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K兽

《捕捉K兽》
作者：陈茜

正文 捕捉K兽

　　2089年7月9日
　　这次捕兽一开始就不顺利。
　　飞船切入拉模星轨道后，我和老刘放下了大气探测器和语言收集装置。发回的数据表明人类可以不用辅助器械呼吸，当地人是百分百的素食者，社会形态刚刚发展到母系氏族部落。于是我们戴上外星语言催眠学习耳机爬进睡袋，让自动驾驶仪完成降落。
　　结果飞船冒着黑烟一头栽在拉模星人村庄的中心广场上。是一伙当地居民把我们从制动降落伞里解救了出来,领头的名叫喀卡，在族人中的地位相当于地球上的酋长。他们还请我们吃了一顿压惊餐，再次证明了“素食民族本性善良”的宇宙定律。老刘吓得脸色惨白，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问题出在飞船推力矢量喷管上，所幸的是海尔公司的产品都由标准可替换配件组成，修理不是件难事。

　　但着陆时的震荡损坏了不少小型电子设备。翻译器因此报废，催眠耳机也闹罢工。糟糕的是我们利用催眠耳机学来的拉模语在“非正常着陆”的震荡中丢光了，潜意识灌输法在学习者受到过度惊吓的情况下会失效。我们不得不像古代人类学家一样从头学起。
　　我从出了校门后就没再学过任何一种外语，这次重学拉模话搞得我头疼无比。老刘似乎远比我有语言天赋，这几天已经能和当地人连说带比划地交流了。
　　希望能将K兽早日捕到手，然后回地球老家去。别人都说开始不顺利的旅程结果也不会好。我这人还是有点迷信。

　　2089年7月19日
　　果然，事情的进展很糟糕。
　　按买方的描述，K兽是一种有预知未来12分钟内发生事件能力的动物。作为一个干了几年的星际捕兽人，稀奇古怪的外星生物我见多了，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却没想到，这意味着它能预知到我们的捕捉行动。

　　“你说他们要K兽干什么？放在动物园里？它长得难道像玛丽莲·梦露？”老刘在翻看了第一百个空空的捕兽笼后大发牢骚。
　　“一种可以预知未来12分钟发生的事的动物，用处大着呢。”我趟过草丛，收起另一个陷阱。大群拉模星蚊子被惊动起来，看着它们小轰炸机似的体型，我庆幸自己的血液不合外星吸血族的口味，“举个例子，你可以把它带在身边当保镖，有人在暗处朝你开枪前它肯定会尖叫。还有，像巴甫洛夫一样训练训练它，让它预感到股票下跌时就流口水。”
　　“那我们偷偷扣下一只，就发大了。”
　　“前提是我们要抓住头K兽才行，伙计。动动脑筋，想个办法出来，离交货日期不远了。”

　　原先我们的设想很简单，只要用12分钟后起效的麻醉药摆下盛宴，就能手到擒来。但它们吃下诱饵后变得异常警惕，全躲到隐蔽处呼呼大睡。K兽对伪装、陷阱和 ** 同样不屑一顾。作为专业星际捕兽人，我们逮住过泰星长毛象；和人几乎一样聪明的地下狼；成功端走了整窝金星黄蜂，它们的毒液能与眼镜蛇媲美。但在可以知道未来任何危险的K兽面前，所有诡计都失效了。
　　我真有点黔驴技穷的感觉。
　　我们扛着陷阱从蓝色的蕨类植物林中穿过，大串透明果实从枝头垂下。一小队拉模人提着小筐迎面走来，领头的是喀卡。我们已经混得很熟了。
　　“辛勤工作的人是可敬的。来一个吗？”喀卡递来他筐子里最大的蕨果。
　　“谢谢，谢谢。神保佑终日劳作的人。”我结结巴巴回答，并按拉模人的规矩行礼，大口啃完蕨果，向喀卡展示干干净净的果核。他满意地抖动触须，和我们告别。
　　收割队消失在蕨林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快走。我要回船上吃止泻药。下次轮到你。”我咬牙切齿地加快了步子。老刘在后面幸灾乐祸，“要尊重异星文化的习俗，不能伤害原生居民的感情——”
　　“闭嘴。”
　　脖子上一凉，又下雨了。

　　而老刘很快学会了当地人的语言，整天乐于泡在拉模人村子广场上，参加他们的宗教仪式，录下他们小鸟鸣叫似的对话。他每天回到船上狂打喷嚏，因为拉模人把淋雨看成绝妙的享受，独自打伞不礼貌，而近来降水越来越频繁。
　　我有点怀疑他现在对拉模人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完成我们的任务。他以前是个星际民俗学者，“学术热情”偶尔冒出的时候谁也管不住他。
　　当然，在我建议他多跟我去钻钻林子，更有可能逮到K兽时，他有很好的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
　　“学会拉模语有什么用？我们要抓的是K兽。”我说，“等他们发展到和地球有贸易往来高薪聘你当翻译，你孙子的孙子都该领退休金了。”
　　“当地人对本地生物往往有最深刻的了解，”老刘教导道，“我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得到关于卡西业多斯的摄食习性、生态位……”
　　“卡西业多斯？”
　　“就是我们所说的K兽，它的拉模语名称意为通晓未来之兽。嘿，你想得到吗，拉模语中所有的动物名词都加不同的前缀来区分植食性和肉食性，就和法语中分阴性阳性一样——”
　　我叹了口气，“那K兽呢？我用不用戴上防咬手套去捉它？”
　　老刘笑，“放心，‘卡’开头的兽类都是素食主义者。”

　　而我只学会了三句拉模话：“神保佑终日劳作的人。”“大地接纳每一滴雨。”“永不碰面。”相当于地球语中的你好，谢谢，万事如意。
　　这还是在老刘的威逼下死背出来的，为的是在与喀卡他们碰面时显得像个地球绅士。
　　“第一句很好理解，劳动光荣。第二句大概因为多下雨有利于植物生长，可以增加收成。但最后一句你不觉得奇怪？永不碰面，简直像绝交时说的，可它却是高级问候语。”老刘帮我纠正发音后议论道。
　　唉，看来要捉到K兽还有段日子。

　　2089年8月1日
　　今天好容易是个晴天，我搬出了工具修船。老刘靠在船尾帮我递工具。不过和往常一样，他还是分不清十字和一字改锥之间的区别。
　　“关键是，要知道K兽是怎么预知的。”他企图在拉模星稀薄潮湿的大气里点烟。
　　“预知就是预知呗，有什么关系。”我半个身子钻进了飞船前盖，“喂，给我那个三极管，红色的。”
　　“不，区别很大。它们是晚上睡觉时梦到第二天的事，还是危险来临时有一种本能反应？也许是在眼前闪过一系列未来的画面？”
　　我头都大了。
　　“你想想，K兽的脑容量不会超过100毫升，如果未来有无限种可能性，它还处理得过来吗？”
　　“嗯。”我打着手电筒左右看，“第四个螺丝钉上哪去了？”
　　“那么人的自由选择岂不是一句空话——未来是固定的。或者，”老刘使劲吸烟，眼睛都鼓了出来，火星还是灭了，“未来依然有无数分岔，而K兽只是提前12分钟知道它会固定在哪条路上？”
　　我退出飞船修理口，“省省吧，大师。人家付的定金不是叫你作哲学思辩的。”
　　老刘把烟头塞回衬衫口袋，“记得我们做过的计时陷阱吗？我有主意了。”

　　计时陷阱很简单，设定好电子计时器，一到点，笼子就自动锁上。K兽和荷兰兔差不多大，你对它不心怀歹意的时候，在蕨林里走路都能绊到一只。所以我们在林子里布满了这种成本低廉的小陷阱。拉模星人对我们的捕捉行动既不好奇也没有反感，他们对K兽的态度颇有些像地球人看待苍蝇：太多了讨厌，有几个就随它去吧。
　　第二天查看陷阱时，电子计时器设定在12分钟以下的，笼子都没有被动过。K兽好奇地探索过时间设定为12分钟以上的笼子内部，留下了它们随时排泄的蓝色粪便。
　　为了证实这点，我重新布置陷阱。微型摄像头正对笼门悄悄工作。果然，所有闯进陷阱的K兽在出口关闭前12分钟猛然跳出笼子，扭头发出“我看破你的阴谋”的愤怒尖叫后离去。
　　以上算是两周工作的唯一收获。用其他捕捉方法连K兽的影子都见不到。拉模星人很乐意帮忙，但在老刘问起K兽的行为摄食习惯时，他们会垂下触角走开——相当于地球人的摇头耸肩。
　　回到飞船上，我试了试启动程序，一切正常。
　　“你有什么主意？”
　　“前天你拿着 ** 进林子时，K兽为什么会及时躲开？它们并没有看见自己被打翻捉住。如果未来是无可改变的，提前知道命运对K兽没有益处。它们只是知道有可能，记住，是有可能遇到危险。K兽避开了A未来，趋向B未来。”
　　“那和普通生物的推测能力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
　　“但K兽是‘知道’。我们只要给未来一个很大的不确定性，让它无法‘知道’。让我想想，你练过气功吗？”
　　“哎哟，都什么年代了，难怪都叫你老刘。”我乐。其实他和我一样，才三十出头。
　　“练气功的基本功是心无杂念，等于心中没有任何计划。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笼门什么时候关上，K兽看到的未来也处于一片模糊中。”
　　“然后在心无杂念的情况下灵光一闪，把陷阱关了？”我笑得人仰马翻。
　　也许是个好主意。

　　一架随机数字发生器代替了老刘心目中的禅宗高僧。我看着摄像头传回的图像解释：“只要K兽进入笼子——它没有理由害怕，现在的陷阱没有关闭时限——我会启动数字发生器，当生成的数字同时满足大于1000又是偶数时，笼门合上。怎么样？”
　　老刘点头：“很好。每次开合陷阱的决定都是万分之一秒内产生的独立事件，我倒不相信K兽的反应有那么快。”
　　剩下是等待。

　　2089年8月3日
　　拉模星的质量比地球小，导致雨点特别大，打在船壳上噼噼啪啪像子弹扫射。

　　“你这两天和拉模人都聊些什么？”我把脚搁上驾驶台。九个显示屏上蕨叶在摇摆，河水越涨越高，拉模人的村庄传来祭神颂歌。
　　“他们正在为雨季的来临作准备。”
　　“储存食物？”
　　“还有下一代的出生。”老刘冲我眨眨眼，“雨季是拉模人的繁殖季节。你难道没有感觉这几天村子里充满了爱情的气息？”
　　我模模糊糊想起见到过好几对拉模年轻人打得头破血流。情场决斗？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知道他们怎么看我们那天的飞船着陆吗？”老刘笑，“黑烟是恶魔的象征，所以每次和我们相遇都要请你吃蕨果。那是从祭坛上拿来的，可以驱逐魔鬼。”
　　“你整天泡在他们村子里，被塞了多少那东西？”
　　“很奇怪，他们从来不让我吃。”老刘更加快乐，“可能由于我经常参加祭神仪式的关系。”
　　我哼了一声，“奇怪？我只觉得不公平。”
　　雨声嘀嗒，显示屏始终毫无动静。我的脑袋越来越沉……

　　“嘿，捉到了！”老刘猛推我一把，朝外冲去。我抬头一看，几乎每个陷阱里都关着吱吱大叫的K兽。成功了！

　　2089年8月4日
　　“它们还是不吃东西。”我告诉老刘。
　　但他似乎没心思听我说话，一头钻进厕所。
　　昨天的行动为船上的兽栏添了14位房客。我们检查陷阱时发现，有些陷阱逮到了不止一只K兽，几乎是个奇迹。作为饲料，我们弄来了大堆蕨果——在偷拍下的野外录像片中，它们的确把蕨果作为主食。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只K兽碰过食物。
　　“今天他们硬拉我吃了整整一堆那玩意。”老刘提着裤子从厕所出来，哭丧着脸说。
　　我装出同情的样子，“拉模人就这样告别他们的地球朋友？你们抱头痛哭了吗？”
　　“别提了。不过你得承认，他们是很可爱的外星人，热情又善良。”他走到兽栏前，“野生动物刚开始不吃东西算正常情况。它们精神很好。”
　　“不如说是暴躁。”我同意道，甩甩被咬过的手指头，“马上要回去了，如果在失重状态下它们拒绝进食，我担心它们会饿死。”
　　老刘想了想，“你能让它们进入人工冬眠吗？”
　　“没把握。我们不知道K兽的生理特点。”我摇头，“或者再过几天，等K兽能正常进食了再走？”
　　“必须今天出发。拉模人告诉我，从明天起将正式进入雨季，飓风会不停息地刮上四个月。”
　　我吓了一跳，“这几天的狂风暴雨还不够？”
　　“到了真正的雨季，连拉模人都要进屋躲避。”老刘打了个喷嚏，“他们平时把淋雨看成洗桑拿。”
　　我看看外面难得一见的阳光，“好。收拾一下东西，今天出发。”

　　“进入二级发射倒计时，1200，1199，1198……”
　　“真搞不明白为什么要20分钟开始倒计时。”老刘发牢骚道。我们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像两具木乃伊。
　　“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听听催眠耳机，我昨天把它修好了。”我说。
　　“多么健康有益的娱乐。”他挣出一条手臂去够耳机，“能调出语言收集装置在我们降落前采集的原始录音吗？”
　　“按蓝色键。”
　　他闭上眼睛不出声了。

　　“720，719，718……”
　　K兽突然狂暴地尖叫起来，爪子磨擦金属兽栏发出的吱吱声刮得我头痛。12分钟，看来它们不喜欢起飞。

　　“685，684，683……”
　　我也拽过耳机戴上，K兽越闹越厉害，很难想象它们的小身体能发出如此大的噪声。
　　海滩男孩乐队的歌声淹没了K兽的嘶叫。

　　“21，20，19，18……”
　　“取消点火！快！”我的耳机一下被人拉掉了，K兽近于疯狂的鸣叫在计算机平静的计数声中回荡。“13，12，11……”
　　老刘猛烈地摇晃我，“来不及了，快中止飞行程序！！！”
　　“怎么了？”我努力想挣脱开安全带。
　　他转向驾驶台，“哪个按键？”
　　“9，8，7……”
　　“哪个按键？！！”他似乎快哭了。
　　“右边，绿色长条的。”我回答，“到底——”
　　“4，3，2——程序紧急中止。重复，程序紧急中止。”
　　老刘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发了一会儿呆，哈哈大笑起来，“天啊，只差一秒。你知不知道，只差一秒。”
　　我总算从安全带里钻出来，觉得莫名其妙，“到底怎么了？”
　　“我们捡回一条命。”他已笑得泪流满面。

　　“我的老天爷。”从飞船排气管里抠出十多枚蕨果后，我感叹道，“堵得严严实实的。你还认为他们热情又善良吗？”
　　“也许是太善良了。”老刘摇头，“我听到录音里称K兽为毛西业多斯就明白了。”
　　“抱歉，劳驾用人类语言解释一下好吗？”我翻翻眼睛。
　　“我们降落时，拉模星正处在第一个雨季的末端，他们的交谈里充满了阴性和阳性词汇。但我在这两周和他们的谈话中，这些前缀都消失了，只留下光秃秃的词根。”
　　“你刚才说，雨季是拉模人的繁殖季节？”我有点明白了。
　　“不仅是拉模人的繁殖季节，也是K兽的。而K兽的雨季名称为毛西业多斯，‘毛’代表食腐动物。”
　　“食腐动物？”我感到一阵厌恶，“吃尸体的？”
　　“动物在繁殖季节里改变摄食习惯是常有的事，”老刘又从衬衫口袋里找出半截烟，“但它们同时具有预知能力。我重新考虑过关于12分钟时限的问题，K兽可以知道12分钟后自己会知道什么，这等于把预知范围推到了无限，但它所能看到的未来会越来越不确定。”
　　我有点迷糊，什么叫“可以知道12分钟后自己会知道什么”？
　　“想象一下，你举着个望远镜对准12公里外的山顶，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切。而山顶上也架了一座望远镜，你能通过它看到24公里外的景色。以此类推。只是图像质量会持续下降。”他掰掉香烟的前段，“怎么搞的，全湿了。或者说可以用传话游戏举例子。”
　　“不用不用，尽管例子很糟糕，我还是懂了。”我忙表示。
　　“现在我知道那句‘永不碰面’的含义了。拉模人在雨季碰到一只K兽，意味着他很快会死去。K兽对于他们是最不吉利的东西，死亡使者，所以平时连提都不愿提起。”老刘咧嘴一笑，“而我们整天忙着捉这些动物，在他们眼里是鬼迷心窍。”
　　“塞住排气管也是驱魔仪式的一种？”我哭笑不得。
　　“谁叫我们降落时冒出那么多黑烟？拉模人肯定以为魔鬼住在排气管里。”他耸耸肩。
　　我绕着船走了一圈，“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他们不可能在电路板上画咒语图案。”
　　“让计算机再倒计时一次，1200秒时K兽没过激反应就说明安全了。”老刘从舷窗探出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边乌云层积。

　　“1200，1199，1198……”
　　K兽们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我松了口气，突然灵光一闪，“老刘！”
　　“怎么了？”
　　“随机计数器根本不是捉到K兽的原因！它们是自投罗网的，因为知道我们要死了！”
　　“你才想到啊。”
　　尽管被带子绑得动弹不得，我还是能感觉到他那副得意的嘴脸。
　　“拉模人因为我们捉到K兽而堵住排气管，让我们差点死掉。而K兽因为我们快死了自动钻进陷阱被捉住。喂，到底哪个是原因，哪个是结果？”
　　“省省吧，大师。人家付的定金不是叫你作哲学思辩的。”结果是老刘得到一次讽刺我的好机会。
　　“78，76，75……3，2，1，点火。”

　　舷窗外，拉模星退成了群星中的一点。
　　“等等，”我又冒出个问题，“既然K兽预知到飞船会爆炸，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你不如问问大马哈鱼为什么要洄游？”老刘松开带子飘浮起来，从冰箱里找了块人造鸡肉投进兽栏，K兽们顿时开战，“K兽为了繁殖后代，不顾一切想接近食物源——你和我。”他冲我眨眼，“伟大的母爱嘛。”

　　发表于《科幻大王》2007年12期

《捕捉K兽》 作者：陈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