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

《不期而遇》
作者：陈茜

正文 不期而遇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节日？不，不够火候。今天是A-890有史以来最重要的日子：创世纪。
　　泰勒和他的队友们打开了半打香槟，酒沫以和地球上一模一样的形态飞溅出来。
　　第一杯，为了延伸方圆15公里的大气重力密封圈完工。
　　第二杯，为了A-890实验田里长出的首批作物完全达到食用标准。
　　第三杯，为了明天即将抵达的“方舟”号，它载着600名将在A-890生根发芽的太空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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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橙黄色的天空渐渐黯淡下来，狂欢过后的人们也互相搀扶着散入工地棚屋不见了。只留下一地彩带、啤酒罐和吃了一半的煎饼。
　　泰勒想叫人来打扫一下，想想还是算了，明天早上再处理吧。完工的时刻也是离别的时刻，那些移民中有社区规划专家和建筑师，会眼都不眨地清除掉他们的痕迹，盖起适于三口之家居住的公寓，小医院；划出农业种植地，驯化当地动物……过不了多久，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便会呱呱坠地。
　　而他们，他们是拓荒者。每发现一个“有开发潜力”的行星，搞探测的科学家一撤，他们就赶来驻扎。在短短十几个月时间里建起能接待最初移民的中心小镇。其中的风险外行根本无法想像。每个行星都有自己的脾气，稍一疏忽便要搭上性命。泰勒带队十年，当初一班人马现在已经数不全了，戴兰是被NC-986上的洪水卷跑的；李的防护服出了问题，扛回来时都冻硬了……
　　一时的伤感过后，泰勒还是承认，他热爱这份工作，这种生活。
　　天黑了以后，A-890的夜空月明星稀。如果不是多了三个月亮，在不擅长外太空天文学的泰勒眼里，和家乡地球的夜色一般无二。
　　他年轻时渴望拥有一张现在的脸：线条粗硬，双目充满阅历带来的深邃。还有最原始的热切，去远方，去经历一切，用生命冒险，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
　　他的父母对年轻人的狂热一笑置之。
　　父亲非常富有，他不允许独生子离开自己的商业帝国。
　　泰勒的处境自古有之，但2846年是个古典悲剧可以用现代技术解决的黄金时代。

　　“时间是无限可分的吗？”
　　“呃—”
　　“试想一下，你有一秒钟，我把它分成一百份。看！”身着暗灰西服的接待员挥挥手让墙上出现了图像，是泰勒走进地下室时被拍摄下的。
　　“百分之一秒，好，下一秒，再下一秒……”
　　墙上的泰勒用缓慢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动作跨下台阶。
　　“现在让我们每隔百分之一秒抽出一幅图像，组成两个新序列，再用正常速度放慢一遍。”
　　两个泰勒迈出步子，流畅清晰。
　　“你看得出来有什么不同吗？根本没有。而我们拥有的技术能将你的身体从时间上分成无限份：单数份和双数份。两个完全相同的你。”
　　“你可以去干你想干的任何事，这项新技术绝对不触犯生物克隆法之类的条例—”
　　泰勒第一次打断了灰西服的演讲，“那个复制品，能维持多久？”
　　“复制品？不，那就是你。从任何角度讲：身体、性格、记忆，完完全全就是你。”
　　“你需要多久，他就会存在多久，从一小时到—”
　　“一生。”
　　灰西服显然并不意外，“哦，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要求。譬如说娶了个泼妇又不能离婚的男人啦。只有一件事你必须牢记：绝对不能和你的‘兄弟’接触，指尖碰一下也不行。里面的道理那些物理学家才讲得清楚。总之，你们会互相抵消掉，还会随便造成一场小型核爆。”
　　灰西服的表情正经得让泰勒心头一紧。
　　大学室友给了他被戏称为“分身术工作室”的地下公司的地址，他们经常在同一时间挽着不同女孩出现在校园角落里。甚至在克隆人体被严禁后依然如此。
　　原来奥秘就在这里。

　　签下合同后，泰勒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么我的‘兄弟’知道他是个—”
　　他感到难以形容。
　　“不知道。”灰西服收起桌上的文件，“请往这边走，我们需要一些你的身体资料。”

　　泰勒先在月球基地上接受了为期三年的训练，也把用了21年的名字“威尔”改成了“泰勒”。每当有人受不了训练的艰苦拍拍屁股回家时，他便想起离家出走前留在卧室床上的“替身”，他是无路可退的人。学完高等数学与物理，泰勒哑然失笑，灰西服用成堆的技术细节和魔术师般的表演堆砌起来的“时间切片复制”，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气泡。他们为他提供的，只是传统的克隆体和记忆复制而已，却多要了一大笔钱。
　　不过当泰勒终于通过所有考核，随着星际先遣队踏上未知的旅程时，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队长，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凯的声音使泰勒微微一惊。他喜欢这个新加入的太空建筑学家，和自己差不多年龄，有种学者身上不常见的干练之风。
　　“36小时后。如果‘方舟”号没有误点的话。还有点交接工作。“
　　凯伸手弹弹密封圈的透明墙，层层加固的合金支架呈蜂窝状延伸到地下。星光透过墙面，像无数严肃的眼睛在注视。
　　“以前在拓荒队里干过吗？”泰勒看他一眼。
　　“没有。我一直待在金星建筑学院里，教书。”凯似乎感到惭愧地笑了笑。
　　“那么怎么想起到外面来？”
　　“外面”指的是尚无人类聚居点的星球，在很多人眼里，它等价于意外死亡和流放。泰勒还记得月球基地的选拔制度，以凯的年龄，能坚持下来的人凤毛麟角。
　　“我从小就想出来。但是—”凯含糊地做了个手势，“有些私人原因。”
　　泰勒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他第一次真正想到自己的“替身”—他借以解决“私人原因”的工具。那个自以为是威尔的人，担负着属于泰勒的责任。他是否也热衷于摆弄望远镜眺望星空？而一个固定在大地上的家，一个妻子，几个孩子……也许谁都不欠谁。

　　两人一时无语，凭栏凝视密封圈外闪烁的星海。
　　“队长，有件事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凯声音游移。
　　“嗯？”
　　“明天我能在动力室值班吗？”
　　“为什么？”
　　“……在金星上我有妻子和两个女儿，我不能把她们留下就走。你知道‘时间切片复制’技术吗？另一个‘我’还在金星学院里。但昨天我看到了‘方舟’号的乘客名单，他们在上面……”
　　“他们报名参加了移民计划。我的妻子、孩子和现在的我绝对不能见面。明天他们就要到了。”
　　已经20年过去啦，他们还用这套骗术。泰勒几乎笑出来，“好，明天你去动力室，让老刘出来。”
　　“谢谢。”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迎接“方舟”号的仪式在A-890简陋的条件下尽可能地隆重。所有拓荒队成员都等候在临时航空港港口。他们已经能从橙色天空中模模糊糊地辨认出移民船的V形机翼了。
　　泰勒站在队首，他看到老刘缩在人群后。这个机械师因为长期守在动力室，几乎全聋了。
　　凯应该正躲在那个小蜗室里，以避免一场可怕的核爆。泰勒注视着“方舟”号笨重庞大的船体滑进了入港轨道。有人欢呼起来。尽管对他来说，欢迎仪式参加得太多，早成了例行公事，但作为队长，还是应了几声。
　　舱门打开了，在数月的密封罐头式生活后，移民们犹豫不定地看着外面奇异的阳光。几秒钟后，他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有几个感情冲动的家伙还趴下吻起地面来。
　　泰勒摇摇头，先狂欢一下吧。接下来的几年，甚至几代都有你们受的了。漫长的创业期。他企图找个能负责的出来，好商讨像接种疫苗之类的正事，却被金星语绕晕了：“请再重复一遍，你们的船长到底是死了还是—解除职务？”
　　几个人同时回答，他一个也听不清楚。

　　“威尔！威尔！”有人在叫他。
　　泰勒条件反射般回头看，是珍。要不是昨天凯让回想起许多往事，还真一下子认不出她。
　　珍，大学时曾令他失眠过的女孩。那时他还叫威尔。她的金发转成浅浅的灰黄，绿眼睛周围出现了皱纹，却依旧清澈。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背篼里还背着一个，她是个母亲了。她还认得他。
　　世界真的这么小？泰勒迎过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你好。”

　　珍用看陌生人的警觉目光盯着他，扬起眉毛发出一个无声的问号。
　　泰勒有些尴尬。
　　“我在找我的丈夫威尔·爱迪生，他是代理船长，去见这里的头儿了。前几天发生了一场事故，机师和船长都死了，所以我们有点混乱。我叫珍，是‘方舟’号上的信息员。”她看了眼泰勒的肩章，语气开始出现信任，“你是先遣队队长？”
　　天哪，珍嫁给了我留下的替身！威尔二号，干得不赖啊！泰勒震惊得说不出话，我还以为凯的巧合是千年一遇呢。

　　“威尔！”珍露出笑容，背后的婴儿也呀呀叫起来。
　　泰勒转过身，看见“凯”正向他们走来，但他穿的是移民脏兮兮的连裤服，沙灰色的乱发垂到了肩头。
　　“我是威尔·爱迪生，‘方舟’号的代理—”
　　泰勒傻愣愣地瞧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握住了—

　　猛烈的白光霎时间轰响地面，一小团蘑菇云腾空而起。
　　20年前，我用凯代替了我，凯又留下了威尔。只是20年里，他们真的能把时间切片了……泰勒最后的思维随着爆炸的巨响灰飞烟灭。支撑密封圈的合金柱比蛛网更脆弱地坍塌，人群四散奔逃。

　　远远地，凯从动力室的小窗里望见了港口处的骚乱。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发表于《科幻大王》2006年8期

《不期而遇》 作者：陈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