”系统似乎启动了备用线路。人们感到网络联系在逐渐
恢复。
这种恢复是断断续续的,而且信号不能传输到稍远一点的目的地。
但这已经很不错了。它意味着脱险的机会。余潜风领队抓紧时间与领馆联系。
通过光脑,看见了信息中间商正在销售洪水的全息图像。图像虽然不清晰并老是中断,
但还是提供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一个售货员说,已经有六个城市的防波堤被恐怖主义者炸开。它们是纽约、落杉矶、新
奥尔良、波特兰、迈阿密和休斯敦。美国正在发生大混乱。二十五万人当场死于非命。死亡
人数还在上升。已有三个恐怖主义组织宣布对此事负责。它们不是对政治感兴趣的分裂派,
这次活动没有任何政治目的。根据恐怖主义者散发的一份公告,这次袭击只是为了证明人类
建的防洪堤是否坚不可摧。
另一个售货员说,联邦政府正在组织抢险。可是各个州都不听命令,互相之间很难协
调。全国救灾工人和机械人组织一个星期前就被不明身份的人煽动罢工了,现在召不回他
们。防洪系统因为年久失修,这回都遭到很大破坏。恐怖主义者在袭击红十字会。军队一直
在为独不独立闹争抵,没有心思来救灾。
画面上可见,城市都泡在海水中。没有遭到袭击的沿海城市居民,正纷纷逃出城去。
艾米丽总统从气象山的一个角落发表了网络讲话。她呼吁国民保持冷静。她还宣布了紧
急状态。但她刚说了两句,网络便又中断了。等恢复时,出现了一只狗的头像。这真让人着
急。
这时,老余已与华盛顿中国驻美使馆联系上了。大使还在坚守岗位,他要求讲明人数、
位置和环境。老余告诉他,说大家正恪守冷静、纪律、自尊、文明的八字方针,等待救援。
大使说他非常重视这个问题。北京也在采取措施。两支中国海军舰队和一支海底铁道部队正
在快速奔赴美国西海岸,以营救和疏散被围困的中国人。但到东海岸还要一些时间。中国一
批技术工程人员正想尽办法试图从外部修补被恐怖主义者破坏的梦幻世界体系。
大家欢呼起来。网络又断裂了一阵。然后,换了一个二秘。他说,但是,一切都不会很
顺利。使馆也遇到了麻烦。美国大学生和赤卫军包围了使馆。他们要求中国国家主席来解决
美国面临的问题,否则就要焚烧中国国旗。华盛顿也有许多中国人要进行紧急疏散。在一些
大城市中,中国和亚洲国家的机构都遭到了袭击。好像反黄种人团体也加入了进来。联合国
总部也进水了,损失惨重,不能工作。还不知道恐怖主义者下一步要干什么。
与中国驻纽约领馆的联系,则始终没有成功。大家怀疑那里也成了一片泽国。
夜很快来临了。房间中挤满了难民。除了棋手外,还有其他在楼中逗留的人。没有进行
气候控制,冷得不行。大多数国家的选手都失去了那种坐怀不乱的气概,一个个愁眉苦脸,
沉默无语。
窗外耸立着纽约的摩天楼。在月光照耀下,这些楼阴森恐怖。大水一片泛白,微微地蠕
动。有几幢楼不知为什么,竟又失火。在暗夜中,如几炷火炬。这便是火水相济之象,一般
情况下不容易见到。夜空中偶尔传来射击声,有时划过能束武器的可怕闪光。
这时,我最主要的感觉便是饿。戈尔拿出几块玛那分开来让大家嚼。大家都不吃,都给
了我。我不客气地都吃了。然后我又开始犯困。
我在朦胧中仿佛回到了北京大学。在那里,要吃什么要穿什么都行。偶尔回一次上海,
爹妈都开车来接我。然后一家子便去崇明岛上空吃悬浮式火锅。
吃完火锅后,唐平平便要教训我。
“侬必须下好棋。下好棋,才有出息。”
“我不想下棋了。我想去旅行。”
“胡说八道。侬知道这是什么社会?”
“是‘阿曼多’纪元。”
“是梦幻社会。我再问侬,中国是世界第几?”
“世界第一。”
“所以嘛。侬是中国人,所以必须争第一。否则,就要被淘汰。”
说多了我便烦。我跟其他孩子一样,被剥夺了玩耍的机会。我们被要求有出息,在同一
代人中出类拔粹。
在中国,生活是那么安定,而竞争也是那么严酷。这一切都与“阿曼多”有关。在“阿
曼多”纪元,谁也不能说自己有绝对优势。
在北大,我和同学们渴望着突发事件,渴望着灾难,渴望着骚动的引起的振奋。这种欲
望,只有通过网络上的假设点才能满足和渲泄。可是,假设点毕竟是虚假的啊。
所以,像今天这样的大水,使我的心情不同于大人们。
包括那直升机的坠毁,都在恐怖中,有一种过瘾。但这种想法,是不能让曹九段和余领
队知道的。
我正在想心事,突然听见有人尖叫:“有人跳楼了!”
大家都站起来。只见有一扇窗户已被打开了。有个黑人说:“他是来观光的。他说他是
芝加哥人。他的老婆在混乱中被人调戏了。昨天他一直在我边上,愁眉苦脸。然后就开始胡
言乱语。刚才突然跳起来,一言不吭就冲了出去。”
“那么他老婆呢?”
“跟调戏她的人跑了。”
人们又惊惶了一阵。连中国人,也脸色沉重起来。
德国人鲁斯走到我的身边。他很紧张的样子。他问我:“中国朋友,你说,我们能活着
出去吗?”
“我怎么知道。”
“听说,中国朋友都把脱险的方法安排妥当了。”
“我不知道嘛。”
“唉,你也骗我。”
“我干嘛要骗你!你不是有芯片吗?”
“这完全是误会。”
他连连摇头。鼻涕都要急出来了。
我看他这么一把年纪,挺可怜,便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告诉你,中国
舰队明天就要来,接我们走。当然,也会接你。这是秘密。你不要跟别人讲。”
鲁斯稍露喜色。他说:“我其实根本没有装芯片。我只是心里不踏实。我们下盘棋
吧?”
“我不想下。”
“下吧?这样时间过得快一些。咱们就把那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下完。其实,你的形势比
我好,马上就要迎来一个机会。”
“真的?”
“我这么一把年纪,怎么会骗你。”
我受不得激,便同意陪他下一阵。网络没法玩,又没棋子,我们一老一小便口述。这棋
局在枪声和水声中进行,后来竟进入了高超的境界。
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韩国人郑奉洪主动为我们记谱。这盘在洪水围困中下的棋,是我
一生中最难忘的一盘。它跟我在月球上与韩国人的那三番棋不可同日而语。我和德国人都下
出了罕见的高水平,好像真正进入了生死之境。之后,我再也没有下出这样的好棋。好像在
那一次,便把所有的热情用尽了。
从此之后我逐渐从黑白世界中解脱出来。这是后话。
然而这盘棋我们最终没有下完。德国人长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快到凌晨时,他的帕金森
氏病犯了。我们便停下了。老头的扇子掉在地上,马上被人捡走作为永久性纪念了。
据人说,这时,我脸上浮现出大人般的凝重表情,缓缓离开人群和嘈杂,向窗户边一步
步走去。
大家紧张地看着我。
太阳正古怪地升起来,像旧时代的黑客们在网络支线上设置的迷惑物,一时我觉得它是
虚拟的。但我很为此着迷。我哈气把窗户玻璃擦清晰,去看阳光辐射下的水中城市。
水的上涨已经停下。水面波光闪闪,像一个电子大湖。湖中耸立着无数楼群岛屿。水上
点缀着千百只逃难的船只,像生物集成板上的灰尘。
这时一切变得很安静。枪声响了一夜,这时也听不到了。枪手们也有疲倦的时候。
德国人也从昏晕中醒来了,他看太阳的眼神,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大家的眼光都离开
了我,往窗户外出神地观看,似乎发现了从未见过的天堂奇景。据说我的身影被映得一片虚
妄空灵,展翅欲飞。
到了中午,大家都看到了越来越多的逃难的船只。但针对中国人的救援者还没到来。大
楼里气味更加难闻。跳楼的美国人又增加了几个。
人群中开始流传关于大楼就要塌掉的消息。世贸中心建于上个世纪,遭到过三次炸弹袭
击和一次飞机撞击,早已摇摇欲坠。
附近已有几幢大楼着火。如果世贸中心也烧起来,所有人都难以逃脱。光是烟雾就要把
人薰死。
还有传言说恐怖主义者下一步的行动目标便是大楼。
一些人受不了这传言的压力,便扒着桌子板凳下水逃跑。结果大多数都被洪水吞掉了。
中国人仍坚持八字方针,按兵不动,但也越来越紧张。
害有糖尿病的米九段已有些不支。队医用针灸给他做紧急治疗。
戈尔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便衣一直在与外界联系。每次都说救援队正在途中,但总到不
了,因为恐怖主义者正用各种手段阻止他们。
网络中的信号也越来越不清晰。“阿曼多”给人一种就要精力耗尽的感觉。
到了下午,便衣们建议离开第三十二层大房间,到二十一层一家中国公司去。这家公司
在世贸中心租了一层楼办公,他们的老板听说了围棋队在楼上,热情欢迎去他们那里,并说
将尽最大努力帮助大家脱险。
大伙便作草草收拾,准备离开。各国围棋手见中国人要走,都依依不舍。鲁斯一定要跟
着去,余潜风最后答应了他。
“谁叫你是马克思的老乡呢。”他说。
至于戈尔,也把他带去了。他感激万分。其他国家的人,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是一家在美国从事机器人生产的来自中国湖南的公司。它的总部在旧金山,这里是纽
约办事处。
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姓周,精神得很,没有一点沮丧。他欢迎中国棋手的到
来。
他自称是一个围棋迷,从小就崇拜国手。果然,他一一叫出了队里面每个棋手的名字,
包括我。
“这不是神童唐龙吗?中国的‘龙子’啊。我是从网络中知道你来美国的消息的。你大
胜韩国人和梵蒂冈人的两局,我都在网上看了。太精采了。洪水么?你不要害怕,这种灾难
美国这几年司空见惯。我们公司自己的救援队正在路上。”
到了中国人自己的公司,一切好多了也亲切多了。这里收留的也都是华裔灾民。一切井
井有条。职员们神态正常,在把公司的机密信息从计算机中清除。
有人送来了食品和饮料。还回不是玛那,而是国产食品。大家都狼吞虎咽起来。戈尔和
鲁斯吃得涕泪纵横,直赞中国。
在等待救援的时候,周老板便来同大家聊天。他说了几个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这有助于
缓解大家的紧张心情。
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他又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原来,他家几代人都是跟美国做生
意的。
他说:“我曾祖父是一家外贸公司的职员。那时候中国刚开始跟美国做生意。曾祖父他
们每次来美国,都带几大箱方便面和风油精。”
大家忘了汹涌洪水就在窗外,异口同声地问:“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呢?又为什么要带
呢?”
“分别是一种食品和一种药品。听说中国人那时候口味特别,最爱吃方便面,吃不惯牛
排。风油精听说是可以预防爱滋病。爱滋病是上个世纪末流行的一种疾病,跟今天的霍利菲
尔德综合症一样。太祖祖靠风油精和方便面开始征服美国。那时美国还挺牛气。”
“是这样啊。”大家嘘了一口气。“太有意思了。”
“有意思的还在后面。到了我祖父,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他是先到美国留的学。有一
段时间我们中国人很喜欢到美国留学。那时人们口味就改变了。他们开始到美国的小饭馆里
去吃汉堡包了。当时还没有玛那。”
“那时美国就兴吃狗肉了么?”
“还没有。这是后来的事。跟二零三零年全美粮食歉收有关。”
“你父亲呢?谈谈你父亲。”
“我父亲到美国时,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基本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是遍尝美国风
味,直到吃坏肚子。那时候,他就把公司总部从湖南迁到美国了。这一半是为了吃。都知道
吃在美国这句话。不过,后来我父亲那时候生意做得不好。主要是美国搞锁国政策,搞排
华。因此很多生意都转移到墨西哥和古巴去了。”
“然后你就来了。你喜欢吃什么呢?”
“奇怪的是,我又喜欢吃方便面了。这玩艺中国早就不产生了。好在,美国正在恢复生
产。所以,我在这里生活还算习惯。”
这些故事都是下棋人闻所未闻的。“阿曼多”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隔绝。要不是这洪
水,哪有机会听到呢。大家反而感激起这洪水来。
老余又问:“那么,你们是目睹了美国衰落的全过程了。我们听过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传
达。但究竟怎么回事呢?我们全身心投入下棋,并不十分清楚。你们呆在美国,一定更有亲
身体验。”
周老板说:“这说来话长。”
周老板说,在很早以前,也就是在他曾祖父和祖父的时代,美国是世界上头号大国。那
时候,全世界的人都把去美国留学当成光荣的事情。全美国的人觉得全世界的人吃麦当劳是
正常的事情。
那时候,世界上强大的势力还有日本、欧共体、俄罗斯,但都不能跟美国比。当然,我
们中国也算多极中的一极,但是,总的来讲,还不行。举个例子来说,那时,美国还常常欺
负中国,今天批评我们人权,明天批评我们知识产权。
如果世界就这么平稳地发展下去,中国到现在大约也能够跟美国比一比。不过,也就是
打个平手,了不起了。
可是,事情偏偏不按正常的轨道发展。
你们在中学都学过,在二零一五年,世界发生了能源危机。中东产油国突然爆发全面战
争。这当然是为了争夺水资源。但结果是石油出口有七年不能保持正常。在这场危机中,遭
到最大打击的是西方世界。日本、美国、欧共体,都在那时伤了元气。
跟着是二零二三年的全球金融体系崩溃。这以花旗银行的倒闭开始,波及到所有以西方
货币为主导的地区。高通货膨胀的浪潮袭击欧美各国。美元信誉跌至谷底。西方经济负增长
甚至超过了两位数。美国的领导地位,从此丧失了。
我们中国也受到了冲击。然而,那时我们国力已经增强,并且事先对这场灾难作出了预
测,对战略原料和食品作了妥善储存和安排,加上启动建于二零零九年的危机紧急处置体系
——系统的名字叫“自力更生”,基本上安然地度过了这场全球劫难。
二零二九年,又发生了“思想毒”事件。“思想毒”是一种可以通过人脑神经扩散的生
物增强信号,是南美人拉索发明的。它能改变个体对特定问题的看法,影响人民的意识形态
和道德观。它与“阿曼多”网络的早期失控和后来的芯片研制都有关系。
当时,各国都采取了紧急措施,只有美国不加防范,自以为免疫力特强。其实,连索马
里的小孩都知道,从上个世纪末起,美国赖以持国的自由民主体制,以及它的多元文化优
势,就已经呈现衰势了。
这种综合症给美国带来的雪上霜,就不多说了。然后又发生了二零三零年粮食歉收和随
后的国内种族大纷争。尤其是后者,造成了排斥亚裔人浪潮。两百万华人离开了美国。他们
还带走了资金和技术。这对美国来说是多大的损失呀!可是,新上台的派克总统竟然进一步
采取了闭关锁国政策。他认为美国的衰落,是亚洲带来的,非洲带来的,拉丁美洲带来的。
清除国内病毒的唯一办法,便是驱逐这些文化异体,并与外界拉开距离。
这二三十年中,美国的发展停滞了。国内经济恶化,民族矛盾尖锐,政治和社会动荡不
定,以至演化到一些州要求独立。艾米丽总统上台后,正采取改革措施,力图扭转局面。可
是,谁能料到又发生这样的大洪水呢?这大概是天意吧。
大家都感慨不已,都说最根本的,还在于资本主义制度已经彻底腐朽了。
“你们干嘛偏选这个时候来美国呢?”周老板又问棋手们。
“比赛是两年前就定下的。你知道中国人从不失约。”
“这倒是。跟我们做生意的人一样。可是,体育毕竟跟生意不同呀。”
“可能是我们对国际政治形势的严重性不太了解的原因吧?我们一心想的只是棋。这是
体育界的老毛病。”
“总之,还是太冒险。你们都是国宝啊。”
“这算什么呢?听说,就在前几天,我国陈总理和新苏维埃部长会议主席哈斯托夫,都
在美国访问,商议向美国进行无息贷款的事情。再说,这番经历对于我们这些足不出户的人
来说,也算难得吧。不是还认识了你么?你的故事太精采了。”
“谢谢。可是,怎么说呢?我倒听说,这次围棋队来美,是一个庞大计划的一部分,是
不是这样呢?”
“什么计划呢?我们倒没听说。”
“就是‘围棋外交’呀。艾米丽总统上次访华时,跟王主席有一个商定,就是中国要增
加对美国的援助。其中包括文化援助。据说这个秘密协定有一个庞大的内容。它可以帮助美
国在短期内复兴。这次围棋队来,是外交的一步棋啊。”
“这倒有可能。我们临行前被交待了这么一个任务:向美国人民宣传中华文化,介绍中
国真实情况,减轻他们对外部世界的不信任情绪。”
“你看,所以嘛。我听说,随后,还有京剧团、川剧团、杂技团、象棋队、麻将协会、
武术队等等,都要来。我有一个朋友,他正准备在费城开京剧夜总会。这好像还是文化部投
的资。听说美国年轻人对京剧很疯狂。有消息说,国内对美国的情况很着急,虽然都说现在
派人访问美国很不安全,但通过官方途径来的团队自去年下半年起猛增,增幅之大,使人难
以置信。”
“你说,国内预先就知道这场灾难么?”
“具体到这个,倒不一定。”
“这些都是为什么呢?”
“最近有这么一种传说,就是整个世界在长期和平后,即将进入另一个动荡周期。只有
中国和重新强大起来的美国联手,才能制止人类走向毁灭。”
周老板侃侃而谈,两眼炯炯有神。大家都听呆了。
吃饱喝足,又听了精采的故事,好像时间过得快一些了。
我再次来到窗户边,用望远镜朝下看。
这时候,水面已很稳定,并且皮肤一样发亮。到处都是美国人的尸体在打转。一些陈旧
的楼房已被水冲垮,里面的家俱杂物和商品都出来了。大堆大堆的垃圾不知从那里冲了出
来,水面上随处可见冒着白泡的黑色堆积物。
不少小船正在这些尸体和垃圾间寻找道路,向远方逃去。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美国人要
出海捕鱼一样。
有一群动物正在远方浮游,队伍里面有狮子、老虎、大象和红狼。我想大概是从动物园
中逃出来的吧。这使我颇感兴趣。
只见狮子咬着老虎的尾巴,老虎咬着大象的尾巴,大象又咬着红狼的尾巴,很有纪律很
有节奏地游着。
这时肯尼迪鸟又飞回来了,正东一口西一口啄食美国人的尸体,甚至虚弱的活人。
偶尔还有逃难的飞行器掠过。但总数已经很少了。
远方仍然传来传统武器的射击声,有时天空中也划过高能激光束。
那幢叫帝国大厦的老式建筑,已经被烧得只剩几根筋了,此时兀自冒着浓烟。
我去参观过的自由姐们儿像,大半截身体浸在水中。胸脯上坐了好几排难民,朝过往的
船只呼喊。但没有人理他们。
所有的联络,越来越微弱。我的光脑中偶尔传出声音,但又中断了。
有几次信号传来,我以为是郑薇珊从上海那边发来的,却又不是。万事万物都在串线。
好像是外星人在说话。
我开始有些思念郑薇珊、唐平平和唐蛟,还有上海。这在以前并不经常。上海也是用堤
围起来的,但是不知道那边怎么样。发疯的美国人会不会也去袭击中国沿海的大城市呢?
又度过了难熬的一夜。次日一早,我发现大楼下停靠着好几艘打着红十字标语的船只。
许多人正争先恐后往上面挤。
终于,救援队来了。
大家也都精神了,整顿物品,准备下去。
但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人说:“现在不行,再等一等。太乱了。”
他说得很对。果然,有两艘船在载满难民开航时,因为超载,很快倾覆了。水面上一片
呼儿唤女的惨像。
“我们还是等自己人的船吧。我想,怎么也应该到了。”周老板说。
“怎么才能保证我们都平安上船呢?怎么才能防止这帮美国人不要命一阵乱抢呢?”闻
九段有些担心。他想着观光平台上发生的惨剧。
“我们可以派一些机器人去维持秩序。我们公司生产的东方二型机器人,完全可以胜
任。”
大家听了这个,才稍微放下心来。
但等到中午,接大家的船还没来。倒是又有几艘红十字的船停在下面。另外,还有几艘
私人的船。船头的黑人舵工叫唤着:
“要想逃命的,每人交五百块钱!”
尽管如此,仍有很多人往上挤。
下午两点钟,又来了两艘没有标志的大船。大楼里又一片骚动。
鲁斯走过来,悄悄对我说:“中国神童,我不能再等了。等你们的船,要到什么猴年马
月呢?我要下去了。”
“大叔,您着什么急呢。您下棋的时候,可一点不着急。”
“那时呀,不同呢。当时我一心想着拿奖金。但我心理压力一直都很大。你懂吧?我们
德国人,不能容忍无秩序。我看着难受。”
我们的便衣说:“大家都不要动。我看这船有些古怪。”
新来的大船是客船。一路上撞得斑斑点点。上面没载什么难民,一看是冲着世贸中心来
的。
便衣说:“我头脑中的芯片,正在发出警告。我不能确证是怎么一回事。似乎这船里有
不可告人的名堂。”
戈尔也说:“船头站的那小子神色不对。”
但德国人还是坚持要走。大家也不好强留他。鲁斯洒着泪跟中国人告别,并说将来一定
要跟我把那盘没有下完的棋下完。
大家满怀担心地看着他走下楼,汇入难民的队伍。戈尔连连摇头。
船靠上了大楼。保卫人员担心的事发生了。从船舱里钻出一群拿枪的人,向等着上船的
人们开枪,然后向大楼里冲。
我看见德国老头胖胖的身子摇了摇,便栽进了水里。戈尔惊叫一声。
便衣们和周老板同时惊呼:“要坏菜!赶紧锁门!机器人呢?把机器人拉出来!”
便有人把机器人拉出来,开动了它们的能源,守在楼梯口。这时楼下已传来了枪声。
“围棋代表团的同志们,都到里间去!”
周老板像赶羊一样把大家赶到里间。公司的年轻人和我们的便衣则都拿枪守候在外面。
这时才知道,遇着趁水打劫的匪徒了。
世贸中心的房间多得不计其数,但愿他们不会到这儿来吧。
但这不过是一厢情愿。很快门外就乒乒乓乓乓响了起来。有人哎哟哎哟直叫。还有金属
器件倒地的轰响。
余潜风心悸地说:“人家知道中国人有钱,直接就找上门来了。”
“那我们咋办?”曹克己说。
“坚持八字方针!”
戈尔说:“我出去跟他们谈判谈判吧。把情况说清楚。我就说中国围棋代表团在这里,
这样也许他们就不会胡来。”
我说:“戈尔大叔,这太好了。”
老余说:“不行。绝对不行。现在还什么代表团不代表团。搞不好连你也给一枪打死
了。”
“但愿周老板和他的手下能够守住。”曹九段低声祷告。
但这时周老板和一个便衣进来了。他们的身上流着血。周老板说:“可能守不住。对方
有高能激光枪。我们的机器人防护盾只能抵挡半个小时。”
“那我们也上吧,”我说。“谁怕谁呢。”
“不行。你们是国宝。唉,这事都怪我。我们的救援队伍,怎么搞的!”
后来才知道,华盛顿的救援队伍和公司的救援队伍,的确都抵达了纽约,但是他们有的
遇上了匪徒拦截,有的为救助被匪徒拦截的人,而自己也被拦截。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几支部
队仍虽已到达美国附近海面,但由于美国国会反对,没有能够进入本土。
便衣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抢占匪徒的那艘船,逃离此地!”
这个办法已没时间详细讨论。大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便同意这么办。
周老板说,公司里还有一架改装的自用外悬式电梯,用后备能源发电,可直通底层。这
样,这样可以躲开楼道里的战斗。
于是,组成了冲锋队和保护队。棋手们都夹在中间。冲锋队先下去。外面又是一阵枪
战。然后周老板浑身是血探头朝大家挥挥手,说可以走了。
大伙便乘电梯下去。只见出口处尸首狼籍,其中有两个我们的便衣。大船已被占领,冲
上楼的匪徒来不及下来,都探出窗口射击。有一名棋手被打倒了。是女同志赵仟慧。
大家匆匆钻入底舱,船儿便发动了。但这时一颗老式导弹击中了上甲板,轰地炸开来。
许多人体飞起来。一阵烟雾,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我感到一只手把我拉住,拖着我往前走。我挣不动,便顺从地跟着走。好多血正顺他的
手臂流下来,热乎乎淌在手上,使我害怕得要死。
那人在烟雾中把我拖到船舷,摘下一个救生圈,把它套在我身上。
这人说:“孩子,船要沉了。你自己逃命去吧。”
我这才听出是戈尔。
“戈尔大叔,你一起走吧!”
“没有时间了。别管我,你快走!”
他把我推进水里。一个浪头把我打出好远。
这时,大船一下发生了爆炸。烟火中传出戈尔断断续续的声音:“你脱险后别忘了美
国!”
我在水中大哭起来。我想,戈尔、余领队、曹九段、闻九段,还有周老板,大概都在这
爆炸中丧生了。剩下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世贸中心,好像一座祭奠的墓碑,燃起了熊熊大火,大楼上浓烟冲
天,无数小小的人影正从上面纵身跳下。
我在高楼大厦间漂浮,也不知要去到什么方向。
有些楼在燃烧,烧毁的东西坠落在水面,溅起又一阵火光。
我的身边不时划过尸体。还有一次,我被水下什么东西缠住,好不容易才挣脱。
我想接近岸边,但水流很急,不允许我作如此打算。
有一些船从距我不远处驶过,我朝它们挥动手臂,但船上的人像装着看不见,加速驶
去。
还有一次,一群站在楼顶上的白人和黑人朝我扔玻璃瓶和石头,喊着什么激烈的口号。
我幸好没被击中。
好几次我遇上巨大的旋涡。只是由于运气好,我才躲过了。
途中,我遇上了一只小狗,它也在水中沉浮,见到我,拚命游拢来。我虽然自己也精疲
力尽,但仍让它衔住救生圈,一起向前划。
有几次,都快沉下去了,小狗又把我往上拱,这才得以逃生。
不知过了多久,高楼大厦渐渐少了。我觉得来到了更广阔的水面。然后我渐渐陷入了昏
迷。
在纽约遭到洪水袭击的第三天,根据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决定,北京正式成立了危机对策
委员会。
委员会由国家的最高领导人王主席担任主任。组成人员中有其他几位政治局常委、国务
院总理、副总理,以及有关部委的部长、副部长,还有军方的高级将领。可以说,是最高级
别的对策机构了。
如果单单是外国发生了洪水或其它什么自然灾害,则完全没有成立危机对策委员会这种
必要。但现在出现了罕见的遍及全球的“阿曼多”障碍,梦幻社会存在崩溃的危险,情况便
不同了。
委员会成立的当天上午便在中南海举行了首次会议。这也是很久以来,最高决策层第一
次进行实境会议。
坐在圆桌边,大家感到像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初。跟新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不一样,国家领
导人对几十年前还不能完全依赖网络的情形仍记忆清晰。但现在没有时间感慨这个了。
外交部刘部长先介绍了情况。他说,由于“阿曼多”瘫痪,已难以通过系统了解到北美
大陆的最新事态。但综合各个渠道来的消息,获悉美国六个大城市被淹无疑。作案者为三个
恐怖组织。它们皆宣称与政治目的无关。
“仅仅为了好玩,而使用这么残酷的手段,近十几年来还没有过。更使人惊异的是,犯
罪嫌疑人采用的是普通炸药。这居然取得了成功。”
刘部长说,中国人的损失数字还没有得到。但由于几个城市都是中国人的主要居住区,
人员和财产损失都是相当大的。所幸,在美国排华浪潮中,大部分华人都离开了。
他指出,现在更重要的,是政治和外交上的影响,作为刚刚走上正轨的美国,可能又不
得不后退了吧。这对于世界局势将带来不定因素。
“二十一世纪是一个莫测的世纪。我们要应付许多意料之外的事件,包括可能出现的太
空智能生物。本来想,美国的复兴对这个星球会有好处呢。”
跟着,解放军的林总参谋长介绍了援救的措施。由两支舰队、一支海底铁道部队和二十
五架磁喷流飞行器和普通飞机组成救援部队已经出发。这样的派遣,其根据是二零二五年反
恐怖活动国际合作协定。这次的出发点,主要是抢救出事地点中国人的生命财产。
“但由于美国没有加入该协定,事情变得微妙起来。事实上,艾米丽总统已宣布拒绝外
国船只和飞机入境。这后面主要是国会反对的原因。”
外交部刘部长说:“这样做,也怪不得美国人。因为不仅是中国,好些个国家都提出了
入境申请。如果不友好国家一旦入侵,美国将应付不了。何况,目前美国处于最混乱的阶
段。对于邀请外国军队,是要非常谨慎的。美国从上个世纪以来,在世界上树敌太多了。”
这样一来,中国舰队只好在公海上待命,并积极救助逃到海上的难民。
“关于美国,就先讲到这里吧。”王主席说。他更关心全球网的问题。
有关“阿曼多”的情况,是由国家信息委员会张主任来谈的。
“关于‘阿曼多’本身,我想我不用再作说明。这次的网络灾难,是与洪水同时发生
的。可以说是罕见的全球性障碍。有三十亿台生物计算机、光计算机和电子计算机不能互
切。各个界面出现了无法排除的扰流。也就是说,我们在一刹那间丧失了正常的信息交换和
记忆能力。‘阿曼多’是我们这个世界存在的基础。对这起灾难,恐怖主义者倒是宣称负
责,也确实在网络中发现了作案痕迹,但细细想来,却恐怕不那么简单。”
张主任顿了顿,继续说:
“众所周知,‘阿曼多’作为梦幻社会的枢纽,本身还是一个超级智能防卫系统,极为
复杂,一般的破坏活动难以奏效。简单来讲,这里面涉及的是杨可夫斯基人脑和计算机分层
理论。也就是说,当计算机发展到一定阶段时,除了计算机本身,人脑是无法对它进行常态
和非常态干预的。事实上,在过去几十年里,信息恐怖活动也多有发生,但对‘阿曼多’的
损坏均是短暂的和局部的,也都比较快就修复了。黑客可以遥控指挥氢弹发射,不过是上个
世纪人们的担忧。这个问题早在本世纪初就基本解决了。”
大家专注地看着这位十岁时就成为世界游戏机冠军的网络专家,等他做进一步解释。
“那么,问题的严重性在哪里呢?其根本在于‘阿曼多’是一个高度自我发展的复杂智
能。最近几年,它出现了超出人类控制的趋向。这里,我想提到二零五七年发生的那件事—
—这事一直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大家一定都还记得吧,当时的情况是,有七百万台计算机出
现了呓语症。其表现是,计算机突然做起诗来。还都是好诗。开始以为是病毒,做了许多清
障工作,但无法消除。但突然之间,一切又正常了。事后没有查出结果。现在有人提出,如
果是‘阿曼多’的自我意识发生障碍呢?或是‘阿曼多’有意玩一个游戏呢?不能排除这种
可能。而前天发生的灾难,从目前的情况看,也极有可能是‘阿曼多’内部的问题——作为
一个智能,它的大脑所发生的问题。”
大家意识到这里面的含义,窃窃私语了一阵。作为与人类共存一世的智慧生灵,作为人
类寄宿的壳,“阿曼多”该不是产生了厌世情绪吧?
“再来谈后果。后果是严重的。”
张主任说,后果目前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全球信息能力瘫痪。第二,全球记忆丧
失。第三,由此引发的经济和社会动乱。
“事实上,昨天夜里,欧洲和非洲有十几个国家已经发生了骚乱。”他说。
“危机对策委员会的成立,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你有什么建议?”陈总理问。
“恕我直言。如果问题主要出自‘阿曼多’内部,而不仅仅是恐怖分子的破坏,恐怕危
机一时难以缓解。”
“根据是什么?”
“这只是我的直觉。”
“直觉?”
“是的。”张主任喝了口茶,严肃地说。“对于网络在这几十年中以火箭速度般的发
展,并且产生了自我意识,许多人都有一种隐隐的担忧。这种超出人的控制和想像力的超级
智能网络,总归是会发生什么料想之外的‘万一’吧?这些年更有争议的是,网络本身是一
个进步,还是后退呢?表面上看,它加快了社会进步。但同时,它制造了巨大的信息负熵。
这是朝着热寂一步步走下去啊。网络世界,或者梦幻社会,慢慢冷下去,可以说是物理学的
必然吧?人类却变得越来越依赖性这个非人的信息宇宙。包括情感在内,什么东西都虚拟化
了,都可以用钱来买,可以在网络上制造和传递。难道这还不是危机的预兆么?网络作为一
个过渡是可以的,但现在却成了神一样的东西,成了我们肩负的一个负担,则终于有一天要
自我毁灭。前天发生的事,是否就是崩溃的前兆呢?
“也许就到了那一天吧。”有声音附和说。
“所以,就很难救治。这是因为它内在的非人性,而不是技术问题。”张主任做了一个
耸肩的姿势。
作为一位信息专家,他从骨子里并不相信什么信息乌托邦、光子超现代派、情感自动化
之类的说法。他认为这都是人类退化的征兆。网络的非集中结构和“阿曼多”高度统一性之
间的矛盾,迟早要引发一场危机。
问题提到这个尖锐地步,使王主席很惊异。他一时不能对这位信息科技大学的兼职教授
进行反驳。正是这位信息委主任,三年前大反潮流,提出了恢复实境人际对话的建议,并在
许多领域尝试增加人的自我信息依存度。但主席仍不能苟同他今天的结论。
中国这一代领导人,从小也都是打游戏机长大的。对从信息社会到梦幻社会的整个过
程,都有自己的一套见解。
“世界信息总协定不是要立即会商,采取措施吗?我国也要参加。看一看吧。也许,并
不象你说的那么严重。”他说。
“还是由我再介绍一下我国已经采取的措施吧。”陈总理插话。
“除了启动‘自力更生’危机紧急处置系统外,我们还在当天启动了‘国星七号’备用
系统。这与‘阿曼多’只有低层次上的关联。它的主体是二十世纪末的电子技术,受到的干
扰较小。因此,我们现在能够维持一般的通联。但复杂和高层次的尚不行。经济损失是肯定
的,但各方面正努力使之减轻到最低地步。同时,国务院已成立专家组,对危机的原因进行
调查。其中,包括‘阿曼多’瘫痪与洪水之间的关系。
“另外,我们准备充分发挥各级政府和居民组织的作用,利用各种传统手段实现上情下
达和下情上达。工作做好了,就不会出现动乱。
“但总的来讲,我国仍是世界上对‘阿曼多’依赖最大的国家之一。人民每天都离不开
网络。我最担心的是社会心理。由于心理准备不足而发生骚动和疯狂的可能性仍然存在。所
能寄望的是,中国在精神领域,保留了传统的宣传和教育体系。它们在这时也都能起到作用
吧?”
“这由中宣部负责一下吧。”王主席插话说。“其它还有什么呢?”
“沿海大城市中普遍出现了恐慌。针对这个,已责成当地政府做好工作。同时,加强了
海堤防护。应香港、澳门和台湾三个特别行政区政府的要求,中国人民解放军增加了驻防力
量。目前,还没有发现恐怖分子袭击我国沿海城市大堤的迹象。整个华人经济圈也基本是稳
定的。”
“不可掉以轻心。这场灾难,不仅是对中华民族的考验,更是对全人类生存能力的考
验。中国作为大国,应该负起什么责任呢?大家请思考这个问题。”王主席忧虑地说。他担
心的是,一切还只是一个开头。
会议开了一天。最后拿出了供世界信息总协定讨论的中国方面的意见。共有十二点。

《2066年之西行漫记》 作者:韩松

第三章 诺亚方舟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不断摇晃。我起初觉得这是一个网络“灰箱”,但实际上不是。我的瞳孔渐渐变得清晰。我发现前面有一张女孩子的脸。这张脸具有中国人的原型。
  我不禁想起了妹妹唐蛟。她是否还在上海?
  而我现在是在中国土地上吗?还是在“阿曼多”的一个节点?或者两者都不是?我被自己的存在所分裂。
  但这时我记起了大船爆炸。我想起了我在洪水中漂流。这些是刚发生的事情。一个叫美国的国家正在崩溃之中。
  “他醒了。”女孩惊喜地说。她说的是英语。这使我有些失望。我的确是在美国。我是来这里参加世界围棋锦标赛的。
  我现在觉出了这场比赛可笑的无意义。连小组出线人都没决出来,就流产了。许多人死了。
  我不知所措,赶紧闭上眼睛。
  “给他弄点吃的。”一个男孩的声音。
  我又睁开眼,缓缓地巡找。我看见这个房间四壁是灰色的金属墙。这是一种过时的材料。我躺在房中唯一的一张塑料床上。这又是另一种过时的材料。房内很乱,挂着一些抽象的装饰品——包括克莱顿型合成恐龙头骨。我认为这里面有异国和复古的不良趋向。
  这使我很惊异。我从来没有置身于这样的实境中。我想挣扎起来,但被一只手按住。这是刚才说话的那个男孩。
  有一群人站在床边,打量我而不掩饰好奇。除了那个像是中国人的女孩外,其他人也都长着一张黄皮肤。
  我注意到他们都跟我差不多大。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子。
  她还在眨巴眨巴眼看我。我把眼光移开,有点胆怯,并不好意思。她噗呲一笑。房间里的空气顿然变得和缓。她的同伴看了看她。
  然而这时我看见每个人身上都挎着武器。有现代的能束枪,也有老式的冲锋枪(发射叫子弹的东西)。这使我浑身遍布寒意。
  有人给我拿来一个盘子。里面盛着像是食物的东西。我看了看,见是鱼羹。我抬头看看给我东西的人。这是一个矮个子的男孩。他长得有点像猿猴,很凶恶的下巴。
  我摇摇头。但他把盘子硬推到我的嘴边。
  我不得已尝了一口。我觉得味道不错。我这时发觉自己着实很饿。我便一口气吃起来。这鱼羹比玛那好吃。
  他们便耐心而有趣地看着我吃——像看网络动物那种神态,一边议论。
  “他有十五岁吗?”
  “没准儿。”
  “像干什么的?”
  “寻梦人?”
  “超黑客?”
  “低姿破网者?”
  我吃完后,感到精神好多了。我说:“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你先说你是哪里人。”那个递我鱼羹的像猿猴的男孩干巴巴地说。
  “我是中国人。我叫唐龙。”
  “原来是中国人哪。”
  “掉到水里的中国人!”
  “成了落汤鸡。”
  他们反应使我很愤怒。这跟在其它地方遇到的情况不一样。在别处,只要说自己是中国人,便会受到尊敬。
  “中国人不呆在国内享福,跑到美国这种破地方来干嘛?”矮个子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大家都夸张地哄笑起来。
  他们虽然救了我,但并不是很友好的感觉。这是一群什么人呢?对此我必须警惕。我决定先沉住气。我说:“我是跟中国围棋代表团一道来纽约参加比赛的。是中国围棋代表团!没想到突然发了大水,又遭到匪徒袭击。我们被冲散了。是你们救了我吧?”
  “嗨,是下棋的啊!你们全猜错了。”
  “没想到,现在还有人下棋啊。”
  “人家是中国来的么。”
  “中国?就是那个最强大的国家么?”
  大家热烈地讨论着。
  “是我们救了你。还有你的狗。”像猿猴的矮个子抬手制止了议论。
  大家乖乖地都一齐不做声。他好像是他们的头儿。
  这时我看见那条小狗正在房间角落安静地躺着,朝我可怜巴巴地看。我感动不已。“我们也喂了它吃的。”那男孩子大度地说。
  “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我努力表现出镇静和礼貌。这是老师教导的一种大国风范,在任何场何下都应坚持。“可是你们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还是他说:“这是诺亚方舟。我是这艘船的船长。他们都是船员。”
  原来这是一艘船。怪不得老在晃动。
  诺亚方舟这个名字也很怪。我突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丛林原始部落中。这时我听见那人说:“你先一个人呆一会儿吧,中国人。”
  说完,他一转头,背着手,带着他的船员鱼贯而出。剩下我一个人呆在船舱里。我一呆便是一个小时。这是我对时间的感觉。在此间我思绪连翩。
  这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大一艘船由一群孩子驾驶?为什么他们身上有一股邪气?
  我想着落到这个莫名奇妙的境地,又想到失散的围棋队成员们。我想他们大概都不在人世了。这不同于在网上把自己清除。
  我又开始想唐平平和郑薇珊,还有唐蛟。我搞不清我对他们是爱还是恨。想着想着便掉下了眼泪。
  真没出息。我对自己说。
  那股下棋时心中泛起的奇怪张力,这时反倒没有了,就是想让它出现,也似乎不可能。这反倒使我有点怅然若失。
  我一摸胸前,吃了一惊。微型光脑不见了。大概,是在水中被冲掉了吧?
  小狗爬到我身边,舔我的手。
  我摸着它的头说:“我们是患难朋友。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它汪汪叫。我知道它也没有办法。
  它是不是也在大水中失去了妈妈呢?
  房间像牢笼。过了许久,也没有人再来管我。
  我抹干了眼泪,试着推了推门。门没有反锁。我悄悄走上甲板。外面的景色使我大感困惑。
  纽约的高楼一座也看不到了。熊熊烈火被四面八方的蓝色的水面代替。这船原来是在大海上航行。
  我为这辽阔而不知所措,双腿不争气地颤抖。我记不得以前见过这真实的大海。我曾经在黄浦江上航行过两次。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海鸥在飞翔,鲸鱼在喷水。波浪的起伏非常古怪。我想我以前真是孤陋寡闻。梦幻社会害了我。
  泪水又流了下来。这回是风吹的。
  “你怎么出来了?你在看什么?咦,你哭了?”
  我回过头,见刚才那群孩子中的一个,站在我身后。这人又瘦又高。
  “我没有哭,是风吹的。”
  “我还以为你哭了。”
  “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去找一块陆地和一样宝物。不是告诉过你,这船叫诺亚方舟。”“这个名字我听说过。”
  “就是《圣经》中的那艘船。在洪水后,地球上只剩下了诺亚一个人,他就按照上帝的旨意,坐方舟逃走。这样,才有了以后的人类。”
  “那么,纽约在哪里?”
  男孩随便指了一个方向。我顺着他指的看了看,但什么也看不见。
  “我视力不行。下棋下的。”我叹了口气说。
  “没关系。你已经脱离了网络。我们离开纽约已经一天了。”
  “有那么久么?”
  “是的。”
  “世界已经整个被淹没了吗?”
  “不知道。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他无所谓的口吻使我很惊异。我再度为上海担忧。上海也是用防波堤围起来的。它属于这个一元化世界体系。
  “刚才没作自我介绍。我叫李铸城。韩国人。”
  “你们也是难民吗?”
  “不是。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去找陆地和宝物。”
  “什么宝物?”
  “我也不知道。只有船长晓得。”
  “船长是什么人?”
  “他是日本人,叫铃木。对了,你说你会下围棋?”
  “是的。”
  “听说我祖父也下过棋,还是国手。”
  “叫什么?”
  “李昌镐。”
  “这我知道。”我见过李昌镐的棋。李是一位值得敬仰的前辈。他直到八十岁仍每天打谱十小时。我一下对韩国人产生了亲切感。我正准备跟他谈棋,这时,又走过来一个孩子。他长得很结实,黑乎乎的像根粗塔,头上有一对角。
  “嗨,李铸城,在干嘛呢,看风景哪。这位是谁?是新朋友吗?”
  李铸城把我介绍给这个带角的孩子,又把他介绍给我。
  “这是艾哈迈德,伊朗人。他的外号叫‘鬼角’。”
  “我这角可有来历。我父母学美国人,搞基因改良,才生成的。”艾哈迈德生硬地说。
  “不能锯掉吗?”我问,不让心中的害怕流露在脸上。“锯掉干嘛?”他奇怪地看着我。“中国人不喜欢有角的生物吗?”
  “不是。但我觉得这进门出门多不方便。哪哪都要挂着。”
  “相反。一顶就开了。连手都不用。”
  伊朗人爽朗地说,在我肩上拍了一拍。
  “另外,白人都怕这个。”韩国人羡慕地补充道。
  “白人怕这个?”
  “对,白人。”
  “我不明白,”我说。
  这时笛声响了,像一支尖厉的电子笔撕破着内空间网膜的平衡。船舱里和甲板上传来纷沓的脚步声。韩国人和伊朗人神情严肃。
  “出了什么事?”
  “‘新闻发布会’开始了。”“新闻发布会?”
  他们来不及向我解释,便快速地向船尾跑走,像两只被食物召唤的家养动物,兴奋不已而又张惶失措。我一阵伤感。
  我了解到“诺亚方舟”正沿美国东海岸往南行。这里离中国相当远。回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铸城告诉我这是一艘“星光”式水面拖网渔船,以色列制造,早已在被淘汰的行列。船上有卫星定位仪、震荡式捕鱼具和太阳能收集器,还有自卫用的一架老式火炮和导弹发射器。
  “早期的船员们用它们来对付二十一世纪初的加勒比海盗。”李说。
  我了解到船员总共有十七名,年龄都跟我差不多。他们在一起像是已有很长时间了,因此配合默契。
  他们驾船和捕鱼的本领都很高明。除了玛那外,船上天天吃的就是鱼。
  这群孩子全是亚洲人,有的加入了美国籍,有些没有加入。但他们为什么纠集在一起,仍不清楚。
  另外,他们在那场灾难中处于什么位置呢?如果不是难民,那么是不是制造者或参与者之一呢?如果是后者,我该怎么办呢?
  还有,他们要去找什么宝物呢?
  那个最开始对我说话的女孩叫苏珊,没错,是华裔。另外还有越南人,伊拉克人,哈萨克斯坦人兄弟,马来西亚人,印度人,等等。我是唯一的来自中国本土的人。我想这是使他们感到新鲜的缘故。
  从他们救我这一点上,我感到他们很仗义。但他们的怪异举止,又使我不安。
  “诺亚方舟”是一艘好船,因为它航行得时快时慢,有时靠近海岸,有时又深入大洋。我认为它在躲避什么。船员们是些好船员。他们之间话很少。尤其是铃木出现时,大家就更缄默恭敬了。
  铃木在船上有着绝对的权威。而整个群落也似乎有一定等级。比如,那个伊朗人“鬼角”,就可以对许多人下达指示,让别的孩子干这干哪。
  大概因为我是被救上来的客人,他们表面上还算客气,也不叫我干活。只是偶尔,韩国人有兴趣了,教我捕捕鱼。
  他们捕获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鱼。韩国人总负责这事。他好像是管食物的。这使我有点泄气。我想跟他谈围棋。
  我发觉自己在动手能力方面很差。大家都取笑我。
  铃木很少跟我说话。见了面,只是莫测高深地点点头。我想问他这船要开到哪里去,却没有机会。问别人,又都只说去陆地,找宝物。
  也许,是铃木叫他们不准告诉我的吧。
  有时我也在栏杆边观望,期望出现中国海军的舰队,但却一直没有发现。偶尔远方有船驶过,“诺亚方舟”总掉头它往。但是就在这不同凡响的大洋上,我目睹了日落和日出,大雨和风暴。自然界荡涤了我一度陷于网络泥淖的灵魂。美洲的绚丽风光,使我感到新鲜和震撼,暂时忘记了危险。
  上船一个星期后,我被允许参加“新闻发布会”。
  “新闻发布会”是上个世纪的旧术语。那时还存在记者的职业。现在,借用为船上的一种特殊的信息饲服制度。铃木每天主持一次会议,时间一般在傍晚。内容是向船员们介绍世界各地的消息。
  我觉得,铃木此时扮演的角色有点像信息中间商,但又不同。信息中间商是尽可能把所有信息通过“阿曼多”向客户传送,而铃木是在控制和选择信息。
  我注意到,除了铃木,其他人手腕上或胸前都没有佩戴微型光脑或其它通联装置。这就是说,除了铃木,其他人是不能切入“阿曼多”的。
  这或许象征着一种新体制的开始?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以前我只知道谁也不能离开“阿曼多”。
  这天,韩国人通知我:“铃木说,你可以参加发布会了。”
  现在看来,这意味着对我的承认和接纳。
  记得那天的发布会在后舱进行。
  这是许多时日来,我第一次有机会获知外界的信息。
  除了值班的人,其余人都被要求参加会议。大家规规矩矩地坐好,然后铃木就清清嗓子发言。
  “网络仍然处于混乱之中。整个世界正在崩溃。通过‘阿曼多’,我们已不能获得确切的信息。因此只能简单地说一说。”
  他从国外讲起。他首先讲到了日本。
  “有人说我们日本完了。呸,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已经接到消息,大竹首相正在发动民众抗击灾难。我们的技术人员正在抢修‘阿曼多’受损的部分。日本还会继续在网上存在下去的。而且,我们的太空城运转良好。日本人是多么富有远见呀,首先建造了太空城。”
  伊朗人带头鼓掌。
  然后,铃木讲到了亚洲一些国家,其中也提到了中国。
  “我们来了一位中国朋友。我们应该说说中国的事。但是,可惜的是,不能接收到任何来自中国的信息。”
  “中国出什么事啦?”我着急地问。
  “谁知道呢?也许,中国境内的网络已全部毁坏?美国恐怖主义者正在进攻香港和台湾?中国是一个好目标。那里什么都有。可惜呀。”
  他讲这个时,得意地看我。我希望他透露一些好消息,但他却不讲了。
  他又稍微提了一下欧洲、拉美和非洲。由于美国洪水,这些地区都处于恐慌之中。
  然后是美国。
  “大水已经淹没了六个城市。美国白人正在像疯狗一样地逃跑。可是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呢?虚拟人说,他们要逃到底特律和达拉斯。这都是些什么城市呢?垃圾堆,污染,吸毒。他们逃到这些城市,不是自取灭亡么?”
  孩子们热烈鼓掌。
  “他们无处可逃!”
  “打倒美国白人!”
  铃木又道:“美国总统也一筹莫展……好了。现在谈谈宝物。宝物又有了新线索。从零星的判断看,它就在附近的一座城中。”
  大家又欢呼一阵。
  随后,会议便在群情激昂中散了。
  我问李铸城:“你们就是通过铃木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
  他吃惊地看着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哦,当然了,比如微型光脑。可惜,我的丢失了。”
  他笑起来。他说:“我们不用这种东西。铃木说,会使人变傻。而且,我们用不了那么多信息。它们把脑子都污染了。它使人变成文盲。还浪费时间。”
  “可是,铃木不是用它么?”
  “从来只需要他跟‘阿曼多’保持联络,这就够了。另外,日本本身就是一个网络国。”
  “那怎么知道他是否告诉真实情况呢?他今天并没讲什么啊。”
  “他当然要讲实情。”
  “可你们怎么知道呢?”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我一下语塞。韩国人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形式也许真是次要的。我只好换了个话题。
  “那么,你们不跟家里联络么?”
  “我们都是孤儿。”
  “对不起,”我害羞地说。
  “我希望下次再谈这个问题。”
  我表示同意。
  这艘不正常的船使我觉得恐怖。我决定一有机会便离开它。
  但这是很困难的。游泳绝不可能。船上有两只救生筏,我要解开来逃走,肯定会被发现。
  何况我不会游泳。即便会游泳,在大海中也一定会淹死。
  我只好等待。如果有别的船靠上来……
  但是这艘船行踪诡秘,有意绕开正常航线。偶尔远方地平线出现船影,但一现就消失了。
  那么,只有等到了陆地再说。
  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越来越多地考虑这些实境中的名词和称谓。这意味着自己正在变质。
  我担心铃木会来胁迫我加入这个集体。我认识到这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它有一种邪恶的性质。从铃木的神态看,要强迫我干什么我不愿干的事,这是迟早的事情。
  这都使我愈发坐立不安。
  然而事情却在这时发生了变化。
  这天晚上,我刚睡着,突然被巨大的声音吵醒。声音来自空中。
  甲板上有船员们的脚步声和尖叫。
  我准备出去,铃木的脸出现在门口。他阻止了我。
  “你呆着别乱动!”
  声音像一架小型磁喷流飞行器或直升机发出来的。它好像正在“诺亚方舟”上方盘旋。探照灯把甲板照得雪亮。
  我意识到,铃木的船终于被人发现了。
  “我们是水灾救援队。国际卫星组织通知说从纽约开出了一艘难民船,好家伙,找到现在才发现。网络不灵了就是不行。我们是来救你们的,跟我们走吧。”
  上面的人用扩音器说。
  我从窗户中看去,见船员们都不知所措的样子,有的面露惊恐。大家都不知说什么。
  还是铃木说:“对不起,我们不是难民。我们是准备去南方上学的学生。我们食物充足,精神饱满,我们有自己的航线,不想跟你们走。”
  空中的声音说:“开什么玩笑。我知道你们是一帮孩子。你们父母大概牺牲了自己,才使你们有机会逃命的吧?你们怎么这么说话呢?”
  这声音像来自虚幻的世界。整个场面像是舞台表演。
  铃木说:“我们食物充足,精神饱满,有自己的航线。”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
  我看见他的眼神中正透出敌意。
  “请放心,我们不是恐怖分子。”天上的声音说。
  “不,我们不去。”
  “你们真不是难民么?”
  飞行器又降低了高度,与舷平行。现在看清了,只是一架普通的直升机。驾驶员微笑着看着船上的人。那是一个白人。孩子们更紧张了。
  “啊,原来是黄种鬼。我说怎么这么犟呢。行啊,你们要真觉得自己不是难民,想在海上兜风玩儿,就随你们便吧。我还有别的人要救呢。”
  说话间直升机就要上升。我想这是一个对亚洲有成见的人。但大家仍默默地、紧张地看着,好像怕被认出了本来面目。
  我知道这是逃走的唯一的机会。我猛冲出去,喊道:“不要走,船上有难民!我有父母,我要回家!”
  铃木猛地拽住我,抽了我一个嘴巴,又把我的嘴捂住。
  直升机发现船上有异,又开始往下降。
  “给我打!”
  铃木尖厉叫起来。声音有些失真。
  他不是说打我。我看见船头发射出了一道火光。它掠过了直升机的前沿,使它摇晃了一下。跟着,第二道火光准确地击中了直升机。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几乎使我倒地。一些碎片飞来,打伤了两名船员。直升机立即成了一个火球,坠落在海面。在坠落的一刹那,里面的乘员弹了出来。
  铃木松开我,拿出一枝激光枪。其他人也拿出激光枪或老式子弹枪。他们开始朝水中扑腾的人射击。那几个人凄惨地大叫,但没有一点用。
  这种射击就像打靶玩一样。铃木和船员们的紧张神态消失了,一下变得兴奋异常。他们跺着脚又叫又喊,不时嘎嘎地笑。
  “鬼角”拿着一枝大枪,凶猛地射击。李铸城和苏珊也都又跳又叫。
  我感到恐怖。然而,我也感到有一种张力又在上涨。当子弹或光束打中水中人时,在他们的血肉迸发开时,我不禁血脉贲张,呼吸急促。
  我在网上玩游戏的时候并不多。但偶尔的几次,不就是这种感觉么?
  有一刻,我闭上眼,幻想射击的人是我。可是,我知道自己没有这种胆量。
  等我张开眼,四个乘直升机来的救援人员已经被打死了。他们残缺不全的尸体在波涛间蠕动着,像几个黑不溜秋的太空废物袋。星光照在他们身上,冷清清的。直升机的碎片在水面上漂浮着。
  “可惜靶子不够。”
  铃木收起枪,兴犹未已地说。他的表情,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现在轮到你了。”
  由于暴露了目标,我将遭到惩罚。我被绑在船中央的桅杆上。铃木和几名船员搬了椅子坐在我的对面,狼一样打量我。
  海水的声音很可怕。星光浇在头顶。船不断摇晃,我呕吐了几次。除了晕船外,还是恐惧的缘故。
  我在想,这群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们坐得很奇怪,摆成了一个飞机一样的阵式。铃木坐中间。他前面是伊朗人,后面是哈萨斯坦人,两对机翼的位置分别还有四人。
  铃木先发布命令,让船驶离这个海域,并布放磁性防护屏,以逃开追踪。然后他宣布:“现在,要玩一个中国游戏,来招待中国客人。先介绍一下吧,我前面的是清官,我后面的是奸臣。我左右的呢,是打手和陪客。我自然是皇帝了。明白了吧?现在开始。”
  “清官”便叫了升堂。“奸臣”便对“皇帝”耳语。“皇帝”再传话给“清官”。“清官”便宣布:“打手上前。”
  两个打手便走到我两侧,装出恶狠狠的样子。
  “奸臣”又对“皇帝”耳语了几句。“皇帝”又把“奸臣”出的主意传给“清官”。
  这回“清官”宣布说:“打耳光。”
  打手便一边一个打我的耳光。我大叫起来,泪水下落。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打耳光。除了疼痛外,还万分屈辱。
  “把我放开!”我朝铃木大叫。
  他不理我,看着我笑。
  这是什么中国游戏呢?“阿曼多”从来没有教给我这方面的知识。
  “清官”这时叫道:“停。”打手便停了下来,规矩地站好,抄着手,等待下一道“圣旨”。
  “奸臣”又朝“皇帝”耳语。“清官”扯着嗓子道:“鞭挞。”
  打手拿来两根绳子,左一下右一下把我抽了一顿。直到“清官”喊停。
  第三道“圣旨”是“拳击”。两名打手开始朝我的胸口和腹部猛擂。我痛得大叫,觉得骨头都要裂了。
  跟着来的是“折翅”、“跪铁”、“上吊”。
  我后来认为这些刑罚都没有任何想像力和创造性。但它们却非常很深刻。
  然而,仅仅是施以刑罚,而没有一枪把我打死,这又是我的幸运。
  难道这不可以看作铃木对亚洲人开恩?
  在惩罚我的过程中,铃木始终作微笑状。两名“陪客”则装作打扇子的模样。大家都围着看,乐不可支。
  只有苏珊中途朝铃木说:“够了够了。你这没有新意。”铃木说:“你还想看什么花样?”苏珊说:“我不想看了。”
  铃木没理她。她便走开了。
  韩国人是一副无奈的样子。他没有作任何劝说。
  “退堂”后,我被两个“打手”扔回舱中。我继续哭泣。疼痛和屈辱的感觉愈加强烈。记忆中,我从没受过这样的伤害。
  在国内,我是“龙子”,受到无上的尊敬。即便在美国,在大水围困的楼上,也还是处处被保护。但现在竟落到这个境地。
  美国是一个特别的国度。
  我觉得我应该诅咒“阿曼多”,因为他从没有诱导我去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包括亚洲人与亚洲人的不同。
  这时,我开始想念祖国和父母。我觉得我以前过于忽视这些非网的存在。
  然后我便痛得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阵微微的响动把我惊醒。门开了,有人进来。
  是那个叫苏珊的女孩。
  “你怎么样?”她脸露关切,又有些畏怯。
  我觉得,她似乎是克服了内心的矛盾才来的。我想到施刑时她劝铃木停止,不禁深为感动。
  “浑身疼得要命。”我说。
  “你忍耐一会。很快就会好的。”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朝我的伤口喷了一阵。疼痛立刻减轻多了。
  “你别跟别人说。”她说。“铃木不知道我来。”
  “铃木这个王八蛋!我饶不过他的。”
  “你不要说了。你斗不过他。”
  苏珊匆匆说完,便要离去。
  我忙道:“等一下,我有话问你。”
  她停下来,侧过头:“什么事?说吧,快点。”
  “你为什么要给我拿药来?”
  “我看你挺可怜的。”
  “你是中国人吧?”
  “我是美国人。但我的祖父是中国人。”
  “原来是这样啊。多谢。”
  “没有别的事,我要走了。”她往门口退,害怕被人撞见的样子。
  “别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以后会知道的。”
  “不,你现在就得给我讲。”
  我猛地跃起,一把抓住她的手。
  “放手!”
  她红着脸,恼怒地低声叫。但我决定不松开。
  “好吧。”她犹豫着说。
  “我们是一群孤儿。父母都死得很早。他们是被白人杀死的。我们聚在一起,也跟白人对着干。就是这样。现在,你该松手了吧。”
  我听话地把手松开。
  “白人为什么要杀你们的父母?”
  “因为他们说我们亚洲人抢了他们的饭碗。你知道二零五八年的族裔冲突事件吧?我的父母就是在这场冲突中死的。虽然,他们早已经取得了美国籍。那场冲突中,还有好多韩国血统、日本血统、越南血统的人死了。我忘不了这个,老是做噩梦。”
  我想起周老板也提到过这事。这是致使美国走向分裂的一个重大事件。大批亚洲人在此之后离开了美国。
  而他们的孩子,并没有都走啊。
  我想起了大水中,站在房顶上朝他扔石头的美国白人。他们一定想杀我吧。
  “你们跟大人们对着干,不危险么?”
  “我们习惯了。再说,我们有枪。”
  “为什么不让我走?”
  “我们这里还没有中国人。也许,铃木想让你留下来。中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啊。”
  女孩脸上出现了仰慕之色。我认为她的中国基因正在起作用。
  “是铃木这样认为么?”
  “大家这样认为。”
  “我可不想加入你们一伙。”
  “铃木想做的,没有人能违抗。”
  “铃木为什么这么厉害?”
  “因为他知道的事儿多。”
  我想她是指“新闻发布会”的事。铃木控制了信息。
  “你也是他强迫入伙的吧?”
  “我是自愿的。我为父母报仇。”
  “你报了吗?”我关切地问。
  “没有。我没有找到杀害我父母的白人凶手。当时太乱了。但我杀了别的白人。白人都一样坏。”
  我看着面前的女孩。她的确十分好看。她有一张跟我妹妹一样纯真的脸。一点也看不出她杀过人。我往后缩了一缩。
  她笑了笑。“你别害怕,我其实挺好的。”她说。
  “今天对我采用的,真是中国刑罚么?”
  “我也不知道。铃木说是就是吧。可能是早年前从中国传去的吧?日本不是受中国文化影响挺大么?铃木总能知道许多旧日的东西。”
  “反正,我不能跟你们在一起。我要回家。”
  “你的家在中国哪个地方?”
  “我家在上海。”
  苏珊脸上露出向往之情,但转瞬即逝。
  “我的祖父,便是从上海移民到美国的。那都是老早的事了。”
  “那我们还是老乡啊。”
  一瞬间,我觉到她无比亲切。
  “你回上海去过吗?”
  “没有。美国对出国限制很严。你听说过‘思想毒’吧?”
  “我知道。”
  “美国害怕被外国毒化。但我在图片上见过上海。真是一座迷人的城市。女孩子们穿得好时髦!”
  我的伤口已不疼了。我想跟她多谈谈上海,她却害怕地说:“不行,不知不觉,呆了这么久。我得走了。铃木要知道,可不得了。”
  说完,不待我再说什么,便飞快溜出去了。我闻着她留下的一股少女的幽香,头晕心乱起来。惩罚我后,铃木再见到我,都十分得意的样子,还直吹口哨。
  他喜欢吹口哨,也吹得很好。据韩国人说,都是上个世纪流行的日本曲目。
  铃木住在顶舱一个单人房中。别人没经允许,不能进去。那里离卫星天线最近。
  铃木的国家就存在于网络上。据说,现任日本首相是一个虚拟人。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日本人通过网络,保持着文化的同一性。
  另外一些日本人则居住在“朋友号”太空城中。
  可以说,铃木是对“阿曼多”最关注的人了。“阿曼多”的瘫痪,对他的影响应该是最大的吧?
  但我从表面上看不出他的慌张。
  苏珊和韩国人逐渐告诉了我一些有关铃木的情况。
  铃木是两岁时随父母来的美国。他的父母是能乐演员,在日本沉没后,便在世界各地流浪。他们来美国,是希望铃木将来能去太空城或月球定居。因为在美国,虽然出国较难,但去外层空间却没有那么多限制。
  但这个梦想很快破灭了。因为美国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这里,一切都不平等。有钱的话,什么都办得成,没钱,寸步难行。
  美国经济的萧条使亚洲人更受岐视。铃木父母连吃饭都难,更谈不上对孩子的教育了。
  铃木很小便开始在街头流浪。在他八岁时,父母在暴力事件中死亡。铃木加入了缅因州的亚洲黑帮“A”组织。在“A”遭到白人势力沉重打击后,他带着一帮孩子逃了出来,在美国各地流浪,并向白人报复。
  他们的名字叫“铃木军团”。
  最近,他们开始向东部移动。目标是寻找一样宝物。
  这种宝物到底是什么,只有铃木知道。据说它能带来巨大的力量,改变整个世界。在确认它藏匿的地点前,不能泄露。
  对此,我表示怀疑。但苏珊和韩国人都深信不疑。
  在途经纽约时,铃木军团遭遇了洪水。失散了一些人。剩下的人上了这艘船,开始在大洋上漂流。
  “诺亚方舟”在海上转了大约十天。一会儿向南,一会又向北。
  这一天,却有接近陆地的迹像。
  李铸城偷偷告诉我:“这次就要下船了。”
  “下船了?”
  “是的,我们找到宝物的所在了。它就藏在陆上这座城市中。”
  很快,便远远看见了那座磷光闪闪的城市。有人告诉我那叫波士顿。
  它其实离纽约并不十分遥远。但因为我们老在海上来回打圈,现在才到。这时距纽约洪水已有半个多月了。
  远远看去,城中高楼林立,但一片死寂。
  下船前,铃木召集了一个会议。
  “我们就要到达目的地。我很抱歉现在才确定那东西在这里。因为我不得不分析‘阿曼多’提供的资料。你们知道,现在‘阿曼多’已经不灵了。它传输的速率越来越慢,并且经常中断,恐怕就要完全死去,也说不定。不过,我们幸好在它的生命结束前找到了需要的东西。”
  大家屏住呼吸听铃木说。铃木顿了一下,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环视一圈,慢慢开口说:“现在,我要郑重宣布,那件宝物,就是灵杖。”
  大家都呼唤起来,只有我一片茫然。
  李铸城人告诉我:“灵杖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五角大楼秘密研制的一件仪器。它能准确地预测未来。没有人知道它的研制基地在哪里。只是前些时候传说,由于美国军队内部混乱,这事也放下没人管了。有好些个帮派都在找它。铃木真伟大,原来,他带领我们找的是这件宝物啊!”
  “这都是真的吗?”
  “我骗你干嘛。”
  “可是,你们又怎么能抢到手呢?”
  “有铃木,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这时,铃木走了过来,对我说:“中国人,你也跟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我对什么灵杖不感兴趣。我什么事也不会做。”我小声说。不敢正视铃木。
  “反正你得跟着。有你的事做的。再说,你已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我并没想打听这些。”
  “你说什么?”
  铃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以前根本没有人敢用这种口吻对他说话。
  “你必须留下来。因为已为你举行过了仪式。”
  铃木提到了“新闻发布会”和“清官”游戏。在他的提醒下,我强迫自己从新的角度从理解这两件事的意义。
  这以乎意味着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留下来,这是为你好呢。外面那么乱。一般的人,我们军团还不接收呢。”韩国人这时拉拉我的衣袖,对我说。
  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在讨好我还是在讨好铃木。我不再言语,把小狗紧紧抱在怀里。
  铃木看见我臣服,便满意地转身向大家说:“美国就要毁灭了。等我们找到灵杖,就要重建美国。未来的美国,是一个由亚洲人来治理的国家。谁规定他们欧洲人先发现美洲,就注定要永远做上等公民呢?到那时,日本即便不在网络上存在了,因为有了灵杖,也将全面复兴。”在大家的欢呼声中,陆地便近在咫尺,它巨大得不可思议。波士顿的防波堤以及上面的城门,也已经历历在目。
  这座城似乎没有遭到洪水袭击。
  我感到一阵绝望。

《2066年之西行漫记》 作者:韩松

第四章 乐园

  对宇宙间第五种神秘力量的探索可以回溯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作为冷战的一个内容,美国中央情报局开始对超感官知觉与药物的关系进行研究。
  到了七十和八十年代,除中央情报局外,五角大楼、国家航空航天局等都介入了这个领域。当时,美国每年花在特异功能项目上的钱为六百万美元。
  军方的实验包括:用超感知觉破译苏联密码,遥感苏联洲际导弹发射阵地,测知苏联潜艇,遥控动物大脑。
  在此期间,一个叫查尔斯·怀特的人甚至发明了一台多谱形象分析仪,只要塞进有关照片,就能感知敌国潜艇航向。这是最早的把人的超能力与机器结合在一起的尝试。
  对实验结果存在很大争议。但至少有一部分高级人士趋向于相信,的确存在第五种力。它与已知的重力、磁力、强相互作用力和弱相互作用力不同,能够瞬间超越时空,穿透并渗入一切物质,释放出神奇的能量。
  这种能量具有负熵性质,能在热、光、电、磁化学过程中观察到,但不属于它们中的任何一种。
  “如果能掌握它,不亚于原子弹吧?”一些人兴致勃勃地这么想。“共产主义的崩溃便会提早到来了。”
  在实验室中捕捉这种能量的努力在整个二十世纪趋于失败。有关它的传说仍主要存在于自称具有超感知觉的特异功能人身上。随着冷战的结束,相关研究也趋于停滞。
  但到了二零二五年,事情却有了意想不到的进展。该年,斯坦福研究所发明了一种大脑脉冲放大器,以研究人在催眠状况下的深度反应。部分使用者自称收到了来自未来的信息。这与特异功能者对未来事件的预言有某种类似。
  更奇异的是,被催眠者有百分之七十五的预言竟然应验了。这被认为是人类第一次对所谓第五种力的捕捉。实验结果没有公开。军方对此很感兴趣,再度投资进行研究。
  在此后二十多年里,研究一直由五角大楼和中央情报局牵头进行。参加者涉及到多个军种和数所大学的研究机构。由于美国政治、经济和社会动荡,研究时断时续。到五十年代中期,终于研制成功了可以不依赖人脑而直接由一台生物计算机接收时空投影的预测仪,亦即“灵杖一号”,达到了“可以获得较低水平的预知结果”的地步。这预示着物理学和哲学的一场革命。
  这一切始终处于秘密状态。而在灵杖试制成后,有关消息便更加封闭了。
  这个时候,才有人回想起上个世纪多谱形象分析仪一类的东西。灵杖可以说是它下的一个金蛋吧。
  据传,此后,灵杖的研究却没有大的进展,并由于政府拔款减少,而逐步中止。到六十年代前期,随着经济萧条和族裔冲突的到来,几个实验室逐渐关闭,连灵杖的样品也失踪了。
  少年人铃木寻找灵杖,把它作为复兴美国和日本这样的资本主义大国的工具,可以说是对研究初衷的一个讽刺。
  为寻找灵杖,铃木军团通过波士顿外城第八号城门进入内河。沿河航行约一个半小时,然后弃舟在一块平地上登陆。
  根据铃木的说法,这件事很有象征意义。
  作为地球上最初的生命,便是在水中诞生的。初级生命看上去和水甚至很难区别。
  而生命体从水中向陆地发展,则是生命体关于水的设计的重大进展,也是生命进化的真正宿命之旅。
  正是迈出了这一步,才有了以后离开地球,走向遥远星宿的过程。
  但即便宇航员处于太空中,水仍然是离生命最近的物质。
  由于水作介质,才有了“五月花号”这样的远航,才开辟了后来的美国。欧洲的繁荣,才通过水路慢慢转移到了北美。
  而北美的影响,又由海上,传播到了东亚。
  荣衰呈现了重复和循环的特征。而连接两个纪元间的环节,往往便是水。
  无论怎么说,纽约的洪水,也可以看作是新纪元的开始吧。经过漫漫大海上的航行,铃木一伙终于发现了藏有宝物的陆地,也就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了。
  诺亚方舟的全部意义,便得到了显示。
  孩子们上岸时,发出一声吼。然后像饿狼扑向草坪。
  波士顿的防波堤完好,没有洪水袭击过的迹像。但这已是一座空城。风景灿烂。阳光如洗。
  所有的建筑,显示出如同积木那样的形状,给人的感觉是,这座城市具有很悠久的历史。
  铃木说,波士顿的居民因为害怕遭到纽约那样的命运,都疏散到了乡间。这种情况,在美国沿海的城市,正在广泛地出现。
  对此,我也不知道究竟。世界的真伪,目前都以铃木的说法为准。
  他继续以“新闻发布会”的方式,介绍美国城市一个个崩溃的事实,以鼓舞成员的士气。而他自己也为自己的判断所鼓舞。
  目前除了洪水外,倒还没有发现恐怖分子采用其它袭击手段。
  “阿曼多”仍处于半瘫痪状态中,并且信息传输能力一天不如一天。许多细节,要通过铃木的想像来补救。
  可以说,我们正从一个梦幻世界进入另一个梦幻世界。
  开始我并不习惯这种口述式的通讯。然而,渐渐地,它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远古积存下来的群居本能起作用了。
  我们排成一队行进。大街上的确空无一人。偶尔有狗跑过,像狼一样盯着我们这一群。我的狗吓得直哆嗦。我必须紧紧拉着它。
  有几个街口躺着一些像人一样的躯体。狗在啃。这是很可怕的景象。
  不过,很快发现,整个城市的能源系统,仍然完好。这本在铃木的预料之中。这便是我们的新家园。
  铃木决定在一座空无人迹的房子里面安营。
  这是一座三层楼的旧房子,摇摇欲坠,隐藏在一大片高楼之间。看起来它似乎很古老,至少,不属于这个世纪,甚至也不是上个世纪的。
  我们管它叫“老房子”。
  管理员已经逃走。房中堆满灰尘。“鬼角”侦察了一遍,报告铃木说四周没有危险,但要防备野狗的袭击。
  房里挂着许多照片和油画。还有一些展览品。我们把大部分东西都扔出去了,腾出地方铺睡袋。
  有些人提议设立中介层。这个提议得到了赞同。于是便设立了中介层。它是把人与人隔开的一种电子夹膜。
  这仅是一种过渡。如果有一天习惯了“铺排”,便不再需要隔离。但现在还不行。
  旧世界向新世界的转化,终归是比较慢的。即便是铃木军团,也要有一个过程。无论怎样去摆脱信息的负担,我们毕竟是在超现代环境中长大的。
  我在分配给我的夹膜空间中,听见韩国人李铸城的声音从电磁的虚壁上渗出来。
  “铃木到一个地方,总是选择这样的地方住。他追求旧时代野营的味道。这真的很刺激呢。”
  “我也有这种感觉。”我说。
  我想到了最近中国也在恢复旧时的质朴。围棋的非网络化便是一个例子。
  “听说二十世纪的孩子,都有夏令营和军训。对吗?”
  “好像是这样吧。那时的孩子真快活。”
  “可惜我们看不到了。唉。”他叹了口气,又说:“你跟着我们,也会快活的。”
  我在脚下捡到一张从墙上剥落下的纸条。上面写着:波士顿最古老的建筑。建于一七一三年……《独立宣言》第一次在此当众宣读。
  我把它揣在口袋中,作为自己曾到过此的纪念。
  伊朗人开始布置警戒。在房子窗口和阳台处,安装了导弹和速射炮。它们是从船上拆下来的。
  韩国人用望远镜观察四周,看哪儿有超级市场,好去采集食物。
  苏珊和印度女孩卡玛拉在唱歌:生命如朝露,我心常为哭。
  过往与今来,何处是归宿?
  不久,歌声中混入了铃木的口哨声。空气像被电解。
  到了晚上,我再把那纸条展开来看。这个时代已经很少用纸了。纸条散发出古老的气息。它上面没有任何高科技载体。但它饱含的内容,透出我难以理解的深奥和沧桑。
  它唤起我一种沦落的伤感,使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个孩子。
  我把它塞回怀中。但愿它能帮助我入眠呢,我心想。除了登月那次外,我还没有这么长时间不在陆地上过夜。
  我在梦中,又回到那古怪的海洋。我成了一条长脚的克隆鱼。铃木终于分派给了我任务。除了帮助干一些杂务,最主要的一项,是保护和寻找他的隐形眼镜。
  隐形眼镜是上个世纪流行的一种眼病治疗器具,是一种粘在角膜上的薄膜,据称能提高视力。
  铃木虽然也跟一般的孩子一样,在三岁时注射过眼针,但不知为什么仍然发生了高度近视。
  他开过一次角膜,但没有成功。这使他对生活产生了恐惧。他开始戴老式隐形眼镜。这种东西,现世仍有少量生产,专为那些眼针失败的人所制。
  铃木对此有一种疯狂。他发展到收集不同类型、不同版本的镜片。
  我的工作是每天帮他清洗这些镜片,并和他一起在附近寻找新的品牌和药水。
  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而且,我发现自己因此被固定在他的左右,这样,逃离这个团体的机会就更少了。
  记得刚进驻新家园的那一段时间,我会在空空的城市中潜游,搜寻眼镜铺。有时铃木也亲自出马。我们像两个贼。
  “不要告诉他们我们去哪里了。”铃木调皮地说。“作为头儿,我一般不亲自出动。
  ”“这样,他们会着急的。”
  “这才有趣。像捉迷藏一样。你捉没捉过迷藏?”
  “没有。”
  我不会讨好地说。我不愿意跟铃木说话,因为我还记恨铃木对我的污辱。铃木察觉了我心底的怨恨,不满地低地骂着。我也骂他。当然,我用汉语。
  “你在说什么?”
  “一种中国咒语。保佑我们平平安安,陆地不下沉。”
  “你又欠揍啦?”
  我赶忙举手投降。
  但这种非在线式搜索,使我感到颇有新意,兴趣盎然,我也便乐于忍受铃木的奴役和欺负。虽然脱离网络后,一切风景都很令人激动,但波士顿却是我在美国见过的最美的一座城市。它总是古色古香。
  在发现眼镜商店时,铃木便喊着:“中国人,瞧,你看是不是?”
  “是。”
  我们便掳掠一空。
  “必须收集足够的镜片,因为我们就要获得灵杖。”铃木兴致勃勃地说。
  “灵杖,要观察才能使用么?”
  “对,我们要看清未来。所以必须搜集镜片。这一点很重要。在这个时代,用裸眼是容易受伤的。”
  “你试过眼睛被伸延后的感觉吗?”一次,马来西亚人穆迪问我。
  “通过单一在线方式?”
  “复合方式。”“我们经常下盲棋。”
  “怪不得铃木找你。”他酸酸地说。
  我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人。穆迪是那次给我施刑中的一员。
  “说实话,现在大家嫉妒你。你和苏珊都不要高兴太早。”
  “这跟苏珊有什么关系?”
  “你们都是中国人嘛。”
  “她是美国人。再说,我一点都不高兴。”虽然,我因为被与苏珊连在一起,而莫名奇妙地窃喜。
  “告诉你一个秘密:铃木不喜欢中国人。”
  穆迪把这个秘密说完,虚拟人一样离去。这时,韩国人游动了过来。
  “我都看见了,别介意。”
  “我不介意。但铃木为何一定要找我干这事呢?”“你说找眼镜?因为你是中国人。我想不是惩罚吧?这活不轻松。只有中国人能干。中国人有洞察力。”
  “骂我吧。”
  “不是。”
  “铃木为什么这么喜爱隐形眼镜?”
  “不清楚。头儿有些特别。”
  “他太特别了。”
  “不过,戴上后,不但视力好了,而且看上去挺有效果。有时眼珠是绿的,有时是红的,怪能唬人。”
  我想了一想,也是。
  “为什么不戴有形眼镜?”
  现在,就是在中国,也偶尔在网络上能见到个别艺术家戴有形眼镜。那是一种很前卫的标志。中学生对此如痴如迷。
  “铃木喜欢薄薄的、自然的东西。”
  “隐形镜片都是人工的呀。”
  “他认为这是目前最接近自然的。因为,它含了丰富的水。每天晚上,都还要泡在药液里。”
  我很吃惊。但这是事实。一切都与“阿曼多”梦幻社会不同。水的说法尤其有趣。
  李铸城又补充道:“关键是,他禁止我们戴。这样,只有他才能戴。”
  镜片的象征性,我要过了很久才明白。
  隐形眼镜是铃木获取的权力的一部分。而他自己也许并没有这个意识。一切只是理所当然的。
  这只能解释为一种本能的驱使吧。另外,我有时觉得,铃木内心深深地恐惧着什么,这要通过在眼球上蒙一层薄膜来掩饰。
  大概是不久“阿曼多”就要完全不行了吧?它正逐渐地崩溃。这是从发大水那天开始的。
  连我都已经有很久没使用光脑了。
  而铃木的国家,就要彻底消失了。
  这天,铃木向所有人说:“昨晚又成功地跟‘阿曼多’挂上线了。进一步查明,灵杖藏匿在麻省理工学院中。因为最后的研究,是在该学院航空航天实验室进行的。”
  “如何弄到手呢?”
  “我已经暗中办妥了。是这样,有一个白人答应帮忙。”
  “白人?”
  大家面面相觑。白人是敌人。
  “对,白人。我们这次要利用白人。卡瑞是杜克博士的一个助手。杜克博士是研究的主持人之一。卡瑞准备带路去取它。我已经联系好了。”
  “卡瑞在哪里呢?”
  “他就在这城中。”
  铃木拿出一张照片。上面展示了一个白种年轻人。
  “卡瑞其实是一个虚拟二型人。他常附身于杜克教授。在麻省理工学院完成次场元转变的信息附加实验后,他也对美国前途失去了信心。”
  “啊,是这样……”
  “他认为亚洲——特别是日本——是未来世界的希望之星。”
  “啊,原来如此……”
  “作为‘阿曼多’控制下的虚拟人,有这种想法很不容易呀。我们需要跟他接头。谁去办这件事呢?”
  有许多孩子争着去完成这项功绩。最后,决定由越南人阮文杰去办。
  “他留下的地址密码是伯克利街七十号。他将从一台梦幻机中显形。”
  “可是,网络是否还能到达呢?‘阿曼多’的情况是这样糟糕。”
  “不通过网络。那太危险。他的全息像将在实境中等我们。”
  阮文杰出发后,我们便通过他的眼视仪跟着他一道行进。
  他走得很快。他甚至开动了一辆无主的清道车。
  他来到一间幢楼房前。这是伯克利街七十号。“就是这儿,”铃木通过无线电指挥阮文杰进入二楼的一间屋。
  有一台机器放在正中的桌子上。阮文杰拨动了一个按钮。但机器没有反应。
  “头儿,没有全息像啊。”
  “不可能,再试。”
  阮文杰再试了一下,机器发出古怪的声音。
  “卡瑞已经自我清除。卡瑞已经自我清除……
  铃木面色都变了。
  “头儿,卡瑞死了。”阮文杰通过示踪器说。
  “毫无疑问,他是自杀的。可是,为什么呢?”
  铃木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他一定是等我们等不到,就自杀了。这更说明了我们的重要性。”然而“鬼角”
  说,他杀的可能性仍不排除。如果别的什么人也测知了灵杖的下落呢?
  李铸城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不管怎么说,通过白种虚拟人的这一条路径已被堵死。铃木决定,由大家自己去寻找。
  可是,麻省理工学院这么大,灵杖到底在哪个角落里呢?
  “这就是它的大致形状。”
  铃木出示了灵杖的图样。这是他从瘫痪的“阿曼多”那里拼接出来的。
  它并不像普通的生物计算机,而是像一截腿骨。不长。并不起眼。发出铅的光芒。一端有一个数字盘。这种东西,怎么能预知未来?
  “它藏在学院中无疑。也许就在航空航天实验室旧址中,但更大可能不在那里。哈勃说,已经被卡瑞通过网络藏了起来。当然,这是在‘阿曼多’出事前。在哪个地方,仍然不清楚。这意味着我们要掘地三尺。但也在所不惜。”
  大家听了都摩拳擦掌。
  “这样干最好,”马来西亚人说。
  “谁先找到,谁就立了大功。”
  “那肯定是我了。”“鬼角”说。
  “不一定啊。这又不是找小妞。”韩国人说。
  “说不定,还是我先找到呢。我小时候就爱找藏起来的东西。”哈萨克斯坦兄弟一起说。
  他们都振奋地争执着。而只有我在一边仿佛置身事外地看着。
  “不管谁先找到,都必须交给我。”铃木说。“中国人,你出什么神?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忙回答。
  “必须得交给我。你们都不知道怎么使用。会把它弄坏的。”
  越过那条叫查理斯河的水渠,通过另一道大堤,就到了麻省理工学院。铃木军团的成员们后悔没早发现这个地方。它真是一处乐园。
  校园内布满荒废如古堡的建筑。河湖纵横。大片大片的鲜花孤寂地盛开。野草长得有一人多高。有几座风能发电塔均已坍塌。大概,在“阿曼多”最盛时,这里就不大有人来往了吧。现代的麻省理工学院和它的各个实验室,主要是网络上的虚拟物。
  但铃木强调,灵杖是藏在旧址中。因为它是有形的实体,并跟卡瑞有关。
  大伙在其间潜行,如一群觅食的小兽,不时发出欢叫。
  那几个夸口的人行动最迅速。但是,没有确定的目标,只能乱找。
  铃木带了两台感应仪到学院。也许灵杖会发出什么电磁讯号。但出人意料的是,刚进到学院,不知受到什么干扰,两台仪器都失灵了。
  铃木激动地说:“它肯定在这里。这是它产生的L场。”
  整个学院被一种奇怪的场罩住。真是与灵杖有关的L场或生命场吗?空气中有淡淡的焦味。
  孩子们根据一幅旧地图找到了原航空航天实验室。但这里没有灵杖的踪影。为提高效率,铃木把大家分成若干小队,分头去寻。
  李铸城、阮文杰和我组成了一个小队。
  “会在哪里呢?”
  “在别的实验室中吧。”
  “也可能在图书馆。”
  “会不会在学生宿舍里呢?卡瑞一定把它藏在不为人知之处。”阮文杰突然来了灵感。
  “如果找到了,算我们三人同时发现的,同不同意?”
  “算你们两个吧。”我说。
  他们怪异地看了看我。
  “嘿,你还真牛,”阮文杰说。
  “算了。中国人对这种事不感兴趣。”李铸城说。
  最后,我们决定按阮文杰说的去学生宿舍。这些房间也有许多年没人居住了。
  我们在一间房中发现了一个死人。这是一个女的。
  她披着长长的头发,很新鲜的样子。容颜姣好。看不出是哪个族裔的人。
  她为什么死在这里呢?
  “是不是看守灵杖的呢?”
  “也许,也是来找灵杖的吧。”
  “这是一台机器。”韩国人说。
  “机器?”
  韩国人揭开她的头发。头盖骨滑动起来。
  我说:“别。”
  头盖骨滑开一条缝,便卡住了。看进去,有集成电路板。
  “这是一台不完善的玩艺。所以把它毁了。”
  “看程度,估计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不要告诉别人。否则,大家都要来看稀奇。”
  “现在也没法告诉啊。不知他们找到哪里去了。”
  “这是一个迹象。也许,灵杖就在附近吧?”
  我们仔细搜索。但终于没有找到。死人的来历,也最后没能查清。
  我们退出建筑,继续往前走。在一个房子处,突然钻出两个人,端着枪要我们仨举起手来。我们看见是哈萨克斯坦兄弟。他们换上了一身军服。
  “你们这是干嘛?”
  “看这身军服!多棒。我们弄来的。”
  “从哪里弄来的?”
  “前面不远,有一个库房。”
  韩国人和越南人都控制不住诱惑。跟着兄弟俩前往。果真有一个库房,里面堆着大批军服和头盔。其他的孩子也在拚命翻捡。大家一人弄了一套。
  然后,兴奋地朝对方模拟射击起来。
  “啪,啪!”
  绕着建筑追逐。如果不是铃木赶来制止,大家会玩到很晚。这时,所有人都忘了要找灵杖。
  我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尤其趣味盎然。
  回到营地后,大家都累很不行。
  每人都纷纷展示了自己获得的物品。有不同的军服,还有一些近战武器,但枪都不能使用,因为不知道主人的密码。
  大家认为,在不久之前,有武装人员曾准备重新利用学院旧址。这与美国的动荡肯定有关。
  铃木踱着步,深沉地思考着。然后他对大家说:“虽然没有找到灵杖,但是弄清了一点,就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确与军方有重大关系。
  这些军服就是证明。”
  “可是,这是不是表明有人也发现灵杖了呢?”
  “不像。如果发现了,世界不会是现在这个样。”
  “因此,我们必须得坚定信心。”
  苏珊悄悄对我说:“今天看见了你的画像。”
  “什么?”
  “在学院的教堂前,有一幅纸式海报。上面有你的画像。上面介绍说你是中国的‘龙子’。是你吗?”
  “国内有人这样说。”
  “真想不到。上面还说你是来拯救美国的。”
  苏珊用追星般的眼光看着我。这使我很窘。
  “这是他们瞎说。”
  “围棋,真有那么神吗?”
  “怎么说呢?不能跟灵杖相比吧。”
  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来的那个世界。全息的黑白网络,幽灵般的虚拟人。一切在梦幻和思虑中产生并消亡。我很吃惊自己原来的生活竟然是那样。
  我的确不知道围棋的神力。它是否也能像灵杖那样拯救世界?曹九段也许能解释。但他可能已在纽约的灾难中死亡了。这将成为一个谜。
  我说:“我已经不下围棋了。”
  铃木突然走过来,说:“你们在嘀咕什么?”
  苏珊说:“看见了他的画像。他不是一般的棋手。他去月球下过。他来美国是为了…
  …”
  铃木的神情有些紧张。他粗暴地打断她。“画像?不可能。这里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挂画像有什么用?”
  这一说,我和苏珊都迷惑了。她看到的,难道是真实的东西吗?
  “再说,我们要找的是灵杖,而不是围棋。围棋算他妈什么玩艺儿呢?”
  “我已经不下围棋了,”我声辩说。
  然而,我又觉得铃木不应该这么说。他不该污辱围棋。
  “作为一名日本人,你应该懂得围棋。那是一门深奥的艺术。”
  “什么艺术。简直讨厌!就是这样的东西毁了日本。大家都玩儿去了,在棋盘上赌输赢去了,不干正经事。”
  空气凝固了。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没有像铃木那样想过问题。但近来的比赛中,日本选手很少,这倒是事实。
  铃木顿了顿,说:“围棋的时代应该结束了。大家都疯了。地球都要完了。下什么棋啊。”
  他的隐形眼镜正在发出一道有劲的光芒。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都休息,都休息,明天还要接着干呢。”“鬼角”在一边吆喝着。我于是开始为铃木清洗镜片,一遍又一遍。然后,把洗好的镜片一片片放置在镜盒里,以备来日之需。晚上,我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铃木变形的脸以及……隐形眼镜。它们像打翻的颜料盒。我爬起来,看见其他人都睡熟了。
  我这时起了逃走的心意。
  我便蹑手蹑足朝外走去。没有人察觉。“鬼角”放的哨兵也打起了盹。出了门,我看见人行道上有一条红色的漆线。我没有多想,便沿着它走去。
  这条路闪着磷光。后来我知道这叫“自由之路”。
  这是真实的路,而不是网络。
  它拐来拐去,经过了一些看上去很古老的建筑。偶然抬头,我看见星星很明亮,很清晰。四周寂然无声。
  凭感觉,大概是午夜刚过吧。正是逃跑的好时候。
  我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在实境中旅行过,心情有些紧张。另外,我并不知道自己要逃往哪里。
  我刚跨过一条街,突然看见前面有两个人伫立着。
  这是两个矮人。个子只到我的脖子。黑黑的像焦炭,看不清长什么样。
  我走上前,欲向他们问路。但话没出口,却吓了一跳。
  这两个人长得很怪,头很大,眼睛也很大,眼皮像巨大的屋檐一样往下搭拉。他们像是一男一女,阴郁地凝视着我。他们背后呈现出暗红色的天幕。在这异国他乡,它低垂着,有一种恐怖感。隐隐的闪光,来自东方。
  我似乎听见了海潮声,它把我拉回“诺亚方舟。但我不能确定我的听觉此时是否正常。
  我赶忙转身走开了。我越走越快,并开始疾跑。我不敢回头看。我逃回老房子,已浑身是汗。所有的人还睡着。没有人发现我的越轨行径。
  我睁着眼,一直到天亮,眼前老是浮现出那两个怪人的模样。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沿昨晚的路走了一次。那条红色的线还在。它通过的地方的确是一些古旧建筑,在白天也阴森森的。
  建筑上标着醒目的牌子,我想它们大概都是文物古迹。
  这条红线,是指引通向这些建筑的标识。
  在那条街上,我没有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那两个人是生活在古建筑中的鬼魂吗?
  我不寒而栗,后怕极了。但别的孩子没有察觉我心情的变化。
  在之后的三天,我们又在麻省理工学院校园内进行了两次搜寻。结果一无所获。
  由于都是一群孩子,老这么没有结果地找,大家的兴趣便不能集中,有点懒散起来。
  苏珊和卡玛拉又在悠悠地唱成人的谣曲:魂已逝,在天犹可寻。
  人生无处觅知音,闪烁皆基因。
  铃木也显得更阴沉,碰见谁都发脾气。
  这天晚上,我半梦半醒躺在中介夹膜中。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对话。
  好像是铃木的声音:“现在,遇到了困难。需要你的想像力。”
  “再讲讲你最初的情况。”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说。
  “我是通过反向切入的。”
  “是通过图像阿尔法的吗?”
  “是的。第七线路往北。这不对吗?哈勃。”
  他们好像不是在讲校园里的寻找,而是在讲网上的事情。
  “看来你运气好。你是碰巧发现灵杖的。”叫哈勃的人说。
  “不,我不这样认为。这是一个必然。天皇赐予我们这个机会。”
  “你一定要找到它么?”
  “这是什么话!”
  “如果一定要找到,那么,就坚持找下去吧。不可半途而废。”
  “这我就放心了。可是,现在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无法最后定位么?”
  “我们几乎找遍了校园。”
  “我再算一下吧。”那声音沉默了。哈勃像开始了思索。
  过了一阵,哈勃说:“没有错。与地址无关。也就是说,是在麻省理工学院。但是那个扰乱,可能是问题所在。”
  “什么扰乱呢?”
  “有别的力量发现了这条路径。在学院中是不是感到被一个场覆盖了呢?”
  “你说L场?这倒是。可是,我觉得不可能。没有美国人再对灵杖感兴趣。他们对自己的前途已经没有了信心。灵杖对他们毫无用处。”
  “别的人呢?比如,新苏维埃人或中国人?”
  “不可能,发现路径的概率是十二万分之一。”
  “如果你坚持这个,那么,我只能说,是灵杖本身的神秘力量在跟你捉迷藏。它本身是宇宙能量的流通器,没那么简单。”
  “我怎么办呢?”
  “意志。如果你们有坚强的决心,就能找到它。”
  他们的声音小了下去。
  然后,我吃惊地听见了苏珊的声音。其间夹杂着铃木咯咯的笑声。我的心颤了一下。
  哈勃也在窃笑。然后,他说:“我离开了。”
  哈勃是谁?我认为铃木军团中并无此人。
  我想听苏珊和铃木在一起干什么。我又好奇又嫉妒。但却什么也听不清。
  次日一早,铃木一扫昨日垂头丧气的样子,起劲地催促大家再去寻找。
  “‘阿曼多’的结论没有错,就在这个地方。你们别三心二意了。”
  “可是,‘阿曼多’不是瘫痪了么?是‘阿曼多’么?会不会给出错误的信息呢?”
  是阮文杰在说话。大家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他的胆子真大。
  “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想活啦?”
  阮文杰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嘘了口气,不说了。
  我们便再次涌入学院,在草蔓和花丛中跑着嗅着。
  我看见苏珊疲惫的样子,她以乎昨晚没睡好。
  我向她投去一眼。她装着没看见,脸却微红。唐龙心往下沉。
  铃木走了过来。
  “你有没有偷听我们昨晚的谈话?”
  “我、我没有。”
  “别那么紧张嘛。偷听了也没关系。哈勃是无形存在。它给我们指导。我们并不孤独。我们还很有力量嘛。找到灵杖是没有问题的。”
  他骄傲地扬起头。这时,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日本人。
  难道哈勃是一个虚拟人吗?这种信息综合体,不是正随着整个梦幻社会的消解,而正在崩溃之中吗?
  这是铃木最后希望让别人知道的力量吗?
  但今天的寻找,仍然一无所获。并且,阮文杰失踪了。
  在晚上,我的狗开始吠。有人偶尔看窗户外,看见了一具尸体,挂在对面希尔顿总部的高楼上。
  当时谁也没在意。后来有人认为那尸体有点像越南人。
  用望远镜看去,他的脸已被什么东西抹平了。然而打扮和身形,的确是失踪的阮文杰。
  他被挂在一个窗棂上,正随风摇晃。
  “有人把他杀死了,”“鬼角”说。
  “我们需要重新讨论卡瑞的死亡。肯定,他也是被害的。”
  铃木默默无语。
  是否真的有人在暗中插手?其目的是否也是为了灵杖?
  大家颇为紧张。
  这天晚上,增加了放哨的人。但一切没事。
  “什么他杀?你别动摇军心。他是自杀。他没能完成任务,所以感到没脸见人。可为什么爬那么高呢?”铃木又开始念叨。
  我想起铃木昨天对阮文杰说的话:“你不想活啦?”
  会不会,阮文杰正是铃木咒死的呢?
  有人提议弄回尸体。铃木拒绝了。他说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灵杖。找到了灵杖,一切都好办。
  这样看来,也许哈勃是对的。崩溃中的“阿曼多”,正在积聚最后一点力量为人类提供指导,尤其是,为日本这样的国家提供指导。这是它多少年尽心所为的职责。
  另一方面,事实上,孩子们正在迅速接近灵杖。连我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因为,代价已经付出。
  从我的观点出发,我希望铃木一伙能尽快找到那玩艺。这样,就会结束一个漫长的单元。跟着,新的转变又将发生。我将由此获得不确定的机会。目前,任何不确定,对我来说都是意味着转机和脱险。是狗最先发现阮文杰的尸体。
  我的狗已习惯了这个城市中的生活。它比我更能迅速习惯变异的环境。它经常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野狗游移。有时朝它们吠上两声。昨夜,就是在这样的观望中,它发现尸体的。
  也许,还有挂出尸体的凶手。
  我知道现在许多狗与它不一样。它们大都被作了基因手术。或者,已经不能称它们为狗了。
  长时间,我的狗默默注视墙上的古旧油画。它尤其喜看一张。上面有一群人正在听一个人宣读什么。
  他猜,就是那张纸上写的什么《独立宣言》吧。这是什么东西呢?
  狗的脑海里,时间在流动着。
  它感受到的时间,一定和人的不相同。这就跟不同的钟表,其指针在空间划过的距离并不相等。
  铃木容忍了它的介入。这可能是因为他对小动物并不感兴趣,也就从没放在心上。狗从苏珊那里得到了较多的爱护。韩国人则给它最好的食物。连伊朗人经过时,也拍拍它的头表示亲热。
  大部分时间,它表现安静。唯有当灵杖图形展现时,它低低地吠个不停。
  最初,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唐,看紧你的狗!”
  他们只是这样说。
  但在这一天,他们又这样说时,铃木举手制止了。
  “慢着。”
  他凑过来,蹲在狗的前面,朝它打量。狗见着他,吓得不敢再吠。
  他把灵杖的图案展示。狗又叫起来,并要扑上去撕扯。苏珊脸上最先露出了醒悟。
  “狗与灵杖有什么关系呢?”
  “我打赌它没有见过灵杖。”
  我又讲了我们在洪水中相遇的经过。它是一条平常的狗。没有经过基因改良,也没有被克隆。
  “这是因为它看见这东西像骨头。”
  “我觉得还有别的原因。”
  “听说,在我的家乡奈良,狗能预告地震的发生。”这是铃木。
  “灵杖不也预知未来么?”
  “所以嘛。”
  “狗的精神,越过时间,与灵杖在未来相遇了吗?因此,它才像见了熟悉的人那样叫唤。”
  这种新颖的解释,使大家议论纷纷。但并没有其它的原因,能说清楚狗见了灵杖就吠的道理。
  作为动物来讲,常常有人所不具备的超感知觉。这一点,很多人相信。
  狗一定是通过从麻省理工学院弥漫出来的L场,感受到了灵杖的所在。
  这个发现,使铃木重新精神焕发。
  带着试一试的心情,铃木决定把狗带进麻省理工学院。
  一进校园,它犹如回到老家的样子,兴奋不已。这个地方,其实是狗的乐园啊,这一点,直到现在才发现。
  这使孩子们尚存的怀疑消失了。
  我们跟在狗的后面开始猛奔。一切又回到了一种使人陌生而兴奋的初始状态。我仿佛置身于“阿曼多”设计的丛林捕猎游戏。
  大家穿着一色的军服,起劲地吆喝,流着汗,脸上冒着红光。连苏珊,也变得像个小子。
  我感到心中的张力在释放。一股暧流沿脊柱上升。这与围棋盘边不同。那时我只是越来越感到冰凉,像沉入海底。
  现在,却越来越热。
  孩子们践踏过鲜花和嫩草。它们又顽强地昂起头来。巨大的房屋注视着我们,它们的门洞像惊讶的眼睛。
  这种尽兴的奔跑中,大家又忘记了本来的目的。
  我们的叫声和狗的吠声此起彼伏,响彻云天。在这无人的世界的,如果不累,大概会一直跑下去吧。
  狗穿越着教室、宿舍、试验室和图书馆。它越过天线网、阵式板隔和河流中的潜离子层。这真像来自未来的幽灵。最后,它钻入了一个通往地下的门洞。
  我们跟着它钻了进去。
  铃木点燃了气体长明火。
  里面是一条长长的隧道。走了半天,发现了一道半掩的金属门。
  打开门,是一间密室。孩子们在这里发现了那样东西。
  “没有疑问,就是它。”
  灵杖随随便便置放在一个石槽里。由于没有想到真的能得到,而且是在这么一个环境中,人人都大喜过望,而又出乎意料。
  狗还在对它吠着。铃木把它取下来。他用图作了对照。
  这是一根不到一米长的棍子。两头较大。上面的数码盘,放出一道光环。
  “灵杖!”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然而乐极生悲。我们正要带着宝物离开,却发现门被反锁住了。
  “是谁关的这门?”
  铃木大声喝问,脸都扭歪了。大家都说没有碰过门。
  “一定有人动过。”
  大家都吓得不敢说话。
  过了一阵,伊朗人说:“我想,谁也不会关这门。如果有人关,是从外面关上的。你看它的结构。”
  “咱们中谁还在外面呢?这不可能。”
  伊朗人着急地清了清人数,发现每个成员都在里面,包括狗。
  但我却想到了那天晚上遇见的那两个怪人。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大家去试图推开关紧的门。但没有用。这是一扇电磁力防护门。要打开它,需要特别的机关。这机关并不在密室里。
  “出不去,会死在这里的。”
  “胡说。我们不会死。”
  “但是,怎么办呢?”
  有人去看灵杖。这不是那个能决定一切的东西么?
  “铃木,要不试一试它,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铃木露出满脸无奈。
  “我还不会使用。我还没跟哈勃联系呢。”
  这真是不巧。我第一次看见铃木那么尴尬,虽然身处险境,也不觉想笑。我只好拚命抑制住。
  屋里空气越来越少。孩子们在墙上寻视。到处涂得乱七八糟,像是调皮的学生们弄的。卡玛拉在靠门的地方发现了一处铜牌,上面写着:世界末日的最后避难所“有人特意建造的。是一个对未来失去信心的人吧?”
  “也许,他正是从灵杖中了解到世界真的要毁灭,所以建造了这个地下避难所呢。”
  这说得大家心惊。但就在快要绝望时,“鬼角”说在屋角发现了一道假墙。
  “我就在想,作为避难所,一定还有什么紧急出口之类。”他兴奋地嚷道。大家合力把它推开,见是一个通道。我们慌不择路通过它钻出去,重新回到了阳光下。这完全是奇迹。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奇迹呢?这是我后半生一直思考的问题。我试图找到那个修建避难所的人。但他似乎是一个虚拟的存在。
  我在二零七三年和二一零七年曾回到麻省理工学院寻访旧址。我发现,在被称作“世界末日的最后避难所”的密室中,根本就没有那堵假墙和通道。
  铃木军团的成员们为灵杖的获得,以及从地下的死里逃生,举办了庆祝仪式。
  我们把脸用颜色画成各种形状,在老房子里装神弄鬼,又跳又叫。“鬼角”到处找人要摔跤。大家也乐得和他一斗,但都摔不过他。
  连我也十分高兴,鼓掌欢呼,仿佛融入了他们。这是洪水后,我最开心的一天。
  大家都表演了自己家乡的节目。这些节目使原来只知下棋的我一下看到,亚洲原来这么绚丽多姿啊。这在梦幻社会中,是不曾想像的。
  我仿佛回到了在夜总会中看舞台剧的时刻。
  铃木如国王,坐在中间。偶尔他也自己表演,蒙着眼睛跳舞。
  他唱道:四时佳景齐展现,春夏秋冬面面呈;万木千草花怒放,优游如斯乐无穷。
  闹腾到晚上,大家更疯了。这时肚子也饿了。有人提议把狗杀来吃了。“我们不能光吃玛那。都腻了。”
  “我同意。”
  “你们怎么光想吃。这狗是得杀掉。它太鬼异了。”这是铃木。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呀。如果它是黑色的话,就是魔鬼。”
  “非基因生物。是古旧世界的遗老。”
  “我们有了灵杖,就不需要它了。”
  狗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往我身边跑来,直打哆嗦。我把它抱起来,说:“谁要杀它,我可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呢?”铃木笑道。“鬼角”便扑了过来,一把抓走了狗。但狗很机灵,从他怀中挣脱了。我想,他也曾亲热地拍狗的头,但现在却那么狰狞。
  “赶快关门!”
  就有人把门关上了。还有人守住窗户。
  苏珊叫道:“你们这是干嘛?跟狗过不去!疯啦。”可是没有人理会她。
  狗在大家脚下狂跑,谁也抓不住。我在心中给它使劲。
  屋里一片混乱。涂成大花脸的孩子们上窜下跳,灰尘满天。
  狗终于被赶到了墙角里,似乎跑不动了,喘着气,恐惧地看着狞笑的孩子们。大家正要呐喊着扑上去,却发现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影。
  那是我。我顾不得那么多,拿了一根铁棍,一下跳了过去,挡在狗的前面。“谁想杀它?过来试一试吧!”
  我平时一直是一付温和文弱的形象。这回,偶然一凶狠,倒把许多人吓唬住了。“鬼角”条件反射地拿出枪来。苏珊和卡玛拉惊叫一声,把眼蒙住。
  这时,刚才还大呼大叫的铃木奇怪地和颜悦色起来。他把伊朗人拿枪的手按住,说:“算了算了。喜庆日子,干什么呢。不杀狗就不杀吧。”
  早晨,一切复归于平静。昨夜的一切如梦。我出外散步,遇上了苏珊。她有点措手不及。
  “昨天你表现得很勇敢。”她脸如桃花。
  “我当时其实很害怕。”我坦白说。
  “这叫什么来着?‘豁出去了’?没看出你是个男子汉。”“哪里,我只是个棋呆子。”
  我没有告诉她,我曾跟中国军人学棋。军人教我,在关键时刻,要英勇果敢。这一点,我以前一直没有在行动上作过尝试,但没想到在内心深处,却真的刻下了印迹。
  或许,在我体内的基因中,也有这种侠气的成分吧?作为我基因树上的祖辈,是围棋国手,还是一位带兵打仗的将军呢?这一点,我突然因为自己昨晚行为的变化,发生了迷惑。
  “也许有一天,你还会下棋的。”苏珊仰望着我说,两眼闪光。“你在那幅图像上很帅。”
  “我得离开你们了。”我说。我内心很矛盾。我想起她跟铃木在一起的样子,突然很烦。
  “铃木不会放你走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你们找到了灵杖。”
  “也许吧。但我总觉得,得来太容易。”
  “你说你怀疑?”
  “不能这么说啊。”
  “我们都应该相信灵杖。”
  “我想听你再讲讲上海。那座城市里,女孩子们都……”
  “他在那边。”我决定不再跟他聊下去。
  我呶呶嘴。铃木在视线之内走动。他手里握着那根“骨头”。
  她说:“你讲的,像古代的传说。那么美好。我会记住的。”
  话音未落,她已慌张离去。她快要成熟的身体立即融入阳光。我怅然若失。我的眼光从她的背景上移开,落在了阮文杰的尸体上。我已习惯了这个恐怖场面。他仍悬挂着,没有人去取走。孩子们中间再没有人提议这么做。他快被风干了。像一帧活性广告。
  有时,登陆的海风会把他轻轻揭起。他的脚向一边无力地踢起来。然后,像一张纸似地落回,粘在墙上。
  以他的高度,足以俯视全城。
  从他的身上,哪怕是孩子,也能看到潜在危险的阴影。灵杖也许正带来灾难。但没有人公开提这一点。
  铃木一直在跟哈勃联系。但最近“阿曼多”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其界面很难切入。洪水那天的打击,大概伤了网络的元气。
  这使铃木无法知道如何运转灵杖。这是最可悲的。
  他反复地换着隐形眼镜,加快了清洗的频率。连我也意识到这是他消除紧张心理的下意识行为。
  不久,所有的在线方式结束了。“阿曼多”整个崩溃了。
  这天,国家信息委员会的张主任乘车前往中南海。在经过天安门广场时,他关掉了自动驾驶仪,让车停了一会儿。
  平时太忙了,他已有很久没有用肉眼欣赏广场的风景了。这是三十年前他来北京上学时最爱逛的地方。
  从广场上,看不出任何“阿曼多”崩溃的迹象。这个最坏的消息,是今天早上获得的。世界信息总协定的救援努力,可以说完全失败了。甚至,可能正是刻意的救援,反而加快了“阿曼多”的死亡吧?这就像给重病的人大补。
  这一点,是张自己的看法。他一直觉得,“阿曼多”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对人类社会的干预总存在一种下意识的反感。
  那个精神一直在寻求着脱离。对此,他不觉产生了一层敬意。
  广场上,有几个老头在放风筝,神情怡然。
  还有一群美术学院的学生在写生。
  几个家庭的成员们在喂鸽子。
  这些昔日的东西,现在居然保存得最好。张主任改了手动驾驶,让车绕行广场一周。人民大会堂、纪念堂、纪念碑、历史博物馆、天安门城楼,毛泽东和邓小平的挂像,都肃穆庄严。张主任相信,再过一千年,它们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观景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孩的影像。大概是个大学生。她挡住了张主任的车。
  “驾驶员叔叔,请为美国洪水灾民捐一块钱吧。”
  他笑了笑,答应了。可是,怎么捐呢?这个时代,纸币已经消失了,而这个小姑娘大概还不知道“阿曼多”已经崩溃了吧?
  她跟他女儿差不多大。女儿是否也在做这件事呢?张主任想。
  这一代人,将在没有“阿曼多”看护的环境中成长。这是一个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陌生甚至危险的世界。
  在最初阶段中,有多少人要失业呢?信息委员会已经准备了一个数字。连他看了也吃了一惊。张主任想到这里面还包括了他自己,不禁苦笑起来。
  信息冰河期开始了。

《2066年之西行漫记》 作者:韩松

第五章 信息的冰河期

  “阿曼多”完全崩溃时,许多人都说,感到身体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这从常理上,是无法说通的。因为“阿曼多”本质上仍然是一种物质的实在。
  也就是说,生命不向有形的界面切入,便感受不到“阿曼多”的活动。
  那么,寒战怎么一回事呢?
  只能猜测,这是“阿曼多”的确已具有了某种自我意识,而现在这种意识在机体死亡的刹那,越出了网络界面,弥散到了宇宙空间,并对亚粒子发生了物理影响。
  还有人说,“阿曼多”本身,已具备了超感官功能,他能够进行心灵传感。甚至有人认为,“阿曼多”并没有崩溃,他只是离开了我们的四维世界,升入了更高维的宇宙。
  寒战给人的感觉,更多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它只是为每个人心灵感知。最初都以为它会很短暂,但它却久久持续着,像长长的鞭子击中了光光的背脊。
  这里面,似乎酝育着什么,要产生什么,而实际上,又像根本什么也不会产生。
  在某些毁灭与新生的漫长间隔中,也有这种东西。这使人想到恐龙灭绝后的世界。
  二零四一年,“阿曼多”曾经对六千五百万年前阿尔瓦雷兹小行星撞击后的地球环境作了复制。他逼真地描绘了当时天空笼罩着的一层黑云,以及生命慢慢死去的全过程。“阿曼多”指出,在哺乳动物登上舞台前,地球上出现过一段沉闷的空白。
  但现在是缺乏电子云后的可怕真实。
  这个寒战,也许可以理解为由电子、光子和蛋白构成的社会记忆力的瞬间消失吧?
  据说,大约一万年前,人类的第一种社会,即狩猎和采集的社会,逐渐让位于农业社会。到公元一七五零年左右,随着第一台蒸汽机在英国出现,农业社会又被工业社会取代了。一九五零年左右,第四种体制即信息社会开始形成。二十一世纪前期,以“阿曼多”为标志的梦幻社会又代替了信息社会。而不过短短几十年时间,梦幻社会又瓦解了。
  可以看出,时代更替的周期,越来越短了。
  我那时常常坐在波士顿的海堤上发呆。我再一次体会到,我的确将要面对一切真实。
  连这海洋,也绝不再是全息的水。
  刹那间,我意识到了一层重大意义。那就是恢复围棋面对面的比赛。中国有高人无疑已预知到了什么,于是做出了改变。
  但是,好计划只开了个头,没能最终实现。谁能想到“阿曼多”时代结束得这么早呢?
  所以,中国也肯定遭到很大损失了。说不定,也出现了像美国这样的混乱呢。
  这使我心里一阵空茫。这时,我听见李铸城跟卡玛拉在说话。“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完结了。”
  “没有呢。听说,过去在地震前,有一种宁静。我觉得还要爆发一次。我们还没有看见血呢。”
  地震已能被准确地预测,连同它之前的宁静。但生活却不能。
  “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一次,我问韩国人。
  “你说长大以后?”
  “是的。我指成人。”
  “你以前怎么想的?”
  “做一名棋手。网络上的英雄。就像某合成片一样。无人能敌。那时我不知道你们在寻找宝物。”
  “网络到底怎么样呢?”“你们从来没有接触过?”
  “很小的时候接触过。大概五岁以前吧。后来,我们开始了流浪。我们没有钱购买软件。同时我们也相信网络便是鸦片。”
  他们比我更习惯这宁静寒冷。他们已离开了那个世界许久。梦幻社会,或“阿曼多”
  ,早在他们心中崩溃了。
  但或许这只是表面。铃木军团的孩子们其实更深深地依附着什么,这连他们自己也没能察觉。比如铃木,实际上可能就是个藏而不露的嗜信息者。
  “你们属于反信息运动?”
  “不,仅属于‘A’。”
  “也是反信息的吗?”
  “不是。‘新闻发布会’只是规矩。事实上,我们介于自然论者与技术至上者之间。
  ”他用了一个不再使用的老词。这容易帮助说明。
  头们接触“阿曼多”,再用口头方式将信息扩散给下级成员。这是一种折中的选择,后来形成了风俗。“A”在二零六二年瓦解。就是在那时,铃木他们从中分离出来了吧?
  “给我们讲讲梦幻社会的事。”
  “我们被称作第五代网络迷,与前几代人,有很大的不同……”
  我希望苏珊在一边听。然而,她并不在。我于是讲得索然无味。
  “我们与你们不同。你们是群居,而我们离群索居。我们在国家分配的信息室中完成一生。我们从梦幻工厂、梦幻餐厅和梦幻剧场里订购商品和情感。我们在网络上下围棋。还有许多事情。你也许不会理解。但是,它们都真的发生过。这些使你舒服而又乏味。”
  我停止了讲述。我感到现在讲这些毫无意义。
  然后,我跟韩国人一起跳入海中游泳,洗尽污垢。此时水还很冷。我们需咬牙坚持。
  在海水中我开始脱去作为棋手的第一层腐气。
  这座城市仍没有人归来。空城仍然是乐园。
  然而,有时又觉得有人活动。波士顿一定留下了居民。但孩子们却看不见他们的踪影。这是因为,在二十一世纪,所有的孩子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我们曾一直避着外人。但这时我们却没有留意,后者的活动加频了。这是铃木的疏忽。
  他们纷纷从地下冒了出来。这是一种精神失常的表现。许多人为变迁这么迅疾的到来而措手不及,没有心理准备。
  我想起了那晚的两个怪人。是他们关闭密室门的吗?是他们杀死阮文杰的吗?是他们在为网络的崩溃而鼓掌吗?
  铃木整天对着灵杖,苦思冥想。灵杖将是挽救“阿曼多”瓦解后唯一的真谛,但对灵杖的任何解,又需经过“阿曼多”。
  这是“现向性”中一个无法控制的回路。
  这是对铃木巨大的打击。
  在这段时间里,成员们很少遭到他的训斥。无人照看的狗群在大街小巷中欢娱。有时个别人能看见肯尼迪鸟。它们在远方徘徊,但从不落下,像纷纷扬扬的灰烬。
  当我去寻找肯尼迪鸟的踪迹时,它们又藏匿不露了。
  我想,我是不是要把我的狗放了,让它自谋生路呢?
  灵杖的解一时得不到。娱乐也变得单调。
  反复玩“清官”游戏都腻了。每次,找一个受刑者,找一个皇帝。最后,快想不出新刑罚的花样了。皇帝也当得没了劲。
  我都避开这种游戏。这使我想到那天晚上的曲辱和恐惧。
  在闲下来时,孩子中稍大一点的,开始考虑未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游戏是否都走“清官”路线?成人后会否仍有性别之分?没有病毒后的空虚怎么样?阅读会用雕版印刷吗?使用什么样的货币?行星间的通联将使用人力划艇吗?讲故事的老人将统治世界吗?人们将频繁地握手和拥抱吗(这多么恶心)?……
  这之前要有一个震荡,许多人这么说。另外,要看灵杖,如果它真如传说中那样灵验。
  围棋的出现是一天下午的事情。
  当时我正在寻找隐形眼镜。我沿着自由之路行进,来到了一个有很多墓碑的院子。
  我看见李铸城一个人坐在一个墓碑上,专心致志在一个棋盘上摆子。他见了我大吃一惊。
  “不要告诉铃木。”他声音颤抖着。
  我不语。
  “请求你不要告诉铃木。”
  “哪来的棋?”
  “在一间公寓里找到的。里面的人死了。”
  “为什么要玩这个呢?大家都在玩别的。”看到旧世界的熟悉事物,我不知怎么,有点伤感。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想摆弄了。”
  “你过说你是李昌镐的后代?”
  “是的。”
  “你肯定没有经过试管?”
  “这个我肯定。”
  这保证了他的基因的可延续性。
  我看了看棋盒。缺少一半棋子。
  “你是高手。也许你能教我怎么走。”他说。“铃木会发现的。”
  “灵杖还没试验成功。他得忙那个。”
  “你真想下棋?”
  “我不知道。但是,又做什么呢?”
  我愈明白这的确与基因有关。但黑白世界,是上个纪元的幽灵。铃木是这样认为的。
  “我可不下。”
  我害怕地说。内心里的张力又要喷出。
  韩国人一定要拉我一起去看那个公寓。这是一处废墟。我们找到了两付骨胳。我们无法分辨他们是哪个族裔的人。我们看了一会儿,觉得四周很阴冷。我便拉着李铸城一起离开了废墟。他说把棋也带走。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它留在了死人身边。这件事证明围棋的张力还存在我心中。它虽然已经减轻了,但在“阿曼多”崩溃后仍若即若离。
  在“阿曼多”崩溃后,棋的出现,象征着什么呢?它向韩国人显灵。但其中的意义不可解释。
  棋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心中和世界上。它已变得陌生和不可接近,成了另一种东西。它像梦魇一样久久压抑着我。
  如果趁铃木没有搞通灵杖,恢复对围棋的使用,会怎样呢?
  “清官”游戏玩腻后,逐渐有人谈论起新的游戏方式。
  “足球怎么样?”
  “篮球和棒球最好。”
  “还是下棋吧。”我感到有眼光在注视我。这是伊朗人的提议。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他难道知道什么了吗?
  李铸城没有附合。我暂时什么也没说。我开始思想斗争。
  “还是打仗好,”我过了一会才说。为自己的软弱,有些脸红。
  “他也说打仗啦。这对中国人来讲可难得呀。可是,没仗可打啦。”
  是的,没有人来找我们,救我们。
  “下棋有什么好处呢?”有一次,无人时,韩国人又悄悄问这个。
  我不知如何告诉他这里面的救世意义,包括中国围棋代表团来美国的目的。因为我也不太清楚。
  如果没有洪水,一切的意义也许会显现清楚的。“记得我的老师说,它使你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意境。这是我们东方文化最高的体现。”
  我尽量这样说。那是我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我是我能鄙视铃木军团中其他孩子的地方。他们不懂这个。
  在我心中,有时世界构成了棋盘。这是经纬的网络。它显得强有力。
  围棋是尧舜发明的。它代表了阴阳和易的至上之道。它最早用于天文、农业和军事。
  它是我们文明的根。
  这些,韩国人并不明白。
  “我不能想象,棋子与寇宙飞船一样有力量。”韩国人仍然不开窍。
  “这其实是一回事。”我的话,把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通过围棋拯救世界的说法复又重现。
  我为自己在短短时间内的成熟而恐惧。这时,我预感到震荡将要来临。
  后来我又去了那座公寓。棋已不见了,连同那两具尸骨。我寻找有人来过的痕迹。但没有。
  我为我那天的犹豫付出了代价。
  好像是一个机会,昙花一现,便稍纵即逝了。
  要做什么呢?只有等待铃木搞通灵杖么?还是继续发明新的游戏?我和孩子们都陷入了困境。
  “我们哪里也不去。等待。真正的剧变还没有发生。”伊朗人又开始唠叨。一般而言,他代表了铃木。
  他是最兴奋的人。似乎对“阿曼多”的崩溃感到欢欣鼓舞。我对此感到奇怪。铃木会否不满呢?但铃木根本没有过问这些事。
  这造成了“鬼角”可以狂妄。
  有时我做起了梦。梦中,我与虚拟人下棋。
  围棋重合了我的宇宙。棋盘与“阿曼多”成了一体。我成为一枚棋子,在网上行进。
  这种走法墨守成规,但却富于最大的变化。最后,棋盘一劳永逸地纷纷碎掉了,只在心中留下了筋似的规则。
  终于有一天,我们中一名成员遭到了冷枪。不知道射击来自何处。
  我们以为这只是警告,如同阮文杰的死。
  战争是在此后第三天晚上爆发的。老房子周围响起了鼓声和歌声。这真实的声音,没有经过电解。
  然后是射击。光束和枪弹来自四面八方。
  “鬼角”布置在窗户边的射手,一下被打倒了。
  我看见外面有人影晃动。好像是一些矮人。
  “是他们。”我喃喃说。
  “他们?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虚拟人。”
  “虚拟人?”
  “就是全息显像。”
  “那么会是谁呢?你别吓唬人。”
  “我……”
  我不知怎么解释那晚看见的事情。
  铃木神情紧张。他紧握灵杖。
  苏珊提着一枝枪过来。向外面射击。我喊道:“不要靠近窗口!”
  她兴奋地叫道:“我打中了一个!”
  外面传来惨叫。有人栽倒在地的声音。
  一道亮光射入窗口。它几乎擦着苏珊的鬓发。她低下头。有人上去把她拉开。
  伊朗人发狂地扣动板机。
  铃木叫道:“撤离!”
  我们一窝蜂夺门而出。过街时,又有两人被打倒在地。但其他人很快进入了对面的高楼。
  就在这一刹那,老房子被击中,“蓬”地一声燃起大火。我心缩了一下。
  有一块飞起的木片击中了我。我倒在路上。铃木回头看了看,没有表情继续向前走。
  我看见有矮人呼喊着朝我跑来。我绝望地叫唤。
  韩国人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他迟疑了一下,跑过来,扶起了我。有一道光束掠过。
  在第二道光束来临前,我们进入了大楼。
  外面复是美丽的夜色。但它被撕碎。环境似乎并非地球。
  “这不是在线游戏。没有便衣保安。死了不能复活。”
  我说道,哭了起来。黑暗中有人抽了我一个嘴巴。
  朦胧中,我看见韩国人拿起了枪。
  “下棋,并没有用啊……”我听见他嘀咕着。
  夜晚的袭击使铃木军团死两人、伤五人。而没有人知道对手是谁。
  老房子已经毁坏了,成了一堆灰烬。我竟有点伤感。次日,侦察的任务交给伊朗人。
  他无声地离开,进入废墟的阴影中,引起一阵狗吠。许多人都以为他会一去不回,成为尸体。
  但他平安回来了。他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他神气地看着铃木说:“不是白人,是一群非洲人。”
  “哦。”
  铃木冷着脸,在“鬼角”没有露出示弱的目光。
  “非洲人?”
  “黑人。”
  “不可能。我们从不跟他们冲突。”
  “我怀疑是为了灵杖来的。”
  铃木两眼放光,像重新输入了新鲜血液。
  “未来的新世界中,灵杖将成为主宰。这没有一点错。因此,大家都来争夺它。现在,它只是暂时地缄默。懂吗?大人物在作最后的指示前,总要先作短暂静默。”
  战争的出现,重新加固了铃木的地位。在以往,他就在这杀伐方面展示了才能。
  “如何对付他们,是一个问题。他们拥有强大的攻击力。”
  “有了对手,这是好事呀。”
  “他们可能知道外界的什么新信息。”
  被无聊重复的游戏磨损的大脑,亢奋着。灵杖不能得到解的烦恼,被冲淡了。
  所有人被集中起来修筑工事。铃木忙个不停,大叫大嚷。
  武器被重新清点,从现代的到原始的都集中起来再分配。在大楼外,挖了壕沟。这是精致的壕沟。每个人都在比试谁的掩体更精致。
  “这抵不住一道光束。”我嘟咙着。
  “你说什么?”
  他们停下来,看陌生人一样看我。有的用嘲笑的眼神。他们好久没有这样看我了。我意识到,我还不能算他们中的一员。
  铃木凶巴巴地走近。我开始颤抖但突然飘起雪花来。大家都抬头看天。
  来自东南亚的几个孩子欢呼不已。雪覆盖了壕沟。我们把雪再次挖出,堆成各种形状的妖魔鬼怪,想以此吓退敌人。
  晚上,我看见高楼也都覆上了白雪,像巨大的冰川峡谷。它们在月光下发出寒光,照亮了敌人可能偷袭的路径。
  “你使用什么?你好像还没有使用过武器。”是苏珊。她打破我的呆滞。
  “我不会。”
  “你必须学习。没有网络了。危急时谁也不能帮你。”
  她下命令以地说。
  “那么,我试一试。”
  我对苏珊说。我不能拒绝她的好意。
  但我害怕见到血呀什么的。它跟我在中国接受的训练完全两样。但在苏珊面前,我却只能服从。
  不过,说不定我也能行呢。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在中国,一百多年前,孩子们都十分能干。他们踊跃参军。
  而且,我接受过军人的指导呢,虽然仅仅是在棋盘上。我开始为自己羞愧。我选了一把弹弓。但觉得不妥,又换了一把枪。这是老式的,因为只有这种枪不用输入个人密码。
  苏珊并没有一点惊恐的表情。她又说又笑。她教了我放枪后,又忙着准备玛那。
  她和卡玛拉一边工作,一边唱歌。女孩子们增添了男孩子们的干劲。我们干活更快了。也不觉得寒冷了。
  男孩们一边干,一边兴高采烈地讲述上个世纪的大战。
  有几个人谈论一战和二战,为事实而争吵。
  “是蒙哥马利指挥了敦刻尔刻撤退!”
  “不是。没有敦刻尔刻撤退。他们全被德国人炸死了。”“那么‘沙漠之狐’又是怎么回事呢?”
  ……
  随后便打起架来。
  敌人可能就在希尔顿总部楼上——挂着阮文杰尸体那儿。他们现在很平静。在等待我们完工后再攻击?
  “现在,你觉得跟我们在一起有意思吧。”伊朗人问我。
  “我也许会对这一切感兴趣的。”
  “你会的。”
  但是这天晚上敌人却没有再来。有一个伤员因疼痛苦而叫。到凌晨,他死了。我整夜都没睡着。
  雪仍在下着。我知道它不会说停就停。在这个季节下雪不同寻常。肯定是有人使用了气象武器。
  美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觉得自己现在置身于美国之外。
  与波士顿城中突然出现的非洲人的对峙,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这期间,敌我双方互有伤亡。我在偶然相遇的巷战中,感受到了生活的多样性。
  那是完全个体化的生存,以实境游戏的形式展示出来。
  渐渐发现,除了非洲人外,城中还有许多组织。它们寻求自己的目标。它们互相之间也展开攻击。铃木军团并不介入这些组织之间的纷争。
  许多人原来都住在地下。网络瓦解后,他们都出来了。这好像土拨鼠。
  其中不少人呈现出了心智崩溃的性状。这与从“阿曼多”中突然解脱有关,就像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灵魂出窍。
  “他们也许也在找灵杖。但他们不知道在这里。都昏了头。”
  但非洲人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四月底的雪使我们头脑清醒,也使其他人昏噩。这之间没有什么区分界限。
  后来我们查清了非洲人的大本营并非希尔顿,而是哈佛大学。也就是说,在结冰的河那一边。他们人数要多一些,武器也更精良。
  他们使用自制的雪橇,渡过冰河,向我们攻击。
  铃木怀疑他们是“回到非洲”的一支,其领导人是来自赞比亚的库恩。但目前还没有证据。他一直想俘获他们的成员,但敌人在危急关头,总是自杀了事。这真是一群独特的非洲人,像草原上善跑的猎豹和羚羊。
  在六十年后,当我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说法,说这是两大洲争夺未来世界领导权的斗争的映射。其实,关于究竟是亚洲还是非洲才是人类发源地的争论,在二十一世纪一直没有中断过。
  当然,当时不少孩子都相信,只有铃木军团是正统的。因为我们有灵杖,虽然它目前还保持缄默。
  最初,我们处于守势。铃木说可能是第一次与非白人作战,不太熟悉路数。
  最危险的一次,是被困在科学公园附近。能源和精神像水一样慢慢消失。那时,我们眼中都出现了汹涌的冰河。它其实是查尔斯河的幻化。它要把我们的身体带走。雪像白色的燃烧的氨冰。我们神志不清。
  但非洲人突然停止了射击。他们越过查尔斯顿桥,要我们投降。
  他们唱起了非洲的歌曲。
  这时天空中出现了肯尼迪鸟。浮云蔽日。
  黑人全都跪下,开始祈祷。铃木才趁机带着大家悄悄地离开。
  伊朗人建议此时从毫无防备的非洲人背后攻击,但铃木决定放弃这场杀伐。
  这一次脱围之后,我们才逐渐进入了状态。在大楼上,开始悬挂出了黑人的尸体。他们快成了冰凌。我对移动的靶子进行了射击。但我仍很笨拙。
  从战斗开始到结束,我没能击中一个目标。我企图克服自己固有的羞怯,但总是艰难。
  在苏珊面前,我感到无脸。还好,她并没在意。
  如果铃木不在,她便手把手教我。
  “这不是下围棋。像我这样。”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击中目标?是报仇时吗?”
  “不是。在练习时,我打死了我的弟弟。是一次误伤。”
  “你以前没说这个。”
  “他只是一个试管人。领养的。一个白人。父母认为我们能够合好相处。”
  她是否把我当成她死去的弟弟呢?她已然成熟。身材窈窕,目如银币,耀得我不敢正视。
  作战也渐渐变得单调。双方都抱以游戏的态度。五月初,铃木决定开始反攻。
  那是晚霞灿烂的一天。雪开始融化,但没有尽化。我们通过废弃的地铁隧道去哈佛。
  地铁这是上个世纪的遗留物。
  我们打着火把行进。隧道中积满回旋的水,我们不得不乘上自制的独木舟,冲破粘稠发臭的浆体。居住在阴暗地域的动物,在我们到来时纷纷逃去,发出惊慌的回声。
  我们划得很慢。我们在偶尔的亮光中看见了彼此胳膊上长粗的肌肉。我们正在变成成人。我们的手将托起世界。
  隧道使我们感到仿佛经历着又一次出生。四周寒冷。内心火热。时间好像凝固了。壁上挂着钟乳般的石条。水下的地铁车辆早已腐败成枝节。
  我们进入隧道时,尚逢日落。而出来时,月亮已升了起来。
  远方传来肯尼迪鸟的鸣声,这回像嘹亮的号角,而不象老人咳嗽。
  非洲人没有料到我们从地底上来,如鸟兽散。在哈佛广场铃木军团便摧毁了他们的防线。随后,战斗移入校园。到处是跑步声和人体栽倒声。
  月亮照着非洲人黑黑的躯体和亚洲人黄黄的躯体,像一幅活动电子图画。火光在我们之间形成稍纵即逝的结构,并把人形刻在仍有积雪的地上。我们大声叫,但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
  校园中布满若有若无的形体。一些雕塑崩垮了。
  我们在图书馆前俘获了对方的首领。这是一个大孩子。
  铃木问他是否来夺灵杖的。
  他说从没听说过灵杖。他们也不是“回到非洲”。
  “你们不是‘回到非洲’?”
  “不是。我们不属于任何派别。”
  “那你们干嘛呢?”
  射击的命令是以前的头领下达的。那孩子当晚便战死了。谁也不知为什么要射击。
  铃木非常失望。
  他放了非洲人。他叫他为了灵杖,再来决一死战。但非洲人却好像没有信心。他也对灵杖没有兴趣。他说要离开美国。我们像送朋友一样送他上船。他决定回非洲去。
  “什么灵杖?我以为这里有宝贝。我很失望。拯救‘阿曼多’之后世界的东西一定在非洲大陆。”他临走时说。
  送走他后,我们欢唱着凯旋曲,疲倦地回到营地。
  这样就产生了疑问。如果不是非洲人干的,那么,暗中就还有什么力量,在威胁着我们。
  阮文杰的尸体到底是谁挂起来呢?是谁关上密室的门的呢?
  但此后并没有谁来挑衅。这使好不容易喧嚣起来的心灵又复归于空寂。
  非洲人消失后,大家又失去了目标。有一阵子,真是百无聊耐。尤其是那头领对灵杖一无所知的表情,很使大家失望。
  这一天,不知怎么,几个人聚在一起,便聊起了关于北美以外的话题。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铃木军团中有人谈这个。
  “铃木提到什么‘回到非洲’。”
  “那是最初猜他们可能是‘回到非洲’。”
  “回到非洲?真有意思。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回到亚洲?”
  “是呀,反正灵杖也不行了。”
  “唐,给我们讲讲中国。”
  这是一个新加坡人。他很大胆。我犹豫了。
  “行吗?反正没事干。铃木又不开发布会了。”
  “不行。”伊朗人说。“讲吧。铃木又不在。”苏珊说。
  伊朗人恨恨地盯了她一眼,不说了。
  我便讲起来。
  “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我们住在智能建筑中。每个人拥有一间信息屋,就像蜂巢。”
  “你们上学吗?”
  “我们从两岁半起,就接受统配训练。每个人都要成为完人,成为某一行的专家。”
  “真了不起。我们美国人从十二岁起才开始识字啊。”
  “到底是中国嘛。”
  我接着说:“我们从五岁起开始学习一门外语。我们那里到处是虚拟商店。购物和吃饭只需脑子想一想,就有传送带送来。小说家和小提琴家也遍地都是。还有各种游戏。但我们很少光顾。因为,在中国,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习和工作。”
  “啊,你们居然这么伟大啊。”
  “北京是中国第二大城市……”我又说。
  “我听说是香港。”
  “当然是北京。你想一下,它有四个起降场,香港只有两个。”
  “北京有什么好吗?”
  “有故宫和长城。是实境的。”是叙利亚人。
  “你怎么知道?”
  “我爷爷去过。”
  “我读过一本书。当然不是在网络上。是手抄本,讲一个叫马可·波罗的人。他去过北京。”另一个孩子说。
  我不知道有这本书。但我决定不让别人看出来。“他说的是。是有那么一本书。许多外国人都去北京。只是美国人少一些。”
  “我们也能去吗?”
  “当然可以。但要一笔钱。”
  “啊,那就不行了。我们都是穷人。”
  几个人遗憾地说。
  “还是别去吧,那么远。再说,听说中国人看不起美国人。”
  “那是因为以前美国人看不起我们。”我辩解。
  “算了吧,那么远。”
  “铃木也不会让去的。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他的国家没有了。”
  大家都沉默了。
  我看苏珊。她撑着下巴,在沉思什么事情。
  与非洲人的战斗结束后,铃木像变了一个人。他老是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并且,他已经疏于换隐形眼镜。
  他知道了那次关于亚洲的议论。是伊朗人告的密吧?但铃木对于这种涣散,也无可奈何。
  唯一能做的,便是下令又搬到了船上。我以为又要启航。但仅仅是换一个地方居住。
  夏天快来临了。但雪仍没有完全化掉。大概人造雪中掺了防融的化学成份。
  城中又出现了一些组织在互相争战。但铃木军团始终没有再加入。然而,我仍然担心总有一天有人会把我们灭掉。
  我常常听见铃木在夜中发出惊叫。
  我再次产生了离去的强烈愿望。这也许是那天聊天的结果。我只把这种想法告诉了苏珊。我暗中希望她能跟我一道走。
  “逃跑?你怎么有这种想法?”
  “我本不是你们中的一员。”
  “可是,你跟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大伙都习惯了。”
  “我要回上海。那里是我的家。也许我今后不会再下围棋了,但是我必须回中国去。
  ”
  “美国那么乱,你怎么走呢?”
  “不知道。会有办法吧。我想我能碰上中国人。”
  “你不能走。你太习惯‘阿曼多’了。现在,你处在另一个世界中,肯定是寸步难行。”
  “我会克服的。再说,都锻炼了这么些时间了。”“你应该把波士顿看作自己的乐园。”
  我咀嚼这个说法,突然又对自己的真实心情产生了怀疑。
  苏珊流露出的真切,使我感动。但她跟铃木的暧晦关系,使我不能容忍。
  她明白这一点后,有些黯然神伤。
  “铃木不会放你走的。”
  “为什么?”
  “我们都是他的臣民。”
  她指指阮文杰的尸体,小声说:“是他杀死的。”
  我大吃一惊。
  “我还以为是非洲人干的呢。”
  “他只告诉了我一人。”
  “是这样啊。你真幸福。”
  “对不起。”
  苏珊低下了头。“我是一定要走的。”我说。
  “如果一定要走,那么,我可以给你画一张地图。我会告诉你如何走。我会帮你对付铃木。”苏珊说。
  苏珊从七岁起就在美国各地流浪。她支付不起高额的网络费。这反而使她更能适应如今的环境。
  很快,铃木也察觉到我的心思了。
  “你要逃走吗?”
  “哪儿呀。”
  “别骗我了。”
  “谁说的?”
  “没有人说。这还看不出来呀。”
  “铃木,如果我真的走了,你还会找到洗眼镜的人的。”
  “你别以为灵杖真的不能使用。我会弄通的。到时候,你别后悔。”“铃木,你以为那真是灵杖吗?我想,你一定受骗了。真的灵杖,早被人夺走了。别人放了一个假的在那里骗你呢。”
  失去国度的日本人一时有些惊惶。事实上,他自己也在暗中怀疑此事。但他随即镇静下来。他反复向我解释那绝对不是假的。他诉说了他如何侦察到灵杖的全过程。
  我从没见过铃木如此唠叨。他一向以沉默冷峻的面目出现。但他现在却两眼无光,神态可怜。
  在铃木嘴巴闭合之际,我眼前出现了阮文杰的形象。我心中一阵恶心。
  这天晚上,我终于决定逃走。我相信铃木已经失去了对下属的控制力。是否找苏珊告别呢?
  我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去找她。
  “你还是要啊。”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
  “我不能跟你一道去。”
  “我早就知道这个。”
  “你带上它吧。”
  她拿出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指南针。我祖父来美国时带来的。是我们的传家宝。”
  我小心地接过来,揣好。
  “还有这个,你也带上。”她又递给我一包玛那。
  我说:“谢谢你,苏珊。”
  “狗怎么办?”
  “就让你费点心了。”
  与狗分离,我有些不忍。但让它跟苏珊呆在一起,我是放心的。她终于笑了笑,我有些迷离。
  “苏珊,”我说。
  “什么呀。”
  “有一句话,我想跟你说。”
  “你说吧。”
  “你别跟铃木在一起吧。”
  她低头不语。
  “答应我。好吗?”
  她不摇头也不点头。
  “那我走了。”
  “再见了。”
  我离开了苏珊,不回头,沿自由之路走去。我经过那些空无一人的房子时,不再感到害怕。
  我又跨过那条马路。我以为还会遇见那两个怪人。我这回打定主意要勇敢地上去向他们问路。但我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我经过了希尔顿大楼。阮文杰的尸体还挂在那儿。天太黑了,看不清楚,他只是一束黑条。突然,从空中飘下什么东西。是一块布。是阮文杰衣服上的布。我想了想,把它拾起来,揣在怀里。
  就这么离开了么?
  我回头望了望。只见大海在房屋的缝间蠕动。
  那本该是我的葬生之地啊。但是,一群亚洲孩子救了我。
  他们把我带到了这个“乐园”。
  我感到眼睛有些湿润。
  我突然感到大地震动。楼群似乎也在摇晃。上面的灰尘和积雪被震了下来,像要发生巨大的雪崩。我立足不稳,急忙扶住身边一根电线杆子。过了一分钟,震动才停下来。但我的心仍在颤抖不停。

《2066年之西行漫记》 作者:韩松

第六章 新人类

  离开铃木军团后,我开始沿苏珊画的地图,在美国大地周游。
  我企望尽早与中国同胞联系上,以回到熟悉的祖国。呆在美国,每一分钟都有危险。
  我不知道这种努力是否会有结果,但我必须尽力而为。我想这是由于体内中国基因作怪的关系。
  隐藏在我体内的遗传因素,不管我身在何处,都将把我导向祖国。这就像候鸟脑中的磁导航器一样。
  在进入第一个有人烟的小镇时,我遇到了仍在生活的美国人。我从他们口里得到了“阿曼多”崩溃的确实消息。
  “我们已与外界断绝联系。这已有一个月。”一个穿着破旧袍子的男人说。他已不再悲伤,而且很平静,像一具活尸。
  我问他有没有见到中国人。他旁边的女人说,中国人都逃走了。他们不会同美国人一道留下来等死。怎么,你是中国人?你为何还在这里?
  “由于别的原因……”我说。他们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可能在西海岸还有中国人,他们说。东部灾难严重。
  在告别他们后,我决定继续向西。一路上我看见许多逃荒的美国人。三月的大水冲毁了粮仓和家园,人民的大规模迁移一直持续到夏季。
  能源系统也毁坏了。许多车辆不能启动,人们大都步行。美国人脚力之强健,使我吃惊。
  一些人在长征途中倒下了。路边总能见到尸体。有的已经腐败,但无人处理它们。不少精神病人也在成群出游。
  雪已经化解,造成了泥泞。但当我步入大片的泥淖时,常常不知这是雪还是洪水的遗迹。
  后来,我才知道,春季的灾难造成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饥荒。二零六六年,共有一百二十万美国人死于缺衣少食和疫病流行。
  在伍斯特我遇到了劫匪。他们抢走了我带的食品。这是难以弥补的损失。
  但很快我遇到了纽曼,这个长尾巴的转基因人。他在皮科奇下围棋骗钱。
  是围棋而不是纽曼的尾巴使我眼睛一亮。我在一边看时,纽曼已经用一个虚构型的“回”定式胜了三个人。这时,我说,我要试一试。
  胜者的奖品有一盘玛那。如果输了,则要赔相等数量的食物。
  我没有可输的资本。但我是那么需要食物。结果我取得了胜利。
  纽曼十分惊异。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我怀疑他认出了我。
  “上帝,我不是在做梦?我肯定见过你。”
  他想了一会,说:“唐龙?”
  但这时的我已懂得保护自己。我说我不是那个在网络上露面的中国人。但我会下棋。
  我是从波特兰逃难出来的华裔。这时,苏珊的经历帮了我。“虽然你不是中国的‘龙子’,但你棋下得的确高明。在目前的美国,能遇到这样的人才,太奇怪了。这是我的一件幸事。我要与你交个朋友。你同意吗?”
  纽曼热切地说。
  我告诉他,我得向西,找我的归宿。纽曼马上说他能找一辆车,可以一道走。
  “我也正要向西。我们正好同路。”
  车?这是巨大的诱惑。我知道我不能凭脚力走到西海岸。我犹豫了一下,表示同意。
  这是一辆老式“丰田”牌四轮汽车。二零二零年出品。非智能型,需要人工驾驶,使用氢燃料电池。纽曼有一堆电池。纽曼说他老早就存储着。他知道美国的灾难不可避免。“我家在普利茅斯。他们说下一个遭大水的地方便是普利茅斯。我逃了出来。
  我一直在到处串联。”
  “串联?”
  他拿出一堆袖章给我看。
  “美国人结成了各种不同的组织,在灾难中自保和求生。我们互相串联。我同时加入了它们中的许多个。有意思吧?”
  我们便上路了。美国的风光依旧。但从人们匆匆的脚步声中,听出新时代的前奏开始了。
  一路上,我们都看见了美国人在争战。为了信仰,也为了食物,他们分成了各种派别。
  原来,波士顿并不是特殊例子。
  有车方便多了。它跑得出奇地快。我对在实境公路上行驶大感兴趣。美国公路网之发达使我目瞪口呆。纽曼说,这些公路是上个世纪修的,四通八达,其意义不亚于“阿曼多”网。美国曾是一个“不用脚”的国家。
  我对此很怀疑。纽曼咬定如此。据说在上个世纪美国还有世界上最发达的航空网。但可惜体会不到了。
  我逐渐发现与纽曼同行的好处。他似乎朋友遍天下,能与各个派别相处。
  各派在沿途建立了接待站,以接纳旅行中本派的人员。这是一个大家方便的方式,否则,饿死和病死的人就会更多了。
  我们总能在行进一天后,找到一个接待站。这时,纽曼会拿出一个袖标,声称是那个派的成员。对方便招待我们住宿。同时,站长便要请纽曼讲解一番外界的形势。
  “你怎么能跟这么多派别熟识呢?”有次我问纽曼。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跟任何人友好相处。”
  “你以前跟他们有来往?”
  “不。但我知道这一切将临,所以伪造了这些标志。”
  “原来你并不属于哪一派啊。”
  难道说,纽曼也曾得到了灵杖的启示?我却不敢再提灵杖。我认为它是一个瘟神,魔影般追着我。
  “事实上,是我父亲教我的。他是一位反介体物理学家。”
  “那么,是他跟他们熟悉吧。”“事实上,他洞悉天下一切事物。”
  然而他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说。
  我们避免匪盗,尽量选择那些有人烟的大道。我们遇上了其他串联的人。他们成群结队,与真正的逃难者情绪迥异。
  我们有时与他们一同走,一同吃住。
  这些是从梦幻社会中解放出来的人,正兴高采烈准备去看美国的大好河山。包括黄石公园、大峡谷和密西西比河。我才认识到,“阿曼多”的崩溃也许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纽曼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说他要找一个人。
  “一个能帮助我的人。我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开始我并不明白他的含意。在没有遇上接待站时,我们便用围棋骗人,换取食物,通常是玛那。我开始接替纽曼的一角。我们表演双簧。纽曼装成过路人,纽曼与我下时,我便故意输掉。看到他赢了不少吃的,别人便来下注。这时我便把他们一一击败。
  纽曼的棋是跟电脑学的。颇为实用但缺乏关键性的灵感。
  “父亲告诉我,这将是我谋生的手段之一。”
  我并没有想过,围棋成了救命的工具。而且是在实境中起作用。那么,说围棋能拯救灵魂,又是如何解呢?
  但有时一连几天遇不上对围棋感兴趣的人。纽曼便开始使用他的尾巴。这是他父亲赋予他的另一谋生手段。
  我难以忘怀第一次见到纽曼使用尾巴时的情形。
  纽曼脱掉套在尾巴上的尼龙罩子,用它在地上甩打,发出沉闷的声音,嘴里念叨有词;“感受美国文化,一元钱一分钟。”
  逐渐有人围了过来。这时他便进一步解释。
  “在这尾巴中,储存有美国三百年历史。从‘五月花’登陆,到《独立宣言》发布,从‘阿波罗’登月,到人上火星,应有尽有。感受我们的辉煌,只需一元钱。如果没有钱,些许玛那也行。”
  便有人愿意尝试。纽曼将尾巴上的吸盘附着对方的脑门上。我看见,一会后,那人便显出神魂颠倒的样子。
  我十分吃惊。我叫纽曼也让我也试试,条件是教他一手围棋绝活。
  结果那是一种触电的感觉。美国文化是一种带酸味的气息,猛然涌进全身,使我想吐。我赶快叫纽曼把尾巴吸盘卸去。
  纽曼很遗憾。他认为是我的身体姿势不对。我换了一个姿势。结果还是不行。纽曼说这是文化的排他性。如果是纯正的美国人,则会感到一种腾云驾雾般舒服。
  “我并不是普通的转基因人。”纽曼有一天说。“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
  “我们全家是澳大利亚移民。我的确是父母亲生的。但我的基因在出生前就被改造。
  但这只是一方面。在我三岁时,父亲为我进行了首次动物器官移植。”
  “是这尾巴吗?”我问。
  “正是。原型是一只克隆袋鼠的尾巴。这并不是一段普通的尾巴。父亲在它的神经末梢中增加了一块元记忆体。有点类似芯片,但理论和功用都不同。它只储存美国文化。”
  “原来是这样啊。”
  “我父亲说,在将来的大动荡中,像我这种人能够很好地生存。尾巴是我谋生的另一手段,这已得到了证明。的确,我的尾巴在‘阿曼多’时代一无是处。但是,现在我发现有人离不开它。”
  “我看见他们宁愿舍弃食物去享受美国文化。”
  “但那些人并不知道我的器官是一个记忆体。他们以为我有特异功能。”
  听了纽曼的故事后,我感到一种恐惧。我有些后悔跟他一起走。我与纽曼同睡一间屋时,有时感到像与一头野兽同宿。
  但纽曼从没表现出兽性,除了在夜中屡屡磨牙和拍动尾巴。与铃木相比,他可谓温和友善。他的尾巴上,存积了足够的文明和智慧。但缺乏勇气。
  “你有没有给它保险?”有一天,我问。
  “什么?”
  “就是在保险公司给尾巴投保呀。”
  “在‘阿曼多’崩溃前,我曾经试过。不过,没有谁愿意。没有这么一个险种。没有人愿为美国文化保险。他们只是嘲笑我和我的父亲。”“那么现在呢?”
  “更不行了。没有哪家公司保得起。再说,你也知道,美国的保险公司最近纷纷破产了。”
  “如果你能跟我去中国……”
  但我突然记起中国法律禁止这种人去的。
  以我在铃木那里的经历,我认为纽曼可以凭尾巴成为美国人的领袖。我的尾巴与灵杖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一个是反思,一个是展望。
  纽曼听后很惊讶,并且怕得要命。
  “我可不想当什么领袖。我只是为它担心,一场事故会使它失掉。我得用它来保持行进间平衡,以及准确的导向性。”“它的作用远大于此。”
  “我一直寻找保存它的办法。也许我父亲知道。”
  “你父亲?”
  他每次提起父亲,便有崇敬之色。
  “是的。在‘阿曼多’刚崩溃时,我和他便失去了联系。是他创造了我。我想,他才许能把它弄小一点,或者加上硬甲。特别是现在,它对于我来说越来越珍贵了。”
  他望着远方飘过的云彩说。原来,这便是他找的人。我才明白他需要的帮助。
  “不过也许他不会告诉我。他是一个很怪的人。反介体物理学家都很奇怪。但他更怪。这样我就得找其它办法。”
  纽曼很痛苦的样子。“但愿我能帮你一点什么。”我同情地说。我觉得我们在某个地方,有些同病相怜。
  纽曼说,在“阿曼多”崩溃之前,尾巴的作用并不突出。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是个宝贝。
  但现在,它奇货可居。我们本不想过多使用纽曼的尾巴,而只求主要用围棋来谋生,但架不住一传十,十传百。
  纽曼接待的顾客包括各种年龄层的人。但四十岁以上的居多。
  不少人在初试之后,又跟踪回来,要求第二次、第三次吸收养份。
  有的人抱着孩子来,恳切地要求。
  “纽曼,请分泌一点思想和文化吧!为了我们的未来。”
  有几次,来的都是大富翁。但可惜的是他们的存款在银行中被冻结。他们便声称要用在华盛顿、旧金山的不动产作抵押。我告诉纽曼说这都是空话。但纽曼这人心地善良,还是答应了他们。
  我喜欢站在一旁看顾客们吮吸,这时他们都状如婴儿。
  纽曼每饲喂一次,便体力减弱一分,半天才能恢复过来。但我们却获得了新的食物。
  最后我们不得不躲避要求者。但往往不能成功。当到达一个城镇时,便看见有人已事先到达,排着队,打着标语,欢迎纽曼的到来。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知道我们要到这里的。
  这些人为争先而互相打斗。为了避免良心谴责,纽曼尽量满足每个人的要求。
  有时人们找我说情,请我帮忙开后门。他们以为我是纽曼的跟班,或者基因伙伴。
  “你跟着他,一定天天享受这种感觉!你一定知道,一旦没有了他的尾巴,心里是怎么样的空落落。”
  “对,那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是他的尾巴给了我生存下去的勇气!”
  “纽曼使我重新做起了美国梦!”
  这终使我们很厌倦,身体和精神上。
  “也许,当初不该暴露这一绝活。还是下棋好。虽然收入少点,但总比现在这样强。
  更使我难受的,倒不是我的累,而是那么多人,因为我受尽了折磨。”纽曼叹道。
  “你必须尽快找到你的父亲。”
  在这之后,我们只好乔装改扮。纽曼扮成了一个机械人。
  一路上,我们见到那些失望的人们,捶胸跺地,口吐白沫,有的看着看着就昏死了过去。
  纽曼很过意不去,几度想现身相助。这时,我拉着他便跑。
  有几次,我们听人说像是纽曼父亲的人就在前面。但我们总追不上。
  我怀疑这一切都是纽曼父亲的诡计。可他父亲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的孩子呢?我的父母只是让我下围棋,虽然也挺难受,但要好多了。
  一天,我们来到布法罗。在这里纽曼被识破了。我们被包围。人们在吸吮了纽曼的尾巴后,还不善罢干休,对纽曼很生气,骂他自私,又开始拳打脚踢。我们几乎不能冲出重围。但这时,有人扔了一颗晕眩弹,把所有人震昏,把我们救了出去。
  救我们的人是纽曼的小学同学,比尔·盖茨的后人。
  之后一段时间,纽曼便在落基山中养伤。
  作为一名旧时的“阿曼多”崇拜者,盖茨已经完全战胜了哀伤,现正努力地开创新生活。他在落基山中开辟了一处种植园,起名叫“牛仔村”。
  村长和村民仅他一人。
  他在村子周围设置了磁障。这使全村都不为外人发现。
  远远看去,只是一片绿雾。盖茨便是其中的隐居者。种植园中有各种水果和粮食,与外面的饥荒世界一比,是两重天地。我和纽曼不再需要换取玛那。
  纽曼、盖茨和我,在天天吃饱喝足之后,便以下棋消遣。恍然置身于世外桃园。
  我给他们讲中国那个“烂柯”的故事。
  “这是个优美的故事。山中方百日,世上已千年。我喜欢这里面浓郁的时空感。”我说。
  “我不希望如此,”纽曼说。“我不喜欢陌生的环境。”
  “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过于感伤。一盘棋的功夫,便有成百上千亿人不存在了。”
  盖茨说。
  “不知我们在这里下棋,外面的美国是否已经过了千年?”
  我们有时在山中走走,打些猎物。观看日出日落。这里空气清新,仿佛是另一星球。
  在这里,我们闭口不谈往事。
  盖茨村长劝我们长期留下,一块耕耘。
  但我们还是要走。纽曼决意要找到他的父亲,解救他和众人心灵上的痛苦焦渴。而我则向往着上海的繁华。
  盖茨看我们可怜,也帮助打听。
  “也许你的父亲在俄克拉何马城。听说前些时候,有一批怪人在那里聚会。另外,可能还有中国人,也是滞留下来的。”
  纽曼再次进行了化装。当我们下山时,心中再度涌起那层恐惧:世上或许真已过了千年哩。
  但现实仍然如故。
  我们来到了俄克拉何马城。这是难民逃往西部的一大集散地,到处乱哄哄的。
  我们看见街头到处是纽曼的挂像。还有小贩在出售。像有大有小,小的可以挂在胸前,当护身符。
  不过才半个月的时间啊。世界变化真快。没有了“阿曼多”,有关纽曼尾巴的信息仍能迅速传递。
  “买挂像啊,只要一元钱!”有小贩叫嚷着。
  “这是什么东西呢?”我故意上前问。
  “这个孩子,瞧你说的,什么东西!是神圣的物件啊。据说,是有奇人预知了今天的情况,特意制造的。画像上的这个人,他继承了美国文化。”
  “不,你说的不对,”另一个小贩说。“他是上帝派来的基督。他将拯救美国和世界。”
  “他将当总统吗?”我问。
  “笑话。总统算什么!买不买?机会过去就没有了。”
  在州政府的大楼前,我们还看见了一个全息标语,说是美国政府出面,要寻找纽曼的下落。
  “有提供确凿线索者,奖赏三十万美元。”标语这么写着。
  “你也许应该跟政府合作。”我对纽曼说。
  “不,我怕。”
  我告诉他,艾米丽是一个好总统。我还跟她有一面之交呢,说不定可以介绍他们认识,而艾米丽肯定能帮我回国。
  “美国就没有过好总统。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联邦调查局的人会把我的尾巴割去,浸在药液里研究并保存。还是谨慎一些好。”
  纽曼越说越像真的,使我也疑惑起来。
  我们决定不公开露面,在城西找了一家低档的旅馆住下。旅馆破烂不堪。开店的是一个阿尔巴尼亚人。
  这家旅店主要招待基因人和变异人,因此比较保险。
  我们要了一间僻静的房间,并打出了拒绝来访的牌子。
  我认为纽曼不宜露面,寻找之事,由我来办。
  我首先向纽曼询问了他父亲的长相。
  “他很怪。常常不以真身出现。他有时装成一位好莱坞明星,有时则装成一头机器熊。喜欢追求轰动。”
  我问老板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阿尔巴尼亚人摇头。
  “也许你应该问问戴伊。他是城里的老人。”
  戴伊也住在这店中。他是本城第一批基因人之一。他无儿无女也无家,老板收留他在这里住,不要房钱。
  戴伊是一个盲人。一台视力仪与他的神经系统连在一起。他的脸上长满黑色肉瘤。
  “你问这事哪。最近倒没有听说有化装成这种形状的人。不过,两周以前,有一帮怪人在本城聚会。据说他们倒都是科学家。他们研究要在休斯敦搞什么名堂,让美国人逃到火星上去,在那里重建‘阿曼多’。你相信这是真的吗?我反正不相信。”
  “有没有中国人?”
  “这倒没有听说。中国人机灵,都逃光了。不过,也许里夫金知道一些。开放这两年,他跟中国人做生意做了不老少。”
  “那帮怪人在什么地方聚会?”
  “在老北教堂。”
  这是城中最著名的新教教堂。我一打听便打听到了。
  教堂里还剩下唯一的一位牧师。他证实,的确有一帮怪人聚会。中间有一个人,听起来倒挺像纽曼的父亲。
  他们开了两天会,便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又去找戴伊说的里夫金。
  “中国人?早都走了。哦,对了。两周前见到过一人,坐着轮椅。好像会下围棋。”
  “你说说长相。”
  “胖胖的,嘴很大。穿黑衫。梳辫子。推他的人很瘦很高,额上有痣。”
  这是曹九段和余领队。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第一次听说他们还活着,我十分激动和高兴。“他们去了哪里?”
  “这就不知道了。”
  我又找别人打听。也都不太清楚。我估计他们一定也是向西海岸走。但我得先帮完纽曼,再去追他们。
  在回去的路上,我看见军人到处走动。又不知要出什么事。他们随意鸣枪。一些孩子们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我回到旅馆,大吃一惊,只见一群侏儒狞笑着围着纽曼。纽曼吓得直抖。
  我大声吆喝着把这群不速之客驱散。
  “他们要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我认为他们不是为了纽曼的尾巴。这样的新人种对美国文化不会有兴趣。
  在这里没能找到纽曼的父亲和中国人。城中似乎又要发生什么混乱。我们便又转移了。
  我们放弃了向西,而是径直向南,前往休斯敦。对此我多少有些遗憾,但又被一股义气所激,决心帮人帮到底。
  纽曼说:“我父亲本事挺大。没准,他一高兴,会用什么霍金转移把你直接送回中国呢。”
  “那敢情好。”
  休斯敦是一个奇怪的城市,与我见过的其它美国城市都不同。整座城全是钢架结构,像一张金属大网,可能有上千米高。网上结着千万颗金属圆球。居民便在圆球中生活和办公,并通过网管完成交通。
  在网下,匍伏着一些老式建筑。这是旧城区,已经被三月的洪水冲毁。
  我们看见金属网有些地方已经断裂,很久没有修复的样子。
  在金属架上的一个大漏斗中,我们发现有一群人在研究如何控制霍金转移。他们大部分是白发苍苍的科学家,一个个体弱多病的样子。
  纽曼认出来,其中有父亲的同事。
  纽曼向他们打听他父亲的情况。
  一个人说:“这个倔老头子,本来说好一起来搞火星移民,他来了又变了主意。他说什么应该到地心去生活。他要创建大型地下城市,把全世界联为一个整体。这太不现实了。”
  “他人呢?”
  “一个星期前就不辞而别了。”
  “走了?”
  “他走了倒好,可给我们的工作造成了极大困难。火星开发方案的主体都在他手上。
  我们现在除了研究霍金转移外,无事可干,连谋生都成了问题,只得造一些自我欺骗器之类换点吃的。”
  “自我欺骗器?”纽曼下意识摸了摸尾巴。
  “一种次声波发生装置。可以使人忘掉烦恼。但要伴发呕吐。”
  “是否看见中国人?会下棋的?”
  他们异口同声否认:“中国人?没有。”“中国人才不会来这个地方呢。”
  “难道你是中国人?”
  终于有人意识到我的身份,面露惊喜。他们围上来。讨好地说:“有没有人民币可以兑换?”
  “等情况好些了,我想送我女儿去中国读书。北外还招收外国留学生么?”
  “我们的计划需要中国的支持。现在的问题是资金不足。可以争取采用美外合作方式嘛。”
  “我们一直就希望学习中科院先进的管理经验。”
  我和纽曼吓得赶快离开了。
  “他们痴人说梦。他们的话都是老式的。他们仿佛还不知道‘阿曼多’完结后,所有程式都改变了。”纽曼说。“怪不得我父亲要离开他们。他绝对不会跟这班人一个见识。”
  但我们还是没能摆脱他们。跟踪而来的是他们中的一位年轻人。
  “我挺佩服你父亲,”那人对纽曼说。“你父亲是天下最真诚的人。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别信今天那帮老头的鬼话。他们的思想还停留在‘阿曼多’时代。连我都烦了。”
  “你知道我父亲去哪里了吗?”“也许在首都能找到。国家有意雇用他。这是他临行前的一个暗示。只对我说了,没对别人。”他讨好地说。
  “是华盛顿吗?”
  想到又要去美国首都,我有些激动。
  年轻的科学家笑了起来。
  “华盛顿已在一场人工地震中毁灭了。那是恐怖分子制造的地震。你们不知道吗?”
  我想起那天晚上,当我离开波士顿时,感到的巨大震撼。我一下明白了。
  “我们不知道这事啊。”纽曼说。
  “看来,你们在心理上,还依赖着‘阿曼多’呢。不过,慢慢会好的。”
  纽曼说:“我们只是没向人打听罢。谁有心思主动谈这种事呢?这有什么稀奇的?像抹掉一粒灰尘。大家现在最关心的是找东西吃和吸收美国文化。”
  “你说得对。”我敬佩地看了纽曼一眼。
  整天,我都在想华盛顿。我在那里住了一晚。戈尔许诺,一旦情形好转,将带我们去参观白宫和史密松博物馆。这些都成了泡影。
  我们又匆匆北上,来到了美国陪都葛底斯堡。它离华盛顿并不太远。
  这里热闹而混乱。街头布满各个派别的联络站。高音喇叭在广播。穿长袍或复旧式西服的人四处走动,疾呼着口号。
  我们打听了半天,非常失望,因为没有人知道中央政府办事处在哪里。这里倒没有纽曼的画像。
  纽曼怕被认出来,不敢去找那些派别的接待站。于是便由我拿着那些袖标去出面骗吃骗住。
  我们呆了两天,也没有打听到纽曼父亲的下落。
  这天,街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我们看见大队的军人和机械人在整齐地游行。他们呼喊着口号:“打倒艾米丽!”
  “艾米丽是卖国贼!”
  我想,艾米丽?这不是美国总统吗?
  大群的市民牵着孩子,笑嘻嘻地跟着队伍在走。我和纽曼也好奇地跟了过去。只见大家涌进了一个体育场。不一会,看台上就坐满了人。
  主席台上,坐着两排人。有老有少。不一会,士兵押上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正是艾米丽总统。
  有一个人宣布会议开始。然后,另一个人宣布了艾米丽的罪名,包括:面对洪灾救助不力,对南方分裂派太温和,只顾发展经济而不顾道德水平下降,崇洋媚外,与中国和新苏维埃勾结,个人生活糜烂,等等。
  另外,华盛顿的毁灭也与她有关。实际上,她早就知道有人要诱发人工地震,却不采取防范措施,还故意把恐怖分子请进来。
  我很吃惊。我一直觉得,艾米丽不像是个坏人。跟着,有人好像提到了纽曼。
  “就是这个艾米丽,还异想天开,想找一个有神经病的转基因人来帮助治理美国。她居然说那人的尾巴里储存着美国文化的所有信息。这是对我国人民的污蔑,是对美国文化的践踏!打倒艾米丽!”
  下面也跟着排山倒海般喊起口号来。纽曼有点害怕,说:“咱们走吧。”
  我呶呶嘴说:“出不去了。”
  军人和机械人看住了每个出口。
  跟着,是群众和证人逐个上台来控诉艾米丽的罪行。他们有的斥责,有的打她耳光,朝她吐唾沫。那女人低着头,蓬头垢面,一声不吭。
  “她害死了我丈夫!还我家艾布拉姆斯的命来!”一个女人控诉道。
  “慢慢来,她如何害的?”审判团中的一个人饶有兴趣地问。
  “她宣布将实行全民读书计划,而不是从‘阿曼多’中获取信息。这要了我丈夫的命。他哪会那个呀。”
  女人呼天抢地。下面又喊起口号来。
  审判官说:“现在进行宣判。根据美国宪法修改案第七十八条、第一百二十一条、第一百五十七条和第二百0四条,宣判前美国总统希拉里·艾米丽死刑。立即执行!”
  鼓掌雷动。立时,有两个军人上来,把面无人色的艾米丽拉走了。大家一片欢呼声。
  我心情复杂。我没有想到艾米丽竟那么坏。她骗了中国代表团,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但我又不愿意看到她这个结局。她还摸过我的头呢,当时她是那么好看。
  但是人已被拉出去了。很快,枪声响了。
  随后,举行了新总统就职仪式。
  这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他后面围着一圈老人。
  “经过检验,比格特先生不是基因人和克隆人。”一个老人宣布说。
  比格特发表了就职演说:“我将恢复二十世纪的民主。捍卫国家独立。坚决反对分裂。”
  他结巴巴,像背台词。
  群众中有人问:“你对‘阿曼多’的态度呢?”
  叫比格特的年轻人不知所措,转身去看老人们。
  老人们先自己嘀咕了一阵,又朝他耳语。他没听清,又重复问他们。
  老人们着急。一个干脆走到台前向大家说:“总统的意思是,对涉及美国过去百年的是非,我们将起草一个决议。”
  之后再没有提到纽曼。
  这时南边的出口突然发生了混乱。原来是其它的派别冲了进来。
  “劫法场啦!”有人喊。
  新进来的人是民兵打扮,他们同军人交上了火,还没忘喊口号:“我们要五无主义!”
  “不自由,毋宁死!”
  我和纽曼趁乱往外逃。可是,无路可逃。这时,我发现体育场看台下有一个洞,通向外面。我们拚命往外钻去。
  外面竟然是一张大网。我和纽曼一头钻入了网中。
  我们在俄克拉何马城见过的那群侏儒人在网外又跳又喊,一边把网收紧。
  “可逮住了!”
  纽曼道:“这下完了。”
  我说:“别乱说。”
  我们被劫持到了一个地下室里。这里面住的全是侏儒。一个像头儿的人坐在一把破沙发上,得意地打量纽曼的尾巴。
  “你不是说他们对尾巴不感兴趣吗?怎么他老看我屁股后面?”
  “冷静。可能只是好奇吧。”
  “他们那么多人,我可应付不了。”
  那头儿说:“你就是那个大尾巴纽曼吗?”
  “我是。”
  “这位呢?”
  “我是纽曼的朋友。”我说。
  “我还以为是谁呢。上回在俄克拉何马打伤我弟兄的人就是你吧?”
  “不敢。只是误会。”
  “那就算误会吧。你们知道找你们有什么事么?”
  “要吮吸多少,我尽管奉送。”纽曼忙不迭说。
  那头儿笑道:“我们才没有这么小家子气呢。我们是请你来当我们的领袖。以你的号召力,美国人民都会站到我们这一边。”
  我低声对纽曼说:“我说准了吧?”
  “说准了什么?”
  “你忘了。我说你的尾巴比换饭吃更有用。”
  “可是连艾米丽都被杀了。”
  头儿说:“怎么样?”
  “这万万不行。”
  “有什么不行呢?你是新人类的曙光啊。”
  “我真不行啊。”
  “没错,你是新人类。我们也是。”
  后来才知道,这群侏儒是俄克拉荷马州原廷克尔空军基地水污染受害者的后裔。
  “饶了我吧。”
  “那么,你可以再想一想。如果实在不愿意,那么还有另一种选择。我们就割掉你的尾巴。”
  “这也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哪要怎么才行?还是割掉吧,这样谁也得不到。到时候,我们就叫割尾巴派。我们可以向天下宣告:美国文化是经我们手割掉的!”
  所有的侏儒都咯咯笑起来。
  “还是答应做领袖吧。”我悄悄对纽曼说。
  “不行。父亲没有叫我干这个。”
  头儿见状,也大笑一阵,然后,把我们关进一个地牢,说给我们一个小时的时间考虑。
  在地牢里,我和纽曼一筹莫展。
  “怎么办?”纽曼说。“他们真要割尾巴。我看见他后面的椅子上有一把电锯。”
  “你必须答应做领袖。”
  “可这是绝对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呢?”我发火了。但纽曼还是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时,地牢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声音,中气很足,像是动物在鸣叫,竟能穿透地基。
  随着这声音,又是一声爆炸,天花板崩出一个洞。朝外看去,只见侏儒们四散逃跑。
  “霍金转移!”纽曼惊呼。
  回答他的是一阵狂笑:“傻孩子,不是霍金转移。只不过是硝酸炸药而已。”
  纽曼的父亲就站在外面。
  纽曼终于找到了他的父亲这是一个疯子一样的人。他用硝酸甘炸药,救了他儿子和他儿子的朋友。
  反介体物理学家化装成一匹带履带的木铁合制马,正发出一阵阵喷鼻和嘶鸣。
  看见儿子脱险,他的真身从马壳里面脱出。这人身躯矮挫,亮铮铮的一个光头。他用活泼的眼光看着我们。
  “啊哈,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愁没有听众。我要宣布一个发现。我刚发明了宇宙弦不等容现象。它将导致时空在三度变曲时坍缩成超婴儿宇宙。那时如果没有高等外星智慧出手相助,整个世界便完了。这太要紧了!所以我们目前最迫切的任务便是要寻找高等外星智慧。”
  他手舞足蹈。
  他揪着儿子的耳朵,把他的头伸进木铁马。他拨动一个旋纽。
  “看见那超婴儿宇宙了吗?它是不是很可怕也很可爱?”
  他又按住我的头,强迫我去体验。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大锅星星在乱转,比吸收美国文化还难受。
  “如果能制止坍缩,我们就可以不用去火星了,也不用建造地心城市了。我们可以生活在空气中,只要用重力把人弯曲得足够小。”
  “那我们如何吃东西呢?”
  “还吃什么东西?直接从粒子中获取能量,不就行了?”
  “我可担心……”
  “还担心什么?再不用担心洪水、战争、饥荒了。没有国家。也没有军队。”
  “也许,鸟儿会把我们呼吸进去的。”
  “这个我当然会设计一种程序,让鸟儿又把我们从毛孔中蒸发出来。这完全根据反介体物理学第七定律。”
  “父亲,咱们还是先谈最紧迫的问题吧。”
  “难道这不就是?”
  “这也是。但还有一个同样紧迫的问题。”
  纽曼讲述了尾巴带来的烦恼。他的父亲听了,大笑起来。
  “这个很容易。”
  他从木铁马肚子里拿出了一把电锯。
  “不,不!你怎么跟那些侏儒一样呢?我还想要它呢。关键时候,可以换饭吃,同时,又不要那么多无聊的人对它同时感兴趣。我只是要它安全一些,又能为真正有学问的人服务。”
  “你倒说清楚一些。就说它对社会还有一丝好处。不过,这倒难办。这涉及到负曲率方程式无法进行整数平衡的问题。”
  “您一定得想想办法。您创造了它。”
  “谁说创造了它就要替它想办法啦?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我插话说:“是没有这样的好事。但可以试一试。你们美国人也应该学着有责任感。”
  “你是谁?”纽曼的父亲恼怒地看着我,忘了刚才还把我的头按进木铁马肚子。
  “一个中国人。”
  “中国人?”
  听了这话,他有点慌张,马上客气了下来。
  “我知道中国。那是一个伟大的文明国度。”
  “说得不错。”
  “四大发明,都是真的?”
  我给他看指南针。
  “这是真正中国原装。还是古董。”
  他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嘴巴啧啧有声。
  “大叔,如果你帮纽曼兄出个主意,这东西就送给您。”
  真送给他我有点不忍心。这是苏珊的礼物。但纽曼太可怜了,我决心先帮助他,以保全中国人的美德。
  纽曼父亲看了一阵,又送还了我。“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们美国人的确不合适。
  再说,对他的尾巴我也并没有办法。我只管制造,不管以后。不过,看在你的面上,我告诉你们,也许,在光明城可以找到办法。”
  “光明城?”
  “俄国移民尼古拉二世在崩溃前建造的生态城市。整个用封闭大棚。也叫生物圈七号。新苏维埃共和国成立后,尼古拉在回国时,把它转交虚拟人哈桑经营。现在,可能是在一个叫克林顿的人手中。他是一个人类叛逆者。”
  “能有办法吗?”
  “他们是最有理智的人群。不与世俗来往。因此,也许能有办法。”
  说完,便跳进大马,做了一个鬼脸,扬蹄而去。
  我和纽曼便前去光明城。它在内华达沙漠中。原址是美国的一个核实验基地。
  该城对我们的到来非常重视。克林顿市长亲自接见了我们。
  “你父亲与我有交往,”他说纽曼说。“他帮助我们解决了从沙漠中取水的难题。你的问题不要着急。先住下来再说。”
  市长陪我们参观了市容。
  我们看见,行人皆着紧身礼服而不是流行的宽松袍服,也不梳辫子,一个个彬彬有礼。
  我们为乱世之上居然有这样一座不受影响的城市而惊异。
  “这是美国唯一一块没受污染的土地,唯一一块没遭到灾难的土地。连恐怖分子都尊敬我们。”克林顿市长说。
  “全市有多少人?”
  “只有一千五百人。以后人口会增加。”
  “会有人口问题吗?”
  “你说计划生育?还是指医疗保险?”市长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说。”
  “实际上,这是个问题。”
  人类叛逆者脸色略有不悦。我们都不敢再说。
  “那些难民为什么不来投奔你们呢?”还是纽曼打破了沉默。
  这个问题大概提得不错。克林顿又得意起来。
  “我们使用了一种新发明。它叫思想改造器,也是你父亲的专利。它就安装在我们的大棚顶上。方圆二百公里的人都能感受得到。难民如果前来,便会震撼于我们的清高,同时自惭形秽,从而退居三舍。你们能顺利通过,是纽曼父亲事先打了招呼。”
  “这跟‘思想毒’不一回事吗?”
  “完全不同。”
  克林顿说,他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把这个新城市模式在全美国推广。今后的美国都将成为这样。
  “这是万世不坏的模式。”
  一边与客人们交谈,克林顿一边发布市长令。传令兵把命令传下去,远处就有人点燃烽火。市长见我们不解,便说:“我们十年前就不使用网络了。也许,这是使我们免于毁灭的原因。”
  由于市长很忙,跟着由行政秘书陪同参观城市纪念馆。
  纪念馆中陈列了生物圈七号赖以成功的基础。秘书介绍了全市实行的禁欲主义、自然主义、改良佛教、计划经济等措施。我们还看到了在纽曼同学盖茨那里见过的种植园,但这里的更精致,并且以集体农庄的形式在发展。
  秘书说:“我们城中最重要的是教育。要让孩子们对未来充满信心。要让他们学习知识。纽曼,你来得正好。我们可以对美国文化进行批判的继承了。”
  随后,让我们休息。秘书则去安排解决纽曼的问题。
  在休息间,纽曼说:“这使我很振奋。有了信心。”
  “你们美国,我看会复兴的。”我也安慰他。
  秘书很快回来了。该市办事效率很高。
  “经过研究,市科学办公室决定帮助你。虽然我们对美国文化并不十分赞同。但这是一种人道主义,对人权的维护。”
  “怎么办呢?”
  “我们准备将你尾巴中的美国文化用最先进的手段复制出来。这样,人们便不会为争夺你的尾巴打个头破血流了。他们可以去购买复制品。你还可以从出售复制品中得到食物,甚至货币。”
  “复制品?”
  “确切来讲,我们将出版《纽曼文集》。”
  为使我们放心,秘书又带我们参观了城中的造纸厂。这是北美唯一的造纸厂。它按照二十世纪原样运转,没作任何改变。
  我们还非常惊异地看见了在世界上已经消失的书籍出版业。
  “我们这里有充分的出版自由,就跟二十世纪一样。”秘书解释说。“光明城是美国复兴基地。”
  “一路上,我们听了看了那么多跟美国复兴有关的新鲜事。现在看来,你们这儿才比较像回事啊。”我说。
  “能得到中国客人的称赞,是本城的荣耀。”
  秘书说,由于资源紧张,一版印数可能不会很多。反正以后会再版。光明城会把这个重大消息向全世界公布。
  “用烽火的形式吗?”我问。
  秘书不解地把我看了半天,没有正面回答。
  “这书会成为经典的。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在美国所有的大学中,学生们都在研读《纽曼文集》。”他只是这样说。出书那天,我和纽曼心情激动,夜不成寐。
  我们睡不着觉,便只好步出招待所,离开生物圈七号,来到城外附近的一处小坡上坐下。我们等着看月落。
  只见星空如棋盘,哗地在天上展开。
  “那些星星上,一定也住着生物。”我出神地看了半天,说。
  “他们下围棋吗?”
  “也许下,也许不下。”
  “他们也在注视我们。”
  “不知他们长得什么样?”
  “可能更像我。丑八怪嘛。”
  “今后我们怎么办?”
  “送你去找中国人。”
  “也许找不到。中国已经抛弃我了。我觉得我正在变成一个美国人。”
  “不至于不至于。会找到的。只要心诚。”
  “你呢?”
  “流浪。像贵国的孔夫子。我在网络上读过一段《论语》。内容很惊险。”“就没有使你停下来的人和事吗?”
  “还没碰到呢。”
  “女人也不能使你停下来吗?”没有外人,我心跳着提出了这个大胆的问题。自己也有些脸红。
  “女人?”
  我在黑暗中感到纽曼羞于启齿的自卑。我知道说错了话。
  “你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我安慰他说。
  “我不会找什么女人的。”纽曼不高兴地说。
  我们不再说话。我再去看星空,浏览着过去的一切。星星是来自遥远时代的图像。到达我面前的时代,因为星星的远近,而各有不同,有的也互相重叠。不远处有一处公墓,上千尊墓碑,静静地从土中探出头来。再远一些的地方,生物圈七号的大棚在微微发出荧光,像一头奇怪的巨鲸,肚皮朝上在海中安睡。
  月球似乎在变大,像卡通片中的人脸。
  突然,月球边缘似乎闪了一下光。我问纽曼看见没有。他说没有,但他知道那儿有人类的基地。
  “我去过那里。虹湾。”我带点夸耀地说。
  “你真幸运。是在‘阿曼多’时代吧?那样的旅费,我可出不起。”
  “我们是棋队出的钱。”
  “有这样的好事?不用下棋换?”
  “当然。”
  “怪不得你要回国。”“有件事,我刚想起。但不得不对你说。”
  “什么事?”
  “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去中国。我们国家的法律禁止转基因人。”
  这时,一片光芒把群星淹没。
  一个圆形的发光大盘缓缓在头顶旋转。它比满月还大,中心部分有一种无比坚固的感觉。圆盘发出微微的交流电般的嗡嗡声。
  它慢慢从头上飞过,向东方移去。然后,猛地消失了。
  它过去后,星星仍然闪烁。宇宙平静如湖水。
  我和纽曼久久望着光盘消失的方向,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什么?从哪里来?”
  “不知道。”我们又沉默良久,倦意上来,便在野地睡去。醒来后,看见月亮正在下落。遍地是露珠。
  这时,我听见一阵此时不该有的声音。我爬起来,看见月光下有一张孩子的脸。
  是伊朗人“鬼角”。
  “终于找到你了!”他朝我叫道。
  “趴下!”我也叫。
  “什么?”纽曼没听明白。
  来不及了。伊朗人开了枪。我避了过去,但却打倒了纽曼。我看见那大尾巴甩了一下,重重地拍在草地上,溅出一串墨绿色的血。
  “纽曼!”
  没有回答。没有喘息。
  我勃然大怒,不顾一切扑向伊朗人。大概对方没料到我竟敢这样玩命,竟在慌乱中没有射准第二枪。我把他扑倒在地,双手卡他的脖子。我们在草地上翻滚,一时分不出胜负。
  但随着时间渐长,“鬼角”占了上风。我渐渐手足麻木,有些神志不清了。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满天红光像针一样洒落下来。
  我和“鬼角”都被震昏了过去。过了一会,我醒来,看见伊朗人仍然昏迷着。天空中一道道光芒在扫射。光明城的穹形顶棚正燃着大火,纷纷坍落。
  纽曼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远方似有马儿嘶鸣,其声凄厉。

《2066年之西行漫记》 作者:韩松

第七章 战争风云

  在六月上旬,由于新总统上台,许多美国人心中又重新燃起了期盼之火。世界一度露出了希望的曙光。
  陪都葛底斯堡成了平民百姓尤其是灾民们向往的中心。人们对新政府寄予信心,确信它能恢复秩序,解决饥荒和信仰问题。还有传说认为新总统将大赦天下。
  这种说法并没有被确证。但是,年轻而富有朝气的比格特总统,在老人的帮助下,的确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制止局势继续恶化。
  这包括建立人工邮政体系、局部恢复能源供应、实行航空租借法案、鼓励农业生产和依仗军人管理。传统的新闻机构也开始重建。比格特总统还发出了呼吁统一派和分裂派和谈的倡仪书。他大声疾呼消除分岐,实行一国多制。
  这项呼吁获得了一些和平之士的响应。对立双方甚至在六月中旬开始了接触。和平和重建的报道,出现在第一份以纸张形式复刊的《今日美国》上。
  然而,短暂的希望很快破灭了。军队中的强硬派开始左右时局。他们认为非战争不能解决美国的前途问题。
  是分裂还是统一?这成了美国人民热烈辩论的一个话题。虽然,那时许多人都饿着肚子,衣不蔽体。
  研究表明,这是几百年民主的传统发挥了作用。
  叛乱的核心主要是那些近年在与拉美的秘密贸易中获益的州,包括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得克萨斯、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亚拉巴马、佐治亚、佛罗里达等。它们希望在独立后加入拉丁美洲贸易区。
  另外还有太平洋沿岸的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华盛顿州等。在传统上,它们就有与东亚进行贸易的历史,现在又从夏威夷的先例上看到了自己的前途,纷纷希望成为亚太经济的一分子。
  中部的堪萨斯和密苏里州,以及北部的蒙大拿州,也积极拥护独立。另有一些州实际上已在叛军控制之下。
  整个春夏之交,南北方的装备力量和残存的信息力量都在秘密结集。北方以国防军为主体。
  南方(准确来讲,这已不完全是一个地域性概念)则是武装民兵组织构成的联合军。
  这些民兵的精华包括:蒙大拿民兵。成立于兰迪·韦弗(“白人至上”理论的先驱者之一)去世以后。现有人员五千人。拥有生产机械战警的秘密工厂。
  蝰蛇民兵。它已在上个世纪被捣毁的基础上全面恢复。拥有人员一万二千人。总部在亚利桑那州菲尼克斯。
  自由之子。传统势力影响范围在加利福尼亚。现在近三万名成员分布在整个西海岸。
  控制了高新技术产业。
  南部民族。长期在弗罗里达和佐治亚一带进行秘密军事训练。其领导人巴顿是联合军的总指挥。
  佐治亚共和国民兵。
  蓝卫军。目前最为声势浩大的组织。有战斗人员五万名。在十八个州有支持者。
  在亚特兰大,成立了分裂派的大本营。根据之前的蒙哥马利会议达成的协定,各个州为了能顺利独立,先必须团结起来战胜北方。
  六月二十四日,北方控制下的国防部宣布总统失踪,随后,又发出总统已被南方绑架的指控。亚特兰大则否认,并指责北方把大批灾民驱向南方,有意制造全国性混乱。
  随后几天,在中部几个州,都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而总统也确实去向不明。国家群龙无首,战争一触即发。周边国家,惶惶不安。
  美国走向这一天,是上个世纪的国际问题专家没有预料到的。
  可是,当时他们也没有料到强大的苏联会突然崩溃,并在二十一世纪开始重新整合。
  各种非线性因素,构成了我们世界的本质。因此早在“阿曼多”初创时,便有人预言了它最终的失败。
  美国东部时间七月四日凌晨一点三十分,美国第二次南北战争正式爆发。
  战斗在中部、西部和南部同时打响。北方军队首先向南方军队发起进攻。
  虽然“阿曼多”已崩溃,但作为军队,还保持了少许信息能力。到这时,最后一次释放了出来。
  军队享有特权,可能是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特征吧。
  在正式进攻前一小时,南方残存和重建中的信息、电子、生物和通讯系统首先遭到攻击。第十二代计算机智能病毒进入民兵大本营,搜寻仍有可能活动的网络细胞。但它们似乎已没有多少用武之地。
  同时,通过低轨商业和军事卫星,播出了虚拟信息。南军使用了第三代“文明破坏者”系统,但也没有打在要害上。
  由于“阿曼多”崩溃,这些匆匆研制的合成图像大部极度失真,消失在宇宙微波辐射背景中。紧缺的能源被浪费掉了。
  “阿曼多”时代设想的大规模信息战和网络战,缺少了充分展现的舞台,仅此昙花一现。于是,按照后世战史家的说法,“战斗变得原始起来。”
  浮游在太空中的“航母平台”,在缺乏地基和月基精确引导的情况下,盲目地搜寻目标。这种大型空间航母,由机械人操纵,上面装备了能束武器,并能随时释放出小型攻击卫星。
  争夺制天制空权的战斗尤为激烈。双方航空航天兵都不惜代价。那天凌晨,我看见的闪光,便是空间站被击中爆炸形成的。
  由于没有划定战区,一些外国的卫星和飞船也成了误击的牺牲品。最不幸的是拉格朗日点附近的几座太空城。它们在一声声爆炸中消失或瘫痪了。人类从二十年代起向空间移民,目前有几万人生活在太空中。许多人原想远离地面的纷争,过一种新的生活,但仍然没有逃出劫难。
  地面爆发了初步的战斗。“阿曼多”时代发展起来的远程激光、电磁炮和传统制导武器向主要集结点攻击。特种部队也出动了。
  为了阻碍激光的传输和部队的进动,两军都在局部地区使用了气象武器。一时大雾弥漫,大雨瓢泼,夏天也降下大雪。
  在大西洋上爆发了海战。传统的潜艇唱了主角,代替了水面舰艇。当然,都是现代化的新型潜艇。它们引入了完全的隐身技术和超越登陆技术,能跃出海面像飞鱼般作短时飞行。第一天,北军损失了五艘战舰。南军一艘。
  在战斗中,北方实际投入二十四万人,其中地面部队十七万人,包括七千名机械士兵。南方投入二十万人。
  在四日天亮后,北军地面部队已突入南军阵地五十公里。
  北京时间七月五日中午,北京因为美国南北战争爆发,陷入繁忙。
  在西郊,秘密存在的备用电讯网已开始工作。它使用的是二十世纪技术。虽然笨一些慢一些,却扎实耐用,甚为保险。
  战争爆发的消息,正是通过它传向各个首脑部门的。
  王主席关于危机将接踵而来的预感被证实。作为危机对策委员会的主任,这两个月来,主席一直忙于恢复由于“阿曼多”崩溃而陷入紊乱的经济系统。但随着世界信息总协定的措施失败,信息冰河期的来临,一切变得更捉摸不定了。
  狼来了狼来了,说了半个多世纪,现在终于兑现了。
  作为世界上实力最强的大国,中国收到了各国要求提供援助的请求。在做了大量工作之后,除了美国等少数国家外,形势已趋于好转。
  然而,美国南北战争的突然爆发,虽在一年前就有所预料,但由于在这个时机到来,又把世界带进一个新的混乱点。
  为此,政治局召开了紧急会议。中南海怀仁堂墙上的大显示屏上,出现新的图像。
  对于这样的战争,这一代领导人是陌生的。
  他们熟悉的是信息战。
  美国的情况很糟。城镇一片废墟。南北军都杀红了眼。战斗完全是以一种“反现代化”方式进行的。
  根据总参的报告,拉格朗日点附近的“人类号”国际太空城在遭到南北军的互相攻击后,已经爆炸了。上面的五千三百名人员均已罹难。其中,包括两百三十八名中国人。
  另有几座太空城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
  有五颗中国卫星被误击摧毁。因此,中共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已于凌晨下达了紧急命令,除执行特别任务的航天器外,停止所有载人飞行和卫星停止,其中,包括地月定期班船。中央军委还命令航空航天兵进行巡逻,对有危害中国太空中人员和财产企图的不明目标进行攻击。
  外交部已对美国提出了抗议。
  “这样下去,要形成世界大战呢,至少在大气层外是这样吧。”
  战争的性质不同于恐怖主义活动。虽然“阿曼多”崩溃了,但作为国家力量的高破坏性武器并没被销毁。如果战争曼延出国境——实际上已经在大气层外出现了这种情况——将不堪设想。
  会不会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开始呢?
  需要考虑的是,在二十一世纪,国界的概念已经很模糊了。
  围绕这个话题,首脑们进行了议论。
  “因为没有了核武器,怎么打,世界也不会毁灭吧。再说,如果联合国蓝盔部队行动起来,完全有能力制止一场局部常规战争。”
  “也难说。‘阿曼多’存在的情况下,也许可以考虑使用联合国军吧。但现在打起来,你看见没有,完全不按路数来。联合国军会对此一筹莫展。”
  “另外,民间是否还有核武器存在呢?很久就有这个传说了。我从不相信核武器真被全部销毁的说法。”
  “的确如此。在过去五年中,有一点七吨铀失踪。简直无声无息。”王主席早有一种预感。“阿曼多”的崩溃只是前奏。它预示着世界真正的动荡和全人类大劫难的来临。没有超常的心理准备是不行的。
  对这一点,中国可以说是有所估计的。
  “先谈谈最现实的威胁吧。”
  “太空和月球上的中国目标,随着我国航空航天兵加强保卫,以及对方力量的消耗,被误击的可能性将会下降。但仍不可掉已轻心。空间是决定我们命运的关键。”军队的林总参谋长说。
  “在洪水时,美国人只是逃往内地城市。但现在,恐怕有两亿难民将涌出国境。”外交部刘部长指出。
  大西洋和太平洋上,布满人头和尸体。王主席眼前出现了这番情景。他不觉感到心惊。王主席出生于二十一世纪初。当时,爱国主义正在神州大地上形成热潮。在历史课上,他深深记住了美国侵略中国的情形。洋人们正是横跨大洋而来的。
  现在,他们同样会以这种方式来“作客”。
  林总参谋长说:“除了航空航天兵已进入实战状态外,我已命令各大军区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尤其是海军。两支舰队,在运送中国难民后,再次返回蓝水,监视可能进入中国领海的不明船只。”
  “台湾特别行政区已在加紧制作难民棚。每个海滩争取都摆上一批。不过,这事对外最好不要公开讲。”民政部朱部长说。
  “香港有多少美国人?”陈总理问。
  “两万左右吧。”
  “要做好他们的稳定工作。”
  “其它国家的反应怎样?”
  “欧洲已经慌了手脚了。‘阿曼多’崩溃使它们受到了惨重损失,德国、英国、法国都有分崩离析的可能。如果大批美国难民涌到,必然是雪上加霜。这会造成多米诺骨牌效应。”外交部刘部长忧虑地说。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只好作最坏的打算了。”
  许多人不约而同想到,希望也许要寄托在联合国那里。
  必须促成联合国通过决议,动用维和部队进行干预,王主席暗暗想。这支蓝盔部队目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是一支装备先进的十万人常备军,平时集中在新苏维埃进行训练。
  联合国安理会于七月五日在日内瓦召开紧急会议。
  中国、新苏维埃和一些国家提交了决议草案。
  决议要求美国立即停战。但是,这个决议遭到了美国驻联合国代表的否决。
  美国代表对“大国操纵干涉美国内政”提出了强烈抗议,并称如果联合国派遣蓝盔部队“入侵美国”,美国将不惜把战火引向有关国家。
  在这种情况下,真是一筹莫展。
  由于害怕玉石俱焚,各国只好尽量先作好自保的准备。在战争爆发的当天凌晨,我就被北军的一支地面部队俘虏。这支部队正试图通过大盐湖沙漠,准备攻占内华州,并由此向加利福尼亚的高新技术区进军。
  我被当作了奸细。后来虽然经过审询,认定不是南军派来的,但仍不作释放,大约是怕我走露了消息。
  看押我的是一名下士。我被带进一辆运兵车里面。从车内显示屏上,可以观察三百六十度的情况。远方,红光闪烁,战斗正酣。
  “你先跟我们在一起,等一会就放了你。”下士说。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战争。”
  “什么战争?”“战争就是打仗。”
  “打的什么仗呢?”
  “美国发生革命了呀。”
  长得像鳄鱼一样的下士激动地说,一下被噎住。他于是瞪了我一眼,不再说话,而去紧张地观察外面。我想,他应该被打死。这种诅咒在三天后才成为现实。
  车内的显示屏几度使我误会重新回到了网络世界。但是,这明显是一种旧时代的通讯装置。
  然而,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四周机器的扎扎声,也使我不习惯。我仿佛置身于一个二十世纪的巨大加工车间里面。
  但我并不十分害怕。我这几个月经历了很多事,包括与非洲人的作战,几番死里逃生。这对于一名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少年来说,是罕见的经历了。
  而且,昨晚纽曼身上溅出墨绿色的血,给我以很深的刺激,使我对一切杀伐麻木起来。
  因此,在这炮火连天的时刻,我居然还摸了摸衣袋。阮文杰的布、指南针和关于老房子历史的纸条,都还安好地存放着。我感到几分踏实。
  但这突然降临的战争,似乎在性质和规模上都与铃木军团打的仗大不同。
  我便想起伊朗人说的,在真正的新世纪来临之前,还有一场大的震荡。该不会是这场战争吧?
  到早晨,我听见四周有巨大的声音,但看不见形体。过了一阵,才偶尔有物体在雾霭中时隐时现。我看见这是一支钢铁部队。
  各种型号的战斗单元在蠕动。队列中央是一艘硕大无比的陆地航母。这是一种拥有巨大防护能力的攻击平台。
  航母四周,由陆地战斗单元、运兵车和反重力飞行器组成了护卫队。它们形成一支滚滚向前的洪流。
  我看见这支洪流正在碾过一座城市。遍地是亮晶晶的碎片,还有稀烂的瓜果。地上躺着穿紧身礼服的尸体。他们的脸上有一百个不相信。
  一切都似曾相识。万世不坏的世界楷模光明城已经在转瞬间毁灭。
  这使我很难相信。
  观测屏上出现了像是书的形象。没有疑问,是《纽曼文集》。作战单元毫不迟疑地碾了过去。
  到太阳变得晃眼时,这支部队开始遭到截击。震动表明这不是电子虚拟。这再次使我意识到“阿曼多”确不复存在。
  不断有不明方向射来的能束。它们大部被磁防护屏阻挡,但其中一些仍能击中某一辆战斗单元,使之化为硝烟。但有的乘客员仍从中爬出。有的断肢残躯。三分之一是机械人。
  部队越过一些小镇。但没有大城市。在战斗的间歇中神奇地出现了大批逃难的百姓。
  他们许多已经伤残,呼天抢地,其中有的还念叨着纽曼的名字。
  士兵们不理睬他们,径自向前。既然出现了平民,我询问是否可以放了我。但下士说没有得到命令。传达扣押命令的中尉已经战死了。
  沿途不断看见平民和士兵的尸体。这是真正的战争。而铃木军团与非洲人的对峙,则是小孩子的游戏了。
  中午时分,部队遭到了一支游击队的袭击。我第一次见到南方的民兵。他们像鬼影一样在沙丘间游动,用轻武器射击。
  战士们不费很大力气便击退了他们。然后,部队驶出了沙漠地带,进入了一段有溪流相伴的峡谷。这时和风轻送,周围景色也变得美丽无比。
  下士在轻吟一首谣曲:“‘阿曼多’女神,战争如游戏,一粒光子下,瞬间收失地。
  唉,如果‘阿曼多’在,本无如此血腥。”
  夕阳西下,战事才稍缓。部队停下来,士兵们爬到车外休息,并开始疯吃玛那。防空武器和防能束屏障都支开了。
  陆地航母低矮的圆顶在缓慢转动。它呈现出完整的机械轮廓。有一种复古之韵味。我却从中感到,仿佛进入了未来世界。
  士兵们也给了我一道玛那。没有人跟我说话。大家很疲惫的样子。
  一辆汽垫战车开了过来。士兵们都起立敬礼。车上坐着一位上校。上校也向大家敬礼。
  这时他看见了没穿战斗服的我。
  “这个小孩是哪来的?”
  下士回答,这是中途俘虏的一位外国人。“他发现了部队行踪。是否要释放,请指示。”
  上校走到我面前,问:“中国人吗?”
  我答道:“是。”
  上校向周围的人夸口,说他一眼便看出我的来历。大家都起劲鼓掌。
  他询问大家,对我应该怎么办?
  许多人都说杀掉算了。
  “我们要枪毙你。干不干?”他支着下巴,皱着眉认真地问我。
  “为什么?我犯什么过错?”
  我顽强地挺着头,满腔愤怒地对这个美国人说。
  “不为什么。这是战争。”
  “放了我!我要回去!”
  上校见我哭喊,便得意地笑了。“你有什么特长?”
  “我会下围棋。”
  我本不想这么说,但求生之念使我把仅会的一种特长说了出来。
  “围棋?这可不是特长。”
  但上校想了一想,摊了摊手,说他决定不杀我,但也不准备放我。
  上校名叫山姆,是一个白人。
  他把我带到庞大的陆地航母里。
  看见山姆带进一个黄皮肤孩子,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性情怪异的指挥官又要玩什么鬼把戏。
  山姆对军官们说:“还记得怀特·林吗?”
  “怎么不记得呢。那是我们美国陆军的骄傲啊。”大家一齐说,唯恐被长官看出自己不知道。
  山姆对我说:“怀特·林是这支部队里原来的一位士兵。特殊的是,他是中国军队的交换士兵。交换士兵知道吗?我们每年都与世界各地的军队战斗人员,让双方的军人互相学习。怀特·林便是这么一位。”
  “我不是士兵。”我说。
  山姆说:“闭嘴。我们在说你的同胞。怀特·林是雷锋的化身。这位东方士兵足智多谋,助人为乐,战无不胜。他曾给我们全军带来过好运。真是可惜,他后来在关岛反毒行动中牺牲了。”
  “真是可惜,”大家异口同声附合着。
  山姆大声说:“现在,我又带回一位中国人。他虽然是一个孩子,可是看样子十分聪明灵俐,关键的是,他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有他在部队中,我们一定能逢凶化吉,完成美国革命。”
  “而且他自己说还会下围棋。”他又补充了一句。
  军官们都大笑起来。
  大家鼓掌欢迎我的到来。我几乎昏了过去。
  “给他找一套军服,”我听见有人说。
  我稀里糊涂被迫加入了美国北军。我在上海的父母,在把我从试管里领出时,有没有打过卦呢?
  当时,“阿曼多”有这项网络业务。
  山姆二零二六年出生于旧金山一位城市农业师家里。父母早亡,他由姐姐带大,至今未婚。
  山姆从小就显示出与别人不同的个性,比如,不爱玩电脑,对步行感兴趣,喜欢穿东方式衣服。
  中学毕业后,他考入哈佛东方学系。靠姐姐出卖肉体支付学费。但山姆却不好好念书,成为肄业生。毕业后开始服兵役。
  他是一位性格怪异的人。与人格格不入,喜欢独自琢磨。他的战术思想很快得到了上司的赏识。山姆提升很快。
  作为交流,山姆又被送到英国步兵学校学习。在那里,他渐渐树立了自己的理想。
  他觉得这个社会已走到尽头。他认为,只有通过战争,才能重新建立强大的美国,实现人人平等。他认为,美国只有军人才能治理。为此,必须进行一场革命。革命胜利后,一种新人类将代替“阿曼多”和其他人。
  山姆所说的那位中国士兵,的确是有的。他的事迹曾轰动美国,被评为二零五九年美国十大杰出外籍青年。
  在他死后,山姆曾思考了很久。那时,他还只是一名上尉。
  早在年少时,他就站在岸边,想像大洋彼岸是什么样子。
  从怀特·林身上,他看到了一个强大国度的身影。他嫉妒而羡慕,也产生了不平不忿之心。
  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突然发现了奇迹般降临的中国少年,使山姆误以为是上帝的昭示。
  战争结束后我曾试图寻找有关怀特·林资料。但我只收获了一些片断的信息。比如:
  “这位个子矮小的中国人把他故乡的文化带到了美国。我们对此隔膜已久了。看来只有通过军队才能办成这件事……”
  “这位来自中国湖南省的青年对农业生产有很深的感情。他首先在美军中倡导农垦…
  …”
  “……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最温和的中国人。他对各种机械很熟悉。他总是强调亲自动手。但他似乎对‘阿曼多’嗤之以鼻。”
  还有一些,我现在都忘了怎么说的了。在我以后的梦中,出现最多的,除了苏珊,便是陆上航母的影子。它无疑是世上最令人敬畏的玩具。
  它肯定曾是早期“阿曼多”的一个节点。作为一个次中心元,它本不应出现在这样的战场上。它其实应该送进博物馆展览。
  事实上,有许多人认为它属于上个世纪或者史前。这是一种机械的恐龙啊。它无法用来填充虚拟空间。
  在创造它时便有反对意见。难以设想,在“阿曼多”时代,会有这样不合常情的装备。但仍有人坚持研制。
  当时还是列兵的山姆,便是陆上航母的拥戴者。
  在二十一世纪上半叶,战争的理论已发展到“超越作战”阶段。通过“阿曼多”,便能用信息的方式解决争端。战争一旦爆发,可能在一秒钟之内决定胜负,并可以不死一个人。
  军队的数量,那时已下降到很少。
  但另一派认为,战争的实质性内容,仍是占领、杀伐和流血。这需要一种与之相匹配的形式。
  这种理论一度在美国国防部占了上风。
  陆上航母这样的东西便是在这时出现的。现在证明,它一旦进入战场核心,的确能使敌人丧胆。
  用原子能推动的航母,能够产生巨大的磁场和辐射,有强大的生存能力。它是一个纯粹的无机体,而不像现代许多东西那样,都具有智能。
  它无声无息,能够隐身,因此更加恐怖。
  航母在前进时,前方十米之内会产生的空气激波,折断树木,摧毁房屋,搅烂人体。
  谁也说不清航母的设计思想是受到什么灵感的影响。最重要的,是不是存在又一名预测到“阿曼多”终究要崩溃的人?
  实际上,世界上仅仅是美国国防军保有这种装备。它被证明是成功的设计。除了巨大的防护力和火力外,尤其是,在“阿曼多”崩溃后,它显示了战场上的核心地位。
  没有它,各种战斗单元就会成为无主游神,非信息化战场将失去灵魂。
  旧时代的幽灵赫然重现了,而实际上,也可以说它从没有准备过消失。
  这是在我成熟的过程中,悟到的少数真知之一:在任何情况下,守旧是一个使人立于不败的原则。
  这个信条伴随了我的一生。
  当山姆的部队继续西进时,军官尼文被委派照顾我。因为那个像鳄鱼的下士被打死了。
  而山姆很快隐身到“钢窟”中去了。
  “钢窟”是上校在航母中的指挥所,由一个宇宙飞船的救生舱改建而成。能容两人。
  一旦航母全毁,它还能保存下来。
  这样,我只能看见其他军官在舱内忙碌。
  壁上的大屏幕,显示出附近和遥远的地形,以及附近友军和敌军的情况。但更远的事物就看不见了,因为毕竟没有“阿曼多”。
  各种灯光在闪烁,蜂鸣器不断作响,倒像一艘太空船。
  陆上航母使我感到一种新的真实,一种只有大人们才能创造的真实。这与我们在波士顿挖壕沟和玩弹弓不可同日而语。
  尼文是一位白人。他给我找了一身军服穿起来,并配上头盔。
  “小鬼,你这就算入伍了。没办法,我们上校喜欢你。但是记住那句老话:子弹不长眼睛。”
  “我见过子弹。我觉得,它们有时倒挺长眼睛。”
  “小鬼,你真会说。怪不得老鬼喜欢你。”
  尼文似乎很惊讶和欣赏我的说法。他捻了一下手指。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
  尼文的眼睛像死去的鱼。他的额头上显出青黑色。我从中看到了死神。这是尼文在未来的结局吗?或许,这是我的镜像?
  尼文也颤动了一下,把眼睛移开。他有点慌乱。他从我眼中,大概看到了与我年龄不相称的东西吧?
  航母上共有五位军官,其中一名是半机械人,实际是植物人与机械的合成体。跟二十一世纪的所有半机械人一样,他智能不够,但能在恶劣环境中行动,有超常的反应和处理能力。
  五名军官分别担负情报、控制、武备、思想工作和后勤任务,完全按旧时的体制。
  军官们有时说一种我听不懂的话。尼文告诉我,这是计算机语言和汉语、日语及英语的混成语。
  “山姆创造了这种语言,先在我军中推广。等革命成功后,它将成为新的世界语,在创造新的美国文明和世界文明中发挥作用。”尼文向我解释。
  “新的文明?”
  “也就是后机械文明。”
  山姆在上大学时开始创造这种语言。他认为未来的美国文明需要一种新的交流工具。
  这种语言不同于英语,也不同于“阿曼多”环境中的语言。这两种语言都是使美国堕落的原因。
  山姆从东方方块字和复杂的发音系统中吸取了灵感,开始创造艾科迈克语。
  他的第一篇论文发表在网络第七百九十一末稍上。但几乎没有引起注意。
  然而哈佛中的爱好者组织却发展得很快。在其它学校里逐渐也有了共鸣。
  二零三五年,极端学生组织第一次要求教师在课堂和网络上使用艾科迈克语讲课。这当然遭到了拒绝。学生们开始罢课,并上街游行。这种做法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反感。
  山姆和他的迷友们转而开始在网络上使用艾语讨论问题,其中包括一些可能会使联邦调查局介入的问题。但他们的优势是其他人都不懂艾科迈克语。
  但随着山姆离开哈佛,艾语中坚力量逐渐解散,只有少数人还在坚持。他们每年在一个秘密网络地址碰几次头,但影响力已越来越小了。
  山姆在总结经验后,决心在军中推广这种语言。他认为,军队比起学校和市民社会来,可能是艾科迈克语的一个更好的生长土壤。
  这里,可以利用了权力和命令来推广。
  另外,可以借口保密原则,使这种语言不被清除。
  语言的力量便是能自动消灭异己,把其它排除于圈外。
  但我却一时看不出它与后机械文明有什么关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文明呢?它与梦幻社会的不同点在哪里呢?
  从军的感觉,比起在铃木那里,就是一切更为有章法。
  尼文说,除了必须学习艾科迈克语外,还要遵守其它军中规则。
  “在美国军队中,虽然有总的规则,但每个部队中根据自己的情况,都制定有自己的条令。不然,大家都一样了,就没意思了。这是山姆的原话。”
  在向辽阔西部开进的途中,我被要求学习条令。
  有关条令包括:每天吟唱军歌《复兴美利坚》;每天学习和背诵山姆的教导;士兵独善其身,授受不亲;对死者进行掩埋,禁止焚尸;吸毒者死;鸡奸克隆人者死;……
  我认为这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它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国度和充满教养的大学。据说这里便有怀特·林的遗风。
  违反规则的士兵,常常被处死。这一幕,我后来亲眼见过不少。
  而在铃木军团,则不是这样。铃木没有规章,铃木只设私刑。
  相形之下,山姆为未来做的准备更为充分。而铃木毕竟还是孩子。他寄望于灵杖,而不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
  可是,仅仅作为一名上校,率领一支中等规模的部队,又怎么能按他的想法实现新的美国梦呢?
  他怎么能完成“美国革命”呢?他怎么能实现世界新文明呢?
  在这战斗中,山姆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我曾希望从尼文那里得到答案。但是他却常常含糊其辞。
  这天,山姆部队开始了对盐湖城的攻击。部队在外围便遭到了阻截。这天一早,地形逐渐平缓。军官们都紧张起来。
  屏幕上没有出现更多的信息。但可以猜到,军官们的头盔里,一定乱得不可开交。
  他们不断发出命令:“打开防护屏。一级响应。”
  “跟踪五号空域。”
  “高速跃进。”
  “锁定炮位。”
  我看见大屏幕上出现了几个黑点。它们一下变大了,像巨大的肯尼迪鸟。只有一秒钟,又都消失了。
  军官中那个名叫“植物”的半机械人,滞了一阵,然后又恢复了活力。
  陆上航母发生了巨大的震撼,然后停住了。上校从钢窟里探出半截身子:“孩子,跟我出去透透气吧。”
  我们坐上汽垫车,在作战单元间行驶。空气中有一股焦臭味。我看见有几个作战单元冒着烟。士兵们抬出死人的残躯。
  山姆说它们是在一分钟之前遭遇突变的。
  与陆上航母不一样,离体的作战单元,是军中薄弱的环节。
  “有人说‘阿曼多’在又会怎样呢?但世界本就是无常呀。”山姆告诉我。
  在不远处还有另外几堆残骸。它们不是我军作战单元。
  一位军官向上校报告:“共击毁突袭的南军飞行器八架。五架是用电磁炮击落的,三架用激光。我们损失三个作战单元。”
  山姆轻蔑地笑道:“他们竟敢突袭。”
  “是啊,他们的确是一群疯子。”
  我们驶近飞行器残骸。山姆指着里面的尸体对我说:“看看。这就是坏人的下场。你们中国话说,恶有恶报。”
  突然,他变了脸色。
  一位军官凑近他的耳朵说:“是南军雇佣的古巴人。”
  山姆挥了挥手,像要把什么讨厌的东西挥掉。
  这时,我听见一种声音。我转头看去。上校扭着我的耳朵,把我拽了回来。
  我分明听见了女人的声音。这使我想到了苏珊。我看见了几名身材婀娜的士兵。虽然裹着战斗服,也可以看出她们是女人。她们也来观看击毁的飞行器。
  她们很快活的样子,像是小鸟从笼里放出来。
  大家却像见到了魔鬼,都背转身去。
  此时,只有我仍在看。因此,先是上校,再是尼文,把我扭转过来。
  我只能听见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说的也是艾科迈克语。
  晚上,我才有机会问尼文。
  “为什么怕古巴人?”
  “他们驯养机械蚁。”
  “机械蚁?”
  “一种能破坏我们装备的装备。”
  我绕了半天,才到达我真正想问的问题。
  “那些女人是干什么的?”我装着不经意地说。
  “这是军中的女兵队呀。”
  “为什么要有女兵呢?她们很会打仗吗?”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又想到了苏珊。她是个很聪明、很能干的女孩。我为此有一种微微的伤感和冲动。
  对女兵队的兴趣,便更增加了。
  “山姆说,女人是后机械文明社会中另一种图腾。如同你,是一种图腾。你们的存在,改变了意识环境。”
  原来,竟是作为图腾把我留下的么?第一次从尼文口中听到这个说法,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所谓图腾,是原始社会的一种崇拜物。怪不得,他们对我都那么恭敬谨慎,而看见了女兵,也都像见了忌物一样背转了脸。
  尼文好像是说漏了嘴。“哦,这个,山姆本不让对你说的。”
  但我的感觉是,尼文似乎是为了故意讨好我,才说了出来。
  “什么是意识环境?”
  “那是一种场。世界上的一切都受一种统一意识的指引。意识具有能量,在冥冥中感染人的行为。山姆说,所有的胜败,最终都由意识环境决定。它的亚原子配方需要不断调整。金属、非金属、不同种族和性别的人,它们、他们和她们散发的光晕,对意识环境都有影响。”
  我又想到了灵杖。这里面有相通的东西。但灵杖不要我这样的活人来作配方。
  “怎么知道要什么配方呢?”
  “全凭山姆的直觉。”“山姆的直觉?”
  “只有他能悟到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一种人机协调。或者说是阴阳平衡。这是后机械文明的核心。这是山姆在大学时琢磨出的道理。这是对十八世纪开始的机械文明社会的螺旋式超越或者扬弃。”
  “我一点不懂啊。”
  “慢慢会明白的。”
  这天夜中,又发生了新的攻击。我因为恐惧而难以入眠,又回忆起了自己刚到华盛顿的那个惊惧之夜。睡着后我做起了新梦。
  部队的晨课多了一项内容。我们全体集合,在唱军歌和背诵山姆教导后,开始为战死的女兵举行葬礼。
  一共有两名女兵在昨晚南军的夜袭中死去。她们被装在黑色尸袋里,连同被击毁的战车,平置在地上。
  黑色的口袋掩饰不了里面人体的曲线,使男兵们浮想联翩。
  山姆带着大家念了一阵语录。大意是祈祷上帝保佑新文明早日到来。
  我想发现活着的女兵。我没有看见。但似乎在一片艾科迈克语的念叨声中,夹杂着女人清脆动听的声音。
  太阳的光线十分晃眼。我不能直视它。此时我希望戴上铃木染声的隐形眼镜。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
  激光在云层上画出了两个女兵死前的仪容。据说,女兵都只有在这时,才能让大家看见真容。而平时,都不允许从战斗服中现身。
  这是两个很精神的女孩,年纪跟我差不多大。其中一个是亚洲人。
  由男兵将她们葬在土中。这样,形成了两座小丘。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埋葬的仪式。土葬在中国早已消失了。
  据说,女兵冲锋队的设置,仅仅山姆部队中有。
  女兵与巨大的机械恐龙似的陆上航母,构成了一种奇妙的映衬和协调关系。山姆正是用她们的血,来祭奠无言的机械,使之更具效力。这便是后机械文明的真谛之一。
  只有山姆和“植物”知道军中有多少女兵。她们管理着相应的战车以及激光炮和电磁炮。
  征招的女兵,据说尽为容貌姣好者。但她们被禁止与男兵来往。她们总是单独行动,驻营也分开,单独接受上校的直接指挥。
  作为图腾,这是部队中一种神秘的存在,犹如上校招纳我一样。女兵队的存在,一直维持到南北战争结束之后。在此期间,我从来没有与她们中的一个人单独有过接触。
  她们只是一道若有若无的风景,在周围悬浮。男兵们那种被包围和欲突围的矛盾心情,释放出来,便是后机械文明社会的战斗力。
  对战死的女兵,如果有时间的话,总要举行隆重的哀悼仪式。
  女兵带队冲锋,对于鼓舞士气,是有立竿见影之效的。这是意识环境的一例。这些女兵来自全国各地。据说她们也大都希望从作战中获得身心满足。她们也愿意为上校战死。
  新的女兵不断得到补充。征兵工作由“植物”负责。
  但是,慢慢我也听说了一些令人惊异的事情。据说,上校每过一段时间,便要和女兵队中某一成员发生“那种关系”。但这种关系维持不了很久,最多一个星期。然后,上校便会让这位女兵带队冲锋,直至战死。
  这种说法是偶尔在无线电联络中,由于两个士兵聊天串线,而被我听见的。
  他们讲到上校与某女兵如何如何。“嘘,这事可不能随便议论。”
  “嘻嘻。”
  “笑什么。”
  “就是忍不住啊。”
  他们充满满足感的声音渐小。这种随便议论长官的情况很少。以前,曾有人因此违规而受惩。条令中有“戒妄语”一条。
  但这两人却幸运地没被发现。
  我权当这种议论是虚无。在战斗之余,我往往独自观看那些女兵驾驶的战斗单元,想像这钢铁之壳后面那些柔软之躯,对这军中习俗,产生了深深的不解和淡淡的迷恋。
  对于自己一天天临近的成人阶段,我充满向往和恐惧。这在二十世纪叫做青春期。在二十一世纪中叶,男孩子的青春期比以前更早到来了。在异国他乡,我必须面对体内苏醒的这种东西。
  我会不断想到苏珊。我常常把她给我的指南针拿出来端详。我惊异地发现它总是指向航母。
  苏珊有些像军中女兵。但她又有自己的特点。更重要的,是铃木那里没有重型机械。
  铃木军团现在在干什么呢?
  自来山姆部队,我几乎无所事事。我不知上校要我具体干点什么。在铃木军团,我还干过寻找隐形眼镜的工作。在这里,所谓“图腾”,便是只存在着,什么也不干吗?
  所有人对我都挺恭敬。虽然,随时也会有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但更让我不习惯的是这军中的诡异气氛。我也为学艾科迈克语而厌烦。但我的艾语能力明显在一天天提高。
  在北军中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我不断提醒自己,我是去寻找祖国的。
  作为“图腾”,我也害怕像女兵那样被装进黑口袋。
  “我不想呆在这儿。”一天,我看见山姆情绪不错,便对他说。
  “干嘛?”
  我说了我是如何来美国,又如何与围棋队分离,然后又如何在各地寻找中国人。但我没提铃木军团。
  “疯话。到处在打仗。哪里还有中国人?”
  “我不是军人,我真的想离开。”
  “知道为什么留下你么?”“肯特·林?”
  “一半。我告诉你,你是一种特殊的……”
  “图腾?”
  “嗯哼?你怎么知道?”
  “尼文告诉我了。”
  “他嘴挺快的。既然知道了,就不要走了。”
  “我不是美国人。我对你们国家的统一和分裂都不关心。”
  “你以为我是出自自私的目的?你以为我仅仅是为了我的国家?我只是觉得留下来对你的成长也有好处。这是关心你呢。”
  “有什么好处呢?”
  “听我说,孩子。你是中国人。你要知道,你们几千年来,打过多少仗。我喜欢你们的人海战术。早在你们的战国时期,就达到了人和金属美妙的配合。这从出土文物上可以得到验证。那是剑和盾的时代。你应该了解这些,学会这些。这并不是美国的东西。我想你都忘了你们的历史了。”
  “我不学历史。”我说。“我原先的职业是下围棋。”
  “但你现在必须学。这样,你在未来社会中才能生存。中国跟美国不同。所以我不愿看到它有一天也像今天美国这样。”
  我为他所说的逻辑感到一种莫名的害怕。
  “学什么呢?”
  “跟着我学习,”他说。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像这样。”
  “这我倒会。”
  他让我试试。我试了试。我记得苏珊教我的射击姿式。“姿势还对。但有点女人气。这样杀不死人。”
  我对此不服气。
  “那要看我高不高兴。”
  我真的开了一枪,竟打断了一颗树。我很吃惊。在铃木那里,我可是从来没有打准过任何东西啊。我扔下枪,呆呆地站着,半天不能言语。
  “这样就对了。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有天赋。但你受了毒害。被‘阿曼多’害了吧?还是下棋的缘故?”
  “也许都是。”
  “我观察了你。你很镇静。留下来吧,你会成为一名好战士。你不是要找中国人吗?
  你就为未来的中国活着吧。你能肯定今天中国的强大与和平会永恒吗?你们国家的围棋手不会有一天都变成战士吗?”
  “肯特·林?”我惊喜地说。
  “只是一半,”山姆说。
  远处又传来了炮声。真正的大战就要爆发。山姆又躲进钢窟。我敲了敲,听见壳上发出编钟的声音。我曾在上海的一次夜总会中听过这种声音。尼文在一边好奇地打量我。我觉得应该向尼文说点什么。但我想不出再该说什么。我没有再提要走的事情。
  一天,山姆对我说:“今后,就叫你布莱克·唐。”
  盐湖城在军事和政治上都毫无意义,这在攻击开始之前就已众所周知。但对于北军来讲,却是必须占领的城。对于南军来讲,是必须坚守的城。这个道理,除了我以外,似乎人人都非常清楚。
  七月二十日,在经过不充分的空中准备后,开始了对盐湖城的地面总攻击。
  攻击任务由三支部队承担。它们是山姆部队、约翰部队和迈克部队。其中,山姆部队担任主攻。战斗,以古典的方式进行。
  能束再一次在天空中划出弧线。巡航导弹低低地飞过。敢死队开始冲锋。
  很快,便尸体遍地了。
  外围很快被北军突破了。前面出现了人工河。山姆部队的前锋战斗单元涉水而过。
  就在这时,河对岸出现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蠕动着的东西。从望远镜中观察,可见它们长着钢铁的肢腿,个头只有几厘米高,排着整齐的队形,一步步前进。
  尼文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
  “机械智能蚂蚁。”
  “就是你上回说的古巴人饲养的机械蚁?”
  “正是。”
  准备过河的陆上航母停止了行动,转身往后逃。先过河的战斗单元,陷入蚂蚁黑压压的重围。蚁群爬上战斗单元,钻入钢铁接缝和孔洞。
  很快,有的衔着镙钉,有的衔着人的肢体爬了出来,战斗单元和里面的士兵被分解得狼籍一片。战场上一片死寂。
  然后,蚁群开始浮游渡河,速度快如闪电。北军用激光拦射,但对付那么多的蚂蚁,却难以奏效。
  “这回完了。”尼文叹道。
  但就在这时,天空中出现了几架北军的飞行器。它们低低飞行,朝着遍地的蚂蚁,洒下一层白色大雾。
  蚁群一接触这雾,便被粘住了,挣扎着不能前进了。原来,这是一种粘胶型失能剂。
  后来了解到,这几架飞机是偶然过路的,并没有承担攻击任务。它们救了山姆部队的命。山姆把这归于我在军中的存在。
  然而,遍地粘胶也阻止了山姆部队的继续进攻。
  七月二十一日,南北两军在城外形成了相持。
  头盔里又响起了士兵聊天串线的声音。“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快了。”
  “总统是在我们这一边吗?”
  “当然。”
  “南军很凶恶吗?”
  “他们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用天军把全城炸毁?”
  “他们钻到地下了。”
  这就是那天议论山姆与女兵关系的两个士兵。
  在紧张的战斗中,我想偷听男兵有关女兵或女兵之间的无线电谈话,却始终没有如愿。她们继续保持着神秘。
  山姆偶尔带我观看和讲解战况,并向我讲述中国古代战争的故事。许多故事,我闻所未闻。
  “你们有一个刘邦的故事。他和项羽达成协议先进城者为王。可是,他差点因为女人误了大事。真是有意思之极。”
  山姆一边说,一边和“植物”制订迂回进攻的计划。随后,部队沿那条人工河南下,让一部分人在下游搭设浮桥以迷惑敌人,而主力却在夜间从另一处水底摸过了河。
  但等士兵们上岸时,却听说由于约翰部队在东南方的攻击,南军已出人意料地投降了。
  这使山姆感到沮丧和失落。军官们都安慰他,说正是由于本军的牵制,才给友军创造了机会。
  盐湖城是北军正式占领的第一座南军控制的大城。这座城在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初曾极尽繁荣。
  由于采取的是非精确攻击,古建筑遭到了很大的损坏。
  北军举行了入城仪式。在一个广场上,我看见了失去动能的蚂蚁和萎靡的古巴人。蚂蚁仍然那么凶狠的样子。它们的钳伸展在空中,是那么的张牙舞爪。而它们的主人则身躯残缺。
  在古巴人身上发现了护身符。这是盘在人造卫星上的蛇。这在南军中还是第一次看到。是什么意思?这引起了上校高度警觉。对此,盘问了降卒。但对此一人一个说法。
  是不是在发放护身符时,南军便有意制造了不同的意义呢?这可是重要的情况。
  “在中国,喜欢岐义吗?”山姆问我。
  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较难的问题。但我仍努力回答:“我们一般只定义一个意思。意思太多了,没有办法弄清楚大家都想什么。”
  “那么,这标志到底意味什么?它有东方色彩。”
  “我不知道。”
  “可惜怀特·林不在。他要在,一定知道”
  我沉默。我为这位未见过面的中国军人骄傲,又感到嫉妒。
  “植物”阴沉地插话说:“也许并没有什么深意吧。”
  “怎么说呢?”山姆注意地看他。
  “他们也在寻找图腾。但是,没有找到。所以,出现了岐意。”
  “暂时也只能这么认为了。”
  “植物”没再说什么,背转身像一棵病梅般走开。我吃惊地久久凝视着这个形态奇异的人。
  山姆下令把古巴俘虏全部冷冻起来。军中术语叫“冰睡”。
  山姆决定在军中饲养一部分仍能活动的蚂蚁。据说,这些智能机械有自我繁殖功能。
  这是一个意义深远的决定。
  不久,北军便放弃了盐湖城,而南军也没有再来收复。
  “昨天,北军攻占了盐湖城。但还看不出南军有崩溃的趋势。战争也没有升级的迹象。据我们分析,很可能出现僵持。”在北京,陈总理对王主席说。“但使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北军攻占的是一座完全无意义的城。”
  “无意义?”“是的。无论从战略上讲,还是从政治经济上讲,占领或坚守它,都对击败对手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为什么有这么一场战斗呢?”
  “还不清楚。”
  “也许,是有什么很深的意义吧。”
  “我们正在组织研究。”
  陈总理拿出几张照片。上面是两军争夺战的景像。两人凑近观察了一阵。
  “看出意义来了吗?”
  “还是没有。”
  “美国人在搞什么鬼!”
  他们沉默,感到这个问题的可怕。
  “需要继续调查。”
  “我怀疑这是一个从外部无法回答问题。”
  “我们还是在外部吗?”“相对于美国,是的。”
  “他们越来越诡秘。似乎有什么阴谋。我的感觉是,他们不仅仅是在打一场南北战争。”
  “不仅仅打南北战争?”
  “只是直觉。”
  “如果‘阿曼多’在,也许能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它不在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
  他们只好暂时把这个问题放开,转到了下一个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出现了第一批美国难民。”
  陈总理又变魔术般拿出几张照片。上面是美国的难民队伍。他们正在越过加拿大等国边境。另一支难民进入墨西哥。
  加利福尼亚海边。大批难民在蜂涌上船。
  难民先遣队在夏威夷登陆,遭到了驻军的驱逐。双方爆发了冲突。
  难民船队正在太平洋上继续向西前进。卫星图像表明,一些已接近了台湾。
  “目前,逃向海外的美国人已达到一千七百万。数字还在上升。”
  “能不能与美国驻华使馆交涉一下呢?”
  “使馆已成为摆设,完全瘫痪了。”
  “新苏维埃那边有什么消息呢?”
  “他们似乎又不主张呼吁停战了。”
  “可是,美国人民正在受苦。华裔还有多少呢?”
  “大部分人在排华时便已回国。还剩一些,洪水时也大部死亡或返回了。”“我还是认为,唯一办法,是催促联合国派遣世界维和部队,以控制美国局势。”
  “难办呀。虽说联合国作用更大了,但到了关键时刻,各国都为自己私利,而不是为了这个星球的利益。当初,不少国家都受过美国的欺负,现在巴心不得美国自己打个昏天黑地呢。”
  “不过,从全人类的利益出发,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二十一世纪的领导人,更多从地球和太阳系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
  “可是,又不能干涉别国内政。”
  “再站在一边看一看吧。”
  “另外,查清楚是否还有困在美国的中国人,特别是前段时间派出的那些访问团。”
  这些团队是为了帮助美国复兴而派出去的。
  “我们有一份名单。有影响的人士都在上面。实际上,洪水爆发时,便作了救援他们的努力。大部分人已经救出。但还有少部分人尚没找到。我们怀疑,可能已经罹难了。”
  就在那张名单上,王主席看到了唐龙的名字。
  如同上个世纪的领导人喜欢京剧,这个世纪的领导人喜欢围棋。
  “如果这人死了,那真是我国的一大损失呀。”
  “我听说他叫‘龙子’。龙的传人。”
  在占领和放弃盐湖城后,战争继续向南方和西方扩展。
  北军成功地进行了对南军后方的空中轰炸。但在地面战斗中,却逐渐出现僵局。南方采取了更传统的作战方法:游击战与正规战结合,并利用地下工事抗击。高技术反而无可奈何。
  刚开始时,双方都想打速决战。而现在看来,根本就错了。
  到七月底,双方大的地面战役基本停止。有大量后勤的问题首先要解决。
  但外层空间仍然争夺激烈。双方都利用海外基地发射了新的飞船和卫星。新一轮战斗静静地在地月之间展开。
  而地面出现了难得的平静。
  山姆部队也歇息了下来,在杰斐逊山下扎营。同时扎下营的还有约翰部队和迈克部队。一切弥漫着一种战斗间歇期的懒洋洋氛围。这就像台风眼过境一样。
  而军中各种仪式照常举行。
  这天,尼文突然通知我去见山姆。
  “我记得你的特长是下棋。”山姆出乎意料地说。除了我到本军的第一天外,没有谁再提到围棋。
  “那是以前的事。”我谨慎地说。
  “现在,需要发挥你的特长了。”
  我愣了半晌。心中那久违的张力一下涌了上来。我犹豫着。
  “你怎么了?”
  “谨听您吩咐。”我矛盾地说。
  “是这样,友军中有一些棋迷。我想办一个棋赛,请他们来下。”
  “这当然再好不过。”“你有什么建议?”
  我什么也没说。
  我心潮起伏。我想,所有的幸运和灾难,是否竟是围棋带来的呢?
  铃木说,围棋毁灭了日本。
  余领队说,用围棋拯救美国人的灵魂。
  我在洪水围困的楼上下棋。德国人鲁斯很快死亡。
  还有大船爆炸。
  李铸城在波士顿发现了尸骨与棋。
  我不明白山姆的意思。但我按他的吩咐,进行了棋赛的筹备。
  这天晚上,棋手们真的陆续来到了。有的仍着军服,但有的已着日常的袍服。
  山姆一一介绍:“这是迈克,业余五段。这是约翰,业余六段。这是施拉姆,专业初段。”
  我感到很吃惊。美国军中竟有这么些高手。当初说用围棋拯救美国人的灵魂,真的有必要么?
  山姆告诉客人们说:“都知道了,这位便是亚洲冠军唐龙。现在叫布莱克·唐。”
  没想到竟在美国前线下起棋来,而且是与当兵的下。我有一种强烈的非现实感。我记起与我的老师——三名中国军人——下棋的种种情形。
  好像,当时便准备了有今天。
  军官和士兵们像很久没吃饭了,饿狼般扑向棋盘。
  我是头一回见这种场面。
  美国人不在乎输赢,只要连续地下,就兴高采烈。山姆不会下,只冷眼旁观。这天晚上,我一连下了五盘。但第六盘却被南军的偷袭打断了。他们不允许北军娱乐——更有可能是眼红。
  南军很快被驱退了。有惊无险。而我却睡不着觉。我在山下散步,突然看到一个人从女兵队住营地钻出来。
  这是尼文。
  我们打了一个照面。尼文变了脸色。
  尼文拔出激光枪对准我。但最后又收了回去。
  我们便这么死盯着。
  “你穿这身衣服倒挺合身。”最后,尼文突然笑道。
  “是你给我找的。”我不敢放松警惕。
  “是上校让你来跟踪我的吗?”
  “不是。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说话,不禁掩住口。
  我和尼文朝相反方向走去。
  我心怦怦直跳,为刚才后怕。我想要不要报告上校。最后决定不作报告。
  从这时起,我开始觉得尼文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在我恢复下棋的这天,我察觉了军中的这一个秘密。营地的生活更像一个国家的生活了。上校是国王,其余是臣僚。大家都对上校恭敬有加。
  女兵队是国王的后宫。上校出入更勤了,而不在乎人多眼杂。
  与友军的关系也像国与国之间。每天互有宴请,举办晚会,互赠礼品,沉浸在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中。
  这里面,当然少不了围棋的点缀。
  在战斗中,经常有友军叛变的事情发生。不时有南军投向北军,而北军投向南军。部队之间的交往,借助互访,则可探听虚实,联络感情。
  另外,也是一时没有什么事可做。
  但真是这样吗?
  从山姆的目光中,似乎觉得他别有深意。
  我扮演的是宫中艺人角色。不久,我的棋艺,已经全军闻名。有一些高手,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跟我下。
  甚至,有一天,有南军的两位棋手,乔装成平民,来要求下棋。结果被尼文识破,双双成了俘虏。
  他们扮演的无疑是一种奇怪的角色。
  这天,山姆又找到我。
  “也许,过两天,你要跟一个大人物下。做一下准备吧。”
  所谓大人物是美国国防部长兼北军司令。他直到最近才听说我的事。听说,他为此还责怪了上校:“为什不早汇报?”
  “因为我军的传统是不尚炫耀。”
  “这是一个好的品质。你叫什么名字?”
  上校报告了他的名字,并谈起了他的抱负和经历。
  于是,部长从葛底斯堡飞来跟我下棋。事毕,他称赞我是又一个怀特·林。
  “你为军队注入了活力。”
  但我认为这并不是山姆上校企望达到的目的。
  次日,我们陪部长出外观赏风景,并在山中打猎。尼文总把猎物驱到部长和我的枪下。
  晚上,则举行庆祝酒会,模拟美国复国之日,实行君主制。
  大家喝得醉薰薰的,军服都脱下了,换了裙子和长袍,好象东方古代服饰。有人专门扮成机械人。
  这时,长官和士兵也没了区别。
  山姆对各个军官进行封官行赏。
  我被封为“文娱大臣”。
  “这便是‘阿曼多’以后的时代么?”
  部长头一次看见这种场面,十分惊讶。这时,山姆便向他详尽地解释。部长不住点头。
  山姆露出了狡黠的眼色。尼文不动声色。
  不久,北军营地里的这种乐事,南军也传遍了。棋风弥漫一时。
  刚来美国时,我们一行试图传播棋文化,那是很费劲的样子。现在却人人争下围棋,乐此不倦。
  但围棋文化与后机械文明的关系,我却一直没搞清楚。
  我只是注意到,山姆部队的人没有一个下棋。
  这种醉生梦死的活动,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因为战事重新吃紧,才作罢。这段时间里,一些知名的军中棋手,如约翰和迈克,均因各种原因而死去。军中术语称为“棋杀”。它运行的机制是什么呢?
  在新一轮战事开始前,山姆的部队已成为全军楷模,因为营造了良好的意识环境。
  在此期间,我的地位出现了变化。我有了一定的支配权。上校除了让尼文继续照顾我外,还配了一名黑人勤务兵。
  军官们对我也愈恭敬了。只有“植物”仍若即若离。这种态度使我很恼火,但又无法渲泄。
  我渐渐发现了部队的腐败。大家表面尊敬上校,但下面不以为然。甚至有吸毒的人。
  军中规则每一条都有人破坏。同时,又执行得完美无缺。
  尼文继续偷偷与女兵来往。
  上校拥有极大的尊严,但实际上并无尊严。
  讨好我的人增多。出了事,请求我说情。
  这其中,也有行贿的。
  但实际上不用说情,一切又都会相安无事。
  这个时候,“植物”冷漠的背影,便越来越经常地在我脑海中晃动了。
  作为人,他出生于二零一五年。作为再生人,他出生于二零五二年。这是在他因为车祸成为植物人之后。
  这个手术仅仅是实性的。但是成功了。
  在整个部队中,我认为“植物”是有深度的人。他时常注视我,但并不像尼文一样与我有说有笑。
  我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话,那是在最后的战斗到来前。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终于忍不住向他请教。
  我感到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下棋的人,会产生一种虚拟战斗感。这填补了‘阿曼多’的空白。他们以为是在与棋盘上的敌人作战。”
  “植物”认为,军中下棋人的增多,这是“阿曼多”后遗症的表现。
  “这是一种病症。部队整个是由‘阿曼多’薰陶出来的人组成的。在梦幻社会中,人类大脑海绵体已经变异。这在今后还会表现得更明显。”
  “您说是一种病症?那么我是否也染上了呢?”
  “人人难以幸免。”
  我不语了。他问我有没有想过未来的新人种。
  “我见过自称为未来的人种。”我想到了纽曼。
  “不可能。”
  “他只是有些像。”
  “你看上校像吗?”
  “我不知道。”
  “你看我像吗?”
  我打量他。他的机械臂闪闪发光。额头上却是人类特有的皱纹。
  “有点像。”
  “我还不是。我们这类人的文明,乐观地估计,最早也应该在下个世纪才能到来。”
  “您不属于后机械文明?”
  “有件事情,不久会发生。现在还是秘密。”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微笑着神秘地说。

《2066年之西行漫记》 作者:韩松

第八章 亚洲之星

  战斗又开始吃紧。这回是南军发动攻势。北军出现了溃散。没有迹象表明,这跟这段时期的军中娱乐活动有什么关系。
  山姆部队也遭到了很大损失。我们只好全军后撤。
  部队在南军用气象武器制造的大雨中艰难行军。不少战斗单元陷入泥淖。这真是狼狈的一幕。
  在通过一个谷口时,队伍遇到了埋伏。弹雨从灌木丛后飞来,如梦如幻。这是导弹和枪弹。发射激光束的敌人似乎很少,这是这场遭遇战的一个奇怪特点。仿佛敌人来自更为悠久的时代。
  这便造成了一种假象。我们在遭遇时间而不是南军。“游击队!”
  有人大喊。轰隆的爆炸淹没了他的声音。
  不过,整个战斗富有诗意。湿漉漉的机械和弹雨,构成美丽的风景,雨雾迷朦,血肉横飞,点滴为画。
  所有的人都陶醉在这样的战斗中。
  部队反复冲锋,但难以冲出重围。女兵队进行了冲击,但损失更重。连山姆也钻出了钢窟,亲自指挥。
  敌人并不是一支大军。但是我们的溃散开始了,并不可收拾。
  “要是怀特·林在就好了。”山姆叹道。
  “可是,不是有布莱克·唐么?”
  这是尼文。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尼文在阴笑。这句话点醒了山姆。“对,布莱克·唐。我们的图腾。你过来。需要你的时候到了。”
  山姆击掌。他脑中的疾病发作了。
  尼文把我绑在一根测距杆上,把航母顶盖打开,撑出车外。声浪一下大了起来。空气清新,涌入脑海。我一下被充足的氧气窒息了过去。朦胧中,我觉得陆上航母与铃木的诺亚方舟化为一体。那时我被绑在桅杆上。船儿永远乘风破浪。
  但很快我就被爆炸声震醒了。周围的战斗单元在爆裂。里面的人都炸得四肢乱飞,血沫溅到我的脸上。
  有颗导弹击在航母防磁护屏上,又被弹开,在空中爆炸。碎片日日地从我身边飞过。
  我挣扎了几下,但没有用。我又晕了过去。
  再度清醒时,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去。奇怪的是,畏缩的战斗单元都从泥淖中慢慢爬了出来,逃掉的北军士兵重新回来集结,开始了顽强地反攻。
  爆炸声在耳边小了。周围的事物运动变慢了。南军徂击手的移动十分可笑。我产生了一种英雄感。
  我仿佛进入了宇宙空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太空船。它们在护卫我。群星在身边旋转,互相吞食。
  在激烈的战斗中,我仿佛回到了儿童时代。我记起在梦中去接近危险动物。父母在后面拚命叫唤。但却阻止不了。
  醒来后,常常一身大汗,但却兴奋无比。现在的情形,就有点类似那梦境呢。
  死就死吧,又有什么呢?我对自己说,一边挺了挺胸。
  一颗炸弹突破了防护屏,在航母装甲层上爆炸,离我那么近,但居然没有伤着我。
  “中国人来了!”
  头盔中,传来山姆的嚎叫。这使我全身绷紧。
  “你们难道不怕吗?东方妖魔来了!牛魔王、白骨精来了!”
  我也大叫。我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吓人。这时,“植物”对我说的话开始在脑海中回响。
  “朝鲜战争中的中国士兵,作为杀了上校先人的灵魂,在布莱克·唐身上附体呢。”
  尼文阴阳怪气地说。
  奇怪的是,南军突然停止了射击。一切安静下来,我猜想着敌人是谁。一种古怪的预感抓住了我。
  这天夜晚,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召唤我。我从睡袋中爬出,在航母中开始漫游。各种机械在奇怪地轰鸣。
  我漫游进电讯室。一位值班的军官惊讶地看着我。他向我敬了一个礼。我向他挥挥手。我似乎要使用通讯设备,但又停下了。
  “您有什么吩咐?”值班军官问。
  我没有说话。我微笑着去看那些通讯装置,像看一堆玩具。我拿起了键盘,脸上露出惶惑的表情。
  我按了键。我在试一个不太熟悉的方式。这使我更紧张了。军官说:“布莱克·唐,这样要违反条令的。”
  我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大意是,你难道没看白天的战斗?
  军官有些恐惧,走了出去。我模糊地知道他去叫人。
  这样,就只剩下我在电讯室里。我继续操纵。键盘么?这是老玩艺了。很早以前,我在大学中玩游戏时学过古典键盘式操纵法。据说以前连声控电脑都没有。上航母后,我就注意到这里竟有键盘。
  但我失望了。超距通讯能力没有形成。
  山姆和军官进来。山姆说:“你干什么?南军会察觉我们!”
  我一下从罕有的梦游症中解脱了。我告诉山姆梦中那个真实的呼唤。“我怀疑它来自中国。他们在找我。”我全身在发抖。
  “航母上所有通讯设备,没有与两百公里以外联系的能力。”
  我突然醒悟。“阿曼多”已经崩溃了。
  因此中国的寻找,可能是幻听吧。我觉得自己很好笑。我害怕山姆说什么。但他并没有过多指责。我的身体反应也停止了。
  “好了好了。回去睡觉。什么中国人在找?没有的事。你是在北军中呢。记得白天的战斗吗?你表现不错。”
  “那好吧。”我懒懒地说。“我要回去睡觉了。今天最困。”
  “你今天表现不错。”山姆拍拍我的肩。
  “今后,你们可不要再这样了。”我说,心里涌起一阵不明原因的难过。山姆不说什么,只是久久地看着我。
  那天晚上,我睡得死沉。南军的攻击没有发生。部队成攻地逃出了包围圈。那支游击队,再没有出现。
  “现在,可以与你讲战争的艺术了。”山姆一天对我说。
  他说:“打仗是我们大人的游戏。一种玩耍。你觉得了吗?”
  “跟围棋有点相似。”
  “但围棋只是一种初级游戏呀。”
  这跟我在中国学到的相悖。围棋是一门深奥的艺术。
  山姆认为我的游戏天赋,在掩埋许久之后,正在被发掘出来。
  我们梦呓一般地对话。好像就是在那场战斗后,我感到自己的精神和身体都在发生变化。我又长结实了,长高了。我开始喜欢吃玛那,也习惯了看血。
  我成了军中护法神,开始接受士兵的膜拜。他们认为只要我出现在战场上,就一定能取得胜利。
  自那场战斗后,我突然失去了下围棋的本领。
  在与友军的比赛中,我输得一塌糊涂,但却没有人看出来。对手们只是欢呼,以为自己棋力上升,居然战胜了中国来的“龙子”。
  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要求自己冷静地对待这个突变。
  “他们已经快毁灭。”尼文冷冷地旁观。“而你,正在被解放。”“是要冰冻我了吗?”
  “当然不是。你对于我军很重要。”
  尼文总这么阴阳怪气。我怀疑他察觉了我的秘密。
  我不喜欢这个人。尼文一定时刻想置我于死地。
  失去下棋能力后,我变得对战争更加着迷。而那晚梦中的呼唤,再没有传来。我逐渐忘记了回国的使命。
  在战斗中,慢慢地,我越来越多地充当主角。一旦我在航母舱外露面,立时全军士气大振,无往不胜。
  难道真有魂灵附体这样的事么?我常常这样想。
  “怀特·林。”有一次,一位友军的军官指着我,惊讶地说。“我怎么看他像怀特·林!这不可能。”“他是布莱克·唐。”山姆微笑着纠正他。
  有时,上校甚至让我试着指挥一支小分队。他还把钢窟借我使用。
  我的升华是在八月十八日晚上。部队再次遭到偷袭。当时大部分人都在车辆外休息。
  南军的空降兵从天而降,落在人群之间。
  一阵互相射击后,爆发了白刃战。
  我被对方一名士兵追逐,没命地逃跑。我逃到一座小山上,藏在岩石后面。敌人上来后,我突然跃出,在对方的肚腹上刺了一刀。
  对方“哎呀”一声惨叫,倒地不起了。
  我揭下南军士兵头盔。我看见敌人是一个女人,眼睛还没来得及合上。这是我第一次实境杀人。
  事情就这样轻易地发生了,这是我没有思想准备的。但我把这场危机处理得很自然,虽然,事后未免吃惊。
  我真的长大了。我自己为自己悄悄地举行了成人仪式。
  我身体有些软,便坐在仍在散发热气的柔软尸体边,休息了一会,聆听不远处的厮杀声。这时随便来一个敌人,都会轻易把我杀掉。
  我看见那个女兵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对方似乎临死也不相信我居然这么年轻。
  “你可不能怪我啊。”我喃喃对她说。“我们部队也死了不少女兵。你要怕死,就不该来作战。”
  女人在战斗中表现出的勇敢和敏锐使我震撼和激动。然后,我便慢慢走回去。这场短兵相接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北军全歼了敌人,士兵们蚂蚁般在搬运尸体。
  我问上校:“我今天杀了一个女人。对方是否也有女兵队?还是偶然出现的女兵?”
  上校对此不置可否,找了些无关痛庠的话唐塞我。实际上,这支伞兵,正是由女兵组成。目前,南北两军中的男人都不太够用了。
  我为自己这么重要的经历没有引起山姆的注意而不高兴。
  我又想到苏珊。我有很久没想苏珊了。她是否也加入某一支部队了呢?
  甚至,她是否就在刚才那场战斗中死去了呢?我询问打扫战场的士兵,但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
  棋盘上的拚杀能力在我身上的消失,反而使我真正成了实境战争的一员。
  就在这天夜晚,我再次听到有人寻找我的声音。但我却没有一点儿回答的欲望。
  又过了几天。山姆来找我。
  “你是否听说过灵杖的事?”
  山姆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来山姆部队后,这是第一次听人提起此事。
  但现在看来,灵杖问题也深深埋在山姆的意识中。甚至他可能比铃木更在乎这个。
  “这事,我只对你说。”
  难道山姆也真的相信我是神灵附体了么?
  “我们最近得到了关于灵杖的消息。传说已被一群孩子得到。不知是否是真的。”
  “灵杖是什么呢?”
  “一种预测工具。”
  “是否真的存在这种东西?”
  “这是一个传说。”
  山姆抚着下巴,陷入沉思。
  “不知为什么,最近老有不祥的预感,”山姆道。
  我感到,山姆对灵杖有一种恐惧。他长期在掩饰这种恐惧,直到这时,才说了出来。
  我觉得很好笑。因为山姆跟铃木是不能相比的。
  “如果被敌人得到,是否会造成巨大威胁呢?”
  “不会的。”
  “如果我们得到灵杖,是否就要放弃我们已有的图腾呢?”如果以前,我听到这话,是会高兴的。我可以“复员”了,回去了。
  可是,现在我却有一种“失业”的危机感。
  “我想,灵杖并不存在。”我作思考状对山姆说。
  “为什么这么说?”
  “‘阿曼多’崩溃了,没有人知道怎么使用它。所以,它实际上并不存在。”
  “我也这么想。未来被算计得太精确了,并不好。”
  在随后的战斗中,部队并没有发现灵杖,但却缴获了一付围棋和棋谱。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南军中竟有此人?是谁呢?我本人已淡忘棋术,因此对仍在下棋的人便十分关注。
  不过,对方是否业已战死?
  来不及多想,又一场大战爆发了。两军对垒之间,头上出现了大批的肯尼迪鸟。它们遮天蔽日,正在迁移。两军皆停下战斗,呆呆地观看。
  这时又发生了日食。群星突然鲜活地闪现。士兵们发一声喊,各自退到了十公里以外。
  第二天,发生了大地震。这场地震不是人工诱发的,而完全来自自然界。它摧毁了中西部几座城市,并使战争的进程再度延迟。
  这犹如幕间休息。我想到,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在战斗重新开始时,山姆又找到我,说:“在对方阵营中也发现了亚洲人。”“亚洲人?是中国人吗?”
  “不知道是不是中国人。所以,才找你来。”
  我复又想到了南军中出现的围棋。我认为这跟东方人有关。
  “怎么知道他们是亚洲人呢?”
  “是‘植物’最先感觉到的。不同人种的基因,会在环境中产生不同的辉光。这种外气,‘植物’是能够测知的。”
  “那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的存在使我担心。这要打破意识环境的平衡呢。”
  山姆对亚洲有一种心理上的恐惧。这真是叶公好龙。
  说起来,在大军团和高技术战争环境下,几个亚洲人能起什么作用呢?上校也许是太迷信了。但看到我在战场上神一般的效力,又不能不这么担忧。
  山姆认为存在着一种普遍附体在亚洲人身上的宇宙之力。在远古,亚洲人与宇宙便有一种神秘的沟通。
  这种固执的想法,没有任何科学上的根据。但是,的确存在一些特异现象可以让人怀疑。这些现象从上个世纪末明显多了起来。比如,在东亚和南亚广泛出现的特异功能人。
  另外,大量出土文物的发现,证明古代亚洲人比想像中更发达,特别是,本世纪初在东北亚发现了五百万年前的直立人化石。
  亚洲中心论在欧美变得流行了起来,逐渐代替了二十一世纪前期流行的非洲中心论。
  “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一群。没有办法捕获他们。你能够想想办法吗?我想,你与他们能在心灵上沟通。”
  “我不行。”
  “试一试。如果你能使他们加入我军阵营,将来于国于民都有利呢。”
  我突然想到,这里面说不定真有中国人呢。
  “好吧。我试一试。”
  这么说,一方面还因为我已接受了被赋予的新名:“布莱克·唐”和“东方妖魔”。
  我为之自得。“龙子”和“神童”,便不怎么提了。
  “‘植物’那里有关于他们的一些情报。”山姆说。
  在“植物”那里看到了拍下的红外辉光图像。这群人大概有十几个。图像上,还出现了他们移动的轨迹。感觉上,他们在帮南军作战。但又好像不完全附从于南军。
  奇怪的是,我似乎真能感到他们下一步该往什么方向移动。像无规律的粒子。但其中却又有规律。这便是“混沌”的原理吧?
  山姆对我的判断难道竟是正确的?
  这引发了我的好奇。
  “我看看吧。但需要一支小分队配合。”我提出了申请。
  “这没有问题。”
  我开始了侦察。我终于发现了对手的存在。
  并且我很快弄清了对手的身份。
  这是由于狗的出现。在那群人的队伍中,突然出现了我熟悉的狗叫。那是我留给苏珊的狗。
  竟是铃木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加入南北战争。
  上一次“游击队”危险的攻击,也是他们发动的。当时,我就有一种异样的预感。
  铃木的出现,激发了我的报复心理。另外……苏珊!我决定采取行动。现在,我不是当初的唐龙了。我已很有力量。
  我首先向山姆作了汇报。
  “对手是神经质的。以攻击为乐事。采用现代和原始交织的作战方式。并非是真正的南军。”
  “他们也是游戏者?”
  是的,铃木是游戏天才。我想。
  “另外,他们是一群小孩。”我告诉山姆。
  “小孩?”
  “也不小了,跟我差不多大。”
  “不会就是传说中窃取灵杖那一群吧?”
  “我想不会吧?要那样,就不好玩了。”
  “这就是了。我能稍微放心。布莱克,真有你的。”
  我提出了抓捕方案。
  我知道他们将如何进行下一步行动。这构成了捕获对手的机会。
  结果,我如愿了。
  捕获铃木等人比想像中更容易。俘虏都戴着头盔,一时分不出谁是谁。似乎有女人叫了一声。
  狗则欢快地扑上来,绕着我两腿打转。
  人群中有人退了一步,想跑。但我直觉到这是铃木。我上前揭掉他的头盔,也揭掉我自己的。
  “哗!”他们全都惊叫起来。不少人都揭掉了头盔。我找苏珊。但一下没找到。我有些着急。
  铃木很恐惧的样子,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神气。
  “都在么?”我凑近铃木。
  “有一半人开小差走掉了。”
  我有些泄气。
  “灵杖呢?”我压低声说。
  “丢失了。”
  “我不信。”
  “真的。不信问他们。”
  “围棋是怎么回事?”
  “什么围棋?”
  “你们下围棋了。”
  “没有。”
  “胡说。”
  “没有就是没有。你知道我从来反对玩这个。”
  “我抽你!”
  铃木吓得退了一步,脸色发黄,直哆嗦。
  我迷惑。南军中的围棋,来自何方呢?正如山姆对灵杖的恐惧一样,失去下棋能力的我在潜意识中感到围棋构成了威胁。
  “跟他说没用。他已不是头儿。”
  是苏珊的声音。我转眼看她。几个月不见,她出落得更漂亮了。
  “这几个月,去哪里了?干什么?”单独在一起时,我问苏珊。
  “你走后,铃木便大发雷霆,要调查内奸。他的自尊心受了极大伤害。这当然是没有结果的。他派出了人来追杀你。那时我真担心。但幸好没有成功。“这时,又和新出现的非洲人打了几仗。都输了。随后,我们便开始迁移。我们到了麦迪逊。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我们住下来,继续制造混乱。这里还残存着警察。我们把目标转向警察。他们是城中的垃圾。这一段时间,还算有意义。
  “不久,我们发现铃木的灵杖是假的。它什么也不能测知,只能吓唬人。我们要求寻找真正的灵杖。铃木不干。我们便把他罢免了。
  “我们新的头是‘鬼角’。他带着我们向密西西比河转移。我们顺流南下,这时战争爆发了。我们一路上观看战斗,一边挑逗双方,不觉便到了这里。”以上是苏珊的陈述。
  “真没有想到,你也在打仗。”她说。
  “现在想来,在你们那里,还真有好处。知道了怎么打仗。”
  “你还想回国么?”
  “……”
  “唐龙,你说话呀。”
  “叫我布莱克。我改名字了。”
  “布莱克?”
  “是他们给我取的。”
  “你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你了。”
  “你还是那样。”
  “是么?”
  我们一时沉默了一会,目光碰在一起,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哎,你们到底下了围棋没下?”我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你刚才不也问了铃木?他说的是实话。你对下棋还真是念念不忘。是不是经常下?
  ”我没有告诉她,我已丧失了棋力。我也没提回不回国的事。
  “我打仗的本领提高了。说起来,基本技术还是你教的。”
  “这我多少放心了。”她居然像心疼小弟弟一样摸了一下我的脸。
  我又见到了金铸城。韩国人对重逢也十分高兴。但他表示,在铃木军团或者“鬼角”
  军团中,棋的确没有下。
  最后,是去找伊朗人。“鬼角”见了我,嘿嘿地笑。我绷着脸。
  “纽曼是你杀死的?”
  “纽曼?”
  “对,纽曼。本来,他可能成为未来社会最伟大的思想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战争爆发的那天晚上,在光明城边。你忘了?”
  “那、那是误伤。”
  “你本来是想杀我吧?”
  “这不能怪我。是铃木让干的。当时我们都听铃木的。”“鬼角”很畏惧。“你要干什么?”
  “这么说,怪不得你了。但你的罪过无法饶恕。你扼杀了美国文化。”
  我嚷道。但我最后还是宽恕了他。这正如我以前从不加害棋盘上的对手。
  那么,南军中的下棋高手,来自何方呢?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亚洲人。
  我把这个疑问求证于“植物”。他也感到困惑。在他那里,也再没有侦察到亚洲人的辉光。
  我警告伊朗人,不准透露关于灵杖的事,哪怕说它是假的。捕获了亚洲人,山姆十分高兴,心中的悬念,顿然解除了。
  他下令把这群人编成与女兵队相应的童军队,并派我当头,伊朗人做副手。
  我们这群亚洲小孩被用来从事迎来送往的礼仪活动。结果,我们搞得很成功。东方人天生具有这方面的才能。
  另外,还组成了一支围棋队。金铸城被我任命为总教练。
  本军并不下围棋。但是,围棋队是对外的窗口。孩子们真正地活跃了军中文体。
  “这就是所谓的文工团哪。当初,怀特·林有过这种构想。可惜他死得太早,来不及实现。”
  “文工团?”我对这个名称很不熟悉。
  “你不知道文工团?别骗我了。嘿嘿。”
  “文工团”如同女兵队一样,对士兵们的精神世界起着润滑作用。这一切,很快系统化和制度化了。
  除了下棋外,我们还制造了一系列游戏,这都是从铃木集团过去的活动中发展而来的。比如,“清官”刑罚,皇室欢娱。友军的军人们只要不打仗,便狂热地来我们这儿参加活动。
  来的人是那么多,以致于孩子们的数量都不够,不能为每个士兵提供一个伴侣。
  “植物”冷眼旁观。我常常感到他寒意的目光。我觉得他要说什么。“每个人都需要寻找童年。真的是这样么?”有一天,“植物”冷不丁说。
  “你说什么呀。”
  听说,“植物”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包括童年的美好时光。我对这种新型的成人,有一种隔膜和畏惧。
  “你的童年,便是这么玩游戏玩过来的么?”“植物”好奇地问。
  “我的童年,并不是这样。”
  我突然想起了往事,被一阵感伤和惊异重新袭击。我缓缓告诉他,中国人很小就要接受专业训练,根本没有玩的机会。我没有料到,自己仍在下意识地与游戏中的铃木军团成员、与山姆部队的士兵保持距离。
  “那是要在社会中竞争哪。”“植物”恍然大悟的样子。“这的确是一门艺术。山姆不对。”
  但山姆却按他的思路在继续发展。
  这一天,上校找到我。同时还来了另一名我不认识的军官。
  “这是巴克上校。国防部长那里来的。”
  “国防部来的?”
  我想到国防部长曾和我下棋。最近因为战事吃紧,他来得少了。
  巴克和蔼地笑着说:“国防部长一直在关注你们。我们决定在全军推广你们的模式。”
  他又转向上校:“你可要忍痛割爱哟。”
  我们发明的游戏,包括围棋,很快在北军中推广。山姆部队分派人去到各个部队去做指导。不久,每一支部队中,都有了我手下的人。
  那时,我经常在北军中巡视。我发现大伙表现得都很出色。孩子们根据每支部队的特点,搞出了娱乐的新花样。我则不时召开总结会。我仿照铃木开“新闻发布会”的样子,迅速把新经验推广。
  这里面,只有铃木干得糟糕,我不得不把他调了回来。他的棋不行。游戏的天才似乎也丧失了。
  但我发现了他的一项特殊才能:被压抑的文学天才。这是铃木离开领导岗位后,逐渐表现出来的。
  他的徘句及和歌都做得很好。兹引一首为证:田纳西,水边映映皆岩石。
  血如丝。我很受感动,也对铃木生出一分佩服,而表面上,我并不有所表示。
  我感到日本民族并没有在世界上消亡,虽然他们接连失去了本土、网络国和空间的领地。
  我要谨慎对待这件事情。
  总之,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唯一的一次危机是突然风闻苏珊要被山姆调去女兵队。
  原来,这又是尼文的阴谋。他看着我搞得好,非常嫉妒,便向山姆做了如下建议:“有个叫苏珊的亚裔姑娘,长得不错,尤为善战,如果在女兵队,必定是好苗子。”
  我闻听后,非常着急,忙找到山姆。
  “这个苏珊我知道。”
  “怎么了?”
  “她是文工团的骨干呢。”
  “女兵队就需要一名这样的骨干。”
  “可是,她并不是……处女。”
  “你怎么知道?你跟她睡过?”山姆哈哈大笑。
  “是跟铃木……”
  “有意思。你是不是看上她啦?要真看上了,就赏给你。”
  “……”
  “没有看上?”
  “看上了。但我更是为了您好。您得警惕尼文这个人。”
  我观颜察色地说。
  我又一五一十告诉山姆尼文与女兵们有染。我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不由山姆不起疑心。随后,我又表示愿意用手下一个叫卡玛拉的印裔姑娘替换苏珊,补充进女兵队。
  山姆对我的忠心大加赞赏。
  “那么,苏珊是你的了。”他说。
  苏珊为此事很感激我。她知道去女兵队的,都是些疯子,而且必死无疑。但她并不知用卡玛拉换她的事。
  “唐龙——对不起,我不习惯叫你布莱克——谢谢你。”
  “没什么,一报还一报。没有你当初帮助我,我怎么会有今天?”
  “你都对上校说什么了?”
  “我说你更适合在我手下搞公关。”
  “他就同意了?”
  “最初没有。他说,要给我找一个好莱坞女星来。然后我说,用不着了,苏珊就是明星。”
  苏珊灿烂地笑了,一边看着我,一边拢着头发。我闻到少女身上的气息,心想,尼文为什么一定要点苏珊的名呢?他发现我跟她有什么猫匿啦?可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啊。
  我几乎要冲动地去抓她的手。但我最后仍然胆怯起来。
  苏珊建议我离开山姆的部队,回到中国去。这话使我很吃惊。
  “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了?当初你还劝我不要离开铃木那里呢。你说我们找到了乐园。”
  “不一样了。也就是你走后我有这种想法的。不知为什么,我一个人时,常常想你讲的那些关于北京和上海的故事。真是天堂啊。”
  “可是,苏珊,我不能走啊。”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现在习惯呆在这里。”
  “这里很危险,你知道么?说不定,哪天有一颗流弹会打死你。另外,很多人嫉妒你。他们本来就恨亚洲人。只有山姆在保护你。可是,他能保护你多久呢?他可是白人。白人永远是我们的敌人。”
  “可是,山姆待我不错啊,所以,我也要做到仁至义尽。”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都是为谁而战呢?”
  像苏珊自己,当初是为父母复仇。所以,来到山姆部队,这样的心劲就反而没有了。
  怪不得她的思想会出现反复。
  “为我自己。”我一下说出了心中潜在的想法,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乐园,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刺激。我回到了真正的童年。以前我没有这么兴奋和快活过。再说,我其实已不会下棋了。回去,父母该怎么看我呢?我靠什么生活呢?”
  “你说你不会下棋了?”
  苏珊抽了我一个耳光。
  “你真糊涂。以前,你是这么说的么?”
  她哭起来。猛地跑掉。
  我这才稍有醒悟,呆呆地站在那里。我很难受,也很震惊。也许,我需要重新考虑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久,传来了卡玛拉死亡的消息。对此,我亦有预料。苏珊大恸,但仍不知这事是我从中做了手脚。
  在卡玛拉死后,北军又遭到了一次袭击。少年队也参加了战斗。在这场战斗中,亚裔孩子们不辱使命,表现出了善战的本色,受到了表扬。但只有铃木表现不好,临阵退缩。
  少年队内部开了一个会。有人提出要枪毙铃木。
  我对此很是犹豫。最后,还是放了铃木一马。因为在最后关头,我突然忆起自己被铃木从洪水中救上来的一幕。
  我只是用“清官”游戏报复了铃木。这次,是我充任皇帝,而铃木被绑在了木桩上。
  施以私刑的事,没有让山姆和尼文知道。
  自此后,我对铃木的怨恨慢慢冰释了。
  某日,部队再一次缴获了南军的围棋。这使我受到很大冲击。我想到了当初来美国的使命,还有信息中间商对中国围棋代表团提的那些问题。
  我想到了苏珊的提醒。的确要好好想一下这件事情了。
  这时,却出现了怕死的铃木再次当逃兵的事情,这使我不能继续想我的问题。我得先处理这事。我再不能包庇他了。按照山姆军中的条令,等待他的将是极刑。但我仍然不愿看到这个。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铃木与卡玛拉不一样。是铃木的徘句打动我了么?或者,东亚与南亚,存在血统上的地域之别么?
  总之,我准备偷偷放了铃木,让他逃走。
  与铃木彻底和解的冲动那时压倒了其它想法。
  在铃木即将离开时,我们在军营附近的一条小河畔最后相聚。这时我想到了自己从波士顿的潜逃。
  我的大度使铃木深感惭愧。
  在漫聊一阵后,我把心中那个藏了许久的问题提了出来。
  “铃木,说实话,你是否和苏珊干过那种事?”
  “哪种事?”
  “……就是男女之间那种。”
  “你真会说笑。”
  “干过吗?”
  “没有啊。我是不敢哪。”
  “我还以为你干过呢。”
  “因为都说她是我的‘妃子’吗?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
  “是吧。”
  “因为她是中国人。我在心底怕中国人。”铃木偷偷看着我的脸色说。
  “那你可真傻。”
  我相信铃木说的是真的,或者,宁愿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我为铃木遗憾,又为自己窃喜。但这种窃喜,又有什么根据呢?我的情绪一下又跌落了下来。
  铃木说:“唐,你和她挺要好的。怎么不来一手呢。”
  “我们都还太小。”
  “美国人十几岁就开始呢。中国也是吧?”
  “不是。我们的教育不充许。”
  “但你现在是美国人了。真的,你很美国化——未来的美国人。”
  “不可能,我来美国才几个月呢。”
  “我不懂。为什么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还能保持过去那些优点呢?”
  “我们中国,是一个大国啊。它的文化很悠久。”
  “真是羡慕。”
  “铃木,你找你的同胞去吧。那样比较好一些。”
  “我不行。我这样的人,我们的民族是不会要的。再说,我的国家也没了。”
  “那你走后打算怎么办呢?”
  “当初想去太空城或者月球定居,现在看来真是荒唐。我也不想再建铃木军团什么的。没有意义。我准备去南美。那里是和平的。亚洲人在那里搞建设。”
  “你应该去从事文学。这个职业,听说在上个世纪很是流行。现在可以恢复。报纸已恢复了。还有各式各样的机械。”
  “也许吧。反正,我再不想打仗了。”
  “我也不想打仗了。铃木,我们交个朋友。”
  “你不恨我了?”
  “对。”
  我们击掌。为这个结果,我十分高兴,不过,也隐隐有一些悔憾。
  铃木走后,又爆发了大战。少年队也作为预备队投入了战斗。
  在这些战斗中,我总和苏珊并肩作战,互相支援。
  伊朗人和韩国人都表现勇猛,立了战功。
  亚洲少年军,名传遐迩。终于,国防部长接见了我们。他又把我们介绍给副总统。这是一个菲律宾血统美国人。
  “你就是来自中国的‘东方妖魔’么?”
  “是的。”
  “你的事迹我都听说了。”
  “这其实都是山姆上校的功劳。”
  “啊,山姆,他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糊涂人呢。不过,糊涂人最好。”
  他一一与队中的其他孩子握手交谈。
  “看来,真的是亚洲的世纪啊。你们留了下来,是美国的幸运。”
  同时受到奖励的,还有一批“志愿兵”,都是外国人。包括夏威夷人、魁北克人等。
  此后不久,山姆上校成为了山姆少将。
  在跟着的数次战斗中,北军皆胜。但少年队却再没有上佳表现。
  并且,队伍中开始不断出现死亡。
  在布莱克罗克沙漠战役中,马来西亚人穆迪被流弹打死。
  然后是韩国人李铸城的战亡。
  我很沮丧。山姆便来安慰我。
  “这是自然现象。请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结束这场战争。”
  “您说您结束这场战争?”
  “我还要作为总统到中国去呢。”
  他开玩笑般地说。
  但这种信心遭到了某种动摇。
  在攻克中国湖海军军械中心后,士兵在附近的死谷中捉到一名中国人。
  这是一名老人。老得都看不出多大年纪了。士兵说,是在谷底的难民营中发现的。所有的难民都走了,而只有他还呆在那里。
  山姆对此极为重视,亲自与他见面。我和“植物”也在场。这位老人英语不好,我担任了翻译。
  老人童颜鹤发,看不出因为战争受到惊吓的样子。
  终于见到了中国人,我十分激动。
  “你叫什么名字?”
  “林小军。”
  “多大年纪?”
  “再有一个月,就一百零一岁了。”
  把人吓了一跳。山姆和我都猜想他是上个世纪的人,但没想到有这么老。我们提问更加谨慎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美国的?”
  “说来早了。那是一九八八年吧?我来美读书。”叫林小军的老人记忆清晰。
  “读什么学校?”
  “芝加哥大学。但我没有读完。因为没有奖学金。我得去打工。这一打,就不想再读了。”
  “你为什么不逃走呢?别的难民都逃走了。”
  “我这一辈子,经过了很多灾难。有中国的灾难,也有美国的灾难。大饥荒,族裔冲突,我都没有逃。倒是那些试图躲避的人,反而死了。所以,这次我也听天由命。你们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活了一个世纪的人,一定把什么都看清楚了吧?这场战争,很无聊吧?”
  “啊呀,这位是将军吧?带兵打仗的人,怎么能那么说呢?要说无聊的,应该是我,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赖在这样的世界上。”
  “科技发达了,人活到百岁并不奇怪。不过,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说这个世界奇怪吧?”
  “科技和世界都与我无关。我活这么大,靠的是自我调养。而世事从不在我心中留下痕迹。这是中国传统的养生奥秘。”
  “但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包括对战争前景的预测。总会有一些感触吧?”
  “你是问美国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你可以随便说。”
  “不是有很多解释么?什么金融崩溃啦,民主体制败坏啦,但是,我认为都没有抓住要害。”
  “要害是什么?”
  “天就要黑啦。星星又会出来。然后是月亮。这种事情,千百万年来都是如此。这便是要害。”
  “你是说……”山姆凝神。
  “历史就是重复自身。周而复始。分久必合。庄家轮流坐。”
  “你能解释一下吗?”
  “好比‘阿曼多’的崩溃。为什么呢?都说是恐怖主义破坏。然而,为什么要破坏呢?这其实来源于‘阿曼多’自身的指令。是一种自杀行为哪。病症严重了,活不下去了。光是恐怖主义而没有‘阿曼多’自残,恐怕不至于毁坏这么成熟的机体吧。”
  “这是一种新妙的理论。”
  “人和一切事物,都会有老死的一天。‘阿曼多’在我们看来正是壮年。可是在它自己的时间表中,已经衰老了。微循环系统于是发出了指令。”
  “竟是这样啊。”
  “然而,进一步看,这个指令,又并非‘阿曼多’所能构思。它仅跟宇宙这个大系统有关。在冥冥中,我们都有一个时间表。‘阿曼多’不过是一个忠实的执行者。”
  “啊?”
  “我出生时,刚好一百年前,中国也在经历一场混乱。其疯狂程度,不亚于美国现在。八亿人,居然一齐走向了崩溃的边缘。现在轮到了美国,是天意吧?”
  “我有些懂了。那么,这场战争,你看胜负如何?”
  “没有胜负。南北军都要输掉的。这是因为有人想渔翁得利。但是,他也没有料到一切不由他掌握。还是宇宙时间表的问题。”
  “是什么人呢?”
  “这我还不知道。”
  “如果那人一定要坚持去做呢?”
  “他应该放弃有为,及时引身而退。”
  “植物”在全过程中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山姆请林小军吃了一顿饭。不好意思,我们只有玛那。但老人很饿的样子,把几盘玛那都吃光了。
  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胃口这么好,使山姆大为羡慕。
  席间,林小军无意中说起他仍保留着中国籍。山姆对此很感兴趣。
  “这可不是因为我预测到了美国要衰落,中国要成世界第一。那时到美国来的人,能办绿卡的都办了。我是太没能耐。所以现在还是非法移民呢。”
  “‘绿卡’?‘非法移民’?”
  林小军做了解释。山姆仍不太明白。
  “那你准备回中国去么?”
  “为什么要回去呢?因为它今天强大了?”
  这回,轮到老人感到不可思议了。
  山姆和我都苦苦思索着林小军提出的问题,但不得要领。只有“植物”露出若有所悟的样子。一场大战后,我和苏珊仍然活着,但都精疲力竭。我们坐在月光下,像一对原始人。
  我把百岁老人的事情说给苏珊听。她很吃惊。
  “他说得有道理,虽然,许多我听不太懂。”她说。
  “也许,你说得对。”
  “什么?”
  “离开这里。”
  她默不做声,捂住脸。我感受到了她的复杂心情。
  “都死了。”过了一会,她说。
  “说谁呢?”
  “铃木带来的原班人马。”
  “也许,变成了星星。”
  我抬头看星空。它仍然跟棋盘一样。可是,谁是天上对弈的棋手呢?我想起我跟纽曼也这样坐着看过星空。
  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变成这天上的一颗棋子呢?
  这时,我吓了一跳。
  一轮巨大的光盘正从南方浮游过来,活像幽灵。不明飞行物盘旋一周后,拐了个弯,向东方飞去。
  我和苏珊赫得久久不能做声。
  “战争快结束了。”我说。“真的么?”
  “今天看见的,不要告诉别人。”
  我感到苏珊在颤抖。我试探着把手伸了过去。她一把把它握住了。这是除了郑薇珊妈妈外,我第一次以非在线方式,把手放在一个女人的手中。
  再过一个月,我就满十七岁了。

《2066年之西行漫记》 作者:韩松

第九章 未来的阴影

  美国南北战争进入了第三个月。没有人想到战争会持续这么久。
  在僵持了一段时间后,两军在田纳西和密西西比河一带展开了会战。
  北军几支部队成功地发动了一次突然袭击,几乎把措手不及的南军赶进田纳西河。南北军都有数名高级将领战亡。
  紧跟着,南军从佐治亚的增援部队一度迫使北军返回田纳西河北岸,但随即遭到了围歼。
  次日,北军集中优势装备,在范弗里特将军的率领下,再度发起攻击。南军这次组织了较顽强的抵抗。
  根据后来的记载,“整个战斗场面仿佛使人回到二十世纪中期——除了田纳西河面上空遍布激光和电磁炮划过的闪光。尸体在大雾中顺流而下,仿佛世界末日来到了。”
  史册便是这么说的,不允置疑。
  这是南北战争中双方最大的一次战役。在场战役中,北军伤亡五千人,南军伤亡两千人。
  意义是那么重大:南军在田纳西河一带堵截北军的计划破产了。
  南军被迫撤回密西西比科林思一带。北军紧追不舍,并包围了科林思城。攻城的战斗很快开始了。南军在稍作抵抗后,退入佐治亚北部,显现出强弩之末的态势。
  西线的北军也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在内华达沙漠中,北军成功地摧毁了南军的五个战略基地。增援的南军部队被击退。
  北军还很快突入加利福尼亚,把以硅谷为中心的南军技术中心夷为平地。这几乎使南军丧失了继续作战的信心。
  海军也发挥了很大作用。一支潜艇分队成功地沿密西西比河向前推进到新奥尔良,并于次日成功地占领了该城。在坚守两天后,与一支登陆部队汇合,控制了周围地区。
  而整个佛罗里达也像一枚熟透的果实,落入了北军之手。
  大部分将士和平民对战争的喜好达到了顶点。这是一场血腥和原始的游戏,很是刺激。
  人的因素在这场战斗中发挥了比技术更大的作用。
  史册说:谁的兽性更大,谁就能取胜。
  这是光荣的记载啊。
  九月七日,双方曾尝试了和谈。但南方因北方条件苛刻而拒绝。
  在和谈失败后,北军决定攻击南军总部亚特兰大。
  亚特兰大之战实际上成了最后一战。其时,南军已把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堡垒。所能调集到的离子炮充填了要塞。
  北方的攻击由李将军指挥。部队从田纳西州和佛罗里达州两面夹击。在城郊的战斗犹为激烈。高技术已不起什么作用。士兵们都发了疯。
  北军集中了最后的精华,于九月十九日实施空降。这是一支机械人部队。它们与守军在城里展开了巷战。结果北军机械人全部被歼。但是另一支北军成功地占领了市郊起落场,并不为人知地通过一段尚未封闭的地铁隧道进入市区。南军因忙于和机械人展开巷战,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北军直接进攻州府,迫使南军指挥部退入有线电视新闻网总部旧址。
  虽然这支北军部队也被歼灭,但它却为后续部队赢得了时间。
  对有线电视新闻网大楼的壮烈攻击持续了一天,最后成功地摧毁了大楼外面的强磁防护屏。两颗传统的巡航导弹穿过空洞,几乎把这幢大楼整个炸毁。南军总指挥巴顿当场死亡。
  但南军一线作战部队仍然保有大量人员,拒不投降。南军的有力反击是潜入北方的一支游击队发动的。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反攻。游击队袭击了马里兰州海军学院,并完全毁灭了这座唯一保留着十七世纪特色的城市,捕获了几名北军高级官员作为人质。
  这支部队立即向南进攻。南军成了北军,北军成了南军。所有有幽默感的美国人一瞬间都笑了。
  二零六六年九月二十八日零点十七分,一些国家的卫星都观察到亚特兰大和美国军队主要集结地出现了闪光和蘑菇云。
  据测定,几乎在同一时间,在美国东部、南部和中部的五个州一共爆炸了七颗原子弹。当量在一千万吨到三千万吨之间。瞬间死亡人数达到了一千五百万。放射性尘埃进入了墨西哥、古巴、加拿大和欧洲的一些国家。
  七次爆炸都是地面爆炸。据分析,很可能是事先埋好的大当量核地雷。
  没有迹象表明这是南军抑或北军所为,因为双方残余的部队在爆炸中都受到了致命打击。
  南北两军的战斗骤然中止了。没有哪一方再有能力继续打下去。
  然而,却出现了一支几乎没受损的军队。首领是一位叫拉兹曼·山姆的将军。他宣布就任美国临时大总统。
  他宣布和平的到来,在全国实行戒严,并采取控制污染的措施。他还宣称了对核恐怖主义者进行追查。
  但人们也注意到,这支军队似乎事先对核攻击有所预料,他们都躲避在陆地航母和有三防设施的战斗单元中。人员都穿上了防护服。于是有了核袭击是这支部队所为的传闻。
  “山姆在贼喊捉贼!”《今日美国》报道说。山姆马上下令封闭了这家开张不久的报馆。
  但山姆只当了五天安稳总统。
  十月二日,在跨进航母中的总统临时办公点时,他被一粒正面而来的铁子击中脑部,当时便昏了过去。随从在办公桌后发现一把支起的弹弓,连着一根很难看见的细铁丝。山姆进门时,碰着了铁丝,触发了射击。
  事后查明,弹弓属于山姆军中的少年队。但凶手很难追查。据认为是核灾难死难者的亲属。
  我陪着重伤的将军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这时,我们谈得最多的便是那个百岁中国人。
  在山姆的要求下,我们下了一盘围棋。我们两人都是棋盲。因此,反倒下得随心所欲,只求在棋盘上摆满子,至于是什么形状,却不放在心中。
  下完棋后,山姆有话要对我讲。
  “你已经长大了,孩子。”
  “我才十七岁呢。”
  “在我们这个世纪,十七岁就已经是大人了。”
  “您说是就是吧。”
  “作为大人,你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我已经不可能去做了。”“您会的。”
  “我知道我不行了。这事很难,但希望你能继续按照我的方式拯救美国。”
  “您还是让别人去做吧。”
  “我看你能行。”
  “还是找别人吧!”
  我以为山姆在说胡话。
  “听我说,这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本事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世界上还有十五颗原子弹。它们埋在世界上一些重要地方,今后可以做为要胁。尼文不知在哪里。这个秘密在‘植物’的大脑中。你要与他结成联盟。有了这十五颗原子弹,什么事都好办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
  “你就放手去干吧。别的人我都不能信任。”“我怀疑是尼文害的你。”
  “没有证据。”
  “尼文也会杀了我。”
  “那你先杀了他!”
  “我做不到啊。”
  山姆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瞪着眼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我害怕他突然死了。我有一个疑问,我想必须亲口听他解答。
  “真的是你下令引爆原子弹的吗?”
  他摇摇头。
  “是谁呢?”
  他用指头在空中画了一个图形。那是用艾科迈克语写出的“植物”两个字。然后他就咽气了。
  我虽然看见过许多死人,但这回还是惊得跳了起来。
  “来人啊!”我叫道。
  却没人应声。
  山姆的一块没死透的肌肉又跳动了一下。
  山姆死后,我陷入了矛盾。我也曾企图按山姆的遗嘱,收拾部队。但这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军人们已不受任何人的节制,纷纷逃亡。山姆创造的严格体制溃于一旦。
  尽管做了最大努力,我也再没有找到“植物”。听说他在混乱中离去了。他并没有如我猜测的那样试图控制部队。相反,他引退了。
  “植物”引爆原子弹的说法,我相信是真实的。因为实际上山姆是在听了他的建议后,才决定在全军采取防护措施的。
  但山姆是在什么时候才知道“植物”的秘密的呢?为防止发生连锁反应和升级,应美军新任司令官尼文的邀请,联合国维和部队终于干预,拯救美国。
  决议中说,“因为这毕竟是有近三百年历史的一个国家。”
  由于各地仍在叛乱,散兵游勇烧杀抢劫,而且发疯的美国人非常之多,联合国部队不得不使用神经病毒和精神抑制武器。
  尼文和联合国秘书长拉里一齐宣布了山姆的罪行。现已查明他是核爆炸的制造者。尼文的临时军人政府因此取得了合法性。
  清除核污染的行动也由联合国部队揭开了序幕。据估计,清理被毁灭的城市及其周围地区要花至少二十年时间。重建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新城市将仍然使用以前的名字。女兵队被解散了。少年队也被解散。我也被革去职务。有传闻说,尼文政府将在原少年队成员中追查袭击山姆的凶手。
  这是一个险恶的阴谋。但当尼文开始动作时,我与苏珊及狗已经离开了军队,在逃跑的路上了。
  回过头来,我发觉自己这几个月来始终处于“旅行”中。这在我一生中也很罕见。
  临行前,我们来到山姆的墓前祭奠。
  他的墓便是他的钢窟。半截埋在土下,半截露出地面。
  在他的壳上,请人镌了铭文:拉兹曼·山姆美国第五十八届总统我感觉不到这是一位总统。他算是什么呢?我想不出恰当的表达。
  还有一张山姆经历的重要事件的时间表,包括发明艾科迈克语的全过程。
  山姆死后,艾语便逐渐被人遗忘了。但奇怪的是,我直到老仍能流利地说和写这种语言。一些外星生物学家因此对我很感兴趣。
  我和苏珊离开山姆的坟墓后,便开始寻找中国部队。由于核污染严重,我们一直不敢脱从山姆军中穿出的防护服。
  当然,我们给狗也披上了一件防护服。
  我想,正是从军的经历使我们逃脱了劫难。
  空旷的美国大地被核冬天笼罩,一片暗淡荒凉。没有花草,连太阳的颜色也改变了。
  路旁和河流中随处可见黑乎乎的死尸。听说有的地方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
  因此,我们一路上很小心,武器从不离身。
  已经在一些地方能见到联合国士兵。他们开始清除核爆炸的放射性污染,发放救济物资。
  我和苏珊见到他们,便打听哪里有中国人。不巧的是,我们最初碰见的都是新苏维埃共和国来的士兵。
  在塔霍湖畔,我们偶然发现了纽曼的墓碑。这是钛合金的墓碑。纽曼的名字赫然在目。碑上镌有他独特的形象。
  我告诉苏珊此人的来历以及我跟他的一段因缘。我说纽曼本来可望成为新人类的。苏珊十分吃惊。
  我在纽曼墓前供奉了一点玛那。当初,我们就是为了吃一口玛那,而出卖棋艺和美国文化的。
  现在想来是多么的不必。
  在漫游了七天后,我们终于遇到了中国军人。这是一支来自台湾特别行政区的部队。
  他们承担了道路抢险和救助难民的任务。
  一位模样精干的上校接待了我们。
  “其实,我们也一直在找你们。”他说。“北京给了我们一份滞留美国的中国要人名单。”
  他拿出一张名单给我看。上面果真有我的名字。天哪,祖国一直没有忘记我。
  我向上校打听围棋队其他人,打听中国的情况。上校说围棋代表团有一些人也找到了。中国的情况很好,没有遭到任何袭击。核爆炸主要发生在美国东部,对中国的影响并不大。中国这次有一万二千名士兵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是人数最多的。“阿曼多”早已不可能恢复。中国科学家在脑电直接通讯和脑微处理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
  “新的伟大时代就要来临,”台湾人激动地说。
  我想起了关于后机械文明的说法。我向上校讲了自己的经历。上校听了后,感到很不可思议。
  “‘后机械文明’?没有听说过。我要把这个情况向上级报告。”
  我说,不用了,山姆已经死了。
  但他却没有注意听我说。他十分焦虑的样子。
  我这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我想向上校报告还有十五颗核弹。但这时他们说要给我的狗喂食。这事便搁下了。
  上校把我的名字报告给了总部。那边很快来了人。其中,包括围棋代表团的余潜风领队。
  原来,大船爆炸后,他们也四处逃生。后来,跟美国难民一道到了中国。现在,又受国务院委派,前来寻找幸存的中国人。中央领导特别提到一定要把“龙子”找到。
  戈尔、闻九段、米九段等都死了。曹克己还活着。但曹九段失去了一条腿,现在要坐轮椅。
  我怎么对他们说自己已失去了棋力呢?“龙子”再也不存在了。
  老余见我成熟了不少,又高兴,又伤感。
  “给你父母通个话吧,”他说。“他们想死你了。”
  “怎么才能联络上呢?”
  “知道‘电话’是什么吗?我们正利用海底电缆进行古典式通讯。这一点还是办得到的。”
  父母在上海接了“电话”。他们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哭了。我也哭了。我第一次感到家人的存在并不虚妄。
  苏珊在旁边看着,也不断地抹眼泪。
  苏珊准备跟我一道去中国。美国肯定是不能呆了。
  在一道收拾行装时,我们总要想起李铸城、艾哈默德、阮文杰、穆迪,当然,还有铃木。
  “我们不能抛下他们。应该把还活着的人也带回去。”苏珊有一天说。“大伙儿的家在亚洲。当初我们的爷爷奶奶来这里谋生时,总要讲一句话,那就是‘叶落归根’。
  现在,是时候了。”
  我同意苏珊的想法。她是个心地非常善良、能够瞻前顾后的人。我觉得能把她带回中国,是我前世修来的。
  在联合国救援小组的帮助下,我们联络上了大部分原铃木军团的成员。他们也都表示愿意一道回亚洲。有的干脆声称要去中国定居。只有艾哈默德坚决要留在美国。
  伊朗人说:“不管美国人曾对我的祖辈和我怎样不好,这毕竟是养育了我的土地。我不能在它需要人来重建时离开它。虽然,我的老家在亚洲,但整个地球,也是我的家。”
  这话说得其他人哑口无言,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我对“鬼角”的最后一点忌恨,也于此时完全消失了。
  我们没有找到铃木。有消息说他正在通向南美的途中。还有消息说他已经在巴西的中国空间电能公司中找到了工作。
  但最后却传来了他的死讯。
  这是一位科威特孩子讲的。他说在流浪中,认识了一位日本人。他准备去南美。根据这孩子的描述,这个日本人似乎正是铃木。他们俩人商定一同去南美。但在途中遇上了核爆炸。
  “他非常痛苦。他是自杀的。他不愿意等死。”科威特孩子说。
  “他死之前说过什么话么?”
  “他直叫口渴,还要什么隐形眼镜。他还害怕见鬼。我告诉他,哪里会有鬼呢?”
  我想,铃木的时间表竟是这样安排的么?我不禁黯然神伤。苏珊毕竟与铃木有过那段交往,眼圈红了。
  联合国维和部队安排了我们这群孩子的回程。由于清除核冬天,整个内层空间已经禁止民用飞行,因此,我们将乘坐磁悬浮海底列车回国。
  我们辗转到了旧金山。这里现在是一个难民转运中心。城中的坡路上到处是蓝盔部队的士兵。他们坐着有轨电车四处巡逻。
  出发前有一点自由活动时间。我和苏珊来到圣弗兰西斯科湾看金门大桥。
  红色的大桥像一条巨龙横卧。白色的鸥鸟在薄雾中飞翔。虽说旧金山曾是分裂主义势力最强的地方之,它却没有遭到核袭击。我想,这是不是因为它是山姆的故乡呢?
  “你看那桥,那山,那水。世界很是和谐。”我听见有观光者说。
  这是一对白人男女。女的紧依偎着男的。他们像是好几年没出来观赏风景了,表情非常激动。
  我觉得那男的说话非常好笑。
  我再去看大桥。这时景色开始变幻。一会儿雾,一会儿云海。桥在其间时现时隐,像一条蛟龙。然后,我的眼光掠过了大桥和它之外的防波堤,掠过了光芒四射的太平洋。
  我想像着山姆小时候,就站在这里,去想海那边是什么样的世界。每个人的童年,对他一生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呢?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次日,我们结队来到海底列车的港口。在准备登上列车时,队列中发生了骚动。有人说天空中有不明飞行物。
  我抬头去看。在远方的海天之上,果真有两个暗淡的黑盘在飞行。我打赌这绝不是磁喷流飞行器。它们在视野中停留了大约两分钟,便突然消失了。我的狗在飞碟出现时,也吠起来。
  不明飞行物的阴影是美国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也许,在下一个纪元开始时,外星人将在地球人的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有关这方面的传说,已经流行了一个多世纪。
  海底列车启动了,以一千公里的时速,在太平洋底,向西驶去。车窗外,海底的景色使人惊诧无比。
  中途,我们在夏威夷共和国上岸换车。夏威夷是一个新兴的国家,它比较早就从美国分裂出去了。它的经济增长率现在名列世界第一。但人民的总体素质还不是很高。
  我们在岛上呆了两天半。我们先游玩了火奴鲁鲁,参观了珍珠港。我们还去了毛夷岛。导游是当地土人,一路上唠叨不停,向我们讲解这座岛屿的历史。
  旅游车向山上爬去。植物分层变化很明显。越往上走就越寒冷。
  我们在一座死火山口停下。这里寂然无人。但这时我从望远镜中突然看见谷底有东西在移动。我以为是眼花了,但再一看,的确有东西。
  “那是什么?”我说。
  “看不清楚。”苏珊说。
  那小小的东西,像流沙一样在动,很快跑掉了。我看着分外眼熟。
  导游说:“你们很幸运。居民传说这里有一种奇怪的动物在活动,经常破坏太阳能电站。听说是一种像蚂蚁一样的生物。但又跟一般的蚂蚁不一样。它们力大无比,好像还有智慧。另外,还传说有一个奇怪的人,跟这些小蚂蚁生活在一起。他是机械与人的混和物。当然,这只是传说。有科学家来考察过,他们说这是人们想像出来的。他们才是白痴呢。”
  我和苏珊听了他的话,都默然了。
  列车继续行驶,经过了中苏合建的巨大海底城市,通过了日本沉没在海底的废墟,很快便到达了上海。
  上海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旧式的高层建筑和现代的微生物智能建筑连为一体,透露出历史的沧桑和面向未来的活力。
  苏珊从没见过这样的城市,看得大气不敢出。“上海真让人看了害怕。”
  “害怕?”
  “是的。”
  “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不知道。”
  “奇怪的感觉。你应该改变美国式的思维方式。”
  爹妈和妹妹来迎接我。我看见老两口半年中老了不少,不觉黯然神伤。这时,我觉得亲生与否这个问题,将不再会妨碍我对他们的感情。
  唐蛟也出落得苗条水灵。连我看了都有点动心。然后我把苏珊推到前边去。
  “这是苏珊。她也是上海人。她的父母都在美国死了。她是孤儿。很可怜的一个人。
  我想让她暂时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可以吗?”父母有点发愣,但随即热情地说:“当然欢迎。”
  这时,他们没有表现出上海人的小气。二十一世纪的人了。
  这使我颇为感动。
  当天晚上,我和苏珊带着狗来到外白渡桥上。我们和它先散了一会步,然后我们扶在栏杆上。黄浦江激荡着远处的海堤,像一组弦乐。我们默默地听着,害怕这声音被什么打断。
  “还记得抽我耳光的事么?”我突然用艾科迈克语问苏珊。
  “你怎么啦,想还回来?”她调皮地笑了,用英语说。
  “不是。我想知道,现在我还糊不糊涂?”
  “那要看你的表现。”
  “那就看吧。”我哆嗦着去吻苏珊,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不明飞行物投下的一道阴影。倒是狗又吠了起来。

《2066年之西行漫记》 作者:韩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