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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中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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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前言 张开想像的翅膀

——从克莱顿小说的魅力所想到的


  二○○○年一月二十日江苏的《扬子晚报》曾刊登了一则耸人听闻的消息,题为:《美国物理学家出语惊人:“时光倒流不是梦”》。消息说美国物理学家福特和罗曼认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并没有严格排除快于光速的时光旅行。他们认为时光旅行难到几乎绝无可能的程度,但理论上是可能的。时光旅行要具备“虫孔”和“负面能源”两个条件。他们认为宇宙间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通过“虫孔”可以互通。“负面能源”可以抗拒地心引力打开“虫孔”,稳定“时光隧道”。牛津大学理论物理学教授强森也相信有朝一日,人类将能够遨游宇宙,纵横古今。
  且不论这篇报道中的文字翻译水平如何,它至少又一次使得许多人浮想联翩。其实,早在科学家说出上述惊人之语以前,便有想像力丰富的作家写出了惊世之作。在人类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以一部《侏罗纪公园》震撼世界的迈克尔·克莱顿就已根据现代科学的最新发展推出了他的最新力作《重返中世纪》。

  迈克尔·克莱顿其人其书

  迈克尔·克莱顿对中国读者来说已不陌生。有人曾把他誉为“高科技小说大师”。这个头衔未必非常科学,但说他是美国文坛一位具有非凡创作实力的作家则恰如其分。即将步入中国人所说的“花甲之年”的克莱顿,迄今已有十三部小说问世(包括这部新的科幻小说《重返中世纪》)。克莱顿的作品不落俗套,具有新颖独特的构思和丰富大胆的想像。然而他的想像并非无端的凭空想像,而是富有创造力的想像,他的神奇想像是基于他的广博知识和深厚功力。
  克莱顿根据遗传工程学方面的知识,做出从琥珀化石中的蚊子血液里提取恐龙基因,复制恐龙的大胆想像,创作出《侏罗纪公园》这样一部惊世之作。该书不仅名列当年美国畅销书榜首,而且引发了一场全球性的“恐龙热”。恐龙热还没退去,他又推出了《侏罗纪公园》的续篇《失落的世界》。《失落的世界》构思奇巧、情节迷人,把读者带进一个比“侏罗纪公园”更大的恐龙世界,为读者展现了一幕幕人与自然、人与恐龙、人与人、正义与邪恶的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大搏斗。《失落的世界》使得恐龙热继续升温。于是乎,在很短的时间里,恐龙电影创下了电影史上最高的票房价值,恐龙公园、恐龙模型、恐龙玩具风靡一时。而恐龙电影则又使电影特技制作和电脑三维动画制作发展到新的高峰。
  克莱顿根据科学家在对黑猩猩进行语言训练方面所取得的部分研究成果,联想到传说中所罗门国王开采钻石的津吉城,构思出扣人心弦的惊险小说《刚果惊魂》。这部小说中的场面之恢宏,涉及知识之广博,令人折服,令人叹为观止,而且由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也惊心动魄,不同凡响。克莱顿将人们对海底世界的探索成果,融入天外来客在地球的大洋深处留下一颗神秘大球的大胆想像,写成了引人入胜的科幻小说《神秘之球》(被改编成电影《深海圆疑》)。他以美国和日本在商业上的矛盾和竞争为背景,创作出反映美日矛盾的侦探小说《升起的太阳》(台湾译本《旭日东升》)。在这部小说中,他对高技术手段,包括当时先进的图像定格、放大、过滤等技术在侦破工作上的应用所做的描写,非常精彩,令人大开眼界。
  克莱顿的作品情节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可是很多人在阅读他作品的时候却“信以为真”,并不对其中的“假”说三道四。一部文学作品,如果不符合当时的历史背景,那么读者就觉得它太假,就不爱看。比方说,一部电影为追求逼真的效果,在血腥恐怖场面的拍摄上大下功夫,然而很多观众都注意到,当子弹射进一个人身体的时候,被子弹击中的部位上,衣服会立即炸开,随之喷出殷红的血水,只要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衣服是不会那样炸开的,而且血也不可能立即喷出来。这种拍摄效果就很假。这只能反映导演缺乏基本常识,缺乏合情合理的想像,在追求表面效果时“弄巧成拙”,留下了一处败笔。克莱顿的作品虽然也是虚构的,但读者却不去挑剔其中的“假”,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巧妙地把许多有根有据的事实和他自己的虚构想像融合在了一起。他的想像绝非无中生有,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这也是他的作品为世人所喜爱的原因之一。

  《重返中世纪》的艺术魅力

  国外的书评认为,《重返中世纪》是克莱顿“继《侏罗纪公园》之后,又一部震撼力极强的小说。他把新型的边缘科学——量子技术和中世纪的复杂历史大胆而巧妙地糅合起来,创作出这部熔科幻和历史于一炉的小说。最新的科学研究成果表明,“在不要任何导线和网络的情况下,信息可以直接在两点之间传播,即实现所谓‘远程传送’(teleportation)”,此外科学家已经想到“计算机可以用单个分子来制造”。克莱顿借助刚刚处于萌芽状态的“远程传送”这一高技术手段,用文学(科幻)的手段把现代人送回中世纪,实现了本文开头所谈到的“时光倒流”的梦想,让现代人去领略中世纪的史实。这实际上也是“时间旅行”。对此,克莱顿在鸣谢部分写道:“虽然量子运送的试验已经在世界上的不少试验室里进行过演示,这一现象的实际应用,还将是未来的事情。本书中所提到的思想是受到了戴维·多伊奇、吉普·索恩、保罗·南欣、查尔斯·本内特以及其他一些人的启迪。书中的描述也许会令他们捧腹,但他们是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的。这只是一本小说,时间旅行完全是人们的美好遐想。”
  克莱顿在“书中对中世纪的描述则是建立在比较坚实的基础上的”。他以法国多尔多涅河的几个古城堡为背景,利用了在这一地区考古中的新发现,根据他研读的大量有关中世纪历史的论著和西方一些学者对这段历史的重新认识,向读者展示了一幅幅中世纪的生活和战争的画面。这里还涉及到历史学界一个新的学派——实验历史学派的兴起。这个学派注重着手重新演绎部分历史,通过亲自体验以更好地理解历史。克莱顿笔下的马雷克身上就有这个学派的影子。他对中世纪的服饰、语言和风情了如指掌,就连如何进行马上比武都一清二楚。
  这不禁使人想起郭沫若所创作的历史剧《武则天》。郭老为写好这部戏,翻阅了大量历史资料,分析了从隋到唐初不断出现的豪门争权、大臣篡位的历史,通过复杂的斗争表现武则天的政治才干。郭老具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对考古学有相当深的研究,但他对该剧中所使用的小小道具也“十分注意准确和真实,做到使之有案可查,有典可考”。这就使他所描绘的生活场面更富有历史真实感。
  克莱顿在这部小说中也力求场面具有历史真实感。他笔下的中世纪也是在阅读大量资料,到古城堡进行一番实地考察的基础上写成的,本书原版后所附的参考书目中有关中世纪研究的专著和论文就达八十多本,足见他在创作上的认真程度。也许他不是每本从头至尾都看,但至少可以这样说:该查证的他都查证了。他凭借所掌握的材料,描绘出一个使人相信的中世纪,让一个现代历史学和考古学小组进入他笔下的中世纪,去体验十四世纪封建时期的法国生活,去经历当时的历史事件,让实验派与历史人物进行有机的“交流”。
  克莱顿笔下的人物个个栩栩如生,因为这样的人物都是根据现实生活创作出来的。他所描写的真善美能唤起人们的仰慕和同情,而他所刻画的假丑恶则能激起人们的憎恨与愤怒。他甚至把人类对感情世界的理解移植到动物身上,加强人们对可怕的恐龙、讨厌的鬣狗、可爱的猩猩的进一步了解。
  克莱顿在艺术创作上从不借助“味精”。他和当代另一位美国作家,被人们誉为“悬念大师”的汤姆·克兰西一样,在小说中从来不进行性描写,可是他们的作品都很受欢迎,畅销不衰。从这一点上来看,那些专靠格调低下的“调味品”来迎合部分读者口味的作家,跟他们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说克莱顿前几部作品的文字还属于“流行小说”的语言,那么他在这部小说中则运用了不少古拉丁语和中古法语,使小说平添了几分古色古香。
  当然,克莱顿也有不公正的地方。例如,在他笔下的现代人面临绝境、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竟然使用现代爆炸装置和毒气罐对付中世纪的人,从而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使自身转危为安。此外,从东方人的审美观来看,书中让几个学者去大开杀戒的暴力描写,不大容易让人接受。在设定紧张情节的时候,故意将时间留得很短(如最后部分关于放吊桥的描写),让人难以置信。不过,克莱顿还是十分认真的。拿他首次提供给译林出版社的初校本到最后提供的定稿本作比较,他对时间的计算更趋于合理的。另外有个例子,很能说明他的认真程度:在初校本中,克里斯把“自燃火”(书中描写的一种见水即燃的膏状物)扔到德凯尔身上的时候,是把从自己伤口中流出的血洒到对方,引燃沾在德凯尔身上的自燃火。这样的想像似乎有些出格,使人觉得过于离奇。在定稿本中,他已做了修改,将向德凯尔身上“洒血”改为向他“吐唾沫”,这一改就比较真实可信,比较能够自圆其说。

  科幻小说——人类美好想像的折射

  自有人类以来,人就在不断地认识自然,而在对自然的认识过程中,创作出大量的神话故事。许多神话故事是人类美好想像的结晶。中国古典小说《西游记》中就有许多“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物,有神有仙,有妖有魔,他们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无所不能。单孙悟空就有七十二般变化,一个跟斗能翻十万八千里,他闹海龙王的水晶宫,闹阎王爷的森罗殿,直到大闹玉皇大帝的天宫,这样的想像不可谓不神奇。但是,像《西游记》、《封神榜》、《东游记》(八仙过海》、《南游记》(宝莲灯)等尽管想像特别丰富,但它们毕竟是神话小说,而不是科幻小说,因为它们的想像不是以科学发展为依据的想像。
  科幻小说是文学上的一个分支,是科学技术开始较快发展的近代的产物。科幻小说同样起源于人类的美好想像,但它与神话小说的自由想像不同,因为它所依托的是一定的科学知识,是由这些知识所引发的大胆想像。十九世纪末,科幻小说开始出现的时候,H·G·威尔斯就写出了《时间机器》,把想像推至极致:坐上“时间机器”,就可以进行穿越时空隧道的旅行,就可以自由地进出过去和未来。他的《星际战争》可以说是“星球大战”的最早版本。而法国当时的科幻小说大师儒勒·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环球八十一天》也是以当时科学知识的发展为依托的。他的科幻作品中的许多幻想都被后来科学发展的事实所验证,被证明是基本正确的。
  克莱顿在这部小说的序言中写道:“如果在一八九九年的时候,你对一位物理学家发表下述任何一种看法,他肯定会认为你是在痴人说梦:到一九九九年,也就是一百年之后,通过在天上的卫星,可以把活动图像传送到地球上的千家万户;一些威力无比的炸弹将对世界的物种构成威胁;抗菌素将消灭传染性疾病,可是疾病又会产生抗药性;妇女将获得选举权,而且会用药片来控制生育;每个小时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乘飞机飞上蓝天,而这些飞机却无需操纵便可自动起降;人们将以每小时两千英里的速度飞越大西洋;人类将登上月球,接着又会失去对它的兴趣;通过显微镜可以看见单个的原子;无论在世界上什么地方,只要手持几盎司重的手机就可以打电话;这些奇迹大多数靠的都是一些只有邮票大小的装置,而这些装置所利用的则是全新的量子力学理论。”
  从这段简短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世纪的科学发展轨迹。
  现代科学的发展给文学创作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而许多科幻小说中所想像的东西后来都成了现实。新华社二○○○年五月有一则专电谈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现代电子技术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就有人提出传真机的设想;一九二八年,科幻小说里就出现了行星着陆探测器;一九四五年,小说家就设计出供宇航员长期生活,从地面由航天飞机定期运送补给的空间站;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一部著名卡通片里,大侦探使用的手表既是可视电话,又是照相机。这些设想已陆续变成了现实。该专电报道说,欧洲航天局组织了一批读者,从科幻小说中寻找有价值的设想,然后交给科学家评估,研究这些设想能否用于未来的空间探索。该局还欢迎广大科幻爱好者提供有创意的想法。事实已经证明科幻小说中的部分设想确实具有实用价值。
  所谓“时间机器”是想像中一种速度比光还快的机器。我们知道,光的传播速度为每秒钟三十万公里,是已知物质世界中运行速度最快的物质。以这样的速度运行的飞行器,每秒钟可以绕地球七圈半。光从太阳到地球要运行九分钟。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看太阳,所看见的是九分钟之前在太阳上发生的现象。如果我们不否认有地外智能生命的存在,如果此刻一个离地球五十光年的星球上就有智能生命,如果他们有办法看见地球上所发生的情况,那么他们所看见的就是半个世纪前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发生的事情。这个前提是基于我们对已知物质世界的认识,也就是说,那些智能生命是借助光的运行来观察地球的。如果那颗星球离地球五百光年,那么他们所看见的就应当是地球上五百年前所发生的情况。如果我们的想像到了这一步,也就够神奇了吧?
  试问,宇宙中有没有比我们所知道的光运行速度更快的物质呢?谁能说没有呢?就连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没有排除这种可能。
  二○○○年六月七日的《扬子晚报》上有如下一篇报道,标题是《美籍华裔科学家王理军发现:光脉冲比光还快三百倍》。副标题是《因果律和相对论面临挑战》。这篇报道说,美国科学家六月四日宣布他们已突破被称为极限速度的光速,将光脉冲的速度提高到普通光的三百倍。这意味着光脉冲在还没有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到达目的地了,因为它走在了时间的前面。这个突破的意义是普通人所难以想像的。该报道还说,意大利科学家也成功地打破了光速屏障,以高出常规光速百分之二十五的速度传送微波。伯克利加州大学的雷蒙德教授进行的另外一个试验也证明,在某些情况下,光子显然可以在一个看来是零时间的屏障所隔开的两点之间跃迁。这一过程就是所谓的隧道效应。王理军的试验说明,在正在被现代科学了解的世界中,亚原子微粒显然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使时间和空间没有了区别。该报道最后说,科学家现在开始承认,人类最终也许会利用某些这样的特性进行星际太空旅行。
  也许我们可以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吧。问题是,我们人类的认知能力现在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是否能认识我们所生存的这个客观世界。比如,我们人可以感知到声波,但我们却无法感知频率超过两万赫兹的超声波(而蝙蝠则可以)和频率低于二十赫兹的次声波(仪器则可以)。人能够看见可见光,但却看不见红外线、紫外线和其他不可见光。如果存在着比光的运动速度快一千、一万、一百万倍的物质呢?那么星际间的旅行岂不就快得难以想像了吗?现在人类所想像出来的太空人和其他所谓“异类”,似乎都要有眼睛、嘴巴、手脚之类的东西。他们难道就不可能具有其他“形态”?也许它们根本就没有我们人类所知道的这种可见的形态。我们只能说,我们的认知还没有达到这样的水平罢了。如果前一段时间媒体所报道的所谓科学家有可能发现“暗物质”的消息是真的,那我们人类对物质世界的认识将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我们只能拭目以待。但近期的这些报道无疑将再次触动科幻小说家的想像神经。
  利用数字化技术可以把大量信息,例如几百万乃至上千万字的书、优美动听的乐曲、激动人心的电影“写”在一张小小的光盘上。这种可能性你想到过没有呢?数字化技术的出现,使磁带录放像机昙花一现,在风光了很短一阵之后就处于被淘汰的边缘。数码相机的出现,使传统的照相机和胶卷受到极大的挑战。当年发明照相术的时候,世人曾为之欢呼过。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照相术从黑白发展到彩色,从彩色发展到立体,从立体发展到全息,其发展之迅速,其成就之辉煌,令人惊叹不已。后来又有了不用胶卷就可一次成像的照相技术,这也是个不小的进步。然而现在使用数码相机照相,你就无需使用任何胶卷,只要有一块可以反复使用的磁记录卡片,就能拍摄出千姿百态的照片,而只要有一台电脑和一台彩色打印机,就可以印出色彩逼真的彩色照片。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发展实在令人难以想像。是吗?其实科学家们不是这样看的。他们认为首先要有想像,想到了的东西,才有可能去发明,去创造。所以我们不能禁锢自己的思想,我们要插上想像的翅膀。我们的科幻小说作家应该插上想像的翅膀,我们其他的作家也需要插上想像的翅膀!让想像的翅膀把我们带进繁花似锦的文学艺术新天地!让想像的翅膀把我们带进更加美好的明天!

                          祁阿红
                        二○○○年八月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鸣谢

  过去五十年里,我们对中世纪的理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我们有时候还能听见一个自以为是的科学家在谈所谓黑暗的中世纪,现代的观点早就把这类简单化的说法推翻了。这个时代曾一度被认为是静止、残酷、黑暗的时代,但现在认识到它是一个活跃且变化非常迅速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们追求并尊重知识,有些著名的大学就建立于此时,从而培养起学习风气。当时的技术得到了大大的推进,各种社会关系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商贸往来是国际性的,总的暴力水平往往不像现在这么置人于死地。至于中世纪的黑暗、狭隘、宗教歧视和大屠杀,二十世纪的记录肯定会使善于思考的观察者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丝毫不比当时高明。
  实际上,所谓残酷的中世纪的说法是文艺复兴时期所编造出来的。文艺复兴的倡导者们极力强调一种新的精神,就不惜歪曲事实。如果所谓的黑暗中世纪被证明为一种长期以来的错误概念,那是因为它与当时所珍视的一种信念有关:我们人类总是朝着更加美好、更加文明的生活方式前进。这种信念完全是异想天开,但却根深蒂固。现代人就很难想像我们这个现代的、科学的时代相对于科学前的时代也许并不是一种改善。
  再就时间旅行的问题说两句。虽然量子运送的试验已经在世界上的不少试验室里进行过演示,这一现象的实际应用,还将是未来的事情。本书中所提到的思想是受到了戴维·多伊奇、吉普·索恩、保罗·南欣、查尔斯·本内特以及其他一些人的启迪。书中的描述也许会令他们捧腹,但他们是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的。这只是一本小说,时间旅行完全是人们的美好遐想。
  但书中对中世纪的描述则是建立在比较坚实的基础上的。在此,我对许多专家学者的工作表示感谢。如果书中有什么叙述的错误,那由我负责,与他们无关。
  此外,我还要感谢凯瑟琳·坎纳为本书所绘的插图,感谢勃朗特·戈登为本书绘制的电脑制作的建筑物透视图。
  最后,我要特别感谢历史学家巴特·弗兰肯的宝贵见解,感谢他陪同我到法国的佩里戈尔去参观一些鲜为人知的、被人们所忽略的历史遗迹。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作者序

  “未来所有的伟大帝国都将是思想上的大帝国。”
        ——温斯顿·丘吉尔(一九五三)

  “如果你不懂得历史,那你就什么也不懂。”
        ——爱德华·约翰斯顿(一九九○)

  “我感兴趣的并不是未来。“我感兴趣的是未来的未来。”
        ——罗伯特·多尼格(一九九六)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序言:本世纪末的科学

  一百年前,也就是十九世纪行将结束之时,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深感欣慰,因为他们对物质世界有了比较准确的认识。正如物理学家阿拉斯泰尔·雷所说:“看来,到十九世纪末,人们已经认识了支配物质世界运行的基本原理。”确实有许多科学家声称,物理学研究几乎已功德圆满:除了一些细微末节和补充,物理学上不会再有重大发现。
  可是在十九世纪的最后十年,几个奇特的现象引起人们的关注。伦琴发现了可以穿透人体的光,由于无法解释,他就称之为X光。两个月后,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亨利·贝克雷尔发现一小块铀矿石发出了使照相底版感光的物质。一八九七年发现了电流的载体——电子。
  不过,整个物理学界波澜不兴,依然希望这些奇特现象最终能以当时的物理学理论来解释。谁也不会想到,在此后不到五年的时间内,他们对物质世界那种自鸣得意的看法就将被彻底推翻,取而代之的将是一种令人震惊的全新概念,以及一系列将改变二十世纪生活方式的不可思议的全新技术。
  如果在一八九九年的时候,你对一位物理学家发表下述任何一种看法,他肯定会认为你是在痴人说梦:到一九九九年,也就是一百年之后,通过在天上的卫星,可以把活动图像传送到地球上的千家万户;一些威力无比的炸弹将对世界的物种构成威胁;抗菌素将消灭传染性疾病,可是疾病又会产生抗药性;妇女将获得选举权。而且会用药片来控制生育;每个小时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乘飞机飞上蓝天,而这些飞机却无需操纵便可自动起降;人们将以每小时两千英里的速度飞越大西洋;人类将登上月球,接着又会失去对它的兴趣;通过显微镜可以看见单个的原子;无论在世界上什么地方,只要手持几盎司重的手机就可以打电话;这些奇迹大多数靠的都是一些只有邮票大小的装置,而这些装置所利用的则是全新的量子力学理论。
  上述的大多数科学发展在一八九九年是无法预言的,因为当时占主导地位的科学理论认为它们是不可能的。尽管当时也许会认为像出现飞机等少数科学发展并非不可能,但其最终的应用规模则是无法想像的。也许当时可以想像出一架飞机在蓝天翱翔的情景,但同时有一万架飞机在天上飞行的情景,在当时则是不可思议的。
  在即将进入二十世纪的时候,即使那些知识最渊博的科学家,对于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甚了了。这一说法并非虚辞妄语。
  在即将跨入二十一世纪门槛之际,我们所面临的情况又是何其相似!物理学家们再次认为物质世界已经得到了解释,今后不会再有惊天动地的发现。但是由于有前车之鉴,他们没有公开表明这样的观点,可是他们内心深处却是这样想的。有的评论家甚至提出,科学作为一门学科,已完成其使命,不会再有什么重大发现有待它去完成。
  可是,就像十九世纪后期出现过一些预示未来的现象一样,二十世纪后期也出现了一些预示未来的迹象,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们对所谓量子技术的兴趣。量子技术是一项许多学科前沿都在努力开拓的新技术,它利用的是亚原子世界的基本特征,它将使我们对事物可能性的认识发生革命性的重大变化。
  量子技术与我们通常对物质世界运行机制的认识格格不入。它所假定的是这样一个世界:电脑不必打开就能工作,东西不用去找就能发现。用一个原子就能制造出一台威力无穷的电脑。两点之间无需任何电缆和网络就可以进行信息交换。不必接触远方的物体就能对它进行检查。电脑可以在其他宇宙里运作。电子运输——“把我电运过去,司各特”——不仅很普通,而且方式多样。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量子技术的研究开始取得成果。一九九五年,量子超级安全信息传送在八英里的距离间获得成功。这说明下个世纪就可以建成量子互联网。在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物理学家只是假定用激光直接照射一根头发,而实际上并没有这样做,可是他们却测出了那根头发的直径。这一奇特的。“反事实”的结果开创了无交互作用测量的新领域,也就是所谓的“不必,寻找就能发现”。
  一九九八年,量子电运技术在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意大利的罗马和美国加州技术学院的三个实验室里做了演示。加州技术学院研究小组负责人杰弗里·金贝尔说,量子电运可以用于固体物质的运送。“一个实体的量子状态可以被运送到另一个实体中去……我们认为我们知道怎样去做。”金贝尔就差没说量子电运技术可以用来运送人类,不过他认为有人也许会用细菌来做实验。
  这些普通逻辑和常识所无法解释的量子奇观至今还没有引起公众的关注,不过这只是迟早的事了。据估计,到下个世纪头十年,世界上大多数物理学家都会涉足量子技术的某个领域。
  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有好几家公司争相开展量子技术研究也就不足为奇了。一九九一年,富士通量子装置研究所成立。一九九三年;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以查尔斯·本内特为首的量子研究小组成立。美国电报电话公司和其他几家公司也纷纷仿效。像加州技术学院等大学,像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这样一些政府研究机构也不甘落后。加入这个行列的还有新墨西哥州的一家研究公司——国际技术公司。这家公司离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仅一小时的汽车路程。它在九十年代初就取得了令人惊叹的重大研究成果。现在已经很清楚,在把先进的量子技术转化为实际应用方面,这家公司于一九九八年就首开了先河。
  现在回过头来看,该公司之所以能在这一引人注目的新技术领域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一来是因为极为特别的环境,二来也是因为非同一般的运气。虽然该公司认为他们的发现是个大吉兆,但他们的所谓回收式探险表明,其危险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两人死亡,一人失踪,一人重伤。那些了解这项探险的年轻研究生则认为,这项预示二十一世纪新量子技术的探险毫无吉兆可言。

  一三五七年发生过一场典型的私家战争。英国贵族骑士奥利弗·德万斯勋爵占据了多尔多涅河沿岸的加德堡和拉罗克堡。根据各种材料来看,这个“外来的主人”清正廉洁,深受人民拥戴。那年四月,奥利弗勋爵的领地受到两千名暴徒的袭击。那是一伙叛乱的骑士,为首的是被免去神职,人称“大司祭”的阿尔诺·德塞尔沃利。加德堡被德塞尔沃利付之一炬,附近的圣母修道院被他夷为平地,里面的修士被他斩尽杀绝,多尔多涅河上著名的磨坊也被他彻底摧毁。随后他追击奥利弗勋爵来到拉罗克要塞,在那儿与他展开了一场恶战。
  为了保卫自己的城堡,奥利弗进行了有勇有谋的抵抗。当代一些学者认为,奥利弗的抵抗全仗他的谋士爱德华德斯·德·约翰斯替他出谋划策。有关此人的情况,人们知之甚少,于是就有了神话般的传说,说他类似亚瑟王的谋士默林,转眼间便能消失得无影无踪。编年史学家奥德里姆说约翰斯是牛津人,但也有些人说他是米兰人。他与一干年轻的助手同行,很可能是个游方谋士,谁给他钱,他就为谁效力。他精通火药和火炮的使用,这在当时是很先进的技术……
  后来,一个奸细打开城堡内一条暗道,把大司祭的军队放了进来,奥利弗那固若金汤的城堡终告失陷。这样的叛卖行径在当时复杂的阴谋角逐中是很典型的。

  摘自M·D·巴克斯敦《法国的百年战争》(1996年)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一部 科拉松 第一章

  “不为量子理论所震惊的人肯定对它一窍不通。”
    ——尼尔斯·玻尔①(一九二七)

  “谁也不理解量子理论。”
    ——理查德·费因曼(一九六七)

  【① 尼尔斯玻尔(1885-1962),丹麦物理学家。】

第一章

  他真不该抄这个近道。
  丹·贝克驾着新梅塞德斯轿车在泥土路上颠簸向前,逐渐进入亚利桑那州东北部印第安纳瓦霍族人的居留地。四周越来越荒凉:东面不远处是红土高台地,西面是平坦的大沙漠。半小时前,他们曾路过峭壁映衬下的一个小村庄,里面有一些土房子、一个教堂和一所小学校。自那以后就再没有看见什么村庄,就连樊篱也没有,只有空旷的赤沙一片。在一个钟头里,他们没看见一辆汽车。此时已近中午,正值烈日当空。今年四十岁的贝克是菲尼克斯市一位建筑承包商。他妻子是建筑设计师,是有艺术眼光的人,可是对汽车的加油添水之类的事则一窍不通。他开始感到不安。油箱已空了一半,车子也开始发烫。
  “莉丝,你能肯定是这条路?”他问道。
  坐在他身边的妻子弯腰看着地图,手指循着图上的道路移动。
  “肯定是。”她说道,“根据这本指南,拐进科拉松峡谷,过四英里就到。”
  “我们二十分钟前就过了科拉松。肯定走过头了。”
  “我们怎么会把交易站错过呢?”她说道。
  “我不知道。”贝克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可是这儿什么也没有。你真的要去?我是说,在塞多纳我们也能买到上乘的纳瓦霍小地毯。”
  “塞多纳的不是真货。”
  “肯定是真的,亲爱的。地毯不就是地毯嘛。”
  “要编织的。”
  “好吧。”他叹了口气“编织的。”
  “那也不一样,”她说道,“塞多纳的那些店里卖的是骗骗游客的假货,是丙烯的,不是羊毛的。我要他们在居留地卖的那种。据说交易点有二十年代霍斯第恩族人编织的沙画地毯。我要那样的。”
  “好吧,莉丝。”贝克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买纳瓦霍地毯,而且还要编织的。他们已经有了二十来块。家里到处都铺了,有的还捆着放在橱柜里。
  两人一阵沉默。前方的道路在升腾的热气中微微发亮,就像波光粼粼的银色湖面。路上还出现了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像房子和人什么的,可是等他们一靠近就消失得踪影全无。
  丹贝克又一声叹息,“我们肯定走过头了。”
  “我们再朝前开几英里看看。”他妻子说道。
  “再开几英里?”
  “我也说不上来。再开几英里吧。”
  “几英里呢,莉丝?我们得定下来,再开多远。”
  “再开十分钟。”
  “好吧,就再开十分钟。”他说道。
  他看着油耗表。这时莉丝用手捂着嘴喊了声“丹!”他赶紧把车拐回路上,正好看见路边上有个影子一闪——是个人,穿着咖啡色衣服。他还听见汽车边上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我的上帝!”她说道,“我们撞着他了。”
  “什么?”
  “我们撞到那个人了。”
  “没有。是路上的坑。”
  贝克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人还站在路边。他们的车开过去后,那褐色身影迅速消失在汽车扬起的灰沙之中。
  “我们不可能撞着他,”贝克说道,“他还站着呢。”
  “丹。我们撞到他了。我看见的。”
  贝克又朝后视镜里看了看。除了飞扬的尘土,他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最好回去看看。”她说道。
  “为什么?”
  贝克敢肯定妻子看错了,他们肯定没撞着路上那个人。不过万一撞了他,万一他受了轻伤,比方说脑袋碰破,或者擦伤,那他们的行程就要耽搁很长时间,天黑也到不了菲尼克斯。这儿的人肯定都是纳瓦霍人;那他们就得带他上医院,至少带他去附近的大镇盖洛普,那就要绕路了……
  “我原来以为你要调头的。”她说道。
  “是的。”
  “那我们就调头吧。”
  “我只是不想惹麻烦,莉丝。”
  “丹,我想不会的。”
  他叹了口气,把车速放慢。“好吧,我这就调头,这就调。”
  他调转车头,并注意不让车陷进路边的红沙,然后朝来时的路返回。“哦,天哪!”
  贝克把车开过去停下,跳进车子扬起的沙尘中。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使他觉得气都透不上来。他心想,外面的温度肯定有华氏一百二十度。
  沙尘逐渐消散后,他看见那人躺在路边,正用胳膊肘支撑着想站起来。那人很虚弱,约莫七十来岁,有些谢顶,留着胡子,皮肤白皙,不像纳瓦霍人。他穿的像是件咖啡色长袍。贝克心想,这人大概是个牧师。
  “你没事吧?”贝克扶老人坐起来。
  老人一阵咳嗽。“是啊,我没事。”
  “你想站起来吗?”贝克问道。他看没有血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等一下。”
  贝克四下看了看,然后问:“你的汽车呢?”
  那人又咳了一声,看着土路,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丹,我想他是受伤了。”他妻子说道。
  “是啊。”贝克说道。老人似乎有些神志不清。贝克再次四下环顾:周围是平坦的茫茫沙漠,远处是升腾的蒙蒙雾气。
  没有汽车。什么也没有。
  “他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贝克说道。
  “快点,”莉丝说道,“我们得送他上医院。”
  贝克用双手托住老人的腋下,扶他站起来。这人的衣服像是毡子的,很沉,可是在这么热的地方,他身上一点汗都没出。实际上,他的身上发冷,几乎已没有什么热气。
  他们横穿道路的时候,老人完全依附在贝克身上。莉丝打开后车门。老人说:“我能走,我能走。”
  “好。好的。”贝克扶他坐到后座上。
  老人在后座上躺下后,蜷缩成一团。除了那件长袍,他身上穿得很普通:牛仔裤、花格布衬衫、耐克鞋。贝克关好车门,莉丝回到前面的座位上。贝克还站在车外的热气之中,心下有些犹豫。这老头儿怎么会只身一人来到这里?身上穿了这么多衣裳,可是连一点汗都不淌?
  这老人就像刚从一辆汽车里出来的。
  贝克心想,也许他刚才还在开车。也许他睡着了。也许他的车开出了公路,出了车祸。也许他的车子里还有其他人没有出来。他听见老人在嘟哝:“留下它,举起它。回去吧,去拿吧,怎么去呀。”贝克走到路那边看了看。他从一个很大的路坑上跨过去,本想让妻子也来看一下,但决定还是算了。
  他走下公路,看见沙地上没有车辙,但却有老人留下的清晰脚印。脚印是从沙漠里过来的。他看见三十码开外的地面上有一道凹陷,像是条干沟,脚印似乎是从那儿过来的。
  他顺着脚印走到干涸的沟边,站在边沿上朝里看。里面没有汽车。他没有看见别的东西,只看见一条蛇朝岩石缝里游去。他打了个寒噤。
  他看见斜坡下几英尺的地方有个白的东西在阳光下熠熠发亮。他就爬下去想看个究竟。原来那是个一英寸见方的白色陶瓷片,像块绝缘瓷。他伸手把它捡起,惊讶地发现这东西摸上去是凉的。也许这是一种不吸热的新材料。
  再仔细一看,他发现陶瓷片边缘印着三个字母:ITC①,边缘的凹处还有个开关似的东西。他心想如果按下开关,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的四周全是大石头。他站在酷热中,按下了开关。
  【① ITC系国际技术公司的英文缩写。】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又按了一下。还是没有。
  他从凹处爬上来,走回汽车旁。那老人在昏睡,还发出阵阵鼾声。莉丝在看地图。“最近的镇子是盖洛普。”
  贝克把车发动起来。“是盖洛普。”
  车上了大路后,好开得多了。他们径直向南,朝盖洛普方向驶去。老人还在昏睡。莉丝朝后看了看说:“丹……”
  “什么事?”
  “你看他的手!”
  “手怎么了?”
  “手指头。”
  贝克把目光从道路上移开,很快朝后看了一眼。老人的手指第二关节以下都是红的。“这有什么?太阳晒的嘛。”
  “只晒手指头?为什么不晒整个手?”
  贝克耸了耸肩。
  “他的手指刚才并不像这样,”她说道,“我们把他架上车的时候还不红。”
  “你刚才大概没有看仔细,亲爱的。”
  “我注意到了,因为他的指甲是修过的。我当时还想,真够意思的,沙漠里的一个老头儿竟然还修指甲。”
  “唔……”贝克看了看表。他在想,不知在盖洛普的医院里要呆多长时间。大概要几个钟头吧。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眼前是一条笔直的大道。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章

  在前往盖洛普的路上,老人醒过来。他咳了一声,而后说:“我们到哪儿了?我们到哪儿了?”
  “你感觉怎么样了?”莉丝问道。
  “感觉?我有晕觉。没事,真的没事。”
  “你叫什么名字?”莉丝问道。
  老人朝她眨了眨眼睛。“昆腾电话,让我漫游。”
  “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说:“名字同义。全怪游戏。”
  贝克说:“他说什么都在押韵。”
  “我注意到了,丹。”她说道。
  “我在电视剧上看过这种情况,”贝克说,“说话押韵说明他有精神分裂症。”
  “押韵是筹运。”说完他就大声唱起老约翰·丹佛的歌,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狂喊:

  “昆腾电话,让我漫游。
  到那个属于我的地方,
  老布莱克洛基,偏僻的乡村小道,
  昆腾电话,正在漫游。”

  “哦哟,好家伙!”贝克说了一句。
  “先生,”莉丝再次问,“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金属铌可能坏得出奇。可怕的特点有遏制奇偶性的危险。”
  贝克只是叹气。“亲爱的,这人是个傻瓜。”
  “是傻瓜不说是傻瓜,就像闻到了臭脚丫。”
  可是他的妻子还不死心。“先生?你知道自己的姓名吗?”
  “给戈登打电话。”这人竟然大喊大叫起来,“给戈登打电话,给斯坦利打电话。家事不可外扬。”
  “可是,先生……”
  “莉丝,”贝克说道,“别理他了。让他安静下来,好吗?我们还要开好长一段路呢。”
  老人扯着嗓门唱起来:“到那个属于我的地方,老巫术,真凄楚,乡村泡沫,让我不快活。”他紧接着又唱了一遍。
  “还有多远?”
  “别问了。”

  由于事先打过电话,所以他把梅塞德斯车开到麦金利医院外伤急救科那大红色和米黄色相间的门廊下的时候,护理员们已推出轮床在等候。他们把老人慢慢抬上轮床,他没有什么反应,可是等他们用带子给他固定的时候,他发起火来,大声嚷嚷道:别碰我!别绑我!”
  “为了您的安全,先生。”一个护理员说道。
  “能说会道,不要挡道!安全是最后借口,总出自无赖之口!”
  护理员们以轻巧麻利的动作把老人固定起来,这给贝克留下很深的印象。跟他们一起走的那个穿白大褂、身材娇小的黑发女人也给贝克以很深的印象。“我叫贝弗利·佐西。”她先做自我介绍,然后跟他们握了握手,“我是随叫随诊的医生。”尽管被绑在轮床上推进外伤急救中心的那老人不断大喊大叫,这女子却非常镇静,“昆腾电话,让我漫游……”
  候诊室里的人纷纷朝他看。贝克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手臂用三角巾吊着,跟他母亲坐在一张椅子上,以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人,然后对着母亲的耳朵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老人继续唱道:“到那个属……于我的地……方……”
  佐西医生问:“他像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一开始就这样。从我们把他抬上车的时候起。”
  “除了睡着的时候。”莉丝说道。
  “他有没有晕过去?”
  “没有。”
  “有没有恶心、呕吐现象?”
  “没有。”
  “你们是在哪儿发现他的?是在过了科拉松峡谷之后?”
  “大约过了五到十英里。”
  “那地方很荒凉。”
  “你知道?”贝克问道。
  “我是在那一带长大的。”她淡淡一笑,“是在钦利。”
  他们把老人推进一扇转门。他仍在大喊大叫。佐西医生说:
  “你们先在这儿等候。我一旦了解病情之后就来找你们。也许还得有一会儿。你们不妨先去吃午饭。”

  贝弗利·佐西在阿尔伯克基大学医院供职,可是最近每周要到盖洛普两趟,来看望年迈的祖母。每逢这两天,她就到麦金利医院外伤急救中心来上班,也好多挣一点钱。她喜欢麦金利医院那大红和米黄条相间、颇具现代气派的外观。医院是实实在在为当地人服务的。她也很喜欢盖洛普。尽管它不像阿尔伯克基那么大,但却具有使她感到温馨的部落情调。
  在多数情况下,外伤急救中心是很安静的。现在来了这么一个非常激动、大吵大喊的老人,的确引起一阵忙乱。她推开门帘走进急救室,护理员已经脱去老人的咖啡色长袍和耐克鞋。老人还在使劲挣扎,所以他们只好还把他绑着。他们剪开他的牛仔裤和花格衬衫。
  急救中心的护士长南希·胡德说剪了也不要紧,因为反正他的衬衣也不太好,衬衣口袋上有一道缝,缝合处的方格没有对齐。“他在什么地方把它挂破了,后来又把它缝上的。要我说,缝得很差劲。”
  “不,”有个护理员把衬衫递过来说,“根本没有缝的印子,它原本就是一块布。真怪呀,格子对不齐,因为一边大,一边小……”
  “不管怎么说,他不会在乎的。”南希·胡德说着把衬衣扔到地上,转身对佐西说:“你想给他检查一下?”
  这个人太狂躁了。“先不急。我们先在两只胳膊上同时进行静脉注射。看看他的口袋里有没有身份证件。如果他随身没有带指纹档案,那就给华盛顿发个电传,也许那里的数据库里有。”
  二十分钟后,贝弗利佐西为一个摔断胳膊而落到体育竞赛第三名的男孩进行了检查。这孩子戴副眼镜,长相并不讨喜,但对自己在体育运动中受伤似乎感到自豪。
  南希胡德走上前来说:“我们在那无名氏身上搜过了。”
  “结果?”
  “没什么线索。没有钱包、信用卡或者钥匙。只有这个东西。”她递给贝弗利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像是一份电脑打印件,上面是由细点组成的网格状图像,底部有“Mon.set.mere.”几个字母组合。
  “‘Monsetmere’,你看会是什么意思?”
  胡德摇摇头。“要我说,他有精神病。”
  贝弗利·佐西说道:“唔,我们如果不知道他的头脑里在想什么,就没办法让他安静下来。最好先做脑颅透视,排除外伤和血肿。”
  “贝弗利,放射科在改建,你忘了?X光片是拍不成了。你干吗不替他做核磁共振?全身扫描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嘛。”
  “做好准备工作。”贝弗利说道。
  南希·胡德转身准备离开,“哦,稀客,稀客。警察局的吉米来了。”
  丹·贝克坐立不安。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们在麦金利医院的候诊室等了好几个钟头。他们吃完午餐——辣酱驴肉——回来时,看见一个年轻警官在停车场检查他们的车,还用手摸摸边门上的护板。贝克见后不禁一怔。他想走到那警察面前去,可转念一想还是不去为好。于是他们又回到候诊室。他打了个电话给女儿,说他们可能无法按时到家,可能明天也到不了菲尼克斯。
  他们在继续等候。快到四点钟的时候,贝克走到办公桌前去询问有关那个老头儿的情况,那个女的问:“你是他亲属?”
  “不是,不过……”
  “那就请你在那边等着。医生一会儿会来找你的。”
  他回到老地方坐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接着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朝自己的车看了看。那警察已经不在了,可是在挡风玻璃的雨刮下面却压了一张纸条。他用手指在窗台上轻轻地敲击着。在这些小镇上,你要是倒起霉来,什么事都会发生。他越等脑子里想得就越多。那老头儿处于昏迷状态,在他苏醒过来之前,他们是不能离开小镇的。如果老头儿死了,他们就会被指控犯有过失杀人罪。即使不受到指控,四天之后也得去接受法庭调查。
  终于有人来找他们谈话了,但不是那个身材矮小的医生,而是那个警察。他很年轻,才二十多岁,制服熨烫得笔挺,留着长发,胸牌上有“詹姆斯·沃尼卡”字样。贝克也弄不清这是个什么姓,也许是霍皮族人或者纳瓦霍族人的姓。
  “是贝克先生和贝克太太吧?”沃尼卡很客气地做了自我介绍。
  “我刚从医生那儿来。她已经检查完了。核磁共振扫描结果已经出来。说明他根本不是被车撞的。我还亲自查验了你们的车。没有丝毫碰撞的痕迹。我想你们也许碰到了路上的坑,误以为撞到了他。这儿的路况很糟糕。”
  贝克看了妻子一眼。莉丝没有抬眼看他,只是说:“他不会有事吧?”
  “好像不会。”
  “这么说我们可以走了?”贝克说道。
  “亲爱的,”莉丝说道,“难道你不想把找到的那个东西还给他?”
  “哦,对了。”贝克把那只小小的方陶瓷片拿出来,“这是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发现的。”
  那警察把陶瓷片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看出了印在上面的“ITC”三个字母。“你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离公路大概三十码。我原以为他的车开出了公路,所以就四周查看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发现汽车。”
  “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没有。就这个。”
  “好的,谢谢。”沃尼卡说着把那个陶瓷片放进衣袋,然后顿了顿,“哦,我差点忘了。”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小心地把它展开。
  “我们在他的衣服里发现了这个。不知道你是不是看见过?”


  贝克看了一眼:纸上是一些呈网格状的点。“没有,”他回答说,“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
  “不是你给他的?”
  “不是。”
  “知道这可能是什么吗?”
  “不知道,”贝克说道,“一点也不知道。”
  “嗯,我想我知道。”他的妻子说道。
  “你知道?”那警察问道。
  “是的,”她回答说,“呃,能不能给我看……”她从警察手里把那张纸接过来。
  贝克叹了口气。莉丝摆出一副建筑师的姿态,这边看了那边看,颠倒过来看了之后又从侧面看。贝克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是想转移视线,因为他们的车碰的是路上的坑,她先前的判断是错的。他们在这儿浪费了一天时间。她是想证明浪费这点时间是有道理的,这是她在故弄玄虚。
  “我知道这是什么。”她终于说话了,“这是个教堂。”
  贝克看了看纸上的点后说:“这是教堂?”
  “嗯,是平面图。”她说道,“看见没有?这是十字架的长轴,这是中殿……看见没有?丹,这肯定是教堂。这张图的其他部分,这些方块里套的方块,都是直线,看上去像是……你知道吧,这可能是座修道院。”
  “修道院?”那警察问道。
  “我觉得是。”她说道。
  “那么这底下的‘Mon.set.mere.’会是什么呢?Mon是Monastery(修道院)的缩写?我敢肯定。我跟你说了,这是个修道院。”她把那张图递还给警察。
  贝克毫不客气地看了看手表。“我们真的该走了。”
  “那当然了。”沃尼卡会意地说。他跟他们握了握手,“谢谢你们的帮助。很抱歉耽搁了你们。祝你们旅途愉快。”
  贝克用手臂紧紧地搂着妻子的腰,和她一起走进下午的阳光里。现在已经凉快了些,东面的热气球正冉冉升上天空。盖洛普是热气球活动的中心。贝克走到汽车前面。雨刮上飘动着的纸原来是当地一家商店绿松石大减价的小广告。他把它拽出来,揉成一团,而后坐到驾驶位置上。他妻子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看着前方。他把汽车发动起来。
  “好吧,”她说道,“对不起。”她没好气地说。贝克知道他只能得到这样的道歉了。
  他侧过身在她面颊上吻了吻,“不,”他说道,“你做得对。我们救了那老头一命。”
  妻子微微一笑。
  他把车开出停车场,径直开上公路。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章

  老人戴着氧气面罩,躺在医院里睡着了。由于贝弗利佐西给他注射了少量镇静剂,他已平静下来,情绪不那么紧张,呼吸也舒缓了。佐西站在他的床头,与乔·涅托一起研究这个病例。涅托是梅斯卡莱罗阿帕奇人,是个有经验的内科医生,诊断方面的专家。
  “白人男子,七十岁上下,来时神志不清,用了缓和剂,三次昏迷。心脏轻微充血性不适,肝脏转氨酶略偏高,其他未见异常。”
  “他们的车没有撞着他?”
  “显然是没有。不过很有意思,他们说是在科拉松峡谷北面发现他的。那里方圆十英里荒无人烟。”
  “你是说……”
  “乔,这个人没有暴晒的迹象。没有脱水,没有酮病。连日晒的痕迹也没有。”
  “你认为是有人把他扔在那儿的?对抓住遥控器不放的老人感到讨厌了?”
  “是的,这是我的猜测。”
  “那他的手指怎么解释呢?”
  “我不知道。”她说道  “他血液循环方面有些问题。手指前端发冷,发紫,甚至可能是坏疽。不管是什么吧,反正到医院以后变得严重了。”
  “他有糖尿病?”
  “没有。”
  “雷诺氏病?”
  “没有。”
  涅托走到床边,看了看那些手指。“只有指尖上这样。属于末梢损伤。”
  “是的。”她说道,“如果他不是在沙漠里被发现的,我会认为他那是冻伤。”
  “你检查过他身上的重金属含量没有,贝弗?因为这可能是接触有毒重金属造成的。镉,或者砷什么的。他的手指、他的痴呆都可能是这种原因。”
  “我取了样。重金属的检查要到阿尔伯克基的州立大学医院去做。七十二小时后才能拿到检验报告。”
  “有身份证件、病历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我们发了寻人启事,还把他的指纹电传到华盛顿的数据库去查询,不过这可能要一个星期的时间。”
  涅托点点头。“他一受刺激就胡乱叨叨吗?叨叨什么呢?”
  “都是些押韵的话,总是那几句。是有关戈登或斯坦利什么的。然后还说‘昆腾电话,让我漫游’。”
  “昆腾?是拉丁语?”
  她耸耸肩。“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去教堂了。”
  “我想这是个拉丁词。”涅托说道。
  这时候他们听见一个声音在说:“能打扰一下吗?”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男孩,就是刚才在走廊对面跟母亲坐在一起的那个男孩。
  “我们还在等外科医生,凯文,”贝弗利对他说,“到时候我们就能替你做手臂手术了。”
  “他当时说的不是‘昆腾电话’,”那男孩说道,“他说的是‘量子泡沫’。”
  “什么?”
  “量子泡沫。他说的是‘量子泡沫’。”
  他们走到那孩子面前。涅托似乎很感兴趣。“那么,量子泡沫究竟是什么呢?”
  那孩子眨了眨戴着眼镜的小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们。“在非常微小的亚原子维度上,时空结构是无序的,不是平滑的,而是有点泡沫状。因为它小到了量子的水平,所以就叫量子泡沫。”
  “你多大了?”涅托问道。
  “十一岁。”
  孩子的母亲说:“他看过很多书。他爸爸在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
  涅托点点头。“那么这个量子泡沫是干什么的呢,凯文?”
  “不干什么,”那孩子答道,“在亚原子水平上,宇宙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老头儿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呢?”
  “因为他是个著名的物理学家。”沃尼卡说着朝他们走过来。他看了看手里的一张纸。“这是从网上刚刚收到的。约瑟夫·特劳布,七十一岁,材料物理学家,超导专家,受雇于布莱克罗克的国际技术公司,今天中午前后该公司报告说此人失踪。”
  “布莱克罗克?那都快到桑迪亚了。”那地方在新墨西哥州的中部,离开这里有好几个小时的路程。“这个家伙怎么会到亚利桑那州的科拉松峡谷来的呢?”
  “我说不上来,”贝弗利说道,“不过他是……”
  报警的铃声响起来。

  事情来得太快,吉米  沃尼卡大为震惊。病床上的老人把头拗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接着就开始吐血。他的氧气面罩顿时变成殷红色,血从面罩里喷涌而出,顺着面颊和下巴往下直淌,还喷到枕头和墙壁上。他的喉咙被血憋得咕咕作响。
  贝弗利迅速跑过去。沃尼卡紧随其后,“扭他的头!”乔·涅托赶到床边大声说,“快点!”贝弗利已经扯下老人的氧气面罩,把他的头向后扭。可是他不让她动,拼命挣扎着,两眼圆睁,充满恐惧,喉咙里仍在咕咕响。沃尼卡挤到她前面,双手捧住老人的头,猛地向旁边拧,把他整个身体都带向了一侧。老人再度吐血,血溅在监视器上,还溅了沃尼卡一身,“抽吸!”贝弗利指着墙上一根管子大声说道。
  沃尼卡一手扶住老人,一手去够那根管子,但由于地上有血,他脚下打了个滑,赶紧用手抓住病床以免摔倒。
  “快点,先生!”佐西大声说,“我需要你!要抽吸!”
  她跪在地上,把手指伸进老人嘴里,拽出他的舌头。
  沃尼卡爬起来,看见涅托已经把吸管拿到手。他用沾满血污的手指把吸管抓过来,同时看见涅托拧动墙上的开关。
  贝弗利把氯丁橡胶吸管头伸进老人的嘴巴和鼻孔里吸起来。
  老人边喘边咳,已经奄奄一息。
  “我可不希望这样。”贝弗利说道,“我们最好……”
  监视器的警示信号变成高频的嘀嘀声,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见鬼!”她诅咒道。她的衣服上早已血迹斑斑,“起搏器!快拿来!”
  站在病床边的涅托伸出双手把起搏器递过来。沃尼卡从床边上爬起来,这时旁边已经挤了很多人,南希·胡德从人群中挤过来。沃尼卡闻到一股臭气,知道老人已大小便失禁,当即意识到他就要死了。
  “行了。”涅托把起搏器往下压。老人的身体抽搐。墙上的瓶子咔咔作响。监视器继续发出警示信号。
  贝弗利说了声:“把布幔拉上,吉米。”
  沃尼卡回过头,看见那个戴眼镜的小男孩张着大嘴,站在病房那头朝这边看。他把布幔拉上。

  一个小时后,精疲力竭的贝弗利·佐西一屁股坐在放在墙拐角的一张办公桌旁,着手填写病历。由于病人已死亡,她要把病历写清楚。吉米·沃尼卡给她端来一杯咖啡,见她正在翻看那些图表。
  “多谢了。”她说道,“问你一下,你有国际技术公司的电话号码没有?我得给他们打个电话。”
  “我来替你打吧。”沃尼卡轻轻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你今天够累的了。”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走到另一张办公桌前,打开随身带的小本子,开始拨号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并等着电话接通。
  “国际技术公司研究所。”
  他先自报家门,说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说:“我现在打电话通知你们,是关于你们那个失踪雇员约瑟夫特劳布的事。”
  “请稍等。我给你接通人事部主任。”
  他抓着电话等了几分钟。背景音乐声。他用手捂住话筒,装着不在意地对贝弗利说:“有空一起去吃个饭?还是去看你奶奶?”
  她依然在写,没有抬头,“去看奶奶。”
  他微微耸耸肩,“我只是随便问问。”他说道。
  “不过她睡觉比较早。大概八点就睡了。”
  “是吗?”
  她笑了笑,依然没有抬头,“是的。”
  沃尼卡咧嘴一笑。“这就说定了?”
  “好吧。”
  电话里传来一声咔嚓。他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请听好,我把电话转接给我们的高级副总裁戈登博士。”
  “谢谢。”他想了想“高级副总裁”几个字。
  又一声咔嚓,接着是一个粗哑的声音:“我是约翰·戈登。”
  “戈登博士,我是盖洛普警察局的詹姆斯·沃尼卡。现在我在盖洛普的麦金利医院。很抱歉,有个不好的消息。”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章

  从国际技术公司会议室的配景窗往外看,位于布莱克罗克的这五幢钢铁和玻璃构建的实验室大楼正沐浴在下午的金色阳光中。远处的沙漠上空,大片雷云正在生成,可是会议室里的十二位公司董事却无暇去看这个。他们坐在茶几前边喝咖啡边聊,等着开会。董事会会议总是要开到夜里才结束,因为公司总裁罗伯特·多尼格晚上失眠很厉害,他总是这样安排会议。董事会的成员、各位老总和主要投资商都很看重多尼格的才华,所以都会出席的。
  此刻,多尼格总得出来亮亮相。他那位身材高大的副手约翰·戈登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戈登开始朝大门走去,边走边对着手机说话。他曾经当过空军项目经理,如今军人姿态依然不减当年。他身上那套藏青西服熨烫得笔挺,黑皮鞋擦得锃亮。他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说:“我明白,警官。”说着悄悄走到门外。
  果然不出他所料,此刻多尼格正像个多动的孩子在门厅里踱步。公司首席律师黛安娜·克雷默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戈登看见多尼格正气呼呼地对她指指戳戳。显然,他正在狠狠地训斥她。

  年仅三十八岁的罗伯特·多尼格是个才华横溢的物理学家,也是个亿万富翁。除了肚子有点外腆,头发略显花白,他的仪态中充满活力,或者说有些顽童气质——这就要看这话是对谁说的了。无疑,岁月还没有使他成熟。国际技术公司是他创办的第三个公司。他借助别人发了大财,不过他的管理风格却依然那么刻薄,那么令人讨厌。公司里的人没有不怕他的。
  多尼格没有穿平素的卡其衣裤和运动衫,而是根据规定,穿了一身藏青西服来参加董事会。他穿着这身衣裳觉得周身不自在,就像一个在父母逼迫下穿戴得十分整齐的男孩。
  “谢谢你了,沃尼卡警官。”戈登对着移动电话说道,“一切安排都由我们来做。是的,我们马上就做。再次向你表示感谢。”戈登关上手机,转身面对多尼格说:“特劳布死了,他们验明了他的身份。”
  “在什么地方?”
  “盖洛普。是一个警察从医院急诊室打来的电话。”
  “他们认为他的死亡原因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认为可能是接触了大剂量的有毒重金属。他的手指上有问题,血液循环方面的问题。他们要进行尸体解剖。这是法律规定的。”
  多尼格把手一挥,很恼火地让他别再说了。“真他妈的麻烦。解剖也发现不了什么问题。特劳布在运送的时候出了差错。他们肯定发现不了。你为什么要拿这种鬼事情来烦我?”
  “有个雇员刚刚死了,鲍勃。”戈登说道。
  “是的,”多尼格冷冷地说道,“你该知道怎么办吧?我他妈的是爱莫能助。我很难过。哎呀呀。送点花去嘛。去处理一下,好不好?”

  在这种情况下,戈登总是深深地吸口气,然后暗暗提醒自己说,多尼格跟其他一些咄咄逼人的年轻企业家别无二致。他会提醒自己说,多尼格几乎总是对的,只不过多了点儿讥讽的神态。他还提醒自己说,再说多尼格历来就是这样。
  罗伯特·多尼格的天才在上小学时已崭露头角。他当时就能看工程技术方面的书,九岁就能摆弄电子管、捣鼓线路,修理收音机和电视机之类的电器。他母亲怕他触电,他却跟她说:“别傻冒了。”他很喜欢自己的外祖母,可是老太太死的时候,他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还告诉他母亲,说老人还欠他二十七美元,希望她能替她还。
  他以最优异的物理学成绩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当时他才十八岁。此后他去芝加哥附近的费尔米实验室,可是六个月之后便离开了,临走还对实验室主任说“粒子物理学是笨蛋研究的东西”。他又回到斯坦福大学,从事他认为前途无量的超导磁体研究。
  当时,各类科学家纷纷离开大学去创办公司,想把自己的发现投入实际应用。多尼格于一年之后离开斯坦福大学,创立了“技术门公司”,专门生产多由他发明的用于进行精密芯片蚀刻的元件。斯坦福大学提出,他的这项发明成果是在该校实验室里取得的,他反驳说,“如果你们有异议,那就起诉我好了,否则就不要废话。”
  多尼格严厉的管理风格是在技术门公司开始出名的。在与公司科学家开会的时候,他总是坐在角上,晃晃悠悠地翘起椅子,提出各种问题:“这个怎么样?”“你为什么不那样做?”“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如果对答案比较满意,他就会说,“也许……”这就是从他那儿得到的最大褒奖了,但他对答案往往总是不满意。这时候,他就会大声嚷道:“你是脑死亡啦?”“你想当白痴啊?”“你是不是想稀里糊涂地死掉?”“你真是少了一窍。”如果真的恼火起来,他就摔铅笔、掼本子,还破口大骂:“蠢货!都是他妈的蠢货!”
  技术门公司的雇员对“催命鬼多尼格”的臭脾气之所以忍让,是因为他是个才华非凡的物理学家,比他们都高明。他知道公司的各专业研究组所面临的问题,而且他的批评往往都切中要害。
  这种工作作风尽管让人受不了,但却行之有效。公司在就有了长足的发展。
  一九八四年,他以一亿美元的价格把公司卖了。当年的《时代》杂志把他列为“将改变本世纪下余时间”的五十位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之一。在这五十个人当中,还有比尔·盖茨和史蒂夫·乔布斯。

  “真他妈的,”多尼格说着转身对着戈登,“难道什么事情都要我亲自过问?见鬼了,他们在什么地方发现特劳布的?”
  “在沙漠里。纳瓦霍人居留地。”
  “地点,准确地点?”
  “我只知道在科拉松以北十英里。那地方显然很荒凉。”
  “好吧,”多尼格说道,“那就让保安部的巴雷托把特劳布的车开到科拉松去,把它丢弃在沙漠里,在车胎上戳个洞再走。”
  黛安娜·克雷默身穿黑色套装,满头乌黑的秀发,已然过了而立之年。她清了清嗓门,以相当得体的律师口吻说:“此事我可不知道,鲍勃。你这是在制造证据……”
  “我当然要制造证据!整个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有人要调查特劳布怎么会到那儿去的。那就把他的车弄到那儿去,让他们有所发现嘛。”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确切地点……”
  “确切地点并不重要,去做就行了。”
  “这就意味着巴雷托和另外一个人会知道这件事……”
  “谁他妈的在乎?谁也不会。去做,黛安娜。”
  一阵短暂的沉默。克雷默看着地上,皱起眉头,显然很不高兴。
  “听我说,”多尼格转身对戈登说,“你还记得当年有个合同项目,当时加曼的公司很可能拿去,而我们公司可能拿不到手?你还记得向报界是怎么透露情况的?”
  “这我记得。”戈登说道。
  “你当时真是忧心忡忡啊。”多尼格不无讥讽地说。接着他对克雷默解释说:“加曼胖得像猪。后来他老婆让他减肥,他瘦了许多。我们就放风说,加曼得了不治的癌症,他的公司快垮了。尽管他加以否认,可是谁也不相信他的话,因为他显得日渐消瘦。那个合同被我们拿到了手。我给他夫人送去一大篮水果。”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问题是,后来谁也没有把放他坏水的事追查到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不公平的,黛安娜。做买卖也是很无情的嘛。把那辆倒霉的车开到沙漠里去。”
  她点点头,但眼睛仍然看着地。
  “接下来,”多尼格说道,“我最想知道的是,特劳布是怎么进运送室的。他去了好几次,来来回回消耗了他的体力,已经超越了他的极限。他是不应该再去的,而且没有再给他发放过通行许可证。运送室四周戒备森严,他是怎么进去的呢?”
  “我们认为他有一张维修许可证,可以去维修设道,“他一直等到晚上换班的时候,搞到了一台机器。我们现在正在调查。”
  “我不是要你去调查,黛安娜,”多尼格冷冷地说,“我是要你去处理。”
  “我们会处理的,鲍勃。”
  “见鬼,这还差不多。”多尼格说道,“公司现在面临三个大问题。特劳布的事是其中最小的。另外两件才是大事,特别特别大。”

  多尼格是个深谋远虑的人。早在一九八四年,他就把技术门公司给卖了,因为他预见到电脑芯片将会“碰壁”。这个想法在当时似乎是无稽之谈,因为电脑芯片的功能每十八个月就翻上一番,而生产成本却能降低一半。可是多尼格意识到,这是由于芯片上的元件做得越来越密集的结果。这种情况不是可以无限继续的,芯片最终会因线路上的元件过于密集而发热烧毁。这就是说,电脑的功能是有上限的。他知道社会对电脑速度的要求会越来越高,可是他知道无法做到这一点。
  他觉得前途渺茫,于是重操旧业,干起超导磁体来。他创立了“高级磁体公司”,拥有几项涉及最新核磁共振成像仪重要部件的专利,它们正在使医疗发生革命性的变化。每生产一台核磁共振成像仪,他的公司就能获得二十五万美元的专利金。多尼格曾经说:“这是一头能挤出钞票的牛,就跟挤牛奶一样有意思。”
  一九八八年,他又把这家公司卖了,因为他觉得腻了,又在寻找新的挑战。当年他才二十八岁,就拥有了十亿美元资产,可是他却认为自己还没有干出什么业绩来。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九年,他办起了国际技术公司。

  物理学家理查德·费因曼是多尼格心目中的一位英雄。八十年代初,费因曼就预言说,利用原子的量子特性能制造出“量子电脑”。从理论上来说,量子电脑的功能将比现在所生产的电脑要高出亿万倍。费因曼的思想中包含了一项真正全新的技术——一项前所未有,挑战所有现行物理学原理的新技术。但是,由于找不到生产量子电脑的可行办法,他的思想很快就被人们所淡忘。
  可是多尼格没有忘。
  一九八九年,多尼格着手建造第一台量子电脑。他的想法极为大胆,极富冒险精神,但他从来没有公开过自己的意图。他为自己的公司取了个平淡无奇的名字:国际技术公司。他把公司总部设在日内瓦,从为欧洲原子研究委员会工作的济济人才中吸纳了不少物理学家。
  此后几年,外界一直没有多尼格及其公司的消息。如果有人想到他,也会以为他已经悄然隐退,因为高技术领域的知名企业家在发了一笔大财之后就销声匿迹的事毕竟屡见不鲜。
  一九九四年,多尼格没有入选《时代》杂志所列的二十五位将改变世界的四十岁以下的人。谁也没有因此而大惊小怪;谁也没有再想到他。
  也就是这一年,他把国际技术公司迁回美国,在新墨西哥州建起一个实验室,地址选在离阿尔伯克基仅仅一小时路程的布莱克罗克。善于观察的人也许会注意到,这一次他选择的又是一个物理学家云集的地方。可是当时谁也没有注意这一点,更谈不上什么善不善于观察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际技术公司稳步发展,但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在新墨西哥州的这个地方,他建立的实验室多起来,录用的物理学家也多起来。他的董事会成员从六名增至十二名。这些董事全都在他的公司投了资,他们是一些公司的总经理或者是做风险投资的。他们都跟他签订了有很大约束力的秘密协议,而且必须提供一笔交第三方保管的、数目可观的个人保证金,必须接到通知后就接受测谎检查,必须允许国际技术公司对他们的电话进行秘密窃听。此外,多尼格还要求最低限度的投资额为三亿美元。他傲气地解释说,这是在董事会取得一席之地的代价。“你想了解我想干什么,想参与到我们正在进行的事业中来,那就要出三亿。接受不接受,我都不在乎。”
  不过,他还是在乎的。国际技术公司的发展极快,过去九年就花掉了三十亿美元。多尼格知道他还需要更多的资金。

  “我们的头号问题是资本问题。”多尼格说道,“我们还需要十亿美元才能看见黎明的曙光。”他用头朝董事会会议室点了点。“钱他们是不会再拿了。我得让他们同意再吸纳三名新董事会成员。”
  戈登说道:“在会议上,要说服他们可不容易。”“我知道。”多尼格说道,“他们知道花费很大,想知道这种状况何时才能结束。他们想看到具体成果。这正是我今天要告诉他们的。”
  “什么具体成果?”
  “一次胜利。”多尼格说道,“有必要让这些蠢货听到一些胜利的消息。有关某个项目的令人振奋的消息。”
  克雷默吸了一口气。戈登说:“鲍勃,这些项目多是长线的。”
  “其中有个项目肯定快完成了。比方说多尔多涅河工程。”
  “还没有呢。我看还是不这样好。”
  “可是我需要一次胜利。”多尼格说道,“约翰斯顿教授带着他耶鲁大学的弟子到法国去了三年,花的都是我们的钱。我们应当拿出点东西给他们看看。”
  “还拿不出来,鲍勃。不管怎么说,那个地方不全是我们的地盘。”
  “我们的地盘已经够了。”
  “鲍勃……”
  “叫黛安娜去。她可以给他们施加一些压力。”
  “约翰斯顿教授对这种做法不会高兴的。”
  “黛安娜肯定能应付约翰斯顿。”
  有个助理打开了通向会议室的门,朝过道里看了看。多尼格说了一声“再他妈的等一会儿”,可是已经朝那扇门走去。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说:“就这么办了!”说罢他就走进会议室,随后带上了门。

  戈登和克雷默沿着过道往前走。克雷默的高跟鞋在地上发出嘀嘀笃笃的响声。戈登朝下看了看,发现她虽然按要求穿着公司的吉尔桑德牌黑色套装,脚上穿的却是一双黑色带袢的高跟皮鞋。这是典型的克雷默形象:风韵迷人但却可望而不可及。
  “这你事先知道吗?”戈登问道。
  她点点头。“刚知道不久。是他一个钟头之前告诉我的。”
  戈登压住心头的怒气,没有吱声。从高级磁体公司的时候起,他就在多尼格手下干,至今已有十二个年头。在国际技术公司,他主持过一个涉及两个大洲的工业研究项目,手下录用了几十位物理、化学和计算机科学方面的专家。他也被迫自学了超导金属、碎片压缩、高流离子交换等知识。他陷入了理论物理学家的包围之中,而且所学知识都是些很难啃的,不过他们取得了一些突破性进展;发展在按计划进行;费用超支问题尚且能够控制。尽管他取得了成功,多尼格还是没有真正信任他。
  克雷默跟多尼格的关系一直非同一般。她原先是为公司服务的一家法律事务所的律师。多尼格认为她聪明、漂亮,就聘用了她。她第二年就成了他的女友,尽管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可是他还是听她的。这些年当中,她成功地处理了几次潜在的危机。
  “十年了,”戈登说道,“我们对这项技术一直秘而不宣。你想想看,也真是奇迹。特劳布是第一个泄露出去的事故。所幸的是,这件事落在一个傻瓜似的警察手上,事情也就因此而了结。如果多尼格在法国一意孤行,别人也许就会把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在巴黎的那个记者已经对我们追踪报道了。鲍勃可能把这件事整个都弄砸了。”
  “我知道他已经通盘考虑过了。那是第二个大问题。”
  “公开?”
  “是的。把它和盘托出。”
  “他就不担心?”
  “担心是担心,可是他似乎有对付的办法。”
  “但愿如此。”戈登说道,“因为我们不能总是指望有个傻瓜似的警察来查我们的家丑。”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章

  第二天上午,詹姆斯·沃尼卡警官到麦金利医院找贝弗利·佐西。他想看看那个老头儿的验尸报告。他们告诉他贝弗利到三楼图像室去了,他随即上了三楼。
  他在白色扫描仪旁边的一间小房间里找到了她。她正与核磁共振成像技师加尔文·齐谈话。这位技师坐在电脑前,翻动一幅幅黑白图像。图像上是一字排开的五个圆圈,随着他的翻动在逐渐缩小。
  “加尔文,”她说道,“这不可能。肯定是人造的。”
  “你要我把这些资料再看一遍,”他说道,“可是你又不相信我。我跟你说吧,贝弗利,这不是人造的,是真的。来吧,看看另外那只手。”
  齐敲击键盘,屏幕上出现一个水平方向上的椭圆,里面有五只淡色的圆圈。“看出来了?这是左手手掌。从中间截取的纵剖面图。”他转身看沃尼卡,“你把手放在屠夫的砧板上,然后从中间来上一刀,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剖面。”
  “很好,加尔文。”
  “这个嘛,我是想让大家都明白。”
  他转身对着屏幕。“好了,看看解剖上的参照点吧。这五个圆圈是手上的五根掌骨。这些是通向手指的肌腱。记住,控制手部运动的肌肉主要在小臂上。呢,这个小圆圈是桡动脉。血液经由它从手腕流到手上。好吧,现在我们从手腕开始向外截取纵剖面。”
  图像出现变化。椭圆越来越小,一根根的骨头逐步分开,就像阿米巴变形虫的分裂一样。现在看到的是四个圆。
  “好了,现在已经过了掌部,我们看到的只是手指。我们逐步向外,手指里面的小动脉开始分岔,越来越细,不过还能看得见。看这儿,还有这儿。现在我们向指尖方向移动。骨头比刚才看到的大了一些。这是近指关节、掌指关节……再看……这些血管,看它们的走向……一段一段地看……再看这儿。”
  沃尼卡皱起眉头。“好像有点小问题。像是有东西跳了一下。”
  “确实有东西跳了一下,”齐说道,“小动脉变形了。排列有问题。我再让你看看。”他倒回到上一个图像,然后又倒回一个。显然,那些小动脉血管的圆圈似乎跳向了一侧。“这个人手指上出现坏疽的原因就在这里。这部分没有血液循环,因为小动脉排列出了问题。好像配不上似的。”
  贝弗利摇摇头,“加尔文。”
  “我跟你说吧,还有呢。他身上其他部位也是这样。就说心脏吧。他是死于冠心病发作吧?这也不奇怪,因为他的心室壁有问题。”
  “是老伤疤组织。”她摇摇头说,“加尔文,你想想看,他七十一岁了。不管他的心脏有过什么毛病,它毕竟工作了七十一个年头。他的手也一样。如果真的是小动脉变形,他的手指头几年前就会烂掉的。可是它们并没有嘛。反正这是新伤,而且是到医院之后恶化的。”
  “那你想跟我说的是什么呢?是器械出了故障?”
  “只能这样解释。难道硬件就不会出现记录方面的故障?有时候计量软件中不也会有病毒吗?”
  “机器我检查过了,贝弗利。没有毛病。”
  她耸耸肩说:“很遗憾,我不相信。肯定什么地方有问题。听
  我说,如果你肯定自己对,那就请你亲自到太平间里去看看那个人。”
  “我去了,”齐说道,“可是尸体已经被认领走了。”
  “是吗?”沃尼卡问道,“什么时候?”
  “今天清晨五点。是他公司来的人。”
  “他的公司挺远的,”沃尼卡说道,“在桑迪亚呢。也许他们现在还在路上……”
  “不,”齐摇摇头说,“今天上午就火化了。”
  “真的吗?在什么地方?”
  “盖洛普殡葬场。”
  “在这儿就把他火化了?”沃尼卡若有所思地说。
  “我跟你们说吧,”齐说道,“这件事有些蹊跷。”
  贝弗利·佐西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
  “没有什么蹊跷的,”她说道,“他的公司就是这么干的,因为他们可
  以通过电话做出这样的安排。打个长途电话给殡葬场,他们就会过来把他拉去火化。这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当死者没有亲属的时候。好了,闲话不说了,把维修技师找来修机器。你们的核磁共振仪有问题。这就是你们的问题所在。”

  吉米·沃尼卡想尽快了结特劳布的事,可是回到急诊室之后,他看见一只塑料袋,里面是那老人的衣裳和遗物。他没有办法,只好再给国际技术公司打电话。这一次接电话的是个姓克雷默的女人,也是个副总裁。戈登博士在开会,出不来。
  “是有关特劳布博士的事。”沃尼卡说道。
  “哦,”接着是一声哀叹,“可怜的特劳布博士,是个好人哪。”
  “他的遗体今天已经火化了,不过我们这儿还有他的一些遗物,不知道你们想让我们怎么处理。”
  “特莱布博士没有亲属。”克雷默女士说道,“我想这儿谁也不会要他的衣服或者其他东西。你说的是些什么遗物?”
  “呃,他的口袋里有张图,像是个教堂,也许是个修道院。”
  “哦嗬。”
  “你们知道他身上带一张修道院的图干什么?”
  “我倒真说不上来。说实在的,特劳布博士在过去几个星期里有些反常。他夫人去世后,他的情绪十分低沉。你能肯定那图是修道院?”
  “不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们想把这图要回去吗?”
  “能劳驾你寄来就更好。”
  “还有这个陶瓷片呢?”
  “陶瓷片?”
  “他身上有个陶瓷片,大概一英寸见方,上面印着ITC三个字母。”
  “哦,好。那没有什么。”
  “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是个身份牌。”
  “可它跟我所看到过的身份牌不一样。”
  “这是新式的,是我们这里进出安全门的时候用的。”
  “这个你们也要收回去吗?”
  “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跟你说怎么办吧。我把我们的联邦快递号码给你,你就把它放进信封,扔进邮筒就行了。”
  吉米·沃尼卡挂上电话后心想:扯淡!
  他打了个电话给当地天主教教区的格罗根,把草图的情况说给他听,还把图下面的缩写词“Mon.set.mere.”也告诉了他。
  “那是圣母修道院的缩写。”对方当即回答说。
  “这么说是修道院了?”
  “绝对没错。”
  “在什么地方?”
  “我还不知道。这不是西班牙文。mere是法文中的‘母亲’。圣母指的是圣母玛利亚,也许在路易桑那州。”
  “我怎么才能找到?”沃尼卡问道。
  “我有一张修道院一览表,但是不知放哪儿了。给我一两个小时时间,我把它找出来。”

  “很抱歉,吉米,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修道院。”
  卡洛斯查韦斯是盖洛普警察局的局长助理,很快就要退休了。他从一开始就是吉米沃尼卡的顾问。此刻他靠在椅子上,穿着靴子的脚跷在办公桌上,不以为然地听沃尼卡讲话。
  “呃,在这儿嘛,”沃尼卡说道,“他们在科拉松峡谷附近发现他,当时他已经神志不清,乱说胡话,可是没有中暑迹象,没有脱水,也没有受到暴晒。”
  “这么说他是被人扔在那儿的。是家里的人把他从车上推下去的。”
  “他没有活着的亲人。”
  “哦,那他是自己开车过去的。”
  “没有发现汽车。”
  “谁没有发现汽车?”
  “开车把他送往医院的人。”
  查韦斯叹了口气。“你亲自到科拉松峡谷去过没有?找过车吗?”
  沃尼卡稍稍迟疑了一下,“没有。”
  “那你就对有些人的话信以为真?”
  “是的,我猜想是这样。”
  “你猜想?就是说那儿不可能会有车?”
  “也许吧,是的。”
  “好吧,后来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我给他的公司打了电话。是国际技术公司。”
  “他们跟你怎么说的?”
  “他们说他死了老婆,心情忧郁。”
  “多长时间了?”
  “我不知道。”沃尼卡说道,“我打电话给特劳布所住的公寓,跟管房子的人谈了谈。他老婆是一年前死的。”
  “这么说,发生在她的周年祭日前,对吧?这就不奇怪了,吉米。”
  “我想我应当到国际技术公司去跟他们的人谈谈。”
  “为什么?他们那里离开发现他的地方有二百五十英里呢。”
  “这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在居留地发生旅游者被困的事有过多少起了?一年总有三四起吧?有一半都死了,对吧?或者是后来死的,对不对?”
  “是的……”
  “不外乎两个原因。一种是从塞多纳来的新时期的怪人,他们是来跟鹰神交流的,结果车子抛了锚,被困在里面。要么就是因为他们很忧郁。两者必居其一。这个人就是因为太忧郁。”
  “他们是这么说的……”
  “因为他老婆死了。嘿,我是相信的。”卡洛斯叹息说,“有些人惆怅忧郁,有些人却兴高采烈。”
  “可是,还有些无法解答的问题。”沃尼卡说,“有张图,还有个陶瓷片……”
  “吉米,无法解答的问题总会有的。”查韦斯斜了他一眼,“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是不是想让那个聪明的小医生对你说的事感兴趣?”
  “什么小医生?”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见鬼,才不是呢。她认为这没什么奇怪的。”
  “她说得对。别再管了。”
  “可是……”
  “吉米,”卡洛斯  查韦斯摇摇头,“听我的话,别管它了。”
  “好吧。”
  “我不是开玩笑。”
  “好吧,好吧,”沃尼卡说道,“我不管就是了。”

  第二天,希普罗克警方发现一伙十三岁的男孩开着一辆新墨西哥州牌号的汽车在戏耍。在放手套的工具斗里发现了约瑟夫特劳布的汽车登记卡。孩子们说他们是在科拉松峡谷那边的路边上发现这辆车的。钥匙就插在车上。这些孩子喝了酒,把车上弄得乱七八糟,啤酒泼洒在车里,弄得粘糊糊的。
  沃尼卡懒得开车过去看。

  次日,格罗根神父回电话说:“我替你查过了。整个世界上都没有圣母修道院。”
  “好吧,”沃尼卡说,“谢谢了。”这不出他所料。又断了一条线索。
  “在法国曾经有个修道院叫这个名字,不过它已经于十四世纪被焚毁。现在只是一片废墟。实际上目前正由耶鲁大学和图卢兹大学的考古学家们进行发掘。不过我想是不会有什么发现的。”
  “唔……”沃尼卡想起那老人死前说的话,就是那些押韵的胡言乱语:“耶鲁在法国,没有机会。”之类的话。
  “在什么地方?”他问道。
  “在法国南部,多尔多涅河附近。”
  “多尔多涅河?这个词怎么拼写?”沃尼卡问道。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部 多尔多涅河 第一章

  昔日之辉煌乃云烟一片。
  今日之辉煌亦莫过如此。

    ——爱德华·约翰斯顿

第一章

  直升机在灰蒙蒙的浓雾中突突飞行。后座上的黛安娜·克雷默有点惴惴不安,不断变换着坐姿。每当雾气稍薄的时候,她都看见飞机紧贴着下方森林的树梢在飞。她问道:“我们一定要飞这么低吗?”
  坐在驾驶员身边的安德烈·马雷克笑起来,“别担心,安全得很。”
  马雷克不像那种前怕狼后怕虎的人。他今年二十九岁,身材高大壮实,穿了件T恤衫,身上肌肉非常发达。谁也不会想到他是耶鲁大学的历史学副教授,也不会想到他还是多尔多涅河发掘项目的二号负责人。此刻他们要去的正是多尔多涅河。
  “这雾一会儿就散。”马雷克说话带荷兰口音。克雷默对他很了解:乌得勒支大学的研究生,属于新生的“实验”历史学派。这个学派正着手重新创造部分历史,亲自体验以便更好地理解这些历史。马雷克对此有一股狂热的情绪。他对中世纪的服饰、语言和风情了如指掌,据说他连马上如何比武都一清二楚。克雷默一看他的样子,就觉得那些话不假。
  “约翰斯顿教授怎么没跟我们一起来呀?”克雷默问道。她早就想跟这位教授结识了,因为她毕竟是公司一位高级管理人员,而且还负责向他们提供研究资金。从礼仪上来说,约翰斯顿应该亲自来。她原本还打算在飞行途中对他进行一番了解。
  “遗憾的是,约翰斯顿教授另外有约。”
  “哦?”
  “接待从巴黎来的文物部长弗朗索瓦·贝林。”
  “我明白了。”克雷默感到松了口气。约翰斯顿首先必须跟当局打交道,这是显而易见的。多尔多涅河工程完全取决于跟法国政府的关系是否友好。她问道:“会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不会的。他们是老朋友了。啊,好了。”
  直升机飞出浓雾,四周洒满清晨的阳光。石砌的农舍拖着长长的阴影。
  他们从一个农舍上方飞过,打谷场上的鹅扑打起翅膀,一个扎着围裙的女人朝他们挥了挥拳头。
  “她对我们不太欢迎哪。”马雷克用健壮的手臂指着下面说。
  坐在后面的克雷默戴上墨镜,然后说:“呃,现在才早上六点。我们去这么早干什么?”
  “这时候的光线好。”马雷克说,“清晨的光线和阴影有助于我们看清地貌、庄稼等等。”他指了指脚下。直升机支撑架两侧有三幢深黄色的房子。“我们飞机上载有立体地形绘图仪、红外仪、紫外仪,还有侧向扫描雷达。”
  直升机下方悬挂着一根六英尺长的银白色管状物。克雷默指着后面那管子问:“那是什么呀?”
  “质子地磁仪。”
  “哦,干什么用呢?”
  “看看我们下面的地磁有没有异常,它可以探测到埋在地下的墙壁、陶瓷或者金属什么的。”
  “还有没有你们想要但是还没有的设备?”
  马雷克笑了笑。“没有了,克雷默女士。我们想要的都有了,谢谢你。”
  直升机一直紧贴着密密的树林上方飞行。现在她看见了向外凸出的灰色岩石。那是峭壁的立面。马雷克在滔滔不绝地介绍情况,在她看来就像个经过演练的导游。
  “这儿的石灰石峭壁原本是远古时期的海岸。”他说道,“几百万年前,法国的这个地区还是大海。海水退去之后,留下一片海滩。经过漫长岁月的挤压,这海滩成了石灰岩。石质比较松软。峭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
  克雷默确实看见岩石上有许多黑色洞穴。“还挺多的呢。”她说道。
  马雷克点点头。“法国南部这块地方一直有人类居住,是我们这个星球上人类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之一。他们在这里居住了至少四十万年。从尼安德特人到现代人的历史一直没有间断过。”
  克雷默不耐烦地点点头。“工程在什么地方?”她问道。
  “就到了。”
  树林消失之后,下面出现了稀稀落落的农舍和开阔的农田。飞机朝小山上的一个村庄飞去。克雷默的视线中出现了几间石头房子,狭窄的道路,还有一个高耸的石头城堡。
  “那是贝纳克。”坐在她前面的马雷克说道,“这是我们多普勒仪上的信号。”克雷默听见耳机里出现电子信号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快。
  “做好准备。”驾驶员说道。
  马雷克把设备打开。有五六只绿灯亮起来。
  “行了。”驾驶员说道,“进行第一次横断扫描。三二……”
  林木覆盖的起伏山丘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峭壁。黛安娜·克雷默看见了出现在他们下方的多尔多涅河谷。

  多尔多涅河像一条棕色的大蛇在峡谷中迤逦向前。它已经在这里流淌了成千上万年。虽然此刻还是大清早,河面上已经有了不少小划艇。
  “中世纪的多尔多涅河是军事前哨。”马雷克说道,“河的这一侧是法国,对岸就是英国。经常出现拉锯战。我们的正下方是贝纳克,曾经是法国的一个要塞。”
  克雷默看着下面这座别具一格的旅游小镇,这奇特的石屋和青石屋面。那些狭窄、蜿蜒的街道上此时尚无游客。贝纳克是紧贴着峭壁建造的,它的房子从河边向上一直连到一座古堡的城墙下。
  “那边,”马雷克指着河对岸说,“你看到的是对面的英国要塞诺德堡。”
  克雷默看见远处小山上的另一个城堡。这城堡全是黄色石头建造的。城堡本身不大,但复建得很漂亮,它的城墙很高,三个圆形塔楼昂首挺立。它的下面也建了一个奇特的旅游观光小镇。
  “这可不是我们的项目。”她说道。
  “不是。”马雷克说道,“我只是让你看看这个地方的大致布局。在整个多尔多涅河沿岸,像这样成双成对的城堡还有很多。我们的项目也涉及到一对这样的城堡。不过都在离开这儿几英里的下游。我们现在就到那儿去。”

  直升机带坡度拐弯,从起伏的丘陵上方朝西飞去,把那片旅游地抛在后面。看见下面大多是林木覆盖的土地,克雷默感到很高兴。他们飞越了多尔多涅河畔一个叫安沃的小镇,接着爬升进入一片丘陵上空。就在他们飞临一个山冈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一片开阔的绿色田野,其中央部位是一些石屋的废墟,墙与墙之间呈奇特的角度。显然这里曾经是一座城池,它的房屋都在一座城堡的围墙下面。可是城堡的墙壁已成倒塌的废墟,城堡也几乎痕迹全无。她所看见的只是两个圆形塔楼的基座以及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断壁残垣。在这片废墟上有一些白色的帐篷。她还看见几十个人在那里忙活。
  “三年前,这片土地属于一个放养山羊的农户。”马雷克说道,“这片废墟几乎被法国人遗忘了,它的上面已经是树木丛生。我们把树木清除后,进行了部分复建。你现在看到的是著名的英国要塞加德堡。”
  “这就是加德堡?”克雷默大为叹息。所剩无几了。几段残壁说明这里曾经是座城镇。城堡本身几乎已荡然无存。
  “我原以为还是有些东西的。”她说道。
  “最终是会有的。加德堡当年是个大镇,其城堡非常壮观,”马雷克说道,“要把它恢复起来要花几年的功夫。”
  克雷默此刻正在考虑怎样向多尼格解释。多尔多涅河工程的进展不像多尼格想像的那么快。现在这块地方还看不出什么眉目,想着手进行主要的复建工程谈何容易。她想约翰斯顿教授肯定会反对任何开始复建施工的建议。
  马雷克说:“我们的总部就设在那边的农庄。”他指着离废墟不远处的几幢石头房子。有一幢房子的边上还有一顶绿色帐篷。
  “想不想绕加德堡盘旋一下,再好好看一看?”
  “不用了。”克雷默想尽量不流露任何失望。“我们继续前进吧。”
  “那好吧,我们就到磨坊那边去。”
  直升机调转机头,朝北面那条河飞去。地势在向下倾斜,到了多尔多涅河畔就变得平坦起来。他们从宽阔的暗棕色河流上方飞过,飞临靠近对岸一个树木葱茏的小沙洲。在这个沙洲和北岸之间有一道不宽的夹江,大约十五米左右,但水流比较急。在这里,她看见了另一个建筑的废墟——单从废墟上已看不出它是个什么遗址。
  “那是,”她看着下面问道,“那是什么呀?”
  “是个磨坊。这条河上曾经有座桥,桥下有几个水轮。他们利用水力来磨面,来驱动炼钢用的皮老虎。”
  “这儿的复建一点动静也没有嘛。”克雷默说着叹了口气。
  “是的。”马雷克说道,“不过我们已经进行了勘探。我们有个叫克里斯·休斯的研究生已经对它进行了广泛深入的研究。克里斯就在下面,跟教授在一起。”
  克雷默觉得那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人是约翰斯顿教授,他身边站着一个敦实的黑发青年。那两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工作,没有抬头看从头顶上方飞过的直升飞机。
  直升机飞离河岸,朝东面一块平地飞去。他们从一个呈长方形的低矮围墙上方飞过,在清晨的斜阳中,那黑色的轮廓阴影非常清楚。克雷默估计那墙最多也就几英寸高,但它所勾勒的小城镇形状已十分明显。
  “那是什么?又一座城镇?”
  “差不多。是圣母修道院,”马雷克说道,“是当年法国最财大气粗的修道院。毁于十四世纪的一场大火。”
  “那儿有不少人在发掘。”克雷默说道。
  “那是我们最重要的发掘现场。”
  直升机从上方飞过的时候,她看见他们挖出的那个四方形大坑,已经挖到修道院下面的墓地了。她知道考古队的人非常尽心尽力,他们已经发现了不少寺院留下的文件,还希望能有更多有价值的发现。
  直升机飞离现场上空,飞向当年在法国一侧的石灰石峭壁下的那座小镇,飞临峭壁的上方。
  “这是我们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工作现场。”马雷克说道,“这是贝泽纳克镇上的城堡。中世纪的时候,它被称为拉罗克堡。它虽然在法国一侧,但实际上却是英国人建造的。他们是想在法国的领土上安一个永久性的钉子。你可以看出,它的规模相当大。”
  规模确实不小:这是建造在山头上的庞大军事要塞,占地五十多英亩,有两道城墙,一道套着另一道。她轻轻地出了口长气。拉罗克堡比另外几个开挖现场保存下来的东西要多,断壁残垣也多一些,比较容易看出它当年的雄姿。
  这地方也是游客不断。
  “你们让游客进去参观?”她惊讶地问。
  “这其实不是我们的决定。”马雷克说,“你知道,这是个新的工作现场,可是法国政府要对公众开放。不过,一旦我们开始复建,就会把它封闭起来的。”
  “那要到什么时候?”
  “哦……两到五年之后吧。”
  她没有吱声。直升机盘旋着开始爬高。
  “现在我们已经看完了。”马雷克说道,“从这儿你能看见整个工程现场:拉罗克要塞、平地上的修道院、磨坊,还有河那一侧的加德堡要塞。想再看一遍吗?”
  “不了,”黛安娜·克雷默说道,“我们可以回去了。我已经看得够多的了。”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章

  爱德华·约翰斯顿是耶鲁大学历史学钦定教授。他瞟了一眼从头顶上飞过的直升飞机,见它朝南面的多姆镇方向飞去,因为那里有个降落场地。他看了看表说:“克里斯,我们继续干吧。”
  “好吧。”克里斯·休斯说着转过身,对着放在面前的三脚架上的电脑,接上全球定位系统仪,然后打开电源开关,“我要用一分钟时间来设定。”
  克里斯托弗·斯图尔特·休斯是约翰·斯顿教授带的研究生之一。在现场工作的有教授——现场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带来的五个研究生,还有二十多个听了他的“西方文明”导论课而对他崇拜不已的大学本科生。
  克里斯心想,人们很快就会对爱德华约翰斯顿教授崇拜得五体投地。年过六旬的约翰斯顿生就一副宽阔的肩膀,身体健壮,动作敏捷,显得生气勃勃、精力充沛。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一双乌黑的眼睛,一副冷眼看待世事的神情。与其说他是历史学家,不如说他更像靡菲斯特①。
  【① 靡菲斯特是中世纪关于浮士德的传说里的魔鬼。】
  可是他在衣着上却是典型的大学教授风度,即使像现在这样进行野外作业,他每天依然是衬衣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再扎上一条领带。一条牛仔裤和一双旅游鞋是他在野外作业时所做出的唯一让步。学生们何以如此喜欢约翰斯顿呢?因为他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他每星期在家里请他们吃一顿饭,还照顾他们,如果他们在学习上、经济上或者在家里面遇到困难,他总是乐于帮助他们,虽然表面上他似乎什么也没做。
  克里斯小翼翼地打开脚边的一只金属箱,拿出一个透明的液晶显示屏,把它垂直安装到电脑上方的夹具上,接着重新启动电脑,让它识别显示器。
  “只要几秒钟时间,”他说道,“全球定位系统正在校正。”
  约翰斯顿耐心地点点头,微微一笑。
  克里斯研究的是科学史。这是个极富争议性的领域,不过他的研究重点不是现代科技史,而是中世纪科技史,所以完全避开了那些争论。他正在变成中世纪冶金技术、盔甲制造技术、三熟作物轮作、制革化学工艺和十几项其他技术方面的专家。他决定博士论文就写有关中世纪的磨坊技术。这是一个引人入胜,但却被人忽略了的领域。
  所以,他对圣母磨坊就产生了特别的兴趣。
  约翰斯顿静静地等着。
  克里斯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遇难。他是家里的独生子,这样他就断了经济来源,心想自己怕是要辍学了。约翰斯顿让克里斯搬到他家里住了三个月,此后数年就像父亲一样待他。不论有什么事从他父母的遗产处理到他和女友发生的矛盾他都替他出谋划策,而他和那些女友的矛盾还挺多。
  父母死后,克里斯跟好几个女人相好过。他的生活也因此变得乱七八糟。他从被别人抛弃的情人家里出来,邋里邋遢地就来参加研讨课;深更半夜都会有指责他失约的电话打到他宿舍,而那时他却正在与女人在宿舍鬼混;他还与一个正在闹离婚的哲学副教授在旅馆幽会。这些在他的生活中已司空见惯。他的学业自然也就受到影响,这时,约翰斯顿就会把他找去,花上几个晚上时间跟他苦口婆心地谈话。
  可是克里斯不太想听;没多久,他就被校方点名勒令退学。是教授亲自出面干预,才使他免于被驱逐出耶鲁大学的校门。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对他触动很大,他开始埋头学习,成绩迅速上升,毕业时成绩在全班名列第五,但他也因此而变得束手束脚。他今年已二十四岁,遇事往往顾虑重重,而且胃也不大好。只有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毫无顾忌。

  “终于出来了。”克里斯说道。
  液晶显示屏上出现了亮绿色的轮廓线。从透明的显示画面上,他们可以看见由亮绿色线条勾勒出的磨坊废墟。这是制作考古结构模型的最新方法。原先他们采用普通建筑模型的制作方法,靠手工方式把白色泡沫塑料雕凿拼接出来。那种方法很慢,而且修改起来很费事。
  现在,所有的模型都在电脑上制作。电脑模型很快就能组装完成,修改也很容易。此外,他们还用这种方法在作业现场制作模型。只要把废墟现场的地图坐标输入电脑,利用全球定位系统确定三脚架的位置,屏幕上就会出现准确的透视图。
  他们看到的绿色线条在增多,逐渐形成立体图像。图上所显示的是一个有棚的石桥,下面有三只水轮。
  “克里斯,你把它变成设防的了。”约翰斯顿说这话时似乎很高兴。
  “我知道这是冒险……”克里斯说道。
  “不,不,”教授说道,“我觉得很有道理。”
  文件中不乏关于设防磨坊的记载,此外还有围绕磨坊和磨坊主权进行的无数次战斗的记载,可是人们所知道的设防磨坊已寥寥无几。在布埃尔吉有一个,最近在另一个山谷,靠蒙托邦附近又发现了一个。大多数研究中世纪史的学者都认为,像这座设防磨坊实属罕见。
  “靠近水边的立柱基座很大,”克里斯说道,“跟附近的其他东西一样,这个磨坊也曾被人遗弃。当地人把它作为石料的来源。他们把石料搬回去建造自己的房子,可是立柱基座的石头他们没有搬,因为它们实在太大。我看这是一座很大的桥梁,也许是加固的。”
  “你也许是对的,”约翰斯顿说,“而且我认为……”
  挂在他腰间的无线电对讲机响起来。“克里斯吗?教授是不是跟你在一起?部长到现场来了。”
  约翰斯顿朝修道院发掘现场那边一条沿河的土路上看了看。一辆两侧印有白色文字的绿色越野车正朝他们开来,车后扬起一阵尘土,“果然来了,”他说道,“是弗朗索瓦。总是来去匆匆。”

  “爱德华!爱德华!”弗朗索瓦·贝林捧住教授的肩膀,在他的两颊上吻了吻。贝林块头很大,有点谢顶,是个洋溢着热情的人。他的法语说得很快,“我的老朋友,一别就是很久啊。你好吗?”
  “好,好,弗朗索瓦。”约翰斯顿说。他的热情有所减退,因为每当贝林表现得过于友好,就意味着有什么事情。“你呢,弗朗索瓦?”约翰斯顿问道,“一切都好吗?”
  “还好,还好。不过到我这个岁数,这就很满足了。”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把手放在约翰斯顿肩上诡秘地说:“爱德华,我来求你帮忙哩。我有点难办的事。”
  “哦?”
  “你认识那个记者,是《快报》……”
  “不,”约翰斯顿说,“根本不认识。”
  “可是爱德华……”
  “我在电话上跟她说过话。她是一个搞阴谋诡计的人。资本主义不好。所有的公司都很坏……”
  “是的,是的,爱德华,你说得对。”他向前凑了凑,“可是她跟文化部长睡过觉。”
  “这并不是理由。”约翰斯顿说道。
  “爱德华,求你了。人们开始听她的了。她会引起麻烦的。为了我,为了你,也为了这项工程。”
  约翰斯顿一声叹息。
  “你知道吧,这儿的人们有一种情绪,认为美国人自己没有文化,还要破坏所有的文化。在电影和音乐方面已经有了不少麻烦。人们在议论要禁止美国人在法国的文化场地工作。唔?”
  “这已经不是新闻了。”约翰斯顿说道。
  “你们的赞助方,国际技术公司也要求你跟她谈谈。”
  “是吗?”
  “是的。一个姓克雷默的女士要求你跟她谈谈。”
  约翰斯顿又一声叹息。
  “只占你几分钟时间,我向你保证。”贝林说着朝那辆越野车招了招手,“她人就在车里。”
  “你还亲自陪她来?”约翰斯顿问道。
  “爱德华,我想跟你说的是,”贝林说道,“对这个女人不能掉以轻心。她叫路易丝·德尔韦尔。”
  克里斯看见从车里走出一个约莫四十五岁的女子,身材修长、皮肤黝黑,容貌娇美,仪态不凡。她身上有一股欧洲成熟女子的风韵,透出诱人的绰约风姿。她的一身打扮像是要去探险,卡其布衬衣和裤子,脖子上套着挂照相机、录像机和录音机用的带子。她手里拿着笔记本,大步朝他们走来,显得一本正经。
  快走到面前的时候,她的步子慢下来。
  她伸出手。“约翰斯顿教授,你在百忙中能抽空见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她的英语非常纯正。她的微笑真诚热情。
  “这么说就见外了。”约翰斯顿握着她的手说。“德尔韦尔小姐,你是大老远来的。如果能帮你什么忙,我将不胜荣幸。”
  约翰斯顿继续握着她的手。她也继续满脸微笑地看着他。她说他太平易近人了,他说这没什么,是他起码应当做的。双方就这样握着手寒暄了十多秒钟。

  他们一行四人在修道院的发掘工地上慢慢地走着。约翰斯顿教授和德尔韦尔小姐走在前面,贝林和克里斯跟在后面,虽然离得不是很近,但两人都想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贝林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克里斯心里却在琢磨对付一个讨厌的文化部长不会只有一种方法。
  教授的夫人已去世多年,克里斯知道他虽然哀思绵绵,可却从来没见他和别的女人来往。此刻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教授:他的风度依然,正专心地跟这个记者谈话。他给人的印象是,现在世界上没有比应付这个女人更重要的了。克里斯还有一种感觉:德尔韦尔的提问比她原先准备的要随意得多。
  “你知道吧,教授,”她说道,“一段时间以来,我的报纸一直在关注美国国际技术公司。”
  “我注意到了。”
  “国际技术公司是这个发掘工地的赞助方,我这样说对不对?”
  “对的。”
  “据说他们每年要注入一百万美金。”她说道。
  “差也差不多。”
  他们又朝前走了一段。她似乎在很小心地考虑下一个问题的措辞。
  “报社里有些人认为,”她说道,“在中世纪考古项目上,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呃,你可以跟报社的人说,”约翰斯顿说,“这个数目并不大。实际上,对于这么大的发掘现场,这个数目很一般。国际技术公司给我们二十五万作为直接开支,十五万五千作为间接开支,八万作为奖学金、津贴和旅差费,五万用于实验室和资料建设。”
  “不过肯定不止这些吧。”她用笔拨弄着头发,眼睛很快地眨动。克里斯心想,那是冲着他在眨眼。他从来没见过别的女人这样。只有法国女人才会这样。
  教授似乎没有看见,“是的,还不止这些,”他说道,“可是这钱到不了我们手上。剩下的是复建所需的费用,是单独核算的。再说复建费用是和法国政府分担的,这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她说道,“所以你觉得你们的考古队有五十万美元的经费是很平常的?”
  “这个嘛,我们可以问问弗朗索瓦,”约翰斯顿说道,“法国这个地区有二十七个考古现场。从苏黎世大学和卡内基-梅隆集团联手的旧石器时代的考古发掘,到波尔多大学和牛津大学正在进行的古罗马要塞的开挖,可谓五花八门,而这些项目的年平均经费都在五十万美元上下。”
  “这我还不知道。”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露出佩服的神情。在克里斯看来,这样的流露有些肆无忌惮了。他突然意识到他对所发生的事也许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这也许只是她的采访手段。
  约翰斯顿朝走在后面的贝林看了看,“弗朗索瓦,你说呢?”
  “我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的意思是在说什么。”贝林说道,“经费从四十到六十万美元不等。斯堪的那维亚人、德国人、美国人给得多些。旧石器时代的考古经费多些。不过,五十万大概是平均数。”
  德尔韦尔小姐仍然对约翰斯顿步步进逼:“约翰斯顿教授,你们为得到这笔资金,和国际技术公司要保持多少联系呢?”
  “几乎没有。”
  “几乎没有?此话当真?”
  “他们的总裁罗伯特  多尼格两年前来过。他爱好历史,精力充沛,像个年轻人。国际技术公司大约每月派个副总裁来看看。现在就有一个在这里,但基本上是不大管我们的。”
  “你对国际技术公司的情况了解不了解?”
  约翰斯顿耸耸肩。“他们从事量子物理学方面的研究。制造核磁共振仪上使用的元器件、医疗设备以及其他一些东西。他们开发了几项量子年代测定技术,可以精确测定文物的年代。我们在这方面也做一些工作。”
  “我明白了。这些技术,有用吗?”
  “我们有些样机,就在农舍那边的办公室里。用于野外作业似乎太娇气了。总是出毛病。”
  “所以国际技术公司这才资助你们,为了检测他们的设备?”
  “不,恰恰相反,”约翰斯顿说道,“国际技术公司制造年代测定设备以及资助我们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因为鲍勃·多尼格对历史学有业余爱好。我们就是他的业余爱好。”
  “这个业余爱好够奢华的。”
  “对他来说是小意思,”约翰斯顿说道,“他是个亿万富翁。他花了二千三百万买下谷登堡圣经①。他在拍卖会上以一千七百万买下了那块鲁昂壁毯。我们的项目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也许是这样。不过多尼格先生也是个精明的企业家。”
  “是的。”
  “你真的认为他资助你们是出于他个人的业余爱好?”她的语气轻松,但却不乏弦外之音。
  约翰斯顿的目光直接对着她。“德尔韦尔小姐,别人究竟是什么动机,你是很难知道的。”
  克里斯心下思忖,教授也起了疑心。
  德尔韦尔似乎也有察觉,立即变得更加一本正经。“这倒也是。不过我这么问是有原因的。你们的研究成果不归你,这是不是真的?你们所找到的东西,所发现的东西,都归国际技术公司所有。”
  “是这样。”
  “你没有因此而耿耿于怀?”
  “如果我为微软公司工作,我的研究成果就归比尔·盖茨。我所找到的和发现的都将归比尔·盖茨。”
  “是啊,可是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为什么?国际技术公司是个搞技术的公司,多尼格拿出这笔资助款项的做法和其他技术公司的做法没有什么两样。这样的安排我不在乎。我们有权发表自己的发现,他们甚至愿意支付出版费用。”
  “是在他们验证之后。”
  【① 1456年前用德国活字印刷术发明者谷登堡的活字排版印刷出版的《42行圣经》。】
  “是的,我们先把报告交给他们。不过他们从来不妄加评论。”
  “这么说,你觉得国际技术公司在背后没有什么更大的计划?”
  “你觉得有吗?”约翰斯顿反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所以我才问你嘛。因为,作为一家公司,国际技术公司的有些表现令人特别费解。”
  “什么表现?”
  “比方说吧,”她说道,“他们是世界上氙的最大买主之一。”
  “氙?你说的是那种气体?”
  “是的。它是用于激光和电子管的。”
  约翰斯顿耸耸肩。“他们想要多少氙,那就尽管要好了。我不知道这关我什么事。”
  “那他们对特种金属的兴趣呢?国际技术公司最近收购了一家尼日利亚公司,为的是确保得到铌的供应。”
  “铌?”约翰斯顿摇摇头,“铌是什么东西?”
  “是和钽类似的金属。”
  “是用来干什么的?”
  “用于超导磁体和核反应堆。”
  “所以你怀疑国际技术公司要这个干什么?”约翰斯顿再次摇摇头,“这你就得问他们了,德尔韦尔小姐。”
  “我问过。他们说那是用于‘研究先进的磁体’。”
  “你看看,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们呢?”
  “没有,”她说道,“可是刚才你自己说,国际技术公司是一家搞技术的公司。他们的总部设在新墨西哥州的布莱克罗克,那里录用了两百位物理学家。毫无疑问,这显然是一家高技术公司。”
  “是的……”
  “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一家高技术公司为什么要那么多土地?”
  “土地?”
  “国际技术公司在世界上许多偏僻的地方购买了大量土地:在苏门答腊、柬埔寨北部、巴基斯坦南部的一些山区,在危地马拉中部的丛林地区,在秘鲁的高原地区也都有。”
  “你能肯定?”约翰斯顿问道。
  “那当然。他们在欧洲也买了。在罗马的西边就有五百公顷。在德国海德堡附近有七百公顷。在法国洛特河上游的石灰岩丘陵地区有一千公顷。再有,就是这块地方。”
  “这个地方?”
  “是啊。他们利用在英国和瑞典的控股公司,在你们的发掘现场周围悄悄地购买了五百公顷土地。这些地方目前大多是树林和农田。”
  “控股公司?”他说道。
  “这样就不大容易被发现。国际技术公司无论干什么,都秘而不宣。为什么他们要给你们赞助呢?为什么要把你们附近的地买下来呢?”
  “这我就一无所知了,”约翰斯顿说,“特别是,这个现场并不属于国际技术公司。你还记得,去年他们把整个这块地方,包括加德堡、圣母院和拉罗克堡,都给了法国政府。”
  “当然记得了。是为了免税。”
  “可是,这地方又不属于国际技术公司,他们为什么要在四周买地呢?”
  “我很乐意把我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你。”
  “也许,”约翰斯顿说,“你应当告诉我。”
  “我的研究就在车里。”
  他们一起朝越野车走去。贝林看着他们的背影,啧啧地说:“哦,天哪,这年头谁都靠不住啊。”
  克里斯正准备用蹩脚的法语回敬他,可是身上的对讲机响了。
  “是克里斯吗?”打电话的是项目技师戴维·斯特恩。“教授在不在你那里?你问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詹姆斯·沃尼卡的人?”
  克里斯按下对讲机上的一个键。“教授正忙着呢。是什么事?”
  “这个人是盖洛普的,来过两次电话了,说要给我们传一张修道院的图来,说是他在沙漠里发现的。”
  “什么?在沙漠里?”
  “那个人也许有些怪,说他是警察,老是提到国际技术公司一个死去的雇员。”
  “让他按照我们的电子邮箱地址把它发过来,”克里斯说道,“你先看一看。”
  他关上对讲机。贝林看了看表,又咂咂嘴,然后朝车子方向看了看。约翰斯顿和德尔韦尔站在那儿看文件,头几乎挨到了一起。“我还有其他安排,”他无可奈何地说,“谁知道这还要多长时间?”
  “我想,也许不会太长吧。”克里斯说。

  二十分钟后,贝林开车带德尔韦尔小姐一起离开了现场,克里斯和教授站在一起,与他们挥手告别。
  “我觉得还不错。”约翰斯顿说道。
  “她把什么给你看了?”
  “购买这一带土地的材料,不过没有多少说服力。有四块地是一家没有什么名气的德国投资集团买下的。有两块是一个英国律师购买的,说是为退休做准备。还有一块是一个荷兰银行家买了给孙女的,还有其他的。”
  “多年来,英国人和荷兰人一直在佩里戈尔地区买地,”克里斯说,“这又不是什么新闻。”
  “确实如此。可她认为这些购地行为的根子都在国际技术公司。这种事很微妙,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那辆车离开之后,他们转身朝河边走去。太阳已经升起来,气温也上升了。
  “颇有风韵的女子。”克里斯谨慎地说了一句。
  “我认为她干工作干得太卖力了。”约翰斯顿说道。
  他们登上拴在河边的小船,克里斯开始把船划向加德堡。

  他们离开小船,开始朝加德堡的小山顶攀登。他们看见城堡城墙的痕迹。小山这边残存的城墙像一段段长满荒草的堤坝,其间还有一些寸草不生的乱石。经过六百年的风雨,它看上去已经与周围融为一体了。然而它实际上就是城墙的遗址。
  “你知道吧,”教授说道,“其实她所讨厌的,是大公司的赞助。可是考古研究向来都要依靠外部赞助。一百年之前的赞助者都是个人,像卡内基、皮博迪、斯坦福。可是现如今,有钱的是大公司。所以才有日本电视公司资助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英国电信资助约克大学,菲利浦电子公司资助图卢兹大学的考古,国际技术公司资助我们的事情。”
  他们刚翻过山头,就看见站在马雷克身边的黛安娜·克雷默的身影。
  “才说到她,她就到了。”克里斯说道。
  教授叹了口气。“这一天要全泡汤了。她要在这儿呆多久?”
  “她的飞机在别格拉克。她计划下午三点离开。”
  约翰斯顿走过去的时候,黛安娜·克雷默说:“对那个女人的到来,我感到遗憾。谁都讨厌她,可是我们却拿她毫无办法。”
  “贝林说,是你要我跟她谈的。”
  “我们想让大家都跟她谈。”克雷默说,“我们尽可能让她看看,这儿没有什么秘密。”
  “她似乎非常关心国际技术公司在这一地区购置地产的问题。”约翰斯顿说。
  “购置地产?国际技术公司?”克雷默笑起来,“这话我以前就听说过。她是不是问过你有关铌和核反应堆的问题?”
  “确实不假,她问过。她说你们在尼日利亚买了一家公司,为的是确保供应。”
  “尼日利亚,”克雷默自言自语,然后摇了摇头,“哦,天哪,我们的铌是从加拿大来的。铌的确是稀有金属,这你知道。每磅七十五美元。”她又摇了摇头。“我们主动提出让她到我们公司去四处看看,采访我们的总裁,让她带个摄影师,带上她请来的专家,她提什么要求都行,可是没有用。这是现代新闻:不要让事实妨碍你的手脚。”
  克雷默转过身,指着四周的加德堡遗址说:“这么说吧,马雷克博士为我安排了一次非常好的旅行,先是乘直升机,后是步行。显然,你们干得绝对出色。进展得不错,而且有极高学术价值,文档工作堪称一流,你们的人都很振奋,现场的管理工作也比较好。很了不起。我太高兴了。可是马雷克博士告诉我,他将跟不上他的——是什么来着?”
  “我的大刀课程。”马雷克说道。
  “哦,对了,他的大刀课程。我认为他的确应当这样做。这不像钢琴课,似乎不是你可以改变的东西。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在现场走一走?”
  “当然可以。”约翰斯顿说道。
  克里斯的对讲机响起来。一个声音说道:“克里斯吗?是索菲找你。”
  “我一会儿给她回话。”
  “不,不,”克雷默说道,“你去打你的电话,我想跟教授单独谈谈。”
  约翰斯顿接上来说道:“我平常都要克里斯在身边做记录。”
  “我想我们今天就不必做记录了吧。”
  “好,那也好。”他转身对克里斯说:“把对讲机给我,万一用得着。”
  “那没问题。”克里斯说着把对讲机从皮带上解下来,递给约翰斯顿。教授把它接过来,打开声音开关,然后把它挂在自己的腰带上。
  “谢谢了,”约翰斯顿说道,“现在你最好去给索菲打电话。你知道,她是不喜欢别人让她等着的。”
  “好吧。”克里斯说道。
  约翰斯顿和克雷默开始在废墟遗址上边走边看,克里斯三步并成两步地朝那幢作为现场办公室的石头仓库走去。

  那石头仓库就在已成废墟的加德堡城墙遗址外不远的地方。考察队买下它的时候,它已破旧不堪,他们翻建了屋顶,把墙壁也整修了一下。他们的电子仪器、实验设备和存放档案资料的电脑都放在里面。仓库旁边有一顶大绿帐篷,那些尚未处理的资料和文物就摊放在里面。
  克里斯走进库房。这是一个大房间,被他们隔成了两间。左面房间里坐着的是埃尔茜·卡斯特纳。她是考察队的语言学家和字系学家,此刻正专心致志地研究一些羊皮纸文件。克里斯没有跟她打招呼,径直走进堆放电子设备的房间。他看见这个项目的技术专家,戴着眼镜的瘦子戴维·斯特恩正在打电话。
  “这个嘛,”斯特恩在说,“你得用高分辨率扫描仪把文件扫描下来,然后交给我们。你那边有扫描仪没有?”
  克里斯想找个对讲机,在放设备的工作台上胡乱翻找,可是没找到,所有的盒子都是空的。
  “警察局连扫描仪也没有?”斯特恩感到不可思议,“哦,你们不在——呃,那你们干吗不到那儿去,用警察局的扫描仪呢?”
  克里斯轻轻拍了拍斯特恩的肩膀,轻轻说了一声:对讲机。
  斯特恩点点头,从皮带上取下自己的对讲机,“呃,是的,医院的扫描仪就行。也许他们能有人帮你。我们需要的是1280×1024象素的图像,保存为JPEG格式的文件。然后把它传给我们……”
  克里斯跑到外面,边跑边按出通信频道。
  从仓库门口,可以看到整个现场的情况。他看见克雷默正沿可以俯瞰修道院的高台地边上走动。她手里的笔记本是打开的,正把纸上的什么东西给教授看。
  接着,他在第八频道找到了他们。
  “……速度上大大加快。”克雷默说道。
  “什么?”是教授的声音。
  约翰斯顿教授从金属丝框架的眼镜上方看着站在眼前这个女人,“这不可能。”他说道。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也许我没有解释清楚。你们已经进行了一些复建工作。鲍勃想要做的只是把这个扩充为一个完整的复建计划。”
  “是啊,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跟我说说为什么。”
  “因为我们知道的情况很有限,这就是为什么。”约翰斯顿有些来火了,“听我说: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做的复建都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我们把墙整修过了,为的是防止我们的研究人员被砸伤。现在还没有到复建这个地方的时候。”
  “可是有一部分已经开始了。”她说道,“我是说,看看那边的修道院。你们肯定可以重建那个修道院,以及它旁边的回廊,还有餐厅,还有……”
  “什么?”约翰斯顿说道,“餐厅?”那是指供修士们用餐的地方。约翰斯顿指着下面,那些低矮的墙和纵横交错的壕沟构成了一幅复杂的图案。“谁说餐厅在回廊旁边的?”
  “呃,我……”
  “你明白吧,”约翰斯顿说道,“我恰恰是这样想的:餐厅的位置我们现在还没有把握。直到最近,我们才开始考虑到它可能就在回廊边上,可是我们没有把握。”
  “教授,”她有点不高兴地说,“学术研究可以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可是在注重结果的现实世界中……”
  “说到结果,我完全赞成,”约翰斯顿说,“可是进行像这样的发掘工作,我们可不能再重复过去的错误。一百年前,一个名叫维奥莱特·勒迪克的建筑师在法国到处建纪念碑。有些建得不错,可是他在没有得到充分信息的时候,就自己设计。那些东西不过是他的想入非非之作。”
  “我理解,你是要准确……”
  “如果我当时知道国际技术公司想建造迪斯尼乐园,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们并不想建造迪斯尼乐园。”
  “如果你们现在就搞复建,那只能是迪斯尼式的,克雷默女士。你们会得到一个怪诞的东西。中世纪乐园。”
  “不,”她说道,“我可以用最强有力的语言向你保证,我们不是想入非非。我们想按历史的本来面目重建这个地方。”
  “但是,这是办不到的。”
  “我们认为可以办到。”
  “怎么办?”
  “我没有丝毫冒犯的意思,教授,你太小心翼翼了。你没有意识到你实际上已经知道了很多情况。例如,加德堡镇,就在城堡的下方。那肯定可以重建。”
  “我想…部分重建是可以的。”
  “这就是我们所要求的,只是重建一部分。”
  戴维·斯特恩信步走出仓库,发现克里斯正把对讲机贴在耳朵上,“克里斯,在偷听?”
  “嘘,这很重要。”克里斯说道。
  斯特恩耸耸肩。他跟周围研究生的那种热情总有些不合拍。其他人都是研究历史的,而他是搞物理学的,所以看问题的方法就不一样。对于所发现的中世纪的壁炉或者在墓地所发现的几根骨头,他根本激动不起来。不管怎么说,斯特恩是刚刚开始干——他们要他负责电子设备,进行各种化学分析,用碳元素测定历史年代,还要干一些其他工作
  他的女友正在图卢兹上暑期培训班,这样他可以离她近些。他对历史时期的量子测定法非常感兴趣,可是这些设备迄今为止还没能正常运行。
  对讲机中传来克雷默的声音:“如果你们能把小镇复建一部分起来,也可以把城堡外围的部分城墙复建起来,因为它就在小镇边上。就是那一边的那部分。”她说着指了指一道南北走向的低矮断壁。
  “呃,我想我们可以……”教授说道。
  “而且,”克雷默继续说道,“你们可以把墙向南延伸,延伸到那边的树林里。你们还可以砍掉部分树木,把要塞的塔楼建起来。”
  斯特恩和克里斯相互对视。
  “她在说什么呀?”斯特恩问道,“什么塔楼?”
  “对树林还没有勘测呢,”克里斯说道,“我们到夏季结束的时候砍树,到秋季才勘测呢。”
  对讲机中传来教授的声音:“克雷默女士,你的建议很有意思。我先跟其他人讨论讨论,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再谈。”
  这时候克里斯看见教授转过身,朝他们的方向看了看,接着又指了指树林方向。

  他们离开废墟上的开阔地,爬上绿色的低埂,走进树林。这里的树木虽不粗大,但却很稠密,林子里又暗又凉。克里斯  休斯沿着城堡外围的城墙遗址向前。这道齐腰高的墙越来越矮,逐渐成了贴近地面的石头,最后终于完全消失,消失在一片灌木之下。
  这时候,他不得不弯下腰,用双手分开蕨类和低矮的植物,以便看清贴近城墙的小道。
  四周的树木更密了。一种恬静的感觉在克里斯心里油然而生。他想起当时刚刚见到加德堡的时候,这地方几乎整个被树林所覆盖。几处残存的城墙上长满了青苔和地衣,就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与周围浑然一体。当时这块地方还显得很神秘,可是当他们清理完地表,开始发掘之后,那神秘感就随之消失了。
  斯特恩跟在克里斯后面。他平时很少出实验室,所以出来之后感到很新鲜,“这些树木怎么这么小?”他问道。
  “因为这是一片新生林,”克里斯答道,“佩里戈尔地区林木的树龄几乎都不到一百年。为了种植葡萄,他们把这片土地上的林木全都砍掉了。
  “后来呢?”
  克里斯耸耸肩,“病害。枯萎病,葡萄根瘤芽病。在世纪之交的时候,把这一带的葡萄全弄死了。后来树林又长了起来。”他补充说,“法国的葡萄酒业几乎完蛋了。他们进口了加利福尼亚的葡萄品种,是抗根瘤芽病的,这是他们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边说边朝下看,零零散散看见一些石头,这就足以使他找到老城墙的走向。
  但是,城墙突然不见了痕迹。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了。这样他就只好再往回找。
  “见鬼!”
  “什么?”斯特恩问道。
  “墙找不到了。刚才它就在这个方向上,”他用手掌向下比划着说,“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了。”
  他们站的地方灌木丛生,高高的蕨类植物上缠绕着带刺的藤蔓,把克里斯裸露的腿都划破了。斯特恩穿着长裤,于是走到了前面,“我不知道,克里斯,应当就在这附近……”
  克里斯知道必须向回走。他刚刚转身寻找来时的路,就听见斯特恩大喊了一声。
  克里斯回头看了看。
  克里斯独自站在树林里。

  “戴维?”
  一声呻吟,“啊……妈的。”
  “怎么啦?”
  “我的膝盖磕了一下。疼得要命。”
  克里斯看不见他,“你在哪儿?”
  “在一个坑里,”斯特恩说道,“我摔了一跤。你过来的时候要当心。其实……”又一声呻吟。诅咒。“别麻烦了。我能站起来。我没事儿。其实——嘿。”
  “什么?”
  “等一下。”
  “怎么回事?”
  “等一下,好不好?”
  克里斯看见灌木丛在晃,蕨草也在来回晃动,是斯特恩在向左边移动。接着传来斯特恩的声音,不过听起来不大对劲。“哦,克里斯?”
  “是什么呀?”
  “是一段城墙,弯曲的。”
  “你在说什么?”
  “我想我现在站的地方以前是个圆形塔楼的底部。”
  “不要开玩笑。”克里斯说道,可是他心里却在想,克雷默怎么会知道这个塔楼的情况呢?

  “从电脑上查一查,”教授说道,“看看直升机勘探图上能不能看出塔楼,红外的或雷达扫描的都行。也许早就有记录,不过我们没有注意就是了。”
  “最好是下午后半段时间的红外图像。”斯特恩说道。他此刻坐在一张椅子上,膝盖上放了只冰袋。
  “为什么要那段时间的呢?”
  “因为石灰岩吸热,所以住窑洞的人就特别喜欢这个地方。即使在冬季,佩里戈尔的石灰岩窑洞里的温度也比外面高十度。”
  “所以在下午……”
  “树林的温度下降了,可是城墙却能储藏热量,这在红外图像中可以看得出来。”
  “埋在地下的也能?”
  斯特恩耸耸肩。
  克里斯坐在电脑前开始击键。电脑发出轻微的嘀嘀声,很快图像就显现出来了。
  “哦嗬,有我们的电子邮件。”
  克里斯打开收件箱。里面只有一封信,可是花了很长时间才下载完,“这是什么呀?”
  “我敢肯定是那个叫沃尼卡的人寄来的,”斯特恩说道,“我让他发一份很大的图像过来。也许他没有进行压缩处理。”
  这时图像出现在屏幕上。它是由一系列的点排列成的几何图形。他们一下都看出来了。毫无疑问,这就是圣母修道院,是他们的工作现场。
  它比他们勘测绘制的图更详细。
  约翰斯顿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图,手指不停地敲击着工作台。
  “真怪呀,”他终于开了口,“贝林和克雷默偏偏就在同一天来到这个地方。”
  研究生们面面相觑,“有什么怪的呢?”克里斯问道。
  “贝林总说要见见提供资金的人。可是刚才他就没说要见她。”
  克里斯耸耸肩,“他似乎很忙。”
  “是啊,他似乎很忙。”他转身对着斯特恩,“不管怎么说,先把它打印出来。我们要看看建筑师怎么说。”

  凯瑟琳·埃里克森吊在离地面五十英尺的空中,脸离开加德堡那哥特式教堂的破天花板只有几英寸。她长着一头浅色秀发,绿眼睛,皮肤被晒得黝黑。此刻她正躺在作业兜上,静静地记下头顶上这个建筑的有关资料。
  她几个月前才来,是到这个现场时间最短的研究生。她原本是到耶鲁大学攻读建筑学的,可是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所选择的专业,于是转到了历史系。是约翰斯顿选中她,把她动员来的。教授动员其他人的时候,说的也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把这些讨厌的教科书放在一边,真正去学一点历史,亲身体验一些历史呢?”
  所以说,这就是亲身体验——吊在高高的作业兜上。这她倒不在乎,因为她是在科罗拉多州长大的,很喜欢登崖攀壁。每个星期天,她都去攀登多尔多涅河畔的悬崖峭壁。这里很少有人来,这就太好了。因为在她的家乡,要攀爬坡度理想的崖壁还得排队等候。
  她身上像背子弹带似地斜挎着一串串胶卷盒大小的塑料盒。她用小镐从几个不同部位敲下一些沙浆碎片,把它们分别放进小盒,准备带回去做光谱分析。
  她正往小盒上贴标签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跟她说话:“你怎么才能从那儿下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她回过头往下看,看见约翰斯顿站在下面,“很简单。”她说着把绳子放松,顺利地下滑,轻松地着了地,然后把秀发从脸上捋开。
  凯特·埃里克森这姑娘长得并不漂亮,她母亲——加州大学的校花——就经常这么跟她说。不过她却朝气蓬勃,具有地道的美国人的气质,许多男子都为之倾倒。
  “我想你大概什么都能爬,凯特。”约翰斯顿说道。
  “只有这样才能弄到数据。”说着她把套在作业兜上的钩子取下。
  “一张巧嘴。”
  “说正经的,”她说道,“如果你要了解这个教堂的建筑史,我就得到上面去弄一些沙浆样本。这个天花板重建过多次,原因无外乎施工质量差,老是坍塌,或者是由于战争的破坏,毁于攻城的炮火。”
  “肯定是攻城的炮火。”约翰斯顿说道。
  “呃,我可不这么肯定,”凯特说道,“城堡的主要结构,像大厅、里面的各个部分,都很坚固。可是有几段城墙却建得不好。有些地方的墙似乎是为了修建秘密通道而加上去的。这个城堡就有好几处。有一处甚至通向厨房!做出这些改动的人肯定是偏执狂,而且可能是匆匆修建的。”她在短裤上擦了擦手。“你要让我看的是什么?”
  约翰斯顿递给她一张纸。这是一张电脑打印件,上面是由一系列点阵排列成的有规则的几何图形。
  “这是什么?”她问道。
  “你说给我听听看。”
  “像是圣母院。”
  “是吗?”
  “我想是的,不过问题是……”
  她走出教堂,看着下面一英里开外那片平地上的修道院发掘现场。它的布局就跟她手上这张图上的一样。
  “嗬。”
  “什么?”
  “这张图上有些东西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呢,”她说道,“一个附属于修道院的半圆形小教堂,在东北部四分之一的地方还有一道回廊……这看上去像个花园,在围墙里面……你这张图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马凯萨克镇的这家餐馆坐落在一块高地的边沿。从这儿可以俯瞰整个多尔多涅河谷。坐在餐桌前的克雷默抬起头,看见跟教授一起来的还有马雷克和克里斯,感到有些意外,不由得皱了皱眉。她本想单独跟教授吃顿饭,所以要了张双人餐桌。
  马雷克从邻近那张餐桌边端来两张椅子,四个人坐在一起。教授身体前倾,目光直逼克雷默。
  “克雷默女士,”约翰斯顿开了口,“你是怎么知道教区长的住所位置的?”
  “教区长的住所?”她耸了耸肩,“这个我不知道。每周工作进展报告里没有吗?没有?那也许是马雷克博士跟我提到过。”她发现他们都神情严肃地看着她,“各位,修道院不是我的专长。肯定是我在什么地方听到的。”
  “还有树林里那座塔楼?”
  “肯定哪一份勘侧报告里有,或者在那些老照片上。”
  “我们都核查了。没有。”
  教授把那张图从桌子上推到她面前。“国际技术公司有个雇员叫约瑟夫·特劳布,他的这张修道院图比我们的还完整,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这图是哪儿来的?”
  “从新墨西哥州盖洛普一个警察那儿。他问了一些我也想问的问题。”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他。
  “克雷默女士,”教授说道,“我认为你们有事情瞒着我们。我认为你们背着我们进行自己的分析,而不是把你们所掌握的情况与我们共享。我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你和贝林进行了谈判,如果我不合作,你们就自己干。如果能把美国人从老祖先留下来的这块地方赶走,法国政府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教授,这完全不符合事实。我可以向你保证……”
  “不,克雷默女士,你无法保证。”他看了看表,“你的飞机什么时候回国际技术公司?”
  “下午三点。”
  “我现在就准备去。”
  他把椅子从桌子边推开。
  “可是我去的是纽约。”
  “我想你最好改变计划,去新墨西哥。”
  “你是想见鲍勃多尼格,但是我不知道他的日程……”
  “克雷默女士,”他倾身俯向桌子,“安排一下。”

  教授走时,马雷克说道:“我祈求上帝一路护佑你,让你平安返回。”他对远行的朋友总是说这句话。这是六百年前图尔的杰弗雷伯爵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章

  有人认为马雷克对过去的迷恋已经到了心醉神痴的地步。实际上,这对他来说却很自然:孩提时,他对中世纪就已心驰神往。现在他在许多方面似乎就生活在其中。
  有一次他在餐馆里对一位朋友说,他是不会蓄须的,因为蓄须并非当时的时尚。
  那位朋友大为惊讶,提出不同见解说:“当然是时尚了,你看看周围有这么多留胡子的人嘛。”
  马雷克听了之后回答说:“不,不,我说的是在我那个时代并非时尚。”
  他说的那个时代是十三和十四世纪。
  许多研究中世纪的学者都能阅读古代语言,而马雷克却会说这些语言:中世纪的英语、法语、奥克西坦语和拉丁语。在当时流行服饰上的系带以及行为举止方面,他是个专家。凭着魁梧的体型和运动员的技能,他逐步掌握了当时的武艺。他说当时毕竟是连年战争的岁月。他早就能骑高大的沛尔什马,并且把它看成自己的坐骑或者战马。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旋转靶上练长矛,马上的武功相当不错。他善使长弓,而且能教别人。这段时间他正在学习如何使用大刀。
  他对那段历史了如指掌,但对现实世界却若明若暗。由于教授突然离开,工程现场的每个人都感到忐忑不安。一时之下谣言不断,在研究生中传得更厉害,说什么国际技术公司要撤走资金啦,准备把这里变成中世纪公园啦,公司在沙漠里杀害了一个人,现在遇到麻烦啦等等。工作处于停顿状态,人们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议论。
  马雷克最后决定开个会辟辟谣,所以午后不久,他就把大家召集到仓库外面的大绿帐篷里。他解释说,教授和国际技术公司发生意见分歧,回公司总部解决问题去了。不过那只是一些误解,过几天就可以消除。他还说教授会和他们保持联系的,每十二个小时会跟他们通一次电话。他说教授很快就会回来,事情会恢复正常的。
  尽管这样说了,还是无济于事。人们内心深处的不安依然如故。有几个大学生说下午实在热得无法工作,建议最好乘爱斯基摩人的小划子到河上去玩玩。马雷克觉得大家情绪不对头,就说去玩玩也好。
  研究生们也纷纷决定当天不干活了。凯特腰里丁零当啷地挂着几磅重的金属东西走过来,说她要去攀登加基阿克山那边的峭壁。她问克里斯愿不愿意跟她去(帮她抓住绳子——她知道他肯定不会去攀登峭壁),克里斯回答说他要跟马雷克去赛马训练场。斯特恩说要开车去图卢兹吃午饭。里克张则要到勒塞齐斯的旧石器时代遗址去看一个同事。只有字系学家埃尔茜卡斯特纳决定留在仓库里潜心研读那些文件资料。马雷克问她想不想跟他走。她回答说:“别犯傻了,安德烈。”说完她又继续干她的了。
  苏伊莱克镇外的马术中心离他们那儿有四英里,马雷克每周到这里来训练两次。在一个很少有人使用的拐角训练场地上,他设置了一个装在旋转台上的T形横杆。横杆的一端是个带衬垫的方形靶,另一端是个形如沙袋的皮坠。
  这是个矛靶。这种古老的装置原本是一千多年前的修士们画在文稿边上的装饰图案。这个矛靶就是马雷克根据这些图案设计的。
  制作这个矛靶非常简单,可是要找到一根像样的长矛就困难得多了。这是马雷克在实验历史学中一再遇到的问题。历史上一些哪怕最简单、最普通的东西,现代人也造不出来。这不是钱的问题,因为国际技术公司提供了研究基金。
  中世纪比武使用的长矛标准长度为十一英尺,是在十一英尺长的木车床上车出来的,可是这样大小的木车床现在已近乎绝迹。
  马雷克费了不少周折,终于在意大利北部靠近奥地利边境的一个专业木器厂里找到了。他们可以按他的要求用松木制造长矛,但听他说首批要定购二十支,感到很惊讶。他对他们解释说:“长矛很容易折断,所以我才要得比较多。”为了不被折断时飞出的碎木片所伤,他在橄榄球盔的面罩上装了防护网。他戴上头盔骑马的时候,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因为他那副样子就像个神经错乱的养蜂人。最终,马雷克还是拜倒在现代技术的脚下。他找到一家生产棒球球棒的厂家,让他们用铝为他制作了长矛。铝制长矛的平衡感比较好,尽管在当时还没有铝,但这种矛在他看来真实感比较强。由于不再有被碎木片所伤的问题,他就可以戴标准的骑士头盔了。
  马雷克现在所戴的就是标准头盔。
  他站在场地另一端,向矛靶边上的克里斯挥了挥手。“克里斯,准备好了没有?”
  克里斯点点头,把形横杆转到与马雷克垂直的位置,然后挥挥手。马雷克平端长矛,策马向前。
  用矛靶训练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在骑马冲向形矛靶时,T形靶就旋转起来。
  骑手要用长矛去刺方靶。如果他刺中方靶,
  他必须立即骑着马冲过去,否则旋转过来的皮坠就会击中他的头部。马雷克知道,当年这种皮坠的重量足以把年轻的骑手打下马来。马雷克做的皮坠不很重,被它击中只是有点疼而已。
  他首次冲击就刺中了靶垫,可是由于躲闪不及,左耳朵被皮坠击中。他勒住马,掉回头,“克里斯,你干吗不试试?”
  “以后再说吧。”克里斯说着把矛靶放回原位,准备马雷克的第二次冲击。
  近几天,马雷克已经让克里斯试着向矛靶进行过一两次冲击,但他认为,这只是因为克里斯近来对马术突然有了兴趣。
  马雷克调转马头,再次策马冲过来。刚开始的时候,放马冲过来,要想刺中一英尺见方的靶子似乎非常困难。现在他已经掌握了窍门,一般都能刺它个八九不离十。
  那马风驰电掣般冲将过来。他把枪尖放低。
  “克里斯!你好啊!”
  克里斯转过身,朝一个骑在马上的姑娘挥了挥手。这时马雷克的长矛刺中了靶垫,那只皮坠转将过来,在克里斯脸上打个正着。

  克里斯被打倒在地,晕头转向,耳边传来那姑娘的笑声。不过她很快跳下马,把他扶了起来。“哦,克里斯,真对不起,我不该笑。”她操一口纯正的英国英语,“这都怪我,真的。我不该分散你的注意力。”
  “我没事儿。”他绷着脸,掸掉下巴上的土,转身对着她,想挤出一丝笑容。
  像往常一样,他觉得她美丽动人,特别是现在,逆着下午的阳光,她金色的秀发和白皙的皮肤似乎熠熠生辉,她那双深沉的眼睛里闪着光。索菲·里斯·汉普顿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漂亮的女子,也是最聪明、最有成就、最诱人的女子。
  “啊,克里斯,克里斯,”她边说边用凉凉的手指在他脸上掸了掸,“我真的很对不起。好了,好了。好些了吧?”
  索菲是切尔顿汉姆学院的学生,二十岁,比克里斯小四岁。她父亲休·汉普顿在伦敦当律师。他们租来用以过夏天的农舍就是她父亲的。索菲是跟几个朋友一起来的,就住在附近一个农舍里。有一天她到她父亲的书房里取东西,正在走路的克里斯看见了她,竟然心不在焉地撞到一棵树上去了。
  他想入非非地认为这件事奠定了他们关系的基调。此刻她看着他说:“克里斯,我能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真是荣幸之至啊。可是我担心你的安全。”她咯咯地笑起来,接着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了。”
  “我知道,我当时脱不开身。我们遇到了大麻烦。”
  “大麻烦?是什么东西造成考古上的大麻烦呢?”
  “哦,你知道,资金上的争执。”
  “哦,是的。新墨西哥那家公司,那个国际技术公司。”听她说话的语调,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你知不知道,他们要买我父亲的农场?”
  “是吗?”
  “他们说他们一租就要租许多年,还不如把它买下来。我父亲当然不会答应。”
  “那当然了。”他对她微微一笑,“吃晚饭?”
  “哦,克里斯,我今天晚上没空。我们可以明天出去,好吗?”
  “当然。”
  “上午?十点?”
  “行,”他说道,“明天十点见。”
  “我不会干扰你的工作吧?”
  “你知道那就是干扰。”
  “那就改天吧。”
  “不,不,”他说道,“就明天十点吧。”
  “一言为定。”她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索菲·汉普顿可谓花容月貌。她的一双手纤细修长。她的仪态娇美迷人。马雷克见到她也勒住了马。
  不过,克里斯已经如醉如痴了。
  她离开之后,马雷克再次冲过来。这一次克里斯站到了皮坠打不到的地方。马雷克策马往回走的时候说道:“把你打晕了,我的朋友。”
  “也许吧。”克里斯说道。可是实际上他并不在乎。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章

  第二天,马雷克来到修道院发掘现场,帮助里克  张进行地下墓的挖掘。他们在这儿已经干了好几个星期。工作进展很慢,因为发掘中不断发现人的遗骨。每当碰到人骨头,他们就不用锹,而改用小铲子和小牙刷。
  里克·张是考察队里的实物人类学家,是考古工作中人类遗骸方面的专家。他看着一块豌豆大小的骨头,就能说出它是右手腕还是左手腕上的,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是小孩的还是大人的,是古人的还是现代人的。
  可是他们在这里发现的遗骸却有些蹊跷。比方说,它们都是男性的尸骨,有些长骨上有明显的战伤痕迹。有几颗头骨上带有箭伤。十四世纪时,大多数士兵都是死于弓箭之下,可是,任何记载中都没有说在修道院发生过战斗,至少在他们所知道的记载中没有。
  他们发现了一块好像是锈蚀的头盔碎片。这时,马雷克的手机响了。是教授打来的。
  “进展怎么样?”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
  “你见到多尼格没有?”
  “见了。今天下午。”
  “怎么样?”
  “还不知道。”
  “他们还是要搞复建?”
  “呃,我还说不上来。事情不像我所期望的。”教授似乎若有所思。
  “怎么回事?”
  “电话上不大好说,”教授说道,“但是我想告诉你:未来十二小时内,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也许是未来二十四小时。”
  “哦哟,好吧。一切都好吧?”
  “一切都好,安德烈。”
  马雷克不大放心。“你需要阿斯匹林吗?”这是他们约定的暗语之一,为的是在对方说话不方便的情况下,问问对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不要,不要。”
  “你好像有点超脱嘛。”
  “要我说,是有点惊奇,不过,一切都很好,至少我认为很好。”他顿了顿,“现场情况怎么样?你在干什么呀?”
  “我现在跟里克在一起,在修道院。我们正在地下陵墓四号区作业。我想今天,或者最迟明天,就能见到底。”
  “好极了,安德烈。保持这个好势头。我过一两天再跟你通话……”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马雷克把手机挂回皮带上,皱起了眉头。教授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那架吊着传感器盒的直升机从头顶上方飞过。斯特恩还要用一天时间,进行早晨和下午的勘探飞行。他想勘察一下克雷默说到的那些特征,看看究竟在仪器仪表上能看出多少来。
  马雷克很想知道斯特恩的工作进展如何,可是要跟他通话就要有对讲机。他至少要到仓库才能有对讲机。
  “埃尔茜,跟戴维通话的对讲机在哪儿?”马雷克边说边走进仓库。

  埃尔茜·卡斯特纳没有答理他,而是继续聚精会神地研读摆在面前的文件。她相貌可人,体态丰腴,能够高度集中注意力。她在这个仓库已经呆了好几个小时,精心解读着羊皮纸上的手书文字。她的工作要求她不仅懂得中世纪欧洲的六种主要语言,而且要懂得早已被人忘记的方言、俚语和缩略词。尽管她比队里其他人清高,而且有时候还有些古怪,马雷克却感到她这样的人才不可多得。他喊了一声:“埃尔茜?”
  她突然抬起头。“什么?哦哟,真对不起,安德烈。我刚才,哟,我有点儿……”她指了指面前的羊皮纸。“这是修道院给一位德国伯爵的账单。是他的随从在修道院住宿过夜的费用:二十九个人,加三十五匹马。这是伯爵出行到乡间时随行人员的规模。这是用拉丁语和奥克西坦语写的,而且笔迹难以辨认。”
  埃尔茜拿起羊皮纸,走到角落上的照相工作台边。工作台上有个四脚支架,上面装着一架照相机,几个方向都装有闪光灯。她把羊皮纸摊在台子上,用手抹平,把下面的条形码识别标记放好,用两英寸的方格尺定好标准,然后把文件翻拍下来。
  “埃尔茜?跟戴维通话的对讲机在哪儿?”
  “哦,对不起,在那边那张台子上。是贴着胶带纸的那个,上面有DS两个字母。”
  马雷克走过去,按下开关键,“戴维,我是安德烈。”
  “你好,安德烈。”直升机的嗡嗡声使他几乎听不见斯特恩说的话。
  “你们发现什么没有?”
  “零蛋。屁也没有。什么都没有。”斯特恩说道,“修道院我们看了,树林里也看了,克雷默说到的地物标记一个也没找到。侧视声纳上没有,雷达上没有,红外和紫外探测仪上也没有。真不知道这些东西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在那道长满青草、可以俯瞰小河的山脊上,他们在策马飞奔。至少,索菲的马是在飞奔。克里斯被颠得东倒西歪,用双腿紧紧夹住马,生怕掉下去。平素他们一起出来时,她知道他骑术不高,从来不放马飞跑,可今天她却让马在原野上飞奔,而且还高兴得尖声大叫。
  克里斯尽力跟着她,内心却恨不得她立即停下来。她终于勒住那打着响鼻、微微出汗的黑公马,用手拍拍马脖,等着他追上来。
  “刚才那样不是很带劲儿吗?”她说道。
  “是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的确很带劲儿。”
  “我看你骑得不错嘛,克里斯。你的技术大有长进了。”
  他只是点了点头。经过这番折腾,他的屁股有些疼,大腿也因
  从现在这个地方,他们可以看见整个现场:加德堡的遗址、修道院以及远处小山上的拉罗克堡。飘动的云彩在地上投下快速移动的阴影。空气温暖而轻柔,四周一片恬静,远处传来一辆汽车的声音。
  “哦,克里斯。”她说着又亲了他一下,随后与他分开。她朝远处看了看,接着突然挥起手来。
  一辆有活动折叠篷的黄色汽车沿着蜿蜒的道路朝他们开来。那是辆赛车,车的底座很低,发动机响声很大。它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下,开车的人从驾驶盘后站起,在座椅的后背上坐下。
  “尼盖尔!”她高兴地喊了一声。
  车上那人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那手慢慢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
  “哦,克里斯,你是不是行行好?”索菲把马递给他,跳下马就朝山下那辆车跑去。她拥抱了那个男人,然后上了他的车。车子开动之后,她回头看了看克里斯,送给他一个飞吻。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章

  鳞次栉比的小屋和狭窄的街道被柔和的煤气灯光照亮,重建后的萨拉特镇在夜色中显得尤为迷人。在图里街上一个室外餐厅的白色大阳伞下,马雷克和研究生们喝着卡奥尔红葡萄酒,一直坐到很晚。
  通常在这样的夜晚,克里斯·休斯都很开心,可是今晚他觉得没有一样顺心的事。今晚天太暖和,坐在金属椅上很不舒服。他要了一道自己最喜欢的牛肝菌炒珠鸡,可是却觉得那鸡肉老得像干柴,里面的蘑菇也无滋无味。就连他们聊天的话题也使他感到恼火。平常研究生们的话题总离不开当天的工作,可是今晚,年轻的建筑师凯特·埃里克森见了两个纽约来的证券交易商和他们的女友。这两对美国人年龄都在二十八九岁。克里斯很快就对他们产生了反感。
  那两个男的不时地离开餐桌去打手机。那两个女的是同一家公关公司的公关人员,刚刚参加了玛莎·斯图尔特举行的大型新书发行招待会。这些人的夸夸其谈、自吹自擂很快就使克里斯感到讨厌。他们也像许多生意场上的成功者一样,认为做学问的人有点愚钝,不知道在现实世界中怎样生活,也不知道这场真正的游戏如何去玩。他心想,也许他们还认为,如果有人选择一项到二十四岁还当不了百万富翁的职业,那就不可思议了。
  不过他得承认,他们非常开心。他们举杯畅饮,还问了许多关于这个项目的问题。遗憾的是,他们提的都是一般性的问题,就像旅游观光的人常提的: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你们怎么知道在什么地方开挖呢?你们知道要找什么吗?你们要挖多深?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
  “你们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干呢?那个地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吗?”其中有个女的问道。
  “那地方有两个相互对立的城堡,”凯特说道,“具有那个时代的典型特征,可是它被人忽略了,从来没有人去发掘过,这就使它真正与众不同了。”
  “有那么好?还被人忽略了?”那女的皱起眉头,因为在她们那个地方,不论忽略什么,都是非常糟糕的。
  “是个很理想的地方。”马雷克说道,“干我们这一行的,真正的机会只会出在被世界遗忘的地方。比方说萨拉特,就是这个小镇。”
  “这地方环境十分优雅。”其中一个女的说道。两个男人又到一边打手机电话去了。
  “不过问题是,”凯特说,“这个古镇能幸存下来,完全是偶然。萨拉特原先是个旅游小镇,是靠一座修道院中的文物而发展起来的。后来小镇变得很大,修道院就搬了家,搬到一个平静安宁的地方去了。萨拉特镇依然是多尔多涅河地区一个繁华的集市中心。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也逐渐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在二十世纪,它已被世界所遗忘。它已今非昔比,变得贫困起来,没有财力去重建老城区了。那些老房子依然如故,里面没有现代的管道和电器设施。有不少已经无人居住。”
  凯特解释说,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镇上准备把老房子全都拆掉,建设现代化的住房。“这件事被安德烈·马尔罗①制止了。他说服法国政府拨款对它进行复建。当时人们认为他这是发神经,可是现在,萨拉特成了法国最典型的中世纪城镇,也是法国最大的旅游胜地之一。”
  【① 安德烈·马尔罗,法国著名小说家,曾担任法国文化部部长达10年之久。】
  “真好。”那女人含糊其词地说。这时,两个男人同时回到餐桌边坐下,把手机放进口袋,好像终于忙完了。
  “什么事啊?”凯特问道。
  “股市收盘了。”其中一个人解释说,“呃,你们是在谈加德堡吧?它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马雷克说道:“我们刚才在谈论说,事实上这地方以前从来没有被发掘过。它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因为加德堡是个典型的有城墙的十四世纪城堡。这个小镇在此之前就有了,大约在公元一三○○到一四○○年间,镇上大多数建筑就已经建成,或者改建了。为了更好地实施防御,城墙被加厚,形成同心圆似的双层,护城河和城门都比以前更复杂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黑暗的中世纪?”一个男的边倒酒边问。
  “不是,”马雷克说道,“从技术上说,是中世纪的强盛时期。”
  “总不会比我将来强盛吧?”那男的说道,“在此之前是什么呢?中世纪的衰弱时期?”
  “对的。”马雷克说道。
  “嘿,”那人举起手中的酒杯,“第一次正确。”
  从公元前四○年开始,欧洲就受到罗马帝国的统治。法国的这个地方现在叫阿基坦,古罗马人殖民时期叫阿基坦尼亚。古罗马人在欧洲到处修建道路,管理商贸,维持治安。欧洲繁荣起来。
  到了公元四○○年,罗马帝国开始撤军,兵营被逐步遗弃。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欧洲陷入一片混乱,这种状态持续了五百年。人口不断减少,商贸一蹶不振,城镇逐步萎缩。野蛮的游牧民族先后入侵,其中有哥特人和汪达尔人,还有匈奴人和北欧海盗。那段黑暗时期就是衰弱的中世纪。
  “可是上一个千禧年我说的是公元一○○○年——即将到来的时候,情况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化,”马雷克说道,“一个新的制度,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封建制度,开始形成,不过当时人们还没有使用‘封建’这个词语。”
  在封建制度之下,地方治安由势力强大的封建领主来维持。这个新的体制行之有效。农业生产有了发展,商贸和城镇繁荣起来。到了公元一二○○年,欧洲再度兴盛。人口数量超过了罗马帝国时期。“所以公元一二○○年是强盛中世纪的开始。这是一个发展时期,文化也繁荣起来。”
  几个美国人不以为然。“既然这么繁荣昌盛,为什么还要竞相建造更多的防务设施呢?”
  “因为那次百年战争,”马雷克说道,“是英格兰和法兰西之间的战争。”
  “那是什么战争?宗教战争吗?”
  “不是,”马雷克说,“它和宗教风马牛不相及。当时大家信奉的都是天主教。”
  “真的吗?那么新教徒呢?”
  “当时还没有新教徒。”
  “那他们在什么地方?”
  “新教还没有诞生呢。”马雷克答道。
  “真的?那么那场战争是为什么呢?”
  “主权问题,”马雷克说道,“法国当时有很大一片土地归英国所有。”
  其中有个男的不屑地皱起眉头。“你想跟我说什么呢?英国人曾经拥有过法国?”
  马雷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对于这样的人,马雷克有个专用名词:世俗粗人——对过去一无所知,但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人。
  世俗粗人深信:只有现在才是最重要的,发生在过去的事情可以忽略而无大碍。当今世界是全新的,对人有强烈的吸引力,它并没有打上过去的烙印。学习历史就像学习摩尔斯电码或者学习驾驭马车一样毫无意义。中世纪无非就是那些披挂着丁当作响铠甲的骑士和那些身穿长袍、头戴尖顶帽的淑女的世界——那些东西显然是不相干的,无需多加考虑。
  事实上,现代世界是从中世纪发展而来的。从法律制度、城邦国家、对技术的依赖,直到关于浪漫爱情的概念,最早都产生于中世纪。这些证券商的市场经济概念也产生于中世纪。如果这一点都不懂,那他们就连这样一些基本事实都不懂:他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干现在这一行,这一行又是怎么衍生出来的。
  约翰斯顿教授经常说,如果你不懂得历史,那你就什么也不懂。你是一片树叶,但却不知道自己是一棵大树的一部分。

  那两个证券商就像有些无知的人一样,还在固执己见。“真的吗?英国曾经拥有过部分法国土地?这根本说不通嘛。英国人和法国人历来是相互仇视的。”
  “不是历来……”马雷克说道,“这是六百年前的事了。当时的世界跟现在的截然不同。当时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关系比现在密切。自一○六六年从诺曼底去的军队在英国登陆之后,英国的所有贵族基本上都是法国人。他们说的是法语,吃的是法式食品,行的是法国礼仪。所以他们拥有部分法国领土就不奇怪了。在法国南方,他们对阿基坦地区的统治长达一个世纪之久。”
  “是吗?那还打什么仗呢?是因为法国人决定让它们完全归法国所有吗?”
  “大体上是这样。”
  “有道理。”

  马雷克继续给他们补课。克里斯想引起凯特的注意。她脸上的棱角在阳光下显得非常分明,甚至有些刚毅,可是在烛光下,却变得相当柔和。她那副迷人的样子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可是她没有看他。她把专注全给了那两位证券商朋友。克里斯思忖,真是非常典型啊。不管女人们嘴上怎么说,她们实际上总是被男人的权力和金钱所吸引,甚至包括这两个庸俗不堪的笨蛋。克里斯发现自己正在研究这两个家伙的手表。他们都戴着又大又笨的劳力士,不过金属表带却比较松,所以那表就像女人的手镯似地在手腕上晃荡。这反映了有钱阔佬的玩世不恭,这种懒散邋遢说明他们在休长假。克里斯觉得很恼火。
  其中一个家伙开始摆弄自己的手表,让它在手腕上打起了转转。克里斯终于按捺不住了。他迅速从桌子边上站起来,嘴里嘟哝了个借口,说要回现场去检查一下分析结果,然后就沿着图里街朝小镇老城区边上的停车场走去。
  一路上他看见的似乎都是些情人,他们成双成对地挽着手散步,女的还把头搭在男的肩膀上。他们显得非常放松,相互之间无需任何语言,完全沉醉在周围的环境之中。每当他从一对情人旁边走过时,心里就增添一份怒气,步伐也随之加快。
  钻进汽车之后,他感到一阵轻松,径直驱车回去了。尼盖尔!
  什么样的傻瓜才会取尼盖尔这样的名字?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六章

  第二天上午,凯特又去了加德堡的那座教堂,用绳子吊在天花板下面。她的对讲机响起来,一个声音喊道:“热粉蒸肉!热粉蒸肉!在四号区。来拿吧!供应午饭了。”
  这是队里的暗号,意思是有了新发现。他们通话中的重要内容全都用暗语表示,因为他们知道当地官员有时会监听他们的通话。在其他现场,有时考古人员刚刚有了一些发现,还没来得及进行记录和评估,官方就派去一些特工把东西强行没收。虽然法国政府对文物采取了开明的态度在许多方面比美国人强,个别现场视察人员的朝三暮四却是出了名的。当然,外国人染指法国的辉煌历史,常常会引起一些不满。
  她知道四号区在修道院那边。她思忖着是继续留在小教堂,还是跑老远的到那边去,最后决定还是去看看。实际上,他们每天的大量工作都枯燥无味,平淡无奇。他们都需要激动人心的新发现来鼓舞自己的情绪。
  凯特从加德堡镇的废墟中穿过。她能在自己的想像中重建这片废墟,能想像出这座小镇重建后的全貌,这一点是其他人所望尘莫及的。她喜欢加德堡,因为这是战争时期设计和建造起来的,是一座并非虚构的小镇。她发现它真真切切地存在,而且也是她在建筑学院里面感受不到的。
  她感觉脖子和腿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她大概是第一百次想到自己能到法国来是多么幸运,否则她还会呆在纽黑文艺术和建筑大楼第六层一个拥挤不堪的工作室内。那里的大配景窗里所看见的殖民时期的达文波特学院和哥特式的佩恩·惠特尼体育馆都是仿建的。她觉得那所建筑学院里气氛沉闷,觉得那幢艺术和建筑大楼令人压抑,所以她对自己改学历史从来不觉得后悔。
  她很适应在多尔多涅河这支考古队工作。当然了,法国南部的炎热夏季是躲不过的,但是到目前为止,这个夏天的气候还算宜人。不过,有些男人她得防着点儿。早些时候马雷克曾经向她献过殷勤,后来是里克·张,很快她发现自己还要与克里斯·休斯周旋。那个英国姑娘对他的冷落使他耿耿于怀——在佩里戈尔,他显然是唯一没见过这种冷落的人,而现在他就像是一只受到伤害的小狗。昨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一直在盯着她。男人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心理学上所谓回跳行为是多多少少带有侮辱性的。
  她沉思着,慢慢走到河边。考察队在那里放了一条小划子,是供他们渡河用的。
  在那儿等候她的,是笑眯眯的克里斯·休斯。

  他们上了小船之后,他主动地说:“我来划吧。”他轻松地将小船朝对岸划去。她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仰面对着太阳。她感到温暖,感到放松。
  “天太好了!”她听见他在说。
  “是啊,很好。”
  “你知道吧,凯特,”他说道,“昨天的晚饭我还真喜欢。我当时在想也许……”
  “你很会恭维人,克里斯,”她说道,“不过我得跟你实话实说。”
  “真的?说什么呢?”
  “我刚跟一个人断了来往。”
  “哦,呃……”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哦,”他说道,“那当然。我明白。可是也许我们还能……”
  她朝他嫣然一笑,“我觉得不妥。”她说道。
  “哦,那好吧。”她看见他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他说道:“你知道吧,你是对的。我想我们最好就保持同事关系,真的。”
  “同事关系。”她说着跟他握了握手。
  小船到了对岸。

  在修道院,四号区上面一圈站了许多人,正朝发掘坑里看。
  那坑二十英尺见方,十英尺深。发掘者们在北侧和西侧都发现了石拱门的侧面。这说明挖掘工作已经到了修道院原址下面的地下墓。石拱下面的土夯填得很实。上星期,他们在北面那个拱门下挖了一条沟,可是没有什么结果。他们用坑道木把它支撑起来,然后就没有再去管它。
  现在他们把所有的兴趣都放在东侧的拱门。最近几天他们在这个拱门下面也挖了一条沟。工作进展很慢,因为他们不时地挖到人的骨头。里克·张鉴定后认为那是士兵的尸骨。
  凯特朝下看去,发现沟的两壁已经坍塌,塌下去的泥土把沟堵住了。现在里面有不少土,就像塌方一样,阻碍了工作进程。在发生坍塌的地方还露出了略带棕色的头骨和长骨头,而且还真不少。
  她看见下面有里克·张,接着看见了马雷克和埃尔茜。埃尔茜走出了自己那块小天地,把数码相机装在三脚架上,正在拍照。这些照片将由电脑拼接成三百六十度的全景照片。这些照片每隔一小时拍一组,以记录发掘工作的每个阶段。
  马雷克抬起头,看见凯特站在上面,“嘿,”他说道,“我一直在等你呢。下来吧。”
  她顺着梯子向下,一直下到坑底。在下午炎热的阳光里,她闻到了泥土的气味,还隐隐夹杂着腐烂有机物的臭味。有一颗头骨掉出来,滚落到她的脚旁边。她没有去碰它。她知道不要去动这些枯骨,要等里克·张来处理。
  “这里大概就是地下墓葬了,”凯特说道,“不过这些骨头不是埋这儿的。这里是不是打过仗?”
  马雷克耸耸肩。“到处都打过仗。我对那个倒更感兴趣。”他指了指前面的拱门,那上面没有装饰,呈弧形,略为扁平。
  凯特说:“天主教西多会的,甚至可能是十二世纪的……”
  “是的,没错。可是那个呢?”就在拱门中心曲线下面,地沟坍塌留下一个大约三英尺宽的黑洞。
  “你的看法呢?”她问道。
  “我想我们最好从那儿进去。现在就进。”
  “为什么?”他说道,“着什么急嘛。”
  里克·张对她说:“看来那里会别有洞天。一个房间,也许是几个。”
  “那又怎么样?”
  “现在它暴露在空气当中了,也许是六百年来的第一次。”
  “空气中有氧气。”马雷克说道。
  “你认为那里面有文物?”
  “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马雷克说道,“但是过不了几个小时,它就会遭到很大的破坏。”他转身对里克·张说:“我们有光缆没有?”
  “没有。光缆在图卢兹,正在修。”那是一种可以接在照相机上的光缆,他们可以用它来探查用其他方法无法进入的空间。
  凯特说道:“你们为什么不向里面打氮气呢?”氮是一种不活泼的气体,比空气重。如果把氮气从那个洞打进去,它就会像水一样把里面的空间填满,从而保护里面的文物免受氧气的侵蚀。
  “我要是有足够的氮气,是会这么做的,”马雷克说道,“我们最大的气瓶才五十立升。”
  这是不够的。
  她指着那些头骨说:“我知道,可是如果你现在动它们,就会影响……”
  “我担心的不是这些骷”里克·张说道,“它们已经被移动过了。看来它们是在一次战斗之后被集体掩埋在这儿的。从这些骨头上我们研究不出什么东西。”他转过身,抬头向上看。“克里斯,谁有反射镜?”
  上面的克里斯说:“我没有。我知道上次就在这儿用过。”
  一个学生说:“不是这儿,是在三号区。”
  “我们去拿。埃尔茜,照快拍完了吧?”
  “蛮横啊,蛮横。”
  “完了没有?”
  “再等一下。”
  里克·张喊上面的学生,让他们去把反射镜拿过来。四个学生立刻兴冲冲地跑去了。
  马雷克对其他人说:“好了,你们几个,我要手电筒、挖掘工具袋、便携式氧气瓶、过滤面罩、连接导线,全套装备——现在就要。”
  凯特很激动,但却一直注视着拱门下面的那个洞口。她觉得那拱门似乎很不结实,那些石块松松垮垮地搭在一起。在一般情况下,拱形结构靠拱顶石支撑,这块石头处于拱顶正中,承受着墙体重量的压力。可是洞口上面的拱形随时可能坍塌。洞口下面塌陷下来的泥土显得很松。她看见碎石头不断松动,不断朝下掉。她觉得这就不太妙了。
  “安德烈,我觉得从那上面爬过去不大安全……”
  “谁说要从上面爬过去的?我们从上面把你吊下去。”
  “把我?”
  “是的。把你从拱门上面吊下去,然后你进到里面。”她肯定露出了惊讶的神态,因为他咧开嘴笑了。“别担心。我跟你一起去。”
  “你想到没有,如果我们出了差错……”她心想,我们就可能被活埋在里面。
  “怎么啦?”马雷克问道,“胆怯了?”
  他只能说这些了。

  十分钟后,她开始从初露峥嵘的拱门边上往下吊。她背着附带一只氧气瓶的考古工具包,腰带上像挂手榴弹似地挂了两只手电筒。她把过滤面罩推到脑门上。对讲机上的导线通到衣服口袋里的电池上。随身带了这么多装备,她感到碍手碍脚,很不舒服。马雷克站在上面,手里抓着她的安全带。在发掘坑里的里克·张和他的学生们紧张地看着她。
  她抬头看了看马雷克说,“放五英尺。”马雷克放出五英尺绳子。她下滑到可以轻轻地碰到那土丘的地方。她脚下的土像细流似地往下淌。她慢慢朝前挪了挪。
  “再放三英尺。”
  她双手双膝着地,身体重量全落在土丘上。土丘没有变化。她抬起头惴惴不安地看了看拱门。拱顶石似乎摇摇欲坠。
  “没有什么问题吧?”马雷克问道。
  “没问题,”她说道,“我马上就进去。”
  她向后朝着拱门下那个洞口爬去。她看了看上面的马雷克,然后取下一只电筒。“我不知道你行不行,安德烈。这土可能承受不了你的重量。”
  “真有意思。你可不要一个人干,凯特。”
  “呃,至少让我先进去吧。”
  她打亮手电筒,打开对讲机,拉下面罩,戴上呼吸过滤器,然后爬进洞口,进入一片黑暗之中。

  里面的空气凉得出奇。她那只手电筒的黄色光柱在光秃秃的石头墙和石头地上摇曳。里克张说得对,这是修道院的地下空间。这里面似乎还不小,不远处的去路被泥土和坍塌物挡住。不知怎么的,这个石屋跟其他的不同,里面没有土。她用手电照着它的顶部,想看看是个什么样子。她也真说不上来。不怎么宏伟。
  她双手和双膝着地向前爬行,而后从土堆上连滑带爬地下到平处。很快,她就站在这个地下墓穴之中。
  “我到了。”
  她的四周漆黑一片,空气十分潮湿。即使用过滤器,也还能闻到一股令人不快的阴湿气息。细菌和病毒是能被过滤掉的。在大多数考古发掘现场,人们都不喜欢用面具,但是在这里却一定要用,因为十四世纪黑死病几度在这一带流行,有三分之一的人因此而丧生。其中有一种瘟疫是由老鼠传播的,可是还有一种则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像咳嗽和打喷嚏之类,所以进入这样的古代封闭空间的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她听见背后传来咔啦啦的声音,接着看见马雷克从上面的洞口出现。他开始下滑,然后跳到地上。在随后的寂静之中,他们听见土堆上的石子和泥土窸窸窣窣滑落的声音。
  “你知道,”她说道,“我们可能被活埋在这里。”
  “要随时看到光明面嘛。”马雷克说道。他手里拿着一盏带反光碗的大荧光灯。那灯光照亮了很大一片地方。现在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个石屋了:里面空空荡荡,令人失望。左边是一名骑士的石棺,被移开的棺盖上方是他的石雕像。他们朝石棺里看了看。空空如也。靠墙边有一张制作粗糙的木桌。上面也是一无所有。他们的左边有一条走廊,通向一截石梯,石梯的上半截被一堆土埋住了。这间石屋的右边还有几堆土,堵住了通向另一个拱门的通道。
  “激动了半天……什么也没有。”马雷克叹了一口气。
  凯特还在担心那些不断松脱、不断向下掉的泥土。她密切注意右边的那些土丘。
  这也是她为什么看到那个东西的原因。
  “安德烈,”她说道,“过来一下。”

  那是一个跟泥土颜色一样的凸起,是棕色土丘上的棕色凸起。不过它的表面却隐约有些光泽。她用手在上面掸了掸。是个油布包。她用手拨开一个尖尖角。油布里面还包着东西。
  马雷克从她身后看了看,“太好了,太好了。”
  “那个时候就有油布了吗?”
  “哦,是的。油布是北欧海盗发明的。也许是在九世纪。到了中世纪,在欧洲已经相当普遍了。不过我们在这个修道院还没有发现过用油布包裹的东西呢。”
  他帮着她一起挖。他们的动作非常小心,因为他们不想被土丘压在下面。很快他们就把它挖出来了。那包东西呈长方形,大约两平方英尺,上面扎着浸过油的绳子。
  “我想这是文件。”马雷克说。他的手指在荧光灯下微微发颤。他很想打开看看,但是忍住了。“我们把它带回去。”
  他把它夹在胳膊下面,开始朝进来的地方走去。她最后看了那土丘一眼,心想是不是还漏掉什么东西了。没有。他把手电光移开,这时……
  她站住了。
  她从眼角的余光中发现有个发亮的东西。她转过身,又看了看。她一时没有看见什么,但接着就看见了。
  那是从土里露出来的一个小玻璃片。
  “安德烈吗?”她喊道,“我想这儿还有东西。”
  玻璃片很薄,透明度很好,其边缘呈弧形而且很平滑,几乎具有现代玻璃的质量。她用手指把土抹去,原来是一只眼镜片。
  这是一只双聚焦的镜片。
  “是什么东西?”马雷克走过来问道。
  “你说说看。”
  他把玻璃片拿到离灯很近的地方,眯起眼看着它。他的脸离它很近,鼻子几乎要碰上去了,“你是在哪儿发现的?”他显得很关切。
  “就在这儿。”
  “就在地上,像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声音不大自然,几乎是在指责。
  “不,刚才只露出一点点边。是我把它弄干净的。”
  “怎么弄的?”
  “用手指。”
  “哦?你是说它刚才是部分埋在土里的?”他似乎不大相信她说的。
  “嘿,这怎么了?”
  “请回答我。”
  “不,安德烈。是大部分埋在土里。除了左上角这一块,其余部分都埋在土里。”
  “但愿你刚才没有去碰它。”
  “我想也是,早知道你会这样大惊小怪……”
  “必须得有个解释,”他说道,“转过身去。”
  “什么?”
  “转过身去。”他抓住她的肩膀,推着她转了个身,使她背对着他。
  “天哪。”她回过头,看看他在干什么。
  他把灯举到离她的背包很近的地方,慢慢地移动,仔细地检查,然后又把灯对着她的裤子。
  “唔,你是不是要对我说……”
  “请安静。”
  整整用了一分钟时间,他才检查完。“你背包上左下方的拉链是开着的。是你拉开的吗?”
  “没有哇。”
  “这么说它一直是开着的?从你把背包背上的时候起?”
  “我想……”
  “你是不是蹭在墙上了?”
  “我想没有。”她一直是很小心的,因为她不想让墙塌下来。
  “你能肯定吗?”他问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德烈,我不能肯定。”
  “好吧。现在你检查检查我。”他把他的灯递给她,然后转身背对着她。
  “怎么检查?”她问道。
  “这片玻璃是混杂进来的,”他说道,“我们必须解释它是怎么会到这儿来的。看看我的背包上有没有开口的地方。”
  她看了看,没有发现。
  “你仔细看过了吗?”
  “仔细看了。”她有些不高兴地说。
  “我看你没有花很多时间嘛。”
  “安德烈。我花了。”
  马雷克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小土丘,看见小石子还在不断往下滚。“它可能是从我们的包里掉出来的,后来又被土埋起来……”
  “是啊,我想有可能。”
  “如果你能用手指把它弄干净,那它就不可能埋得很紧……”
  “不紧,不紧。很松的。”
  “好吧。那么,大概只能做这样的解释了。”
  “什么解释?”
  “不知怎么的,我们把这个镜片带来了,在我们挖那个油布包文件的时候,它从我们的包里掉出来,接着就被土盖住了。后来你看见了它,把它弄干净了。这就是唯一的解释了。”
  “好吧……”
  他取出照相机,从不同的距离拍了几张这个镜片的照片先是很近,后来渐渐向后退,拉大了距离。此后,他拿出一只小塑料袋,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它夹起来,放进塑料袋,接着拿出一小卷泡沫包装纸,把小袋包上,然后用胶带封好,把小包交给她,“你把它拿出去。要小心。”他似乎放松了些,对她说话的口气也好多了。
  “好吧”她说道。他们再次爬上土丘,朝外走去。
  那些大学生对他们报以热烈的欢呼。埃尔茜接过那只油布包之后,立即把它拿回农舍。除了里克·张和克里斯·休斯,个个笑逐颜开。虽然凯特他们还戴着面具,没有出洞,外面的事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脸色忧郁,显得不安。
  他们都知道,现场混进杂物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因为它意味着发掘技术上不严密。这会使人们对考察队发现的其他东西的合法性产生疑问。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一年前在勒塞齐斯发生的小丑闻。
  勒塞齐斯是一处旧石器时代的考古现场。那里的峭壁下曾经居住着早期的人类。考古工作者们在一个三十二万年前的现场进行发掘作业的时候,其中有个人发现一只半埋在地下的安全套,而且还包在金属包装纸里。谁也不认为它是那个年代的东西,可是那东西就在那儿被发现了——一半埋在土里,这说明他们在技术上还不仔细。它在那个考古队里几乎引起一阵恐慌,即使在一个研究生被很不光彩地遣送回巴黎之后,这股恐慌情绪还持续了许久。
  “那个镜片在什么地方?”克里斯问马雷克。
  “在凯特手上。”
  凯特把它递给克里斯。别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可是克里斯却转过身,打开小包,把那只小塑料袋拿到亮地方。
  “肯定是现在的。”他说着快快地摇摇头,“我要鉴定一下。你一定要把它写到现场工作报告里去。”
  马雷克说他会写的。
  这时,里克·张转过身,拍了拍手,“好吧,各位。都不要激动了。回去干活吧。”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七章

  下午,马雷克安排了射箭训练。大学生们都兴致勃勃,从来不缺席,近来连凯特也来参加了。今天的靶子是个稻草人,设在大约五十码开外。手里拿着弓的年轻人一字形排开,马雷克从他们背后依次走过。
  “要射杀一个人,”他说道,“你们要记住一点: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是穿胸甲的,但是他的头上、脖子上或者腿上就不大可能有防护甲胄,所有要想射杀他,就必须射他的头部,或者射他的身体两侧,因为那些地方没有护甲。”
  凯特津津有味地听着马雷克的讲解。他做任何事情都非常认真。射杀一个人,好像他真觉得是这回事似的。在法国南部这样一个下午的金色阳光里,耳边传来的是远处道路上的汽车喇叭声,这种想法未免有些滑稽。
  “但是,如果你们想阻挡一个人前进,”马雷克继续说道,“那就射他的腿,那他就会立即摔倒。今天我们要使用的是五十磅的弓。”
  这里所说的五十磅指的是把这张弓拉开所需要的力。弓的本身已经不轻,要把它拉开更谈何容易。箭大约三英尺长,许多年轻人都遇到了困难,尤其是刚刚开始的时候。通常在每个阶段结束前,马雷克都要他们做举重练习,为的是锻炼他们的臂力。
  马雷克自己可以拉开一张一百磅的弓。这是他们所望尘莫及的,可是马雷克却说这是十四世纪的标准规格,这种说法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好吧,”马雷克说道,“搭箭,瞄靶,把箭射出去!”一枝枝箭嗖嗖地飞了出去。“不,不,戴维,拉弓的时候身体不要抖。保持自控。卡尔,注意姿势。鲍勃,位置太高。迪安娜,记住手指的动作。里克,这就好多了。好,再来一遍。搭箭,瞄靶,呃……射!”

  傍晚时分,斯特恩用对讲机呼叫马雷克,让他到农舍去,说有好消息。马雷克到的时候发现他正在显微镜下检查那块镜片。
  “什么事?”
  “来,你自己看看。”他走到一边,马雷克走过去,看见了镜片,还看见双聚焦的明显线条。镜片上有一些不明显斑点,是一些白色的圈圈,好像是细菌留下的。
  “要我看什么呀?”马雷克问道。
  “左边缘。”
  他移动显微镜物镜台,使镜片的左边缘进入物镜之下。在光线折射下,那边缘显得非常白。他发现那白色像泼洒了似地越过边缘,延伸到镜片的表面。
  “这是镜片上长出的细菌,”斯特恩说道,“就像岩石凡力水。”
  岩石凡力水指的是生长在石头下面的那层细菌和霉菌。由于它是有机物,所以可以测出它的年代。
  “这东西的年代可以测定吗?”马雷克问道。
  “可以,”斯特恩回答说,“只要有一定的量,能做碳十四测定就行。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量不够。靠那一点点东西是没有办法做年代测定的。试也没有用。”
  “那怎么办?”
  “问题是,这是镜片的暴露部分,对吧?就是凯特说的裸露在外面的那部分。”
  “对的……”
  “这么说它有年代了,安德烈。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不过它不是现场混进的杂物。里克检查了今天找到的所有骨头,他认为其中有些比我们研究的年代要晚,是十八世纪的,也许甚至是十九世纪的。这就是说,其中有个人曾经戴过双聚焦眼镜。”
  “我不知道。这块镜片看来制作很精细……”
  “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近期的。”斯特恩说道,“两百年来研磨镜片的技术一直很不错。我已经安排让纽黑文的光学专家帮助检查一下。我已经让埃尔茜提前对油布包里的文件进行研究,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异常。与此同时,我想我们可以放松一下。”
  “这是个好消息。”马雷克说着咧开嘴笑了。
  “我就知道你想知道。吃晚饭的时候见。”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八章

  多姆镇在离现场几英里的一处峭壁的顶端。他们把晚餐安排在老镇广场一家餐厅。夜色降临的时候,脸板了一整天的克里斯已经从低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期待着去吃这顿饭。他想知道马雷克是否有了教授的消息,如果还没有,那他们准备怎么办。他有一种翘首以盼的感觉。
  等他到了那里,发现那两个证券商和他们的女人也在餐桌旁坐着,刚才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显然今晚他们是再度应邀而来的。克里斯正待转身离开,凯特赶紧站起来,伸出手臂搂着他的腰,把他带到餐桌旁。
  “我不想参加,”他压低嗓门说,“这些人我受不了。”可是这时她轻轻地拥了他一下,让他慢慢坐下。他看出来了,今晚的酒肯定是这两个证券商买的——拉菲特堡-罗斯切尔德95,少说也要二千法郎一瓶。
  究竟是为什么?他心下思忖着。
  “呃,这是个很迷人的小镇。”一个女的说,“我们去看了外围的城墙。还蛮长的呢,也蛮高。你知道,还有进镇的那个小城门,两侧各有一个圆形塔楼。”
  凯特点点头,然后说道:“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现在所看见的许多很迷人的村镇,实际上都是十四世纪的集市。”
  “集市?这是什么意思呢?”那女人问道。
  这时候,别在马雷克腰带上的对讲机响起来。
  “安德烈?你听见了吗?”
  是埃尔茜的声音。她从来不跟其他人一起出来吃饭,总是工作到很晚。马雷克拿起对讲机,“听见了,埃尔茜。”
  “我这儿发现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
  “唔唔……”
  “你能不能让戴维过来一下?我需要他帮助测定。不过我要告诉你们如果这是个玩笑,那我可不喜欢。”
  随着一声咔嚓,对讲机里就没了声音。
  “埃尔茜?”
  没有回答。
  马雷克看了看桌上的人。“谁跟她开什么玩笑了?”
  大家都摇摇头。
  克里斯·休斯说道:“也许她太疲劳了。我不感到奇怪,整天在那儿看羊皮纸文件。”
  “我去看看她要什么。”戴维·斯特恩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夜色中走去。
  克里斯想跟他一起去,可是凯特很快看了他一眼,并朝他笑了笑。他这才稳稳当当地坐着,伸手端起酒杯。

  “你刚才说,这些小镇像小集市?”
  “是的,许多小镇原本就是。”凯特  埃里克森说道,“这些小镇当年曾经是土地开发商投资赚钱非常看好的地方,就跟现在的步行购物街一样。它们的建造方式也像步行购物街,是一个模式。”
  她在椅子上转了个身,指着他们身后的多姆镇广场,“看见广场中间那个上面有顶棚的木结构集市了吧?在这一带的城镇里,你们会发现许多这样带顶棚的集市。这就意味着,这个小镇是一座中世纪城堡,是法语中的‘新的、设防的村镇’。在十四世纪,法国建立的这类城堡将近一千个。有些城堡的建立是为保卫领地,但是许多仅仅是为了赚钱。”
  这番话勾起了证券商们的兴趣。
  其中一个人突然抬起头说:“且慢。建立一个村镇怎么会能让人有钱赚呢?”
  凯瑟琳笑了笑说:“这是十四世纪的经济学。它是这样运作的。比方说你是个贵族,拥有大片土地。十四世纪的法国主要是森林地带,也就是说,你的土地主要是森林,是狼群出没的地方。也许你的领地上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农户,他们向你缴纳一些少得可怜的地租。靠这种办法是根本富不起来的。你是贵族,为了打仗,为了维持与你的身份相符的豪华生活,你总是需要很多钱。
  “那你怎么才能增加土地的收入呢?你就建立一个新的村镇。为了吸引老百姓住进你的新镇,你就对他们实行特别免税,给他们以特别的自由,而且把这些东西都写进村镇的章程。这就从根本上使城镇里的人解脱了封建桎梏。”
  “你为什么要免他们的税呢?”其中一个问道。
  “因为很快村镇里就会出现商人和市场,你能从他们那里收到更多的税和费。你对什么都收费。你可以收取进城道路的使用费、进城居住的居住权费、市场营业权费、军队维持治安的费用、向市场提供信贷的费用。”
  “不错。”其中一个证券商说。
  “实际上很好。此外,凡是在市场上出售的东西,你都按一定比例收费。”
  “真的吗?什么样的比例?”
  “这取决于地点,还取决于商品,一般是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所以说市场才是建立城镇的真正原因。从城镇的布局,你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一点。你们看那边那座教堂,”她指着一侧说道,
  “在此之前的几百年中,教堂是城镇的中心。人们至少每天要去教堂做一次礼拜。生活中的一切都以教堂为中心,可是在多姆镇,教堂到边上去了,市场现在成了中心。”
  “这就是说,所有的钱都来自市场?”
  “不完全是,因为设防的城堡对周围地区也提供了保护。这就意味着农民会把附近的树林砍伐掉,建立新的农庄。这样你也可以提高农业税收。总而言之,新建一座城镇是非常可靠的投资。这就是许多这样的城镇兴起的原因。”
  “这是不是建立城镇的唯一原因呢?”
  “不是,还有许多是出于军事需要,比方……”
  马雷克的对讲机又响了。又是埃尔茜。“安德烈吗?”
  “是我。”马雷克说道。
  “你最好现在就过来,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
  “为什么?什么事情啊?”
  “过来就是了。立刻就来。”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九章

  星空下的原野依然很黑。发电机发出巨大的突突声,那间农舍里被电灯照得通亮。
  他们都进了农舍。埃尔茜坐在中间那张桌子前面,眼睛看着他们,若有所思。
  “埃尔茜?”
  “这不可能。”她说道。
  “什么不可能?这儿出什么事了?”
  马雷克看见戴维  斯特恩仍在房间一角做分析鉴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埃尔茜说罢叹了口气。
  “呃,”马雷克说道,“从头说吧。”
  “好吧,”她说道,“就从头说起。”她站起身,走到房间一侧,指着地上一块塑料布上的一堆羊皮纸。“就从它说起。这堆文件我给它的分类号是,是今天早些时候从修道院里挖到的。戴维让我尽快把它弄出来。”
  谁也没有说什么。大家都看着她。
  “好吧,”她继续说道,“这堆材料我都看了。我的方法是,每次大约拿出十张,拿到我的桌子上来看。”她拿了十张过来,“我就坐在桌子前面,一张一张地看。我把一张纸上的内容摘记完,把摘要输入电脑,然后把这张纸拿到这边来翻拍成照片。”她走到另外一张桌子前面,把一张纸放在照相机下面。
  马雷克说道:“我们熟悉这……”
  “不,你们不熟悉。”她断然说道,“你们根本就不熟悉。”她走回自己的桌子旁边,又从那沓羊皮纸中拿了一张。“你看。我就这样一张一张地看。这堆东西里五花八门,有账单、信件、对主教法旨的回复、收成记录、修道院财产清单。大约都是一三五七年的。”
  她把一沓沓的羊皮纸从那堆材料中拿过来。
  “可是这时候”——她取来最后一沓——“我看见了这个。”
  他们的目光全跟了过去。
  谁也没有说话。
  这张羊皮纸跟这堆材料中的其他纸张尺寸大小一模一样,可是上面没有密密麻麻的古拉丁语和古法语,而是手写的普通英语单词:

  救救我
  四/七/一三五七

  “你们不要感到意外,”她说道,“这是教授的笔迹。”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章

  房间里鸦雀无声。大家木然而立,面面相觑。
  马雷克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考虑着各种可能性。他关于中世纪的知识犹如一本详尽的百科全书,所以多年来他一直是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世纪文物的馆外顾问。因此,他在识别各式各样的文物赝品方面也有丰富的经验。他看到过的中世纪文物赝品中几乎没有文字材料方面的,而通常是在只有十年左右的手镯上镶嵌的珠宝,或者是在纽约布鲁克林区仿造的甲胄。这样的经验使他有了清晰的思路。
  马雷克说道:“好吧。从头开始说。你能肯定这是他的笔迹吗?”
  “能,”埃尔茜说,“毫无疑问。”
  “你怎么知道呢?”
  她抽了一下鼻子。“我是字系学家,安德烈。可是这个呢,你自己看看吧。”
  她拿出一张约翰斯顿教授几天前草草写就的字条,是用大写字母写的,附在一张账单的后面:“请查此账单。”她把它和那张羊皮纸上的笔迹并排放在一起。“大写字母比较容易分析。比方说他写的H,下面就稍微有点斜。他写好那一竖之后,提笔再写第二竖,然后收笔写那一横,这就使得下面显得有点斜了。要么再看看字母P。他先写向下的那一竖,然后提笔向上写那个半圆。再看他的E。他是先写个L,然后把笔折回去写那两短横。毫无疑问,这是他的笔迹。”
  “就不会有人伪造他的笔迹?”
  “不会。要伪造,就会有提笔和其他的痕迹。这肯定是他的笔迹。”
  “他会不会跟我们开个玩笑?”凯特问道。
  “他如果开这种玩笑,那就无聊了。”
  “那么写这张字条的羊皮纸是什么样的呢?”马雷克问道,“跟这堆文件中的其他纸张是不是一样呢?”
  “是的,”戴维斯特恩说着走了过来,“虽然还没有进行碳同位素年代测定,我认为是一样的——跟其他纸一样。”
  马雷克心想:这怎么可能呢?他又问:“你能肯定吗?这张羊皮纸看上去不一样嘛。我看它的表面要粗糙一些。”
  “是粗糙些,”斯特恩说道,“因为它的表面被刮过。羊皮纸在中世纪是很珍贵的。一般情况下,用过之后,可以把字刮掉,再用一次。如果我们把它放在紫外线灯下面看……谁去把灯关掉?”
  凯特把灯关了。黑暗中,斯特恩把紫外灯光照在桌子上。
  马雷克立刻看见羊皮纸上还有文字,虽然字迹不清楚,但却肯定有。
  “这上面原本是一张住宿账单,”埃尔茜说道,“它被擦去了,擦的动作很快也很猛,似乎是在匆匆忙忙之中干的。”
  “你是说教授擦的?”克里斯问道。
  “我不知道是谁擦的,但是干这个的人不是行家。”
  “好吧,”马雷克说道,“有一个非常可靠的办法来确定,而且是一劳永逸。”他转身面对斯特恩,“这墨水呢,戴维?是真的吗?”
  斯特恩有些犹豫。“我不敢肯定。”
  “不敢肯定?为什么?”
  “从化学分析来看,”斯特恩说道,“完全是你所期待的结果:以氧化亚铁形式存在的铁元素,以橡树果汁为有机粘合剂。外加一些碳起着色作用,还有百分之五的蔗糖。加蔗糖在当时是为了让墨水有光泽。所以说这是普通的铁汁墨水,符合当时的时代。可是这本身并不能说明多少问题。”
  “对的。”斯特恩实际上是想说它也可能是伪造的。
  “所以我进行了橡树果汁和铁的滴定分析。”斯特恩说道,“我遇到没有把握的情况通常总要做一做。结果证明墨水中的各种含量是准确的。滴定测试表明这种墨水与其他文件上的墨水相似,但不完全相同。”
  “相似但不完全相同?”马雷勒重复道,“怎么个相似法?”
  “你知道,中世纪的墨水是在使用之前用手工调制的,因为它不能长期保存。橡树果汁是有机物,是把橡树果实碾碎得到的。也就是说这样的墨水最终是要变质的。有时候他们在里面加上酒当防腐剂。总而言之,在一般情况下,不同的墨水所含的果汁和铁的成分不同。不同文件上的墨水可能会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差异。根据这个比例,我们可以比较有把握地确定两个文件是不是同一天写的,用的是不是同一种墨水。这个文件上的墨水跟它正反两面文件上的墨水有百分之二十九的差别。”
  “毫无意义,”马雷克说道,“这些数字并不能断定它是真是假。你做过光谱分析没有?”
  “做了。刚刚做完。这些文件的光谱分析结果在这儿。教授的那个在中间。”总共三条线,还有一系列的尖峰和尖谷,“也是相似而不完全相同。”
  “不那么相似嘛,”马雷克看着那些尖峰说,“因为,加上铁元素含量上的差异,你已经知道了教授的墨水中许多痕量元素,包括这个——比方说,这个尖峰代表的是什么呢?”
  “铬。”
  马雷克叹了口气。“这就说明它是现代的。”
  “未必如此。”
  “在此前后的墨水中并没有铬。”
  “这倒不假。可是在手稿的墨水中也发现了铬。这是很平常的。”
  “这个河谷地区有铬吗?”
  “没有,”斯特恩说道,“可是当时的铬是从欧洲各地来的,因为它不仅被用在墨水里,也用于织物的染料中。”
  “那另外这些杂物又是什么原因呢?”马雷克指着其他尖峰问道。他摇摇头,“对不起,我只是不大相信这个。”
  “我同意。这肯定是个玩笑。”斯特恩说道。
  “可是没有碳同位素的测定结果,我们就没有多少把握。”马雷克说道。碳十四能帮他们确定墨水和羊皮纸的年代,可以精确到五十年。那样就能确定这东西是不是伪造的了。
  “我还要做一做热发光鉴定,也许做的时候再用激光激活一下。”斯特恩说。
  “你在这里是做不起来的。”
  “是啊,我把它拿到勒塞齐斯去做。”勒塞齐斯是邻近那个河谷里的小镇,是法国南部史前研究中心所在地。那里有个设备很齐全的实验室,可以做碳十四年代测定、钾氩测定,还可以做中子激活测定以及其他很难做的测定。现场测定的结果当然比不上在巴黎或者图卢兹的实验室做得精确,但是它能让科学家在数小时内知道结果。
  “你今天晚上能不能去做一做?”马雷克问道。
  “我试试看吧。”
  克里斯也回来了。他刚才试着用手机给教授打电话。“没有反应,”他说道,“只有录音电话上的声音。”
  “好吧,”马雷克说道,“今天晚上我们是做不成什么事了。我想这是个奇怪的玩笑。我真想不出谁会跟我们开这种玩笑。但是肯定有人这么干了。明天我们做碳测定来确定这张纸的年代。我肯定它是近期的东西。我对埃尔茜没有丝毫的不恭,这也许是伪造的。”
  埃尔茜面带愠色。
  “可是不管怎么说,”马雷克继续说道,“按计划教授明天该给我们打电话了。到时候我们再问问他。现在我建议大家回去睡它一觉,好好休息休息。”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一章

  在农舍里,马雷克轻轻带上身后的门,然后把灯打开,四下看了看。
  正如他所料,房间里非常整洁,就像修士的住房一样有条不紊。床边上有五六份研究文件,叠放得很整齐。右边那张带抽屉的办公桌,上面放了一台盖了盖子的手提式电脑,旁边也有一些文件。他把抽屉打开,在里面很快地翻找着。
  他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
  他走到大衣橱前面。教授的衣服齐整整地挂在里面,衣服和衣服之间还留着空隙。他用手依次拍打着每件衣服的口袋,还是没有找到。他心想,也许不在这里,也许被教授带到新墨西哥州去了。
  门的对面有一张五斗橱。他打开顶上的抽屉,里面有一只放了些硬币的小浅盘,一沓用橡皮筋捆扎的美钞,还有几件个人用品,像小刀、钢笔和一块不用的手表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异常。
  接着他看见抽屉角上有一只塑料盒。
  他取出盒子,把它打开。盒子里是眼镜。他把眼镜放在台子上。
  眼镜的镜片是双聚焦的,呈椭圆形。
  他把手伸进衬衣口袋,拿出一只塑料袋。这时他听见身后吱呀一声,转身一看是凯特开门进来了。
  “搜查起他的内衣来了?”她说着把眉毛一扬,“我看见门下面有灯光,所以进来看一看。”
  “连门都不敲?”马雷克说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问道。接着她看见了塑料袋,“这不是我认得的那个东西吗?”
  “是的。”
  马雷克用一副镊子把那只镜片从塑料袋里夹出来,放在五斗橱顶上,放在教授的眼镜旁边。
  “不一样,”她说道,“但是我认为这镜片是他的。”
  “我也是这个看法。”
  “你一直是这个看法吗?我的意思是,他是这个现场唯一戴双聚焦眼镜的人。这杂物一定是他眼镜上的。”
  “可是并没有什么杂物嘛,”马雷克说道,“这镜片是很老的。”
  “什么?”
  “戴维说那白色的边缘是细菌滋生造成的。这块镜片不是现代的,凯特,是古代的。”
  她仔细看了看。“不可能,”她说道,“你看镜片切割的方式。这镜片跟教授眼镜上的一样。一定是现代的。”
  “我知道,可是戴维坚持说是老的。”
  “有多老?”
  “他说不上来。”
  “他鉴定不出年代?”
  马雷克摇摇头,“上面的有机物不够。”
  “这么说,”她说道,“你到他房间来是因为……”她顿了顿,先仔细看了看镜片,然后看着他,皱起眉头说:“安德烈,我原来以为你说那签字是伪造的呢。”
  “我说过,是的。”
  “可是你又问戴维是不是今天晚上就可以去做碳测定,是吧?”
  “是的……”
  “然后你就到这儿来了,带着镜片来。因为你担心……”她摇摇头,似乎是想让头脑清醒清醒。“担心什么呢?你认为发生什么事了?”
  马雷克看着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简直莫名其妙。”
  “可是你在担心。”
  “是的,”马雷克承认,“我是很担心。”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二章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而且很热。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十分耀眼。上午教授没有打电话来。马雷克给他打了两次电话,得到的是他的录音回答:“给我留言,我会给你回电话的。”斯特恩那边也没有消息。他们给勒塞齐斯的实验室打电话时,得到的回答是他正忙着呢。一位技师爱莫能助地说:“他还在重复测试!已经三次了!”
  为什么?马雷克感到不解。他想亲自到勒塞齐斯那边去看看——开车一会儿就到,可是他觉得还是留在仓库里,因为他怕万一教授打电话过来。
  一直没有电话。
  到了晌午,埃尔茜说了一声:“哎哟!”
  “怎么了?”
  她正在看另外一张羊皮纸上的文件。“这是那堆材料中直接放在教授的纸条上面的。”她说道。
  马雷克走过去,“有什么情况?”
  “上面似乎沾了教授笔上的墨迹。你看见了?这儿,还有这儿。”
  马雷克耸耸肩。“他在写这张纸条之前也许看了这个文件。”
  “可是它写在空白处,”她说道,“就像是批注似的。”
  “批注什么呢?”他问道,“这文件是什么内容?”
  “是一篇自然历史,”她说道,“是一位修士对一条地下河的描述。上面说你在不同地点要非常小心,用步子丈量过,如此等等的话。”
  “地下河……”马雷克不感兴趣。修士是这一地区的学者,他们经常写一些小文章,介绍当地的地理情况、木工技术、修剪果树的适当时机、冬季如何很好地收藏粮食等等。这些文章很奇妙,而且经常是错的。
  “‘马塞勒斯有答案……”她读着文件上的话,“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教授写的东西就在这句话边上。还有…关于……巨大的有脚……不……巨人的大脚?巨人之大脚?……上面还有Vivix,是个拉丁词……意思是……让我想想……是个生词……”
  她查了查字典。
  马雷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于是走到外面,来回踱步。他烦躁不安,非常紧张。
  “这就怪了,”她说道,“字典上没有Vivix这个词。至少这本字典上没有。”她做了个记录。这是她的方法。
  马雷克长吁短叹。
  时间慢得像爬。
  教授还是没有来电话。
  到下午三点钟休息的时候,学生们都溜达到大帐篷那边去了。马雷克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他们是那样地无忧无虑,相互嬉笑,打闹,开着玩笑。
  电话铃响起来。他立即转过身。埃尔茜拿起电话。他听见她在说,“是的,他现在就在我这儿……”
  他赶紧走进她房间,“是教授吗?”
  她摇摇头,“不是。是国际技术公司的人。”她把电话递给他。
  “我是安德烈马雷克。”他说道。
  “哦,好的。请稍等,马雷克先生。我知道多尼格先生急于跟你通话。”
  “是吗?”
  “是的。我们一直在跟你们联系,已经好几个钟头了。请别挂,我来找他跟你通话。”
  一阵长长的停顿。耳机里传来古典音乐的声音。马雷克用手捂住受话器告诉埃尔茜:“是多尼格。”
  “嘿,”她说道,“你要掂量掂量,是大老板出马了。”
  “多尼格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过了五分钟,马雷克仍然拿着电话在等。这时斯特恩走进来,摇摇头说:“你是不会相信的。”
  “什么事?怎么啦?”马雷克手持电话问道。
  斯特恩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

  638±47BP

  “这是什么意思?”马雷克问道。
  “是墨水的年代。”
  “你在说什么呀?”
  “羊皮纸上的墨水,”斯特恩说道,“是六百三十八年前的,正负误差四十七年。”
  “什么?”马雷克不敢相信。
  “是啊,这墨水是公元一三六一年的。”
  “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斯特恩说道,“这个测试我们做了三次。结果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这真是教授写的,那就是六百年前写的。”
  马雷克把纸条翻过来。上面写着:

  AD1361±47

  电话里咔嚓响了一下,音乐声没有了。一个嗓门绷得很紧的声音说道:“我是鲍勃·多尼格。是马雷克先生吗?”
  “是我。”马雷克说。
  “也许你记不得了,我一两年前到现场去的时候,我们见过面。”
  “我记得很清楚。”马雷克说。
  “我打电话是为约翰斯顿教授的事。我们非常担心他的安全。”
  “他是不是失踪了?”
  “没有,没有。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很清楚。”
  他说话的语调像一股凉气灌进马雷克的脊柱。“那么我可以跟他通话吗?”马雷克问道。
  “恐怕现在还不行。”
  “教授是不是处境很危险?”
  “这也很难说。但愿不是如此,不过我们需要你和你们那个小组的帮助。我已经派飞机去接你们了。”

  马雷克说:“多尼格先生,我们好像收到约翰斯顿教授的信了,是六百年前……”
  “电话上不要说。”多尼格打断了他。可是马雷克可以听出,对方似乎并不感到惊讶,“现在是法国时间下午三点,对吧?”
  “是的,刚过。”
  “那好,”多尼格说,“从你们队里挑选三名最了解多尔多涅河地区情况的队员。开车到别格拉克的飞机场。行李就不必收拾了。你们到了之后,一切东西都由我们提供。飞机在法国时间下午六点降落,接你们回新墨西哥。清楚了没有?”
  “清楚了,不过……”
  “到时候见。”
  多尼格挂断了电话。
  戴维·斯特恩看着马雷克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去拿你的护照。”马雷克说道。
  “什么?”
  “去拿你的护照,然后把车开过来。”
  “我们是要去什么地方吧?”
  “是的。”马雷克说道。
  接着他伸手去拿对讲机。

  凯特·埃里克森从拉罗克堡  的城墙上看着二十英尺下面的堡场,也就是城堡中间的宽阔草地。草地上聚集了十多个国家的观光客,个个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裳和短裤,用照相机对着各个方向拍照。
  她听见下面有个女孩说:“又是城堡。妈妈,我们干吗老是来看这些傻里傻气的城堡?”
  “因为爸爸对它感兴趣。”那位母亲说道。
  “可是妈妈,它们全都一个样子。”
  “我知道,亲爱的……”
  那位父亲站在离她们不远处一道低矮的围墙里面。那儿原本有一幢房子,“这里面原先是个大厅。”他对自己的家人说。
  凯特向下一看,立即发现不是那回事。那人站的地方是个厨房的遗址。只要看看左边墙上痕迹犹存的三个炉灶就一目了然了。引水的石水槽就在那人的身后,清晰可见。
  “在大厅里发生过什么事?”那人的女儿问道。
  “这是他们举行宴会的地方,也是来访骑士谒见国王的地方。”
  凯特只能叹叹气而已。根本没有证据能说明有国王来过拉罗克堡。相反,文件上说它一直是个私人城堡,是一个叫阿尔芒德克莱里的人在十一世纪建造的。十四世纪初又大兴土木,新建了一道外廓,增加了几处吊桥。后来的这些附加工程都是一个叫胖子弗朗索瓦(对应于英语中的弗朗西斯)的骑士于一三○二年修建的。
  弗朗索瓦虽然姓的是法国姓,但他本人却是个英国骑士,他所建的拉罗克堡具有爱德华一世时代起的新式英国城堡风格。爱德华时代的城堡规模较大,有宽阔的堡内大院以及堡主的舒适宅第。这倒很适合弗朗索瓦。从各种材料的记载来看,他颇具艺术气质,但生性懒散,经常手头拮据。他被迫将城堡做抵押,后来索性将它变卖。百年战争中,拉罗克堡数易其主,而且控制它的都是骑士,但这个城堡巍然挺立:在战斗中它从来没有被占领过,要说被占领,那只是在商业上。
  她看出那个大厅还要往左,虽然已面目全非,但从其轮廓仍可以明显看出它要大得多,长度约一百英尺。那个其大无比的壁炉——九英尺高,二十英尺宽——依然清晰可辨。凯特知道,像这样规模的大厅,墙壁一定是石砌的,而屋面结构一定是木质的。果然不假,她看见了石墙高处的凹槽,都是为固定巨大的横梁用的。在横梁上方应该有交叉的斜撑来支撑屋面。
  一批英国游客在她面前那狭窄的城墙上摩肩接踵而过。她听见导游说:“这些城墙是大坏蛋弗朗西斯勋爵于一三六三年建造的。弗朗西斯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家伙,他在那些大地牢里恣意折磨男人和女人,甚至儿童。现在请大家向左边看,你们将看见‘情人跳’。这是德雷诺夫人一二九二年殉情跳下去的地方,因为她跟她丈夫的马夫偷情怀了身孕,无地自容而自尽。在这个问题上的争议是: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呢还是被她那怒不可遏的丈夫推下……”
  凯特叹了一口气。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典故的?她继续刚才对城墙轮廓所做的笔记。这个城堡也有秘密通道。胖子弗朗西斯是个娴熟的建筑师。他修建的通道主要用于防御。其中有一条通道从城墙一直通到大厅背面的墙,并从壁炉后面经过。另外一条通道则连接南面城墙的各个城垛。
  可是,有一条最重要的通道她还没有找到。根据十四世纪的作家弗鲁瓦萨特所说,拉罗克堡从未因为被包围而失陷,因为攻打它的人一直没有找到向堡内运送食品和水的秘密通道。有谣传说这条秘密通道和城堡下面石灰岩峭壁上的那些洞穴网相通,还说它延伸出一段距离,通向峭壁上的一个隐蔽的洞口。
  一定在某个地方。
  找到它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到它在城堡中的起点,然后逆向寻找。要找到那个起点,她就需要一些技术方面的帮助。最好的莫过于地面雷达,可是要使用地面雷达,城堡里就不能有人,而只有星期一城堡才不对外开放。他们等到星期一就可以进行了,如果……
  “凯特。”她的对讲机响起来。
  是马雷克。
  她把对讲机拿到嘴边,按下上面的键,“我是凯特。”
  “马上回农舍这边来。有急事。”
  他说完就关了机。

  在多尔多涅河水下九英尺的地方,克里斯·休斯调节绳球以便在流动的河水中保持在原地。他听见那只水下调节器发出的咝咝声。今天水下能见度不错,大约十二英尺,他能看见设防磨坊桥在河边整个巨大的立柱基座。它连着河底横七竖八成一条直线躺着的大石料,这就是原先桥面的石料。
  克里斯沿着这条直线慢慢移动,仔细观察这些石料。他在寻找石料上的长槽或凹口,这能帮助他确定原先在什么地方使用过木料。有时他还试着把石料翻过来,但是这很不容易,因为水中没有可以用力的支撑点。在水面上,他放了一只塑料浮标,上面插了个带红杠杠的潜水旗。这是为了使他免受前来度假划船的人对他的干扰,至少他的初衷是如此。
  他突然感到有人猛地拽了他一下,把他从河底朝上拉。他冒出水面,脑袋正好碰上一只黄色小划子的船帮。小划子上的人正把塑料浮标拿在手上,冲他大声嚷嚷,听起来像是在说德语。
  克里斯拉下防水面罩说道:“请你不要碰那个东西,好不好?”
  小划子上那人叽里哇啦地说着德语,还激动地用手朝岸边指了指。“嘿,伙计,我不知道你在说……”
  那人还是一个劲地用手对着岸边指指戳戳,嘴里不停地嚷嚷。
  克里斯朝后看了一眼。
  有个他们的学生站在岸边,手里拿着对讲机,冲着他大喊。克里斯定了定神才听明白。“马雷克要你回农舍,马上就去。”
  “天哪,再过半小时怎么样?等我把……”
  “他要你马上就去。”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三章

  远处的平顶山上空浓云密布,看样子要下雨。办公室里,多尼格挂上电话后说,他们答应来。
  “好哇。”黛安娜·克雷默说道。她站在他面前,背对着群山。
  “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
  “是啊,”多尼格说道,“这是很遗憾的。”他从办公桌前站起,开始踱起步来。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这样坐立不安。
  “第一,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把教授弄丢了的,”克雷默说道,“他一定是到那个世界去了。你告诉他不要去的。你一开始就跟他说不要进去。他一定是进去了。”
  “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多尼格说道,“我们他妈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写了一个条子。”克雷默说道。
  “是的,这是卡斯特纳说的。你是什么时候跟她通话的?”
  “昨天晚上,”克雷默说道,“她一知道情况就给我打来了电话。她是我们可靠的联系人,她还……”
  “算了算了,”多尼格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这不是核心问题。”
  这是他的口头禅,只要他认为某个事情不相干,他总是这么说。克雷默问道:“什么是核心问题呢?”
  “把他弄回来,”多尼格说道,“把他弄回来是最重要的。那才是核心问题。”
  “毫无疑问,”克雷默说道,“是最重要的。”
  “我个人认为,那老家伙是个笨蛋,”多尼格说,“可是如果我们不把他弄回来,就会引起舆论哗然,让人头疼。”
  “是的,让人头疼。”
  “可是我又没办法对付。”多尼格说道。
  “你能有办法对付,我肯定。”
  多年来,克雷默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多尼格进入“踱步状态”,她就会重复他所说的话。在局外人看来,这简直是鹦鹉学舌,可是多尼格却发现她的重复很有用处。往往一听见她重复,他就会表示不同意。克雷默理解这个过程,她毕竟是个局外人。这看上去像是两个人在对话,其实不然。这是多尼格在独自思考。
  “问题是,”多尼格说道,“我们正在使这项技术为越来越多的局外人所了解,可是我们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说不定这些学生也没有办法把他弄回来。”
  “他们成功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这只是一种假设。”他继续在踱步,“微乎其微。”
  “我同意,鲍勃,是微乎其微。”
  “你把搜索小组派去了?派的是什么人?”
  “戈梅斯和巴雷托。他们什么地方也没有找到教授。”
  “他们在那里呆了多长时间?”
  “我想大概是一个小时。”
  “他们没有走进那个世界?”
  克雷默摇摇头。“为什么要冒险呢?没有意义嘛,鲍勃。他们以前不过是两个水手。即使他们进去了,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甚至连什么东西可怕都不知道。到了那儿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不过这些研究生也许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
  “这个想法有道理。”克雷默说。
  远处传来隆隆雷声。大雨点打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后直往下淌。多尼格看着那雨。“要是我们把研究生也弄丢了怎么办?”
  “那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也许吧,”多尼格说道,“我们不得不做这方面的准备。”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四章

  湾流五型喷气式飞机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朝他们徐徐滑行而来,机尾上ITC三个银色大字母异常醒目。
  舷梯放下后,一名身穿制服的空姐将梯子下方一卷红地毯滚动着铺开。
  研究生们瞪大了眼睛。
  “不是开玩笑啊,”克里斯·休斯说道,“真有红地毯呢。”
  “我们走吧。”马雷克说道。他把背包背上肩,率领大家登上飞机。
  马雷克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只说自己一无所知。他把碳年代测定的结果告诉他们,但是说他也无法解释。他说国际技术公司想让他们去帮助教授,而且事情非常紧急。别的他就没有再说什么了。他注意到斯特恩也没有说话。
  飞机里一切都是银灰色。那空姐问他们要点什么饮料。可是跟这种豪华不相称的是,前来向他们表示欢迎的却是个留着平头,头发花白,模样粗鲁的人。这人身穿西服,在他跟他们握手的时候,马雷克看出这人身上有些军人气质。
  “我姓戈登,”他自我介绍说,“是国际技术公司的副总裁。欢迎欢迎。到新墨西哥的飞行时间为九个小时四十分钟。最好系上安全带。”
  他们感到飞机已经开始向跑道运动,于是都坐了下来。少顷,发动机开始隆隆作响。马雷克朝窗外一看,只见法国的乡村已在他们脚下渐渐远去。

  戈登坐在飞机后部,看着眼前的这个小组,觉得这已经很不错了。的确,他们都是读书做学问的,对情况还不知底里。他们之间缺乏协调,没有团体意识。
  可是另一方面,他们的身体状况都比较理想,特别是那个外国人马雷克,看上去非常健壮。那个女的身体也不错,手臂上有好些肌肉,手上还有些老茧,显得很能干。他觉得她在压力之下能够挺得住。可是那个英俊的小伙子也许没有什么用处。
  克里斯·休斯看着窗外,从玻璃里看见自己的形象,然后用手把头发朝后捋了捋。
  戈登见状叹了口气。
  对第四个显得有些紧张的小伙子,戈登还吃不准。显然这小伙子户外活动不少,因为他的衣服已经褪色,戴的眼镜上还有划痕。戈登看出他是个搞技术的,精通各种设备和电路,但对世界则不了解,所以很难说在困难情况下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那个大块头马雷克说道:“你能不能跟我们说一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马雷克先生,对吧?”戈登说道。
  “我有一份六百年前的羊皮纸文件,上面有教授写的字,他使用的墨水也是六百年前的。”
  “是的。你有。”
  马雷克摇摇头,“可是我不大相信。”
  “这个问题仅仅是个技术上的现实,”戈登说道,“是真的,是可以做到的。”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他们这边。
  “你说的是时间旅行。”马雷克说道。
  “不是,”戈登说道,“我说的根本不是时间旅行。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这已是尽人皆知的了。”

  “时间旅行的概念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时间并不在运动。我们之所以认为时间在流逝,是因为我们的神经系统产生了错觉,是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实际上,时间并没有流逝;是我们在流逝。时间本身是不变的。它是一种永恒。因此过去和未来并不是存在于不同的地方,跟纽约和巴黎处于不同地方是两码事。由于过去并不是一个地方,你就无法进行时间旅行。”
  他们都没有吱声,只是看着他。
  “弄懂这一点非常重要,”戈登说道,“国际技术公司的技术跟时间旅行毫无关系,至少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我们所开发的,是一种空间旅行的形式。说得确切一点,我们是利用量子技术来使正交的多宇宙坐标发生变化。”
  他们看着他,露出茫然的神情。
  “也就是说,”戈登说道,“我们到多宇宙的另一个地方去旅行。”
  “多宇宙是什么呢?”凯特问道。
  “多宇宙是用量子力学界定的世界。它的意思是……”
  “量子力学?”克里斯说,“量子力学是什么?”
  戈登顿了顿,然后说道:“这个问题很难。由于你们都是搞历史的,我来从历史的角度跟你们谈谈吧。”

  “一百年前,”戈登说道,“物理学家们懂得了这样的道理:像光或者电磁波这样的能量是以连续波的形式存在的。我们现在仍然使用‘无线电波’和‘光波’这样的术语。各种形式的能量都具有这种类似波的特性,而承认这一点则是十九世纪物理学上的重大成就。
  “可是这里有个小小的问题。”他继续说道。如果你用光线照射一块金属板,结果就会产生电流。物理学家马克斯·普朗克①研究了照射在金属板上的光线的量和所产生的电流的量之间的关系。他得出的结论是,能量并不是连续波,它看来是由独立的单元所组成的。他把这种单元称为量子。量是以量子形式存在的。这一发现就是量子物理学的开端。”戈登说道。
  “几年之后,爱因斯坦②证明,可以用假定光是由粒子组成的办法解释光电效应。他把这种粒子称为光子。光子冲击金属板,撞击了电子,于是产生了电流。原子是由原子核中比较重的粒子和在外围旋转的电子所组成。所有根据这一新的思想,所有的东西都是粒子。对吧?”
  【① 马克斯·普朗克(1858-1947),德国物理学家,提出量子假说,获191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② 爱因斯坦(1879-1955),生于德国,后入美国籍。1905年建立狭义相对论,并在此基础上推广为广义相对论(1916年)。获192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对……”
  “这些粒子是互不关联的单元,或者叫量子。描述这些粒子行为的理论就是量子理论。这是二十世纪物理学的重大发现。”他们都点点头。
  “物理学家们继续研究这些粒子,并开始意识到它们是非常奇妙的实体。你搞不清楚它们究竟在哪里,无法精确地对它们进行测量,也无法预测它们会有什么表现。它们有时表现得像粒子,而有时又表现得像波。有时候尽管两个粒子也许相隔万里之遥,中间没有任何联系,但却能相互作用。如此等等。这一理论开始使人觉得非常奇怪。
  “后来在量子理论的研究上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它得到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验证,成了科学史上得到验证最多的理论。超级市场里的监视器、激光和电脑芯片都离不开量子力学。量子理论是以正确的数学方式对宇宙的描述,这一点是绝对没有疑义的。
  “问题是,它只是一种数学描述。它只是一系列的数学方程,物理学家们还无法看到由这些数学方程所描述的世界。这是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比方说,爱因斯坦就不喜欢这样的世界。他认为,这说明这个理论是有错误的。可是这个理论却不断得到验证。情况越来越糟糕。最后,就连在量子理论上做出重大贡献而获得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对它仍然不甚了了。
  “所以就形成了一个很怪的现象。在二十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曾经有一个大家都使用的宇宙理论,而且大家都承认这一理论是正确的——可是谁也无法告诉你这一理论所描述的世界是什么。”
  “这些跟多宇宙有什么关系呢?”马雷克问
  “这一点我正要谈。”戈登说道。

  戈登说,许多物理学家都试图解释这些方程。可是各种解释都因为在某些地方不能自圆其说而告失败。到了一九五七年,一个叫休·埃弗里特的物理学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新解释。他认为我们的宇宙——也就是我们所看到由岩石、树木、人类和空间星系所构成的宇宙——只是无数相互并存的宇宙中的一个。
  这些宇宙在不断地分裂,所以就有一个希特勒打了败仗的宇宙,一个他打了胜仗的宇宙;有一个肯尼迪死了的宇宙,一个他还活着的宇宙。有一个你早晨刷牙的宇宙,一个你不刷牙的宇宙。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个数目无限的世界。
  埃弗里特称此为量子力学“多宇宙”解释法。他的解释与量子方程一致,可是物理学家发现他们无法接受。他们不喜欢这个许多宇宙不断分裂的解释。他们对它难以置信,认为实际上不可能有这种形式。
  “大多数物理学家至今仍不接受这种解释,”戈登说道,“可是他们谁也没有能证明它是错误的。”
  面对同行的反对,埃弗里特失去了耐心。他坚持认为这个理论是正确的,不是你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如果你不相信他的理论,那你就是抱残守缺,思想陈旧,就像当年那些不相信哥白尼提出的太阳中心说理论的科学家一样。“由于埃弗里特声称多宇宙概念实际是正确的,那就实际上存在着多个宇宙。它们与我们的宇宙并存。这许许多多的宇宙最终就被称为‘多宇宙’。”


  “先等一等,”克里斯说道,“你是不是跟我们说这是真的?”
  “是的,”戈登说道,“这是真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马雷克问道。
  “我来让你们看看。”说着他把手伸进一只印着“ITC/CTC技术”字样的文件夹。
  他拿出一张白纸,开始在上面画起来。“非常简单的实验。已经做了两百年。建起两堵墙,一前一后。第一堵墙上有一道垂直的缝。”
  他把画的图给他们看。



  “现在把一束光照在这个缝上。在后面那堵墙上,你们可以看见……”
  “一道白线,”马雷克说道,“是透过那个缝照上去的。”
  “对了。它看上去大概像这个样子。”戈登抽出一张贴在硬纸板上的照片。



  戈登继续在纸上画着。“现在,这堵墙上不是一道垂直的缝,而是两道。把光照在前面的墙上,你们看,在后面的墙上……”
  “有两条垂直线。”马雷克说道。
  “不,你们将看到一系列的明暗相间的线段。”戈登给他们看了如下的图:



  “可是,”他继续说道,“如果让光通过四道缝隙,所得到的明暗线段只有刚才的一半。因为每隔一个明亮的线段,就有一个线段变成黑色的。”


  “缝多了,线反而少了?这是为什么?”马雷克问道。
  “通常的解释就是我在图上画的:通过这些缝隙的光就像两个相干的波。在有些地方它们相互叠加,在另一些地方它们相互抵消。这就在墙上产生了明暗相间的干涉图。我们说这是波在相互干涉,这就是波的干涉图。”
  克里斯·休斯说道:“怎么了?这又有什么错?”
  “错就错在,”戈登说道,“我刚才给你们的是十九世纪的一种解释。当人们相信光也是一种波的时候,这种解释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可是自爱因斯坦以来,我们知道光是由被称为光子的粒子构成的。你怎么才能解释形成这种状态的一束光子呢?”
  他们摇摇头,谁也没有说话。
  戴维斯特恩第一次开了口:“粒子并不像你所描述的那么简单。它们具有波的特性,但取决于具体的情况。粒子会互相干涉。在这个例子中,光束中的光子相干之后产生了相同的干涉图。”
  “这貌似合乎逻辑,”戈登说道,“毕竟,一束光里有亿万个光子。不难想像,它们会以某种方式相互作用,产生干涉图。”
  他们都点点头。是啊,这并不难理解。
  “可是这是真的吗?”戈登说道,“实际上所发生的是这种情况吗?找到这个答案的办法之一,就是消除光子之间的相互作用。我们来一次看一个光子。这已经在实验中完成了。你制造出一束每次只发出一个光子的非常微弱的光,在口子的后面放置一台非常灵敏的探测器,灵敏到可以感受到一个光子的地步。行了吧?”
  他们点点头,但点得很慢。
  “现在,就不可能有任何其他光子的干涉了,因为我们研究的是一个光子。这样,一次只有一个光子通过缝隙。探测器记录下光子的落点。过了几个小时,我们就得到了下面这样的结果。”



  “我们发现,”戈登说道,“光子只落在某些地方,从来不落在其他地方。它们的表现跟一束普通光的表现一样。它们是一次一个发出的,没有其他光子的干涉。可是有一样东西在干涉它们,因为它们仍然形成了通常那种模式。那么,干涉单个光子的是什么呢?”
  沉默。
  “斯特恩先生,你说呢?”
  斯特恩摇摇头。“如果你计算一下概率……”
  “我们还是不要陷入数学之中。我们还是看看现实。毕竟这是一个已经完成的实验——是真正的光子,落在真正的探测器上。是某个真正的东西在干涉它们。问题是,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定是其他光子。”斯特恩说道。
  “是的,可是它们在什么地方呢?我们有探测器,我们并没有发现其他光子。那么,那些干涉光子在哪儿?”
  斯特恩只是叹气,“好吧。”他说着举起双手。
  克里斯说:“你说‘好吧’是什么意思。好吧什么?”
  戈登对斯特恩点点头,“跟他们说说看。”
  “他说的意思是,单个光子受到干涉的现象说明,实际的存在比我们所看到的宇宙要大得多。这种干涉现象发生了,可是我们在我们的宇宙中又找不到原因。因此造成这种干涉的光子一定来自其他宇宙。这就证明有其他宇宙的存在。”
  “对,”戈登说道,“而且它们有时候会干涉我们的宇宙。”
  “对不起,”马雷克说道,“你能不能把那句话再说一遍。其他宇宙为什么干涉我们的宇宙?”
  “这是多宇宙的特征。”戈登说道,“记住,在多宇宙中,各个宇宙都在不断地分裂。也就是说,还有其他许多宇宙跟我们的宇宙类似。相互干涉的是类似的宇宙。每当我们在自己的宇宙中亮起一束光的时候,在其他许多类似的宇宙中也会同时出现一束光。来自其他宇宙的光子对我们这个宇宙的光子产生干涉,于是就产生了我们所看到的干涉图。”
  “你是想对我们说这是真实的?”
  “绝对真实。这个实验已经进行过许多次了。”
  马雷克皱起了眉头。凯特凝视着桌子。克里斯挠了挠头。
  戴维·斯特恩问道:“并不是所有的其他宇宙都跟我们的类似吧?”
  “不是。”
  “它们是不是与我们的宇宙同时并存呢?”
  “不,不是所有的。”
  “也就是说,有些宇宙存在于早先一些时候?”
  “是的。实际上,由于这些宇宙的数目是无限的,它们都存在于早先一些时候。”
  斯特恩想了想。“你是想告诉我们,国际技术公司已经有了进入其他宇宙的技术?”
  “是的,”戈登说道,“我跟你们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去呢?”
  “我们在量子泡沫中进行虫孔联系。”
  “你说的是惠勒泡沫?亚原子世界的时空波动?”
  “是的。”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戈登微微一笑,“你们将会亲眼目睹的,不用多久了。”
  “我们将会?你这是什么意思?”马雷克问道。
  “我原以为你明白了呢,”戈登说道,“约翰斯顿教授现在已经到了十四世纪。我们想让你们也回到那个时代,去把他找回来。”

  没有一个人说话。那空姐按下一个按钮,座舱里的舷窗同时关上,挡住了外面的阳光。她把床单和毯子依次放到在座舱里的长沙发上,做成床的样子,还在床边放上一副带软垫的大耳机。
  “我们回那个时代?”克里斯·休斯问道,“怎么回法?”
  “给你们做个示范,就比较好懂了。”戈登说道。他给每个人发了一个装有药丸的胶囊,“现在,我要你们把它吞下去。”
  “它是什么东西?”克里斯接过胶囊时问道。
  “三种镇静剂,”他说道,“我要你们都躺下,戴上耳机。如果想睡觉也可以。整个飞行不过十个小时,所以你们不会吸收很多内容的,不过至少你们可以熟悉一下这种语言和发音。”
  “什么语言?”克里斯说着将药丸吞下。
  “古英语和中古法语。”
  马雷克说:“这些语言我早就会了。”
  “我怀疑你是不是能正确把握发音。戴上耳机吧。”
  “可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发音。”马雷克说道。他的话刚出口,就打住了。
  “我想,你会发现我们是知道的。”戈登说道。
  克里斯在一张铺上躺下。他把毯子拉来盖在身上,然后把耳机戴上。耳机至少可以挡住飞机发动机的声音。
  他心想,这些药丸的药力一定很强,因为他突然感到非常放松。他已无法睁着眼了。他听见磁带上放出的声音。一个声音在说:“深呼吸一次。假设你自己是在一个美丽温暖的花园里。里面的一切你都非常熟悉,都使你感到非常舒心。你看见正前方有一道通向地下室的门。你把门打开。你非常熟悉这个地下室,因为它是你的。你开始沿石级向下,走进温暖舒适的地下室。每走一步,你都听见人的声音。你发现这些声音非常悦耳,而且很容易听懂。”
  接着男声和女声交替出现。
  “把帽子给我。Yiff may mean haht。”
  “这是你的帽子。Hair baye thynhatt。”
  “谢谢你。Grah mersy。”
  “不必客气。Ayepray thee。”
  句子越来越长。很快,克里斯就觉得跟不上了。
  “我感到冷。我想要一件衣服。Ayeam chiellingcold,ee woood leifer half a coot。”
  不知不觉地,克里斯渐渐进入了梦乡,在药力的作用下,他觉得自己还在下楼梯,一步一步地深入那洞穴般的、有回音共鸣的、非常舒适的地方。他非常平静,不过他所听见的最后两句话使他略感不安:
  “准备飞。Dicht theeselv to ficht,
  “我的剑在哪里?Whar beest mee swearde。”
  他呼出一口气,接着就睡着了。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部 布莱克罗克 第一章

  “有险不敢去冒,必将一事无成。”

    ——杰弗里·德沙尔尼(一三五八)

第一章

  他们走下飞机,踏上潮湿的跑道,顶着点点星辰的夜空,感到丝丝寒意。马雷克看见东边的天空云层低垂,云层下平顶山的轮廓依稀可见。一辆兰德牌小车已在一旁等候。
  很快他们就上了高速公路。道路两旁是密密的树林。“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阿尔伯克基北面,离它大约一小时路程,”戈登说道,“离它最近的镇子是布莱克罗克。我们的研究设施就在那儿。”
  “四周好像什么也没有嘛。”马雷克说道。
  “因为现在是夜晚。实际上,布莱克罗克有十五家高技术研究公司。当然了,这条路向前就是桑迪亚。洛斯阿拉莫斯离这儿一小时路程。再向前,就是怀特桑兹,就这样。”
  他们继续向前行驶了几英里,一块醒目的绿底白字标牌映入眼帘:国际技术公司布莱克罗克实验室。汽车向右一拐,沿着一条弯曲的道路驶进一片林木覆盖的丘陵。
  坐在后座上的斯特恩说:“你对我们说过,说过你们能跟其他宇宙相连接。”
  “是的。”
  “通过量子泡沫。”
  “对呀。”
  “但是那是说不通的。”斯特恩说道。
  “为什么?量子泡沫是什么?”凯特憋回一个呵欠,开口问道。
  “是宇宙诞生时留下的残余。”斯特恩说道。他解释说宇宙起源于一个密度极高,只有针尖大小的物质。一百八十亿年前,那个小针尖大小的物质发生爆炸——这就是所谓宇宙大爆炸。
  “大爆炸之后,宇宙呈球状向外扩展。不过它不是个绝对标准的球形。在这个球体内,宇宙也不是绝对同质的。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的宇宙里,星系不是规则地分布,而是不规则地簇拥在一起。不管怎么说,问题是,这个不断扩展的球体有一些小小的不完善,而这些不完善问题从来就没有得到解决。它们依然是我们这个宇宙的一部分。”
  “是吗?在什么地方?”
  “在亚原子领域。所谓量子泡沫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它指的是在非常微小的维度上,时空具有涟漪和泡沫。这种泡沫比一个原子微粒还要小。泡沫里也许有虫孔,也许没有。”
  “有。”戈登说道。
  “可是你怎么能利用它来旅行呢?你总不能让一个人从那么小的孔里通过。没有什么东西能从其中通过。”
  “对的,”戈登说道,“你也不能把一张纸通过电话线来传送。但是你可以发出电传。”
  斯特恩皱了皱眉头。“那完全是两回事。”
  “为什么?”戈登问道,“只要你有办法进行压缩和编码,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传送的。难道不是吗?”
  “从理论上说,是的,”斯特恩说道,“可是你说的是把一个人的全部信息进行压缩和编码。”
  “对呀。”
  “这是不可能的。”
  戈登笑了笑,似乎很感兴趣地问:“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描述一个人的全部信息亿万个细胞,这些细胞的内在联系,它们所含的化学成分和分子,它们的生化状态,这么多的信息是任何电脑也无法处理的。”
  “那只是信息。”戈登说着耸了耸肩。
  “是啊,信息量太大了。”
  “我们用无损耗不规则碎片算法对这些信息进行压缩。”
  “即便如此,这个信息量也大得惊人……”
  “对不起,打断一下,”克里斯说道,“你是说你们把一个人进行压缩?”
  “不。我们把相当于一个人的信息加以压缩。”
  “这是怎么进行的呢?”克里斯问道。
  “运用压缩算法把图像打包成为和文件一样,把数据打包输入电脑,这样所占据的空间就小些,就像……这个你懂不懂?”
  “我有些软件上用的就是这个,但我也不大懂。”
  “那好,”戈登说道,“所有压缩程序的工作原理都一样。它们寻找数据中的相同部分。假设你有一张玫瑰花的照片,总共有一百万个象素。每个象素都有自己的地址和颜色。这样就有了三百万个信息。数目可不小。可是大多数象素都是红的,而且它们的四周也都是红色象素。程序对照片进行逐行扫描,看周围的象素是否相同。如果相同,那它就给电脑写进一道指令,说明让这个象素成为红的,同时说明这条线上的其他五十个象素也是红的。然后程序转为对灰色进行扫描,说明另外十个象素是灰色的。就这样逐一进行下去。它所存储的不是每个象素的信息,它存储的是如何重新恢复这张照片的指令。这样数据就减少到原来的十分之
  “即便如此,”斯特恩说道,“你谈的并不是两维照片,而是三维活体嘛。要描述这样的活体,需要的数据太……”
  “你要进行大规模的平行处理,”戈登说着点点头,“这是真的。”
  克里斯皱起了眉头,“平行处理是什么?”
  “你把几台电脑连起来,把工作分别交给它们去处理,这样就可以加快处理速度。大型的平行处理电脑中有一万六千只处理器。特大型的可以多到三万二千只。可是我们的有三百二十亿只。”
  “亿只?”克里斯重复了一声。
  斯特恩将身体前倾。“这不可能。即使你想……”他看着车的顶棚,心里盘算着。“比方说,主板之间的空隙为一英寸……那也是一个大堆……嗬……两亿六千……这个高度将是半英里。即使把它们安排成立方体,也像一座大楼了。这是造不起来的。也没办法冷却。肯定行不通,因为处理器之间离得太远。”
  戈登坐在那里但笑不答。他看着斯特恩,等他继续往下说。
  “进行这么多处理的唯一可行的办法,”斯特恩说道,“就是运用单个电子的量子特征。这就要谈到量子电脑了。现在还没有人造出来呢。”
  戈登只是微微一笑。
  “造出来了?”
  “我来解释一下戴维刚才谈的问题吧,”戈登对他们说,“普通电脑是利用两种电  子状态进行运算。也就是所规定的○和一。利用和一进行运算是所有电脑的工作原理。可是二十年前,理查德费因曼提出可以利用一个电子的三十二种量子状态制造出功能极其强大的电脑。许多实验室现在都在进行这方面的试验。这种电脑的优势在于,它具有难以想像的强大功能,可以真正地描述三维活体,并把它压缩成一股电子流,就像电传一样。这时候你就可以通过量子泡沫虫孔把这股电子流传送出去,在另一个宇宙中进行重建。我们所做的就是这个。它不是量子电运,也不是粒子牵连,而是向另一个宇宙直接传送。”
  大家凝神看着他,谁也没说话。汽车驰入一片林中空地。他们看见一些砖和玻璃结构的两层楼房。它们跟美国许多市郊小型工业园区的房子大同小异,并无奇特之处。马雷克问道:“这就是国际技术公司?”
  “我们不愿意过于张扬,”戈登说道,“我们之所以选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个废旧矿井。现在合适的废弃矿井越来越难找。有许多物理科研项目都要利用废弃的旧矿井。”
  在他们的一侧,在泛光灯照射下,有几个人正准备放气象探测气球。那气球直径有六英尺,浅白色。他们看见这只冉冉升空的气球下面还吊了一个小仪器包。马雷克问:“那是干什么的?”
  “我们每个小时就要对云层进行一次监测,特别是在多雷雨的天气。这是一个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看天气是不是造成干扰的原因。”
  “干扰什么呢?”马雷克问道。
  汽车在那幢最大的房子前停下。一名保安把门打开。“欢迎到国际技术公司来,”他笑容可掬地说,“多尼格先生正等着你们呢。”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章

  多尼格和戈登快步穿过走廊,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克雷默。多尼格边走边看一张名单上的姓名和个人简况,“约翰,他们看起来怎么样?”
  “比我预期的要好。他们身体状况良好,既了解那个地区,又了解那个时代。”
  “需要做多少劝说工作?”
  “我认为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关于冒风险的问题,你措辞要谨慎。”
  “你是不是不让我有一说一?”多尼格说道。
  “只不过要你措辞谨慎一些嘛,”戈登说道,“他们都机灵得很。”
  “是吗?好吧,我倒要见识见识。”
  他们把门推开。

  凯特和其他几个人被带进一个陈设很普通的会议室里。那里面只有一张会议桌,桌子的塑料贴面上已有了道道擦痕,它的四周放了几张折叠椅。会议室的一侧有个大标示板,上面潦草地写了一些公式。那些公式很长,几乎相当于标示板的宽度。这在她看来非常神秘。她刚想问斯特恩这些公式是干什么的,罗伯特·多尼格已经一阵风似地走了进来。
  凯特绝对没想到多尼格这么年轻。特别是他把旅游鞋、牛仔裤和奎克西沃尔牌T恤衫一穿,看上去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虽然已是深夜,他仍然显得精力充沛。他很快地围着桌子走了一圈,跟每个人握手,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凯特,”他满面笑容地说,“见到你很高兴。我看过你对那座小教堂进行的先期研究报告。令人钦佩。”
  她大为惊讶,等她说出“谢谢”的时候,多尼格已经走到下一个人面前了。
  “克里斯,再次见到你很高兴。我非常欣赏对那座磨坊桥的电脑模拟办法。我认为它很有价值。”
  克里斯才把头点了两下,就听见多尼格说:“戴维·斯特恩。我们还没见过面。不过我想,你跟我一样,也是个物理学家。”
  “是的……”
  “欢迎你,安德烈。还没变矮!你写的《爱德华一世的马上演武大会》的论文替孔泰米尼先生正了名。写得很好。好了,请,大家都请坐。”
  他们坐下后,多尼格走到会议桌的上首坐下。
  “我就开门见山吧。”多尼格说道,“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我来跟你们说一下原因。我的公司在过去十年中一直在开发一项带革命性的新技术。它不是用于战争的技术,也不是用于商业方面的技术,它也没有以赢利为目的。它是一项人道的、和平的技术,它将大大地造福于人类。大大地造福。不过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先想想看,”多尼格继续说道,“在二十世纪,技术对各个知识领域的影响是多么地不平衡!物理学上就运用了最先进的技术,包括直径数英里的加速器环。在化学和生物学领域也是如此。一百年前,法拉第和马克斯韦尔都有自己的小实验室。达尔文靠的是一个笔记本和一台显微镜。可是今天,用这样简单的工具,是不可能做出重大科学发现的。科学领域已经无法离开先进技术。可是人文学科方面怎么样呢?同样是在这一时期,它们有什么变化呢?”
  多尼格有意顿了顿。“答案是:依然如故。没有重大的技术突破。文学或者历史学方面的学者,他们的工作方式跟一百年前他们的前辈一样。在文件的真实性鉴定方面,在光盘只读存储器的运用等方面是有了一些小小的变化,可是这些学者的基本日常工作依然如故。”
  他用目光逐一打量着他们。“所以说我们有个不平衡的问题。人类知识领域的不平衡问题。研究中世纪的学者感到骄傲的是,在二十世纪,他们在观点上发生了革命。可是在二十世纪,物理学上已经发生了三次大革命。一百年前,物理学家曾就宇宙的年龄和太阳能量的来源问题展开过争论。当时世界上没有人知道答案,如今就连小学童都知道。今天我们已经看到了宇宙的长度和宽度。我们对它的理解包括从星系水平到亚原子的粒子水平。我们积累了很多知识,可以详细描述宇宙大爆炸后的最初几分钟所发生的事情。研究中世纪的学者在自己的学科领域里所取得的成就能与之相提并论吗?一言以蔽之:不能。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没有新技术的帮助。迄今为止,谁也没有为历史学家们开发过什么新技术。”

  真是巧舌如簧啊,戈登心想。多尼格的口才非同一般充满诱惑力和活力,真可以说是口若悬河。事实是,多尼格刚才已经对他的项目做了精彩的解释可是对其真实意图却没有丝毫透露,也没有告诉他们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我告诉你们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真的需要。”
  多尼格的情绪发生了变化,说话节奏放慢,思路非常清晰,不乏关切之情,“你们都知道,约翰斯顿教授到这儿来找我们,因为他认为我们隐瞒了某些信息。在某些方面,这也是事实。的确,有些信息我们没有与你们共享,因为我们无法解释这些信息的来源。”
  而且,是由克雷默把事情搞乱了,戈登心想。
  “约翰斯顿教授给我们施加了压力。”多尼格说道,“我相信你们知道他的办事方法。他甚至威胁说要去找新闻界。最后我们把这项技术给他看了,我也将让你们看。他非常激动,你们也会的。他坚持要到那儿去,亲眼看一看。”
  多尼格稍事停顿。“我们不想让他去。于是他又进行威胁。最终我们别无选择,只好让他去。这是三天之前的事。他现在还在那边。他要求你们的帮助。他知道你们会发现他的信。对那个地方和那段时间的了解,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与你们相比。你们得去把他找回来。你们是他的唯一希望。”
  “他到那儿之后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马雷克问道。
  “我们不知道,”多尼格说道,“不过他违反了规定。”
  “规定?”
  “你们要知道,这项技术现在还很新。我们在运用的时候小心翼翼。大约两年来,我们一直派人去观察。这些人以前是海员或者是受过训练的军人。当然他们都不是历史学家。我们对他们管束非常严。”
  “什么意思呢?”
  “我们从来没有让我们的观察人员进入那个世界。我们禁止他们呆在那儿的时间超过两个小时。我们也不允许任何人到离机器五十码以外的地方去。谁也没有擅自离开机器,走进那个世界。”
  “可是教授这么干了?”马雷克问道。
  “无疑是这样。”
  “如果我们去找他,那我们也得这么干。我们也得进入那个世界。”
  “是的。”多尼格说道。
  “你是说,我们这样做是前无古人的?是第一批进入那个世界的人?”
  “是的,你们,还有在你们之前去的教授。”
  鸦雀无声。
  突然,马雷克喜形于色,“妙极了,”他说道,“我简直迫不及待了!”
  可是其他人都缄口不言。他们显得心神不宁,惴惴不安。
  斯特恩说道:“他们在沙漠里发现的那个人……”
  “乔·特劳布,”多尼格说道,“他是我们最优秀的科学家。”
  “他在沙漠里干什么呢?”
  “看来他是驱车前往的。他们发现了他的汽车,不过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斯特恩说道:“据说,他是遇上了麻烦,他的手指有些……”
  “验尸报告上没有说。”多尼格说道,“他是死于心脏病。”
  “这么说他的死跟你们的新技术没有关系?”
  “毫无关系。”多尼格回答说。

  又是一阵沉默。克里斯在椅子上挪了挪。“问个外行人的问题,这项技术的安全性如何?”
  “比开汽车还安全。”多尼格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你们将听到详细的情况介绍,而后由我们派有经验的观察员送你们去。途中最多两个小时。你们只是去把他找回来。”
  克里斯·休斯像敲鼓似地用手指敲击桌面。凯特咬着嘴唇。
  没有人吭气。
  “听我说,”多尼格说道,“这完全是自愿。去不去全由你们自己决定。不过教授是向你们求助的。我想你们总不会使他失望吧。”
  “你为什么不直接派观察员去呢?”斯特恩问道。
  “因为他们的知识有限,戴维。你知道,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你们具有知识上的优势。你们了解那个地方,也了解那个时代,可以说了如指掌。你们还具有语言知识,懂得风土人情。”
  “可是我们的知识全是书本上的。”克里斯说道。
  “已经不是了。”多尼格说道。

  他们鱼贯走出会议室,在戈登的带领下去看机器。多尼格目送他们离开后,转身对着走进会议室的克雷默。刚才的所有情况她都在闭路电视上看见了。
  “你有什么看法,黛安娜?”多尼格问道,“他们会去吗?”
  “会的。会去的。”
  “他们能完成吗?”
  克雷默顿了顿,“我看是一半对一半。”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章

  他们走上一道斜坡,其宽度足以够一辆卡车行驶。斜坡底端有两扇沉重的钢门。马雷克看见斜坡的不同位置上装有五六只监视摄像机。他们朝那两扇门走去的时候,摄像机一直在跟踪他们。到坡底后,戈登看了看摄像机,然后等了片刻。
  两扇门打开了。
  戈登带他们进门后,走进一个小房间。他们身后的钢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戈登走到房间内的两扇门前,又等了片刻。
  “这门你打不开?”马雷克问道。
  “打不开。”
  “为什么?他们不信任你?”
  “他们谁也不信任。”戈登说道,“相信我说的,如果我们不想让某个人进去,谁也进不去。”
  门开了。
  他们走进一只罐笼似的东西。空气很冷,还略带霉味。他们身后的门自动关上。随着一阵嗡嗡声,笼子开始下降。
  马雷克看清了,他们是站在一只升降机上。
  “我们要下降一千英尺。”戈登说道,“要有耐心。”

  升降机停稳后,两扇门随即打开。他们走进一条回荡着他们脚步声的长长的混凝土隧道。戈登说:“在这一层,主要是进行控制和维修。实际的机器还要再向下走五百英尺。”
  他们走到两扇沉重而透明的深蓝色门前面。起先,马雷克以为它们是用特厚的玻璃制造的,可是当它们在电动轨道上被打开的时候,他看见里面有东西在微微晃动。
  “是水,”戈登说道,“我们这里用了大量水幕。量子技术对外界随机的影响非常敏感,包括宇宙线、伪电子场之类东西。这也是我们到地下这么深处来的首要原因。”
  他们看见前面又有两扇门,里面似乎是通向普通实验室的过道。他们穿过一道玻璃门,进入了一尘不染的白色过道。过道两侧都有门。左边第一扇门上有“预先包装”字样。第二扇门上的是“现场准备”。过道顶头的门上是“运送”字样。
  戈登搓了搓手说:“我们先进包装室看看。”

  马雷克觉得这个房间并不大,很像医院里的实验室,心里有些紧张起来。房间正中有一个垂直的管状物,高约七英尺,直径约五英尺。它是靠铰链来开关的。里面有色调暗淡的竖条。
  “是日照机器吗?”马雷克问道。
  “这其实是一台先进的磁共振图像仪。从根本上来说,它是一台高功率核磁共振成像仪,但你会发现,体验一下这台机器对你来说就是个很好的实践。也许你应该第一个去,马雷克博士。”
  “到那里面去?”马雷克指着那东西问道。走近些看,它真像一口白色的棺材。
  “把衣服脱掉进去就行了。它跟核磁共振成像仪一样,所以你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整个过程大概只要一分钟。我们到隔壁房间里去。”
  他们从一扇带小窗的边门走进另一个房间。马雷克看不见里面有什么。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看见角上有张椅子,便走过去,脱去衣服,然后走进扫描器。内部通话系统咔嚓一声打开后,他听见戈登说:“马雷克博士,请看着自己的双脚。”
  马雷克向下看着自己的脚。
  “你看见地上的圈圈了吧?注意两只脚都要站在圈内。”马雷克调整了自己的位置,“谢谢,这就行了。现在门就要关了。”
  那扇带铰链的门随着机械发出的嗡嗡声而逐渐关上。门关严后,他听见一阵咝咝声。他问了一句:“好了吗?”
  “是的,应该好了。现在你会感到有冷气进去。我们在进行校正的时候,会给你增氧。你没有幽闭恐怖症吧?”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马雷克环顾四周,他发现那些色调暗淡的竖条原来是被塑料覆盖的空隙。他看见塑料背后的灯光和一些发出嗡嗡声的小机器。空气变得凉爽宜人。
  “我们现在就要进行校正了。”戈登说道,“尽量不要动。”
  突然,他四周那一道道的竖条开始旋转,机器发出咔咔的声音。竖条转得越来越快,接着又骤然停住。
  “好的。感觉怎么样?”
  “就像在碾胡椒粉的磨子里一样。”马雷克说道。
  戈登笑起来。“校正完毕。其余的取决于精确定时,这个过程是自动的。只要按照你听到的指令去做就行了。明白了?”
  “明白。”
  咔嚓一声。马雷克与外面的联系中断。
  一个录制的声音说道:“扫描程序现在开始。我们即将打开激光。向前看,不要向上看。”
  顷刻间,管内亮起来,蓝光闪耀。空气似乎也亮起来。
  “激光正在对进入管内的氙气进行极化。五秒钟时间。”
  氙气?马雷克心想。
  他四周的亮蓝色强度增大。他向下看自己的双手,但没有看见,因为空气在闪着微光。
  “我们已经达到氙饱和。现在请你做深呼吸。”
  做深呼吸?马雷克心想。吸氙气?
  “保持现在的体姿,三十秒内不要动。好了吗?站好睁开眼——深呼吸——屏住气……开始。”
  突然之间,那些竖条猛地自转起来,接着依次作前后运动,就像想凑上来看他一眼似的,可是有时候又不得不先后退,然后再向前。这些竖条似乎在做独立运动。马雷克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有几百双眼睛在看着他。
  那录制的声音说:“请不要动。保持二十秒钟。”
  他四周那些竖条在呼噜噜地旋转,接着全部骤然停下。几秒钟的寂静之后,机器咔嚓一响,那些竖条开始朝上下前后几个方向运动。
  “请不要动。十秒钟。”
  那些竖条开始做圆周运动,逐渐趋于同步,最后像一个整体似地同时旋转。不久旋转停下来。
  “扫描完毕。谢谢你的合作。”
  蓝色的光被关闭,那扇带铰链的门咝咝地打开。马雷克走了出来。

  隔壁房间里的戈登坐在电脑控制面板前,其他人都拖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
  戈登说道:“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普通医院的核磁共振仪就是靠改变人身体原子的量子状态而工作的。一般说来,就是改变核粒子的角动量。我们在核磁共振成像仪方面的经验告诉我们,改变量子状态不会产生不良效果。实际上你根本感觉不到这种改变。
  “不过,普通核磁共振成像仪工作时的磁场非常强大,有1.5斯特拉,大约相当于地球磁场的两万五千倍。我们不需要这么强的磁场。我们使用的是超导量子干涉装置。这种装置灵敏度很高,可以测量地球磁场的共振。我们那里面没有任何磁体。”
  马雷克走进房间,“我怎么样?”他问道。
  屏幕上,马雷克肢体的图像呈带红色斑点的半透明状。戈登说道:“你们看到的是骨髓,是四肢长骨、脊柱和颅骨里的。现在我们根据肌体器官的构造,在图像上由里向外逐步添加。这些都是骨头,”他们看见了完整的骨骼——“现在我们把肌肉添加上去……”
  斯特恩立即看见屏幕上出现了器官。“你们的电脑速度真是快极了。”他说道。
  “哦,我们把速度放慢了,”戈登说道,“要不然,你们是看不见这个过程的。实际处理时间几乎等于零。”
  “零?”斯特恩瞪大了眼睛。
  “不同的世界嘛。”戈登点点头说,“陈旧的概念在这儿已经不适用了。”他对其他几个人说:“下一个谁来?”

  他们来到走廊顶头那个有“运送”字样的房间。凯特问道:“要我们做这些干什么?”
  “我们把这个叫做预先包装。”戈登说道,“它可以使我们的运送更加快捷,因为有关你们的信息大部分已经装进了机器。我们只要进行一次最后的扫描,看看有什么变化,然后就可以发运了。”
  他们走进另一架升降机,而后通过另一组中间灌了水的门。
  “好了,”戈登说道,“我们到了。”
  他们走进一个被灯光照得通明,巨大深邃,类似洞穴的空间。这里面回声很大,而且很冷。他们走上一条金属栈道。这个栈道比下头的地面高出一百英尺。克里斯向下看了看,发现有三道半圆形的水幕墙。它们组成一个圆形,水幕墙之间有足够一个人进出的间隔。在这道外墙里面,又有一道由三个小半圆形组成的水墙。第二道水墙里面还有第三道。这些半圆形都在旋转,所以那些间隔绝对没有排列成一条直线的可能。这个结构整个就像一座迷宫。
  这几个同心圆的中心是一个直径大约二十英尺的场地,里面有五六只电话亭般大小、类似罐笼的装置。它们的摆放位置并无特别之处。它们的顶部是暗淡的金属,里面和四周飘散着白色的雾气。地上除了一些罐子,就是游蛇一般又黑又粗的电源导线。那地方看来像个工作室。实际上,有人正在检修一只笼子。
  “这是我们的运送区。”戈登说道,“你们可以看出,这里戒备森严。我们正在那边建造第二个,不过要几个月之后才能竣工。”他朝另一头指了指。那边第二组同心圆玻璃水墙已经初见端倪,但看上去清澈透明,因为里面还没有灌水。
  一台缆绳升降机从栈道通向玻璃墙中间那块地方。
  “我们能下去看看吗?”马雷克问道。
  “现在还不行。”
  一个技术人员抬头看了看,朝他们挥挥手。戈登问道:“诺姆,还要多长时间开始点火检查?”
  “一两分钟。戈梅斯已经出发了。”
  “好吧,”戈登转身对他们说,“我们到上面的控制室去看看。”
  那些机器都在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上,被深蓝色的光所笼罩。这些灰色的机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地面上缭绕着一股白色雾气,机器的底座部分就看得不很清楚。两名穿蓝色工作服的人正趴在一台被打开的机器底座下面工作。
  那些机器大体上呈开放式圆柱状,顶部和底部是金属的。每台机器都有一个厚厚的金属底座。周边有三根立柱支撑着圆柱体的顶。
  技术人员把一捆黑色电缆从吊架上拽下来,接到一台机器的顶部,就像加油站工作人员给汽车加油似的。
  从底座到顶部之间是空的。整个机器样子简单得令人失望。那些立柱形状奇特,呈三角形,从上到下都是钉子。从机器顶部还冒出一股淡蓝色的雾气。
  凯特还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机器。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控制室内的大屏幕。她身后是两张控制台,台前坐着两名穿衬衣的技师。虽然控制室没有窗户,可眼前的大屏幕给她的感觉就像一扇窗。
  “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是我们的最新技术,”戈登说道,“我们称之为封闭类时曲线技术,是我们用以返回过去的时空拓扑。为了建造这样的机器,我们只能开发全新的技术。我们的雏形机是三年前建造的,你们现在所看到的,实际上是我们进行第六次修改的结果。”
  克里斯看着这些机器,什么也没说。凯特·埃里克森朝控制室内四下看了看。斯特恩显得心神不宁,用手揉了揉上嘴唇。马雷克的眼睛则一直看着斯特恩。
  “所有的重要技术,”戈登继续说道,“都在底座里,包括砷化镓铟量子内存、电脑激光和电池。当然了,气化激光都在金属条里面。那种色泽暗淡的金属是铌。压力罐是铝制的。存储元件是聚合物。”
  一个留暗红色短发的年轻女子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她穿着卡其布衬衣、短裤和高腰靴,俨然一身长途旅行的打扮。“你们去的时候,戈梅斯将当你们的助手。她现在就要先去一趟,我们把这个称为‘试车’。她已经启动旅行标牌,定好目标日期。她现在去的目的是为确保不出故障。”他打开内部通话系统,“苏姗,把你的旅行标牌给我们看看,好不好?”
  那女子举起一个顶多只有邮票大小的白色长方形薄片。她可以把它握在手心里。
  “她要有那个东西才能返回。让机器返回——苏姗,把开关按钮指给我们看一看,好不好?”
  “不大容易看清楚,”她说着把那薄片的边缘对着他们,“这儿有个小按钮。用大拇指把它按下去。你准备返回的时候,在这儿一按就能把机器调来。”
  “谢谢你,苏姗。”
  一位技师说道:“现场曲张。”
  他们转过身,看见他那个控制台的屏幕上有个波浪形三维平面图,中间有个形似山峰的齿形凸起,“很不错,”戈登说道,“非常典型。”他对他们几个人解释说:“我们的现场传感设备是以超导量子干涉装置为基础的。我们可以探测到当地磁场中非常微妙的不连续现象。我们把它称为‘现场曲张’。我们在传送前两小时就开始做磁场变化记录。实际上,这些是大约两小时之前开始的。这就说明有一台机器要回来了。”
  “什么机器?”凯特问道。
  “苏姗的机器。”
  “可是她还没有走呢。”
  “我知道,”他说道,“这好像说不通嘛。量子领域所发生的事都是反直觉的。”
  “你是在说你在她还没有离开之前就得到了她正在返回的信号?”
  “是的。”
  “为什么?”凯特问道。
  戈登先舒了口气,然后说:“这很复杂。实际上我们在现场所看到的是一种概率作用是一台机器大概将要返回。我们往往不这样考虑。我们只说它要回来了,但是,说得准确一些,现场曲张现象实际是在告诉我们,一台机器很有可能要返回。”
  凯特摇摇头,“我听不懂。”
  戈登说:“我们这么说吧,在普通世界里,我们对原因和结果的关系深信不疑。先有原因,后有结果。可是在量子世界因果关系并不总是按照那样的顺序发生。结果可能与原因同时存在,结果可以先于原因而发生。这只是个小小的例子。”

  戈梅斯走进一台机器。她把那块白色薄片插进底座上的槽口,“她把旅行标牌装上了。它将引导机器出去,然后再返回。”
  “你怎么知道你会回来呢?”斯特恩问道。
  “多宇宙转换会产生一种潜能,”戈登说道,“就像拉伸的弹簧要恢复原状一样。所以这些机器就能比较容易地返回。向外走是比较麻烦的。那个陶瓷片里面就是向外去的密码。”
  他倾身向前,按下通话按钮,“苏姗?你走多长时间?”
  “要一分钟,或者两分钟。”
  “好。同步流逝。”
  两位技师扳动控制台上的各种开关,注视着屏幕上出现的文字,开始了一段对话。
  “检查氦气。”
  “读数指示满。”那个女技师看着面前的控制台说。
  “检查电磁共振。”
  “检查完毕。”
  “准备激光校正。”
  一位技师扳动了一只开关,这时从金属条中射出一组排列非常密集的绿色激光。这组激光射向机器中央,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的戈梅斯脸上和身上出现了几十个绿色光斑。这道道激光在她身上形成许多绿色垂直竖条。不久那些光柱消失。
  “激光校正完毕。”
  戈登说道:“一分钟后再见,苏姗。”他转身对着其他人说:“好吧,我们走。”
  笼子四周呈弧形排列的水盾发出幽暗的蓝光。那台机器再度慢慢旋转起来。站在中间的苏姗一动不动,听凭那机器在围绕她运动。
  嗡嗡声越来越大。旋转速度越来越快。里面站着的苏姗显得很若无其事,平静而又放松。
  “她走这一趟,”戈登说道,“只要花一两分钟时间。可是实际上她的电池可用三十七个小时。这是这台机器在一个地方能呆的最长时间。”
  那些竖条在飞快旋转。此刻他们听见一阵快速的嗒嗒声,就像机关枪的声音。
  “那是在进行许可检查。红外传感器在验证机器周围的空间。如果四周不足两公尺,这些传感器就不会继续工作。它们进行双向检查。这是一种安全措施。我们可不想让机器从一堵石头墙中间冒出来。对吧?它们正在释放氙气。她就要走了。”
  此时嗡声大作,机器飞速旋转,那些金属条变得模糊起来,里面那个女人倒显得清楚了。
  他们听见一个  录制的声音说:“站好——睁开眼——深呼吸——屏住气……开始!”
  机器顶部有个圆环在下降,迅速扫描到她的脚部。
  “现在请仔细看。这个过程很快。”戈登说道。
  凯特看见深紫色的激光从外圈的立柱上向中心照射。转瞬之间,里面那个女人似乎变得炽热发亮。接着机器里发出耀眼的白光。凯特赶紧闭上眼,把头扭开。等她回过头再看的时候,她的眼前还有黑点在飘浮,一时之下,她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情况。但她意识到那台机器变小了。它已经与顶部的电缆分了家,那些电缆此刻正空悬在那里。
  又一阵激光闪亮。
  那台机器变得更小。里面那个女人也更小了。她现在大约只有三英尺高。他们看见:随着一阵阵激光闪亮,她变得越来越小。
  “天哪,”斯特恩见此情景后说道,“那会是个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戈登说道,“你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从皮肤到大脑的神经传导时间是一百毫秒。激光气化过程是五毫微秒。你早就走了。”
  “可是她还在那儿嘛。”
  “不,她已经不在了。第一次激光闪亮的时候她就走了。电脑正在进行数据处理。你们现在看到的是压缩过程产生的假象。压缩大约是三的负二次……”
  又是一道明亮的闪光。此刻那笼子在迅速缩小。只有三英尺……二英尺高了。  这时它的高度已接近地面——不到一英尺。里面那女人看上去就像个穿卡其布的玩具娃娃。
  “负四。”戈登说道。在接近地面的地方又是一道闪光。这时凯特已经看不见那笼子了。
  “那笼子呢?”
  “还在。几乎不在了。”
  又是一闪,不过这一次只是地面上针尖大小的亮点。
  “负五。”
  这时闪光频频出现,就像一只萤火虫,但越来越弱。戈登仍然在数着。
  “负十四……没了。”
  闪光也没有了。
  一点也没有了。
  笼子已经消失,只剩下黑色的橡胶,上面空空如也。
  凯特问道:“也要让我们这样?”

  “这不是什么不愉快的体验,”戈登说道,“你一直处于神志清醒的状态。这一点我们还无法解释。在进行最后一道压缩的时候,你进入了非常小的王国——亚原子领域,本应不可能存在意识了。可是它却依然存在。我们认为这可能是假象,是完成这一运送时所产生的幻觉。假如是这样,那就类似于人被截肢后产生的幻觉一样,虽然一个人被截去的部分肢体已不复存在,但他仍然觉得它似乎还在。这也许是一种幻觉思维。当然了,我们所说的时间非常之短,只有几个毫微秒。不过反正谁也不理解意识是什么。”
  凯特皱起眉头。在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关注她所看到的建筑,一种“形式随功能”的方法:这些带有同心对称设计的巨大地下建筑很了不起,它们使人想起中世纪的城堡。不过这些现代建筑在建造时根本没有考虑美学上的问题,而只考虑了如何解决科学上的问题。她发现这些东西的外观令人着迷。
  可是她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这些机器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她看着这些东西,冥思苦想而不得要领。她所学的建筑学此刻丝毫帮不了她的忙,“可是,呃,”她说道,“这种把人缩小的办法,需要把她拆开……”
  “不,我们把她摧毁。”戈登说道,“你得先摧毁原来的,这样在另一端才能重新复原。没有这个,就不会有那个。”
  “这么说,她实际上死了?”
  “我是不会这么说的,不。你看……”
  “如果你在这一端把她摧毁,”凯特说道,“她是不是死了呢?”
  戈登轻轻叹了口气说:“用传统的方式很难想像这个问题。因为你在被摧毁的同时,就被重新复原了。怎么能说你死了呢?你没有死。你只是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斯特恩确信——这是他内心的感觉——戈登并没有把这项技术的情况和盘托出。只要看看那弧形的水盾以及地上各种不同的机器,他就感到戈登对很多东西都没有解释。他想弄清楚。
  “这么说她现在已经在另一个宇宙里了?”斯特恩问道。
  “对。”
  “你们把她发送出去,她已经到达了另一个宇宙?就像发送一份传真?”
  “一点不错。”
  “为了使她重新复原,你们在另一端也有一台传真机。”
  戈登摇摇头说:“没有。”
  “怎么没有呢?”
  “因为她早已经在那儿了。”
  斯特恩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早已经在那儿了?怎么可能呢?”
  “在发送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到了另一个宇宙。所以这个人就不需要我们去复原了。”
  “为什么?”斯特恩问道。
  “我们暂时把它叫做多宇宙的特点。如果想谈,我们以后再谈。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想了解这些细节。”戈登说着对大家点点头。
  斯特恩心想,还有呢,还有些情况他是不想告诉我们的。他回头看了看发送区,想找到一些奇特的细节,一些异乎寻常的东西,因为他深信这里有些异常的东西。
  “你不是告诉我们,说你们只送过几个人回去的吗?”
  “是的,是这样。”
  “每次都不止一个人吧?”
  “几乎从来不这样。难得送两个。”
  “那你们怎么有这么多机器?”斯特恩问道,“我数了一下。那边有八台。有两台不就够了吗?”
  “你看到的是我们研究项目的成果。”戈登说道,“我们不断地在设计上改进。”
  虽然戈登对答如流,但是斯特恩深信,他已经从戈登的眼睛里看出了破绽——深藏的不安。
  肯定别有隐情。
  “我倒认为,”斯特恩说道,“你们应该对同样一台机器改进。”
  戈登再度耸耸肩,但却没有回答。
  完全可以肯定。
  “那些维修人员在干什么呀?”斯特恩仍在刨根问底。他指了指趴在机器底座里干活的人。“我说的是在那边角落上那台机器旁边的人。他们究竟在修什么呢?”
  “戴维,”戈登说道,“其实我认为……”
  “这项技术果真很安全吗?”斯特恩问道。
  戈登叹息道:“你还是自己看吧。”
  从大屏幕上看,运送室的地上出现了一系列快速的闪光。
  “她来了。”戈登说道。
  闪光越来越亮。她显得极小。她的样子跟先前的完全相同。
  戈登看着斯特恩说道:“相信我的话了吧。非常安全的。”他转身对着屏幕问道:“苏姗,那儿是什么样子的?”
  “好极了,”她说道,“发送场就在河岸北边。在树林里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就四月份而言,天气非常好。”她看了看表,“戈登博士,让你这个小组的人做好准备。我去启动备用旅行标牌。然后我们一起去把老先生带回来,以免他遭到别人的伤害。”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章

  “请向左侧卧。”在台子上的凯特变换为侧卧姿势。她见一个穿实验室白大褂的老者拿着一个像胶水枪似的东西,把它放在她耳朵上。“会有暖融融的感觉。”
  暖融融?她感到耳朵里热乎乎的。“是什么东西呀?”“是有机聚合物,”那人说道,“无毒,不会引起过敏。要放八秒钟时间。好吧,现在请做咀嚼动作。我们想让它装进去的时候松一些。很好,继续嚼。”
  她听见他逐一走到每个人前面。克里斯在她后面那张台子上,接下去的是斯特恩和马雷克。他听见那老者说:“请向左侧卧。会有暖融融的感觉……”
  很快他又走过来,让她转向另一侧,然后把那热乎乎的聚合物注入她另一只耳朵。在房间一角观看的戈登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试验,不过到现在为止还不错。这是用聚合物制成的。过一个星期就开始生物性降解。”
  过了一阵,那人让他们站起来。他娴熟地依次把放进他们耳朵里的塑料取了出来。
  凯特对戈登说:“我的听力很好,不需要助听器。”
  “这不是助听器。”戈登说道。
  那人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开始在从他们耳朵里取出的塑料耳塞上打孔,然后装上电子器件。他的工作速度快得惊人。电子器件装好之后,他又用塑料把孔封上。
  “这是机器语言翻译器和无线话筒。为的是在必要的时候让你能听懂别人对你讲的话。”
  “就算我听懂了他们说的话,”凯特说道,“我怎么回答呢?”
  马雷克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别担心,我会说奥克西坦语。还有中古法语。”
  “哎哟,不错嘛,”她带有几分讥讽地说,“你能在十五分钟内教会我吗?”她感到紧张,因为她即将在那台机器里被摧毁,被气化或者鬼知道被怎么样,所以刚才这些话她就脱口而出了。
  马雷克大为惊讶,“不行,”他严肃地说,“不过只要你跟我呆在一起,我会照顾你的。”
  他那严肃的神情使她略感安慰。她心想,他这个人是直来直去的,也许真会照顾我。她感到放松了些。
  很快,他们都配备了肉色的塑料耳塞,“现在它们是关着的,”戈登说道,“如果需要打开,只要用手指在耳朵上轻轻敲一下。现在请你们到这边来……”
  戈登给他们每人一个小皮囊。“我们一直在研制急救包。这是急救包的样品。你们是第一批去,也许用得着。可以把它们收起来,放在衣服下面。”
  他打开一只小皮囊,从中取出一个高四英寸、直径一英寸的小铝盒,就像装剃须膏的小盒。“这是我们能提供给你们的唯一防卫。里面有十二帖蛋白质底面的二羟基乙烯。我们可以先在一只叫H·G的猫身上试验给你们看。H·G,你在哪儿?”
  一只黑猫跳上台子。戈登用手抚摸着它的毛,然后朝它的鼻子上喷气。那猫眨了眨眼,用鼻子嗅了嗅,就倒在了台子上。
  “只要六秒钟就失去知觉,”戈登说道,“它会使人产生逆反遗忘,但是要记住,它的作用时间很短。要对准一个人的脸喷射才有作用。”
  那只猫已经开始抽搐,即将复苏。这时戈登把手伸进皮囊,取出三只红纸做的立方体。它们大小有如方糖,样子很像焰火,上面还有薄薄一层白蜡。
  “如果你要点火,”他说道,“就拽这儿。拽一下这根小绳子,它们就点着了。它们上面所标的‘十五’、‘三十’和‘六十’,是从拽绳子到点火的时间。上蜡是为了防水。要提醒的一点是:它们有时候点不着。”
  克里斯说道:“那么为什么不用塑料的呢?”
  “跟当时的时代不符。不能把塑料带回到那儿去。”戈登又回到急救包问题上来。“我们有基本的急救,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消炎、止泻、镇定、止痛。你到了城堡里面总不愿意呕吐嘛,”他说道,“我们又不能让你们带饮水消毒片。”
  斯特恩认为这一切都是不现实的。他心想:在城堡里呕吐?“我说,呃……”
  “最后,还有一只多功能袖珍工具,上面有小刀和万能钥匙。”它就像一把钢制的瑞士军用小刀。戈登把所有东西重新放进小皮囊。“这些东西你们也许压根儿就用不着。现在,你们来穿衣服。”

  斯特恩无法摆脱心中的不安。一个女人从缝纫机旁站起来。她像个慈祥的祖母,把衣服递到每个人手里:先是白布短裤——有点像拳击运动员穿的那种,但是没有松紧带,然后是一根皮带和一条黑羊毛紧身裤。
  “这是什么?”斯特恩问道,“连袜裤?”
  “这叫紧身裤,亲爱的。”
  这上面也没有松紧带。“这裤子不会掉下来?”
  “你把它用皮带扎住,穿在紧身上衣里面,或者把它系在紧身上衣的点上。”
  “点上?”
  “是的,亲爱的,紧身上衣上面的点上。”
  斯特恩瞟了其他几个人一眼。他们都很平静,把发的衣物堆在面前。他们似乎知道各样东西的用途。他们就像在百货公司买东西那样平静。斯特恩感到茫然,一股恐惧感油然而生。现在给他的是一件白亚麻布衬衣,如果穿起来可以盖到他的大腿。另外还有一件稍大一些的毡制外套式衬衣,也就是所谓的紧身上衣。最后给他们的是一把带钢链的匕首。他斜了它一眼。
  “每个人都带一把。至少吃东西的时候用得着。”
  斯特恩心不在焉地把匕首放在那堆东西上面,而后到衣服上找起那些“点”来。
  戈登说道:“这些衣服既不昂贵,也不寒酸,从等级上看是中间阶层的。我们想让它们大体相当于处于中等地位的商人、宫廷听差,或者破落贵族的服饰。”
  斯特恩接过一双尖头鞋。它们样子像皮拖鞋,不过是带搭扣的。斯特恩心里郁郁不乐:就像宫廷里弄臣穿的鞋。
  那个慈祥的女人微笑着说:“别担心,上面有气孔,就跟你穿的耐克鞋一样。”
  “怎么搞的,样样东西都这么脏兮兮的?”斯特恩看着发给他的外套式衬衣说。
  “呃,你们要与环境一致起来,对不对?”

  几个男的在更衣室里换衣服。斯特恩看着其他人。“我们究竟怎么……呃……”
  “你是想知道十四世纪的衣服怎么穿吧?”马雷克说道,“很简单。”他把衣服脱掉,一丝不挂,很放松地走了一圈。他身上的肌肉非常发达。斯特恩很不好意思地慢慢脱掉裤子。
  “先穿短裤,”马雷克说道,“这是优质亚麻布的。当时他们的亚麻布很不错。为了不让短裤往下掉,你先把皮带扎在腰上。把短裤的上边在皮带上绕两圈,这就紧了,对吧?”
  “皮带怎么跑到衣服下面去了?”
  “对呀,扎住短裤嘛。下一步,穿紧身裤。”马雷克把黑色紧身裤穿上。这紧身裤的裤脚是连袜子的,就像小孩子穿的睡裤一样。
  “这上面有带子,看见没有。”
  “我的紧身裤松松垮垮的。”斯特恩把裤子塞进去的时候,指着膝部说道。
  “这没关系。这不是礼服紧身裤,所以不那么紧身。下一步穿亚麻套头衬衣。从头上套进去就行了,下面不用扎。不不,戴维,开口的那一面朝前。”
  斯特恩把手臂退出来,摸索着把衬衣转了个圈。
  “最后,”马雷克拿起那件毡子外套说,“穿紧身上衣。这是上衣和披风的结合。室内室外都穿,不是特别热的时候,一般都不脱。看见那些点了吗?它们实际上是毡子里层上的带子。现在把紧身裤上的带子从套头衬衣上的小孔穿过来,系在外套衬衣的点上。”
  马雷克只用了几分钟就全穿好了,好像他每天都这么穿似的。斯特恩看见克里斯所花的时间要长得多,心里感到很满意。他自己扭过身子,系上背后的带子。
  “你还说这个挺简单?”他嘟囔着说。
  “你最近没有注意看自己的衣着。”马雷克说道,“二十世纪的普通西方人每天要穿在身上的东西有九到十二件。这儿才六件。”
  斯特恩穿上紧身上衣,把它拉到腰围以下,一直盖到大腿。这么一拉,他又把里面的衬衣弄得皱起来。后来还是马雷克帮他把紧身裤系好,然后把所有衣服整得利利索索。
  最后,马雷克把那拴着匕首的链子围在斯特恩的腰上,然后向后站了站,美滋滋地看着他。
  “好了,”马雷克说着点点头,“感觉怎么样?”
  斯特恩很不舒服地扭了扭肩膀。“我感到就像一只被捆住的小鸡。”
  马雷克笑起来,“你会习惯的。”

  凯特快穿好衣服的时候,那个被送回去的年轻女子苏姗·戈梅斯走进来。戈梅斯穿的是那个时代的衣服,还戴着假发。她把另外一只假发套递给凯特。
  凯特做了个鬼脸。
  “你必须戴上。”戈梅斯说道,“在那里,妇女留短发是一种耻辱,或者是离经叛道。绝对不要让那儿的人看见你的短头发。”
  凯特戴上假发。金黄色的头发一直披到肩部。她转身照了照镜子,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她看上去年轻了,温和了,也文弱了。
  “如果不这样,”戈梅斯说道,“那你就得把头发剪得像男人一样短。随便你。”
  “我愿意戴假发。”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章

  黛安娜·克雷默看着维克托·巴雷托,“维克托,我们一直有这个规定。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巴雷托说道,“不过问题是,你又给了我们一项新任务。”巴雷托三十多岁,身材细长,相貌有几分粗鲁。他以前是个突击队员,在公司工作已经两年。在这段时间,他成了一位很能干的保安,可是也有点不大听从指挥。“你要我们到那个世界里去,可是又不让我们带武器。”
  “是的,维克托。不能有历史的错误。现代的物品不能带去。我们从一开始就有这项规定。”克雷默想掩饰自己的不耐烦情绪。这些原来当过兵的人真难对付,特别是这个人。像戈梅斯那样的女人还不错,可是那些男人就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总想把“他们受过的训练运用”到国际技术公司的返回行程中去,但一直行不通。克雷默私下里认为,这只不过是那些男人掩饰自己焦虑心理的一种方式。当然了,这种话她是不会公开说的。首先,要他们听从像她这样的女人指挥就不大容易。
  那些男人难以做到对自己的工作保密。在这方面,女人就比较容易做到。那些男人都喜欢吹嘘自己返回历史的旅行。虽然他们受到种种协议的制约,可是他们一进酒吧,几杯酒下肚,就把协议和合同抛到九霄云外。所以克雷默才告诉他们,说还有几种特别的旅行标牌。这些标牌是公司的神话,就连它们的名字也不例外:通古斯卡、维苏威、东京。维苏威标牌可以让你回到公元七九年八月二十四日上午七点的那不勒斯湾,也就是那儿的人即将被维苏威火山灰活埋的前夕。通古斯卡标牌会让你回到一九○八年的西伯利亚,也就是那颗巨大的陨石落下的前夕,它的坠落所产生的冲撞造成方圆数百英里内生灵绝迹。东京标牌可以让你回到一九二三年的东京,回到即将把它夷为平地的大地震发生前夕。如果关于这个项目的消息被传出去,你就可能在下次出去的时候带上错误的标牌。那些当过兵的人都不相信真有其事,也不相信公司里有这样的神话。
  而这正是克雷默求之不得的。
  “这是一趟新的任务。”巴雷托又老调重弹,好像他以前从来没跟她说过。“你是让我们到那个世界去不妨这样说吧,是到敌后去,可是又不让我们带武器。”
  “你们都是受过格斗训练的人。你、戈梅斯和所有其他人。”
  “我想那是远远不够的。”
  “维克托……”
  “克雷默女士,我非常尊重你,可是你没有正视实际情况。”巴雷托固执己见地说,“你们已经失去了两个人。如果算上特劳布,那就三个了。”
  “不,维克托,我们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人。”
  “你们失去了特劳布,这是肯定的。”
  “我们没有失去特劳布博士,”她说道,“特劳布是自告奋勇去的,再说,他的情绪非常低落。”
  “是你们认为他情绪低落。”
  “确实低落嘛,这我们知道,维克托。他太太死后,他心情忧郁,曾经想自杀。他超过了旅行年龄限制,可是还是想回去,想对这项技术再做些改进。他认为他能对机器进行改进,使它在运行中少出错误。显然他想错了,所以他才到了亚利桑那州的沙漠里。我认为,他实际上根本不想再回来。我认为那是自杀。”
  “可是你们还失去了罗布,”巴雷托说道,“他可没有他妈的自杀。”
  克雷默叹了口气。罗布·德·卡德是第一批去那儿的观察员。那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了。在他身上第一次出现了运送错误。“那是项目初期,维克托。当时技术还不完善。发生了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他去了几趟之后,就开始出现小小的反应。他坚持还要去,不过我们并没有失去他。”
  “他出去了,再没有回来,”巴雷托说,“至少应当承认这一点吧。”
  “罗布当时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
  “现在教授也知道。”
  “我们并没有失去教授,他仍然活着。”
  “这是你们一厢情愿。起码一条,你们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
  “维克托……”
  “我刚才说的是,”巴雷托说道,“这一次的后勤保障跟我们的任务特点不相符。你是让我们去进行不必要的冒险。”
  “你可以不去嘛。”克雷默语气缓和地说。
  “不,见鬼,我可从来没有这么说。”
  “你没有必要说。”
  “不,我要去。”
  “那好吧,这是规定。现代技术不能带进那个世界。明白吗?”
  “明白。”
  “这些事不要跟那些书生说。”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我是老手了。”
  “好吧。”克雷默说道。
  她看着他离开。尽管他一脸不高兴,但是他会按规定办的。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她心想,规定是非常重要的。虽然多尼格喜欢说上几句“你无法改变历史”之类的话,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去冒这个险。他们不需要带现代的武器、物品或者塑料之类的东西去。
  再说他们也从来没有带过。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六章

  在一间挂着地图的房间里,斯特恩和其他几个人都坐在硬靠背椅上。那个刚刚从机器里出来的苏姗·戈梅斯正在跟他们说话。斯特恩发现她话说得太快,而且口齿也不清。
  “我们要去的地方,”她说道,“是法国西南部多尔多涅河上的圣母修道院。我们到达的时间是,一三五七年四月七日上午八点○四分,那将是一个星期四,是教授写那张纸条的日子。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幸运的,因为那一天在加德堡有一场比武大会,这次盛会将把四乡八镇的人吸引过来,所以我们就不会特别引人注目了。”
  她在一张地图上用手敲了敲。“要记一下方向。这儿是修道院。加德堡在河对岸,在这个地方。拉罗克堡在修道院这边的峭壁上。现在有什么问题没有?”
  他们都摇摇头。
  “那好。这一地区的形势有些动荡。你们知道,一三五七年四月距百年战争还有二十年。这是英国人生擒法国国王、取得普瓦捷战役胜利七个月之后。法国国王遭囚禁,等待被赎。没有君主的法国陷入一片混乱。
  “眼下,加德堡在奥利弗·德万斯勋爵手里。他是出生在法国的英国骑士。奥利弗还占领了拉罗克堡,目前正在加固该堡的城防。奥利弗勋爵是个不讨喜的人,脾气坏得出了名。他们把他称为‘克雷西的屠夫’,因为他在那场战斗中杀的人过多。”
  “这么说奥利弗现在控制了两座城堡?”马雷克问道。
  “暂时是这样。不过,有一批叛逆的骑士在一个被免去司祭职位,名叫阿尔诺德塞尔沃利的……”
  “大司祭。”马雷克说道。
  “是的,完全正确,是大司祭——正进入这一地区,无疑是想从奥利弗手里夺取那座城堡。我们认为大司祭还有几天才能到。不过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斗,所以我们的动作要快。”
  她走到另一幅比例尺较大的地图前。那上面可以看出修道院的建筑。
  “我们的到达地点大约在这里,在圣母森林的边缘。从到达地点,应当能看见下面的修道院。教授的信就是从修道院送出来的。我们先直接到那儿。你们知道,修道院的正餐时间是上午十点。这时候教授很有可能在那儿。如果运气好,我们就能在那儿找到他,然后把他带回来。”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马雷克问道,“我原以为谁都没到那个世界去过。”
  “说得对,谁也没有,但是,离机器很近的观察员还是带回了很多信息,所以我们才了解到这个特殊时期的背景。还有什么问题?”
  他们摇摇头,表示没有。
  “好吧。我们要趁教授还在修道院,就把他找回来,这一点很重要。一旦他到了加德堡或者拉罗克堡,事情就比较难办。我们有一个紧凑的行动方案。我估计在那儿要呆两三个钟头。我们任何时候都要呆在一起。要是有人跟大伙走散了,利用耳塞机就可以走到一起来。我们将找到教授,然后立即返回。明白了吧?”
  “明白了。”
  “有两个人来护送你们。一个是我,一个是在角落里的维克托,巴雷托·维克托,问声好。”
  护送他们的第二个人表情严肃,像个当过水手的精明强干。巴雷托所穿的衣服更像当时的农民,宽宽大大,像粗麻布做的。他点点头,挥了挥手,不过他的情绪似乎不大好。
  “好了吧?”戈梅斯说道,“还有什么问题?”
  克里斯问道:“约翰斯顿教授到那儿有三天了吧?”
  “对。”
  “当地人把他看成什么人了?”
  “我们不知道。”戈梅斯说道,“首先,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机器。肯定有他的原因。由于他已经在那个世界,对他来说最简单的莫过于说自己是伦敦的职员或者学者,是到西班牙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去朝圣的。途中正好经过圣母修道院。对朝圣的人来说,途中作一两天或者一个礼拜的停留并不奇怪,尤其是在跟当地修道院院长交上朋友之后。那位院长是个很有个性的人物。教授也许会那样做,也许不会。我们无从得知。”
  “且慢,”克里斯说道,“他到了那儿会不会改变当地的历史呢?他会不会对一些事情产生影响呢?”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他做不到。”
  “那么时间悖论怎么解释?”
  “时间悖论?”
  “是啊,”斯特恩说道,“你知道,就像回到从前,把你的祖父杀死,那就不可能有你,你也就不可能会去杀死你的祖父……”
  “哦,这个嘛,”她不耐烦地摇摇头,“不存在时间悖论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啊?当然有这个问题嘛。”
  “不,没有。”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他们回过头,看见多尼格站在他们身后。“不会产生时间悖论问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斯特恩问道。他感到很不高兴,因为自己的问题遭到如此粗暴的对待。
  “所谓时间悖论问题,”多尼格说道,“其实并不涉及时间。它们所涉及的是对历史的看法。这些看法很有诱惑力,可是却是错误的。说它们有诱惑力,是因为它们让你飘飘然,觉得自己可以去影响一些事件。说它们是错误的,是因为你根本无法去影响。”
  “你不能对一些事件产生影响?”
  “不能。”
  “当然能嘛。”
  “不,你做不到。我们看一个近代的例子,就比较容易理解了。比方说你去看一场棒球比赛。是扬基队对梅茨队。扬基队即将获胜。你想改变比赛结果,让梅茨队取胜。你能做什么呢?你不过是观众当中的一分子。如果你想进入球队队员的休息处,有人会把你拦住。如果你想进入比赛场地,就会有人把你拖开。你能采取的行动,大部分会以失败而告终,不会对比赛结果产生任何影响。
  “比方说,你采取一种比较极端的行动:用枪对准扬基队的投手射击。但是,只要你掏出枪来,你附近的球迷们就会立即把你制服。即使你射出一发子弹,几乎可以肯定是打不中的。即使你打中了投手,结果又怎么样呢?另一名投手会替补上来。扬基队还是会赢。
  “比方说,你采取一个更加极端的行动。你施放神经性毒气,把体育场上的人都毒死了。你还是不大可能成功。这跟你不大可能把子弹射出去的原因是一样的。即使你真的把每个人都毒死了,你还是没有能够改变比赛结果。你也许会争辩说,你把历史朝另一个方向推了推——也许是这样,可是你并没有能让梅茨队取胜。实际上,你无法让梅茨队获胜。你还是你,一个普通观众。
  “这个原则同样适用于绝大多数历史场合。要想对历史事件做重大的改变,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当然了,广大群众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可是一个人?不可能。”
  “也许是这样,”斯特恩说道,“不过,我可以杀死我的祖父。如果他死了,我就不可能出世,就不可能有我,所以我就不可能开枪打他。这就是悖论。”
  “是的,是这样——假定你真的杀死了你的祖父。这在实际中很难发生。生活中出偏差的事很多。你不大可能在特定的时间跟他相遇。你在途中可能会被公共汽车撞着。也许你会坠入爱河。你也许会被警察逮捕。也许你杀死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因为那时候你的父亲可能已经成了胎儿。也许你会跟他对面相逢,可是发现自己无法抠动扳机。”
  “可是在理论上……”
  “我们研究的是历史,理论是一钱不值的。”多尼格以鄙弃的神情把手一挥,“假如理论能预测未来事件的结果,这样的理论才有价值。历史是人类活动的记录——任何理论都无法预测人类的活动。”
  他搓了搓手。
  “好了吧。我们是不是结束这场推测,准备出发?”
  其他人轻声嘟囔着。
  斯特恩清了清嗓子说:“实际上,我不想去了。”

  这并没有出乎马雷克的意料。在整个介绍情况的过程中,他一直在观察斯特恩,注意到他如坐针毡,在椅子上不停地挪动。这次旅行开始后,斯特恩的焦虑不安越来越厉害。
  马雷克本人对此行毫无疑虑。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生活和熏陶在中世纪的氛围之中。他遐想自己到过瓦尔堡和卡尔卡松、阿维尼翁和米兰等地,在威尔士参加过与英王爱德华一世的战争,目睹了加来的市民弃城的情景,到过香槟集市①,还在阿基坦的埃莱亚诺和贝里的杜克那些豪华的宫廷里生活过。这一趟马雷克是无论如何要去的。至于斯特恩……
  【① 中世纪,尤其是12和13世纪,国际性的商贸集市往往在法国东北部盛产香槟的地区举行。】
  “我很抱歉,”斯特恩说道,“这不关我的事情。我到教授的小分队里来,是因为女朋友要到图卢兹参加暑期学校的学习。我不是搞历史的,我是搞科学的。再说,我还觉得这很不安全。”
  多尼格说道,“你觉得这些机器不安全?”
  “不,是那个地方不安全,是一三五七年不安全。在普瓦捷战役之后,法国陷入了内战。散兵游勇遍布全国。盗贼蜂起,不法之徒横行。”
  马雷克点点头。斯特恩似乎是有意不把事态说得那么严重。
  十四世纪是个已经消失的世界,也是个危险的世界。它是个宗教盛行的世界,大多数人每天至少要上一次教堂。但它又是一个充满暴力的世界:入侵者的军队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他们滥杀妇孺,甚至把孕妇开膛破肚取乐。那是一个空谈骑士风范,而实际上却烧杀抢掠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妇女表面上手无缚鸡之力,实际上却掌管着财富,控制着城堡,随心所欲地更换情人,肆无忌惮地策划暗杀和叛变。那还是一个国界不断改变、盟友之间朝三暮四、结盟随时都会发生变化的世界。那是一个死亡、瘟疫、疾病和战乱不断的世界。
  戈登对斯特恩说:“我当然不会强迫你。”
  “但是要记住,”多尼格说道,“你们不是单独行动。我们会派人护送你们的。”
  “我很抱歉。”斯特恩总是这句话,“我很抱歉。”
  最后马雷克说道:“让他留下来吧。他说得有道理。那不是他的时代,也不关他的事。”
  “既然你说到这个问题了,”克里斯说道,“我也一直在想,那也不是我的时代。我是研究十三世纪后期历史而不是真正十四世纪历史的。也许我应该和戴维一起留下来。”
  “算了吧,”马雷克用一支胳膊搂住克里斯的肩膀说,“你不会有事的。”马雷克明知克里斯不是在开玩笑,还是把它当成玩笑来对待。
  真的不是开玩笑。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七章

  房间里寒气逼人。寒冷的雾气缭绕在他们的脚下。他们朝机器走去,可以感觉到那雾气在打着圈圈。
  有四只笼子的底座是连在一起的。还有一只是单独的。“那个是我的。”巴雷托说着走了进去。他站得笔挺,两眼平视前方,等待着。
  苏姗戈梅斯走进一只笼子后说:“你们其他人随我来。”马雷克、凯特和克里斯走进她边上的另外几只笼子。那机器下面像装了弹簧,人进去的时候,它都要轻轻晃几下。
  “都准备好了吗?”
  其他几个嘟哝着点点头。
  巴雷托说道:“女士先请。”
  戈梅斯说:“你有这个权利。”
  他们之间似乎有些不和,“好吧,”她对其他几个人说,“我们走。”
  克里斯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感到一阵头晕,一阵恐惧,随即将双手握成了拳头。
  “放松。”戈梅斯说道,“我想你们绝对会感到很惬意的。”她把那只陶瓷片放进脚下那个槽口中,然后向后站了站。
  “我们去了。记住:到时候大家都不要动。”
  机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克里斯感到脚下在微微震动。嗡嗡声随之增大。那股雾气逐渐从机器底部飘散开。机器开始发出吱吱声,就像金属被弯曲时发出的声音。其声快速增强,最后变成稳定刺耳的啸声。
  “那是液态氮发出的声音,”戈梅斯说道,“正在把金属降到超导温度。”
  那啸声突然中止,随后便是咔啦咔啦声。
  “红外线清理,”她说道,“就是这个。”
  克里斯感到整个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想尽量控制,可是两条腿还是不住地发抖。他感到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也许他该打退堂鼓了,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说:“站着别动。睁开眼睛……”
  他心下思忖,为时晚矣。为时晚矣。
  “——深呼吸——屏住气……好。”
  他头顶上方的圆环开始向下,迅速移动到他脚边,最后咔嗒一声落在底板上。接着四周照来一阵令人目眩的亮光——其亮度超过太阳,可是他却没有什么感觉。实际上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动于衷的奇妙超脱,仿佛是在观察远处的景象。
  他的四周悄然无声,一片寂静。
  他看见旁边巴雷托的机器开始变大,最后赫然耸立在他眼前。
  巴雷托成了巨人,正弯腰看着他们,脸上的毛孔大得吓人。
  一阵阵闪光。
  脚下的橡胶垫上有一些凸起的圆圈。现在这些圆圈开始上升,像峭壁似地把他们围在当中。这些黑色峭壁须臾之间就像摩天大楼一般,在头顶上方连接起来,遮挡了上面的光线。最后它们连为一体,使里面成了黑暗的世界。
  又是一阵阵闪光。
  他们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少顷,他看见一些摇曳的光点,这些光点约莫针尖大小,呈网格状排列,并正向四面八方移动。他们似乎置身于巨大的发光晶状体之中。克里斯看到这些光点边缘模糊,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后全变成了毛茸茸、亮闪闪的球。他心想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原子。
  他已经看不见那些网格了,只能看见附近的几个亮球。他的笼子径直朝一个闪亮的大球运动。那大球似乎在搏动,不断改变着闪光的形态。
  他们随即进入了大球,被一团闪亮的、似乎充满活力的雾气所包围。
  接着那闪亮的光暗淡下来,最后完全消失。
  他们悬浮在无序的黑暗之中。虚无缥缈。
  黑洞洞的。
  他发现他们仍在向下坠落,朝着茫茫黑夜中那浊浪滚滚的黑色大洋坠去。那大洋上波涛汹涌,激起蓝色的泡沫。他们坠落到洋面的时候,那些泡沫变得很大。克里斯看见其中有个泡泡显得特别亮,特别蓝。他的机器朝着那亮蓝色的泡泡加速运动,越来越快。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到他们似乎要撞上去了。接着他们就进入那个泡泡之中,同时听见一声刺耳巨响。
  紧接着便是悄然无声。
  昏沉沉一片漆黑。
  空荡荡一无所有。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八章

  控制室内,戴维·斯特恩看见橡胶地板上的闪光逐渐变小,变弱,最后全部消失。那些机器已然不见了踪影。技术人员立即转身面对巴雷托,开始发送倒计时。
  斯特恩目不转睛地看着橡胶地板上克里斯和其他几个人刚才站过的地方。
  “他们现在到哪儿了?”他问戈登。
  “哦,他们已经到了,”戈登回答说,们已经在那儿了。”
  “他们已经被复原了?”
  “是的。”
  “在另一端就不需要传真机了?”
  “不需要。”
  “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斯特恩说道,“把别人不想了解的细节说给我听听。”
  “好吧,”戈登说道,“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我刚才在想,其他人也许会觉得,怎么说呢,惶恐不安吧。”
  “唔……”
  “我们还是从光的干涉现象说起吧,”戈登说道,“你记得,那些干涉现象表明,其他宇宙能对我们的宇宙产生影响。干涉现象并不是因为我们做了什么才产生的。它是自发产生的。”
  “对。”
  “而这种交互作用非常可靠;只要有两个细缝,就会产生这种现象。”
  斯特恩点点头。他想听听戈登接下去会说些什么,但他无法预料他会从哪个方面开始。
  “我们知道,在特定情形下,要使某种事情发生,我们可以依靠其他宇宙。我们有这样的缝隙,其他宇宙就能制造出我们所看见的干涉图,而且每次都是如此。”
  “哦……”
  “如果我们通过虫孔传送,那么在它的另一端,被传送的人就能自动复原。这一点也是靠得住的。”
  一阵停顿。
  斯特恩皱了皱眉。
  “且慢,”斯特恩说道,“你是不是说,在你进行传送的同时,另一个宇宙就在对那个人进行复原?”
  “实际上就是这样。我是说,只能是这样。我们是无法让他们复原的,因为我们不在那边。我们在这个宇宙之中。”
  “这么说,你们不复原……”
  “对。”
  “因为你们不知道怎么做。”斯特恩说道。
  “因为我们认为没有必要。”戈登说道,“这就像我们无需把盘子粘在桌上,它们就会在上面不动一样。它们会自己呆着不动。我们利用的是宇宙的一个特性,就是引力。在这个事情上,我们利用了多宇宙的特征。”
  斯特恩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他立即对这个类比提出了疑问。说得太轻巧了,没这么简单。
  “听我说,”戈登说道,“量子技术的关键在于,它交叉覆盖了多个宇宙。量子电脑进行运算的时候,电子的三十二个量子状态全部得以利用,从技术上来说,这台电脑是在其他宇宙中进行运算,对不对?”
  “从技术上说是这样,可是……”
  “不是从技术上来说,是实际上。”
  又一次停顿。
  “如果站在另一个宇宙的角度来看,也许要好懂一些。那个宇宙中突然来了一个人,一个来自其他宇宙的人。”
  “对……”
  “这就是实际情况。这个人来自另一个宇宙,而不是我们这个宇宙。”
  “再说一遍好吗?”
  “这个人不是从我们这个宇宙来的。”戈登说道。
  “那是从哪儿来?”斯特恩眨眨眼问。
  “从一个与我们的宇宙几乎完全相同的宇宙。各个方面都相同,只不过在那一端他们知道如何进行复原。”
  “你在开玩笑。”
  “不。”
  “到达那儿的凯特已经不是离开这儿的凯特?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凯特?”
  “对了。”
  “这么说她几乎是凯特?某种凯特?半凯特?”
  “不。她是凯特。根据我们的测试,我们所能做出的解释是,她绝对和我们的凯特一模一样。”
  “可是她仍然不是离开这儿时的凯特。”
  “她怎么可能是呢?她是先被摧毁,然后又被复原的。”
  “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你会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
  “只有一两秒时间。”戈登说道。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九章

  黑暗。
  寂静无声。接着远处出现耀眼的白光。
  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一股强大的电流在克里斯身体里激荡,他浑身颤抖,手指抽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人穿上衣服之后摸它一摸那样。他摸到了身上的肉,感觉到了它的分量,感觉到向下的重力,感觉到体重在脚底产生的压力。他感到天旋地转,头疼欲裂,接着这一现象就消失了。在强烈的紫光包围中,他扭动身体,随后睁开眼睛。
  他已经站在阳光之下。空气潮湿凉爽。四周古木参天,百鸟啾鸣。透过浓密枝叶的阳光在地上形成一块块光斑。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一条狭窄泥泞的小道迤逦穿越森林,那机器就在小道旁边。透过林木间的空隙,他看见了一座中世纪的村落。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农田、一座座茅屋和屋顶上的缕缕青烟。接着是一面石墙以及青石屋面的小镇。远处便是那带圆形塔楼的城堡。
  他立即认出来了:加德堡镇和它的要塞。它并不是一片废墟。它的城墙完好无损。
  他到了。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部 加德堡 第一章

  “在这个世界上最肯定的东西莫过于死亡。”

      ——让·弗鲁瓦萨尔(一三五九)


第一章

  37:00:00

  戈梅斯轻快地跳下机器。马雷克和凯特慢慢跨出笼子,似乎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克里斯跟着爬了出来。他的脚踏在长满苔藓的地上,觉得脚下颇有弹性。
  “太妙了!”马雷克说着离开机器,跨过泥泞的小道,打算仔细看看这座小镇。凯特跟在他身后,依然惊魂未定。
  克里斯不想远离机器。他慢慢转过身,注视着森林。这片森林阴森、浓密,透出远古的气息。他注意到这里的树木非常高大,有的树干很粗,三四个人躲在树后也不会被发现。这些高耸的大树展开枝繁叶茂的树冠,将下面的大部分地方遮掩得昏暗无光。
  “景色很美吧?”戈梅斯问。她似乎觉察出他的不安。
  “是很美。”他答道。其实他根本没有这种感受。这片森林给他一种不祥之感。他四下看了几圈,想弄明白为什么他会明显感到眼前的情景不太对劲儿,似乎少了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东西错了位。终于,他问道:“哪儿不太对劲儿呢?”
  她笑了笑,“噢,这个啊,”她说道,“你仔细听。”
  克里斯静静地站着,聆听着。有鸟雀的啁啾声,微风穿过树林的飒飒声。可是除此……
  “我什么也没听见。”
  “这就对啦。”戈梅斯说,“有的人初来乍到时,对此感到不安。这里没有环境噪音:没有广播或电视,没有飞机,没有机器,也没有来往的车辆。而在二十世纪,我们的耳朵一直习惯于听到声音,没有声音反而会让我们感到毛骨悚然。”
  “大概是的。”起码,这是他目前的感受。他把目光从树林移向泥泞的小道。那是一条洒满阳光的林中小路,不少地方的烂泥有两英尺深,上面踩满了马蹄印子。
  这是马的世界,他心里想。
  没有机器声。尽是马蹄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甚至空气都有点异样,仿佛氧气量也大些,它非常清新,令人陶醉。
  他转过身,发现机器不见了。戈梅斯看来满不在乎。“机器上哪儿去了?”他问道,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
  “它飘走了。”
  “它飘走了?”
  “机器充满电的时候,有点不稳定。它们往往会滑离现时。所以我们看不见它们。”
  “它们在什么地方?”
  她耸了耸肩。“确切地点,我们不清楚。它们肯定在另一个宇宙。不管在哪里,它们都没问题,总是会返回的。”
  为了演示一下,她举起那块陶瓷片,用拇指指甲揿下上面的按钮。机器在一片越来越亮的闪光中回来了:四只笼子依然立在几分钟之前的位置上。
  “好吧,它会像这样呆着,也许一分钟,也许两分钟,”戈梅斯说,“不过最终还是要飘走的。我让它们走。也好让它们别碍事。”
  克里斯点点头,觉得她似乎言之有理。可是一想到机器会飘然离去,他便隐隐感到不安;这些机器是他的回程机票啊。它们在按自身的规则行事,居然可以随意消失,这可不是他喜欢的。假如驾驶员说飞机性能“不稳定”,难道还有谁敢坐?想到这里,他觉得额头凉飕飕的,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冒冷汗了。
  为了分散注意力,克里斯跟在别人后面穿过小道,小心翼翼地下脚,以免陷入烂泥之中。再度踏上坚实的地面后,他拨开齐腰深的稠密灌木丛向前走。这地方全是这种类似杜鹃的灌木。他回头看了看戈梅斯,问道:“在这片树林里要当心什么?”
  “只要当心蛇。”她说道,“蛇通常在树木的低枝上。它们会落到你肩膀上,咬你一口。”
  “真厉害。”他说,“有毒吗?”
  “很毒。”
  “致命吗?”
  “别担心,难得看见。”她说。
  克里斯决定不再问下去。不管怎么说,他已来到树丛中一片洒满阳光的空地上。他低下头望去,脚下二百英尺处,多尔多涅河蜿蜒穿过农田,与他所熟悉的多尔多涅河并无多大差别。
  虽然这道风景中的河还是同样的河,但是其他东西则全然不同。这里的加德堡完好无损,它所在的镇子也丝毫没有残缺。城墙外面是耕地,有几片农田眼下正在耕耘。
  然而他的注意力却转向了右边。他低头看着修道院那长方形的庞大建筑群,以及那座有桥头堡的磨坊桥。那是他的桥梁,他思忖道。整个夏天他一直在研究这座桥。
  遗憾的是,它与他在计算机上模拟构建的桥大相径庭。克里斯看到的水轮是四个而不是三个,在桥下的水流中转动着。河面上的桥并不是清一色的统一结构。好像至少有两个类似小屋的独立结构。稍大的小屋是石砌的,另一个是木头的,表明它们是在不同时期建造的。石屋上冒出缕缕白烟。他想,他们也许真是在那里炼钢的。如果有水力驱动的风箱,实际就能有炼钢的鼓风炉。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两个独立的建筑。因为碾磨谷子或玉米的磨坊内是严禁明火的,就连点蜡烛也不行。这也是磨坊仅在白天作业的原因。
  他全神贯注于细节,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马雷克站在泥泞小道的另一侧,凝视着加德堡的村落,心中慢慢升起一股惊愕感。
  他终于到这里来了。
  他仔细观看着,不由得一阵兴奋,感到飘飘然,几乎有点晕。在下面的农田里,农夫们穿着打补丁的裹腿和束腰外套,有红色的、蓝色的、橙色的和玫瑰色的。鲜艳的色彩映衬在黑色土地上,十分醒目。大部分农田已经播种,犁沟已拉平。时值四月初,大麦、燕麦和豆类即所谓的大斋节期庄稼的春播眼看就要结束。
  他看着两头牛拉着黑犁在耕一块新的农田。铁犁将沟里的土整齐地翻到两侧。他欣喜地看到,铧的上面装了个低矮的木制保护装置。那便是犁壁,是那一特定时代的特征。
  在把犁人的身后,一个肩挂种子布袋的农夫正边走边有节奏地挥臂播种。在他身后不远处,鸟雀飞落到犁沟里,啄食着种子。可是它们的好景不长。马雷克看见临近的一块农田里,有个人正骑在马上耙地。那马拖着一个T型木架,木架上压着一块大石头。木耙把犁沟耙平以保护种子。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以同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进行:手在播种,犁在翻沟,耙在耙地。在这宁静的清晨,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只有虫儿在嗡嗡,鸟儿在啁啾。
  马雷克看见,在农田那边就是加德堡镇四周那二十英尺高的石头城墙。石墙因饱经风雨而呈深灰色。有一段城墙正在修葺,新石料颜色较浅,灰中带黄。石匠们躬着身子,干活的手脚很快。
  城墙上,身穿锁子甲的士兵来回巡查,不时停下脚步,神色紧张地向远方眺望。
  城堡高高耸立,圆形堡楼为青石屋面。旌旗在座座塔楼上飘扬。所有旗帜都是一样的图案:褐紫与灰色相间的盾牌,加上一枝银色的玫瑰。
  这给了城堡一派节日喜庆的气氛。城墙外的一片场地上,正在为马术比武大会搭建木制大看台,就像运动场的露天看台。人群已经开始聚集。有几位骑士已经到场。他们把马系在比武场四周色彩斑斓的条纹帐篷旁。听差和侍从穿行于帐篷之间,运送盔甲和马匹的饮水。
  马雷克觉得大饱眼福,发出一声满意的赞叹。
  他所看见的一切都是准确的,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是准确的。
  他终于到这里来了。

  凯特·埃里克森不无困惑地凝视着加德堡。她身旁的马雷克发出迷恋的赞叹,她却不明白个中缘由。当然,此刻的加德堡是个充满生机的村落,再现着昔日的辉煌,房屋和城堡都完好无损。但总体而言,眼前的景象与法国任何一处田园风光并无太大差别。或许比大多数法国农村落后一些,因为这里没有拖拉机,只有牛和马,但在其他方面……是啊,实在是所差无几。
  从建筑学的角度看,她觉得眼前与现代之间的最大差别在于,这里的所有房子都是青石片覆盖的洛泽式屋顶。这种屋顶重得出奇,需要大量的内部支撑。正因为如此,在佩里戈尔地区的房屋,除了旅游景点区,已不再使用这种屋顶。在法国,她常见的房屋顶部是赭色的,上面盖的是罗马式的曲瓦或法国式的平瓦。
  然而,在这里,洛泽式屋顶随处可见,根本就没有瓦。
  她继续观察,慢慢注意到另一些细节。比如,这儿的马很多。算上农田里的马、比武大会上的马、土路上行走的马,以及牧场上放养的马,真是多得很。他觉得眼前见到的马肯定不下一百匹。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未一次见过这么多马,即使在科罗拉多州的老家也没有。从比武大会的毛色油亮的漂亮战马,到农家用于耕地打谷的马,这里是应有尽有。
  虽说在田里干活的许多人衣着灰暗,却也有些人穿得非常鲜艳,几乎使她联想到加勒比人。这些人的衣服上补丁摞补丁,但补丁的颜色反差很大,哪怕从远处看也很显眼。这样打补丁就别具了一番匠心。
  随后她还注意到,在相对较小的人类居住区域——村镇和田野与周围的森林之间,存在着清晰的分界线。森林好似一块巨大、浓密的绿色地毯,向四面八方延伸。在这一道风景中,森林是主宰。她感到原野莽莽,四面环抱,人类在其中不过是些闯入者,而且是无足轻重的闯入者。
  她将目光再次投向加德堡镇,她产生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最后她终于明白了:这里没有烟囱!
  连烟囱的影子也没有。
  农夫们只是在所住的茅屋顶上开个洞出烟。镇上的房子除屋顶是石板的而外,烟也是从屋顶上的洞口或者墙上的通风孔排出。
  城堡上也看不见烟囱。
  她所看到的是烟囱在法国这一地区尚未问世的时代。不知为何,这个小小的建筑上的细节令她不寒而栗。一个烟囱问世前的世界。那么,烟囱究竟是什么时候发明的呢?确切的时间她想不起来了。到十七世纪烟囱肯定已经普及了,但那个时候距今天很遥远。
  是距眼前这个“今天”,她提醒自己。
  她听见戈梅斯在身后说:“你究竟想干些什么?”

  凯特转过头,发现那个样子粗鲁的家伙巴雷托已经到达。他的单人笼子在小道的另一侧,就停在树林中几码的地方。
  “我他妈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冲着戈梅斯说。
  他掀起麻布束腰外套,露出一条宽皮带,上面挂了一把带皮套的手枪和两枚黑色手榴弹。他正在验枪。
  “如果要进入这个世界,”巴雷托说道,“我就要有所准备。”
  “你不能随身带着那个家伙。”戈梅斯说。
  “少说废话吧,小妹妹。”
  “你不能带。你这是明知故犯。戈登绝不会允许把现代武器带进这个世界。”
  “可是戈登并不在这里,对不对?”巴雷托说。
  “哎,真该死。”戈梅斯说着掏出白色瓷片,朝巴雷托挥了挥。
  看样子她是在威胁要返回。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章

  36:50:22

  在控制室的监视器旁,一位技师说:“我们发现现场曲张。”
  “哦,真的?这可是好消息。”戈登说道。
  “为什么?”斯特恩问道。
  “这意味着,”戈登说,“有人在两小时后要返回。肯定是你的朋友们。”
  “这么说,他们会找到教授,并在两小时后回到这里?”
  “是的,正是这……”戈登突然打住,盯着监视器上波动的图像。小小的波动面上出现了一个尖峰。“是这个吗?”
  “是的。”那位技师说。
  “但是波幅过大。”他说道。
  “是的。而且间隔越来越短。很快。”
  “你是说现在就有人返回?”
  “正是。好像马上就要到。”
  斯特恩看了看手表。小组才离开几分钟。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教授。
  “这意味着什么呢?”斯特恩问他。
  “我不清楚。”戈登答道。事实上他根本不希望出现这种事态。
  “他们肯定遇上了某种麻烦。”
  “什么麻烦呢?”
  “这么快就返回,可能是有机械故障,也许是录制错误。”
  斯特恩问道:“录制错误是怎么回事?”
  那位技师说:“据我计算,二十分五十七秒后有人抵达。”他在测量场强,还测了脉冲间隔。
  “几个人返回?”戈登说,“全体吗?”
  “不,”那技师说,“只有一个人。”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章

  36:49:19

  克里斯·休斯难以自控,再度陷入焦虑之中。尽管清晨空气凉爽,他却汗流不止,皮肤冰凉,心里怦怦乱跳。听巴雷托和戈梅斯争论无助于提升他的信心。
  他绕开一个个泥洼,回到小道上。马雷克和凯特也走了回来。他们都没有介入那两个人的争论。
  “得啦,得啦,他妈的。”巴雷托说罢,取下武器,小心地搁在笼子底板上,“好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戈梅斯仍然在低声嘟囔,低得几乎听不见。克里斯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好啊!”巴雷托简直是在咆哮。
  戈梅斯又低声回敬,气得巴雷托咬牙切齿。克里斯觉得站在那里很不自在,于是挪到离开他们远一点的地方,背对着他们,等他们吵完。
  克里斯惊奇地发现,小道在这里急转直下。透过树丛的缝隙,可以看到坡下的平地。修道院就在下面,呈几何形状布置的庭院、带顶棚的走道和回廊,全都用米色石块砌成,四周是一道高高的石墙。看上去它就像是一座布局紧凑而密集的小城镇。它近得让人吃惊,离他大概只有四分之一英里。总之不会超过这个距离。
  “见鬼去吧,我要走啦。”凯特说着便沿小道向下走去。马雷克和克里斯面面相觑,随后跟上了她。
  “你们几个不要走远,妈的。”巴雷托朝他们喊道。
  戈梅斯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走吧。”
  巴雷托伸手按住她的胳膊加以阻止。“我们先把话讲清楚,”他说道,“这次探险的各项事宜究竟该如何办理。”
  “我认为已经讲得够清楚了。”戈梅斯说。
  巴雷托凑上去说道:“因为我不喜欢你处理……”其余的话声音低得听不见,只听见他嗓门里发出愤怒的嘶嘶声。
  克里斯很庆幸自己在小道上拐过一道弯,把他俩甩在了后面。

  凯特迈开轻快的脚步,走着走着便不再感到紧张了。那场争吵使她感到扫兴和烦躁。她听见身后几步远处克里斯和马雷克正在交谈。克里斯很焦虑,马雷克则设法稳定他的情绪。她无心去听这些,便稍稍加快了脚步。毕竟,他们已身临此境,在这片幻想中的森林里,在这些参天大树的环抱之中……
  一两分钟后,她就把马雷克和克里斯甩在了后面,但她知道他俩离得很近,而独自一人也蛮自在。四周的树木给她以凉爽怡人的感觉。她听见小鸟的呢喃,还有她自己踩在小道上的脚步声。一时之下,她觉得自己还听见一种声音,于是放慢脚步,注意地听着。
  没错,是有另外的声音,是奔跑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从小道下方传来的。她听见有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在大声喘息。
  另外还有个微弱的声音,仿佛是远处的隆隆雷声。她刚想确定这隆隆声的方位,就看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冲出拐弯处,朝她急奔过来。
  那男孩身穿黑色紧身裤和鲜绿色棉上衣,头戴黑帽子。他因奋力奔跑而脸色通红,显然已经跑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她在小道上行走,似乎吓了一跳。他一边朝她跑过来,一边喊:“Aydathee amsel!Grassa due!Aydathee!”
  很快,她就从耳机里听见他的话被翻译成:“快躲起来,女人!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躲起来!”
  躲避什么呢?凯特感到不解。这片树林里什么也没有。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也许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也许是翻译器的翻译有误。
  那男孩从她身边跑过时,又大喊了一声:“快躲起来!”接着还猛推了她一把,将她从小道上推进树林中。
  她绊在一个凸起的树根上,跌入灌木丛中。她的头被撞了一下,她感到一阵剧痛和眩晕。等她慢慢站起来,才意识到那隆隆声是什么。
  是马。
  正全速朝她奔来。

  克里斯看见小男孩沿小道朝上跑来,紧接着就听见追赶的马蹄声。那男孩终于喘不上气来,在他们旁边稍停了片刻,弯下腰,最后喘着气喊,“躲起来!躲起来!”接着便一头扎进树林中。
  马雷克没有看那男孩,而是顺着小道向下望去。
  克里斯皱起眉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吧。”马雷克说着用手臂搂住克里斯的肩膀,把他从小道上拽进旁边的树丛中。
  “天哪,”克里斯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嘘……”马雷克用手捂住克里斯的嘴巴。“你想把我们的命送掉啊?”
  不,克里斯心想,在这一点上他毫不含糊:他不想送掉任何人的命。这时,只见六名全身披挂的骑手正朝他们所在的山坡上冲来。骑手们头戴钢盔、身穿锁子甲和褐紫与灰色竖条的无袖铠甲罩袍。战马的身上披着镶银饰的皂色布。这些给人一种不祥之兆。
  领头的骑手戴一顶黑翎头盔,挥手朝前一指,高声叫道:“Godin!”
  巴雷托和戈梅斯还站在小道旁。他们呆若木鸡,显然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领头的骑手伏在马鞍上,冲到戈梅斯身边,挥舞大刀向她砍去。
  克里斯看见戈梅斯的无头躯体喷着鲜血,颓然倒地。巴雷托浑身溅满鲜血,大声诅咒着冲进树林。
  更多的骑手冲上山坡。他们齐声呐喊:“Godin!Godin!”
  有个骑手调转马头,张弓搭箭。那一箭射中了疾跑中的巴雷托的左肩,钢箭头从他身体另一面穿出。
  巴雷托跪倒在地,骂骂咧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最后走到他的机器旁。
  他抓起那根皮带,猛地拽下一枚手榴弹,转身刚要把它投出去,当胸挨了一箭。他大惊失色,干咳一声,仰面摔倒,摊开四肢坐靠在栅栏上。他用尽剩下的一点力气将箭拔出。有一枝箭射穿了他的咽喉。手榴弹从他的手中滑落。
  小道上,马儿嘶鸣着抬起前腿直立起来。骑手们打着转,一面喊叫,一面用手指指点点。
  这时,出现了一道强烈的闪光。
  克里斯回过头,见巴雷托依然一动不动地靠坐着,机器发出连续的闪光,越来越小。
  转瞬之间,机器就消失了。骑手们吓得面色如土。戴黑翎头盔的骑手对其他人喊了一声,这班人便扬鞭策马,朝山坡上急驰而去,不见了踪影。
  黑翎骑手正待转身离去,他的坐骑被戈梅斯的尸体绊了一下。他咒骂着调转马头,勒住马,那马不断用后腿直立起来,一遍遍地践踏那具尸体。鲜血四溅,马的前腿染成殷红色。终于,黑翎骑手调转马头,最后咒骂了一声,策马上山,与其他人会合去了。
  “上帝呀!”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这漫不经心的残暴……
  克里斯从地上爬起来,跑回小道上。
  戈梅斯的尸体倒在泥洼中,已被踏得无法辨认。不过她有一只手朝外伸着,摊在地上。她的手边是那个白色陶瓷片。
  它已经裂开,露出了里面的电子元件。
  克里斯将它捡起。陶瓷片在他的手中碎成几块,白色和银灰色的碎片散落到地上,掉进了泥洼。此时,他对他们的处境已非常清楚了。
  他们的两个向导已死于非命。
  一台机器已无法返回。
  他们的旅行标牌已经粉碎。
  这意味着他们已被困在此地。他们身陷绝境,一无向导,二无后援。返回的希望已成泡影。
  毫无希望了。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章

  36:30:42

  “做好准备,”一位技师说,“马上就要来了。”
  呈弧形排列的水盾中间的橡胶地板上出现了微弱的闪光。
  戈登瞥了斯特恩一眼。“我们马上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闪光越来越亮,接着一台机器开始在橡胶地板上出现。等到机器大到约莫两英尺高时,只听戈登说道:“真该死!那个家伙只会惹乱子。”
  斯特恩说了点什么,可是戈登没理会。他看见巴雷托坐在里面,靠着一根栅栏,显然已命归黄泉。机器恢复到原来尺寸。他看见巴雷托握着的手枪。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克雷默专门警告过巴雷托,这个王八蛋还是带了现代武器。因此戈梅斯当然要把他打发回来,而且……
  一件不大的黑色物体滚落到地板上。
  “那是什么?”斯特恩问。
  “不知道,”戈登两眼盯住屏幕说,“看上去像是手……”
  运送室出现爆炸的闪光,显示屏上白花花的一片,所有图像都没有了。在控制室里听见的是被奇怪扭曲的爆炸声,听起来像静电的噼啪声。运送室顿时弥漫着灰色烟雾。
  “混蛋。”戈登破口大骂,砰地一拳捶在控制台上。
  运送室里的技术人员尖叫起来。有一个人满脸是血。接着水盾被手榴弹片炸碎崩塌,他又被水流冲得跌跌撞撞。三英尺深的水像激浪一般来回翻卷着。但是几乎顷刻之间,水已被排尽,只留下新裸露出来的地板,嘶嘶地冒着蒸汽。
  “是电池在泄漏氢氟酸。”戈登说道。
  几个戴防毒面具的人冒着蒙蒙烟雾冲进去,抢救受伤人员。顶上的梁塌下来,将残存的水盾砸得粉碎。其他的梁接二连三地砸到地板中央。
  控制室里,有人递给戈登一副防毒面具,也递给斯特恩一副。戈登随手将它戴上。
  “我们得赶紧离开,”他说,“空气受到了污染。”
  斯特恩盯着屏幕。透过烟雾,他可以看见其他机器也被炸毁,倒塌在地上,向外泄漏着蒸汽和淡绿色的气体。只有一台机器依然立在一旁。然而就在这时候,一根连接梁“哗啦”一声塌下来,把这台机器撞变了形。
  “一台机器也没有了,”斯特恩说,“这是否意味着……”
  “是的,”戈登说,“这时候,你的朋友们恐怕要靠自己啦。”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章

  36:30:00

  “别紧张,克里斯。”马雷克说。
  “别紧张?还别紧张?”克里斯几乎嚷了起来,“天哪!好好看一看吧,安德烈她的标牌已被踩烂。我们没有标牌了。这就是说我们无法回去了。这意味着我们彻底完蛋了,安德烈。你还要我别紧张?”
  “对,克里斯。”马雷克的声音非常平静,非常镇定,“你这样做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希望你别紧张,求你了。我希望你冷静。”
  “我凭什么要冷静?”克里斯说,“凭什么?面对现实吧,安德烈。我们都会死在这儿的。这你很清楚,对吧?我们都他妈的会成为刀下之鬼。根本就无法离开这儿。”
  “不,办法是有的。”
  “我是说,我们连吃的都没有,我们他妈的什么都没有。我们被陷在这个,这个鬼地方了,连他妈的一根桨都没有……”他没再往下说,转过身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办法是有的。”
  “怎么会呢?”
  “你动脑子想想看。那一台机器已经返回。回到了新墨西哥。”
  “那又怎么样?”
  “他们会发现他的状况……”
  “死了,安德烈。他们会发现他已经死了。”
  “关键在于,他们知道出了问题,”马雷克说,“就会来找我们。他们会派另一台机器来接我们。”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会这样做的。”马雷克转过身,朝山下走去。
  “你这是上哪儿去?”
  “去找凯特。我们得呆在一起。”
  “我可要呆在这里。”
  “随你的便。不过你可不要走开。”
  “别担心,我就呆在这里。”
  克里斯指了指面前的地面。“这就是机器抵达时的准确位置。我就呆在这里。”
  马雷克三步并着两步,消失在小道的拐弯处。现在只剩下克里斯一个人了。他立即开始犯嘀咕:是不是应当追上马雷克。也许最好不要独自一人呆着,就像马雷克说的,大家应当呆在一起。他沿小道向下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住了。他想,这样不行。他刚才说过要呆在原地不走的。他站在小道上,力图减缓呼吸节奏。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踩在戈梅斯的手掌上。他连忙把脚移开。他沿小道回头走了几码,想找个看不见尸体的地方。这时他的呼吸平缓下来,可以冷静地进行思考了。马雷克是对的,他思忖道,他们会再派一台机器来的,说不定很快就会派。但是它会准确到达这里吗?既定的到达地点是不是这儿?还是在这一区域的任何地点?
  克里斯认为,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应该留在原地不走。他循着小道朝马雷克离去的方向望去。现在凯特在哪里?可能就在小道下方不远的地方。两三百码,也许更远些。
  天哪,他真想回家。
  这时,他听见右侧树丛中传来哗哗的声响。
  有人过来了。
  他紧张起来,意识到自己是手无寸铁。随即他想起,那只小包就系在衣服底下的腰带上。他有那个毒气罐。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些。他的手摸过去,掀开外套式衬衣,向里摸索着……
  “嘘……”
  他转过头去。
  原来是那个男孩从树丛中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光溜溜的,没有胡须。克里斯知道,这孩子不会超过十二岁。就听他低声说:“Artith Thou Earwasher。”
  克里斯听不懂,皱起了眉头。不一会儿,他听见耳机里传来微弱的声音:“嗨。你。爱尔兰人。”他意识到那是耳塞机里的翻译。
  “什么?”他说。
  “Coumen hastealey。”他听见耳机里说:“快过来。”
  男孩朝他打着手势,紧张而急迫。
  “可是……”
  “来呀,居伊勋爵很快就会发现他走错了路,他会回来找路的。”
  “可是……”
  “你不能呆在这儿。他会杀死你的。来吧!”
  “可是……”克里斯无奈地用手指着马雷克刚才走的小道。
  “你的仆人会来找你的。来呀!”
  这时他听见远处的隆隆马蹄声。越来越响。
  “你聋了吗?”男孩瞪着他问道,“快过来!”
  马蹄声愈发近了。
  克里斯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男孩失去了耐心。他厌恶地摇摇头,转身钻进树林,很快消失在密密的灌木丛中。
  克里斯独自站在小径上。他朝小道下方望去,看不见马雷克。他又朝小道上方,朝步步逼近的马蹄声方向望去。他的心再次狂跳起来。
  他得当机立断。刻不容缓。
  “我来啦!”他冲着男孩喊道。
  说罢他转过身,跑进了树林。

  凯特坐在一棵倒伏的树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头,发现假发歪向了一边。她的指尖上沾有血迹。
  “你受伤了吗?”马雷克边问边朝她走过去。
  “我想没有吧……”
  “我来看看。”
  马雷克掀起假发,看见血把头发粘在了一起,头皮上有一道三英寸长的伤口。伤口已经不出血了,血开始在假发的网眼上凝固。伤口需要缝合一下,不过不缝也不会有大问题。
  “你会挺过去的。”他把假发拉回到她的头上。
  她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两个人都死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了。克里斯有点惊慌。”
  “克里斯有点惊慌。”她点点头,似乎早有所料,“那么我们最好去找他。”
  他们沿小道朝上走时,她问道:“那些旅行标牌怎么样啦?”
  “那个家伙已经返回,带走了他的标牌。戈梅斯的尸体被踩烂了,她的标牌已经毁坏。”
  “另一个标牌呢?”
  “什么另一个?”
  “她还有个备用的。”
  “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过的嘛。难道你不记得啦?那次侦察旅行,或者其他什么名称的旅行回来时,她曾经说过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应当抓紧做好准备。她还说,‘我去启动备用旅行标牌。’或者类似的一番话。”
  马雷克皱起眉头。
  “有备用旅行标牌倒是说得通的。”凯特说。
  “好吧,克里斯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的。”马雷克说道。绕过最后一道弯后,他们停下脚步,愣住了。
  克里斯不见了。

  克里斯一头钻进灌木丛。尽管那些带刺的灌木划破了他的腿,扎进了他的紧身裤,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他总算看见在前方五十码处奔跑的那个男孩。可是那男孩没有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跑,向着村子跑去。克里斯尽力跟在后面,也在不停地跑。
  他听见身后小径上急促的马蹄声、马的响鼻声和男人们的高喊声。他听见其中一人喊,“在树林里!”还听见另一人的咒骂。一旦离开了小径,地面上就有一层厚厚的覆盖物。克里斯不得不翻越倒伏的大树、腐朽的树干、大腿一般粗的枝干,穿过浓密带刺的灌木。这种地方对于马来说是不是太难行了?他们会下马步行吗?他们会就此罢休?还是会继续追击?
  见鬼,他们会来追击的。
  他不停地奔跑。此刻他跑进了一片沼泽地。他拨开齐腰深的、散发着臭鼬气味的植物,在愈踩陷得愈深的烂泥中一步一滑地向前走。他听见自己的喘气声,以及双脚在烂泥中踩下去又拔上来的啪唧啪唧声。
  不过他没听见后面有什么人。
  不久脚下又踩到干地面,他也可以跑得快一点了。此时那男孩在他前方只有十步之遥,依然在飞跑。克里斯喘着气,拼命跟在后面,坚持着。
  他继续奔跑。左耳听见一阵噼啪声。“克里斯。”
  是马雷克的声音。
  “克里斯,你在哪里?”
  他怎么回话呢?有麦克风吗?突然他想起他们曾经说过骨传导之类的事情。于是他大声说道:“我在……我在跑……”
  “我听见了。你在往哪儿跑?”
  “那个男孩……村子……”
  “你要去村子?”
  “我也说不清。我想是吧。”
  “你想是吗?克里斯,你在什么地方?”
  这时,克里斯听见身后一阵噼啪声和人喊马嘶声。
  骑手们正尾追上来。他在奔跑中折断了一些树枝,留下了一道烂泥脚印。跟踪他是很容易的。
  该死。
  克里斯更加拼命地跑着,把自己的速度推至极限。霎时间,他发现前方已不见了那男孩的踪影。
  他刹住脚步,喘着粗气,原地打了个转,寻找着……
  不见了。
  那男孩已踪影全无。
  克里斯茕茕孓立于树林里。
  骑手们正在逼近。

  马雷克和凯特站在俯视修道院的泥泞小道上,注意细听耳机里的声音。现在里面没有声音;凯特用手套住耳朵想听清楚一些。“我什么也听不见。”
  “也许他在有效范围之外。”马雷克说。
  “他为什么要去村子呢?他好像是跟着那个男孩,”她说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马雷克望着修道院。它离他们站立的地方不超过十分钟路程。“说不定教授现在就在那里。我们本来可以直接下去找到他,然后就返回的。”他愤怒地朝一个树墩踢了一脚。“本来是很容易的事。”
  “现在不会了。”凯特说道。
  耳机里传来一阵刺耳的静电声,他们本能地皱起眉头。他们又听到克里斯的喘息声。
  马雷克说:“克里斯,是你吗?”
  “我现在不能……不能说话。”
  他嗓门压得很低,似乎异常惊恐。

  “不,不,不!”那男孩压低嗓门,从一棵大树上向下伸出手。刚才,他看见克里斯在树下惊惶失措地兜圈子,终于萌发了恻隐之心,吹了声口哨,并对他挥挥手,示意他爬到树上来。
  克里斯用腿蹬着树干,想借助这股力攀上低处的树枝,拼命往树上爬。可是这种爬法使那男孩感到不安。
  “不行,不行!用手!只能用手!”男孩有点恼火地轻声说道。“你真笨——看看树干上的印子,都是你踩的。”
  克里斯吊在树枝上,垂头看了一眼。男孩说得不错。树干的树皮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泥脚印。
  “十字架作证,我们要倒霉了。”那男孩大声说道。他从克里斯头顶上方悠悠地荡下,轻轻落在地上。
  “你要干什么?”克里斯问。
  那孩子早撒腿跑起来,穿过带刺的灌木丛,从一棵树奔向另一棵树。克里斯落回地面,尾随他而去。
  那男孩一面恼怒地喃喃自语,一面仔细察看每一棵树。显然,他想找一棵大树,但枝干又不要太高。没有一棵树中他的意。呐喊声和马蹄声越来越响了。
  很快,他们就跑出了一百多码,进入一片长满多节、低矮石松的地方。这里比较暴露,阳光也充足一些,因为右侧的树木比较稀疏。这时克里斯发现他们正沿着一道峭壁的边缘奔跑,峭壁下面就是小镇子和小河。小男孩飞跑着离开这片阳光,钻回阴暗的树林中。就在这时,他找到了一棵中意的大树,示意克里斯赶快过去,“你先上,别用脚蹬!”
  男孩双膝着地,交叉双手,绷紧身体,做好了准备。克里斯觉得这孩子太瘦小,承受不了他的体重。但那男孩却急切地、一个劲地点着头。克里斯把一只脚踩在男孩的两只手上,双手向上够,抓住了最低的一根大树枝。在孩子的帮助下,他使劲向上拉,然后拿出吃奶的力气翻了上去,肚皮挂在了树枝上。他看了看下面的小男孩,听见那男孩压低嗓门说:“快点爬呀!”克里斯好不容易才在树枝上跪起,然后立起身。上面那根树枝很容易够,他接着向上爬去。
  树下,那男孩朝空中一跃,抓住树枝,一下就翻了上去。他虽然身材纤瘦,却惊人地强壮,稳稳当当地从一根树枝攀向另一根树枝。克里斯现在离开地面约二十英尺。他一边爬,一边喘着粗气,手臂酸痛,但他仍然不停地往上爬,从一根树枝爬到另一根树枝上……
  小男孩伸手抓住他的小腿肚子,他立刻停下来。他慢慢地、小心地扭头一看,看见男孩僵立在下面那根树枝上。他听见马匹发出的轻微鼻息声,意识到这声音离得很近。
  非常非常近。

  在树下的地面上,六个骑在马上的人正在缓缓地、静静地前行,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透过树叶的缝隙忽隐忽现。马匹发出喷息时,马上的骑手便倾身拍拍它的脖颈,让它安静下来。
  骑手们知道他们已接近猎物。他们在马鞍上倾下身子,仔细察看地面,不停地向两边张望。幸运的是,他们这会儿正在低矮的石松丛中,看不见地上的足迹。
  他们继续前进,相互打着手势,分散开来,最后排成参差不齐的一行,从树的两侧经过。克里斯屏住了呼吸。如果他们抬头看一下……
  可是他们没有。
  他们继续向前,朝森林的深处前进。终于,其中一个人大声说起话来。说话的是那个黑翎骑士,也就是那个砍下戈梅斯脑袋的人。他掀起了面甲。
  “就搜到这里为止吧。让他们给溜了。”
  “怎么会呢?掉下悬崖了?”
  黑翎骑士摇摇头说:“那个小孩没那么蠢。”克里斯看见他的脸是黑的:皮肤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
  “他也不能算小孩了,大人。”
  “如果掉下去,也是失足所致。不可能是其他原因。”黑翎骑手摇摇头说。“不过我觉得我们是走岔了。我们还是原路返回吧。”
  “是,大人。”
  骑手们拨转马头,开始返回。他们再次从树下经过,拉开距离策马离去,进入阳光地带。
  “也许到了光线好一些的地方,能够找到他们的踪迹。”
  克里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下面的男孩在他的腿上轻轻一拍,冲他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干得好。等骑手们走到一百码开外,几乎从视线中消失的时候,那男孩才悄悄地从树上滑下来,克里斯则尽力跟在后面。
  落地后,克里斯看见骑手们正在离去。他们走到有泥脚印的那棵大树前。黑翎骑士毫无察觉地骑了过去。接着,下一个……
  男孩一把抓住克里斯的手臂,拽着他一起溜进矮树丛。
  “居伊爵士!您看这儿!这棵树!他们在树上!”
  有一个骑士终于发现了。
  真见鬼。
  马背上的骑手们扭转身体,抬头朝树上望去。黑翎骑士调转马头,有几分狐疑,“嗯?让我看看。”
  “我没有看见他们在树上,大人。”
  骑士们转过身,回头看了看,然后朝四处张望,朝自己身后望去……
  骑士们看见了他们。
  “在那儿!”
  骑手们冲了过来。
  男孩撒开腿拼命地跑起来,“上帝呀,我们这下真要倒霉了。”他边朝前跑,边回头瞥了一眼,“你会游泳吗?”
  “游泳?”克里斯说。
  游泳他当然会了。可那并不是他在思考的问题。因为此时此刻他们正在猛跑,拼命地跑——跑向那块空地,跑向树林中的断裂带。
  跑向悬崖。
  地面开始向下倾斜,起初是缓缓的,然后越来越陡。地上的植被稀疏起来,露出一块块黄白相间的石灰岩。阳光非常耀眼。
  黑翎骑士大吼了一声。克里斯没听懂。
  他们终于来到空地的边缘。那男孩毫不犹豫地朝空中跃去。
  克里斯尚在犹豫。他回过头,看见骑士们正举着大刀朝他冲来。
  别无选择。
  克里斯转过身,朝悬崖边沿猛冲过去。
  马雷克从耳机里听到克里斯的尖叫声,脸部抽搐了一下。那叫声起初很响,随后便戛然而止,最后听到的是一声嘟哝和一声啪嗒。那是撞击声。
  他和凯特站在小径上细听着,等待着。
  他们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连静电的噼啪声也没有了。
  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死了吗?”凯特问。
  马雷克没有答理她。他迅速走到戈梅斯的尸体旁,蹲下身子,在烂泥中搜寻起来,“来呀,”他说道,“帮我找找那个备用旅行标牌。”

  他们搜寻了几分钟后,马雷克抓起戈梅斯的手。那手早已变得惨白,肌肉也僵硬了。他提起她的胳膊,感受到她那冰冷的肌肤,接着将她的躯体翻了个身。尸体啪嗒一声砸在烂泥里。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戈梅斯手腕上带着一只多股编结的手镯。马雷克以前没有注意到它;手镯似乎是她那套时装服饰的一部分。可是,它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是完全错位的。眼下即便是一位衣着朴素的农妇,假如要戴首饰,戴的也只能是金属的,或者雕花石制或木制手镯。这个手镯是个花里胡哨的现代玩意儿。
  马雷克好奇地摸了摸,意外地发现它硬硬的,很像硬纸板。他转动着她手腕上的这只手镯,寻找着闩扣。多股编结环上有一个小搭扣“咔嗒”一声打开了。他这才发现手镯里隐藏着一个微型电子计时器,类似一块手表。
  计时器上的读数为:36:10:37。
  它在倒计时。
  他顿时明白了它的用途。它是机器的经时计时器,上面显示的是他们尚余多少时间。他们最初有三十七个小时,而现在已损失了大约五十分钟。
  他心想,这个东西要保住。他从她手腕上脱下手镯,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咔嗒一声盖上那个小盖子。
  “我们有计时器,”凯特说道,“可是还没有旅行标牌。”
  他们又搜寻了五分钟。最后,无可奈何的马雷克不得不接受这一铁的事实。
  没有旅行标牌。而没有旅行标牌,机器就不会返回。
  克里斯说得对:他们被困在这里了。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六章

  36:28:04

  控制室里,报警器在响个不停。两位技师都站起身,离开操纵台朝外走去。斯特恩感觉到戈登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得离开,”戈登说,“空气已经受到氢氟酸的污染。运送台那边有毒烟,很快就会蔓延到这里。”他领着斯特恩走出控制室。
  斯特恩回头瞥了一眼监视屏,看见运送场地烟雾弥漫,那些梁柱已经七倒八歪,“大家都离开了,假如他们要返回怎么办?”
  “别担心,”戈登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那些残骸会触发红外线。传感器四面都要有六英尺的厚度,还记得吗?也就是两米。它们现在不具备这一条件。因此传感器不会让机器回来。在清理工作完成之前,机器是不会回来的。”
  “清理工作需要多长时间?”
  “首先,我们必须更换洞里的空气。”
  戈登领着斯特恩回到通往主电梯的长隧道。那里面有许多人,都在离去。他们的说话声在隧道里回荡。
  “更换洞里的空气?”斯特恩说,“那个工作量可大啦。需要多少时间?”
  戈登说:“从理论上说,需要九个小时。”
  “理论上说?”
  “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戈登说道,“不过当然了,我们具备这个能力。巨型风扇随时都会接通。”
  几秒钟过后,一阵轰鸣声充斥了隧道。斯特恩感到一股强风迎面袭来,使劲拉扯着他的衣服。
  “空气更换过以后呢?然后怎么办?”
  “我们就重建运送台,然后等待他们返回,”戈登说道,“正如我们以前所计划的那样。”
  “要是在你们做好准备之前他们就试图返回呢?”
  “那不成问题,戴维。机器会拒绝的。它会立马将他们直接送回到原地。暂时只好如此。”
  “这么说他们就无依无靠啦。”斯特恩说道。
  “目前来看,”戈登说道,“是这样。他们是无依无靠的。对此我们也无能为力。”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七章

  36:13:17

  克里斯休斯冲到悬崖边,纵身一跃,尖叫着,手脚乱蹬乱划起来。他看见阳光下的多尔多涅河就在他身下二百英尺处,蜿蜒穿行于绿色的原野之间。这个跳落的距离太大了。他知道河水太浅,此番是必死无疑了。
  随即他看到身下的悬崖面并不那么陡直,下方二十英尺处有一块突出的地面,从悬崖的上沿向外伸出。那是一块陡斜的裸岩地面,稀稀拉拉地覆盖着矮树和灌木丛。
  他身体一侧着地,重重地摔落在突出的岩石上。猛烈的撞击把他肺里的气都压了出来。紧接着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朝边缘滚去。他竭力想停止翻滚,拼命抓住那些小灌木,只可惜它们过于弱小,都被他连根拔起了。在滚向悬崖边缘的过程中,他意识到小男孩向他伸出了手,但克里斯没能抓住那只伸出的双手。他继续翻滚着,完全失去了控制,只觉得世界在他眼前旋转。
  小男孩见他已经滚到了自己的前面,大惊失色。
  克里斯知道自己就要滚出悬崖边缘,就要摔下……
  他猛地撞在一棵树上,发出一声哼哼。他感到腹部一阵剧痛,随即放射到全身。一时间,他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剧痛难忍。眼前是白里透绿的一片。他慢慢苏醒过来。
  这棵树把他托住了,可是他一时仍然无法呼吸。他感到疼痛钻心,眼前金星直冒,随后慢慢消失。这时他才看见,自己的双腿挂在悬崖外晃荡。
  并且在移动。
  在向下移动!
  这是一棵树干细长的松树。他的体重正慢慢、慢慢地将它压弯。他感到身体开始顺着树干下滑。他无力止住下滑。他一把抓住树干,紧紧地抓住。这下子倒挺奏效:他不再下滑了。他顺着树干把身体往上拖,吃力地往岩石上爬。
  这时,他惊恐地看见树的根系开始从岩石裂缝中崩出,一根接一根地松脱开来,啪啪直响,在阳光下泛着白生生的光。迟早,整个树就会连根拔起。
  接着,他感到有只手在用力拽他的衣领。他看见那男孩站在他上方,拉着他往上拽。那男孩有些气呼呼的,“上来,快呀!”
  “天哪!”克里斯说道。他笨拙地扑倒在平坦的岩石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让我歇一会儿……”
  一枝冷箭像子弹一般嗖地擦过他的耳畔。他感它所带来的一阵风。它的威力使他胆寒。在恐惧的驱动下,他躬着身体,拽着一棵又一棵树,沿着突岩攀爬起来。又一枝箭哗嚓嚓穿过树丛射下来。
  在悬崖边缘,骑士们正低头望着他们。黑翎骑士厉声喊道:“傻瓜!白痴!”然后狠狠地打了弓箭手一个耳光,打落了他手中的弓。再也没有箭射下来了。
  那男孩拽着克里斯的手臂向前移动。克里斯不知道沿悬崖的小径通向何处,不过小男孩好像胸有成竹。上头那些骑手拨转马头,离开此地,重新进入树林。
  那块突出的岩石连着峭壁拐角处一段不足一英尺宽的岩脊。岩脊之下的岩面直落到河流。克里斯直瞪着下面的河,可是小男孩托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向上抬起,“别朝下面看。跟上。”那男孩把身体平贴在崖面上,紧扒住岩石,轻手轻脚地沿岩脊挪动。克里斯效仿他的动作,依然喘着大气。他明白,假如他稍有一点犹豫,恐惧就会将他压垮。风猛扯着他的衣服,欲将他拽离悬崖。他把脸紧贴在暖乎乎的岩石上,用手指死死抠住牢固的地方,克服着内心的恐惧。
  克里斯看到那男孩转过拐角不见了身影。他继续往前挪。那拐角拐得很急,脚下的小道消失了,留下的是一段缺口。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越缺口,待绕过拐角后,他才宽慰地舒了口气。
  他看见前方已没有悬崖,只有一段长长的坡地,坡地上树木葱茏,一直向下延伸到河边。那男孩朝他招招手。他走上前与男孩会合了。
  “从这儿往下就好走多了。”克里斯跟在男孩后面,开始下坡。
  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道山坡不像看上去那样平缓。树林中很暗,地面又陡又泥泞。那男孩滑了一跤,顺着泥泞的小径滑下去,消失在下面的林木中。克里斯抓住树枝做支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后来他也立足不稳,仰面朝天地倒在烂泥里,往下滑去。这时不知怎么的,他想到:我是耶鲁大学的研究生。我是研究技术发展史的学者。似乎他正在竭力抓住从他意识中迅速消退的某种身份,就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想抓住即将被忘却的一场春梦。
  泥泞中,克里斯头朝前直往下滑,屡次撞上树木,感觉到树枝在划着他的脸,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减缓下滑速度。他径直朝山坡下面滑去,越滑越远。

  马雷克叹息着站立起来。戈梅斯身上没有旅行标牌。这他已经可以肯定了。站在他身旁的凯特咬着嘴唇。“我知道她说过有备份旅行标牌的。我知道的。”
  “可我不知道它放在什么地方。”马雷克说。
  凯特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又摸了摸假发,感到头上的撞伤一阵疼痛。“这该死的假发……”
  她没再往下说,而是瞪着马雷克。
  接着她离开小道,走进旁边的树林里,“它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东西?”
  “她的头。”
  很快她就找到了。她惊讶地发现它竟如此之小。脱离躯体的头颅不是很大。她尽量不去看那截残余的脖子。
  她强忍恶心蹲下身去,把那颗脑袋翻过来,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和那双有目无光的眼睛。半截舌头从松垂的嘴部伸出。苍蝇在口腔里嗡嗡作响。
  她揭下假发,立即看到那只陶瓷片。它用胶带贴在假发内层的网眼上。她把它撕了下来。
  “找到了。”她说道。
  凯特把旅行标牌拿在手里翻看,看见侧面有个按钮,上面还有个小指示灯。那按钮又小又窄,只能用拇指指甲才能按得下去。
  就是它。他们肯定找到了它。
  马雷克走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我看很像它。”他说。
  “这么说我们可以回去啦?”凯特说道,“想回去随时都可以了?”
  “你想回去吗?”
  她斟酌了一下,“我们是到这里来找教授的,”她说,“我想这是我们应当做的事。”
  马雷克咧嘴笑了。
  这时,他们听见隆隆的马蹄声。他们刚冲进树丛躲好,六名骑手就沿着泥泞的小道冲过来,向下面的河流方向疾驰而去。

  克里斯在河畔没膝深的泥沼里踉踉跄跄地向前走。泥浆溅到他的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他浑身上下沾了很多泥,他都能感觉出泥浆的重量了。他看见那男孩在他的前头,已跳在水中洗起来。
  克里斯扒开河边缠在一起的杂草,滑入河中。河水冷冰冰的,可他并不在意。他把头埋入水中,用手梳洗着头发,擦洗着脸,尽可能清除身上的烂泥。
  这时候,那男孩已爬上河对岸,坐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晒起太阳来。那孩子说了点什么,克里斯没有听见,但耳机里却译了出来:“你不脱掉衣服洗洗澡?”
  “怎么啦?你也没有嘛。”
  男孩听罢耸了耸肩,“如果你愿意,尽可随意。”
  克里斯游到河对岸,爬了上去。他的衣服上依然沾满了泥。出水之后,他感到冷飕飕的。他脱去衣服,脱得只剩下皮带和亚麻短裤。他把外衣泡在河水里洗了洗,然后搁在石头上晾晒。他的身上全是划伤、擦伤,青一块紫一块。不过他在太阳下面晒得暖洋洋的,皮肤已经快干了。他仰起脸,合上双眼。耳边传来田野上农妇的悦耳歌声、鸟儿的啾鸣声以及水流轻柔拍击河岸的声音。一时间,一种宁静感悄然降临,比起他一生中所体验过的任何一次感受,都要来得更为深沉,更为完整。
  他在岩石上躺下来,而且准是睡着了几分钟,因为当他醒来时,他听到有人在说:“Howbite thou speakst foolsimple ohcopan,eek invich array thousart。Essay thouscooth arterisher eensoe?”
  是那个男孩在说话。不一会儿,他听见耳机里传来微弱的翻译声:“看你对你的朋友讲话的简单方式,还有你的衣服款式。说实话,你是爱尔兰人吧,对不对?”
  克里斯不紧不慢地点点头,同时掂量着他的话。显然,小男孩无意中听到了他在小道上与马雷克的通话,由此得出结论,说他们是爱尔兰人。让他这样去猜测似乎没有什么害处。
  “Aye。”他说。
  【① Aye意为“是的”。下文“oui”系法语,意为“是的”。】
  “Aie?”男孩重复着。他将嘴唇向两侧咧,露出牙齿,慢慢发出这个音节。他对“Aie”这个词似乎感到挺陌生。
  克里斯心想,这男孩也许听不懂“aye”,那就换个词试试看。他说:“Oui?”
  “Oui……Oui。”男孩对这个词似乎同样感到费解。接着他的眼睛一亮。“Ourie?Seyngthou Ourie?”翻译声随之传来:“寒碜?你是说‘寒碜’吗?”
  克里斯摇了摇头,“我是说‘yes’。”
  这一来小男孩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Yezz?”男孩鹦鹉学舌,就像在发出嘶嘶声。
  “对啦。”克里斯点点头说。
  “Ah。Arterisher。”翻译声传来:“啊。爱尔兰人。”
  “是的。”
  “我们说yeaso,或者说thousay trew。”
  克里斯模仿着说了一句:“thousay trew。”他的耳机随后将他的话也翻译过来:“你说得对。”
  男孩点点头,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上下打量着克里斯。“这么说你是个绅士。”
  绅士?克里斯耸耸肩。他当然是个绅士。他肯定不是个武士。“thousay trew。”
  男孩有数地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的举止说明了这一点。不过你的衣服与你的地位不大相称。”
  克里斯未置可否。他吃不准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称呼你呢?”男孩问他。
  “克里斯托弗·休斯。”
  “哦。克里斯托弗·德休斯。”那男孩慢慢地说着。他似乎正在以克里斯并不理解的方式评估着这个姓名。“休斯家族住在什么地方?在爱尔兰吗?”
  “thousay trew。”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俩在阳光下坐着。
  “你是骑士吗?”男孩最后问道。
  “不是。”
  “那么你是一位乡绅,”他点着头说,“这就行了。”他转向克里斯,“你有多大年纪?有二十一岁吗?”
  “差不离吧。二十四岁。”
  一听说此,那男孩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克里斯心里在想:二十四岁有什么不妥吗?
  “好吧,尊贵的乡绅,我非常高兴得到您的帮助。你从居伊爵士和他的匪帮手中救了我一命。”他指了指河对岸,只见六名黑骑手正站在水边监视着他们。他们正让马在河边饮水,可他们的眼睛却死死地盯住克里斯和小男孩。
  “我可没有救你的命,”克里斯说,“是你救了我的命。”
  “Didn't?”又是一脸的迷惑。
  克里斯叹了口气。显然这里的人都不使用缩略形式。要想表达哪怕是最最简单的思想都很困难,他发现做这种努力很累人。不过他还是试着说:“我并没有救你的命,是你救了我的命。”
  “尊贵的乡绅,您太谦逊了,”男孩答道,“您对我有救命之恩,一旦我们进了城堡,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克里斯说:“城堡?”

  凯特和马雷克小心谨慎地走出树林,朝修道院走去。他们没有发现刚才从小道上疾驰而过的骑手们的踪影。眼前是一派静谧的景象。正前方那一块块耕地是修道院的,那一道道矮石墙就是这些土地的界线。在一块耕地的一角,竖立着一个高高的六角形界石,雕刻得像哥特式教堂的尖顶那样华丽。
  “那是一块Montjoie吗?”她问道。
  “说得对,”马雷克说道,“那是一块里程碑,或者叫地标。它们随处可见。”
  他们在田埂上行走,走向那道环抱修道院的十英尺高的围墙。田里的农夫们并没有注意他们。河面上,一条驳船顺流而下,船上装着用布包裹着的货物。伫立在船尾的船夫正欢快地放歌。
  离修道院围墙不远有一些茅舍,是那些在田里耕作的农夫的住处。马雷克看见茅舍那边的墙上有一扇小门。修道院占地面积很大,所以围墙四面都开了门。这扇门不是主要进口,不过马雷克认为他们最好先从这里试试看。
  他们正从茅舍之间走过,他突然听见马的鼻息声以及马夫轻轻跟马说话的声音。马雷克伸出手,拦住了凯特。
  “怎么啦?”她低声问。
  他用手指了指。大约二十码开外,一名马夫正牵着五匹马,由于走到了一座茅舍的背后,因而不易被看见。这些马身上的佩饰富丽堂皇,马鞍上是银丝绣边的红丝绒。马的肋腹两侧垂挂着红布肚带。
  “那些马不是耕地的。”马雷克说道。可是他没有看见骑手。
  “我们该怎么办?”凯特问道。

  克里斯·休斯跟着男孩朝加德堡的村子走去。突然他的耳机里响起来。他听见凯特说:“我们该怎么办?”然后是马雷克的回答:“我也说不准。”
  克里斯说:“你们找到教授了吗?”
  男孩转过身,回头看着他,“你在跟我说话吗,乡绅?”
  “不,小伙子,”克里斯说,“只是自言自语。”
  “只是自言自语?”男孩重复了一遍,摇摇头,“你的话不好懂。”
  耳机里传来马雷克的问话:“克里斯,你到底在哪儿?”
  “正在走向城堡,”克里斯大声说,“天气实在太好。”他说着抬头望了望天,尽可能表现出自言自语的样子。
  他听见马雷克说:“你为什么上那儿去?你还和那男孩在一起吗?”
  “是的,非常好。”
  那小男孩又转过身来,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你是在跟空气说话吗?你的神志正常不正常?”
  “正常,”克里斯说道,“我的神志很正常。我只是希望我的伙伴们能在城堡与我会合。”
  “为什么?”耳机中马雷克的声音问道。
  “我相信他们到时候会跟你会合的。”那小男孩说道,“跟我讲讲你的伙伴们。他们也是爱尔兰人吗?他们也像你一样是绅士,还是侍从?”
  在耳机中,马雷克说:“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你是绅士?”
  “因为那符合我的容貌特征。”
  “克里斯,‘绅士’意味着你是贵族,”马雷克说道,“就是所谓的绅士和淑女,那意味着是贵族出身。这会引起别人对你的注意,招来有关你的家族背景的盘问,你会感到非常尴尬,你将无法自圆其说。”
  “哦。”克里斯说。
  “我肯定那符合你的容貌特征,”男孩说道,“那也符合你的伙伴们吗?他们也是绅士吗?”
  “你说得对,”克里斯说,“我的伙伴们也是绅士。”
  “克里斯,见你的鬼,”马雷克透过耳机说,“不要不懂瞎折腾。你这是在自找麻烦。再这样下去,你会倒霉的。”

  马雷克站在农舍边上,听见克里斯说:“你们只管去找到教授,怎么样?”接着,那男孩又问了克里斯一个问题,可是由于一阵静电干扰声,克里斯没有听清他的问题。
  马雷克转过身,朝河对岸的加德堡望去。他看见了那个男孩,就在克里斯前面几步远的地方。
  “克里斯,”马雷克说道,“我看见你了。转过身朝回走吧。到我们这儿来会合。我们必须呆在一起。”
  “非常难办呀。”
  “为什么?”马雷克沮丧地问道。
  克里斯没有直接回答他。“尊贵的先生,河对岸的那些骑手是些什么人?”显然他是在对男孩说话。
  马雷克移开视线,看见河边的骑手。他们一边饮马,一边监视他们的动向。
  “那是马勒冈的居伊爵士,名叫居伊·泰特·努瓦尔。他受雇效力于奥利弗勋爵。居伊爵士是一位骑士,他杀人不眨眼,罪恶累累,恶名远扬。”
  听到这里,凯特说道:“因为那些骑士在监视,克里斯无法回到我们这里。”
  “你说得对。”克里斯说。
  马雷克摇了摇头。“本来他就不该离开我们。”
  他们身后传来嘎吱的开门声。马雷克转过身,看见爱德华·约翰斯顿那熟悉的身影正穿过修道院围墙的边门,步入阳光之中。
  教授是独自一人。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八章

  35:31:11

  爱德华约翰斯顿穿着深蓝色的紧身上衣和黑色的紧身裤;他的衣着朴素,少有装饰或刺绣,因而赋予他一种因循守旧的学究气派。人们确实可能把他看成一个前去朝圣的伦敦小职员,马雷克思忖道。说不定当时另一位职员杰弗里·乔叟①就是这副打扮去朝圣的。
  【① 杰弗里·乔叟是世纪英国著名诗人。】
  教授漫不经心地步入清晨的阳光里,接着打了个趔趄。他们快步赶到他的身旁,发现他在急喘。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有旅行标牌吗?”
  “有。”马雷克说。
  “就你们两个人?”
  “不,还有克里斯,只是他不在这里。”
  约翰斯顿教授立即恼火地摇了摇头。“好吧。长话短说。情况是这样的:奥利弗在加德堡,”他朝河对面的镇子点了点头,“不过他想在阿尔诺的大军到达之前搬到拉罗克堡去。他的一大心病是那条通往拉罗克堡的秘密通道。奥利弗很想知道秘密通道的地点。这里所有的人找它都找疯了,因为奥利弗和阿尔诺都急于找到它。它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这里的人都认为我是智者。修道院院长要我去查阅那些老掉牙的文书,我发现……”
  他们身后的门打开了,走出几名身穿褐紫和灰色无袖铠甲罩袍的士兵。他们跑过来对马雷克和凯特推推搡搡,还打了他们几下,粗暴地将他们撞倒,还险些打掉了凯特的假发,但他们对教授却没有轻举妄动,没有碰他一根毫毛,只是走在他的两侧。士兵们表现得毕恭毕敬,仿佛他们是护送他的卫队。马雷克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他觉得这些士兵接到过不得伤害教授的命令。
  马雷克默默地目送着约翰斯顿和士兵们骑上马出发。
  “我们该怎么办?”凯特低声说。
  教授轻轻拍了拍脑袋。他们听见他声调平板,像祈祷似地说:
  “跟上我。我会设法把大家聚到一起的。你们要找到克里斯。”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九章

  35:25:18

  克里斯跟着男孩,来到两扇用铁条密密加固的木门前。这便是加德堡的入口。此时木门是开着的。一名身穿褐紫和灰色罩袍的卫兵在那里站岗。卫兵跟他们打招呼说:“搭帐篷?铺防潮地布?比武大会这一天市面上要卖到五个苏①呢。”
  【① 苏是法国旧币名。】
  “Non sumus mercatores。”男孩说,“我们不是做生意的。”
  克里斯听见卫兵回答:“Anthoubeest,satisfakere。Quinquesols maintenant,aut decem postea。”可他耳朵里并没有立刻传来翻译声;他意识到卫兵说的是英语、法语和拉丁语的奇妙杂烩。
  接着他听见了翻译:“如果是生意人,就必须付钱。现在只要付五个苏,过后就要付十个了。”
  男孩摇了摇头,“你看见我们有商品吗?”
  “Herkle,non。”耳机里传来:“对大力神发誓,我没看见。”
  “那么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那男孩尽管年纪小,说话却很厉害,好像惯于发号施令似的。卫兵只是耸耸肩,转过身去。男孩和克里斯穿过木门,进入这个村镇。
  紧挨着城墙就有几间农舍和几块围着篱笆的农田。这地方有一股猪的臭气。他们从一座座茅草房和猪圈旁边走过,听见猪的哼哼声。随后他们登上石阶,来到一条卵石铺就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上,街两旁排列着一幢幢石头房子。现在他们已到了镇上。
  街道狭窄而繁忙,房子都是两层楼,第二层是悬挑出来的,所以阳光照不到地面上。房子底层清一色地开着店铺:一家铁匠铺,一家兼做木桶的木匠铺,一家成衣铺以及一家肉铺。那肉铺的屠夫扎着血迹斑斑的油布围裙,正在铺子前的卵石街上宰杀一头嗷嗷乱叫的猪。他们绕过地上的猪血和一摊白花花的猪肠子。
  街道上熙熙攘攘,闹哄哄的。克里斯跟着男孩往前走,几乎被臭气熏得透不过气来。他们来到一个铺着大卵石的广场,广场中央是搭有顶棚的集市。在他们的发掘现场,这地方只是一块空场地。他停下来,四下环顾,试图把他所了解的与眼下所看见的加以对比。
  从广场对面走来一位穿着很不错的年轻姑娘。她手里拎着一篮子蔬菜,急匆匆地走到男孩跟前,关切地说:“公子,你离家这么久,可把达尼埃尔爵士给急坏了。”
  男孩见了她,似乎很不高兴,气呼呼地说:“那么请转告我叔叔,到时候我就去陪他。”
  “那他就太高兴了。”姑娘说罢,沿一条狭窄的通道匆匆离去。
  男孩领着克里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没有提及刚才的对话,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径直往前走。
  他们来到城堡正前方的一处开阔地。这里显得色彩缤纷,骑士们在马上列队行进,手持的旌旗迎风招展。“今天有许多宾客,”男孩说,“来参加演武大会。”
  正前方就是通往城堡的吊桥。克里斯抬头仰望着赫然耸现的城墙和高高矗立的塔楼。在墙上巡逻的士兵注视着下面的人群。那男孩毫不犹豫地领着克里斯朝前走。克里斯听见自己双脚踏在吊桥木板上发出的咚咚声。城门口站着两名卫兵。他朝城门走去,不由得感到一阵紧张  。
  可是两个卫兵根本没有注意他们。其中一个心不在焉地冲他们点点头,另一个则背朝着他们,只顾擦鞋子上的泥。
  克里斯对他们的漫不经心感到吃惊。“城门他们不守卫吗?”
  “为什么要守卫呢?”男孩说,“现在是大白天。再说我们并没有遭到进攻嘛。”
  三个裹着白头巾、只露出脸来的妇女拎着篮子走出城堡。两个卫兵几乎毫不在意。她们说说笑笑地朝外走,并未受到盘问。
  克里斯意识到,眼前的事说明对诸多历史事实,人们还有认识上的误区。这些误区根深蒂固,而且从来没有人想到要提出质疑。是啊,城堡是要塞,它们总有一处设防的入口——护城河、吊桥等等。而且大家都以为,任何时候入口处都是戒备森严的。
  可是,就像男孩所说,为什么要戒备森严呢?在和平时期,城堡是个繁忙的社会活动中心,人们来来往往,有拜见领主的,有运送货物的,没有理由戒备森严。也正如男孩所说,尤其在白天就更没有理由了。
  克里斯不由得想到了现代写字楼,虽然白天也有门卫,但却只是为了传递信息。到了夜间才有门卫看守。这些卫兵所起的作用或许也是如此。
  另一方面……
  他走过入口时,抬头看了看城堡吊门的尖铁条高悬在头顶上方的大铁栅。他知道这铁栅顷刻间就可以放下。一旦放下,任何人都休想进入城堡,也休想逃出。
  他轻而易举地进了城堡,但是他不知道离开时还会不会如此容易。

  他们走进一个大庭院,院子四周砌着石墙。这里有不少马匹。身穿褐紫和灰色束腰外衣的士兵三三两两地围坐着,正在吃午饭。克里斯看见头顶上方沿着墙有若干木制通道。正前方是另一座建筑物,其石墙有三层楼高,上面还有塔楼。这是一座堡中之堡。男孩领着他朝它走去。

  有一侧的门是打开的,一个卫兵正在啃鸡肉。那男孩说:“我们要去见克莱尔夫人。她希望这位爱尔兰人听候她的吩咐。”
  “进去吧。”卫兵冷冷地嘟哝了一声。他们走了进去。克里斯看到正前方有条拱道通往大厅。大厅里的男男女女正在交谈。他们衣着华贵,说话声在石墙间回响。
  但是男孩没有给他多少机会去观察。他领着克里斯从弯曲狭窄的楼梯爬上二楼,穿过一条石砌的走廊,进入一个套房。
  三名身穿白衣的女仆快步走到男孩跟前,拥抱着他。她们看上去如释重负,“承蒙天恩,夫人,您总算回来啦!”
  克里斯莫名其妙地说:“夫人?”
  他的话音刚落,那顶黑色帽子已被摘下,一头金色秀发披落在她的肩上。她微微欠身行了个屈膝礼。“我深表歉意,请原谅我的欺骗行为。”
  “你是谁?”克里斯说,大为震惊。
  “我叫克莱尔。”
  她行完礼,直起身,注视着他的双眼。他发现她的年龄比他原先想的要大一些,大概在二十三四岁,而且非常漂亮。
  他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傻了似的,十分尴尬。
  沉默中,一名女仆走上前来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说道:“她就是埃尔萨姆的克莱尔夫人,是新近谢世的埃尔萨姆家族的杰弗里爵士的遗孀。爵士在吉耶纳和米德尔塞克斯①都有庄园和财产。杰弗里爵士在普瓦捷战役中负伤不治而亡,如今这座城堡的主人奥利弗勋爵是夫人的监护人。奥利弗勋爵认为她必须改嫁,而且亲自选定了马勒冈的居伊爵士,居伊爵士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贵族。可是夫人拒绝了这门婚事。”
  【① 吉耶纳是法国西南部旧地名,相当于今吉伦德省;米德尔塞克斯是英国英格兰一旧郡名,现其大部分已划归大伦敦。】
  克莱尔转过身,瞪了那女仆一眼。可是,那个忘乎所以的姑娘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夫人向世人宣布说,居伊爵士无法捍卫她在法英两国的财产。但是奥利弗勋爵想从这门婚事中收取酬金,居伊已经……”
  “伊莱恩。”
  “夫人。”姑娘说着匆匆退下,朝房间的角落走去。别的女仆都在那里悄声议论,显然是在责怪她。
  “休要多言了,”克莱尔说道,“这位是我今天的救命恩人,克里斯托弗·休斯扈从。他从居伊爵士的追杀中把我解救出来,居伊爵士企图用武力夺取他无法在宫廷中自由赢得的东西。”
  克里斯说:“不,不,事情根本不是这回事……”
  他突然打住话头,因为他意识到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说实话,他说起话来怪怪的,”克莱尔说道,“因为他来自爱尔兰的某个偏远地区。他为人谦逊,这符合上等人的特征。他的确救了我一命,因此,今天等克里斯托弗穿戴停当之后,我就把他引见给我的监护人。”她转向其中一个女仆。“我们的马术教头布兰登扈从是不是跟他一般高?快去,把他的靛青紧身衣、银腰带和他最好的白紧身裤给我取来。”她递给女仆一个钱袋。“他要多少钱就付他多少钱,但是要快。”
  那女仆急忙离去。她从一位站在阴影处旁观的,面色阴郁的老者身边走过。
  那老者身穿有着华贵的栗白鼬毛领,上面锈着银色鸢尾花的栗色丝绒袍,“夫人,别来无恙?”他趋步上前说道。
  她还了个礼,“是你呀,达尼埃尔爵士。”
  “你总算安全回来啦。”
  “感谢上帝。”
  那面色阴郁的老者哼了一声。“你是应该感谢上帝。你都快让上帝失去了耐心。你那充满巨大危险的旅行有没有取得巨大的成功呢?”
  克莱尔咬了咬嘴唇,“恐怕没有。”
  “你见到修道院院长了吗?”
  她欲言又止。“没有。”
  “要以实相告,克莱尔。”
  年轻女人摇了摇头,“爵士,确实没有。他外出狩猎去了。”
  “真可惜,”达尼埃尔爵士说,“你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呢?”
  “我不敢这样做,因为奥利弗勋爵的部下闯入了圣所,强行抓走了大师。我害怕被人发觉,便逃了回来。”
  “是啊,是啊,这是个惹是生非的大师。”达尼埃尔爵士阴郁地沉吟道,“人人都在谈论他。你知道人们都说些什么吗?说他能够在一道闪光中现身。”达尼埃尔爵士摇了摇头,无从判明他对此是信还是不信,“他必定是一位精通火药的大师。”他在发“火药”这个词的音时,口型似乎不到位,而且吐字很慢,好像这是个外来的生僻词。“你亲眼见到大师了吗?”
  “当然。我还跟他说了话。”
  “哦?”
  “既然院长不在家,我就去找了他。因为他们都说,近来大师同院长过从甚密。”
  克里斯休斯对听他们的对话感到很费劲,后来才听出他们谈论的是教授。他说了一声:“大师?”
  克莱尔说:“你认识大师?爱德华·德约翰斯?”
  他连忙退缩。“哦……不……不,我不认识……”
  话音刚落,达尼埃尔爵士便瞪大眼睛看着克里斯,毫不掩饰他的惊愕。他转向克莱尔问道:说的是什么?”
  “他说,他不认识大师。”
  那老者惊愕未减,“他说的什么语?”
  “是英语的一种,达尼埃尔爵士,夹杂一些盖尔语,我是这么想的。”
  “这种盖尔语乃我闻所未闻。”说着他转身面对克里斯,“你会讲法语吗?不会?Loquerisquide  Latine?”
  他在问他会不会讲拉丁语。克里斯在学校学过拉丁语,能看得懂,却从未尝试过说拉丁语。他结结巴巴地说道:“Non,Senior Danielis,solum perpaululum。Perdoleo。”只会说一点点。很抱歉。
  “Per,Per……dicendo ille Cieroni persimilis est。”他说起话来就像西赛罗①。
  【① 西塞罗是古罗马著名的政治家和演说家。】
  “Perdoleo。”很抱歉。
  “那么你还是免开尊口为好。”那老者转向克莱尔,“大师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帮不了我。”
  “他知道我们要找的秘密吗?”
  “他说不知道。”
  “可是院长知道,”达尼埃尔爵士说道,“院长肯定知道。拉罗克堡最后一次大修时,担任建筑师的是他的前任拉昂主教。”
  “大师说拉昂主教当时并不是建筑师。”克莱尔说道。
  “不是他?”达尼埃尔爵士双眉紧蹙“大师怎么知道的?”
  “我想是院长告诉他的。不然就是他在翻阅文献时发现的。为了方便僧侣们查阅,大师已经开始对圣母修道院的羊皮纸文件进行分类整理。”
  “有这等事?”达尼埃尔爵士若有所思地说,“但不知为何。”
  “我还没来得及打听,奥利弗勋爵的士兵就闯进了圣所。”
  “唔,大师不用多久就会到这里来的。”达尼埃尔爵士说,“奥利弗勋爵会亲自对他提出这些问题的……”他愁眉不展,显然是想到这一点后颇为不快。
  老者突然转身,对站在他身后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把克里斯托弗扈从领到我的房间去,让他洗个澡,净净身。”
  听到这话,克莱尔瞪了老者一眼。“叔叔,不要打乱我的计划。”
  “我曾几何时这样做过?”
  “你做过的事情自己清楚。”
  “亲爱的孩子,”他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的安全——还有——你的名誉。”
  “叔叔,我的名誉,还没有许诺给任何人。”说罢,克莱尔大胆地走到克里斯跟前,用手搂着他的脖子,望着他的双眼。“我会计算你走后的分分秒秒,会一心一意想着你。”她的话语温柔,眼睛湿润起来,“尽快回到我的身边来。”
  她用嘴唇在他嘴上轻轻擦过,然后倒退一步,勉强松开他,手指轻柔地、慢慢地抚过他的脖颈。他感到一阵心荡神迷,凝视着她的双眼,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
  达尼埃尔爵士咳了一声,对那小男仆说:“好好照顾克里斯托弗扈从,帮他洗个澡。”
  小男仆对克里斯鞠了一躬。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显然是在暗示:他该离开了。他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你。”他以为他们会显露出惊奇的表情,然而这一回,并没有人显得惊奇;他们似乎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离开房间时,达尼埃尔爵士冷淡地朝他点了点头。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章

  34:25:54

  马队踢踢踏踏地走过吊桥。教授凝视着前方,没有理会护卫在他左右的士兵。骑在马上的一行人进入城堡时,守门的卫兵几乎都未抬头看上一眼。随后,教授便从视线中消失了。
  凯特站在吊桥附近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要跟上他吗?”
  马雷克没有答话。
  她回过头,见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骑在马上的两名骑士,他们正在城堡外那块场地上挥刀厮杀,看上去那是某种形式的表演或演练。
  骑士四周是一圈年轻人——其中一些
  人的号衣是鲜绿色的,另一些人的则是黄、金两色,显然是那两个骑士的专用色。现场已聚集了许多观众,他们看着两个骑士,有大笑的,有叫骂的,也有喝彩的。两匹战马兜着小圈,几乎擦身而过,身披铠甲的骑手面对面地交锋。在清晨的空气中,大刀频频相击,铿然有声。
  马雷克看得出了神,一动也不动。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听着,安德烈,教授……”
  “等一会儿。”
  “可是……”
  “再等一会儿。”

  马雷克第一次因为没有把握而感到不安。到目前为止,他在这个世界所见到的一切似乎都没有错位,没有超出他的意料。修道院的情况和他预料的一样。田里的农夫和他预料的一样。即将举行的马上演武大会也和他想像的一样。走进加德堡镇后,他发现城堡与他想像的完全吻合。凯特看见卵石街道上的屠夫,闻到鞣革缸发出的恶臭时,感到惊恐不已,可马雷克却不然。所有这些情景,他在几年前就想像到了。
  可是这一回,看见骑士拼杀打斗的情景则大不一样。
  速度这么快!刀法疾速而连贯,下劈上挑又猛又狠,这样的刀法倒更像是击剑。两刀相击发出的铿锵声只有一两秒钟的间隔。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毫无迟疑或停顿。
  马雷克原来一直以为这类拼杀动作很慢:身披铠甲的武士挥舞沉重的大刀,一招一式都带着很大的力量和危险的冲势,如果要出下一招,首先要恢复预备姿势。他在书上看到过关于战斗之后武士们如何疲惫不堪的描述,而他以为那是由于全身甲胄、长时间慢慢拼杀的缘故。
  这些武士魁梧雄健,骑着高头大马。他们看来至少有六英尺高,而且个个身强力壮。
  对博物馆陈列橱窗里的小尺寸甲胄,马雷克历来有自己的看法。他知道,凡是进入博物馆的中世纪甲胄,都是供仪式上使用的,从来没有在比阅兵更具危险性的其他场合下穿戴过。虽然他还无法证实,但他确实这样认为。多数流传至今的甲胄都是按四分之三尺寸比例制作的,是经过精心装饰、雕刻的,仅仅是用于展览,以便更好地体现工匠们精巧别致的设计。
  真正打仗时使用的甲胄从未能得以保存。他读过大量材料,知道中世纪最出名的武士一无例外地都是彪形大汉:身材高大,膂力过人,异常强壮。他们出身于贵族门第,吃的是大鱼大肉,身材都很魁伟。他还读过他们如何接受训练,以及为取悦女士而如何乐于展示自己的英武。
  然而,类似眼前的情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动作勇猛,迅疾,很有耐力,似乎能厮杀一整天。他们没有丝毫疲劳的迹象,似乎觉得这种苦斗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在观察他们勇猛快捷动作的同时,马雷克心想,假如由他来挑选,他也会挑选这样的方式——动作迅速,通过耐力的调节和蓄积去拖垮对手。以前他曾下意识地认为,与他这个现代人相比,古代人身体要弱些,动作要慢些,想像力要贫乏些,因此他才会产生那种缓慢打斗的想像。
  马雷克知道,每一位历史学家都面临一道难关。那就是认为自己优于古人。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也犯有这样的错误。
  然而很明显,他犯了这种错误。
  过了一会儿,由于人群的呐喊他才意识到,这两个比武者体力超凡,一边酣战,一边大声叫喊,在一个个回合之间,他们还相互讽刺与辱骂。
  他发现他们的刀都是开过刃的。他们手中挥舞的是真家伙,是锋利的战刀。然而,他们显然无意伤害对方;这只是在即将进行的马上演武之前的一场娱乐性热身赛。他们面对生命所表现出的轻松和愉快,与他们比武时的速度和力度,几乎同样令人胆寒。
  双方又酣战了十分钟。这时一个骑士振臂挥刀,将对手打下马。那骑士摔倒在地,但立即笑呵呵地跳将起来,动作非常轻快,就像没穿铠甲似的。交手的对象在发生变化。人们高喊着:“再比一场!再比一场!”一场徒手搏斗在穿号衣的小伙子们中间展开。
  两位骑士手挽手朝客栈走去。
  马雷克听见凯特说:“安德烈……”
  他慢悠悠地转过脸对着她。
  “安德烈,一切都正常吗?”
  “一切都很好,”他说,“不过我要学的东西还真不少。”

  他们上了城堡的吊桥,朝卫兵走去。他感到身边的凯特很紧张,“我们怎么办?我们说些什么呢?”
  “别担心。我会讲奥克西坦语。”
  他们过桥的时候,护城河对岸的场地上正展开另一场较量。卫兵们全神贯注地观战,没有注意马雷克和凯特。他俩通过石拱门,走进城堡的庭院。
  “我们就这么进来了。”凯特不无惊讶地说。她环顾庭院,“现在该怎么办?”

  太冷了,克里斯想。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坐在达尼埃尔爵士的小套间里的凳子上,身边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和一条洗澡用的手巾。那小男仆从厨房把这盆热水端上来的时候,就像端着一盆金子似的。从他的举止可以看出,让客人洗热水澡是一种特别款待。
  克里斯谢绝了小男仆帮忙的好意,认真地擦洗着身子。盆子很小,水很快就变黑了。最终,他好歹擦净了指甲缝里和身上的泥垢,借助小男仆递给他的一面金属小镜子,甚至把脸也擦干净了。
  临了,他表示已经满意了。可那小男仆却愁眉苦脸地说:“克里斯托弗老爷,你还没有洗干净哪。”他执意要继续替他擦洗。
  于是克里斯抖抖索索地坐在木凳上,听任那男孩替他用力擦洗了大约个把小时。克里斯感到困惑;以前他一直以为,中世纪的人生活在一个肮脏的环境中,他们总是脏兮兮的,身上散发着臭气。然而眼前这些人仿佛有一种清洁崇拜。他在城堡里见到的所有人都是干干净净的,身上也没有什么臭味。
  就连那个卫生间——小男孩执意要他上卫生间再洗浴——也不像他原先预想的那么可怕。它位于卧室里的一道木门后面,是一个狭窄的小间,一个石制坐架下面的便盆与一条管道相连。显然,粪便流到城堡的底层,每天再从那里被清除。小男仆解释说,
  每天清晨都有仆人用带香气的水冲洗管道,还要在墙壁的托架上摆一束香气四溢的新鲜芳草。这样一来臭气就不那么难闻了。他想,凭心而论,他在飞机上的卫生间里闻到的气味比这里臭得多。最为妙不可言的是,这些人竟然用白色亚麻条揩洗身体!是啊,他暗自思忖,这里的情况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被迫坐在那里倒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他能试着与这小男孩说说话。小男孩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地回答克里斯的问题,好像是在对低能弱智的人说话。这使克里斯能够在耳机里传来翻译声之前听清他说的话。他很快发现,模仿大有助益。他克服了尴尬的心理,运用书本上学过的古体词语,小男仆理解他的话容易多了,而且这样的词语小男仆本人就用了不少。于是克里斯渐渐地开始用“吾以为”替代“我认为”,用“倘若”替代“如果”,用“诚然”替代“实际”。用词上每一细小变化似乎都有助于对方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
  达尼埃尔爵士走进房间时,克里斯仍然坐在木凳上。爵士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高雅华贵的衣服拿来放在他的床上。
  “好吧,克里斯托弗休斯,你结交了我们聪明的美人。”
  “是她拯救了我的性命。”他没有说“救”,而是说的“拯救”,爵士似乎听懂了。
  “但愿这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带来麻烦?”
  达尼埃尔爵士叹了口气。“克里斯朋友,她告诉我你是上等人,却不是一个骑士。你是扈从吗?”
  “实不相瞒,是的。”
  “老扈从了。”达尼埃尔爵士说道,“你受过何等兵器训练?”
  克里斯认为最好还是说实话。“实不相瞒,我是……我是……受过学业训练的一名学者。”
  “学者?”老者茫然地摇摇头,“Escolier?Esne discipulus?Studesne sub magistro?”你跟着师傅学的吗?
  “Ita est。”正是。
  “Ubi?”在哪里?
  “嗯……在牛津。”
  “牛津?”达尼埃尔爵士哼了一声,“那么你就没有理由在这里与夫人来往。相信我吧,我认为这里不是一名学者应该呆的地方。容我把你眼前的处境以实相告吧。”

  “奥利弗勋爵需要钱来支付军饷,于是就在附近城镇大肆掠夺。他现在正逼克莱尔嫁给马勒冈的居伊爵士,这样他就能得到一笔酬金。居伊答应支付一笔可观的酬金,奥利弗勋爵大为开心。可是居伊并不富有,不可能支付那笔酬金,除非他把我家夫人的部分家产拿来做抵押。这是我家夫人不会答应的。不少人认为奥利弗勋爵与居伊早已私下达成协议,一个意在卖克莱尔夫人,另一个意在出卖她的土地。”
  克里斯一言不发。
  “这门婚事还有一道障碍。克莱尔鄙弃马勒冈,怀疑夫君是他害死的。杰弗里去世时,居伊就侍候在他的身边。他突然离开这个世界的消息让所有的人都为之震惊。杰弗里是个年轻力壮的骑士。尽管伤势严重,身体却在稳步恢复。谣传说有人下了毒。而且谣言还很多,可是谁也不了解当天的真实情况。”
  “我明白。”克里斯说。
  “你明白?我不相信。你想想看:我家夫人可能在这座城堡里沦为奥利弗勋爵的阶下囚。她可以偷偷溜出去,但不可能偷偷带走她的全部侍从。如果她偷偷离去  并返回到英格兰——这是她的愿望,奥利弗勋爵就会对我,对她的其他家人报复。她清楚这一点,因此她必须留在这里。
  “奥利弗勋爵希望她嫁人,我家夫人则想出种种办法拖延时间。她天资聪颖,这倒是真的。可奥利弗勋爵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很快就会来逼婚的。如今她的唯一希望就在那里。”达尼埃尔爵士走过去,用手指着窗外。
  克里斯走近窗前,向外望去。
  从这扇高高的窗户望出去,他看到了庭院外的景色,以及城堡外墙的城垛。再往远处,他看见的是小镇里的房顶,然后是有卫兵在上面巡逻的镇墙。再往前就是农田和向远方伸展的田野。
  克里斯以询问的目光看着达尼埃尔爵士。
  达尼埃尔爵士说:“那边,我的学者。有火的地方。”
  他指着很远的地方。克里斯眯起眼睛,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烟柱,渐渐消失在蓝蓝的阴霾里。那也是他目力的极限了。
  “那是阿尔诺·德塞尔沃利的军团,”达尼埃尔爵士说,“他们在不到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安营扎寨。他们一天,顶多两天就将到达这里。这是尽人皆知的了。”
  “奥利弗勋爵呢?”
  “他知道他和阿尔诺之间会有一场恶战。”
  “可他还要举行演武……”
  “事关他的名誉,”达尼埃尔爵士说道,“他那棘手的名誉,当然,如果有可能,他会放弃名誉的,可是他又不敢。你的危险就在这里。”
  “我的危险?”
  达尼埃尔爵士叹了口气,开始踱步。“现在穿上衣服,穿戴体面地去拜见奥利弗勋爵。我会尽力避免灾难的降临。”
  老者转身走出房间。
  克里斯望着小男仆。他已停止了擦洗。
  “什么灾难?”他问道。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一章

  33:12:51

  二十世纪的中世纪学术研究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即没有发现那个时代能表明十四世纪城堡内部状况的绘画资料——既没有油画、手本彩色插图,也没有素描,当时的这类东西连一份都没有。关于十四世纪生活的最早期绘画,实际完成于十五世纪,其中所画的城堡内部,还有食物以及服饰,对于十五世纪来说是准确无误的,而对于十四世纪则不然。
  因此,没有一位现代学者了解当时使用的是什么家具,内墙是怎样装修的,以及人们是如何穿着和举止的等等。信息极度匮乏,当年爱德华一世的寝宫在伦敦塔附近被发掘,重建的内墙就是光秃秃的石膏壁板,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上面可能有过什么样的装饰。
  这也是艺术家们在重塑十四世纪时,往往表现单调的内部,四壁空空,鲜有家具——一把椅子或一只橱柜——别无他物的原因。人们认为,缺乏形象化描绘表明当时生活的贫乏。
  当凯特·埃里克森进入加德堡的大厅时,这些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匆匆闪过。她即将目睹的是任何历史学家都见所未见的。她紧随马雷克走进大厅,悄悄地在人群中穿行。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前的富丽堂皇和混乱不堪令她叹为观止。
  大厅像一块巨大的宝石,光彩夺目。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倾泻在墙壁上,墙上的金边挂毯微光熠熠,摇曳的光影投在红、金两色彩绘的天花板上。大厅一侧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布幔,其深蓝色背景上是银白色鸢尾图案。对面的墙上挂的是一幅描绘战斗场面的挂毯:全副披挂的骑士们在厮杀,他们的甲胄银光闪闪,无袖铠甲罩袍是蓝白两色或者金红两色,锈着金丝的旌旗在猎猎招展。大厅尽头是个华丽的大壁炉,一个人不用低头都能走进去。
  涂着金色的壁炉台精雕细刻,微微发亮。炉火前竖着一面巨大的枝编围屏,同样涂着金色。壁炉台上方悬挂着一幅图案挂毯,上有一群天鹅在开满红色和金黄色花朵的田野上飞翔。
  大厅具有内在的典雅,装饰得雍容华贵——在现代人看来,很有女性特色。它的华丽和高雅与里面人群的嘈杂、喧闹和粗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壁炉前是贵宾席,桌上铺着白色亚麻桌布,摆着金盘子,里面盛放着各种食品。几条小狗在桌面上跑来跑去,尽情享受它们喜爱的食品,后来,坐在贵宾桌正中那个人骂了一声,抬手将它们撵跑。
  奥利弗·德万斯勋爵年近三十,多肉而纵欲的脸上生就了一对小眼睛,向下耷拉的嘴角上挂着几分讥讽。因为缺了几颗牙齿,他总是抿着嘴。他的服饰与这大厅一样华美:一件蓝带金线的袍子,一只高高的金护领,一顶毛皮帽。他带着蓝宝石项链,每颗宝石都有旅鸫蛋一般大小。他好几个手指上都带着戒指,那上面的椭圆形宝石都镶嵌在纯金底座上。他用餐刀戳起食物,吃得啧啧有声,还不时与周围的人嘟囔着什么。
  尽管他衣冠楚楚,但给人的印象却是粗野无礼。他边吃东西边用那双眼眶发红的眼睛扫视大厅,注意别人是否有傲慢的举止,似乎存心要寻衅斗殴。他性情暴躁,出手极快;当一只小狗又回来偷食时,他毫不迟疑地拿起餐刀扎进它的臀部。那狗被扎得鲜血直淌,跳下桌子,嗷嗷叫着逃离大厅。
  奥利弗勋爵哈哈大笑,擦去刀尖上的狗血,继续吃东西。
  在那张餐桌上就座的看见这幕可笑的插曲也都笑起来。从外表来看,他们是清一色的武士,是奥利弗的同侪,而且个个都穿得十分考究,当然无一能与他们首领的精美服饰相媲美。三四个穿着紧身衣、头发松散、年轻漂亮、举止猥亵的女郎咯咯地笑着,用手在桌子下面乱摸,为场景的完整添上了最后一笔。
  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脑子里不由得冒出一个词:军阀。这是一个中世纪的军阀,坐在他所占领的城堡里,簇拥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武士和他们所狎的妓女。
  传令官以木棍敲击地板,高声通报:“爵爷!爱德华·德约翰斯大师到!”
  凯特回过头,看见约翰斯顿被人推搡着穿过人群,朝前面的贵宾席走去。
  奥利弗勋爵用手背揩去下颔上的肉汁,抬起头看了看。“欢迎光临,爱德华大师。不过我不知道您究竟是大师还是巫师。”
  “奥利弗勋爵。”教授微微点头,用奥克西坦语说道。
  “大师,何以如此冷漠,”奥利弗说着假模假样地撅起嘴,“您伤了我的心,真的。我做错了什么,为何受到这般拘谨的对待?是因为我把您从修道院请来而感到不满?我向您保证,您在这里会吃得一样好,或者更好。不管怎么说,修道院长并不需要您,而我需要您。”
  约翰斯顿笔挺地站着,没有开口。
  “您没有什么要说吗?”奥利弗怒目圆睁,接着把脸一沉,“这要改一改。”他咆哮起来。
  约翰斯顿依然站着不动,一言不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逝。奥利弗勋爵似乎在控制自己。他假惺惺地笑了笑。“得啦,得啦,我们不要争论了。我非常礼貌和尊敬地寻求您的忠告。”奥利弗说道,“您是智者,而我非常需要智慧——这些大人是这样告诉我的。”餐桌上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有人告诉我,您能够预见未来。”
  “没有人能够预见未来。”约翰斯顿说。
  “哦,是吗?我认为您可以,大师。我请求您预见一下您自己的未来。我可不愿看到像您这样的杰出人物去受苦受难。您知道您的同名人,我们已故的国王昏君爱德华,是怎么送命的吗?我从您的脸色看出,您是知道的。不过您当时并不在城堡的现场。而我却在。”他狰狞地笑了笑,靠回椅背上,“他的尸体上没有留下一点伤痕。”
  约翰斯顿慢慢点点头。“可是他的惨叫声几英里以外都能听见。”
  凯特向马雷克投去探询的目光,马雷克低声说:“他们在谈论英格兰的爱德华二世。他被囚禁,死于非命。俘获他的人不想留下任何暴行的痕迹,于是用一根管子插进他的直肠,然后把烧红的拨火棒插入他的肠子,直到把他折磨至死。”
  凯特浑身颤抖起来。
  “他还搞同性恋,”马雷克低声说道,“因此人们认为,处决他的方式显示了卓越的才智。”
  “确实,他的惨叫声几英里以外都听见了,”奥利弗说道,“那就好好想想吧。您知道的事情不少,我也愿意知道这些事情。您就做我的幕僚吧,否则您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就不多了。”
  一名骑士悄悄走到餐桌边,打断了奥利弗勋爵的话,对着他耳语了一番。这位骑士身着褐紫与灰色的华丽服装,却有一张身经百战的人所具有的坚毅而饱经风霜的面孔。他脸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就像一道鞭痕,从前额一直拉到下巴,消失在他的高领之下。
  奥利弗听完后对他说:“哦?你是这么想的,罗贝尔?”
  这时,刀疤骑士又是一番耳语,但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教授。
  奥利弗勋爵一边听,一边也在盯着教授,“好吧,我们走着瞧。”奥利弗勋爵说。
  粗壮的骑士继续耳语着,奥利弗不时地点点头。

  人群中的马雷克转向身边的一个侍臣,用奥克西坦语说道:
  “请问,对勋爵耳语的是何许人?”
  “朋友,那是罗贝尔德凯尔爵士。”
  “德凯尔?”马雷克说,“我闻所未闻。”
  “他担任侍从不久,还不满一年,但深受奥利弗勋爵的青睐。”
  “是吗?何以如此?”
  那人不耐烦地耸耸肩,似乎在说,谁晓得贵宾席上发生的是什么事?但他回答说:“罗贝尔爵士生性尚武,在战事方面,他是奥利弗勋爵宠信的幕僚。”那人压低了嗓门,“不过当然啰,我想如果另一位幕僚,一位如此显赫的幕僚,出现在他面前,他是不会高兴的。”
  “哦,”马雷克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看来罗贝尔爵士的确是在极力辩明自己的观点,急切地耳语着。最后,奥利弗扬起一只手好像驱赶蚊子似地急速地一挥。罗贝尔立即躬腰退了下去,立在奥利弗勋爵身后。
  “大师。”奥利弗说道。
  “大人。”
  “我听说您知道制造希腊火①的方法。”
  【① 希腊火:指拜占庭希腊人在海战中使用的一种触水即燃的武器以及中世纪在战争中使用的燃烧剂。】
  人群中,马雷克哼了一声,小声对凯特说:“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的确没有人知道。希腊火是著名的历史之谜,是公元六世纪时发明的具有摧毁性的燃烧性武器,时至今日历史学家们对它的确切性质仍然争论不休。谁也不知道希腊火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如何制造的。
  “是的,”约翰斯顿说道,“我知道那个方法。”
  马雷克一愣。这是怎么回事?显然,教授意识到自己碰上了一个对手,可是玩这种游戏很危险。毫无疑问,他们会要求他加以证实的。
  “您自己能制造希腊火吗?”奥利弗问道。
  “我能,大人。”
  “啊。”奥利弗回过头,瞥了罗贝尔爵士一眼。看来这位深受信赖的幕僚进错了言。奥利弗转身对着教授。
  “制造起来并不困难,”教授说道,“如果有我的助手们帮忙。”
  原来如此,马雷克心想。教授这般许诺,意在把大家聚集在一起。
  “嗯?助手?您还有助手?”
  “是的,大人,而且……”
  “这个自不待言,他们可以协助您,大师。如果他们不行,我们将为您提供您需要的任何帮助。这个您不用担心。那么关于露水火,也就是纳托斯火呢?你也了解吗?”
  “我了解,大人。”
  “您可以演示给我看吗?”
  “只要大人愿意,随时都可以。”
  “很好,大师,太好了。”奥利弗顿了顿,目光直逼教授,“那么,您也知道那个我最最想知道的秘密啦?”
  “奥利弗勋爵,那个秘密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必须回答我!”他大吼起来,将一只高脚酒杯重重地往下一放。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都冒了出来。他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然后突然沉寂下来。“我今天就要你给我回答!”桌上有只小狗吓得缩成一团,被他一个反掌打到地上,嗷嗷直叫。他身旁的姑娘刚表现出一些不满,他就破口大骂,狠狠地掴了她一记耳光,将她连人带椅子打翻在地。那姑娘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动弹。她双脚高高地跷着,像僵了似的。
  “啊,气死我啦!气死我啦!”奥利弗勋爵咆哮着站起来。他手按剑把,怒目四顾,目光扫视着大厅,好像在搜寻罪犯。
  大厅里没人吱声,没人动弹,大家只顾盯着自己的脚尖。这屋里的一切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幅静物画,其间惟有奥利弗是活动的。他狂怒地喘着粗气,最后抽出剑来,照着餐桌劈了下去。桌上的杯杯盘盘震得蹦了起来,咔里咔啦直响,那剑深深劈进了木头。
  奥利弗圆睁怒目,瞪着教授,不过他渐渐恢复了自控,怒气正在消退,“大师,你必须听命于我!”他大声说道。接着,他冲着卫兵把头一歪,“把他带下去,让他好好反省一下。”
  卫兵们粗暴地抓住教授,拽着他穿过静默的人群。当教授经过时,凯特和马雷克向旁边跨了一步,可他没有看见他们。
  奥利弗勋爵看了看鸦雀无声的房间。“趁我还没发脾气,”他吼道,“都给我坐下,快活点儿!”
  乐师们立刻开始奏乐,大厅里又人声嘈杂起来。

  少顷,罗贝尔·德凯尔匆匆走出房间,跟在教授后面。马雷克认为他的离开不会有什么好事。他用手肘顶了一下凯特,示意他们应该跟上他。他们正朝门口走,传令官的木棍再度敲了一下地板。
  “大人!克莱尔·埃尔萨姆夫人和克里斯托弗·休斯扈从求见。”
  他们停住了脚步,“见鬼。”马雷克说了一声。
  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走进大厅,克里斯休斯走在她身边。身穿华贵宫廷服饰的克里斯看上去气度不凡,但是非常困惑。
  站在凯特身边的马雷克轻弹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低声说道:“克里斯,只要你在这个房间里,就不要说话,不要乱动。明白了吗?”
  克里斯微微点了点头。
  “要装得好像什么都听不懂,这是不会太困难的。”
  克里斯和那女人穿过人群,径直走到贵宾席前。奥利弗勋爵看着她走近,露出不加掩饰的不悦。那女人看在眼里,深深地鞠了一躬,头都快碰到了地,然后像定在那里似的,卑躬屈膝地低着头。
  “免了,免了,”奥利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鸡腿,“这种恳求法与你太不相称了。”
  “大人。”她直起身来。
  奥利弗哼了一声。“你今天拖来个什么?又一个昏了头的爱情俘虏吗?”
  “如蒙大人不弃,我向您引见克里斯托弗·休斯,一位爱尔兰扈从,是他今天从流氓手中解救了我,那些流氓差点绑架了我,甚至还要更糟。”
  “嗯?流氓?绑架?”奥利弗勋爵饶有兴致地看着贵宾席上的骑士们,“居伊爵士?你有什么说的?”
  一名肤色黝黑的男子气呼呼地站起来。居伊·马勒冈爵士一身黑色装束:黑锁子甲,黑罩袍,胸前绣着一只黑鹰,“大人,恐怕夫人是在拿我们取乐呢。她明知我见她孤身一人,身陷困境,才派手下人去救她。”居伊爵士走向克里斯,恶狠狠地瞪着他。“大人,正是此人使她的生命陷于危厄。我不明白她怎么在这里替他辩护,除非是为了表现她的非凡才智。”
  “嗯?”奥利弗说道,“才智?我的克莱尔夫人,这有何才智可言?”
  那女人耸了耸肩。“大人,只有无才智之人,才会在无才智显露之处看出才智。”
  那黑骑士哼了一声。“出言真快啊,不过是想尽快掩盖背后的隐情罢了。”马勒冈走到克里斯跟前,与他面对面地站着,两人相距仅几英寸。他两眼死死盯着克里斯,故意慢条斯理地开始脱他的锁子甲护手,“克里斯托弗扈从,是该这样称呼您吗?”
  克里斯一言不发,只点了点头。

  克里斯感到恐惧。他此刻身陷于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处境中:房间里是一批嗜血成性的武士,他们跟街头流氓差不多,眼前这个黑黑的、怒冲冲的家伙,连呼出的气都散发出烂牙、大蒜和酒的臭气,克里斯所能做的,就是让双膝不要发抖。
  透过耳机,他听见马雷克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说话。”居伊爵士乜斜着眼看着他。“我问了你一个问题,扈从。你愿意回答吗?”克里斯见他还在脱护手,心想肯定要挨他的拳头了。
  马雷克说:“别说话。”
  克里斯巴不得照他的话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控制着自己。他两腿发软,一个劲地打战,好像就要瘫在此人面前似的。他竭尽全力稳住自己,再度做了一次深呼吸。
  居伊爵士转向那女人。“夫人,你的这位救命扈从,他会说话吗?还是只会叹气?”
  “启禀居伊爵士,他来自外域,常常听不懂我们的话。”
  “Dic mihi nomen tuum,scutari。”告诉我你姓甚名谁。
  “恐怕拉丁语他也不懂,居伊爵士。”
  居伊爵士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Commodissime,太方便了,这位哑巴扈从,我们无法问清他的来历,来此有何贵干。这位爱尔兰扈从远离家乡,可他并不是个朝圣者,他又不在服役,那他是什么人?瞧瞧,他抖得有多厉害。他害怕什么呢?不是怕我们什么吧,大人,除非他是阿尔诺的奴才,上这儿来察看地形的,这样他就得变哑巴了。一个胆小鬼是没有胆量开口的。”
  马雷克低声说:“别答话……”
  居伊爵士在克里斯的胸口捣了一下。“听着,胆小鬼扈从,我说你是奸细和无赖,你算不上一条汉子,不敢承认自己的真实动机。我本该蔑视你的,可你连这个都不配。”
  居伊爵士脱下护手,憎恶地摇摇头,接着把它朝地上一扔。锁子甲护手哐啷一声落在克莱尔脚尖上。爵士傲慢地转过身,向餐桌走去。
  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在注视克里斯。
  在他身旁,克莱尔低声说:“护手……”
  他瞟了她一眼。
  “护手!”
  护手怎么了?他莫名其妙。他弯下腰,把它拾起来。那护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把它递给克莱尔,可她已经背转身去,说道:“骑士,这位扈从已经接受了你的挑战。”
  克里斯心想,什么挑战?
  居伊爵士立刻应道:“三枪刺不倒,彻底认输。”
  马雷克说:“你这可怜的混蛋。知道你刚才都做了什么吗?”
  居伊爵士转向贵宾席上的奥利弗勋爵。“大人,我恳请今天的马上演武以我们的挑战决斗开始。”
  “准了。”奥利弗说道。
  达尼埃尔爵士分开众人,悄然走上前来,鞠了一躬,“奥利弗大人,我侄女的这个玩笑开得太离谱,不值得这样做。居伊爵士乃知名骑士,中激将法与一介扈从决斗,有辱他的英名,而她看了会很开心的。可是,中她激将法对居伊爵士是不公平的。”
  “是这样吗?”奥利弗看着黑骑士问道。
  居伊马勒冈爵士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介扈从?请相信我,他根本不是什么扈从。我们面前是一个暗藏的骑士,一个无赖,一名奸细。他的欺骗行为应该得到报应。我今天定要与他决一雌雄。”
  达尼埃尔爵士说:“大人,我觉得这有失公允。他真的只是个扈从而已,没练过什么兵器,根本不是这位尊贵骑士的对手。”
  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克里斯摸不着头脑。这时马雷克挺身而出,操着像法语却不很像的语言,流利地说开了。克里斯猜想那是奥克西坦语。他从耳机里听到了翻译。
  “大人,”马雷克说着娴熟地鞠了一躬,“这位尊敬的长者所言极是。克里斯托弗扈从是我的同伴,可他并非武士。我以公正的名义,请求您允许克里斯托弗提名一位斗士,来代替他接受这场挑战。”
  “嗯?斗士?什么斗士?我不认识你嘛。”
  克里斯看见克莱尔夫人公然兴致勃勃地看着马雷克。马雷克瞥了她一眼,然后对着奥利弗。
  “启禀大人,我乃安德烈  马雷克爵士,原  住在艾诺。我自荐代他做斗士,如蒙上天开恩,我将与这位高尚的骑士决一胜负。”
  奥利弗勋爵摸着下巴,斟酌着。
  达尼埃尔爵士见他举棋不定,再度上前进言。“大人,以不对等的格斗作为演武的开始,不会给这个日子增光添彩,也不会使它在人们心目中留下难忘的印象。我以为马雷克会有精彩表现。”
  奥利弗爵士转向马雷克,看他对此有何说法。
  “大人,”马雷克说,“倘若我的朋友克里斯托弗是奸细,那么我也是。居伊爵士在诋毁他名誉的同时,也诋毁了我的名誉,求您恩准我捍卫自己的名誉。”
  看到事情变得复杂化,奥利弗似乎饶有兴趣。“你有何见解,居伊?”
  “此言不谬。”黑骑士说道,“我同意让这位马雷克作为一名优秀的助手,但愿他的手上功夫能像他的嘴上功夫一样,但作为助手,他与我的助手夏尔  加内爵士比武才较为妥当。”
  餐桌的一端站着个高个子男人。他脸色苍白,鼻子扁平,两眼微红,那样子酷似斗牛场上的牛。他以轻蔑的口吻说:“我能做助手,不胜荣幸。”
  马雷克不放弃最后一次挑战机会,“如此看来,”他说道,“居伊爵士不敢首先与我对战了。”
  一闻此言,克莱尔夫人公开向马雷克投以微笑。她明显对他很感兴趣,而这似乎惹恼了居伊爵士。
  “我谁都不怕,”居伊说道,“更不用说一个艾诺的无名小卒。如果你和我的助手比武能侥幸不死——对此我非常怀疑,那我将很乐意与你决斗,彻底打掉你的傲气。”
  “就这样吧。”奥利弗说罢转过脸去。他的语调表明讨论已经结束。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二章

  32:16:01

  两匹马调头跑开,在草地上你追我赶飞奔起来。马雷克和克里斯站在矮栅旁,看着马匹的热身跑。这些高头大马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地面一阵颤抖。在克里斯的眼里,这个演武场很大,像个足球场。场子两侧的看台已经搭好,女士们开始落座。乡下来的观众粗衣陋衫,吵吵嚷嚷,沿栏杆一溜儿排开。
  又一对骑手猛冲过来,他们的坐骑呼哧着飞奔而过。马雷克问:“你的骑术怎么样?”
  他耸了耸肩,“我和索菲一块儿骑过马。”
  “我想这样我就能保你一条命,克里斯,”马雷克说道,“但你必须完全照我说的去做。”
  “好的。”
  “到目前为止,你并没有照我说的做。”马雷克提醒他,“这一回,你必须听我的。”
  “行啊,行啊。”
  “你要做的就是,”马雷克说,“骑在马上的时间要尽量长一些,准备挨打。居伊爵士看见你骑术这么差,别无选择,只好对准你的胸部,因为胸部是疾驰中的骑手身上最大和最稳当的目标。我要你用胸部,用胸铠迎上去,受他这一枪。听明白了吗?”
  “我要用胸部迎他的长矛。”克里斯满脸不高兴地说。
  “长矛一击中你,你就顺势落马。这不会太难。落地以后,就躺着别动,佯装已被击昏。也许你真的会被击昏。无论如何都不要站起来,听明白了吗?”
  “不要站起来。”
  “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爬起来。如果居伊爵士把你打下了马,而你又昏了过去,演武就此结束。如果你爬起来,他就会要求再比一枪,或者下马用大刀和你对打,最后杀掉你。”
  “不要爬起来。”克里斯重复道。
  “对了,”马雷克说道,“无论如何都不要爬起来。”他拍了拍克里斯的肩膀,“走运的话,你会安然无恙的。”
  “上帝呀。”克里斯说。
  又有一些马从他们的身旁疾驰而过,震动着地面。

  他们离开那块场地,穿行于搭设在演武场外的帐篷之间。这些小小的圆帐篷上有鲜艳夺目的条纹和锯齿形图案。帐篷顶上的三角旗在迎风飘扬。帐篷外拴着马。见习骑士和扈从们忙忙碌碌地搬运铠甲、马鞍、草料和饮水。几个见习骑士在地上滚着木桶,木桶里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声。
  “那里面装的是沙子,”马雷克解释说,“他们把锁子甲放在沙子里滚动,为的是除去上面的铁锈。”
  “唔,唔。”克里斯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细节上,尽可能不去想即将到来的事情。可是他却有一种就要上刑场的感觉。
  他们钻进一顶帐篷,里面有三名见习骑士在恭候。角落里有一堆取暖的火;盔甲摆放在防潮地布上。马雷克简单查看了一下之后说:“挺不错嘛。”他转身要走。
  “你要上哪儿去?”
  “到另一顶帐篷里去穿铠甲。”
  “我可不知道如何……”
  “见习骑士们会给你穿戴好的。”马雷克说完就走了。
  克里斯望着地上的一件件盔甲,尤其是那顶头盔,上面有个尖尖的凸起,活像一只大鸭喙。头盔上只留下一道向外看的狭长缝隙。在它旁边还有一顶头盔,看起来较为普通,克里斯思量……
  “这位扈从,请吧。”对他说话的是见习骑士的领班,他年近十四岁,比其他人年龄稍长,穿戴也好些。他指了指帐篷的中央说:“请您站在这儿。”
  克里斯站在那儿,感到有好几只手在他身上动来动去。他们在很快地脱他的衣服,脱得只剩下亚麻布汗衫和短裤。他们看见他的身体,关切地窃窃私语起来。
  “您刚生过病吗,扈从?”其中一人问道。
  “呃,没有呀……”
  “发过烧或者患过病?我们看您的身体如此虚弱。”
  “没有呀。”克里斯皱起了眉头。
  他们不说话了,开始给他穿戴。首先是厚厚的毛毡裹腿,然后是一件前面带钮扣、衬垫结实的长袖贴身内衣。他们让他弯弯胳膊。他几乎弯不起来,因为那内衣的布太厚了。
  “浆洗以后,它就变硬了,不过穿上以后很快就会舒服的。”其中有个人说道。
  克里斯却不这么认为。他想,上帝呀,我都无法动弹了,可他们还没给我穿铠甲呢。这时,他们将甲片绑在他的大腿、膝盖和小腿上。接着又绑在他的手臂上。他们每绑一片,都让他动一动,以免带子绑得太紧。
  随后,他们把一件锁子甲从他头上套过,穿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肩上沉甸甸的。他们系胸铠时,领班见习骑士提了一连串的问题,可是克里斯一个也答不上来。
  “你要坐得高一些,还是坐鞍后拱起部位?”
  “你是平端长矛,还是搭在胸铠上?”
  “你是系紧前鞍鞒,还是让它活动些?”
  “你的马镫是放低些,还是放前些?”
  克里斯哼哼哈哈,含糊其词。与此同时,更多的甲片披挂上了身,更多的问题被提了出来。
  “脚罩要软的还是硬的?”
  “前臂护甲罩还是侧甲?”
  “大刀挂左还是挂右?”
  “头盔下面戴不戴轻盔?”
  铠甲不断增加,他感到负担越来越重,而且由于每个关节都裹了铁甲片,他感到动作越来越僵硬。见习骑士们的手脚很快,没过几分钟,他就全身披挂完毕。他们退后几步,上下打量着他。
  “挺好吧,扈从?”
  “挺好。”他说。
  “现在戴上头盔。”
  他已经戴了一顶金属无檐帽,现在他们把那个带尖喙的头盔套在他头上。他突然陷入黑暗之中,感到头盔压在肩上的分量。他只能透过眼睛前面那道水平缝隙看见正前方一块地方。
  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空气不够,他透不过气来。他用力拉了拉头盔,想把护面甲掀上去,但根本掀不动。他很难受。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它在金属内被放大了。头盔内的狭小空间也因他呼出的气变得热烘烘的。他感到窒息,不透气呀。他抓住头盔,使劲想把它脱下来。
  见习骑士们把他的头盔提起来,好奇地望着他。
  “一切都好吗,扈从?”
  克里斯咳了一声,点点头,没敢说话。他真不想再往头上套那玩意儿了,可是他们已经领他走出帐篷,向一匹已在等候的马走去。
  我的天哪,他想。
  这匹马体型硕大,身披的铁甲比他的还多。它的头部有装饰甲片,胸部和两侧挂满了片片铁甲。即使身披铠甲,它仍蹦跳不已,精神抖擞,一边喷着鼻息,一边甩着握在见习骑士手里的缰绳。这是一匹真正的战马,一匹军马,比他以往骑过的任何一匹马都烈。然而,这还不是他所担心的。真正令他担心的是它的个头——这匹该死的马太高大了,他眼睛的高度还不及马背。木制的马鞍又被垫高了,这就更增加了高度。这时,见习骑士们都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等他做什么呢?可能是等他上马吧。
  “我该怎么才,呃……”
  他们眨眨眼睛,大为惊讶。领班上前一步,轻声说:“用手握住这儿,扈从,握住木头,然后向上一悠……”
  克里斯伸出手来,勉强够到了前鞍鞒,也就是马鞍前部那块矩形雕花木头。他合拢手指,握住它,抬起腿,把脚伸进马镫。
  “呃,我想应当是左脚,扈从。”
  那还用说。是左脚。他知道。可是他太紧张,弄糊涂了。他右脚踢了踢马镫,想抽出来。但脚罩钩住了马镫,他笨拙地屈身向前,用手去拽马镫。可还拽不下来。最后,就在脚松开的时候,他一下失去平衡,仰面朝天摔倒在马的后蹄旁。见习骑士们大惊失色,迅速将他从马蹄旁拖离。
  他们扶他站起来,然后一起帮他上马。他感到有好几只手托住他的屁股,使他摇摇晃晃地升入空中。他甩过一只脚去——天哪,真费劲啊,而后哐啷一声落在马鞍上。
  克里斯低头看了看地面。地面很远,好像离他有十英尺。他刚坐上去,那马就开始嘶叫,甩头,转向两侧去咬他踩在马镫上的腿。他心想:这该死的马想咬我。
  缰绳,扈从!缰绳!你必须勒住缰绳!”
  克里斯勒紧缰绳。这个大家伙根本不理他,使劲地犟,还想咬他。
  “给它点颜色瞧瞧,扈从!勒紧点儿!”
  克里斯猛勒缰绳,真担心把马脖子给勒断了。经这一勒,那打了个响鼻,头朝向前方,突然安静下来。
  “干得好,扈从。”
  号角响起来,几声长鸣。
  “这是演武的第一次号声,”见习骑士说,“我们得到演武场去了。”
  他们牵着马的缰绳,领着克里斯向绿草茵茵的演武场走去。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三章

  36:02:00

  此刻已是深夜一点。在国际技术公司的办公室,罗伯特·多尼格朝下面的隧道入口望去,看见入口处停着的六辆救护车,闪闪的车灯把夜幕下的洞口照得一片通亮。他听见伞降急救人员的对讲机发出的啪声,看见人们在纷纷撤离隧道。他看见戈登同那个新来的小伙子斯特恩一同走出隧道。他们看上去都没有受伤。
  从窗户玻璃上,他看见走进他身后房间的克雷默。她有点气喘吁吁的。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有多少人受伤?”
  “六个。两个伤势较重。”
  “多重?”
  “被碎片击伤。因吸入毒气而被灼伤。”
  “那他们就得去大学医院。”他指的是阿尔伯克基州立大学医院。
  “是的,”克雷默说,“不过我已经向他们简短地交代了哪些话可以说。实验室事故之类的话。我还给大学医院的惠特尔打了电话,提醒他我们上一次的捐款。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多尼格看着窗外说:“可能会有啊。”
  “公关人员能够对付。”
  “也许对付不了。”多尼格说道。
  近年来,国际技术公司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了一个由二十六人组成的公共宣传部。他们的任务不是替公司做宣传,而是转移人们对公司的注意力。他们对打探公司情况的人解释说,国际技术公司专门生产用于磁强计和医用扫描仪的超导量子装置。这些装置里有一种长约六英寸的复杂机电原件。散发给新闻界的宣传材料内容枯燥乏味,令人摸不着头脑,满篇都是量子技术规范。
  对于个别仍抱有兴趣的记者,国际技术公司则热情地安排他们去参观公司在新墨西哥州的设施。记者们被带往选定的科研实验室。然后,在一个大型装配车间里,让他们看看那些装置的制作过程:梯度计线圈装入低温恒温器,超导屏蔽和外设电气引线。对他们解释的时候,提到马克斯韦尔方程式以及电荷运动。记者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放弃了他们的报道。用其中一个人的话来说:“它的吸引力就和一条电吹风装配线差不多。”
  多尼格以这种方式对二十世纪末最杰出的科学发现守口如瓶。他的沉默部分是出自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其他一些公司,如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和富士通公司,已经启动了它们自己的量子研究。尽管多尼格领先了四年,可是为了自身利益,最好还是别让那些公司掌握他的确切进展。
  他也清楚,他的计划尚未完成,需要加以保密才能大功告成。他常常像小孩似地咧开嘴笑着说:“假如人们知道我们的目的,他们真的会来阻止我们的。”
  但与此同时,多尼格也知道他不可能永远保住这个秘密。或迟或早,或是出于偶然,这一切就会全部泄露。一旦发生这样的事,就要靠他来驾驭局面了。
  多尼格心里的问题是:这样的事现在是不是正在发生?
  多尼格看见拉响警报器的救护车开走了。
  “想想看,”他对克雷默说,“两个星期以前,我们公司还封得严严实实的。当时唯一的麻烦就是那个法国记者。后来出了特劳布的事。那个该死的老王八蛋使得整个公司陷入危境。他的死引起盖洛普那个警官的怀疑,至今还在四处打探。接着是约翰斯顿。然后又是他的四名学生。现在可倒好,有六位技术人员送往医院。这样很多人就要到医院那边去,黛安娜,会带来大曝光的。”
  “你认为事态在失控?”她说。
  “有可能,”他说道,“只要有办法,我就不会让它失控。特别是因为后天有我请的三名客人要来。他们可能成为董事会的新成员。我们还得把盖子捂住。”
  她点点头,“我认为我们肯定能够处理好。”
  “好吧,”他说着从窗户前转过身来,“把斯特恩安排到一个空房间去睡觉。一定要让他睡着,将电话闭锁。明天,我希望戈登像胶水一样粘住他,带他在这里到处转转,干什么都行,但要跟着他。明天早上八点钟,我要召开公关人员电话会议。九点钟,我要听取有关运送发射台的情况简报。中午,我要会见那些媒体笨蛋。现在打电话通知所有的人,让他们做好准备。”
  “好的。”她说道。
  “这个局面我也许控制不了,”多尼格说道,“可是我一定要拼一下。”
  他皱起眉头瞅着玻璃窗,看着人们聚集在隧道外的黑暗中。
  “他们要多长时间才能回到里面去?”
  “九个小时。”
  “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够采取营救行动,再派一个小组去吗?”
  克雷默干咳了一声。“这个……”
  “你病了吗?还是说不行?”
  “所有的机器都在爆炸中摧毁了,鲍勃。”她说。
  “所有的?”
  “我想是的。”
  “那么我们只好再建一个发射台,然后坐着干等,看他们能不能完整无缺地返回?”
  “是的。你说的话没错。我们无法去营救他们。”
  “那么但愿他们知道怎么办,”多尼格说道,“因为他们全靠自己了。祝他们交上他妈的好运。”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四章

  31:40:44

  透过头盔面甲上那道狭缝,克里斯·休斯看见马上演武大会的看台上已坐满了观众,而且几乎是清一色的太太小姐;沿栏杆一圈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平民。大家都嚷嚷着要比武赶快开始。克里斯现在位于演武场的东端,身旁簇拥着见习骑士。他正在设法制服坐下的马。那马似乎被人群的喧闹声弄得很不安,开始躬腰,接着后腿直立起来。见习骑士将一枝有条纹的长矛递给他。那东西长得可笑,笨重得出奇。胯下那马打着响鼻乱蹦乱跳,他刚接过来的长矛又从手中滑脱了。
  他看见凯特和平民一起站在围栅那一边。她微笑着对他表示鼓励,可那马不停地踢腾蹦跶,使他无法对她有所表示。
  不远处,他看见马雷克身披铠甲的身影,看见他身边也围着一群见习骑士。
  就在这时,克里斯的马又调转身子——见习骑士为什么不抓紧缰绳?他看见演武场的另一头,居伊·马勒冈爵士镇定自若地端坐在马背上,正在戴那顶黑翎头盔。
  克里斯的马再度发起威风来,驮着他原地打转。他听见几声号角,观众的视线都转向了看台。他隐约意识到,那是奥利弗勋爵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就座。
  随后,嘹亮的号角再度吹响。
  “扈从,那是给您的信号。”见习骑士说着把长矛重又递给他。
  这一回,他总算把它握住,然后把它支在前鞍鞒的凹口里了。那长矛横在马背上,矛头指向左前方。那马又打起转来,长矛朝见习骑士们的头顶上扫过来,吓得他们尖叫着四下逃散。
  又是几声号角。
  克里斯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用力拽缰绳,想控制那匹马。
  他看了演武场那头的居伊爵士一眼,见他只是在观察,身下的坐骑纹丝不动。克里斯真想快点比完了事,可他的马太野了。他气急败坏,猛拉缰绳,“妈的,你走不走?”
  这一下,那马把头急促地一扬再一低,耳朵耷了下来。
  他冲向前去。
  马雷克紧张地注视着。他没有把底全都告诉克里斯;不必要地吓唬他是毫无意义的。居伊爵士无疑是想杀掉他,这就是说,他将直刺克里斯的头部。克里斯在马上剧烈颠簸着,手里的长矛上下乱晃,身体东倒西歪。这个目标可不好把握,但如果居伊武艺高强——对此马雷克并不怀疑,为了给他致命的一击,他仍然会冒第一个回合刺不中的风险,对准他的头部出击。
  他看着克里斯身体摇晃着朝演武场中间冲去,随时都有摔下来的可能。再看那边,居伊爵士正放马朝克里斯冲过来,他控制自如,身体前倾,平端着长矛,矛柄撑在臂弯里。
  不管怎么说,马雷克心想,克里斯至少有一线大难不死的希望。

  克里斯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在马上晃得厉害,只能模模糊糊看见看台、地面,和迎面冲来的那个骑手。只凭短短的几瞥,他无法估算出居伊和他相距多远,或者还有多久他才会受那一击。他听见座下的马那有节奏的鼻息声和踏在地面上发出的嘚嘚马蹄声。颠簸中,他竭力握住手中的长矛。所有的过程都比他预料的时间长得多。他觉得骑在这匹马上已经有了一个小时。
  在最后的一刻,他看见居伊已近在咫尺,正以骇人的速度向他冲来。接着他自己手中的长矛向后一个反冲,猛撞在身体的右侧。他感到左肩受到重重的一击,疼痛不已,整个身子歪向马鞍一侧,同时还听见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
  人群一片喧腾。
  他的马继续往前,直冲到演武场的尽头。克里斯感到晕头转向。怎么回事?他的肩膀剧烈灼痛。他的长矛已经一折为二。
  可他仍然骑在马鞍上。
  真倒霉。

  马雷克看在眼里,很不开心。运气不好。那一枪太偏了,没能将克里斯刺下马。这下他们就得再来一个回合。他朝居伊爵士那边看去,见他骂骂咧咧地从见习骑士的手里接过一枝新长矛,拨转马头,准备再次冲击。
  在演武场的那一头,克里斯还在费力地摆弄他的新长矛。那长矛像个节拍器似地在空中乱晃悠。最后,他好歹将长矛横搁在马鞍上,可是那马又是一阵乱扭乱动,乱蹦乱跳。
  居伊感到恼羞成怒,迫不及待地一蹬马刺,冲上了演武场。
  你这个王八蛋,马雷克暗暗骂道。
  他的单方出击引得人群一片惊呼。克里斯听见了,并看见居伊已朝他风驰电掣而来。他胯下的马还在扭动,无法驾驭。就在他猛拉缰绳之时,他听见有个男仆用鞭子抽马屁股的声音。
  那马长嘶一声,耳朵耷了下来。
  他向赛场中间冲去。
  第二次冲击的情况更糟糕,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将要发生的是什么。

  他重重地挨了一击,胸部一阵疼痛,整个人被挑向空中。一切都变慢了。落马过程中,他看见马鞍离他而去,看见马的后半截,接着他身子后仰,两眼望着天空。
  他四脚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头哐啷一声撞在头盔上,眼睛里金星直冒,随即渐渐散开,越来越大,最后变成灰蒙蒙的一片。他听见耳中传来马雷克的声音:“呆着别动!”
  他听见远处的号角声,觉得世界在不知不觉地消失,随后便进入一片黑暗。

  赛场另一端的居伊正拨转马头,准备再次冲击,然而召唤下一对上场的号角已经吹响。
  马雷克将长矛放平,策马飞奔向前。他看见对手夏尔加内爵士正向他冲来。他听见马蹄稳健踏地的隆隆声和人群中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他们知道有好戏看了。这匹马快得不同凡响。
  夏尔爵士在向前冲,同样快得不可思议。

  根据中世纪文献记载,马上长矛比武的最大困难不在于端枪,也不在于对准什么目标,而在于能否保持冲击线路不变,能否不规避对手的打击,也就是能否战胜在冲向对手过程中几乎袭遍全身的恐惧心理。
  马雷克在古老的文献上读到过这些,此刻,他突然明白了其含义:他感到浑身颤抖,四肢无力,夹着坐骑的大腿在一个劲地哆嗦。他迫使自己集中精神,眼观前方,将手中的长矛对准夏尔爵士,使成一条直线。但他的枪尖却在上下晃动。他从马鞍前鞒上端起长矛,将矛柄用臂弯夹紧。现在稳了些。他的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他感到力量在回归。他对准了。现在还剩八十码。
  猛冲。
  他看见夏尔爵士调整手中的长矛,使矛尖朝上。他是想刺他的头部。这是个虚招吗?据说比试长矛的骑手往往在最后一刻改变出击目标。他会吗?
  六十码。
  如果双方不是都以对方的头部为目标,那么枪刺头部的一着是很冒险的。由于角度的缘故,刺中躯干要比刺中头部快那么一刹那。第一击往往会使两个骑手都发生位移,从而刺中头部的可能性就少了一些。然而一名武艺高强的骑士可能会将长矛再向前伸出一点,不再是端着它,而是再伸出去六到八英寸,这就是他的第一击。他要有极大的臂力,才能抵挡那瞬间的重击并把稳长矛,猛力反击,这样战马才能承受住巨大的冲击;不过这一来,对手就可能更把不准目标和时机了。
  五十码。
  夏尔爵士刚才还高挑着长矛,现在他却身体前倾,平端着长矛。他手中的长矛握得更自如。这会不会还是他的虚招呢?
  四十码。
  不得而知。马雷克决定对胸部出枪。他端稳长矛,决定不再变了。
  三十码。
  他听见隆隆的马蹄声、人群的呐喊声。
  中世纪的文献曾告诫说:“在出击之际不要闭眼睛。要睁大眼睛出击。”
  二十码。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十码。
  那个混蛋抬起了长矛。
  他意在刺他的头部。
  一个回合。

  木头的断裂声宛如一声枪响。马雷克猛地向上戳去,同时感到左肩一阵剧痛。他随着马来到赛场尽头,扔掉那枝折断的长矛,伸手去要另一枝,可是见习骑士们只顾呆呆地望着他身后的赛场。
  他回头一看,见夏尔爵士已经落马,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接着,他看见居伊爵士策马上前,在克里斯倒下的身体旁兜起了圈子。原来他想这样,马雷克暗忖。他是想把克里斯踩死。
  马雷克掉转马头,拔出大刀,将它高高举起。
  他一声怒吼,策马冲进了赛场。

  人群发出一片叫喊声,并击鼓似地敲着栏杆。居伊爵士转过身,见马雷克冲了上来。他回头看了看克里斯,踢了踢马,让它侧向移动,去踩克里斯。
  “呸!呸!”人群高喊起来,连奥利弗也惊得目瞪口呆,站起身来。
  这时马雷克飞马赶到,但他已停不下来,便从居伊身旁疾驰而过,大喝一声“混蛋!”,并用刀背猛击他的头部。他知道这一击伤不着他,但却是个侮辱,会促使他放弃克里斯。果然如此。
  居伊爵士立刻丢开克里斯,这时马雷克已勒住马头,举起大刀。居伊爵士从鞘里拔出刀,杀气腾腾地舞了两下,那刀在空中瑟瑟作响。他猛然出手将马雷克的刀击到一边。马雷克感到虎口一震。他反手出招,直取居伊的头,却被居伊挡开了。两匹马你来我往,两把刀铿锵相击,两人大战了数个回合。
  决斗开始了。马雷克内心深处感到冷静超然,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殊死搏斗。

  栏杆旁,凯特在观看着这场决斗。马雷克毫不示弱,体力略占优势,但明眼人很容易看出,他的武功不如居伊。他的刀法比较凌乱,架式不够稳当。他自己似乎知道这一点。居伊爵士也知道,所以他一直策马后退,想拉开空当,以便全力施展。马雷克却步步进逼,一直在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像一名拳击手死死钳住对手一般。
  不过凯特看得出,马雷克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居伊迟早会拉开一定的距离,只要一得手,就能杀出致命的一招。

  马雷克戴着头盔的头上全是汗。汗珠流进他的眼睛,阵阵刺痛,可他毫无办法。他甩了甩头,想看得清楚些,但无济于事。
  很快他就开始喘了。透过头盔上的狭缝,他看见居伊爵士毫不疲倦,毫不手软,毫无停歇之意,一招一式稳稳当当,显得训练有素。马雷克心里清楚,他必须立即拿出办法,否则很快就会精疲力竭。他必须打乱对方的攻击节奏。
  他那握刀的右手因持续用力而酸痛起来。他的左手还是很有劲的。为什么不用左手呢?
  值得一试。
  马雷克踢了一下马刺,又靠上去一点,两人已经胸口对着胸口了。他用刀架住对方的一击,抬起左手,掌跟向上猛击居伊爵士的头盔。头盔被啪的一声打得朝后一顶,他满意地听见居伊的头当的一声撞在头盔前部。
  紧接着,马雷克反转刀身,用刀柄头猛击居伊的头盔。随着锵的一声,居伊的身体在马鞍上晃了晃,肩膀耷拉下来。马雷克再次出手猛击头盔。他知道这下把他打伤了。
  可是还不够。
  他突然看见居伊的刀划着弧线冲他的背后砍来。马雷克躲闪不及,感到双肩像遭到鞭击似的,一阵难忍的灼痛。锁子甲还连着吗?他受伤没有?他的手臂还能动。他挥起手中的刀,狠狠劈向居伊的头盔后部。居伊未能招架,只听见像敲锣似的一声响。他肯定给打了,马雷克心想。
  马雷克再次抡起大刀,拨转马头。他挥刀直劈居伊的头颈。居伊举刀相架,但被打得朝后一仰,随即摇摇晃晃地朝马鞍一侧倒过去。他伸手去抓马鞍前鞒,却止不住还是摔下马去。
  马雷克开始转身下马。人群又呐喊起来。他回头一看,居伊爵士已轻松地一跃而起。他刚才是佯装受伤。马雷克还在下马,居伊就挥刀杀上来。马雷克一只脚还在马镫上,困难地招架。等完全摆脱了马之后,他开始反击。居伊爵士很强壮,似乎胸有成竹。
  马雷克意识到他此刻的处境更糟。他奋力出击,但居伊爵士却以逸待劳,轻松地后退,步法快捷而娴熟。马雷克在呼哧呼哧地喘,他肯定居伊隔着头盔也能听见,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马雷克的体力已渐渐不支。
  居伊爵士只要不断地后退,就能退到马雷克精疲力尽的那一刻。
  除非……
  在他们左侧,克里斯仍然老老实实地仰面躺着。
  马雷克不断挥刀砍向居伊,每挥一刀就向右移一步。居伊继续轻巧地闪避,可现在马雷克正在逼他退向——退向克里斯。

  克里斯在大刀的丁当撞击声中慢慢苏醒过来。他觉得昏昏沉沉,但心里却在估摸。他正仰面躺着,两眼望着青天。但是他还活着。发生了什么事?他动了动黑色头盔里的脑袋,只有一条窄缝可以看出去,头盔里又热又闷,还有点幽闭恐怖的味道。
  他开始感到恶心。
  这种感觉突然变得十分强烈。他不想呕吐在头盔里。头盔里的空间太狭小,他会被自己的呕吐物溺死的。得把头盔脱掉。他躺在那里,伸出双手,抓住头盔。
  他使劲拉了拉。
  头盔一动也不动。怎么了?他们把它系住了吗?还是因为他躺在地上?
  他就要吐了。吐在倒霉的头盔里。
  天哪。
  慌乱中,他就地一滚。

  马雷克拼命挥舞手中的刀。他看见居伊爵士身后的克里斯的身体在动。他本想大喝一声,让他呆着别动,可他匀不出气来说话。
  马雷克一刀又一刀地砍杀。
  这时克里斯还在拉头盔,想脱掉它。居伊离克里斯还有十码。他一跳一跳地向后退,显得自鸣得意,轻轻松松地抵挡着马雷克的攻击。
  马雷克知道自己的力量几乎到了极限。他的挥击越来越无力,可居伊还是那么有力,还是那么自如,只管退着,挡着,等待着机会来临。
  五码。
  克里斯已翻过身趴着,正想爬起来。他四肢撑在地上,垂着头,接着大声干呕起来。
  居伊也听见了。他微微地侧过头,想看一下……
  马雷克当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用头猛顶他的胸甲,居伊朝后踉跄了几步,绊在克里斯身上倒了下去。
  居伊·马勒冈就势一滚,但马雷克已经扑了上来,一脚踩住居伊的右手,使他那把刀死死贴在地上,接着甩过另一条腿,压住他另一侧的肩膀。马雷克举起刀,准备砍下去。
  人群中鸦雀无声。
  居伊没有动弹。
  慢慢地,马雷克把刀放下,割断居伊头盔的系带,用刀尖把头盔向后一挑。居伊的头露了出来。马雷克看见他的左耳在流血。
  居伊怒目圆睁,啐了一口。
  马雷克再度将刀高高举起。他怒不可遏,汗水在刺痛他,手臂酸胀,两眼因愤怒和疲惫而变得通红。他把刀握紧,准备劈下去,叫他身首分家。
  居伊看出来了。
  “饶命!”
  他的声音很大,好让所有的人都听见。
  “我求您饶命!”他大声说,“以圣三位一体和圣母玛利亚的名义!饶命!饶命!”
  人群寂然。
  他们等待着。
  马雷克举棋不定。在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宰了这个狗娘养的,否则你会追悔不及的。他知道必须当机立断;他站在这儿,叉腿踩着居伊的时间越长,就越会不可避免地失去勇气。
  他朝拥在围栏边上的人群看了看。
  没有人动弹,个个瞪大眼睛看着。
  他朝看台那边望了望。奥利弗勋爵和太太小姐们坐在那儿,也都一动不动。奥利弗似乎惊呆了。
  马雷克又回头看了看站在栏杆旁的那群见习骑士,见他们也呆若木鸡。
  这时,一个见习骑士几乎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将一只手抬至胸前,做了个急速的压腕动作:砍下他的头。
  这是在给你提出很好的建议,马雷克心下思忖。
  但马雷克依然犹豫不决。除了克里斯的干呕和呻吟声,演武场上一片寂静。临了,是那干呕声打破了僵局。马雷克将脚从居伊爵士身上移开,伸出一只手拉他站起来。
  居伊爵士抓住马雷克的手,在他面前站了起来。“你这个混蛋,我到地狱再找你算账。”居伊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五章

  31:15:58

  小溪在长满苔藓、盛开野花的青草地上蜿蜒流过。克里斯跪在地上,猛地把脸扎入水中。他抬起头的时候,呛得咳起来,嘴里喷着水花。他看了看马雷克,见他蹲在身边,怔怔地凝望着空中。
  “我受够了,”克里斯说,“真的受够了。”
  “我可想而知。”
  “我可能会被杀死,”克里斯说,“难道这算是一种消遣吗?你知道那叫什么吗?那叫小鸡骑马游戏。那些人都发疯了。”他又把头浸入水中。
  “克里斯。”
  “我讨厌呕吐。讨厌。”
  “克里斯。”
  “什么事?现在又有什么事?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样盔甲会生锈的?我才不管呢,安德烈。”
  “不是的,”马雷克说道,“我想对你说的是,你的毛毡内衣遇上水会膨胀,到时铠甲很难脱下来。”
  “是吗?我才不在乎呢。见习骑士会来帮我脱的。”克里斯一屁股坐到苔藓地上,咳嗽起来。“天哪,怎么去不掉那股异味呢?我得洗个澡什么的。”
  马雷克坐到他身旁,什么也没说。他由着他去放松放松。克里斯说话的时候,两只手在抖个不停。他心想,最好让他都宣泄出来。

  在他们下面的场地上,身穿褐紫和灰色两色服装的弓箭手正在操练。他们对附近演武场上那激动人心的场面无动于衷,耐心地瞄靶放箭,后退,再射箭。这场面正如古代文献所记载的:英格兰的弓箭手纪律严明,每日坚持操练。
  “那些人代表的是新兴军事力量,”马雷克说道,“如今战场上的胜负是由他们决定的。注意看看他们。”
  克里斯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你是在开玩笑。”他说道。
  现在,那些弓箭手的位置离开圆形靶子有两百多码,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长。离得这么远,那些靶子显得很小,然而他们却信心十足地张弓搭箭,射向空中。他们真的认真吗?”
  霎时间天空出现一阵呼啸而过的箭雨。箭射中了靶子,或者就落在靶子附近,倒插在草地上。
  “不是在开玩笑。”克里斯说。
  紧接着,又一阵齐射的箭雨密密麻麻地飞过天空。一阵接着一阵。
  马雷克在暗暗计算。每次齐射的间隔时间是三秒钟。他心想,原来这是真的:英格兰的弓箭手的确能够每分钟射二十次箭。此时靶子已成了刺猬。
  “冲锋的骑士是招架不住这种攻击的。”马雷克说,“骑手会被射死,马也会被射死。这就是英格兰骑士为什么要下马作战的原因。法国人依然沿袭传统的方式冲锋陷阵,可是他们还没有接近英格兰人,就被成批成批地射杀了。克雷西战役中有四千名骑士战死疆场,普瓦捷战役中阵亡人数更多。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些数字是够相当大的。”
  “法国人为什么不改变战术呢?难道他们看不出情况在发生变化吗?”
  “他们看出来了,但改变意味着一整套生活方式的结束——实际上,是整个文化的结束。”马雷克说道,“骑士都是贵族;他们的生活方式太昂贵了,平民是受用不起的。一名骑士必须购置盔甲和至少三匹战马,还必须养活一群见习骑士和助手。迄今为止,这些贵族骑士一直是战争中的决定因素。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他指了指练兵场上的弓箭手。“那些人都是平民。他们靠协作和纪律取胜。这里面没有个人英雄主义。他们拿钱,打仗。他们代表着战争的未来——这是一支吃军饷、守纪律、无个性的军队。骑士时代已经穷途末路了。”
  “马上比武大会除外。”克里斯阴郁地说。
  “说得很对。即便在演武场上,在锁子甲外面披挂着的那些盔甲,其实都是用于防箭的。箭会射穿没有盔甲保护的人,会穿透锁子甲,因此骑士们需要盔甲,马匹也需要护甲,而碰上如此密集的齐射,”马雷克手指着雨点般呼啸而过的箭,耸了耸肩,“就完了。”
  克里斯回头看了看演武场,接着说道“唔,是该到时候了!”
  马雷克调过头,看见五个穿号衣的见习骑士朝他们走来,其中还有两名身穿红黑两色无袖铠甲罩袍的卫兵。“我总算要脱掉这身该死的甲胄了。”
  那批人走近时,克里斯和马雷克站了起来。
  一名士兵说:“你们违反了比武规则,使勇敢的居伊·马勒冈骑士蒙受了耻辱,使奥利弗勋爵的威望蒙受了耻辱。你们被拘捕了,跟我们走一趟。
  “等一等,”克里斯急忙说,“我们让他蒙受了耻辱?”
  “跟我们走吧。”
  “等一等。”克里斯说。
  那士兵狠狠地在他头上打了一下,推着他往前走。马雷克跟在他身旁一齐走去。他们在卫兵的团团包围之下走向城堡。

  凯特仍在演武场上寻找克里斯和安德烈。起先,她想到演武场外的帐篷里去找找,可是那些地方只有男人,只有骑士、见习骑士和扈从,她决定不贸然行事。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暴力,她始终有一种危险感。这个世界上几乎都是年轻人;那些昂首阔步于演武场上的骑士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那些扈从只有十几岁。她穿的是普通人服装,显然不是贵族成员。她觉得假如她被人拖走遭受强暴,是不会有人给以多少关注的。
  此刻尽管是中午时分,她发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好像是在纽黑文夜间出门时那样:她总是随着一群人活动,尽量避免落单;她看见成群结伙的男人,总是绕着走,远远避开他们。
  她走在露天看台的后面,听见一对骑士交手时观众的欢呼声。她朝左边的帐篷区望去,根本不见马雷克或克里斯的踪影。可是他们几分钟前才离开演武场。他们在这顶帐篷里吗?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她没听见耳机里有一丁点儿声音;她估摸,那是因为马雷克和克里斯戴了头盔,阻断了信号传输,不过现在他们肯定已摘下了头盔。
  接着她看见了他们:就在山坡下不远处,坐在一条弯弯的小溪旁。
  她朝山坡下走去。她的假发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弄得头上发痒。也许她可以去掉假发,把头发塞进帽子里。要么她就把头发剪短一些,即使不戴帽子,别人也可能以为她是个青年男子。
  当一阵子男人也许挺有意思,她心想。
  她正在琢磨上什么地方去弄一把剪刀,忽然看见有几个士兵朝马雷克走去。她放慢了脚步。耳机里依旧悄然无声。她知道离得这么近,应该听见点什么。
  是不是耳机关了?她轻轻敲了敲耳朵。
  顿时,她听见克里斯说:“我们让他蒙受了耻辱?”接着是一片乱哄哄的声音。她看见那些士兵推推搡搡地把克里斯带向城堡,马雷克走在他身旁。
  凯特等了片刻,然后跟了上去。

  加德堡镇万人空巷,店铺和临街店面都打了烊。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回音在荡漾。所有的人都去观看马上比武了。这样一来,她跟踪马雷克、克里斯和那些当兵的就更不容易了。她不得不远远落在后面,等到他们走出一条街,她才能跟上去,以近似小跑的速度赶上去,等再次看见他们的身影,她又闪进拐角藏匿。
  她知道自己的形迹可疑。好在周围没人看见。她看见高处一扇窗户里坐着一个老妪,正在阳光下闭目养神,可她根本没朝下看,没准她睡着了。
  她来到城堡前的开阔地。这里同样空无一人。马上的骑士,模拟的角斗,飘扬的旌旗,统统都不见了。士兵们过了吊桥。她跟了上去,听见城墙那一边的赛场上一阵哄叫。守桥卫兵转过身,朝防御土墙上的士兵大喊起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墙头上的士兵能看见下面的赛场,他们高声作答。这一问一答中夹杂着不少脏话,显然他们都押了赌注。
  在这一片激动不安的气氛中,她走过吊桥,进入了城堡。

  她站在被称为堡场的小庭院里,看见木桩上拴了几匹马,没有人看管。堡场里内没有士兵,他们都上防御土墙看比武去了。
  她四下环顾,寻找马雷克和克里斯,但没有发现他们。她不知该怎么办,便穿过那道通往大厅的门。她听见左边的旋式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她沿楼梯拾级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可是那脚步声却消失了。
  他们肯定是往下了,没有往上。
  她迅速顺原路返回。楼梯向下旋绕,最后通到一个低矮的石甬道。甬道里很潮湿,散发着霉味,它的一侧是一排单人牢房。牢房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在走廊拐弯的地方,传来说话的回音和金属的铿锵声。
  她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她知道头顶上方肯定是大厅。几个星期前,她曾十分认真地实地勘查过城堡遗迹,凭借这一记忆,她力图在脑海里重现这个地方。她记忆中没有这条甬道。也许它几个世纪前就坍塌了。
  又是哐啷的金属声,然后是回荡的笑声。
  接着便是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们正朝她这边走来。

  马雷克一屁股坐在潮湿的烂稻草上,那稻草滑溜溜的,发出霉臭气。克里斯在烂糊糊的稻草上一滑,跌倒在马雷克身边。牢房门哐的一声关上了。他们位于走廊的尽头,三面都是牢房。
  透过铁栅,马雷克看见卫兵边走边笑,渐渐离去。其中一人说:“嗨,保罗,你想上哪儿去?你留在这儿看住他们。”
  “为什么?他们现在是插翅难逃。我想去看比武。”
  “轮到你当班。奥利弗想把他们看管起来。”
  接着是一阵推脱和诅咒。又是一阵笑声,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不一会儿,一个膀大腰圆的卫兵走回来,透过铁栅看着他们,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满脸的不高兴。由于他们的缘故,他看不着比武了。他朝他们牢房的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走到不远处一张板凳上坐下。
  马雷克看不见他了,但是能看见他映在墙上的影子。
  看样子他在剔牙。
  马雷克走到铁栅前,想看看其他牢房的情况。
  右边那间牢房情况他无法看见,但他看见正对面牢房里有个人影靠在墙上,坐在黑暗中。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那人是教授。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六章

  30:51:09

  斯特恩坐在国际技术公司的餐厅包间里。餐厅不大,只摆了一张供四人就餐的桌子,桌上铺着白台布。戈登坐在他对面,狼吞虎咽地吃着炒鸡蛋和熏猪肉。
  斯特恩见他用餐叉把炒蛋往嘴里送,那剃成平头的头顶一上一下。这家伙吃东西真快。
  窗外,太阳已爬上天空,高悬在东边的平顶山上。斯特恩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早晨六点。公司的技术人员正从停车场放飞另一只气象气球;他记得戈登告诉他们要每小时放飞一次。气球迅速升空,消失在高高的云层里。放气球的人并没有看它怎么飞,而是回到附近一幢实验室大楼里。
  “你的法式烤面包味道怎么样?”戈登抬起头,“还要来点别的什么吗?”
  “不必了,味道很好,”斯特恩说,“我还不太饿。”
  “听听来自一位老军人的忠告吧,”戈登说道,“每顿饭都要吃饱,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下一顿饭什么时候才吃得到。”
  “我相信此话有理,”斯特恩说,“只是我肚子不饿。”
  戈登耸了耸肩,继续吃起来。
  一名男子走进餐厅,他的身上穿着浆洗得笔挺的服务员短上衣。
  戈登说:“哦,哈罗德。咖啡准备好了吗?”
  穿短上衣的人说:“准备好了,先生。如果您喜欢,就上卡普契诺咖啡①。”
  【① 此处系指加牛奶或奶油,用蒸汽加热煮出的浓咖啡。】
  “我不要加牛奶。”
  “当然,先生。”
  “你怎么样,戴维?”戈登说,“要咖啡吗?”
  “如果有,请加点脱脂奶。”斯特恩说。
  “好的,先生。”哈罗德走开了。
  斯特恩凝视着窗外,耳边听到的是戈登进餐的声音,是他的叉子刮盘子的声音。临了,他说:“看看我的理解对不对。眼下,他们是不可能返回的,对吧?”
  “对。”
  “因为没有降落场地。”
  “是的。”
  “因为爆炸后降落场成了废墟,无法使用。”
  “不错。”
  “他们要过多久才能返回?”
  戈登叹了口气,把椅子从餐桌旁推开。“一切都会好的,戴维,”他说道,“事情会有转机的。”
  “请告诉我,要过多久?”
  “呃,我们来算一下。排出山洞里的空气还要三个小时。如果要效果好一些,则要再加一小时,四个小时。再用二小时清理现场。这就是六个小时。然后还要重建水幕墙。”
  “重建水幕墙?”斯特恩不解地说。
  “就是那三层水幕。它们是绝不可少的。”
  “为什么?”
  “为了把发送误差减少到最低限度。”
  斯特恩说:“发送误差究竟是什么呢?”
  “是重塑过程中的误差。是机器在复原人的过程中出现的。”
  “你跟我说过没有任何误差,还说你们能够实现准确无误的复原。”
  “实际上,我们能够做到,是的,只要我们有水幕墙。”
  “要是没有怎么办?”
  戈登一声叹息。“可是我们会有水幕墙的,戴维。”他看了看表,“但愿你别再杞人忧天。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能把发送现场整理好。你不必自寻烦恼。”
  “我老在想,”斯特恩说道,“我们肯定有什么办法。发个信息,或者进行某种联系……”
  戈登摇了摇头。“不行啊。发不了信息,也联系不上。这根本不可能。就目前而言,他们与我们完全隔绝。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七章

  30:40:39

  凯特·埃里克森紧贴着墙,觉得背后的石头湿漉漉的。她刚才急忙闪进走廊上这间牢房里。这时,两个卫兵把马雷克和克里斯关好之后,从她旁边走过,她屏息等待着。
  卫兵们哈哈笑着,似乎心情很好。
  她听见其中一人说:“那个艾诺家族的人竟敢耍弄他的副将,奥利弗勋爵对他极为不满。”
  “另一个家伙就更糟了!他像胡闹似地在马背上晃荡,居然还让泰特·努瓦尔折断了两枝长矛!”一阵大笑。
  “他确实耍了泰特·努瓦尔。为此,奥利弗勋爵要在天黑之前砍下他们的脑袋。”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他将在晚餐前砍他们的脑袋。”
  “不,晚餐之后。那时候会有更多的人看热闹。”又是一阵大笑。
  他们沿走廊离去,说话声渐渐变弱。不久,她就几乎听不见了。一时之间,静默无声。他们是不是上了楼梯?不,还没有。她又听见他们的笑声了。笑个不停,笑得有点怪,很不自然。
  有些不对劲。
  她竖起耳朵听着。他们在谈论居伊爵士和克莱尔夫人。她实在听不清谈论的内容。她听见“……被我们的夫人弄得很恼火……”接着,又是一阵笑声。
  凯特皱起了眉头。
  他们的说话声不那么小了。
  情况不妙。他们在往回走。
  怎么了?她思索着。出了什么事?
  她朝门口望去。她看见石头地面上留下了自己的湿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这间牢房。
  她的鞋子是在小溪旁的草丛中弄湿的。其他人的鞋子也湿了,于是在走廊中央留下一道由许多人脚印形成的稀泥痕迹。但是有一对脚印改变了走向,进了她所在的牢房。
  这一情况大概被他们发现了。
  真糟糕。
  一个声音说:“马上比武什么时候结束?”
  “正午时分。”
  “是嘛,那么就要结束了。”
  “奥利弗勋爵急于用晚餐,然后准备迎战大司祭。”
  她听着,想数数有几个不同的声音。有几个卫兵?她想记住。至少有三个。也许有五个。她当时没有留意。
  真见鬼。
  “他们说,大司祭调集了一千名重骑兵……”
  一个人影掠过门外的地面。这就是说,他们已经把住了牢房门的两边。
  她该怎么办?她只知道不能被他们逮住。她是一个女人,没有理由来这里;他们会强奸她,然后把她杀了。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他们并不知道她是女人。至少现在还不知道。门外静悄悄的,随后是拖着脚步的行走声。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可能会派一个人进来,其他人守在门口。与此同时,那些人会做好准备,拔出刀,高举着……
  她不能再等了,一猫腰,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她猛地撞了一个正要进门的卫兵,从侧面撞在他的膝盖上。
  那人大吃一惊,痛得嗷嗷直叫,仰面倒下。
  其他卫兵嚷嚷起来,不过她已冲出门口。只听身后当啷一声,刀劈在石头上,迸出点点火花。她沿走廊飞跑。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他们追了上来。
  她登上旋式楼梯,飞也似地往上爬。她听见下面传来锁子甲的铿锵声。他们从后面追上来了。她很快就到了底楼,不假思索地径直冲进大厅。
  大厅里空无一人,餐桌上的筵席餐具已摆放停当,饭菜还没有上席。她从餐桌间穿过,寻找藏身之处。躲到挂毯后面?不行,挂毯是紧贴着墙壁的。躲到桌布下面?不行,他们会找到那儿并发现她的。躲到哪里好呢?哪里?她一眼看见了巨大的壁炉,炉膛里火焰熊熊。难道就没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逃出大厅吗?那条秘密通道是在加德堡这边,还是在拉罗克堡那边呢?她记不起来了。她当时要是多加留意就好了。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的形象:身穿卡其布运动短裤和波罗牌T恤衫、足蹬耐克鞋,懒洋洋地穿行于遗址现场,在拍纸簿上做着笔记。她所关心的——如果说她还关心什么的话——是让她的学术同行感到满意。
  她当时要是多加留意就好了!
  她听见追赶的人在逼近。没时间了。她冲向九英尺高的壁炉,躲到巨大的金色圆弧状围屏后面。火焰炙热烤人,热浪扑面而来。她听见那些人冲进了大厅,叫喊着,奔跑着,搜查着。她躬身躲在围屏后面,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

  她听见他们在搜查,在乱踢乱掼东西,听见桌上的餐具丁当作响。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因为说话声与身后火焰的呼呼声交织在一起了。
  有个东西摔在地上,发出哐啷的金属撞击声,像插火把的火把插,东西不小。她在等待。
  有个人在气势汹汹地高声问话,她没听见有回答。另一个人又大声发问,这一回她听见了柔声细语的回答。那不像是男人的声音。
  他们是在跟谁说话?听声音好像是个女的。凯特注意静听:不错,是女人的声音。她敢肯定。
  又是一番对话,接着是士兵们退出大厅时铠甲发出的铿锵声。
  她从金色围屏的边沿望出去,见他们从门道消失了。
  少顷,她从围屏后走了出来。
  她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头上裹着白布,只露出了小脸蛋,身上穿一件几乎拖地的宽大玫瑰色裙子。她端着一把金壶,正往桌上的高脚杯里斟水。
  小姑娘迎上她的目光,怔怔地望着。
  凯特以为她会失声大叫,但她没有。她只是好奇地看了看凯特,然后说:“他们上楼去了。”
  凯特调头就跑。

  马雷克听见嘹亮的号角声和远处演武场上鼎沸的人声,声音是从一扇高高的窗户里飘进牢房的。那卫兵愁眉苦脸地抬头看了看,冲着马雷克和教授骂了几声,又走回自己的板凳旁边。
  教授悄悄地说:“你的旅行标牌还在吗?”
  “在,”马雷克说道,“你的呢?”
  “不在了,给弄丢了。我到这里大约三分钟以后就丢了。”
  教授说他降落在林区的平地上,离修道院和多尔多涅河不远。国际技术公司曾向他保证,那地方人迹罕至,位置十分理想。他无需离开机器很远,就能看见他的几个主要考古点。
  后来发生的事情纯属运气不好:教授降落时,正巧有一批扛着斧头的伐木工进森林去干活。
  “他们先是看见一道道闪光,后来就看见了我,于是统统跪在地上祈祷起来。他们以为看见了奇迹。后来他们认定并不是那么回事,便从肩头取下斧子。”教授说道,“我想他们会杀了我,幸亏我会说奥克西坦语。我说服他们把我带到修道院去交给修士处理。”
  修士们让伐木工把他留下,脱掉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寻找圣伤①痕迹。
  “他们连相当隐秘的部位都看了个仔细。”教授说道,“这时候我提出要见修道院院长。院长想知道拉罗克堡那条秘密通道的位置。我怀疑他对阿尔诺有过许诺。不管怎么说,我向他暗示,那个秘密可能就记载在修道院的文献里。”教授咧着嘴笑了笑。“我很乐意为他去查阅那些羊皮纸文件。”
  【① 圣伤指的是其状如耶稣蒙难被钉在十字架上时身上所留下的伤痕。】
  “是吗?”
  “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
  “那条秘密通道?”
  “我想是的。它顺着一条地下河流而走,因此可能相当长。它的起点是一个名叫绿色小教堂的地方。找到入口需要一把钥匙。”
  “一把钥匙?”
  卫兵吼了几声,马雷克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克里斯站起身,掸了掸绑腿说:“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凯特在哪儿?”
  马雷克摇摇头。如果他刚才听见从走廊传来的叫喊声不是意味着凯特被抓获,那她到现在还是自由人。不过他认为他们还没抓住她。如果能与她联系上,她也许能帮他们逃走。
  这意味着要想办法制伏那个卫兵。问题是从走廊的拐弯处到卫兵坐的地方起码有二十码,根本无法偷袭他,不过,如果凯特位于耳机的有效接收范围之内,他就能……
  克里斯一边敲击牢房的铁栅,一边大喊:“嘿!卫兵!叫你哪!”
  马雷克还没来得及说话,卫兵就出现在眼前,好奇地看着克里斯,只见他从铁栅中伸出一只手,对卫兵打手势,“嘿,过来!上这儿来!”
  卫兵走上前,对着克里斯伸在铁栅外的手猛抽下去。突然,克里斯用毒气罐对他喷起来,呛得他一阵猛咳,站立不稳,摇晃起来。克里斯再次把手伸出铁栅,一把抓住卫兵的衣领,对准他的脸又喷了一下。
  那卫兵眼睛朝上翻了翻,沉重的身躯向后摔去。由于没及时松手,克里斯的手臂猛撞在横杆上,痛得他惨叫着把手松开。那卫兵身体离开铁栅,倒在走廊正中的地上。
  远得够不着的地方。
  “干得漂亮,”马雷克说道,“下一步怎么办?”
  “你知道吧,你可以帮我一把,”克里斯说道,“可你很不主动。”
  他跪在地上,将手臂尽量往外伸,直到铁栅顶住了胳肢窝。他张开手去抓,伸开的手指几乎碰到了卫兵的脚。但仅仅是几乎而已,还是够不着。他的手离他的脚心还差六英寸。克里斯使劲伸手去够,嘴里还咕哝说:“要是有什么东西,一根棍子或者钩子什么的,就能把他拖过来……”
  “那是没有用的。”教授在另一间牢房里说。
  “为什么呢?”
  他向前走到亮处,透过铁栅看了看,“因为他身上没有钥匙。”
  “他没带钥匙吗?钥匙在哪儿?”
  “挂在墙上。”约翰斯顿指着走廊另一头说。
  “哦,该死。”克里斯说。
  那卫兵躺在地上,手抽搐了一下,一条腿痉挛似地蹬了蹬。他就要苏醒了。
  克里斯惊慌地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凯特,你在吗?”马雷克说道。
  “我在。”
  “在什么地方?”
  “就在走廊这一头。我又回来了,因为我想他们绝对不会上这儿来找我……”
  “凯特,”马雷克说,“上这儿来。要快。”
  马雷克听见了她朝他们跑来的脚步声。
  那卫兵又一阵咳嗽,翻了个身,脸朝上躺着,然后用胳膊肘支撑着坐起来。他往走廊那头一看,想赶紧站起来。
  他双手双膝刚要离地,凯特已飞起一脚,踢得他头朝后一仰,再次摔倒。他只是眼睛发花,并未失去知觉。他开始爬起来,晃了晃脑袋,想清醒过来。
  “凯特,”马雷克说,“钥匙……”
  “在哪儿?”
  “墙上。”
  她倒退着离开卫兵,取下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拿到马雷克的牢房。她将其中一把钥匙插进锁眼,转了转。转不动。
  卫兵嘟哝着向她扑来,她被猛地从牢房边推开,摔倒在走廊中间。他们扭作一团,在地板上打起滚来。她的个头比他小得多。他轻而易举把她按在地上。
  马雷克双手伸出铁栅,拔出锁眼里的钥匙,换了一把。它还打不开。
  这时那卫兵跨坐在凯特身上,两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想掐死她。
  马雷克又试了一把。还是不行。钥匙串上还有六把钥匙。
  凯特的脸色渐渐发紫,发出刺耳的窒息声。她用拳头猛捶卫兵的胳膊,可是无济于事。她狠击他的腹股沟,可是无袖铠甲罩袍保护了他。
  马雷克大声喊道:“匕首!匕首!”她似乎没有领会。
  马雷克又试了一把钥匙。还是不成功。
  对面牢房里的约翰斯顿用法语对卫兵喊了一声。
  卫兵抬起头,大吼着回敬了一句。就在这时,凯特拔出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刺向卫兵的臂膀。刀刃没有刺穿锁子甲。她又刺了一刀,接着又是一刀。愤怒的卫兵抓起她的脑袋往石头地上猛撞,想撞得她扔下匕首。
  马雷克又试了一把钥匙。
  咔嗒一响,钥匙扭动了。
  教授大声叫喊起来,克里斯也在大声叫喊,马雷克一把推开牢门。卫兵回过头看了看马雷克,松开凯特想站起来。
  凯特一边咳嗽,一边把匕首扎进卫兵那没有绑护甲的腿。
  卫兵疼得大叫一声。
  马雷克狠狠地出手,在那家伙头部猛击了两记。那人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克里斯替教授打开牢门。凯特站起身,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
  马雷克掏出白瓷片,用拇指揿住按钮。“好了。我们终于到一起来了。”他目测着牢房之间的空间。“这地方够大吗?我们能不能把机器叫到这里来呢?”
  “不行,”克里斯说道,“每一面都必须有六英尺,还记得吗?”
  “我们需要更大的空间。”教授转身看着凯特,“你知道怎么离开这儿吗?”
  她点点头。他们沿着走廊离去。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八章

  30:21:02

  她领着他们快步爬上第一截旋式楼梯,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新的自信。与卫兵的那番搏斗使她获得了某种解放,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过去,她生存了下来。尽管此刻,她的脑袋仍在突突地抽痛,但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镇定和清醒。她的研究成果全都重现在头脑中:她能记起那些通道的具体位置。
  他们来到底楼,朝庭院里看了看。庭院里比她预料的还要热闹,除了全身披挂的骑士和服饰华丽的传令官,还有许多士兵,都是刚看完比武大会回来的。她估计现在是下午三点钟光景;庭院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但阴影已逐渐在加长。
  “我们不能到院子里去。”马雷克摇摇头说道。
  “不用担心。”她领他们爬上二楼,然后快步顺着一条石头通道走下去。通道上的门都是朝内开的,而窗户都开在外墙上。她知道那些门后面是供家庭或宾客使用的一个个小套间。
  克里斯在她身后说:“这里我来过。”他指着其中一道门,“克莱尔就在那边那个房间里。”
  马雷克哼了一声。
  凯特继续往前走。在走廊那一头左面的墙
  壁上是一幅挂毯。她掀起挂毯——它重得惊人,然后顺着墙壁、贴着石头往前移步,“它就在这里,我十分肯定。”她说道。
  “十分肯定?”克里斯反问。
  “就是那条可以带我们去后院的通道。”
  她来到墙壁的尽头,但没找到门。她回头看着墙壁,不得不承认墙上不像有门的样子。
  石块用沙浆砌得光滑而均匀。墙壁很平坦,没有凹凸,也没有任何额外作业或新近改建的痕迹。
  她把脸贴在墙壁上,眯起眼睛顺着墙朝前看,墙面似乎浑然一体。
  是她弄错了吗?
  难道走错了地方?
  不可能。门就在这里,在某个部位。她回头走去,又在墙上按了一遍。毫无收获。她最后之所以能发现那扇门,纯属偶然。他们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说话声——是从楼梯井传上来的。她回头去看时,脚下无意中碰到墙基处的一块石头。她感觉石块在移动。
  随着一声轻微的丁当声,她的正前方出现了一道门。门只打开了几英寸,不过她看得出,石匠不愧技艺高超,把门建造得天衣无缝。
  她推开门,大家都走了进去。马雷克走在最后,关门之前把挂毯放下。

  他们进入了一条黑暗、狭窄的甬道。每走几码,墙上就有一个小洞眼,让淡淡的光线射进来,所以甬道里就不需要用火把照明。
  凯特在加德堡的遗址上第一次绘出这条甬道时,曾暗自纳闷:为什么要建这条甬道?它似乎毫无意义。而今身临其境,她顿时明白了它的用途。
  它并不是一条从一处通往另一处的通道。它是一条秘密走廊,是窥视二楼各个套间用的。
  他们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凯特听见邻近的房间里传来说话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们靠近洞眼时,都停下了脚步,眯着眼朝里看。
  她听见克里斯在叹息,听声音几乎是呻吟。

  起初,克里斯只看见明亮的窗户背景下一男一女的身体轮廓。少时,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强烈的光线,他才发现那是克莱尔夫人和居伊爵士。他们手握着手,亲昵地相互抚摸。居伊爵士热烈地亲吻她,克莱尔用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对他报以同等的激情。
  克里斯瞪大了眼睛。
  接着,这对情人分开了。居伊爵士对她说着话,她则热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夫人,”他说道,“你在众人前的表现和蛮横无礼的态度,引起许多人在背后嘲笑我,笑我缺乏男子汉的气概,居然能忍受这种凌辱。”
  “事情必须是这个样子,”她说,“为了你我彼此的利益。这一点你是完全明白的。”
  “我倒希望你的态度不那么强硬。”
  “哦,是这样吗?那么以后呢?你会为了我俩梦寐以求的财富去冒险吗?骑士大人,还有其他的闲话,你也完全清楚。既然我不同意结婚,我便同许多人一样心存疑虑,怀疑你在我夫君的夭亡中插了一手。我竭尽全力反对这门婚事,如果奥利弗勋爵硬要把它强加于我,到时候就不会有人抱怨我了。是这样吧?”
  “是这样。”他不悦地点点头。
  “只要我现在对你表现出好感,局面就会大不一样。”她说道,“过不了多久,还是这帮饶舌的家伙就会私下议论,说我也是杀害我丈夫的同谋,这类谣言会很快传到我丈夫在英格兰的族人耳朵里。他们早已是一条心,要收回他的家产了。他们所缺少的只是采取行动的借口。为此,达尼埃尔爵士才密切监视我的一切活动。骑士大人,我一个女人的名声是很容易被玷污的,而且永远难以恢复。我们唯一安全的对策,便在于我要对你保持敌意,毫不通融。不管别人怎么诋毁你,使你感到怎么恼火,你都得忍受,要好好思量一下你将要得到的回报。”
  克里斯的嘴张得老大。她此刻所表现出的柔情蜜意跟她曾经对他所表现过的完全一样——那炽热的顾盼、低沉的嗓  音,还有在脖颈上那轻柔的抚摸。当时克里斯还以为那意味着她受到了他的诱惑。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是她勾引了他。
  居伊爵士尽管受到她的爱抚,却仍然闷闷不乐。“那你跑到修道院去又作何解释?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到那里去了。”
  “怎么啦?你难道还嫉妒修道院院长不成,大人?”她取笑地说。
  “我只是说,我希望你再也不到那里去。”他固执地说。
  “可我的目的性很强。谁知道拉罗克堡的秘密,谁就能控制奥利弗勋爵。为得到那个秘密,他就必须完成让他干的事情。”
  “此话千真万确,夫人,可惜你还不知道那个秘密。”居伊爵士说道,“院长知道吗?”
  “我没有见到院长,”她说道,“他当时外出了。”
  “大师一口咬定他不知道。”
  “他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还要问一问院长,也许明天吧。”
  有人敲了敲门,接着是一个压低嗓门的男人声音。
  他俩回头看了看,“肯定是达尼埃尔爵士。”居伊爵士说。
  “快,大人,快到你的秘密藏身处去。”
  他们惊恐地看见居伊爵士迅速走到他们藏身的那堵墙壁前面,掀开挂毯,打开那道门——他走进狭窄的甬道,站到了他们身边。
  居伊爵士惊愕之余,大声喊道:“犯人!全都逃跑啦!犯人!”
  接着克莱尔夫人对着走廊外面大叫起来。
  教授在甬道里转身对他们几个说:“如果我们被拆散,你们就到修道院去。要找到马塞尔修士,秘密通道的钥匙在他手里。行吧?”
  他们还没来得及回答,士兵们就冲进了甬道。克里斯感到有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粗暴地拉他。
  他们被抓住了。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十九章

  30:10:55

  大厅里回荡起诗琴的独奏声,仆人们已将桌上的餐具摆放完毕。
  奥利弗勋爵和罗贝尔爵士各自牵着舞伴的手,随舞蹈师击打的节拍翩翩起舞,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舞了几步以后,奥利弗勋爵转身面对自己的舞伴,却发现她正用背对着他。奥利弗骂起来。
  “小事一桩,大人。”舞蹈师连忙陪着笑说道,“大人您是记得的,这个舞步是进退、进退、转体、退,再转体、退。我们少了一次转体。”
  “我没有少什么转体。”奥利弗说道。
  “那是当然,大人,不是您的错,”罗贝尔爵士赶紧说,“是乐曲中的一个乐句造成了混乱。”他瞪了一眼演奏诗琴的男童。
  “那好吧。”奥利弗重新摆好舞姿,把手伸给女伴,“下面怎么跳?”他说,“进退、进退、转体、退……”
  “好极了,”舞蹈师笑容可掬地边说边打节拍,“就是这样,您跳对啦……”
  门口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大人。”
  乐曲停了下来。奥利弗勋爵恼怒地转过身,看见居伊爵士领
  着一帮卫兵,把教授和另外几个人团团围住,“怎么回事?”
  “大人,看样子大师还有同伙。”
  “呃?什么同伙?”
  奥利弗勋爵走上前去。他看见了那个艾诺家族的人,那个对骑术一窍不通的爱尔兰笨蛋,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个子矮小却目空一切,“他们是什么样的同伙?”
  “大人,他们声称是大师的助手。”
  “助手?”奥利弗眉毛一扬,看着他们,“尊敬的大师,当您说您有助手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就在城堡里,跟您在一起。”
  “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教授说道。
  奥利弗哼了一声:“你们不可能是助手。”他逐一打量起他们来。“你们的年龄大了十岁。还有,你们白天的时候根本没有露出一点认识大师的迹象……你们没有说实话。统统都没有。”他摇了摇头,转向居伊爵士。“我不相信他们,我要知道真相,但不是现在。把他们押到地牢里去。”
  “大人,他们就是从地牢逃出来的。”
  “他们是逃出来的?怎么可能呢?”他蓦地抬起手,打断了居伊的回答。“我们最保险的地方在哪里?”
  罗贝尔·德凯尔趋身向前,低声叽咕了几句。
  “我的塔楼寝宫?就是我藏艾丽斯夫人的地方?”奥利弗哈哈大笑,“那地方确实保险。好吧,就把他们关到那里去。”
  居伊爵士说道:“这由我来办吧,大人。”
  “这几位‘助手’将要为他们师傅的良好品行提供担保。”他阴森森地笑了笑,“大师,我想,要跟我周旋,您还得学学。”
  三个年轻人被粗暴地拖了出去。奥利弗勋爵摆了摆手,诗琴手和舞蹈师便默默地躬身退下去。女人们也退了下去。罗贝尔爵士还不知趣地呆着,被奥利弗狠狠地瞪了一眼之后,才快快离开房间。
  现在只剩下几个仆人了,除了摆放餐具的声音,房间里静悄悄的。
  “好吧,大师,您玩的是什么游戏?”
  “上帝为证,他们的确是我的助手,一开始我就是这么说的。”教授说道。
  “助手?其中一人是个骑士。”
  “那是他欠了我的情,所以要服务于我。”
  “哦?什么情?”
  “我对他父亲有救命之恩。”
  “此话当真?”奥利弗绕到教授的身边,“怎么救的?”
  “用药。”
  “他得了什么病?”
  教授摸了摸耳朵,然后说道:“奥利弗勋爵大人,如果您想弄清楚,不妨立即把马雷克骑士带上来。他会亲口对您说出我现在所说的一切。我救活了他的父亲,他患的是水肿症,我下的草药叫山金车,这件事发生在汉普斯特德,离伦敦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里,这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你把他叫回来,一问就清楚了。”
  奥利弗踌躇着。
  他凝视着教授。
  一个衣服上沾着白粉的男人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他站在远处的一扇门口说:“大人。”
  奥利弗猛地转身,“又有什么事?”
  “大人,一道精美甜食。”
  “精美甜食?好吧,不过要快。”
  “大人。”那人说着弯下腰,同时打了个响指。两个男孩肩扛托盘走上前来。
  “大人,第一道精美甜食:焖猪杂。”
  托盘里有一根盘成一圈的灰白大肠,以及猪卵和猪鞭。奥利弗围着盘子走动,仔细地看了看。
  “公野猪的内脏,狩猎得来的猎物,”他点着头说,“很令人信服吧。”他转身看着教授,“您赞赏我厨师的烹饪手艺吧?”
  “我很赞赏,阁下。这道精美甜食符合传统,制作十分考究。尤其是猪卵制作得很有水平。”
  “谢谢您的夸奖,大人。”厨师躬身说道,“如果您想知道,那是糖加热后和着油酥面团制作的。猪大肠是用水果制作的,先把它们串起来,涂上一层用鸡蛋和麦芽酒调成的面糊,再抹上蜂蜜。”
  “很好。”奥利弗说,“在上第二道菜之前,你来服务一下好吗?”
  “是,大人。”
  “还有一道精美甜食是什么?”
  “用蒲公英和藏红花着色的蛋白杏仁软糖,大人。”厨师躬下腰,打了个手势,又有几个男孩扛着一个大浅盘跑了上来。这个盘子里放的是加德堡的巨大模型,它的城垛足有五英尺高,通体呈浅黄色,与实际城垛上的石头颜色完全一样。制作效果精确到了细枝末节,包括插在城垛上那些用糖制成的微型旌旗。
  “精美绝伦!其妙无比!”奥利弗不由得大声赞叹。他喜形于色,抚起掌来,一时之下就像孩子那样开心。“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转向教授,对着模型做了个手势。“您知道那个无赖阿尔诺正在步步逼近我们的城堡,我必须抵御他的进攻吗?”
  约翰斯顿点点头,“我知道。”
  “你对我在加德堡的军队部署有何高见?”
  “大人,”约翰斯顿说,“我是不会守卫加德堡的。”
  “哦?此话怎讲?”奥利弗走向附近一张餐桌,取过一只高脚杯,斟满了红葡萄酒。
  “您从加斯孔手中夺取它用了多少兵力?”约翰斯顿问道。
  “五六十个人,仅此而已。”
  “这不就很清楚了嘛。”
  “我们没有正面进攻,而是采用了偷袭。是智取。”
  “难道大司祭就不会这样吗?”
  “他也许会,所以我们要严阵以待。我们要做好对付他来进攻的准备。”
  “也许要,”约翰斯顿转身说,“也许不要。”
  “看来你的确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
  “此言差矣,大人,我预见不了未来。我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我只是作为普通人向大人进一言。我认为,大司祭在偷袭方面并不比您逊色。”
  奥利弗紧锁双眉,愠怒不语地饮着闷酒。而后,他似乎注意到了那个厨师,以及那些扛着盘子的男孩,都默默地站着,于是朝他们挥了挥手。他们退下时,他叮嘱道:“要照看好那道精美甜食!我希望在客人们见到它以前,不要出任何岔子。”
  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转向约翰斯顿,指着挂毯做了个手势。“还是谈这座城堡吧。”
  “大人,”约翰斯顿说,“这座城堡不必守,因为您还有一座更坚固的城堡。”
  “嗯?你是说拉罗克堡?不过拉罗克堡有个薄弱环节。有一条通道我还没有找到。”
  “您怎么知道真的有那条通道呢?”
  “肯定有,”奥利弗说道,“因为老拉昂主教曾是拉罗克堡的建筑师。您听说过老拉昂吗?没听说过?他是前一任修道院院长。那个老主教为人狡诈,每当他被请去协助修建一个城镇、城堡或者教堂,他总要留下一个只有他本人知道的秘密。每座城堡都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暗道,或者一个不为人知的薄弱环节,到必要的时候,拉昂就可将秘密出卖给进攻者。老拉昂对圣母教堂的利益盯得很紧,对他自己的利益盯得就更紧了。”
  “尽管如此,”约翰斯顿说道,“如果没有人知道通道在什么地方,它也有可能就不存在。还要考虑另外一些因素,大人。您目前在这里的兵力是多少?”
  “二百二十名重骑兵,二百五十名弓箭手,二百名长矛兵。”
  “阿尔诺的兵力是您的两倍,”约翰斯顿说,“也许还不止。”
  “你这么认为吗?”
  “的确,他并不比普通盗贼强,可如今他是个名气很大的盗贼。他发兵攻打阿维尼翁,要求教皇同他的士兵一道用餐,然后还要付给他一万里弗赫①,以保全那座城市。”
  【① 里弗赫是法国旧时流通的货币名,当时价值相当于1磅白银。】
  “此话当真?”奥利弗勋爵显得局促不安。“这我倒没有听说过。当然,有些谣言,说阿尔诺打算向阿维尼翁进发,也许最早就在下个月。人们都推测他会威胁教皇,可他还没有这样做呢。”他皱起了眉头,“对不对?”
  “您说的是实情,大人,”教授连忙说道,“我的意思是,他的图谋如此大胆,每天都有人投奔他的军队。他目前已聚集了一千之众,也许有两千。”
  奥利弗哼了一声,“我并不害怕。”
  “我相信您是不害怕的,”约翰斯顿说,“但这座城堡只有一条很浅的护城河,一座吊桥,一个拱顶门道,没有陷阱,而且只有一个城堡吊门。东面的防御土墙偏低。贮存的食品和饮水只能维持三五天。您的兵营设在那些小庭院里,调兵遣将也不大容易。”
  奥利弗说:“告诉你吧,我的金银财宝都在这里,我要在这里与它们共存亡。”
  “我的建议是,”约翰斯顿说,“您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然后离开这里。拉罗克堡建在悬崖顶上,两面是陡峭的岩石,第三面是一条很深的护城河,拥有两条门道,两个城堡吊门,两座吊桥。即使入侵者进入外门道……”
  “我了解拉罗克堡的优势!”
  约翰斯顿停下不说了。
  “而且我不想听见你他妈的给我下指示!”
  “那就悉听尊便了,奥利弗勋爵。”接着约翰斯顿“啊”了一声。
  “啊?你啊什么?”
  “大人,”约翰斯顿说,“如果您限制我说话,我就无法提供忠告了。”
  “限制你?我没有限制你,大师。我说的是大实话,毫无隐瞒。”
  “您在拉罗克堡部署了多少兵力?”
  奥利弗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三百人吧。”
  “原来如此。您的金银财宝早就放在拉罗克堡了。”
  奥利弗勋爵斜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转过身,绕着约翰斯顿转了一圈,又斜了一眼,然后说:“你在煽起我的恐惧感,逼我去拉罗克堡。”
  “我没有这样。”
  “你想让我去拉罗克堡,因为你知道那座城堡有个薄弱环节。你是阿尔诺的奸细,你在为他的进攻铺平道路。”
  “大人,”约翰斯顿说,“如果拉罗克堡像您所说的那样不堪一击,您又为什么要把财宝都放在那里呢?”
  奥利弗哼了一声,再次面露愠色,“你很善于辞令。”
  “大人,您自己的行动已经表明哪一座城堡更坚固。”
  “好吧。不过大师,如果我去拉罗克堡,你也得随我同去。而且,如果有人先于你发现那条秘密通道,我就亲自让你跟爱德华死得一样。他为自己所运用的双关语得意地笑起来,“看上去很仁慈。”
  “我明白您的意思。”约翰斯顿说。
  “是吗?那就请你牢记在心。”

  克里斯·休斯凝望着窗外。
  在下面六十英尺处的庭院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盛装的男人和女人正三三两两地朝窗户透出灯光的大厅走去。他听见隐隐约约的音乐声。这种节庆场面使他倍感忧郁和孤独。他们三人即将被处死而只能束手待毙。
  他们被关在城堡主楼中央塔楼高处的一间小室里。从这里可以俯瞰城堡的围墙以及墙那边的镇子。这是个女人的房间,它的中间是一张盖着红长毛绒床罩的大床和兽皮装饰的巨大床榻,相形之下,另一侧的一台手纺车和作为敷衍的虔诚标志——圣坛——就不值一提了。房门是栎木的,新上了一把锁。居伊爵士在房间里安排了一名卫兵守在门口,在房间外布置了两名卫兵,然后亲自将门锁上。
  这一回他们不敢掉以轻心了。
  马雷克坐在床上,望着空中出神。抑或他是在聆听;他拳起一只手,套在耳朵上。
  凯特烦躁不安地从一个窗口走到另一个窗口,
  挨个儿地看着窗外的景象。她从最远一处窗口探  身朝下张望,接着又走到克里斯所站的窗口,再次探身张望。
  “这里所看到的还不是一样。”克里斯说道。她的坐立不安使他感到烦躁。
  接着,他见她伸出手,沿窗边的墙移动,触摸着上面的石头和沙浆。
  他看着她,目光里露出了询问。
  “也许能行,”她点点头说,“也许。”
  克里斯伸出手,摸了摸外墙。墙面结构甚是平滑,成曲线,非常陡。它笔直向下直至庭院。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说。
  “不,”她说,“不是。”
  他又朝外看了看。庭院里除了传令兵,还有其他人。一些扈从正谈笑风生地清理盔甲,照料骑士们的坐骑。右面的胸墙上,士兵们正在巡逻。他们随时都可能转身朝上看,她的行动随时可能引起他们注意。
  “你会被人发觉的。”
  “从这边的窗户会被发现,从那边就不会。我们唯一的麻烦是他。”她把头朝门口那卫兵的方向歪了歪。“你们能帮点什么忙吗?”
  坐在床上的马雷克说:“这事儿交给我吧。”
  “这到底怎么了?”克里斯非常恼火,拉大了嗓门说,“你以为我自己干不了吗?”
  “不是的。”
  “活见鬼,我讨厌你用这种方式对待我。”克里斯说着火起来,四下寻找可以用来打人的东西。他操起纺车边的小木凳,朝马雷克冲过来。
  卫兵见状连忙朝克里斯走来,嘴里说着:“不,不,不。”他没有料到马雷克从后面操起金属烛台朝他砸下来。
  那卫兵颓然倒下,马雷克一把抓住他,静静地、慢慢地将他放倒在地板上。鲜血从他头上汩汩流出,慢慢淌到东侧的地毯上。
  “他死了吗?”克里斯瞪着马雷克说。
  “管他呢。”马雷克说,“继续轻声说话,好让外头的人听见我们的说话声。”
  他们一看,凯特早已爬出窗外。
  这只是一次徒手攀岩而已,凯特暗暗对自己说。她紧紧扒在离地六十英尺的塔楼外墙上。
  风在拉扯她,在掀动她的衣裳。她用指尖扒住沙浆上的微凸处。有时沙浆被扒碎,她得重新抓住,扒牢。不过她发现沙浆上零星分布着一些凹陷之处,偶尔她的指尖能抠进这些凹口。
  她曾经当众完成过难度更大的攀岩。耶鲁大学的任何一幢楼都比这个难攀登——不过在那里,她的手上总是抹了白垩粉,脚上总是穿着合适的登山鞋,身上还系着安全绳。这里却没有任何安全措施。
  距离倒是不远。
  她是从西面的窗户爬出来的,因为那扇窗户在那个卫兵的背后,而且面对着镇子,不大可能被庭院里的人发觉。另一个原因是,它距离下一扇窗最近,那扇窗就在寝室外那条走道的尽头。
  距离不远,她暗暗对自己说。顶多十英尺。别匆忙,别性急。先扒紧一只手,再踏牢一只脚……再扒另一只手……
  就快到了,她心想。
  就快到了。
  她触到了石头窗台,第一次牢牢抓住了东西。她用一只手将身子往上拉,谨慎地朝走廊望去。
  里面没有卫兵。
  走道是空的。
  凯特双手用力往上一拉,翻上窗台,身体钻进去落到地上。此时她已站在马雷克房门外的走道上。她轻声说:“我成功了。”
  耳机里传来马雷克的声音:“卫兵呢?”
  “没有卫兵,不过也没有钥匙。”
  她检查了一下门。那门很厚实,也很坚固。
  马雷克说:“看见铰链了吗?”
  “看见了,就在外头。”铰链是粗笨的熟铁制件。她明白他要她做什么,“我能看见销子了。”只要她能把铰链上的销子敲下来,撞开门就很容易了。“可是我需要一把锤子什么的,这地方没有能用的工具。”
  “去找找看。”马雷克轻声说。
  她沿着走廊一路跑去。

  “德凯尔,”奥利弗勋爵看见刀疤骑士走进大厅,“大师劝我移师拉罗克堡。”
  德凯尔点点头,一副颇有见地的样子,“风险很大,大人。”
  “留在这里就没有风险吗?”奥利弗反问道。
  “如果大师的劝告真实可靠,而不是另有所图,那他的助手第一次觐见您的时候,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这种隐瞒行为是不诚实的表现,大人。我希望您能听到他们对这种行为做出令人满意的解释,否则我不会信任新来的大师和他的建议。”
  “我们都来听一听吧,”奥利弗说道,“去把那些助手都带上来,我们要问一问你想知道的那些事。”
  “是,大人。”德凯尔鞠了一躬,然后退下。

  凯特走出楼梯,混进庭院里的人群之中。她心想,能有木工工具、铁匠的锤子或者钉马掌的工具就行。她看见了左边不远处有马夫和马,便朝那个方向慢慢移动。人们兴奋地聚在一起,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轻而易举地溜到东墙下,琢磨着如何分散马夫的注意力,却迎面看见一个骑士,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瞪着她。
  是罗贝尔·德凯尔。
  他们相对而视。过了片刻,她调头就跑。她听见德凯尔在她身后大喊“来人”,士兵们从四面八方高声呼应。她分开人群往前跑,但人群顿时成了一道屏障,许多只手在抓她,拉扯她的衣服,简直像在做噩梦。为避开人群,她穿过离她最近的一道门,随手猛地将门关上。
  她发现自己进的是厨房。
  厨房里热得要命,而且比庭院里还要拥挤。大壁炉上有几口大铁锅在火上烧煮。一个小男孩在摇动烧烤铁叉的曲柄,铁叉上串着的十几只阉鸡在翻动。她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德凯尔从她身后的门跑进来,嘶嘶大喊了一声“你!”,随即挥刀向她劈来。
  她低头避开,急忙跑到正在上菜的桌子之间。那刀呼的一声劈下来,打得盘碟四下横飞。她赶紧蹲下身,钻到桌子底下。厨师们开始大叫大嚷。她看见一个巨大油酥面团制作的城堡模型,便朝那儿跑去。德凯尔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厨房里,厨师们异口同声地大喊:“不,罗贝尔爵士,不能!”有几个哭丧着脸上前来阻拦他。
  德凯尔挥刀又砍,她再次闪开。那刀削去了城堡的城垛,扬起一阵白粉。厨师们见状一齐苦苦哀求起来,并从四面八方扑向德凯尔,嚷嚷说那是奥利弗勋爵特别中意的甜食,是他亲口称许的,罗贝尔爵士不能再糟蹋它了。罗贝尔在地上打着滚,破口大骂,并试图挣脱他们。
  凯特趁着一片混乱跑出了厨房,进入午后的阳光之中。

  凯特看见右侧不远处小教堂那道弯弯的墙。小教堂正在整修;墙上架着一把梯子,屋顶上随意搭着一些脚手架,正在进行修缮。
  她一心想避开人群,避开那些兵。她知道,小教堂那一侧有条狭窄通道,连通小教堂与城堡塔楼的外墙。如果跑到那儿,她至少可以摆脱人群。她朝那条通道跑去,听见跟在后面的德凯尔对士兵们叫嚷的声音。显然他已经出了厨房。她拼命向前跑,想拉开一段距离。她跑过小教堂的拐角,回头一看,发现有些士兵正从另一条路绕过小教堂,企图在通道另一头截断她的去路。
  罗贝尔爵士尾随她跑过拐角,同时厉声向士兵们下达命令——他猛然站住了。士兵们也都在他身旁停下来,莫名其妙地咕哝起来。
  他们怔怔地望着城堡和小教堂之间的一条四英尺宽的通道。那上面空荡荡的,通道的另一头出现了一批士兵,跟他们面对面站着。
  那个女人已不翼而飞。

  凯特紧贴在离地十英尺的小教堂墙壁上,身体的轮廓被教堂窗户的装饰边和茂密的长春藤遮掩住了。尽管如此,只要有人抬头一看,就很容易发现她。不过通道里光线很暗,而且也没有人向上望。她听见德凯尔的怒吼:“到其他助手那里去,马上干掉他们!”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行呀,罗贝尔爵士,他们是大师的助手,大师是奥利弗勋爵……”
  “是奥利弗勋爵亲自下的命令。把他们统统杀掉!”
  士兵们迅速跑开,进了城堡。
  德凯尔骂骂咧咧的。他在跟留在身边的一个士兵说话,声音很低,可是凯特的耳机翻译器却噼啪响起来。她听不清里面在说些什么,但她实在感到很惊讶,因为她居然能听见这些声音。
  她怎么会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呢?她离德凯尔他们很远,不可能听清他的说话声,然而他的声音却十分清晰,像被放大了似的。也许是通道的传音效果……
  她朝下看了一眼,见那些士兵并未离去,而是在四处转悠。她此刻还不能下去。她决定爬到屋顶上去,等风头过了再说。小教堂的屋顶上还沐浴着阳光。它是普通的尖峰式,上面盖着瓦,有小缺口的地方正待整修。屋顶很陡。
  她蹲伏在檐槽旁低声说:“安德烈。”
  噼啪一声。她以为听见了马雷克的声音,但静电干扰很厉害。
  “安德烈,他们要来杀你们。”
  没有回答,只有静电干扰声。
  “安德烈?”
  还是没有回答。
  或许是周围墙壁在干扰信号传输;爬到房顶上,信号可能要好一些。她开始在陡峭的斜面上攀爬,小心翼翼地绕过整修的地方,因为那里有瓦匠搭的小平台,上面摆着沙浆盆和一摞瓦。鸟雀的叽叽喳喳声使她停下来。她发现要铺瓦的地方都有一个小洞口……
  她听见哗嚓一声,随即抬起头,看见一个士兵正从屋顶那边翻过来。他停在那里,往下看着她。
  接着又出现一个士兵。
  原来这就是德凯尔为什么悄声说话的原因:其实他看见了她,于是便指派士兵爬上梯子从对面包抄过来。
  她往下看,见通道里的士兵都仰头看着她。
  这时第一个士兵的腿已跨过屋脊,开始向下朝她走来。
  她只能做一件事。透过瓦匠留的洞口——大约两英尺见方——她能看见屋顶下的斜撑柱,再往下十英尺便是小教堂天棚的石拱。有一条木栈道从拱顶上跨过。
  凯特钻过洞口,落到下面的天棚上。灰尘和鸟粪的酸臭味扑鼻而来。平坦的走道上,墙旮旯里,格栅上,到处都是雀巢。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她头顶上飞过,她赶紧猫下腰。霎那间,尖叫的鸟雀和飞扬的羽毛就像龙卷风似地将她裹住。她意识到,这里栖息着几百只鸟雀,是她这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一时之下,她只能用胳膊遮住脸,静静地立着。声音逐渐减弱了。
  她再度睁开眼时,只有几只鸟还在乱飞。两个士兵已从屋顶上的洞口爬进来,落到下面的天棚上。
  她沿走道迅速朝远处的一扇门走去。那扇门大概是通向教堂内部的。
  她还没靠近,那门就打开了,第三个士兵出现在她眼前。
  三对一。
  她赶紧后退,退到跨越天棚拱顶的那条走道上。那两个士兵朝她逼过来。他们已经拔出了匕首。对他们的意图,她不抱任何幻想。
  她继续后退。
  她还记得她是如何悬吊在这个天棚下方,仔细查看几个世纪以来所出现的裂缝和所做的修补。眼下她就站在这个天棚的上面。走道本身就说明,弯曲的拱顶是不牢固的。怎么个不牢固呢?它们能承载她的体重吗?士兵们在步步紧逼。
  她轻轻地迈到一处穹顶上面,试了一试,然后整个身子站了上去。
  它支撑住了。
  士兵们跟在她后面,但动作缓慢。鸟雀忽然间又活跃起来,尖叫着,像一团云雾密密匝匝地飞了起来。士兵们连忙捂住脸。
  那些麻雀飞得离她很近,翅膀扑打到她的脸上。她又朝后退去,双脚踩在厚厚的鸟粪堆上叭哒叭哒直响。

  她此刻所站的地方有一系列拱凸和凹陷,石拱在中心部位结合,石肋也相对粗一些。她跨到石肋上,因为她知道它们在结构上更为坚固。她踩着石肋朝教堂另一端走去。她看见那儿有扇小门。从那有可能进入教堂内部,也许会从一个圣坛背后走下去。
  一个士兵沿走道跑过来,接着迈脚踩在一个拱顶凸起部。他拔出刀来横在胸前,想拦住她的去路。
  她蹲下身,做了个假动作。那士兵站在原地不动。第二个士兵跑上来站在他身旁。第三个士兵先是跟在她身后,随后也跨到一个拱顶上。
  她朝右侧移去。两个士兵径直向她走来,第三个从后面包抄上来。等两个士兵到了离她只有几码远的地方,她突然听见一声爆裂,像枪声一般响亮。她低头一看,发现他们脚下石头之间的沙浆裂开了一道锯齿状的缝。两个士兵急忙后退,可是裂缝已扩大,像树那样生出许多枝枝杈杈,一直延伸到他们脚下。他们大惊失色。
  这时石块开始下落,随着一阵恐惧的嚎叫,他们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
  她回头看了看第三个士兵。他正疾步跨向走道,但却被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了。凯特见他惊恐万状地趴在那里。他感觉到身子下面的石头在一块块地塌陷。在一声恐惧的叫喊声中,他也摔了下去。
  突然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站在天棚上,身边是尖叫声不断的鸟雀。由于太害怕,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竭力放缓呼吸的节奏,但她还安然无恙。
  她总算没事。
  一切都正常。
  她突然听见咔嚓一声。
  然后便毫无动静了。她等待着。
  接着又是一声咔嚓。这一回她感觉到了,就在她的脚下,石块在移动。她低头一看,发现沙浆处正在开裂,一条条裂缝正从她脚下向不同方向延伸。她赶紧往左迈了一步,想踩在比较安全的石肋上,但已为时太晚。
  一块石头被踩掉下去,她的一只脚掉进洞里。她向前趴去,赶紧将身体放平,伸开双臂分散身体的重量。她趴在那里过了几秒钟,喘着粗气,心里在想:我跟他说过施工质量很差。
  她在等待,在琢磨怎样爬出这个裂口。她试着扭了一下身子——
  噼啪。
  她面前的沙浆又开了裂,几块石头开始松动。她感到身下也有一些石头在松动。她心里一阵恐惧,知道不要多久,自己肯定也会掉下去。

  在塔楼上那间有红床罩大床的豪华房间里,克里斯听见耳机里有声音,但不能确定是什么。好像是凯特在说:“他们要来杀你们。”然后还说了点什么,他没听清,接着就是持续不断的静电干扰声。
  马雷克打开小圣坛旁的衣柜,在里面匆匆翻找,“过来,帮个忙!”
  “什么?”克里斯说。
  “奥利弗在这里金屋藏娇,”马雷克说道,“我敢打赌,他这里还藏有兵器。”
  克里斯走到大床脚头的第二个衣柜,拉开柜门。衣柜里似乎全是内衣裤、连衣裙和丝绸服装。他边翻边将东西扔出来。那些衣服纷纷飘落在他身旁的地上。
  他没有找到兵器。
  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看了马雷克一眼,见他站在一堆衣裙当中,摇着脑袋。
  什么兵器都没有。
  克里斯听见门外走道上有士兵在跑动,而且是朝他们的方向跑来。透过门,他听见了嚓嚓的金属声。这是他们拔刀出鞘的声音。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十章

  29:10:24

  “我可以请你喝可口可乐,健怡可乐,芬达,或者雪碧。”戈登对斯特恩说。
  他们正站在国际技术公司实验室大楼过道里的一台自动售货机旁边。
  “给我一罐可乐吧。”斯特恩说。
  自动售货机下面当啷一声掉出一罐饮料。斯特恩拿起可乐,拽开拉环。
  戈登要的是雪碧。“在沙漠地区保持水合①状态很重要,”他说,“我们在大楼里装了增湿器,但效果还是不大理想。”
  【① 亦称水化、水合作用。分子或离子与水结合而形成水合物或水合离子的过程。物质在水中的溶解或离解,主要通过水合而引起。】
  他们沿走廊走向下一道门。
  “我想你大概愿意看一看这间实验室。”戈登把斯特恩领进另一个实验室。“仅仅是作为对历史的兴趣吧。这就是我们首次演示这项技术的实验室。他说着打开电灯  。
  这个实验室的房间不小,但是不大整洁。地面铺着灰白色抗静电瓷砖,天花上没有盖板,露出带罩的灯和固定粗电缆的金属托架。一根根电缆像脐带似地通到下面工作台上的电脑后面。有一张工作台上摆着两只高约一英尺的笼状装置。它们彼此相隔四英尺,由一根电缆相连接。
  “这就是艾丽斯,”戈登指着第一只笼子不无自豪地说,“那是鲍勃。”
  斯特恩知道,量子传送装置取名艾丽斯和鲍勃,或者A和B是长期以来的惯例。他注视着这两只小笼子。其中一个笼子里放着一只塑料玩具娃娃——一个身穿前卫款式方格布裙的女孩。
  “第一次传送就是在这里完成的。”戈登说道,“我们成功地将那个玩具娃娃在笼子之间进行了传送。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斯特恩拿起玩具娃娃。它只是一个廉价的塑像玩具;他看见从脸部和身体一侧向下延伸的塑料缝口。他将它倾斜时,它的眼睛还能开合。
  “你瞧,”戈登说道,“我们最初的意图是要完善三维物体传输,即三维传真。你大概知道,许多人对此很有兴趣。”
  斯特恩点点头。他听说过这项科研工作。
  “率先推动该项目研究的是斯坦福大学。”戈登说道,“硅谷做了大量的工作。人们的想法是,近二十年来,所有的文件传输都通过传真或电子邮件实现了电子化。没有必要再实际传送纸张了,只要发出电子信号就行。许多人感到,迟早有一天,所有物体都可以用同样方式传送。比方说,你不必运送家具,只要在站点之间进行传送就行。诸如此类的事情。”
  “你们要是能够办到就好了。”斯特恩说。
  “是的。只要是简单物体,我们就能够办到。我们大受鼓舞。当然,单单在两个由电缆连接的站点间进行传送是不够的。我们有必要进行远距离传送,不妨这么说吧,通过电波来传送。因此我们进行了尝试。就在这里。”
  他穿过房间,来到另外两个笼子前。它们体积稍大些,制更为精巧,已经有些类似他在山洞里见过的那些笼子了。这两个笼子之间没有用电缆连接。
  “艾丽斯和鲍勃,第二阶段,”戈登说道,“我们又称之为艾丽和鲍比。这就是我们进行远程传送的试验台。”
  “怎么样?”
  “没有成功。”戈登说道,“我们从艾丽上传出,但从来没有传到鲍比上面。从来没有。”
  斯特恩慢慢地点了点头。“那是因为从艾丽传出的物体跑到另一个宇宙去了。”
  “正是这样。当然,我们当时并没有立即认识到。”戈登说道,
  “我的意思是,那是理论上的解释,可是谁能想到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呢?我们耗费了大量的时间才解决这一难题。终于,我们建造了一台归航机,一台能够自动飞出去并自动返回的机器。研究小组称之为‘来去自由的艾丽’。它就在这里。”
  又是一个笼子,体积更大,也许有三英尺高。一眼就可以看出,它很像目前正在使用的笼子。它有三道栅栏,也有激光装置。
  “结果呢?”斯特恩说。
  “我们证实了物体可以发送出去并可以返回,”戈登说道,“于是我们发送了更为精致的物体。没过多久,我们就成功地发送了一台照相机,并且收回了一张照片。”
  “是吗?”
  “那是一张沙漠的照片。其实,确切地说,就是我们这个地方的照片,不过是在这里出现任何建筑物之前的景象。”
  斯特恩点了点头。“你们能够确定它的年代吗?”
  “当时还不能马上确定。”戈登说,“我们不断将照相机发送出去,一次又一次,可是得到的还是沙漠的照片,有时是下雨天的,有时是下雪天的,但始终是这片沙漠。显而易见,我们回到了不同的年代,但是,是什么年代呢?确定图像的年代是十分麻烦的事情。我是说,像这样一个地方的某个图像,用照相机怎么确定它的年代呢?”
  斯特恩皱起眉头。他明白问题之所在。绝大多数旧照片是通过图像上的人工制品确定年代的,比如一座建筑物,一辆汽车,服饰或者某些遗迹。可是,这是新墨西哥州的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它在数千年乃至数十万年的时间里,几乎都不会改变其外貌特征。
  戈登微微一笑。“我们把镜头垂直向上,采用超广角镜头,把夜晚的天空拍摄下来。”
  “啊。”
  “当然,这并不能总奏效——拍摄必须是夜晚,天空必须没有云彩。不过,只要图像上有足够数量的星星,你就能够相当精确地对天空进行鉴别。能精确到某一年,某一日,某一个时辰。我们最初就是这样来开发航行技术的。”
  “这么说整个项目都变了……”
  “是的。我们知道我们得到的是什么。我们不再进行物体传送了——做那种试验毫无意义。我们开始进行多宇宙间的传送。”
  “你们什么时间开始传送人的?”
  “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以后。”
  戈登领着他绕过一面装有电子设备的墙壁,进入实验室的另一部分。斯特恩看见这里悬挂着巨大的充水塑料薄膜,很像竖起来放的充水床垫。房间中央放着一个足够大的机器笼子,虽然不像他在运送室见过的笼子那样精致,但所采用的显然是同一技术。
  “这就是我们最早实际使用的机器。”戈登自豪地说。
  “等一等,”斯特恩说,“这玩意管用吗?”
  “当然管用。”
  “现在还管用吗?”
  “有好一阵子没有使用了,”戈登说道,“但我想还是管用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么说,如果我想回去帮助他们,”斯特恩说道,“就能如愿以偿,用这台机器就可以了。是吗?”
  “是的。”戈登点了点头,“你可以乘这台机器回去,不过……”
  “听着,我认为他们在那里遇上了麻烦,也许更糟。”
  “可能吧。也许是这样。”
  “是你跟我说的,我们有一台管用的机器,”斯特恩说道,“现在就有。”
  戈登叹了口气,“恐怕事情比这个要稍微复杂一些,戴维。”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十一章

  29:10:00

  石块在坍塌,凯特随着慢慢下坠。就在向下掉的当儿,她用手指紧紧抠住参差不齐的沙浆边缘,凭着多年的攀岩功夫,她抓住了,而且抓得很牢。她用一只手吊在上面,低头一看,只见石块翻滚着坠落到小教堂的地面上,扬起一阵灰尘。她没有看见那些士兵的情况。
  她举起另一只手,抓牢石头的边缘。她知道其他石头也有随时坠落的可能。整个天棚都在碎裂。就结构而言,强度最大的位置在拱形的穹棱线附近,也就是拱顶汇聚处。此外就是小教堂的边墙,因为那里的石块是垂直砌的。
  她决定试着朝边墙移动。
  又一块石头向下塌去,她用左手吊着身体,伸出右手,尽量伸得远一点,以便将体重分散。
  左手抠着的石头开始松动,接着掉了下去。她再次单手吊在空中。她又找到一处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现在她离边墙只有三英尺了。靠近边墙的石块厚度明显加大。她感到石头边缘抓上去也牢靠得多。
  她听见底下有士兵喊叫着冲进教堂。不用多久,他们就会对准她放箭的。
  她试着将左腿向上荡悠。她的体重越分散,境况就会越好。
  她的左腿荡了上去,石头没有塌。她扭转身子,整个儿翻上石板,接着将第二条腿收上去。第一枝箭从她身边嗖地飞过,接着其他的箭也铮铮地撞在石头上,激起少许白色粉尘。这时她已平躺在顶上了。
  她不能在此久留。她从石头的边缘向穹棱线滚去。这时,又有些石头松动并掉了下去。
  士兵们的叫喊声停止了。她起先以为也许是有人被石头砸了,可是不对:她听见他们急匆匆地跑出教堂,还听见外面传来士兵的叫喊和马匹的嘶鸣。
  发生什么事了?

  在塔楼上的那个房间里,克里斯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接着室外的士兵停了下来,大声呼叫室内的卫兵。
  马雷克像发了疯似地在翻找。他跪在地上,朝床底下看了看。“找到了!”他大喊一声,接着从地上爬起来,手中握着一把大刀和一把长匕首。他将匕首扔给克里斯。
  室外的士兵还在呼叫室内的卫兵。马雷克朝门口走去,示意克里斯到门的另一侧去。
  克里斯背贴着靠门的墙壁,听见门外士兵的说话声——人不少呢。他的心怦怦直跳。马雷克刚才干掉那个卫兵的方式使他感到惊骇。
  他们要来杀你们。
  他听见这句话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复,觉得不会是真的。似乎不存在手持兵器的士兵来杀他的可能性。
  他曾在舒适的图书馆里阅读过有关暴力、谋杀和屠杀的文献。他读到过这样的描述:街头因血流满地而打滑,士兵们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苦苦哀求的妇孺惨遭剖腹。但他总觉得那些记叙夸大其辞,言过其实。大学里流行的风尚是:以讽刺的态度诠释历史文献,对叙述上的幼稚,对原文的内容,对权力的特殊化等等进行一番品头论足……这是理论上的故弄玄虚,它将历史研究变成了一场耍小聪明的智力游戏。克里斯很擅长这种游戏,但在这个游戏过程中,他忽视了真正的事实——那些古老文献中所记叙的恐怖和暴力事件往往都是真的。他忘了这样一个事实:他是在阅读历史。
  现在,事实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他才恍然大悟。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
  在门的另一侧,马雷克龇牙咧嘴,一脸杀气。在克里斯眼里,他犹如一只困兽。马雷克全身肌肉紧绷,紧握着刀,随时准备挥刀杀人。
  门被突然推开,挡住了克里斯的视线。不过他看见马雷克的大刀一挥,紧接着一声惨叫,一股鲜血喷涌到地上,一具尸体倒了下来。
  门猛撞在他身上,没能完全开到边,却把他卡在后面动弹不得。有个人猛撞在门的另一侧,随后一把刀戳在木门上,那人发出一声喘息。克里斯想从门后钻出来,可是又一具尸体倒了下来,挡住了他的出路。
  他从那具尸体上跨过。马雷克挥刀向另一个攻击者砍去,门砰的一声撞在墙上。第三个士兵挨了一刀,踉跄着瘫倒在克里斯的脚下。这个士兵浑身是血,胸口血流如注。克里斯俯身去抽那人手中的刀,可对方死不松手,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忽然,那人的身子软下来,把刀松开,克里斯一个踉跄,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那人躺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克里斯,脸部因痛苦和愤怒发生扭曲,接着那表情便凝固了。
  天哪,克里斯心想,他死了。
  又一个士兵倏地从克里斯右面冲进房间,背对着他与马雷克交手。刀剑相击,铿然有声。他们打得难解难分,那士兵没注意克里斯。克里斯举起长匕首,觉得它又重又笨,而且不知道自己能否挥动它,能否真的杀掉这个背对着他的士兵。他举起匕首,把手臂一歪,仿佛是用球棒击球似的——打!他正准备挥击,马雷克已手起刀落,从肩膀处削去了那人的胳膊。
  那截断的手臂横飞着砸向窗台下的墙上。那士兵大惊失色,眨眼之间,他那颗脑袋也被马雷克一刀砍下,空中翻滚了几下,撞在克里斯身边的门上,然后脸朝下砸在克里斯的脚趾上。
  克里斯急忙抽开双脚。那脑袋滚动着翻了个脸朝上。这时克里斯看见那双眼睛还在眨,那张嘴巴还在动,仿佛还想说什么。他后退了几步。
  他望着一旁那具无头躯体,残存的颈项上在汩汩地冒血,流得石头地上到处都是——足有好几加仑。他看了看马雷克,见他正坐在床上喘气,脸上和衣服上已血迹斑斑。
  马雷克抬头看着他。“你没事吧?”他问道。
  克里斯答不上话来。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村庄教堂里的钟敲响了。
  透过窗户,克里斯看见镇子尽头离围墙不远的两座农舍上蹿出了火苗。街上的人都在朝那个方向跑。
  “失火啦。”克里斯说。
  “我不信。”马雷克说着,依然坐在床上不动。
  “是失火了,”克里斯说道,“你看嘛。”
  镇子上,骑着马的人从街上疾驰而过;他们的衣着像是买卖人或是商人,但他们的骑术却像是武士。
  “这是进攻前的佯攻,很典型。”马雷克说。
  “进攻?”
  “大司祭就要进攻加德堡了。”
  “这么快吗?”
  “这只是一支先遣部队,大约一百人。他们要尽量制造混乱,瓦解军心。主力部队可能还在河对岸,不过进攻已经开始。”
  显然,其他人也持这种看法。楼下的庭院里,传令兵们鱼贯离开大厅,匆匆离开城堡向吊桥跑去。宴会旋即中止。一队身披铠甲的骑士飞马奔了出去,冲散了传令兵,冲过吊桥,急速穿过镇上的街道。
  凯特从门口探进头来,气喘吁吁地说:“伙计们,我们走吧。我们得赶紧找到教授,否则就太晚了。”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十二章

  28:57:32

  大厅里一片混乱。乐师已溜之大吉,宾客正夺路而逃,狗在狂吠,餐具菜肴丁丁当当地滚落到地上。骑士们跑出去准备战斗,并大声向扈从下达命令。
  奥利弗勋爵从贵宾席上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教授的胳膊,对居伊爵士说:“我们去拉罗克堡。照看好克莱尔夫人。把那些助手都带走!”
  罗贝尔·德凯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大厅。“大人,助手们都死了!是企图逃跑时被杀死的!”
  “逃跑?他们企图逃跑?即使会危及到大师的生命安全,他们也要逃跑吗?跟我走,大师。”奥利弗勋爵阴沉着脸,领着他穿过一道直接通向庭院的边门。

  凯特三步并着两步跑下螺旋式楼梯,马雷克和克里斯紧跟在她身后。下到二楼时,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好让前面一群人先下。凯特在拐角处瞥见几个女侍从,还有一位身披红袍、步履蹒跚的老者。在她身后的克里斯嚷道:“是怎么回事?”凯特举起手以示警告。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快步冲进庭院。
  庭院里乱成一团。骑士们上了马,用皮鞭驱赶前来参加狂欢,此刻已惊惶失措的人群,强迫他们让道。她听见人群中的哭叫声,马匹的嘶鸣声,以及城垛上士兵的呐喊声。
  凯特说了声“这边走”,便领着马雷克和克里斯紧挨着城堡围墙往前走,绕过小教堂,然后从侧面走进外庭院。他们看见这里同样拥挤不堪。
  他们看见奥利弗骑在马上,身旁是教授和一队全副披挂的骑士。奥利弗一声令下,全体人员都朝吊桥走去。
  凯特撇下了马雷克和克里斯,独自追了上去,看见那一行人已到了吊桥的尽头。奥利弗调转马头向左,朝与镇子相反的方向而去。卫兵们打开东面墙上的一道门,他和随行人员穿过那道门,又沐浴在下午的阳光里。接着那道门就赶紧关上了。
  马雷克赶了上来,“去哪儿了?”他说。
  她指了指那道门。门前有三十名骑士把守着,墙头上还有许多士兵。
  “这样我们就根本出不去了。”马雷克说道。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群脱去褐色外衣,露出绿黑两色罩袍的士兵开始向城堡杀去。吊桥的铁链当啷啷地响起来,“快走。”
  他们冲上吊桥,听见木头在吱嘎作响,感觉到桥板在脚下升高。等他们冲到头,吊桥离地已有三英尺。他们纵身跳下去,落在开阔地上。
  “现在怎么办?”克里斯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手里还握着那把血迹斑斑的长匕首。
  “这边走。”马雷克说着径直朝镇子中央冲去。

  他们先是朝教堂方向跑,接着离开那条狭窄的主街道,因为激烈的战斗已经在那里展开:奥利弗的军队穿的褐紫和灰色,阿尔诺的士兵穿的是绿黑两色。马雷克领他们往左穿过集市,看见集市上空无一人,各种商品堆放在那里,做买卖的已不见了踪影。他们几个赶紧闪到路旁,因为此刻阿尔诺军的一些骑士正向城堡飞奔而去。其中有个骑士对马雷克挥了挥大刀,叫喊着冲了过去。马雷克看他们已远去,便继续上路。
  克里斯在寻找妇女遭残杀和儿童被剖腹的惨景,但一无所获,一时不知是该感到失望还是该感到欣慰。事实上,他连妇女和儿童的影子都没看见。
  “他们都跑了,要么躲起来了。”马雷克说道,“这地方长期战乱,人们知道该干什么。”
  “走哪条路?”走在前头的凯特问。
  “往左,朝正门走。”
  他们往左一拐,刚走进一条狭窄的街道,就听后面有人大喊一声。他们回头一看,发现不少士兵冲了过来。克里斯无法断定这些兵是在追他们,还是在赶路,可是他们不能等在那里弄明白。
  马雷克撒腿就跑,他们也跟着跑开了。跑了一阵之后,克里斯朝后瞥了一眼,发现当兵的已落在后面,不由得一阵自豪。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了。
  马雷克不敢掉以轻心。他一个急转弯,拐进一条小街。街上弥漫着强烈的刺鼻气味。街两旁的店铺都已关门。店铺之间有狭窄的小巷。马雷克冲进其中一条小巷,来到店铺背后一个围着篱笆的庭院里。庭院里立着不少大木桶,有个棚子下面还有木挂架。这里臭气熏天:是腐肉和粪便的混合臭味。
  这是个鞣革作坊。
  “快。”马雷克说。他们翻过篱笆,躬身蹲在散发着恶臭的木桶后面。
  “喔呵!”凯特捏住了鼻子,“这是什么气味?”
  “他们把皮子放进鸡屎里浸泡,”克里斯小声说道,“粪便中的氮起着软化皮子的作用。”
  “真了不起。”她说。
  “还可以用狗屎。”
  “了不起。”
  克里斯回过头,又看见不少木桶,还看见挂架上晾的皮革。地面上是一堆堆散发臭气、类似干酪的黄色物质——是从皮的内层刮下的脂肪。
  凯特说:“我的眼睛感到火辣辣的。”
  克里斯用手指着周围木桶上那层白色硬壳。这些桶是盛石灰水的,毛皮刮净后,就用这种气味刺鼻的碱性溶液来去除皮子上的毛和残肉。熏得眼睛火辣辣的正是这石灰水。
  接着,克里斯发现巷道中有动静。他听见那里传来跑动的步履声和铠甲金属的碰撞声。透过篱笆,他看见罗贝尔德凯尔领着七名士兵,边跑边东张西望——是在搜寻他们。
  克里斯眯着眼睛朝木桶前面看去,心中不禁纳闷: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在被人追杀?他们到底是何等要犯,竟然使德凯尔不顾敌人的进攻,反倒非要置他们于死地不可?
  很显然,搜寻他们的那些人跟克里斯一样受不了巷道里的臭味。很快就听见德凯尔一声大喊,随后那些人就从巷子跑回街上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克里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声。
  马雷克只是摇了摇头。
  紧接着,他们又听见了叫喊声,听见士兵们又从街上向这边跑的声音。克里斯眉头一皱。那些人怎么能听见呢?他看着马雷克,见他也大惑不解。他们听见德凯尔在庭院外喊道:“这边!这边!”也许是德凯尔留下了一个人打埋伏。肯定是这样,克里斯暗自思忖。因为他刚才的问话声音很轻,是偷听不见的。马雷克起身向前,又有所犹豫。
  德凯尔已在率领手下人翻越篱笆了——总共有八个,这是他们难以对付的。
  “安德烈,”克里斯指了指木桶说,“这是碱液。”
  马雷克咧嘴笑了笑,“那么就动手吧。”说着,他用身体顶住木桶。
  他们一齐用肩膀顶住木桶,一使劲就将它掀翻了。冒着泡沫的碱性溶液哗啦啦地流到地上,带着刺鼻的气味朝士兵们淌去。
  那些人立刻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只要沾上,就会把皮肉烧烂。他们手忙脚乱地重新爬上篱笆,使双脚脱离地面。接触到碱液的篱笆桩发出咝咝 响声。士兵们见篱笆被压得摇晃起来,惊叫着匆匆退回巷子。
  “快走。”马雷克说。他领着他们往鞣革作坊深处走去,翻过一个工棚,走出作坊,进入另一条巷道。

  已近黄昏时分,光线暗了下来。他们看见前方有农舍在燃烧,火光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原先曾有人来扑救过,眼下已无人过问。大火肆意吞噬着茅草房顶,烈焰腾腾,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响声。
  他们沿猪圈与猪圈之间的小道行进。附近熊熊燃烧的大火吓得那些猪不停地哼叫。
  马雷克绕过火场,朝南门走去。他们当初就是从南门进入城堡的。即使还离得很远,他们也能看见南门正进行一场鏖战:南门的入口几乎堵满了战死的马匹,阿尔诺的士兵只有翻过死马才能杀进门内,与手持战斧和大刀奋力抵抗的守卫者拼杀。
  马雷克转过身,原路折回。
  “你这是上哪儿?”克里斯问道。
  “说不大准。”马雷克答道。他抬头望着围绕镇子的悬墙,见上面有军队在跑动——他们是去增援南门的。“我想到那上头去。”
  “上墙?”
  “从那儿。”他指了指悬墙上一处狭窄、阴暗的口子,那里有上墙的台阶。他们登上镇子的悬墙。站到高处之后,他们可以看见大火正在吞噬镇子里更多的地方,现在靠那些店铺已经很近。眼看着整座加德堡就要变成一片火海。马雷克望着墙外侧的田野。地面就在他们脚下二十英尺处。地上有几处高约五英尺的灌木丛,看上去挺松软,足以承受他们跳下时的冲击力。不过天色已晚,看不大清楚。
  “放松一些,”他说,“保持全身放松。”
  “放松?”克里斯说。
  说话间,凯特已翻过墙边,吊在墙头上,接着松开手,一路落下去,像只猫似地两脚着了地。她抬头看着他们,示意他们跳下来。
  “这里蛮高的,”克里斯说,“我可不想把腿摔断……”
  他们的右侧传来呐喊声。三个士兵举着大刀,顺着墙跑过来。
  “那就别跳。”马雷克说罢纵身跳下去。暮色中,克里斯跟着跳下去,落在地上,哼哼着打了个滚。他慢慢站起来,连皮都没擦破。
  他松了一口气,正感到十分自得,却听见耳边嗖的一声。第一枝箭铮地扎进他双脚之间的地上。士兵们从墙头上朝他们放箭。
  马雷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冲向十码开外的灌木丛。他们卧倒在地上,等待着。
  几乎与此同时,又一批箭呼啸着从他们头顶上方飞过,但这一回是从城堡围墙外射来的。天色越来越黑,克里斯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下面山坡上有些身穿绿黑两色衣裳的士兵。
  “是阿尔诺的人!”克里斯说道,“他们为什么要用箭射我们?”
  马雷克没有答话,而是贴着地匍匐前进。凯特跟在后面爬着。一枝箭从克里斯身旁擦过,划破了他紧身上衣的肩部。他感到一阵疼痛。
  他连忙扑倒在地上,跟在他们后面爬起来。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十三章

  29:12:39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黛安娜  克雷默说着走进多尼格的办公室。这时刚到上午九点。多尼格坐在电脑前,一只手在敲击键盘,另一只手握着一听可口可乐。
  “先说坏消息。”多尼格说。
  “我们的受伤人员被送往大学医院,昨晚送到的时候,你猜猜谁在值班?就是在盖洛普诊治特劳布的那个女医生,叫佐西。”
  “一个医生在两家医院工作?”
  “没错。她大部分时间在大学医院,不过一周有两天在盖洛普上班。”
  “见鬼,”多尼格说,“这样做合法吗?”
  “当然合法。这么说吧,佐西大夫对我们的技术人员做了仔细检查,甚至为其中三个人进行了核磁共振检查。她一听说这次事故与国际技术公司有关,便特地预留了那台核磁共振扫描仪。”
  “核磁共振检查?”多尼格皱起了眉头,“这就是说她肯定知道特劳布身上的问题了?”
  “是的。”克雷默说,“很显然,他们让特劳布接受过核磁共振检查。她肯定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身体缺陷、肌体错位之类。”
  “见鬼。”多尼格叽咕了一声。
  “她把自己的调查大肆渲染了一番,弄得医院里的人愤愤不已,疑神疑鬼。她还给盖洛普那个沃尼卡警官打了电话。看样子他们关系不错。”
  多尼格哼了一声,“这个臭小子,我讨厌他。”他说道。
  “想听听好消息吗?”
  “正等着呢。”
  “沃尼卡打电话给阿尔伯克基警方。警察局长亲自到医院跑了一趟。还带了几名记者。大家都在坐在那里等待那条重大新闻。他们指望那与放射性伤害有关。他们指望有亮光冲破黑暗。他们得到的却是极大的难堪。所有人的伤势都很轻,大多数人是被炸飞的玻璃擦伤的。就连爆炸碎片造成的伤也都在表层;金属碎片只进到皮下浅层。”
  “肯定是水幕减缓了爆炸碎片的速度。”多尼格说。
  “我也这么认为。那帮人相当失望。接着就是最后那件事了,也就是看核磁共振检查结果,以为那会是致命的一击。连续做了三次都是失败。我们的人都没有录制错误。因为他们不过是些技术人员。阿尔伯克基警察局长很恼火,医院当局也很恼火。记者们纷纷离开,赶去报道一起公寓楼失火事件。同时,一个肾结石患者差点一命呜呼,因为医院无法为他做核磁共振检查,是佐西大夫占用了扫描仪。她突然担心会因此而丢掉自己的饭碗。沃尼卡警官碰了一鼻子灰。他们都忙着躲风呢。”
  “太棒了。”多尼格说着猛捶了一下桌子。他咧开嘴笑了笑。“那帮蠢猪活该倒霉。”
  “最妙的是,”克雷默得意洋洋地说,“那个法国记者,路易丝·德尔韦尔,已经同意来参观参观我们的设施。”
  “好哇!什么时间?”
  “下星期。我们将按惯例带她胡乱看一通。”
  “看来今天将是极其美妙的一天。”多尼格说道,“你知道吧,实际上我们有可能把整个事情再装进瓶子封起来。是这样吧?”
  “媒体的人中午来。”
  “这属于坏消息一类。”多尼格说。
  “斯特恩发现了那台原型机。他想回那里去。戈登说那绝对不行,但是斯特恩想让你证实一下他的确不能去。”
  多尼格停住了,“我说,就放他去吧。”
  “鲍勃……”
  “他为什么不应该去?”多尼格说。
  “因为那台机器根本不安全。它的屏蔽最少,已经多年没有使用,而且对使用人员造成过不少重大的录制误差。他有可能压根儿就回不来。”
  “这我清楚,”多尼格挥了挥手,“可是这些都不是核心问题。”
  “什么是核心问题?”她莫名其妙地说。
  “巴雷托。”
  “巴雷托?”
  “我是不是听见了回音?黛安娜,好好想一想。”
  克雷默紧锁双眉,摇了摇头。
  “把整个事情联系在一起。在回去的旅行中,巴雷托在头两分钟里就死了。是这样吧?就在旅行的一开始,他身上就中了很多箭。”
  “是的……”
  “最初的几分钟,”多尼格说,“大家还是一个小组,仍然站在机器附近,对不对?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只死了个巴雷托,而其他人就没有死呢?”
  克雷默没有吱声。
  “合理的解释是,杀掉巴雷托的人,很可能把他们都杀了。斩尽杀绝了。”
  “好吧……”
  “这意味着他们不可能回来了。教授不会回来了。整个小组都没了。这很不幸,不过我们有能力妥善处理一组人员失踪的事件:就说那是一次实验室悲剧性事故,所有尸体都烧成了灰烬,或者说那是一次坠机事故,其实谁也不会聪明到……”
  多尼格稍事停顿。
  “只是还有斯特恩,”克雷默说,“他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得是。”
  “所以你想把他也送回去。除掉心腹之患。一扫而光。”
  “绝无此意。”多尼格连忙说,“啊呀,我是反对他去的。可那家伙自愿要去。他想去帮助他的朋友。我要是阻拦他就不对了嘛。”
  “鲍勃,”她说道,“有时候你真可恶。”
  多尼格突然笑起来,笑得那么歇斯底里,而且嗓门尖得像小孩。许多科学家笑起来都是这个样子,但克雷默总是联想到阴险毒辣。
  “如果你同意斯特恩回去,那我就辞职不干了。”
  听她这一说,多尼格笑得更厉害。他坐在椅子上,把头朝后一仰。这使她十分生气。
  “我不是开玩笑,鲍勃。”
  他终于停止了傻笑,抹去眼角的眼泪,“黛安娜,得了吧。”他说道,“我刚才那是开玩笑。斯特恩当然不能回去。你的幽默感到哪儿去了?”
  克雷默转身要走,“我去告诉斯特恩,他不能去,”她说道,“不过,你刚才并不是在开玩笑。”
  多尼格又大笑起来。满屋子都是他阴险的笑声。克雷默出门之后,气得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十四章

  27:27:22

  在过去的四十分钟里,他们一直在爬加德堡东北面那座林木覆盖的小山。最后,他们终于爬上了山顶——这一地区的最高点。
  他们总算可以停下来喘口气,并放眼朝山下望去。
  “哦,天哪!”凯特看得愣住了。
  他们看见了山下的多尔多涅河,看见了对岸的修道院,但是更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座高耸于修道院之上的险峻城堡:拉罗克堡要塞。它的气势果然宏大!暮色渐浓,上百扇窗户的灯光以及沿城垛点燃的火把,把城堡照得通亮。尽管灯火通明,那座城堡却给人以不祥的感觉。静静的护城河水上方的外墙一片黑暗。墙内还有一组完整的高墙以及多个圆形塔楼。整个要塞的中央便是那座城堡。它有自己的大厅,以及一个暗无灯火、高一百多英尺的长方形塔楼。
  马雷克问凯特:“它像不像现代的拉罗克城堡?”
  “一点不像。”她摇摇头说,“这一座巨大无比。那座现代城堡只有一道外墙,这一座却有两道。这道附加外墙在现代城堡中已不复存在。”
  “据我所知,”马雷克说,“还没有人用武力攻下过它。”
  “你可以看出为什么。”克里斯说,“看它的选址多好!”
  这座要塞的东、南两面是建在石灰岩悬崖顶上的,距多尔多涅河的垂直落差高达五百英尺。在西面,悬崖不甚陡峭,镇上的石头房屋是沿坡向上盖的,穿过镇里的道路,最终都会来到一条宽阔的护城河和几座吊桥跟前。在北面,坡度较为平缓,地上所有树木都被砍光,形成一片开阔地。对于任何军队来说,从北面进攻无异于送死。
  “看那边。”马雷克用手指着说。

  暮色中,一队士兵正从西面沿一条土路接近城堡。领头的两名骑士手持火把。借助火把的光,他们勉强看出那是奥利弗勋爵、居伊爵士、教授,其他骑士在后面排成两列。那些人影离他们老远,只能根据他们的形体和姿态来辨认,不过至少克里斯对眼前的这一幕毫无怀疑。
  他叹息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行人过了护城河上的吊桥,进入一个有两个半圆形塔楼的门楼,即所谓“双D形”门楼——因为凌空俯视时,两座塔楼呈一对D字形。塔楼上的士兵密切注视着进去的那些人。

  那一行人穿过门楼,进入一个带围墙的庭院。庭院里有许多长长的木建筑,“那就是屯兵的地方。”凯特说道。
  那些人骑着马出了内庭院,通过第二条护城河上的第二座吊桥,进入第二个门楼。这个门楼上的一对塔楼更加高大:塔高三十英尺,从几十处射箭垛口透出的灯光把塔楼照得很亮。
  到了城堡最内层的庭院后,他们翻身下马。教授在奥利弗的带领下朝大厅走去,随即消失在大厅里。
  凯特说:“教授说过,如果我们被拆散的话,应当去修道院找马塞尔修士,钥匙在他手里。我想,他说的是那把打开秘密通道的钥匙。”
  马雷克点点头。“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天很快就要黑了,到时我们再行动。”
  克里斯朝山下望去。昏暗中,他可以看见,从下面的开阔地一直到河边,全是一小股一小股的士兵。他们必须绕过这些士兵。
  “你想今晚就去修道院吗?”
  马雷克点了点头,“尽管现在看起来很危险,”他说道,“但到了明天早晨,就会更加危险。”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十五章

  26:12:01

  没有月亮。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时而飘过几朵浮云。
  马雷克领着他们下山,穿过燃烧的加德堡镇,进入一片黑暗之中。
  克里斯惊奇地发现,一旦眼睛适应了黑暗,凭借星光也能看清周围的景物。这也许是没有空气污染的缘故吧,他思忖道。他记得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在古代,人们在白天用肉眼就能看见金星,就像我们现在能看见月亮一样。当然,这种事在近几百年间已不可能了。
  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同样使他感到惊奇。他们听见的最响声音就是他们自己穿行于草丛和灌木丛中的脚步声。
  “我们走小道,”马雷克悄声说,“去河的下游。”
  他们行进缓慢。马雷克频频停下,蹲在地上静听两三分钟,然后再继续前行。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才看见那条从镇子通往多尔多涅河的泥土小路。在周围黑糊糊的草丛和树叶的映衬下,它像一条灰白光带。
  马雷克收住脚步。周围鸦雀无声。他只听见微风的吹拂声。克里斯急不可待地要起身。等了足有一分钟,他蠢蠢欲动起来。
  马雷克一把将他按下。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克里斯静听着。他意识到,除了微微的风声,还有低低的人声。他竖直耳朵,听见前面有一声咳嗽。接着又是一声咳嗽,离得更近,就在小路上他们这一侧。
  马雷克往左右两侧指了指。克里斯看见小路对面的灌木丛中一道微弱的银光——是星光在铠甲上的折射。
  他听见附近瑟瑟有声。
  前面有埋伏。士兵们正埋伏在小路两侧。
  马雷克回头指了指来时的路。他们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小路。

  “现在去哪儿?”克里斯悄声问。
  “我们避开小路,从东面朝河边走。那边。”马雷克用手一指,他们又动身了。
  克里斯很紧张,警惕地注意一些哪怕是很低的声音。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太响,盖过了其他声音。这时他明白马雷克为什么要经常停下来了。那是确认有没有动静的唯一方法。
  他们走到离小路二百码的地方,从开阔地的田埂上朝下面的河岸走去。尽管四下里黑黢黢的,克里斯仍然有一种暴露感。农田周围石块堆成的矮墙多少给他们提供一些掩护,可是他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等走进未被砍伐,在夜色中更加阴暗的灌木林地,他才宽慰地舒了口气。

  对这个漆黑寂静的世界,他非常陌生,但他适应得很快。任何一个非常微小的动作和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中都可能暗藏着危险。克里斯猫着腰往前,很紧张,每一步都要先试一试再跨,而且不断地左顾右盼。
  他觉得自己犹如野兽一般,同时想起马雷克在塔楼上那间寝室里准备杀人时咬牙切齿的模样,那样子活像个猿猴。他看了凯特一眼,见她向前运动时也猫着腰,显得很紧张。
  不知为何,他不由得想起耶鲁大学,想起皮博迪大楼二楼那间上研讨课的教室,那乳白色的墙壁、抛光的深色装饰木条,以及研究生们围坐在长会议桌前争论不休的场面:过程考古学主要是历史研究,还是考古研究;形式主义标准是否比客观主义标准更重要;派生主义学说是否掩盖着合乎规范的义务。
  难怪他们要争论不休。那些辩论是纯抽象的,除去虚无缥缈,便是夸夸其谈,此外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他们的空泛辩论永远不会有结果,那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然而,他们的辩论是那样地激烈,他们的情绪又是那样地激动。那股热情是哪里来的呢?谁在乎过吗?现在,他已记不清当时那样的争论为什么会显得那么重要。
  他从黑暗的山坡朝河边走去,这时学术世界似乎正渐渐离他远去,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朦胧、昏暗了。然而,无论他今晚多么害怕,多么紧张,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就某些方面而言,这个世界是实实在在的,是无可怀疑的,甚至是令人振奋的,而且……
  他听见一根细枝啪的一声折断,顿时纹丝不动。
  马雷克和凯特也停了下来。
  他们听见左边灌木丛中沙沙作响,还有低沉的鼻息声。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马雷克紧握着刀。
  一头野猪的黑色身影呼哧呼哧地从他们身边跑过。
  “真该一刀宰了它。”马雷克悄声说,“我饿了。”
  他们继续前进。可是这时克里斯意识到,吓跑野猪的不是他们,因为这时他们清楚地听见许多人跑动的脚步声。那沙啦沙啦的脚步声来自灌木丛。是冲着他们来的。

  马雷克双眉紧锁。
  在黑暗中,他不时看见金属铠甲的反光。肯定有七八名士兵,正急匆匆地往东走,接着又蹲身藏进灌木丛,销声匿迹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批士兵曾经埋伏在那条土路旁等着他们。现在他们又移到东面,仍然在等着他们。
  怎么会呢?
  他瞅了瞅凯特,见她蹲在他身旁,惊恐不已。
  克里斯也蹲下来,轻轻碰了碰马雷克的肩膀,然后摇摇头,谨慎地指着自己的耳朵。
  马雷克点点头,静静地听着。起先,除了风声他什么也没听见。他困惑地回头看了看克里斯。
  克里斯做了一个明显的动作:在头部一侧靠近耳朵的地方碰了碰。
  他是在说:打开耳机。
  马雷克轻轻地在耳朵上碰了碰。
  耳机打开时出现短暂的噼啪声,接下来他什么也没听见。他冲克里斯耸了耸肩,克里斯抬起伸开的手掌:等一等。
  马雷克等了等,静听了一会儿才听出耳机里有一个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他看着凯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她点点头。他又看着克里斯。他也点了点头。他俩已心领神会:别发出任何声音。
  马雷克又仔细听起来。他依然听见耳机里有轻微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人的。
  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克里斯悄声说:“安德烈。这太危险了。我们今晚就不要过河了吧。”
  “好吧,”马雷克轻声说,“我们回加德堡,在城外躲起来过夜吧。”
  “好的。”
  “那就走吧。”
  黑暗中,他们彼此会意地点点头,然后轻轻碰了碰耳朵,关掉耳机。
  他们蹲在原地等待。
  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见士兵们开始行动,又一次从灌丛中跑过。这一回,他们是朝小山上,朝加德堡方向去了。

  他们又等了五六分钟,然后才走下山坡,朝与加德堡相反的方向走去。
  解开这个谜团的是克里斯。刚才摸黑从山上往下走的时候,他挥手驱赶耳朵上的蚊子,不经意间打开了耳机。紧接着,他就听见一个人打喷嚏的声音。
  当时他们中间没有人打喷嚏。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碰上了那头野猪,那时他听见一个人累得气喘吁吁的声音。凯特和马雷克就在他身边的黑暗中,根本没有动。
  这时他确认,还有一个人有这种耳机。仔细一想,他知道耳机是从哪里来的了。戈梅斯。肯定是有人从戈梅斯被砍下的头上取走了耳机。可是,唯一说不通的是……
  马雷克用肘轻推了他一下,用手指了指前方。
  凯特翘起大拇指,咧开嘴笑了笑。

  宽阔平坦的多尔多涅河在潺潺流淌,河面在夜色中泛着涟漪。这一地段的河面很宽,他们几乎看不见对岸,只看见一排黑糊糊的树木和茂密的灌木丛。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动静。克里斯朝上游望去,只能看出磨坊桥的黑暗轮廓。克里斯知道磨坊在夜间是关闭的;在磨坊干活只能是白天,因为哪怕点燃一根蜡烛,都有使充满粉尘的空气发生爆炸的危险。
  马雷克在克里斯的胳膊上碰了碰,然后指了指河对岸。克里斯耸耸肩;他什么也没看清。
  马雷克又指了指。
  克里斯眯着眼睛,总算看见三缕袅袅上升的青烟。可是,如果烟是从火堆上冒出来的,为什么看不见火光呢?
  他们循着河岸朝上游走去,最后终于发现一条系在岸边的小船。水流中的小船轻轻撞击着岸边的石头。马雷克朝对岸望去。
  他们离冒烟地点有了一段距离。
  他指了指小船。他们愿意冒冒险吗?
  克里斯明白,另一选择就是游过去。夜晚冷飕飕的,他可不愿把身上弄湿。他指了指小船,点点头。
  凯特也点了点头。
  他们爬上船后,马雷克便轻轻地朝多尔多涅河对岸划去。

  凯特紧挨克里斯坐着。她不由得想起几天前他们过河时的对话。已经过去多少天了?她意识到,肯定是两天前的事情。但她觉得仿佛过了好几个星期。
  她眯起眼望着对岸,没有看见什么动静。在漆黑的小山背景下,在黑漆漆的河面上,他们的小船只是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但是,如果有人注意观察的话,还是能发现它的。
  显然没有人在观察。这时岸已经很近了。很快小船就地驶入岸边的水草丛,缓缓停下来。他们爬下船,发现沿河边有一条泥路。马雷克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开始沿泥路往前走——朝冒烟的地方走去。
  他们小心谨慎地跟在后面。
  几分钟过后,他们找到了答案。一共有四个火堆,沿河岸一字排开,火堆相互间隔一段距离,四周围着土墩,上面放了些破损的铠甲,所以只能看见烟。
  周围一个士兵也没有。
  马雷克悄声说:“老一套的诡计。点燃火堆造成假象。”
  凯特弄不清用这种“老一套诡计”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也许是用来虚张声势,造成兵力优势的假象。马雷克领着他们从那些无人照看的火堆旁走过,朝沿河岸的另外几个火堆走去。他们紧贴河畔行走,耳边传来的是潺潺流水声。快到最后一个火堆时,马雷克猛然转身,就地卧倒。凯特和克里斯也连忙卧倒。他们听见有人在反复吟唱饮酒歌,歌词大意是:“喝了麦芽酒在火堆边昏昏入睡,喝了麦芽酒在泥沼中打滚不累……”
  它可以没完没了地唱下去。凯特听了之后心里在想:这可以称为“墙上有九十九瓶啤酒”①。
  【① 有一首英文歌曲叫《十只绿瓶子》,歌词的第一段是:“墙上挂了十只绿瓶子,如果一只瓶子不小心掉在地上,墙上就只有九只绿瓶子了。”以后每段第一句中的数字依次递减,这首歌就可以唱上十遍。“九十九瓶啤酒”其意为可以几乎无休止地歌唱下去。】
  果真,她抬头看去,见火堆旁有五六个身穿绿黑两色服装的士兵围坐在一起,边饮酒,边吟唱。也许他们是奉命行事,发出足够响亮的声音以证明火堆旁边都是士兵。
  马雷克用手指了指,示意他们往回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他领着他们往左一拐,离开了河岸。他们离开河岸边一排树木的掩护,再次悄悄地穿过树木已被砍伐掉的开阔地。她意识到,那天早上她来过的就是这个地方。果然,她看见左侧修道院上层的窗户里发出昏暗的黄色灯光,因为有些修士修行得很晚。她还看见前方那些茅草房屋的幽暗轮廓。
  克里斯指了指修道院。他们为什么不去那里?
  马雷克用手比划出枕头的样子:所有人都在睡觉呀。
  克里斯耸了耸肩:那又怎么样?
  马雷克用哑剧动作表现出醒来、受惊、慌张的模样。他似乎在说:如果他们深更半夜到那里去,是会引起骚动的。
  克里斯耸了耸肩:那怎么办?
  马雷克摇了摇手指:此议不妥。他动嘴不发声地说:早晨吧。
  克里斯叹息了一声。
  马雷克一行从几幢农舍旁走过,来到一间被烧毁的农舍前:它被烧得仅存四壁及原先那茅草屋顶焦糊的横梁。他领他们走进去,穿过一道敞开的门。黑暗中凯特隐隐约约地看见那门上有一道红杠。
  农舍里野草丛生,还有一些破碎陶器。马雷克开始在草丛中翻找,找到两只有缺口的陶罐。凯特觉得它们像便盆。马雷克小心地把罐子放到一处烧焦的窗沿上。她轻声地问:“我们在哪儿睡觉?”
  马雷克指指地上。
  “为什么不能到修道院去?”她指着寥廓的天空悄声问道。夜晚天气很冷。她肚子已经饿了。她希望有一处舒舒服服的封闭空间。
  “那儿不安全。”马雷克悄声说,“我们就睡在这里。”
  他躺在地上,合上了双眼。
  “为什么不安全?”她说。
  “因为有人佩带了耳机,而且他们知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克里斯说:“我想跟你谈一谈……”
  “现在不行。”马雷克说话时眼睛都没睁开,“去睡觉吧。”
  凯特躺下来,克里斯躺在她身边。她和克里斯背靠着背躺着,只是为了取暖。天气真他妈冷。
  她听见了远方的闷雷声。

  午夜过后下起了雨。她感觉到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赶紧在雨下大之前爬起来。她四下环顾,发现有个部分被烧毁但依然立着的小窝棚。她钻了进去,挺直腰板坐着。克里斯也进到里面,跟她挤在一起。马雷克走进去,就近躺下,很快又进入了梦乡。她看见雨点打在他脸上,可他睡得直打鼾。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十六章

  26:12:01

  在和煦的阳光下,六只热气球冉冉升向平顶山上方。此时已近十一点。其中一只气球上有锯齿状图案,这使斯特恩想起了纳瓦霍的沙画。①
  【① 此处的沙画指美洲纳瓦霍、霍皮等印第安部族在治病仪式或其他典礼上用彩色沙粒、炭粉等在沙子上撒成的象征性图案。】
  “很抱歉,”戈登说,“答复是不行。你不能乘原型机去,戴维。太危险。”
  “为什么?我认为很安全,比汽车还安全。有什么危险?”
  “我告诉过你,我们没有出现过录制误差,即重塑过程中出现的误差,”戈登说,“那样的说法是不准确的。”
  “哦……”
  “一般来说,我们确实找不出任何误差的迹象,但每一旅行中,都存在误差,只是它们过于细小,不易被发觉罢了。录制误差是累积性的,就像放射性沾染一样。一次旅行归来还看不出来,可是十次、二十次旅行以后,误差迹象就开始显现。也许你的皮肤上会出现一道类似伤疤的小疤痕,角膜上会出现一道浅浅的皱纹。也许你开始出现明显的症状,像糖尿病或者血液循环方面的毛病。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再也不能去了。因为不能让那种情况进一步恶化。这就意味着你已经达到旅行的极限。”
  “这种事发生过吗?”
  “发生过。在一些实验动物身上。在一些人身上也发生过。就是那些先驱者,那些使用过原型机的人。”
  斯特恩稍作停顿。“这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大多数人现在还在这儿,继续为我们工作。不过他们已经不再去了。不能再去了。”
  “好吧,”斯特恩说,“可我要求的只是一次旅行嘛。”
  “这部机器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使用,没有校准了。”戈登说道,“它的工作可能正常,也可能不正常。好好听着:假如我放你去,你回到了一三五七年之后,发现身上出现了严重误差,就不敢回来了,因为你不能承受误差不断累积的风险。”
  “你是说我不得不滞留在那里?”
  “是的。”
  “这种事发生过吗?”斯特恩问道。
  戈登顿了一下,“可能吧。”
  “你是说,有人就留在那里了?”
  “可能吧,”戈登说,“我们说不大准。”
  “可是知道这一点非常重要。”斯特恩说着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你是在告诉我,也许有人早已留在那里了,可能会帮助他们。”
  “我不清楚,”戈登说,“要看那个人是否愿意帮助他们。”
  “我们不应该通知他们一声吗?给他们出点主意不好吗?”
  “现在没有办法与他们取得联系。”
  “其实,”斯特恩说,“我认为办法是有的。”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十七章

  16:12:23

  天还没亮,克里斯就冻醒了,冷得浑身发抖。天空灰蒙蒙的,地面笼罩在薄雾之中。他背靠墙坐在小棚子里,双膝顶着下巴。凯特坐在他身边,还没睡醒。他挪动身子想朝外看看,顿时痛得一脸苦相。浑身肌肉又痛又麻——手臂,双腿,胸部,全身上下都这样。他动了动头,脖子一阵酸痛。
  他惊讶地发现,外衣肩头部位因出血干结得硬邦邦的。显然是昨天夜晚那一箭擦破肩膀出的血。克里斯试着动了动手臂,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他觉得问题不大。
  凌晨的空气潮湿,冻得他直打哆嗦。他现在很想有一堆火取取暖,有一些食物充充饥。他饥肠辘辘,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进食了。他还感到口干舌燥。
  上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饮水?
  能喝多尔多涅河的水吗?
  要不要找到一眼泉水?
  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寻找食物呢?
  他转过身想问马雷克,可是马雷克不见了。他扭过身朝农舍四处张望。
  剧痛,阵阵剧痛
  不见马雷克的踪影。
  他刚想站起来,忽然听见脚步声。是马雷克吗?不是,他认定:他听见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他还听见锁子甲的轻柔丁当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停了下来。他屏住呼吸。就在右边,在离他的头不过三英尺处,一只锁子甲防护手套出现在那个洞开的窗口,接着搁上了窗台。手套上方的袖口是黑色的,镶有绿边。
  是阿尔诺的士兵。
  “Hic nemo habitavit nuoer。”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从门道传来了回答:“Et intellego quare。Specta,porta habet signum rubrum。 Estne pestilentiae?”
  “Pestilentia?Certo scisne?Abeamus!”
  那只手迅速抽回去,接着便是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他的耳机里一个字也没有翻译,因为是关着的。他只好凭借自己的拉丁语老底子。Pestilentia是什么意思?可能是瘟疫。那些士兵是看见了门上的记号,所以赶紧离开了。
  天哪,难道这座房子里流行过瘟疫吗?是不是由于这个缘故才把它烧毁的?现在还会传染上瘟疫吗?他正在暗自纳闷,突然一只黑色的老鼠急速窜过草丛,从门口跑掉了。他惶恐不安,吓得全身颤抖。
  这时凯特醒过来,打了个呵欠,“几点……”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摇了摇头。
  他听见那些士兵还没走远,说话声在蒙蒙晨曦中逐渐减弱。克里斯从棚子下钻出来,爬到窗户前,谨慎地朝外面望去。
  他看见周围至少有十几个人,穿的是阿尔诺军队的绿黑两色服装。士兵们正在逐一检查修道院附近的所有茅屋。克里斯正看时,见马雷克朝士兵们走过来。马雷克躬着身子,拖着一条腿走动,手里拿着一些绿色植物。被士兵们拦下后,他恭敬地鞠了一躬,整个身子显得瘦小虚弱。他让他们看了看手中的东西。他们笑起来,把他推到一旁。马雷克继续往前走去,仍旧躬着背,显得很恭顺。

  凯特看见马雷克走过他们这间农舍,拐了个弯,消失在修道院的围墙后面。显然,有这些兵在附近,他不想回到他们这里。
  克里斯又钻回棚子里,痛得脸皱了起来。他的肩膀好像伤得不轻,衣服上是干结的血迹。她帮他解开紧身上衣的钮扣,见他皱着眉头,咬紧嘴唇。她轻轻扒开他那件大领口亚麻衬衣,发现整个左胸都发紫了,边缘透出些黄黑色。那肯定是他被长矛刺中的地方。
  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低声问:“伤得严重吗?”
  “我想只是一处瘀伤。没准伤了几根肋骨。”
  “痛得要命。”
  她把他的衬衣捋到肩部,露出箭伤。一道两英寸的斜口子,上面凝着血块。
  “怎么样?”他注视着她的表情。
  “只是擦伤。”
  “有感染吗?”
  “没有,伤口是清洁的。”
  她把紧身衣往下拉了拉,看见背部和身体一侧还有不少瘀紫。他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肯定疼得难以忍受。她感到惊奇的是,他居然没有更多的抱怨。因为同样是这克里斯,如果早餐给他的煎蛋上放的是脱水蘑菇,而不是新鲜蘑菇,他就会大发脾气;如果所选的葡萄酒他不喜欢,他就会板起面孔。
  她开始替他扣上紧身衣的钮扣。他说:“我自己能行。”
  “我来帮帮你……”
  “我说过了,我自己能行。”
  她退到一旁,无可奈何地把掌心对着他说:“好吧。好吧。”
  “反正我得活动一下胳膊。”他说道。每扣上一个钮扣,他都痛得皱眉蹙眼。全部扣上之后,他靠回墙上,闭上眼睛,由于用力和疼痛而直冒虚汗。
  “克里斯……”
  他睁开了眼睛。“我挺好的。真的,别为我担心。我一切都很好。”
  他说的是真话。
  她觉得身边好像坐了个陌生人。

  克里斯刚才看见自己的肩部和胸部像——死尸肉一样发紫——所做出的反应同样是吃惊。伤势很严重。他原以为自己会感到毛骨悚然,或者惊骇不已。相反,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近乎无忧无虑。他可能会疼得直喘气,但疼不要紧,因为他还活着,又迎来了新的一天,他感到欣慰。他那动辄抱怨、爱找岔子的习惯以及喜怒无常的脾气,转眼间与他已毫不相干了。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源泉——一种积极进取的活力。他记得从来不曾有过这种体验。他感到这股活力就像一种热流在他周身流淌。周围的世界比他以前记忆中的更加生气勃勃,更加赏心悦目。
  在克里斯眼里,灰蒙蒙的黎明有了一种清新的美。在凉爽潮湿的空气中,湿润的绿草和潮湿的泥土散发出阵阵芳香。背后的石块支撑着他的身体。就连他的伤痛也是很有用的,因为它驱除了所有不必要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已无牵无挂,非常警觉,随时准备应战。这是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奉行的是迥然不同的规则。
  他是头一回置身其中。
  完全置身其中。

  士兵们离去之后,马雷克回来了,“你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他说。
  “怎么回事?”
  “士兵们在寻找从加德堡逃出来的三个人:两男一女。”
  “为什么?”
  “阿尔诺想找他们谈一谈。”
  “到处都受到欢迎岂不是一件好事,”克里斯苦笑着说,“大家都在追我们。”
  马雷克给他们每人一把湿草和叶子。“野菜。凑合着当早餐。吃吧。”
  克里斯啧啧有声地咀嚼起来,“味道蛮好。”他说了一句。这是他的心里话。
  “带齿状叶的是小白菊,具有镇痛作用。白茎的叫柳兰,能够消肿。”
  “谢谢你,”克里斯说,“真是太棒啦。”
  马雷克不大相信地瞪着他。他对凯特说:“他没有事吧?”
  “其实,我认为他很正常。”
  “很好。都吃下去,然后我们去修道院。但愿能通过卫兵的盘查。”
  凯特摘下假发,“那个不成问题。”她说,“他们要找的是两男一女。所以嘛:你们谁的匕首更锋利一些?”

  好在她的头发本来就短。马雷克割去几缕长的,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就完工了。这时克里斯说道:“我一直在琢磨昨天夜里的事情。”
  “很明显有人有这种耳机。”马雷克说。
  “是的,”克里斯说,“我想我知道他们的耳机是哪儿来的。”
  “从戈梅斯那儿。”马雷克说。
  克里斯点了点头。“这是我的猜测。你当时没有取下她的耳机?”
  “没有。我没想取。”
  “我敢肯定,另一个人可能把耳机塞进了自己的耳朵,尽管对他来说实际大小并不适合。”
  “是啊,”马雷克说,“问题是:那人是谁呢?现在是十四世纪。一块粉红色的小玩意儿会小声说话,这可要算巫术了。发现它的人会吓坏的。无论谁捡到它,都会像抓到烫山芋那样把它扔掉,然后立刻把它捣毁;要么就会逃之夭夭。”
  “我知道,”克里斯说,“所以每当我琢磨那件事,我只能找出一种可能的答案。”
  马雷克点点头,“那些混蛋没有给我们交底。”
  “交什么底?”凯特问道。
  “有一个人留在这里了。一个来自二十世纪的人。”
  “这是唯一能说得通的答案。”克里斯说。
  “可那是谁呢?”凯特说。
  克里斯整个早晨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德凯尔,”他说,“肯定是德凯尔。”
  马雷克摇了摇头。
  “你想想,”克里斯说,“他来这里才一年,对吧?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对吧?他渐渐赢得了奥利弗的信任,但他仇恨我们所有人,因为他知道我们也可能会那样做,对吧?他带领手下士兵离开鞣革作坊,一直走到街上,可是我们一说话,他们又回来找我们。我跟你说吧,肯定是德凯尔。”
  “只有一点说不通,”马雷克说道,“德凯尔能说一口地道的奥克西坦语。”
  “这个,你不是也能说嘛。”
  “那不一样。我说起来像外国人一样生硬。你们听的是耳机里的翻译,我听的是他们实际讲的。德凯尔说起来就像本地人一样流利,口音跟其他人一样纯正。奥克西坦语在二十世纪是一门死的语言。他来自我们的世纪,又能够说得那么流利,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肯定是本地人。”
  “也许他是语言学家。”
  马雷克摇摇头,“不会是德凯尔,”他说,“是居伊·马勒冈。”
  “居伊爵士?”
  “毫无疑问,”马雷克说道,“自从我们在甬道里被抓住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对他有怀疑。还记得不?我们当时几乎没有出一点声音,而他一开门就把我们逮了个正着。他甚至没有装出吃惊的样子。他没有拔剑,而是直截了当地大声报警。因为他早已知道我们在里面。”
  “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是达尼埃尔爵士进了房间。”克里斯说。
  “进了吗?”马雷克说,“我记得他没有进。”
  “实际上,”凯特说,“我认为克里斯的看法可能是对的。有可能是德凯尔。当时我在小教堂与城堡之间的巷道里,爬到小教堂墙上很高的地方,德凯尔下令士兵去杀你们,我记得当时离他们很远,不可能听清他们的说话,可我听见了。”
  马雷克凝视着她,“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德凯尔对一名士兵耳语我就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了。”
  “对呀。因为他没有耳机。要是他有耳机,他说的所有话你都会听见,包括耳语。他没有耳机。有耳机的是居伊爵士。是谁砍下了戈梅斯的头?是居伊爵士和他的手下人。谁最有可能回到尸体那儿取下耳机?居伊爵士。别的人都非常害怕那闪光的机器。只有居伊爵士不怕。因为他知道那机器是什么。他来自我们的世纪。”
  “我想,机器闪光的时候,居伊并不在场。”克里斯说道。
  “我之所以认为是居伊爵士,”马雷克说道,“关键的一点是,他的奥克西坦语十分蹩脚。他说起话来像纽约佬,带浓重的鼻音。”
  “呃,他不是来自米德尔塞克斯郡吗?可是我认为他不是贵族出身。我的印象是,他是因勇敢被封爵的,不是世袭爵士。”
  “他的武艺并不高强,没能一枪置你于死地;”马雷克说,“他的刀法也不精,没能在短兵相接时杀掉我。告诉你们吧,就是居伊·马勒冈。”
  “算啦,”克里斯说,“不管是谁,总之他们知道我们要去修道院。”
  “你说得对。”说罢,马雷克从凯特身边跨开几步,以鉴赏的目光看着她的头发,“我们走吧。”
  凯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头发说:“我是不是应该庆幸没有带镜子?”
  马雷克说:“可能吧。”
  “我看起来像个小伙子吗?”
  克里斯和马雷克交换了一下眼色。克里斯说:“有点像。”
  “有点像?”
  “是呵,你看起来就像个小伙子。”
  “反正差不了许多。”马雷克说。
  他们站了起来。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十八章

  15:12:09

  沉重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从里面的暗处,一张在白法衣斗篷遮盖下的脸打量着他们,“愿主赐予你们兴旺和发达。”那修士严肃地说。
  “愿主赐予你健康和智慧。”马雷克用奥克西坦语答道。
  “你们有何贵干?”
  “我们来求见马塞尔修士。”
  那修士点点头,好像是在期待他们的到来。“当然,你们请进。”他说道,“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他还在这里。”他把门开大了一些,这样他们可以一个一个地进去。
  他们走进一间小石头耳房。室内非常暗。他们闻到一股玫瑰花和柑橘的芬芳气味。从修道院里传来悦耳的吟诵声。
  “你们把兵器留在这里。”修士说着指了指屋子的角落。
  “这位修士,我们恐怕难以从命。”马雷克说。
  “在这里你们不用害怕,”他说,“要么把兵器留在这里,要么你们就离开这里。”
  马雷克刚要表示反对,可听他这样一说便取下了刀。

  那修士领着他们走过一条寂静的过道,过道两壁全是石块。他们转了个弯,走上另一条过道。修道院面积很大,犹如迷宫一般。

  这是一座西多会修道院,修士们穿的是普通布料的法衣。西多会讲究苦行修炼,这是有意在谴责像本笃会和多明我会之类的腐败修道会。西多会修士要在禁欲主义氛围中严格遵守教规。几个世纪以来,西多会修士不在他们居住的简陋住房上进行任何雕饰,也不在他们的手抄本中添加任何装饰性插图。他们的饮食结构包括蔬菜、面包和水,不吃荤,不放调料。他们睡的是硬板床,房间里很冷,没有家具陈设。他们从隐修生活的各个方面来坚定地克制自我欲望。事实上,这种严格的苦行……
  啪!
  马雷克转身对着声音的方向。他们面前是一处回廊。这是修道院里的一处天井,三面都是带拱顶的走廊,是供修士吟诵经文和敛心默祷的地方。
  啪!
  这时他们听见了笑声。男人的喧闹声。
  啪!啪!
  他们进入回廊时,马雷克发现天井中央的喷泉和花园已被移走,地面是捣实的泥土。四个穿着罩衣、汗淋淋的男人站在泥土地上打球类似于手球。
  啪!
  球在地上滚动,几个人相互推撞,让球继续滚动。球停下之后,一个人将其捡起,大喊一声,“将球举过头顶,接着用手掌猛地将球击出。球撞在回廊的边墙后再弹回来。他们就叫喊着争抢有利位置。拱顶走廊下的修士和贵族们高声喝彩,将装着赌资的口袋摇得哗哗响。
  有一面墙上装了一块长木板,每当球嘭的一声击中木板时,长廊下参与博彩的人们都高声为他们喝彩。
  过了一会儿,马雷克才意识到,他所看到的是最早期的网球比赛。
  从发球人的叫喊判断,Tenez是“接球!”的意思。
  这是一项新兴的活动,二十五年前刚刚问世,到这个时期已风靡一时。球拍和球网是几个世纪以后才出现的;眼下这项活动只是手球的一种变体,社会各阶层人士都参与,连孩子们在街上也玩。这项活动在贵族阶层中十分流行,从而引发了新建修道院之风,但只要回廊建成,尚未完工的修道院就会被弃置一旁。王室家族开始担忧,王子们荒疏了应受的骑术训练,因为他们长时间泡在网球场上,通常点着火把玩到深更半夜。赌博是普遍存在的。目前关押在英格兰的法兰西国王约翰二世多年来就曾拿出一小笔财产支付网球赌债。(约翰国王被称为明君约翰,据说他事事聪明,惟独在网球方面不聪明。)
  马雷克说:“你经常在这里玩球吗?”
  “运动使人身体强壮,头脑敏锐。”修士立即回答,“我们这里有两处回廊可以打球。”
  他们穿过回廊时,马雷克注意到,参赌的人中间有几个穿的是镶黑边的绿袍。他们头发花白,像强盗一样粗鲁。
  他们离开回廊,登上一段阶梯。
  马雷克对修士说:“看来修道会对阿尔诺·德塞尔沃利的军队是欢迎的。”
  “此话不假。”那修士说,“他们将为我们带来好处,会把磨坊归还给我们。”
  “磨坊被夺走了吗?”马雷克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修士走到窗户前,从这儿可以俯瞰多尔多涅河以及在上游四分之一英里处的磨坊桥。
  “圣母修道院的修士们根据尊敬的建筑师马塞尔修士的吩咐,用自己的双手建造了那座磨坊。马塞尔在修道院受到大家的尊重。如您所知,他担任过前任院长拉昂主教的建筑师,所以,磨坊是由他设计、由我们建造的,是属于修道院的财产,磨坊收取的加工费也属于修道院。
  “谁知奥利弗勋爵提出要向他缴纳磨坊税。除了他的军队控制着这一地区,他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提出这种要求。因此,我们院长得知阿尔诺要把磨坊归还修道院,并停止收税时,非常开心。所有我们对阿尔诺的士兵友好相待。”
  听罢这番话,克里斯不禁想到自己那篇论文。史实与他论文中写的完全吻合。虽然有人仍然把中世纪视为落后的时代,但是克里斯知道,它其实是一个技术进步很快的时代。从这层意义上说,它与我们所处的时代并没有多少差别。事实上,成为西方世界一个显著特征的工业机械化,就起源于中世纪。当时可资利用的最大动力源,即水力,得到了积极的开发,运用非常广泛:碾磨谷物,漂洗布匹,铸铁,酿造啤酒,干木工活,搅拌沙浆和水泥,造纸,编绳,榨油,配制染料,驱动为炼钢铁鼓风的风箱。整个欧洲的河流上都是道道水坝。人们在一处筑坝拦水,往下游去半英里又筑起一道;每座磨坊桥下都系着船。有的地区的磨坊一个挨着一个,连续不断地运用水力资源。
  磨坊通常是垄断运作的。它们成了收入的主要来源,同时也是冲突的主要根源。诉讼、谋杀以及战争始终与磨坊的运作有关。眼下就是一例,它表明……
  “不过,”马雷克说道,“我看得出,磨坊仍然在奥利弗勋爵的控制之下,他的三角旗还在塔楼上飘扬,他的弓箭手还在城垛上把守。”
  “奥利弗还控制着磨坊桥,”那修士说,“因为那座桥紧挨着通往拉罗克堡的道路,谁控制了磨坊,就等于控制了那条道路。不过阿尔诺很快会从他们手里夺取磨坊的。”
  “然后就归还你们。”
  “确实如此。”
  “修道院用什么来回报阿尔诺呢?”
  “我们当然会为他祝福。”那修士说。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我们还要付给他一笔可观的酬金。”
  他们穿过了一间缮写室,里面的修士坐在一排排书写架前,默默地誊写着手抄本,但是马雷克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大正常。他们在誊写的时候,不但没有沉思吟诵,反而受到回廊里击球声和喧叫声的干扰。尽管古老的西多会教义禁止在手抄本里附上插画,许多修士仍在手抄本的页边和页角勾画插画。他们绘画时,面前摆放着一排画笔和调色石碟。有些插画的色彩十分艳丽。
  “这边请。”那修士说着领他们走下楼梯。那楼梯通向一处洒满阳光的小庭院。
  马雷克看见,院子一侧的阳光下有八名身穿阿尔诺军队服装的士兵。他注意到他们都佩着刀。
  修士领他们朝庭院边上一座小房子走去,接着穿过一道门。他们听见涓涓的流水声,看见一个带大水池的喷泉。他们听见了用拉丁语在祈祷的吟诵声。两位穿法衣的修士站在房间中央,正在擦洗台子上一具苍白赤裸的尸体。
  “马塞尔师兄。”修士微鞠一躬,悄声说道。
  马雷克两眼发直。
  马塞尔修士已经死了。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二十九章

  14:52:07

  他们的反应使他们露了馅。他们不知道他已经去世。
  那修士看在眼里,一皱眉头,抓住马雷克的手臂说:“你们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
  “我们有事情想请教马塞尔修士。”
  “他是昨天晚上死的。”
  “他是怎么死的?”马雷克问道。
  “我们不知道。你们可以看得出来,他年纪很老了。”
  “我们有急事想请教他。”马雷克说道,“是不是可以让我看一看他的个人财产……”
  “他没有任何个人财产。”
  “但他肯定有一些私人物品。”
  “他的生活十分清贫。”
  “我可以看一下他的房间吗?”马雷克问道。
  “对不起,这是不可能的。”
  “我将不胜感激,如果……”
  “马塞尔修士住在磨坊里。他住在那里已经很多年了。”
  “哦。”磨坊还在奥利弗部队控制之下。他们去不了,至少眼下还不行。
  “说不定我能帮助你们。告诉我,你们急于要请教的是什么问题?”那修士问话的口气似乎很随意,但马雷克立即警觉起来。
  “是一件私事,”马雷克说,“我不便说。”
  “到这里来是没有私事的。”那修士说着便侧身朝门口移去。
  马雷克感觉他显然是要去报警。
  “是爱德华德斯大师的请求。”
  “爱德华德斯大师!”修士的态度立刻变了,“你怎么不早说?你们是爱德华德斯大师的什么人?”
  “实不相瞒,我们是他的助手。”
  “此话当真?”
  “确实当真。”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爱德华德斯大师在这里很受欢迎,他是在替院长效劳的时候,被奥利弗派来的人抓走的。”
  “哦。”
  “快随我来,”他说道,“院长希望见见你们。”
  “可是我们……”
  “这是院长的愿望。来吧!”
  马雷克再度走到阳光下。他注意到修道院里增加了很多身穿绿黑两色服装的士兵。他们毫无懒散的举止,而是高度警惕,斗志昂扬。
  院长的住房不大,坐落在修道院的一处偏僻角落,是用有雕刻的木头建造的。
  他们被引进了一间有镶板装饰的小候见室,一位老态龙钟的修士躬着背,坐在一道紧闭的房门前。
  “院长在屋里吗?”
  “在,他正在劝导一位忏悔者。”
  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嘎吱声。
  “他要为她祈祷多长时间?”修士问。
  “可能要有一阵子。”那老修士说道,“她故态复萌,她的罪孽一犯再犯。”
  “烦请通报院长,”修士说,“这几位带来了爱德华德斯·约翰斯的消息。”
  “放心好啦,我会转告他的。”那老修士显得不耐烦。不过马雷克看见老人两眼一亮,似乎突然产生了兴趣。有些耐人寻味。
  “快到诵读辰时经①的时间了。”那老修士说罢抬头望了望太阳,“几位客人是否愿意吃我们一顿粗茶淡饭?”
  【① 辰时经指天主教七段祈祷时间中的第三段。】
  “多谢啦,不必客气,我们就……”
  克里斯咳嗽了一声。凯特在马雷克背上捅了捅。
  马雷克说道:“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们就从命了。”
  “承蒙天恩,你们尽管随意。”
  他们正待去斋堂,一位年轻修士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阿尔诺爵爷马上就到!他要立刻见院长!”
  年迈的修士蓦地站起来。“你们赶紧离开。”他说着打开一道边门。

  于是他们走进紧靠院长住房的一间简陋小间。床榻的嘎吱声停止了;他们听见那老修士对院长说话时急促含糊的声音。
  少顷,另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光着腿走进来,脸色通红,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服。她长得姣美动人。等她转过身,克里斯惊奇地发现原来是克莱尔夫人。
  她看出了他的惊异,“你为什么这样瞪着我?”
  “唔,夫人……”
  “扈从,你有这种表情是极其不公平的。你怎么胆敢对我说三道四?我是一个贵妇人,独在异国,没有人捍卫我、保护我、指导我。如果我要对夫君的财产提出要求,就必以外须到八十里格①以外的波尔多去,从那儿取道赴英格兰。这是我身为寡妇应尽的义务。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我应当毫不犹豫地去完成所有必须完成的事情,尽到我的义务。”
  【① 里格为旧时长度单位,1里格约为5英里。】
  克里斯心想,这个女人的性格中没有丝毫的犹豫。她的大胆令他目瞪口呆,而马雷克却以毫不掩饰的羡慕目光注视着她。他心平气和地说:“请原谅,夫人,他还年轻,做事常常考虑不周。”“情况是在变化的。我需要有人引见一下,只有院长能办到这一点。为了说服他,无论我有多大的本事都要全部用上。”
  克莱尔夫人单脚支撑着,拉上紧身裤,同时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她拉上紧身裤,把衣服抚平,接着披上头巾,娴熟地将头巾拉到下巴下扣好,只露出面孔。
  不久,她就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修女了,举止端庄,声音轻柔而低沉。
  “好吧,你们无意中知道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为此,我求求你们,恳请你们守口如瓶。”
  “你尽管放心,”马雷克说,“你的事情与我们毫不相干。”
  “作为回报,我会对你们的事情守口如瓶。”她说道,“很明显,院长不希望阿尔诺知道你们的到来。我们都应当保守秘密。你们能保证吗?”
  “请放心,夫人,我可以保证。”马雷克说。
  “我保证,夫人。”克里斯说。
  “我保证,夫人。”凯特说。
  听见凯特的声音,克莱尔不由得眉头一皱,走到她跟前,“你说的是真话?”
  “是的,夫人,”凯特重复了一遍。
  克莱尔用手在凯特的胸前摸了摸,感觉到被布带压平的乳房。“你把头发剪掉了,姑娘。”她说道,“你知道吗,女扮男装是要被处死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瞟了克里斯一眼。
  “我们知道。”马雷克说。
  “你女扮男装,一定对你的大师具有伟大的奉献精神。”
  “夫人,确实如此。”
  “那么我最真诚地祈祷你能够平安无事。”
  门开了,那老修士对他们打着手势,“大人们,来吧。夫人请留步,院长马上就为您效劳。你们几位大人,请跟我来。”

  到了外面的庭院后,克里斯凑到马雷克跟前,悄声说:“安德烈,那个女人是祸水。”
  马雷克付之一笑。“我认为她身上有股活力……”
  “安德烈,我告诫你,不能轻信她说的任何话。”
  “真的吗?我倒认为她快人快语。”马雷克说道,“她需要的是得到保护。她这样想并没有错。”
  克里斯瞪大了眼睛,“得到保护?”
  “是呀。她需要一个伴侣。”马雷克若有所思地说。
  “一个伴侣?你都在胡说什么呀?我们只有——还剩多少时间?”
  马雷克朝腕上的手镯看了一眼。“十一小时十分钟。”
  “那你还在胡说什么,一个伴侣?”
  “哦,我只是随便想。”马雷克说着用胳膊搂住克里斯,“没什么要紧的。”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十章

  11:01:59

  他们和许多修士一起围坐在大厅里一张长桌旁,他们的前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桌子中央的一只只大浅盘里盛满了蔬菜和烤鸡。谁也没有动,所有的人都在低着头默默祷告。修士们在吟诵经文:
  Pater noster qui es in coelis
  Sanctivicetur nomen tuum
  Adveniat regnuym tuum
  Fiat voluntas tua
  凯特不时偷眼去看那些食物。那些烤鸡在冒热气哩!它们看来很肥,黄黄的油汁流到了盘子里。这时,她看见离她最近的修士似乎对她的沉默感到迷惑不解。看来她应该知道这篇祷文。
  她身旁的马雷克正在大声吟诵:
  Panem nostrum quotidianum
  Da nobie hodie
  Et dimmitte nobis debita
  她不懂拉丁语,无法加入,只好保持沉默,直到最后才说了一声“阿门”。
  修士们都抬起头,对她点头示意。她强打起精神:她一直在担心这一时刻。因为他们会跟她讲话,而她却无法应答。她怎么办呢?
  她看了马雷克一眼,见他毫不紧张。他当然不会紧张了,因为他会说拉丁语。
  一位修士把一盘牛肉递到她面前,但一句话也没说。事实上,整个房间都悄然无声。在传递食物时,没有人说话。除了盘子和刀叉轻轻的磕碰声,其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在默默地吃饭!
  她接过盘子,点点头,拿了一大块,然后又拿了一块。这时,她看见马雷克不满的目光。她把盘子递给他。
  在房间的一角,一名修士开始诵读一篇拉丁文的文章,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饿坏了!她记不得什么时候曾经吃得像现在这么香过了。她瞥了马雷克一眼:他吃东西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平静的微笑。她喝了一口汤,发现它的味道很鲜美。过了一会儿,她又瞥了马雷克一眼。
  他脸上的微笑已然消失。

  马雷克始终在注意大厅的入口。这个长方形大厅有三个入口:一个在他右边,一个在他左边,还有一个正对着他们,位于中间。
  刚才他看见一群穿绿黑两色衣裳的士兵在右边那扇门旁边集合。他们向里窥视,似乎对食物很感兴趣,但在门外没有进来。
  现在,他看见正对着他们的那扇门的门口也来了一群士兵。
  凯特看着他,他侧过身子,在她耳边小声说,“左边的门。”
  周围的修士向他们投来不满的目光。
  凯特看了看马雷克,轻轻点点头,意思是她明白了。
  左边的门通向哪儿呢?那扇门旁边没有士兵,门那边的房间漆黑一片。不管它通哪儿,他们也得冒冒险。他迎住坐在对面的克里斯的视线,拇指轻轻一动:该走了。
  克里斯微微点了点头。马雷克把汤推开,然后站起身。
  这时,一位身穿白色法衣的修士走到他身边小声说,“院长现在要见你们。”

  圣母修道院院长三十岁出头,充满活力,有一副运动员般的身材和商人般精明的眼睛。他黑袍上的刺绣十分雅致,脖子上的金项链分量不轻,那只供人行吻礼的手上,有四个指头上戴了宝石。他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迎接他们,然后和马雷克并肩而行,克里斯和凯特跟在后面。到处是穿绿黑两色衣服的士兵。院长的举止令人愉快,但他习惯于突然改换话题,似乎是想让他的听众感到意外。
  “对这些士兵的出现,我感到非常抱歉。”院长说道,“恐怕入侵者——奥利弗的人——已经到了修道院附近。我们还没有发现他们,但是我们必须小心谨慎。阿尔诺大人已经慷慨地向我们提供了保护。你们吃得还满意吗?”
  “感谢上帝和您的美意,我们很满意,院长大人。”
  院长愉快地微笑着,“我不喜欢奉承。”他说道,“我们的法令禁止奉承。”
  “我会记住的。”马雷克说道。
  院长看着那些士兵,叹了口气,“这么多的兵把狩猎活动给毁了。”
  “什么狩猎?”
  “狩猎,狩猎,”他不耐烦地说,“昨天早上,我们去打猎,结果空手而回,连个獐子也没看见。当时德塞尔沃利的人还没来。现在来了——有两千人。没有被他们猎获的动物都给吓跑了。要过好几个月,森林里才会恢复平静。爱德华德斯大师有消息没有?告诉我,我心急如焚。”
  马雷克皱起眉头。院长确实显得很紧张,急于想知道。但他似乎正在期待某个特定的消息。
  “院长大人,他在拉罗克堡。”
  “哦?和奥利弗爵士在一起吗?”
  “是的,院长大人。”
  “太不幸了。他有没有让你带口信给我?”他一定看出了马雷克的困惑表情,“没有?”
  “院长大人,爱德华德斯没让我带任何口信。”
  “也许用了暗语?一些小的或者次序颠倒的短语?”
  “我很遗憾。”马雷克说道。
  “总不会像我这么遗憾。他在拉罗克堡?”
  “是的,院长大人。”
  “说真的,我不希望是这样,因为我认为拉罗克堡固若金汤。”院长说道。
  “但是,假如有一条秘密通道通到里面……”马雷克说道。
  “啊,通道,通道。”院长说着挥了挥手,“这是我的过错。全是我听别人说的。每个人都希望知道那个通道的秘密——阿尔诺最想知道。大师正在协助我检查马塞勒斯的旧文件。你肯定他什么都没对你说?”
  “他要我们找马塞尔修士。”
  院长哼了一声。“当然喽,这个秘密通道是拉昂主教的助手兼抄写员马塞尔修士的杰作,但最近这几年,老马塞尔的精神状态不好。所以我们才让他住在磨坊里。他整天自言自语,嘟嘟囔囔,有时候会突然大叫大嚷,说他看见了魔鬼和精灵。他的眼珠直朝上翻,四肢疯狂抽搐,直到幻觉消失。”院长摇了摇头,“其他的修士崇拜他,把他的幻觉当做虔诚的证明,而不是精神错乱的表现,其实那就是精神错乱。可是大师为什么让你们来找他呢?”
  “大师说马塞尔有钥匙。”
  “钥匙?”院长说道,“钥匙?”听口气,他非常恼火,“他当然有钥匙,他有许多钥匙,在磨坊里都能找到,可是我们无法……”他朝前打了个趔趄,神色惊恐地盯着马雷克。
  院子里的人都叫喊起来,手指着上方。
  马雷克喊了一声:“院长大人……”
  院长口吐鲜血,瘫倒在马雷克的怀里。
  马雷克把他轻轻放倒在地上。他的眼睛还没有看见,可是他的手已经摸到了院长背上的箭。一枝枝箭嗖嗖地射来,嚓嚓地落在他们周围的草地上,晃动着。
  马雷克抬起头,看见教堂钟楼里有身穿褐紫色衣服的人在飞快地放箭。一枝箭射飞了马雷克头上的帽子,另一枝箭射穿了他外衣的袖子。还有一枝箭深深地扎进院长的肩膀。
  接着马雷克的大腿上中了一箭。他觉得一阵灼疼在腿上蔓延,随即失去平衡,向后一仰倒在地上。他想挣扎着站起来,但觉得天旋地转,无法使身体平衡,又向后摔倒。箭在他周围嗖嗖落下。
  院子另一边,克里斯和凯特冒着箭雨向可以藏身的地方跑去。
  凯特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上,一枝箭射在她的背上。她跌跌冲冲地爬起来。克里斯看见那箭射穿了她外衣的抬肩处,但没伤及她的身体。一枝箭划破了他的紧身裤,把他腿上擦掉一块皮。他们跑进有顶棚的过道,上气不接下气地软瘫在一堵拱门后。箭雨铛铛地从石墙上落下,打在他们四周的石拱上。
  克里斯说:“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气喘吁吁地问:“马雷克在哪儿?”
  克里斯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从廊柱后向外看,“哦,天哪!”他说着沿走廊跑过去。

  马雷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见院长还活着。他说了一声“请原谅”,就把院长背在肩上,走到一个角落处。
  院子里的士兵开始向塔楼上放箭,给予回敬。现在射向他们的箭少了一些。
  马雷克把院长背到有顶过道的石拱门后面,让他侧身躺在地上。
  院长把箭从自己肩膀上拔出来,扔到一边。他因此而喘息不已,“我的背……背……”
  马雷克轻轻地把他翻过身。他背上的箭杆随着他的心跳在颤动,“大人,您希望我把它拔出来吗?”
  “不。”院长有气无力地伸手揽住马雷克的脖子,把他拉近些。
  “先不要……教士……教士……”他的眼珠子在转动。一个教士向他们跑来。
  “院长大人,教士来了。”
  听到这句话,院长似乎放松了些,但仍然紧紧地搂住马雷克。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拉罗克堡的钥匙……”
  “是的,大人?”
  “……房间……”
  马雷克等待着,“什么房间,大人?什么房间?”
  “阿尔诺……”院长说着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让头脑清醒一下。
  “阿尔诺会生气……房间……”他的手松开了。马雷克把箭从他背上拔出,扶他向后平躺在地上,“……每次,他都要……不……不告诉任何人……所以……阿尔诺……”他闭上了眼睛。
  那修士把他们分开,脱掉院长的拖鞋,把一瓶油放在地上,嘴里很快地说着拉丁语。他开始准备最后的仪式了。

  马雷克倚着廊柱,把箭从大腿上拔出来。箭是斜着射中的,没有他想像的那么深。箭杆上带血的部位只有一英寸。他把箭扔在地上。这时,克里斯和凯特赶到了。
  他们看了看他的腿,又看了看箭。他正在流血。凯特撩起自己的紧身上衣,用匕首从亚麻内衣下摆上割了一下,撕下一条布,作为临时绷带缠在马雷克大腿上。
  马雷克说,“不要紧。”
  “绑上它就不疼了。”她说道,“你还能走吗?”
  “当然能走。”马雷克说道。
  “你脸色苍白。”
  “我没事儿。”他说着从柱子旁挪开,看着院子里。
  地上落了一层箭。有四名士兵躺在地上,其他的已经离开,没有人再向塔楼上放箭。高处的窗户里冒出了浓烟。他们还看见院子另一侧的餐厅里已浓烟滚滚。整个修道院都起了火。
  “我们要找到那把钥匙。”马雷克说道。
  “钥匙在他的房间里。”
  “那我可没把握。”马雷克想起,在发掘现场时字迹学家埃尔茜跟他说过的最后几件事,其中一件就与钥匙有关。他还记得有个词她当时没有弄明白。细节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当时他一直在为教授担心,但他十分清楚地记得埃尔茜一直在研究一张羊皮纸上的文件,就是从修道院里发现的那堆文件,里面还夹着教授的字条。
  马雷克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那些羊皮纸。

  他们沿走廊匆匆向教堂走去。一些彩色玻璃的窗户已被打破,从中飘散出烟雾。他们听见里面的喊叫声。少顷,一队士兵破门而出。马雷克立即掉头,带领他们原路后退。
  “我们怎么办?”克里斯问道。
  “找那扇门。”
  “什么门?”
  马雷克疾步向左,沿回廊向前,然后再向左,穿过一个非常狭窄的通道,进入一个封闭的空间。这里像是个储藏室,里面点着一枝火把。马雷克见地上有个木制活门,随即将它掀开。他们看见有阶梯向下通进黑暗之中。他抓起火把,三个人沿台阶而下。走在最后的克里斯把活门关上。他走下台阶,进入一间潮湿、黑暗的房间。

  这里面凉飕飕的。火把噼啪作响。借着摇曳的火把光,他们看见沿墙摆放着一些直径六英尺的大酒桶。他们是在一间酒窖里。
  “你们知道,士兵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地方。”马雷克说道。他毫不犹豫地带领他们穿过几间放着酒桶的房间。
  跟在他后面的凯特问道:“你知道朝什么地方走吗?”
  “难道你不知道?”他反问道。
  她的确不知道。她和克里斯紧跟在马雷克后面,不想脱离尚能使他们得到一些安慰的火把光。
  他们正从墓穴旁边经过。这是
  一些墙上的凹洞,死者就在里面;裹尸布已经腐烂。有时他们还看见人的头盖骨,有的上面还粘着头发;有时他们还看见人的脚,部分骨头已露在外面。他们还隐隐约约听到黑暗中老鼠发出的吱吱声。
  凯特打了个寒颤。
  马雷克继续前进,最后在一个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突然停下。
  “我们为什么停下来?”她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马雷克说道。
  她环顾周围,意识到这就是几天前她曾爬进去过的那个地下室。里面正是那个骑士的石棺,现在石棺的盖子是盖着的。靠墙放了一张粗糙的木桌,上面堆放着一沓防水油布和一捆捆用麻绳捆扎的手稿。另一侧有一堵矮石墙,上面放着一卷——手稿还有一块从教授的眼镜上掉下来的亮闪闪的镜片。
  “一定是他昨天掉在这里的。”凯特说,“他肯定是在这儿被士兵抓走的。”
  “有可能。”
  马雷克翻阅着那捆手稿纸,凯特在一旁看着。他很快就找到了教授的留言,接着他翻回到上一张。他皱起眉头,在火把光下凝视着那张纸。
  “这是什么?”她说。
  “是一篇文章,描述了一条地下河……这儿呢。”他指着手稿的空白边际,上面是用拉丁语草草写就的一条批语。
  “这上面说,‘马塞勒斯有钥匙。  他用手指了指。“然后说,呃,一扇门或者通道,还有大脚之类的话。”
  “大脚?”
  “等一等,  说道,“不,不是的。”他又想起埃尔茜说过的话。“说的是巨人的大脚。巨人之大脚。”
  “巨人之大脚。”她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你肯定没弄错吗?”
  “这上面是这么说的。”
  “那这是什么?”她问道。在他的手指下方有一上一下两个词:
  DESIDE
  VIVIX
  “我想起来了,”马雷克说道,“埃尔茜说她不认识VIVIX这个词,可是她却没有说到这个词。我看这根本不像拉丁语,也不是奥克西坦语或者中古法语。”
  他用匕首从羊皮纸上切下一个角,然后把这两个词写在上面,把它折起来后塞进自己的口袋。
  “那会是什么意思呢?”凯特问道。
  马雷克摇摇头,“不得而知。”
  “把它写在空白处,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凯特说道,“大概是胡乱写写的,也许是账目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我想不是。”
  “当时他们肯定是胡乱写写的。”
  “我知道,但是这个不像是胡乱写的,凯特。这是一条严肃的批注。”他看着手稿,手指在一行行的文字上移动。“有了,有了……这里写着,Transitus occultus incipit……通道起始于……prope ad capellam viridem,sive capellam mortis——绿色教堂——也就是死亡之堂,还有……”
  “绿色教堂?”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马雷克点点头,“对,但上面没说绿色教堂在哪儿。”他叹了口气,“如果通道果真和石灰岩上的洞穴相连,那就难说在什么地方了。”
  “不,安德烈。”她说道,“不是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说道,“我知道绿色教堂在哪儿。”

  凯特说,“它标在多尔多涅项目的测绘图上——是个废墟,离项目发掘区不远。记得我当时曾经在想,既然离得这么近,为什么不把它圈进发掘区呢?在测绘图上,它被标做‘chapelle vert morte’,我想它在法文中的意思是绿色死亡小教堂。我能记住的原因是,因为这几个词似乎出自于埃德加·爱伦·坡①的作品。”
  【① 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美国作家,文艺批评家。】
  “你记得它的位置吗?准确一些。”
  “准确不了,只记得在贝泽纳克北面一公里的树林里。”
  “这么说就有可能了。”马雷克说道,“一公里长的地道是有可能的。”
  他们听到身后有士兵下到酒窖里的声音。
  “该走了。”
  他领着他们向左拐,进入一条走廊,有一道楼梯就在这条走廊上。凯特上次看见它的时候,它的上半截埋在土丘里。现在,它直接向上通向一道木制活门。
  马雷克爬上台阶,用肩膀轻巧一顶,那活门便顶开了。他们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以及灰蒙蒙的烟雾。
  马雷克钻出活门,接着他们也钻了出去了。

  外面是一片果树林。整齐排列的果树上披挂着嫩绿的春叶。他们跑着穿过这片果树林,最后来到修道院的围墙边。那墙高十二英尺,翻不过去。他们就爬到树上,然后从树上跳到围墙外边。
  他们看见正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未曾砍伐过的树林。他们向前跑去,再次钻进幽暗的树林之中。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十一章

  09:57:02

  在国际技术公司的实验室里,戴维·斯特恩从那台原型机前踱开,看着用胶带捆扎在一起的小电子器件包。在过去五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组装、调试这只电子包。
  “就这样了,”他说道,“这东西会给他们发出信息的。”
  现在已是夜晚,实验室的玻璃窗外一片漆黑。斯特恩问道:“那边现在是几点钟?”
  戈登掰着手指计算。“他们是早上九点钟到达的。已经过去了二十七个小时。所以,那边现在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
  “好的,那就没问题了。”
  斯特恩终于制作了这台电子通讯装置。起初戈登说,这种东西是造不出来的,因为有两条过硬的理由。他认为你无法把信息发到那边去,因为你不知道机器会到达哪里。从统计学的观点来看,机器到达小分队所在地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他们肯定看不到信息。第二点,你也无法知道他们是否收到了信息。
  但斯特恩用极为简单的方式解决了这两个问题。他的电子包里有一个耳机式发射接收器,和小分队戴的耳  机一模一样,此外还有两台小盒式录音机。第一台发射信息,第二台录下耳机发射-接收器所收到的信息。戈登对整个装置赞不绝口,把它命名为多宇宙应答机。
  斯特恩录了一段话:“我是戴维。你们已在那边过了二十七个小时。等到第三十二个小时再回来。那时候我们这边的准备工作将全部就绪。如果你们一切顺利,请告诉我们。你们只要说话,就可以被录下来。先说声再见!希望很快见到你们。”
  斯特恩把录音最后听了一遍,然后说:“好了,我们把它送过去吧!”
  戈登按下控制台上的按钮。机器开始嗡嗡作响,沐浴在蓝光之中。

  几个小时之前,斯特恩开始制作这台信息发送机的时候,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在那边的朋友大概还不知道他们不能回来。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够想像到的是,他们遇上了麻烦,也许正四面受敌,到了最后关头,他们想把机器调去,以为这样他们就能立刻返回。正因为如此,他才认为应当告诉他们:暂时还不能回来。
  那是他最初的担心。现在他又多了一份担心,而且是更大的担心。到目前为止,洞里换气的工作已经进行了近十六个小时。
  一组又一组工人回到下面去重建运送室。对控制室的监视已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然而,还是没有出现“现场曲张”。
  这意味着还没有人要回来。斯特恩有一种感觉——当然,谁也不会直言不讳地说什么,至少戈登不会,但他有一种感觉,国际技术公司的人认为,二十多小时还没有出现‘现场曲张’就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感到公司大部分人认为小分队的人已经死了。
  因此,斯特恩关注的不是这台机器是否会发出信息,而是能不能收到信息。收到信息就证明小分队还活着。
  斯特恩在机器上装了天线,还制作了一个小棘轮传动装置。这个装置能使活动天线朝不同角度转动,并能使发出的信息重复三遍。这样小分队就有三次做出反应的机会。而后,整个机器会自动返回,就像他们当初运送和回收照相机时的情况一样。
  “我们开始吧。”戈登说道。
  随着激光的闪烁,机器开始收缩并进入地下。

  这是一次令人不安的等待。十分钟后,机器回来了,它的底板上还在咝咝冒着冷气。斯特恩把电子包拿下来,取出磁带,开始放音。
  放出来的录音上是向外发送的信息。
  没有回音。
  接着又是一遍向外发送的信息。
  还是没有回音。除了静电的噼啪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戈登的面部毫无表情,只是盯着斯特恩。斯特恩说,“可以有多种解释……”
  “那当然了,戴维。”
  向外发送的信息放了第三遍。
  斯特恩屏住呼吸。
  只有静电的噼啪声。实验室里一片寂静,突然斯特恩听见凯特的声音在说:“你们刚才听见什么没有?”
  马雷克:“你在说什么?”
  克里斯:“啊呀,凯特,把你的耳机关上。”
  凯特:“但是……”
  马雷克:“把耳机关上。”
  还是静电声。再也没有说话声了。
  问题已经很清楚了。
  “他们还活着。”斯特恩说道。
  “他们确实还活着,”戈登说道,“我们去看看运送室那边怎么样了。”

  多尼格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嘴里在练习他的演说词,同时在练习手势和转身动作。他一向以具有吸引力,甚至具有超凡魅力的演说家著称,但是克雷默知道那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对动作、语言和手势进行长期准备的结果。多尼格总是想做到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克雷默一度对这种行为大惑不解:为了一次公众场合的露面,进行这样无休止的、强迫性的演练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对自己在别人面前的形象根本不在乎。后来她终于意识到,多尼格喜欢公众演说,因为这是对他人的公开操纵。他确信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聪明;一篇巧舌如簧的演讲——“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他们”——是证明这一点的又一方式。
  多尼格踱着步,把克雷默作为唯一的听众,“我们都受到过去的支配,不过还没有人理解这一点罢了。还没有人承认过去的力量。”说到这里,他把手一挥。
  “但是,你们想过没有,过去始终比现在更为重要。现在就像一个露出水面的珊瑚,但是它的根基却是水面下的亿万只死珊瑚一个露出水面的珊瑚,但是它的根基却是水面下的亿万只死珊瑚虫,而从水面上却又是看不见的。同样,我们现在这个世界的根基则是过去所发生的、不计其数的事件和决定。我们为现在所做的事是微不足道的。
  “一个少年人吃完早饭,去商店买某个新乐队的最新CD唱片。这个少年认为他生活在现在。但是,‘乐队’是谁定义的?‘商店’是谁定义的?‘少年’是谁定义的,‘早饭’又是谁定义的?更不要说其他的了,包括这个少年的整个社会背景——家庭、学校、服装、交通和政府。
  “所有这些都不是在现在决定的。大多数在几百年之前就决定了。五百年、一千年之前。少年正坐在过去的山顶上,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支配着他的是他见所未见、想所未想、闻所未闻的东西。这是一种没有丝毫疑问就被接受的强迫形式。这个孩子对其他形式的控制持怀疑态度,比如父母的管束、商务信息、政府法令等,然而,过去的无形法则几乎决定了他生命中的一切,但是这却没受到任何质疑。这是实实在在的力量,是可以拿来利用的力量。现在是受过去支配的,未来也一样,所以我才说未来属于过去,原因是……”
  多尼格有点恼火地停下来,因为克雷默的手机响起来。她接电话的时候,他来回踱步等待,试着打了一种手势,然后又打了一种。
  克雷默打完电话后看着他,“嗯?什么事?”他问道。
  “是戈登。他们还活着,鲍勃。”
  “他们回来了吗?”
  “没有,但是我们得到了他们说话的录音。三个人肯定全活着。”
  “录音?这种办法谁想出来的?”
  “斯特恩。”
  “真的吗?也许他不像我想的那么蠢。我们应当雇用他。”他顿了顿,“那么,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我们最终会把他们接回来?”
  “不。这我可不敢肯定。”
  “有什么问题?”
  “他们把耳机关上了。”
  “是吗?为什么?耳机电池的能量足够使用三十七个小时。没理由把耳机关上嘛……”他瞪着她说,“你说呢?你认为是他?你认为是德卡德?”
  “也许是。”
  “怎么可能?已经一年多了。德卡德现在一定死了——还记得他总是要和人打架的那副样子?”
  “呃,他们关上了耳机是因为某种原因……”
  “这我不知道。”多尼格说,“罗布  德卡德的运送错误太多。他很不听话。妈的,他本来是要进监狱的。”
  “是啊。因为他在酒吧里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打得够呛。”克雷默说道,“警方的报告说,德卡德用一把金属椅打了那人五十二下。那人昏迷了一年。德卡德这家伙本来绝对是会进监狱的,所以他才自愿再到那边去一趟。”
  “如果德卡德还活着,”多尼格说道,“那他们就麻烦了。”
  “是啊,鲍勃。他们还面临着很多的麻烦。”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十二章

  09:57:02

  回到阴凉、光线昏暗的森林之后,马雷克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图,“现在,我们在这儿,在修道院的后面。磨坊在这儿,离我们现在的位置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我们必须通过一个检查站。”
  “哦哟”克里斯说道。
  “之后我们必须进入磨坊。”
  “以某种方式。”克里斯说道。
  “对。这样,我们就有了钥匙。然后我们就去绿色教堂。那个教堂在哪儿,凯特?”
  她接过树枝,画了一个正方形。“如果这儿是峭壁顶上的拉罗克堡,那么从这儿往北有一片树林。路大概在这儿。我想教堂不会很远——也许在这儿。”
  “一英里?两英里?”
  “大约两英里吧。”
  马雷克点点头。
  “这个嘛,很简单。”克里斯说着站起身,擦掉手上的泥,“我们只要通过一个有士兵把守的检查站,进入设防磨坊,然后去某个教堂——路上不要被人杀掉就行了。我们开始行动吧。”

  他们走出森林,穿过一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圣母修道院里烈焰腾腾,滚滚的浓烟遮天蔽日。地上覆盖一层黑色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的灰烬,落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还钻进他们的嘴里。
  他们勉强分辨出河对面加德堡那黯淡的轮廓,现在它已成了山坡上被烟熏火燎得发了黑、依然冒着烟的废墟。
  他们走在这片惨不忍睹的土地上,很长时间没看到一个人。
  他们从修道院西边一所农舍前经过时,看见一个胸口中了两枝箭的老人躺在地上。他们听见里面传来婴儿的哭声,便向屋内望去。一个被砍死的女人脸朝下趴在火炉边。一个被开膛剖肚的六岁男孩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他们没看到婴儿,但觉得那哭声似乎来自墙角的毯子里。
  凯特想走过去,但是被马雷克挡住了,“别去。”
  他们继续前进。

  眼前是一片凄凉景象。被遗弃的棚屋和无人耕作的土地笼罩在烟雾之中。除了那个农舍里被杀害的人,他们几乎没看见其他人。
  “人都去哪儿啦?”克里斯说。
  “他们全在树林里。”马雷克说道,“他们在那儿有小屋和地下掩蔽处。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在树林里?他们怎么生活?”
  “袭击过路士兵。所以骑士们在树林里见人就杀。他们认为这些人是godins,也就是草寇。他们也知道这些土匪只要有机会就会进行报复。”
  “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碰上的就是这样的事。”
  “对,”马雷克说,“平民和贵族之间的敌对现在到了最高峰。普通老百姓感到气愤的是,他们被迫缴捐纳税来支持骑士阶层,可是到关键时候,骑士们却不履行他们的义务。他们打不了胜仗,保卫不了他们的家园。法兰西国王已经被俘,这在普通老百姓看来非同小可。英格兰和法兰西之间的战争已经停止,但是他们看得很清楚,产生进一步破坏的根源就在骑士阶层。阿尔诺和奥利弗在普瓦捷打仗不过是各事其主。现在他们都在掠夺以为军饷。人民对此恨之入骨。因此他们组成小股草寇,啸聚山林,伺机还击。”
  “那么这个农舍呢?”凯特问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马雷克耸耸肩。“也许你的父亲在树林里被落草为寇的农夫杀了;也许你的兄弟某个晚上喝得烂醉,走迷了路,被落草为寇的农夫杀了,然后被剥得精光;也许你的妻子儿女从一个城堡去另一个城堡,但是在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结果,你把怒火和怨气统统撒在某个人头上。最后,你就这么做了。”
  “但是……”
  马雷克沉默下来,指着前方。在高处一排树木的上方,一面迎风招展的绿黑双色旗在快速向左移动,擎旗的人正在骑马驰骋。
  马雷克指了指右边。他们静静地向河的上游前进,最后终于来到磨坊桥的检查站。

  磨坊桥与河岸上一面高高的石墙连在一起,石墙上有个拱形通道。通道另一侧有个石砌的收费亭。这是前往拉罗克堡的唯一通道,也就是说,奥利弗的士兵不仅控制了桥,而且控制着这条路。
  道路一侧的石灰岩峭壁又高又陡。穿过拱形通道是唯一的选择。此刻站在通道旁,与把守收费站的士兵说话的是罗贝尔·德凯尔。
  马雷克摇了摇头。
  一些乡村农民在路上走,其中大多数是妇女和儿童,有些人还带着行囊包裹。他们正前往拉罗克堡以寻求保护。德凯尔在与卫兵说话的同时,不时看看那些农民。他似乎漫不经心,但他们从他身边走过而不被察觉是不可能的。
  最后,德凯尔走进磨坊桥里。马雷克用手肘碰了碰他俩,与他们一起慢慢向检查站走去。马雷克觉得身上开始冒汗。
  卫兵在检查人们的行囊,看见有点值钱的东西就没收,扔到路边的一堆东西上。
  马雷克走到拱形通道处,径直朝前走。士兵们看着他,但他却没有看他们。他走过去了,接着过去的是克里斯,随后是凯特。
  他们跟着人群沿河岸朝前走,但是那些人走进拉罗克镇的时候,马雷克却朝与小镇相反的河边方向走去。
  河边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透过树木枝叶间的空隙,观察着位于下游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处那座设防的磨坊桥。
  他们对所看到的情况并不感到乐观。
  桥的两端矗立着巨大的塔搂,足有两层楼高,上面有高高的走道,四周有射箭的垛口。靠近他们的塔楼上有二十来个兵,身穿褐紫和灰色衣服,正从城垛后往外看,已然做好了战斗准备。桥那头的塔楼上,奥利弗的旌旗在微风中飘扬,上面也有这么多兵。
  那座桥夹在两座塔楼之间,桥上有两座大小不同的建筑,有一条倾斜的坡道相连。桥下有四只由水流驱动的水轮。河上的一系列水坝和水道加快了水的流速。
  “你觉得怎么样?”马雷克问克里斯。这毕竟是克里斯特别感兴趣的建筑。两年来,他一直在研究它,“我们能进去吗?”
  克里斯摇摇头,“谈何容易。到处都是兵,进不去。”
  “离我们比较近的那个建筑是什么?”马雷克指着一幢两层的木结构建筑。
  “那应当是磨坊。”克里斯说道,“磨子也许在上面一层,面粉从斜槽进入底层的箱子里,因为这样便于把面粉装袋运出。”
  “在那儿干活的有多少人  ?”
  “可能两三个。但是现在,”他指了指那些兵说,“也许根本就没有人。”
  “好吧。那么另一个建筑呢?”
  马雷克指着短斜坡那边的第二个建筑。那个建筑长一些,但也矮一些。
  “我不太清楚。”克里斯说道,“那里面也许是个金属加工作坊,也许是捣纸浆、搅拌啤洒,甚至可能是加工木材的作坊。”
  “你的意思是说里面有锯子?”
  “对。这个年代他们有水锯。如果里面有这个东西的话。”
  “但是你还没有把握?”
  “光这样看一下是没有把握的。”
  “对不起,我们劳神谈这些干什么?”凯特说道,“你们看,我们根本没法进去。”
  “我们必须进去,”马雷克说道,“去马塞尔修士的房间看一看,把在那儿的钥匙弄到手。”
  “怎么进呢,安德烈?我们怎么进得去?”
  马雷克默默凝视着这座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游进去。”
  克里斯摇摇头说:“不行。”水中的桥墩很陡,石头上是又绿又滑的水藻,“我们绝对爬不上去。”
  “谁说要爬?”马雷克说。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十三章

  09:27:33

  克里斯摸了摸冰冷的河水,倒抽了一口凉气。马雷克已从岸边游开,顺水向下游漂去。凯特紧随其后,向右侧游,尽量与水流中心线保持平行。克里斯也跳进河里,同时紧张地向岸上扫视。
  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被那些士兵发现。他听见水流的哗哗声,不仅很响,而且也是他听到的唯一声音。他转身向前,看着越来越近的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紧绷绷的。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如果错过了机会,就会被水流冲到下游,想原路返回而不被捉住是不大可能的。
  情况已经明摆着了。
  只有一次机会。
  从两岸向河中间砌有一段一段的小矮石坝,用来加快水的流速。现在他向前游动的速度明显加快。正前方的水道是一段滑槽,直通水轮。说时迟,那时快,他们眼看就要到桥底下了。河水翻着白浪,怒吼着。他离桥越来越近,已经听见木制水轮的吱嘎吱嘎声。
  马雷克到达第一只水轮旁边,抓住轮辐,翻身向上踩在轮叶上,被轮子带着向上,旋即不见了踪影。
  他的动作似乎很轻松。
  现在,凯特已游到靠中间的第二个水轮旁边。她敏捷地去抓向上转动的轮辐,但差点儿失手。她拼命抓住轮辐,最后翻到一只轮叶上,蹲下身子。
  克里斯顺着倾斜的滑槽向下,不时撞在岩石上,撞得他哼哼唧唧的。他好像进入激流之中,水流迅速把他带向旋转的水轮。
  现在轮到他了。
  水轮就近在咫尺。
  克里斯伸手去够刚钻出水面的一根轮辐,用力去抓——轮辐上又冷又滑——他的手在水藻上打了个滑——叶片划破了他的手指——他没有抓住——他伸出另一只手拼命去抓——轮辐向空中升起——他又没有抓住——手一松,跌回水里——他又去抓——下另一根冒出水的轮辐——没抓到——没抓到——随后,他就被
  他错过了机会!
  真见鬼!
  他被水流裹挟着,离桥越来越远,离他们两人越来越远。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十四章

  09:25:12

  凯特把一只膝盖搭在轮叶上,感到身体被慢慢带出水面。她把另一只膝盖也搭了上去。她蹲下来,觉得自己升到了空中。她回头向后看了看,正好看见朝下游漂去的克里斯,看见他的头在阳光中一起一落。接着,水轮把她带到最高点,然后从另一边开始回落,进入磨坊。
  凯特落在地板上之后,在黑暗中蹲了片刻。她觉得脚下的木板被压得弯了下去,还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她是在一间小屋里,她的身后是水轮,右边是一组吱吱旋转的木齿轮。那些齿轮与一根心轴啮合,带动一跟竖轴转动。那竖轴一直通到天花板的另一边。她感到有水溅在身上,停下来细听动静。除了水流的哗哗声和木头的吱吱声,她什么也没听见。
  正前方有一扇矮门。她手握匕首,慢慢把门推开。

  从房顶上伸下来的一道斜木槽与她身边的一只方木箱相连,粮食就顺着斜槽窸窸窣窣地流进木箱。墙角堆着一袋袋粮食。空气中弥漫着黄色粉尘。墙壁上,所有物体的表面和屋角那个梯子上也都是粉尘。她记得克里斯说过,这种粉尘有爆炸性,碰到火就会把整个建筑物炸毁。她注意到房间里确实没有蜡烛,墙上也没有蜡烛架。没有火。
  她小心翼翼地爬向梯子。到了梯子边上,她才看见粮食袋堆里躺着两个人,正打着呼噜,他们脚边放着空酒瓶,丝毫没有要醒的样子。
  她开始爬梯子。
  她从一片正在转动的花岗岩磨石边——走过它与下一片磨石摩擦发出隆隆的响声。谷物从一只漏斗流进上片磨石中央的洞里。磨成的粉从两片磨石中间的缝里飘然而下,然后从一个孔流向下面一层。
  她看见了马雷克,见他蹲在一具躺在屋角的士兵尸体旁边。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指了指右边的门。
  凯特听见了声音:门房里有兵。
  马雷克轻轻地拿起梯子,移过来把门封住。
  他们一起取下士兵身上的大刀、弓和箭囊。那尸体很沉,把武器拿下来很困难,似乎花了很长时间。她看了看那人的脸——两天没刮胡子了,嘴唇上有一处溃烂。他的眼睛是褐色的,还睁着。
  突然,那人的手向她伸过来,她吓得赶紧往后缩。接着她才意识到,是她的湿衣袖钩住了他手腕上的护镯。她把护镯拿开,那只手重重地落了回去。
  马雷克拿起那人的刀,把弓和箭给了凯特。
  墙上有一排木钉,上面挂了几件修士的白色法衣。马雷克穿上一件,然后递了一件给凯特。
  他指了指左边通向第二个建筑的斜坡。两名身穿褐紫和灰色衣服的士兵站在斜坡上,把他们的路堵住了。
  马雷克四下看了看,发现一根搅拌谷物的大木棒,把它递给凯特。他看见墙角还有好几瓶酒,便拿起两瓶,把门打开。他用酒瓶朝那两个士兵晃了晃,还用奥克西坦语说了点什么。他们急忙走过来。
  马雷克把凯特推到门边,轻声说道:“要狠。”
  第一个兵走进来,第二个紧跟在后面。凯特抡起木棒,猛地朝第二个人的脑袋打下去。她用的力量很大,心想肯定把那人的脑袋打碎了。可是没有;这家伙倒地后,马上就想爬起来。她又打了两下,才把他打得脸朝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与此同时,马雷克用酒瓶猛砸第一个士兵的头,然后接二连三地对着他的小腹猛踢。那家伙不断挣扎,还抬起胳膊招架。接着他的头上挨了凯特一棒,随即便躺着不动了。
  马雷克点点头,把刀塞进法衣,像修士那样微微低着头,迈步朝坡道走去。凯特跟在后面。
  她不敢去看塔楼上的士兵。她已经把箭袋藏在法衣下面,但弓却只好拿在手上。她不知道是否有人已经注意到她。他们来到第二幢建筑物前,马雷克在门口停下。他们听了听,只听见不断重复的砰砰声和下面河水的哗哗声。
  马雷克把门推开。
  克里斯不断抬头,从嘴里向外吐水,他被呛得直咳。水流现在是缓慢了,但他已经到了磨坊下游一百多码处。两岸都是阿尔诺的人马,显然是正在等待攻击磨坊桥的命令。附近有大批战马,此刻正由侍从们牵着站在附近。
  那些人的脸被水面上反射的阳光照得明晃晃的。克里斯看见他们或眯起眼睛,或背对着河水。他意识到,反光也许是他们没有看见他的原因。
  他没有抬胳膊击水或者划水,而是轻手轻脚地游到多尔多涅河的北岸,悄悄地躲进倒挂在水边的灌木丛里。在这儿,没人会看见他。他能暂时歇一口气。他必须呆在河的这一侧——法国一侧——才有希望与安德烈和凯特重新会合。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能从磨坊里活着出来。克里斯不知道这样的机会有多大,毕竟那磨坊里全是兵。
  这时,他想起来了,那块陶瓷片还在马雷克手上。如果马雷克死了,或者失踪了,他们就永远别想回去了。不过,他转念一想,也许他们本来就回不去了。
  有样东西撞在他后脑勺上。他回过头,看见水里漂着一只胀得鼓鼓的死老鼠。他觉得一阵恶心,连忙从河里向上爬。这地方眼下还没有兵,因为他们此刻都在下游十几码的橡树林里。他爬出水面,躲在灌木丛中。他感到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听见那些兵在开玩笑,不时地哈哈大笑。他知道应该挪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他现在的藏身之地是岸上的矮灌木丛,随时都会被沿河边小路行走的人看见。他觉得身上暖和多了,但也觉得精疲力尽。他眼皮发沉,四肢无力。尽管他明知这样很危险,但心里却在想,他只是把眼睛闭一会儿。
  就一小会儿。

  凯特上了第二层,听见里面的声音震耳欲聋,不由得退了一步,朝下面的房间看了看。房间里有两排杵锤,它们此起彼伏地落在铁砧上,发出的丁丁当当声在石墙之间回响。
  每个铁砧旁都有一盆水和一盆燃烧的煤火。这显然是个铁工房,是用加热、敲打和淬火方法对钢制器具加工的地方。敲击力是由水轮提供的。
  但现在,没有人管的杵锤仍在砰砰作响,七八个穿褐紫色罩袍的士兵正在搜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朝旋转的圆筒和起落的杵锤下面张望,在石墙上寻找秘密夹层,在工具箱里仔细翻找。
  她清楚他们正在找什么:马塞尔修士的钥匙。
  马雷克转身对着她,示意他们应当下楼,从现在正开着的边门出去。这是侧墙上唯一的门,门没有上锁。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马塞尔的房间。
  显然,那个房间已经被搜查过了。
  不知怎么的,这并没有影响马雷克的决心。他决定下去。他们从梯子上下去,穿过砰砰作响的杵锤,悄悄进入马塞尔的房间。
  马雷克摇了摇头。
  这确实是修士的房间,很小,很简陋:一张小床,一盆水和一只尿壶。床边有张小桌,上面有枝蜡烛。这就是全部家当。马塞尔的两件法衣挂在房间里的一只木钉上。
  其他什么也没有。
  只要一看就知道房间里没有钥匙。即使有,也早被当兵的搜去了。
  然而,凯特感到惊奇的是,马雷克竟跪在地上,有条不紊地在床下搜寻。

  马雷克想起修道院院长临死前说的话。
  院长不知道通道的位置,但却急于知道,以便能把它的位置告诉阿尔诺。他曾鼓励教授去翻阅旧文件——这是有道理的  ,因为马塞尔疯了,无法告诉别人他做过些什么。
  教授发现一份文件上提到过钥匙,认为这似乎是个重要发现,但是院长曾不耐烦地说:“他当然有钥匙,他有许多钥匙……”所以说,院长知道有钥匙,而且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但是,他还没能用上这把钥匙。
  为什么呢?
  凯特拍了拍马雷克的肩膀。他回过头,见她已把法衣推到一边。他看见门背后刻有三个罗马数字式的图案。这些图案很正规,甚至带有装饰色彩,但显然不是中世纪的。
  这时,他意识到这些图案根本不是装饰性的,而是解释性的。
  这就是钥匙。
  引起他注意的是最右边的第三个图案。其状如下:

  这个图案许多年前就刻在木门上了。毫无疑问,那些士兵都看见了。如果他们还在搜查,那就说明他们还不明白这个图案的含义。
  但是马雷克明白了。
  凯特盯着他,说了声:楼梯?
  马雷克指着图案说:地图。
  现在他终于全都明白了。
  字典里查不到VIVIX,因为这不是一个词。这是一串罗马数字:V、IV和IX。这些数字是一些特别指令,就像羊皮纸文件里的DRSIDE所暗示的一样。DRSIDE也不是一个词,而是Dextra、Sinistra、Dextra三个词的两个首字母的组合。这三个词在拉丁语中表示:左、右、左。
  这就是秘密钥匙:进入绿色教堂后,先向右走五步,再向左走四步,然后再向右走九步。
  这样你就能进入秘密通道。
  他朝凯特咧嘴一笑。
  所有的人都在找的东西,终于被他们找到了。他们已经掌握了通向拉罗克堡的钥匙。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十五章

  09:10:23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活着从磨坊出去,凯特心下思忖。马雷克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窥视外面士兵的动静。她走到他身旁。
  她数了数,有九个兵。加上德凯尔,一共十个。
  十对二。
  那些兵似乎不像先前那样专注于搜查了。许多人隔着杵锤相望,耸着肩膀,仿佛在说:我们还不结束?这还能有什么名堂?显然,凯特和马雷克想离开而不被察觉是不可能的。
  马雷克指着通向上层斜坡的楼梯。“你直接去楼梯,然后离开这儿,”马雷克说道,“我来掩护你。等一会儿,我们在下游的北岸会合,好吗?”
  凯特看了看士兵说:“十对一。我可不能走。”
  “不。我们必须走一个。我能应付。你走。”他把手伸进口袋,取出那只陶瓷片交给她。“把这个带着。”
  她觉得不寒而栗,“为什么,安德烈?”
  “拿着吧……”
  他们走进大房间后,凯特沿来时的路返回,向楼梯走去,马雷克则穿过房间,走向那扇俯视河流的窗户。
  凯特刚上了半截楼梯,就听见一声大喊。房间里的士兵全都朝马雷克的方向跑去。马雷克把法衣的斗篷向后一推,和一名士兵厮杀起来。
  凯特毫不犹豫地从法衣下取出箭囊,搭上一枝箭,拉开弓。她想起了马雷克的话:要射杀一个人……当时她还认为这话很滑稽呢。
  一个士兵指着她大喊起来。她的箭射中那人的脖子侧面。他摇摇晃晃地向后栽进火盆里,倒在灼热的炭火上,嚎叫起来。靠近他的一名士兵向后退避,寻找掩护;凯特一箭射中他的胸膛。他栽倒在地,一命呜呼。
  剩下八个。
  马雷克正奋力与三个人拼杀,其中一个是德凯尔。他们在此起彼伏的杵锤和悠悠旋转的凸轮之间腾跃避闪,一时之下刀光剑影。有个人被马雷克砍倒,在他身后躺下了。
  还剩七个。
  就在这时,凯特看见那倒下的士兵站了起来;原来他刚才是装死。只见他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想从后面偷袭马雷克。凯特张弓搭箭,朝那人射出一箭。那人捂着大腿倒下;他只是受了伤,躺在地上。凯特又补了一箭,这下射中了他的脑袋。
  她正要拔另一枝箭,却看见德凯尔从同马雷克的厮杀中抽身,飞也似地跑上楼梯,向她扑来。
  凯特摸出一枝箭,搭在弦上,向德凯尔射去。但由于动作匆忙,她没有射中。德凯尔来势凶猛。
  凯特丢下弓箭,向外跑去。
  她沿斜坡向磨坊跑去,同时朝河里看了看。她看见白沫翻腾、哗哗流动的水面下到处是石头——水太浅,不能往下跳。她只好向刚才来的地方跑。她听见德凯尔在后面喊叫。前面的塔楼上,一群弓箭手已拉开了弓。
  第一批箭飞来时,她已到了面粉磨坊的门口。这时,德凯尔边向后跑,边挥舞拳头,冲着弓箭手们大声吼叫。箭在她的周围铛铛落下。
  在磨坊的上面一层,士兵们正在猛撞被梯子封住的门。凯特知道那梯子顶不了多久。她跑到地板上的洞口处,纵身跳到下面的房间。在纷乱的嘈杂声中,那几个喝醉的兵已慢慢醒过来。他们醉眼矇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但空气中的黄色粉尘太多,看不清他们。
  这使她有了主意:空气中的粉尘。
  她把手伸进衣袋,取出一只红色立方块,上面标有“六十”字样。她拉开拉环,把立方块扔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她心里开始默默地倒计时。
  五十九、五十八。
  此刻,德凯尔已到了上面的房间,但他不知道她是否有武器,迟疑着没有下来。她听见头顶上方喧闹的人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岗楼里的士兵已破门而入。上面肯定有十来个人。也许更多。从眼角的余光里,她看见麻袋旁一个醒了酒的兵正冲过来抓她。她飞起一脚,猛地朝他胯下踢去,他呻吟着倒在地上翻滚。
  五十二、五十一。
  她猫着腰挪进刚才来过的小间。水轮在吱吱作响,水花四溅。她关上那扇矮门,但门上既没有插销也没有锁。任何人都能进来。
  五十、四十九。
  她向下看了看。地板上的开口处,也就是水轮向下旋转的地方,宽度足以容她穿过去。现在,她只要抓住一只轮叶,跟着轮子向下,等到了低处,便可以安全地跳进浅水里。
  可是当她面对水轮,想把握最合适的行动时机的时候,才意识到说比做要容易得多。轮子的旋转似乎很快,轮叶使她眼花缭乱。
  她感到有水溅在脸上,视线模糊。还剩下多少时间?三十秒?二十秒?她注视着水轮,不知数到几了。但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如果克里斯说得不错,那么整个磨坊现在随时都会爆炸。凯特伸手抓住一只向下的轮叶——正准备和它一起下去——但又胆怯地缩了回来——松开轮叶——又伸出手去——又胆怯——把手缩回来。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稳住情绪,再度做好准备。
  她听见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从上面一层砰砰跳进隔壁房间。
  她没时间了。
  她必须走。
  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用双手抓住从面前经过的轮叶,把身体紧贴在轮子上。她掠过地板的开口——出现在阳光中——她成功了!——突然,她的身体猛然离开水轮,悬在半空之中。
  她抬头看去。
  她的胳膊已被罗贝尔·德凯尔死死抓住。他是在她即将落下去的最后时刻,从开口处把手伸下来抓住她的。现在,她被他抓着,在空中悠悠晃荡。几英寸之外的水轮仍在旋转。她试图挣开他的魔掌。他盯着她,表情冷酷而坚定。
  她在用力挣扎。
  他却紧抓不放。
  突然,她看见他的眼神在发生变化——刹那间的不知所措——他脚下那湿漉漉的木地板开始塌陷。由于常年受轮子带上来的水的浸泡,那旧木板难以承载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地板慢慢向下弯曲。一块地板无声无息地断裂,德凯尔的一只膝盖从裂缝中钻出来,但他仍然紧紧抓住她。
  不知还剩多少时间了?她暗暗思索。她用那只自由的手猛击德凯尔的手腕,想迫使他松手。
  还剩多少时间?
  德凯尔像一只牛头犬,顽强地抓着她不放。又一块地板断裂,他的人已歪向一边。如果再断一块,他就会和她一起摔下去。
  他不在乎。他会坚持到最后。
  还剩多少时间?
  她用另一只手抓住一片向下的轮叶,借助轮子的力量把她的身体向下拉,以便挣脱德凯尔的控制。她的胳膊被拉得火辣辣地痛,但这个方法奏了效——木板咔嚓断裂——德凯尔掉了下来——他松开了她——她从几英尺的高处朝水轮四周翻腾着白色水花的河里落下去。
  就在这时候,只见黄光一闪,头顶上方的木屋在发出巨响的热浪中消失了。她看见木板在四下翻飞,接着一头栽进冰凉的水中。霎那间,她觉得眼前金星直冒,随之便在翻滚的水面下失去了知觉。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十六章

  09:04:01

  克里斯在士兵们鬼哭狼嚎的叫喊声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只见他们正慌乱地跑过磨坊桥。他看见从那幢较大建筑物的窗户里爬出一个穿白法衣的修士;他意识到那是马雷克——他在一番厮杀之后,顺藤蔓下滑到一定高度之后,便冒险跳进河中。克里斯心想,即便如此,那边的河水也太浅了。他没看见马雷克再冒出水面。
  克里斯正看着,突然火光一闪,面粉磨坊发生爆炸,霎那间木板四处横飞。城垛上的士兵被爆炸气浪抛向空中,像玩偶似地翻滚下落。待烟雾和尘埃散去,磨坊也全无了踪影——只有几根木料还在燃烧。河里漂浮着从被炸毁的磨坊上飞出的木板,还有许多士兵的尸体。
  他没有看见马雷克,也没有看见凯特。一件白法衣从他身边漂过。他突然想到凯特大概也死了,心里不由得一酸。
  如果是这样,那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敲了敲耳机,冒险进行联系,轻声说:“凯特。安德烈。”
  没有反应。
  “凯特,你听见没有?安德烈?”
  他的耳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连静电声也没有。
  他看见河里漂来一具脸朝下的男尸,很像马雷克。是他吗?是的,他可以肯定:黑色的头发、高大的身躯、强健的肌肉、贴身穿着亚麻内衣。克里斯啊哟了一声。远处岸上的士兵正在叫喊,他转过头去看他们离他多近。等他再度回头看时,那具尸体已经漂远了。
  克里斯缩回灌木丛,想确定下一步怎么办。

  凯特浮出水面,仰面朝天,无助地随水流漂向下游。断裂的木头像一枚枚导弹似地噼噼啪啪落在她四周的水中。她感到脖子上疼得很厉害,大口喘着气。每呼吸一次,她都感到胳膊上和腿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她的身体动弹不得,她先还以为自己瘫痪了;接着,她慢慢意识到她的手指和脚趾都还能活动。疼痛开始减退,并从她的四肢向上移动;现在痛感到了脖子上,而且疼得很。但是她觉得呼吸自如得多,四肢也能活动了。她又试了一下:是的,她的四肢能活动了。
  如此看来她没有瘫痪。她的脖子断了吗?她试着轻轻动了动,先把脖子轻轻转向左边,然后转到右边。疼得要命,但似乎没有大碍。她漂浮在水上。她觉得有粘糊糊的东西流进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手把它擦掉,看见指尖上有血。这一定是她头上流出来的。她的前额灼痛难忍。她用掌心碰了碰前额,手掌也被鲜血染红。
  她仍然仰面朝天地向下游漂去。她仍然感到剧烈的疼痛,没有信心翻过身来自己游。她还在水上漂着。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士兵没有看见她。
  这时,她听见岸上传来的叫喊声,意识到他们已经看见她了。

  克里斯从灌木丛中朝外看,正好看见凯特仰面朝天地向下游漂去。她受了伤;整个左半边脸上全是血,是从头上流出的血。她没有怎么动,也许是瘫痪了。
  他们的目光短暂相遇。她微微一笑。他知道,如果他现在暴露自己,就会被抓住,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既然马雷克死了,他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他们何不坚持到最后?他跳入水中,向她趟过去。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原来他还处于塔楼上弓箭手的射程之内。残存的塔楼上,士兵们开始朝他放箭,箭嗖嗖地落进水里。
  就在这时候,从阿尔诺控制的一方有一名全身披挂的骑士飞马踏入水中。那骑士戴着头盔,无法看清他的脸,但他显然是奋不顾身的,因为他入水的位置正好可以挡住飞来的箭。他策马向前,水越来越深,最后马在水里游了起来,水已没到了骑士的腰际。他像拉湿麻袋一样把凯特拽起,横搭在马鞍上,接着抓住克里斯的胳膊,说了声“快走!”,便回马上岸。

  凯特从马鞍上滑落到地上。那骑士大声传令,一个举着红白斜条纹旗的人跑上前来。他检查了凯特头部的伤口,又做了清洗,止血,然后用布替她包扎起来。
  那骑士翻身下马,解开系带,脱下头盔。他身材魁梧,相貌英俊。黑色的鬈发,黑色的眼睛,饱满动人的嘴唇,奕奕闪光的眼睛里藏着对世间愚蠢行为的嘲笑。他面色黝黑,像个西班牙人。
  见凯特的伤口包扎完毕,那骑士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请赏光随我来。”他领着他们转身向修道院和它的教堂走去。在通向教堂的边门旁站着一群士兵,还有一名骑在马上,举着阿尔诺·德塞尔沃利的绿黑双色旗。
  在前往教堂的路上,他们所到之处,每个士兵都对那个骑士鞠躬,称其为“大人”。
  走在后面的克里斯用手肘轻轻推了推凯特。“是他。”
  “谁?”
  “阿尔诺。”
  “那个骑士?你开玩笑。”
  “看看士兵们的样子嘛。”
  “阿尔诺救了我们的命。”凯特说道。
  克里斯听出了话中的讽刺。在二十世纪关于这段历史的描述中,奥利弗被刻画得近乎骑士之圣,德塞尔沃利则是个反面人物。一位历史学家说他是“那个年代的伟大恶棍”。然而事实恰恰和历史记载相反。奥利弗是个卑劣的无赖,德塞尔沃利则是骑士精神的典范——他们的命是他救的。
  凯特问道:“安德烈呢?”
  克里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你肯定吗?”
  “我想是的。我想我在河里看见他了。”
  凯特一言不发。
  圣母修道院的教堂外面站了好几排人。他们的手被反绑着,等着被带进去。他们大多数是奥利弗的士兵,身着褐紫和灰色的衣裳;还有一些是衣衫褴褛的农民。克里斯估计总共有四五十个人。这些人脸色阴沉,看着他们从旁边走过。其中有些人受了伤;一个个都已疲惫不堪。
  其中有个人是个穿褐紫色衣裳的士兵——嘲讽地对另一个人说:“走在那边的就是那个杂种纳伯讷大人。他干的事儿对阿尔诺来说太下流了。”
  克里斯还没有明白那话的意思,英俊骑士就走了过去。“是你说的吗?”他大吼一声,一把抓住那人的头发,把他的头向上一提,另一只手操起匕首在他咽喉部位一抹。顿时鲜血喷涌而出,顺着胸口向下直淌。那人站立了一会儿,发出急促的喘气声。
  “这是你最后一次侮辱人了。”英俊骑士说道。他站在那儿微笑着,看着那个人,看着他的血往外流。那人脸上充满恐惧,两只眼睛睁得很大。那骑士还在微笑。那人还站立着。在克里斯看来,他似乎会永远站下去,不过足有三四十秒是肯定的。英俊骑士只是默默看着,一动不动,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最后,那人跪下去,似乎祈祷似地把头低下。那骑士显得很平静,他把脚放在那人下巴下面,一脚把那人向后踢倒。他看着那个人死亡前的奄奄一息,似乎又过了一分钟左右,那人终于呜呼哀哉。
  英俊骑士弯下腰,在死者的紧身裤上擦了擦刀刃,然后在那人的短上衣上擦了擦带血的靴子。接着,他对克里斯和凯特点点头。
  他们走进圣母修道院的教堂。

  教堂里烟雾缭绕。底层是个巨大开阔的空间,这里再过两百年也不会摆上长凳和长靠背椅。他们和英俊骑士站在后面,那骑士似乎在心甘情愿地等候。他们看见另一侧有几个骑士正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教堂中央有一位身穿盔甲的骑士独自跪在地上祈祷。
  克里斯转身看着那群骑士。他们似乎正在激烈地争论。他们虽然声音很低,但却异常兴奋。克里斯想像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等待。克里斯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滴在肩膀上。他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方吊着一个人,还在慢慢地扭动,尿沿着他的腿往下滴。克里斯从墙边挪开,看见二楼栏杆上挂着六个被反绑着的人。其中三个穿着奥利弗军队的衣裳,两个是农民的装束,还有一个身穿修士的白法衣。地上还坐着两个人,默默地看着。他们的上方又拴了一些绳子。他们无可奈何,显然是听天由命了。
  大厅中间,那个穿盔甲的骑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接着站起身来。
  英俊骑士禀报说:“阿尔诺大人,这些人就是助手。”
  “嗯?你说什么?助手?”
  阿尔诺  德塞尔沃利转过身。他约莫三十五岁,身材结实瘦长,一张令人不快、狡猾的瘦脸。他面部肌肉一阵痉挛,鼻子皱了起来,活像正在闻东西的老鼠。他的盔甲上血迹斑斑。他神情疲惫,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你说他们是助手,雷蒙多?”
  “是的,大人。爱德华德斯大师的助手。”
  “啊,”阿尔诺绕着他们边走边问,“他们身上怎么湿漉漉的?”
  “大人,我们是从河里把他们拉上来的。”雷蒙多说道,“他们呆在磨坊里,是在最后时刻死里逃生的。”
  “哦,是吗?”阿尔诺的疲惫神情已然消失。他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说:“请你们告诉我,你们是怎样摧毁磨坊的?”
  克里斯清了清嗓门,“大人,那不是我们干的。”
  “哦?”阿尔诺皱起眉头看着雷蒙多,“他说的什么语?听不懂嘛。”
  “大人,他们是爱尔兰人,也许是赫布里底人。”
  “哦?这么说他们不是英国人。这对他们有好处。”他绕着他们转圈,接着盯着他们的脸,“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克里斯答道:“是的,大人。”这句话似乎被听懂了。
  “你们是英国人吗?”
  “不是,大人。”
  “是实话,你们看来不像。你们很温和,不好战。”他看着凯特说:“他很秀气,像个年轻姑娘。这个人嘛……”他捏了捏克里斯的二头肌,“是个职员或者抄写员,肯定不是英国人。”他摇了摇头,鼻子又皱了起来。
  “因为英国人是野蛮人。”他响亮的声音在烟雾缭绕的教堂里回响,“你们说是吗?”
  “是的,大人。”克里斯说。
  “英格兰人除了无休无止的不满和争斗,根本不懂得生活。他们总是谋杀自己的国王,这是他们的野蛮传统。我们的日尔曼兄弟征服了他们,试图把文明的方式教给他们,不过,当然都失败了。撒克逊人的血脉里充满了野性。英格兰人从破坏、死亡和折磨中寻找乐趣。他们不满足于在他们那个可怜的、冰冷的小岛上自相残杀,于是又把军队开到这里来,开到这片和平、繁荣的土地上,来涂炭这里的普通百姓。你们说是吗?”
  凯特点点头,鞠了一躬。
  “你们应该同意。”阿尔诺说道,“他们的残酷无与伦比。你们知道他们的老国王吗?爱德华二世?你们知道他们用什么方式杀害他的吗?用一根烧红的拨火棍!用那样的手段对待一个国王!他们用更野蛮的方式践踏我们的土地就不足为奇了。”
  他来回踱着大步,然后再次对着他们。
  “他的继任是休德斯潘塞。根据英格兰的传统,他一定也是被杀死的。你们知道是怎么死的吗?他们把他绑在公共广场的一架梯子上,先割下他的下体,当着他的面烧掉,然后才把他的头砍下来。嗯?真绝呀。”
  他再次看着他们,看他们的意见。他们又点了点头。
  “现在的国王是爱德华三世。他吸取了前辈的教训——他必须终身领导战争,否则就有死在自己臣民手里的风险。就这样,他和他的懦夫儿子威尔士亲王,把他们的野蛮方式带到了法国,带进一个不知道什么是野蛮战争的国家。他们的铁蹄践踏着我们的土地,他们杀害我们的平民,强奸我们的女人,屠宰我们的牲畜,毁坏我们的庄稼,摧毁我们的城市,中止我们的贸易。为了什么?为的是让嗜血成性的英格兰精神扩张到海外,为的是让他们能放手掠夺一个尊严国度的财富,为的是让英格兰的贵妇能用法兰西的盘子去招待客人,为的是让他们能称自己是值得尊敬的骑士,而他们的勇敢就是滥杀无辜的孩子。”
  阿尔诺说了这一通之后顿了一下。他的眼睛骨碌骨碌直转,满腹狐疑地反复打量着他们的脸。他接着说:“所以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与英格兰猪奥利弗同流合污。”
  克里斯急忙说:“没有那回事,大人。”
  “我没有耐心。直言不讳地说吧:你们是帮助奥利弗的,因为你们的大师是替他效力的。”
  “不,大人,大师是被强行带走的。”
  “强……行……”阿尔诺厌恶地扬起手,“谁能告诉我这个浑身湿透的家伙在说什么?”
  英俊骑士走到他们面前。“我的英语不错,”他对克里斯说,“再说一遍。”
  克里斯稍加思索后说道:“爱德华德斯大师……”
  “怎么样……”
  “……是囚徒。”
  “囚……徒?”英俊骑士不解地皱起眉头。
  克里斯觉得那骑士的英语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么好。他决定试试他的拉丁语。“Est in carcere-captus-heri captus est de coenobio sanctae Mariae。”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他是昨天早上被从圣母修道院抓走的。
  那骑士扬起眉毛,“被邀请?”不是他情愿的?
  “是真的,大人。”
  骑士对阿尔诺说:“他们说爱德华德斯大师是昨天早上被从修道院强行带走的,现在成了奥利弗的阶下囚。”
  阿尔诺迅速转过身,紧盯着他们的脸,用低沉、威逼的声音说:“Sed vos non capti estis。Nonne?”你们怎么没有被带走?
  克里斯又停顿了一下,“嗯,我们……”
  “是的?”①
  【① 英语里“我们”的读音与法语里“是的”的读音相似。】
  “不,不,大人,”克里斯连忙说,“嗯,不是的。我们逃脱了。嗯,ef-effugi-i-imus。Effugimus。”逃脱这个词对吗?他紧张得汗都流下来了。
  显然他说对了,因为英俊骑士点了点头。“他们说他们逃脱了。”
  阿尔诺抢上一句,“逃脱?从哪儿?”
  克里斯:“Ex Castelgard heri……”从加德堡,昨……
  “你们是昨天从加德堡逃出来的?”
  “Etiam,mi domine。”是的,大人。
  阿尔诺盯着他们,半天没吱声。
  二楼阳台上的俘虏们被用绳子套在脖子上,然后推下来。他们的脖子并没有因此而折断。他们挂在那儿,喉咙里发出嗝嗝的声音,在挣扎中慢慢死去。
  阿尔诺抬头看了看,似乎因为被他们临死前的嗝嗝声所打断而恼怒,“留几条绳子,”他说着,回头看着他们,“我会从你们口中听到真话的。”
  “大人,我说的是真话。”克里斯说道。
  阿尔诺转过身。“马塞尔修士死前,你们和他说过话吗?”
  “马塞尔?”克里斯尽量装出糊涂的样子,“马塞尔,大人?”
  “是的,是的,马塞尔修士。Cognovistine fratrem Marcellum?”你们认识马塞尔修士吗?
  “不,大人。”
  “Transitum ad Roccam cognitum habesne?”这句话,克里斯就无需等待翻译了:通向拉罗克堡的通道,你知道吗?
  “通道……transitum”克里斯又耸了耸肩,“通道?……通拉罗克堡?不知道,大人。”
  阿尔诺显然不信。“你似乎一问三不知嘛。”他的眼睛死死紧盯着他们,鼻子抽搐着,仿佛是在嗅他们。“我怀疑你们。事实上,你们是骗子。”
  他转身对着英俊骑士说:“吊死一个,另一个人就会说实话了。”
  “吊死哪个,大人?”
  “他。”阿尔诺指着克里斯说。他看了看凯特,捏捏她的面颊,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这个漂亮男孩打动了我的心。我今晚将在帐篷里款待他。我不会先把他浪费掉。”
  “好吧,大人。”英俊骑士大声发布命令。第二层上的人开始系绳子。几个士兵抓住克里斯的手腕,很快把他反绑起来。
  克里斯想,天哪,他们这是动真格的了。他看了看凯特,见她吓得目瞪口呆。士兵们开始拖走克里斯。
  “大人。”教堂一侧传来一个声音,“请让一让。”
  聚集在那一侧等候的骑士们让开一条路,克莱尔夫人走过来。

  克莱尔轻声说:“大人,我请求和您私下说句话。”
  “嗯?当然可以,但说无妨。”
  阿尔诺走到她身边,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他站在那里,耸了耸肩。她又小声说了几句,而且显得很急切。
  过了一会儿,他说,“嗯?那有什么用?”
  一阵耳语。克里斯一点也没听见。
  阿尔诺说:“尊敬的夫人,我已经决定了。”
  又是一阵耳语。
  最后,阿尔诺摇着头走回来。“夫人要去波尔多,请求我开放一条安全通道。她说她认识你们,还说你们是诚实的人。”他顿了顿,“她说我应当把你们放了。”
  克莱尔说,“只要您愿意,大人。因为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英格兰人是不分清红皂白地乱杀无辜,而法兰西人不是这样的。法兰西人因智慧和教养而表现出宽厚仁慈。”
  “是这样,”阿尔诺说道,“我们法兰西人的确是文明人。如果这两个人对马塞尔修士和秘密通道一无所知,那我留着他们也没有用。所以,我要给他们马匹和食物,送他们上路。你们的爱德华德斯大师会感谢我的。这是我给他的见面礼。望上帝保佑你们安全回到他身边。去吧。”
  克莱尔夫人鞠了个躬。
  克里斯和凯特也鞠了躬。
  英俊骑士割断克里斯身上的绳子,把他们领到外面。
  克里斯和凯特被这个突变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向多尔多涅河走去。克里斯觉得头晕晕沉沉,迷迷糊糊。凯特不停地用手搓脸,似乎是想从噩梦中醒来。
  最后,骑士说:“你们大难不死,多亏了那位聪明的夫人。”
  克里斯说:“当然……”
  英俊骑士淡淡一笑。
  “愿上帝对你们微笑。”他说道。
  听他的话音,他并不很高兴。

  河边的景象已完全改观。阿尔诺的部队已攻陷磨坊桥。城垛上飘扬着绿黑双色旗。河两岸都已被阿尔诺的骑兵占领。在通向拉罗克堡的路上,尘埃滚滚,人员和装备正源源不断地朝那个方向流动。有的马车上满载着装备和给养,有的上面是喋喋不休的女人和衣冠不整的孩子,有的上面还拉着巨大的木梁——这是分解开的巨型弹射器,可以把石头和燃烧的沥青甩过城堡的高墙。
  英俊骑士为他们找来两匹马——两匹邋遢的、身上有套犁轭痕迹的老马。他牵着牲口,领他们穿过那个收费检查站。
  河上突然一阵乱哄哄,克里斯回头一看,只见十几个人站在齐膝盖深的水里,正用力拉着一门后膛装填式铸铁木支架火铳。克里斯看得目瞪口呆。这么早的火铳至今还没有保留下来过,甚至连记载也不曾有过。
  大家都知道这一时期已经使用了原始火炮。考古学家从普瓦捷古战场遗址上挖出过火炮的弹丸,但历史学家认为当时火铳极为罕见,是一种威望的象征,主要用于展示。克里斯看见他们在河中用力抬起火铳筒,把它放上马车。他觉得人们决不会为一件纯粹象征性的装备浪费这么大的力气。那火铳很沉,影响了整个部队的前进速度——他们肯定想在天黑之前抵达拉罗克城堡城下。火铳完全可以晚些时候再运上去。他们花这么大力气,只能说明它在攻城中起着重要作用。
  怎么个重要法呢?克里斯思忖着。拉罗克堡的城墙有十英尺厚,炮弹是绝对打不穿的。
  英俊骑士行了一个礼说,“愿上帝带给你们仁慈和安全。”
  “上帝保佑你,并祝你高升。”克里斯回答说。那骑士在马的屁股上拍了拍,两匹马向拉罗克堡飞奔而去。

  他们并辔而行。凯特把她和马雷克在马塞尔房间里的发现以及绿色教堂的事告诉了他。
  “你知道这个教堂在哪儿吗?”克里斯问道。
  “知道。我在一张测绘图上看到过。大约在拉罗克堡东面半英里。森林里有条路通那儿。”
  克里斯叹了口气。“这么说,我们知道通道的位置了,可是那个陶瓷片在安德烈手上,他已经死了,这意味着我们无法离开这里了。”
  “不,”她说,“陶瓷片在我这儿。”
  “在你这儿?”
  “是安德烈在磨坊桥上的时候给我的。我想他知道自己不会活着出来了。他本可以跑开,保住他自己,但他没有跑。他为了救我,自己留了下来。”
  她开始轻声哭泣。
  克里斯默默地骑在马上,一言不发。他记得,马雷克认真专注的态度总是让其他的研究生感到好笑——“你们能想像得出来吗?他真的相信那种狗屁骑士精神!”他还记得,他们推测他的行为是某种怪异心理的表现,说他扮演的是矫揉造作的角色。因为在二十世纪末,你真无法让别人相信你崇尚的是荣誉和真理、身体的纯洁、对女人的保护、圣洁的爱和所有其他的东西。
  很明显,安德烈确实相信这些。
  他们所经过的地方满目疮痍。在尘埃和烟雾中的太阳惨淡苍白。这里有葡萄园,但是里面却冒着烟。所有的藤蔓都被大火烧光了,只留下弯曲干瘪的树桩。果园里也是一片焦土和烧毁的树木。一切都被大火吞噬了。
  他们听见周围的伤兵发出可怜的呼号。许多败退的士兵倒在路边。有些还活着,有的已奄奄一息。
  克里斯停下来,从一个死人身上取下武器,附近有个士兵扬起手,可怜巴巴地喊着,“求你了,求求你!”
  克里斯走过去,只见他的腹部深深地扎着一枝箭,胸口还有一枝。他才二十出头,似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躺在地上,以恳求的目光望着克里斯,说了一些克里斯听不懂的话。
  最后,那士兵指着自己的嘴说,“Aquam。Da mihi aquam。”他口渴,想喝水。
  克里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他没有水。
  士兵似乎生气了,面部肌肉抽搐起来,闭上眼睛,把头扭向了一边。
  克里斯走开了。后来,他们遇到哭喊着求助的人,他只好继续向前走。他实在无能为力。
  他们能看见远方的拉罗克堡。它坚不可摧,巍然耸立在多尔多涅河畔的悬崖上。用不了一小时,他们就能到达那里。

  在圣母教堂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那个英俊骑士搀扶着安德烈
  马雷克站起身来。他说:“你的朋友们已经离开了。”
  马雷克一声咳嗽,只觉腿上一阵放射性疼痛,抓住那骑士的胳膊稳住身体。英俊骑士笑了笑。他是在磨坊爆炸后抓住马雷克的。
  当时马雷克从磨坊的窗户爬出来向下跳,正好掉进河中一个深水坑里,所以没有伤着自己。这完全是他的运气。他浮出水面时,发现自己还在桥下面。那水坑四周形成了一股涡流,因此他才没有被冲往下游。
  马雷克刚脱掉了修士的法衣,把它扔向下游的水里,磨坊就轰然爆炸了。霎那间,木头和尸体横飞。一名士兵掉在他附近,身体随着涡流转动。马雷克开始手脚并用地朝岸上爬——一名英俊的骑士用剑指着他的喉咙,示意他向前。马雷克当时还穿着奥利弗军队的褐紫色衣裳。他用奥克西坦语喋喋不休地说自己无罪,祈求宽恕。
  那骑士只是说了一句,“安静。我刚才都看见了。”马雷克爬出窗户,扔掉修士法衣的事他都看见了。
  马雷克被他带进教堂,在那里看见了克莱尔和阿尔诺。
  “大祭司”阿尔诺当时正在愠怒之中,这是危险的情绪,但克莱尔似乎对他有某种影响,能提出不同的意见。
  当克里斯和凯特进来的时候,是克莱尔让马雷克坐在黑暗中不要吱声的,“阿尔诺有可能让你去对付他们两个人,但他也许会饶了你和你的朋友。如果你们三个在他面前团结一致,他盛怒之下也许会把你们全杀掉。”接下来的那一幕就是克莱尔导演的,而且进展相当顺利。
  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
  现在,阿尔诺正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这么说,你的两个朋友知道秘密通道的位置。”
  “知道。”马雷克说,“我发誓。”
  “由于你的一番话,我饶了他们的命。”阿尔诺说道,“还有,你的命由这位夫人的话为你担保。”
  马雷克对克莱尔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她的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大人,您是明智的。”克莱尔说道,“吊死一个人也许会使得在一旁看着的朋友供出实情。但往往却会坚定他的决心,使他的朋友也带着秘密走进坟墓。这个秘密非常重要,但愿大人能万无一失地把它弄到手。”
  “那我们就跟在那两个人后面,看他们朝什么地方走。”他向马雷克点点头,“雷蒙多,给这个可怜人备好马。从你最好的骑士里挑两个人护送他。你就跟在他后面。”
  英俊骑士鞠了个躬说:“大人,如果您愿意,我就亲自陪他去。”
  “去吧,”阿尔诺说,“这里也许还会有不幸的事情。”他向那骑士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眼。
  与此同时,克莱尔夫人走到马雷克身边,双手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他感觉到她的手指间有个凉凉的东西,意识到那是一把小匕首,最多四英寸长。他说:“夫人,我欠您的情太多了。”
  “那就等你偿还了,骑士。”她盯着他的眼睛。
  “我会的,上帝作证。”他把匕首塞进袍子里。
  “我会祈求上帝保佑你的,骑士。”她说完侧过身子,在他的脸颊上圣洁地吻了一下,同时小声说,“护送你的是纳伯讷的雷蒙多。他喜欢割人的喉咙。他知道秘密之后,你要当心不要让他割开你和你朋友们的喉咙。”她微笑着向后退开。
  马雷克说:“夫人,您太善良了。我会把您的良好祝愿珍藏在心里。”
  “优秀的骑士,愿上帝赐给你安全和真诚。”
  “夫人,我会永远记住您的。”
  “优秀的骑士,我希望……”
  “够了,够了。”阿尔诺显得很不耐烦。接着他转向雷蒙多。
  “现在去吧,雷蒙多,因为这种过度的伤感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是,大人。”英俊骑士鞠了一躬,领着马雷克出门,来到外面的阳光下。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十七章

  07:34:49

  “我来告诉你们这个鬼问题是什么吧,”罗伯特·多尼格盯着来访者说,“是让过去复活,使过去成为现实。”
  他办公室的沙发上懒散地坐着两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他们都穿了一身黑,那收肩夹克衫像是洗过之后缩了水似的。两个男的留着长发,那姑娘却剃了个平头。他们是克雷默雇用的新闻部人员。不过,多尼格注意到,克雷默今天坐在了他们对面,巧妙地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他想知道她是否已经看过他们的材料。
  这件事使多尼格很恼火,因为他对新闻部人员没有好感。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跟这些人打交道。早上已经跟公关部那些讨厌鬼打了交道,现在又来了这几个讨厌鬼。
  “问题是,明天有三十名主管经理要来听我的演讲。我演讲的题目是《过去的展望》,可是我拿不出强有力的视觉证据给他们看。”
  “明白了。”一个小伙子轻快地说,“多尼格先生,我们正是为着这个来的。委托人想让过去再现。这就是我们着手做的。在克雷默女士的帮助下,我们请你们自己的观察员为我们制作了录像样片。我们相信这份材料会有极大的说服力……”
  “我们来看看吧。”多尼格说。
  “好的,先生。也许我们要把光线调暗……”
  “光线就不要调了。”
  “好的,多尼格先生。”墙上的录像屏幕慢慢变成蓝色。他们在等待图像的出现。那个小伙子说:“我们之所以喜欢第一个,是因为这是一个著名历史事件,从开始到结束仅仅持续两分钟。您知道,许多历史事件的发生非常缓慢,尤其对现代人的感受来说。这个事件发生得很快。遗憾的是,它发生在一个阴雨天。”
  屏幕上现出了灰暗阴沉的画面,云层低垂。摄像机转镜拍出了某个集会场面,镜头从一群人的头顶上掠过。一个高个子男人登上一个很普通的、没上油漆的平台。
  “这是什么?绞刑吗?”
  “不,”一个新闻部的人员说,“那是亚伯拉罕·林肯,他即将发表葛底斯堡演说。”
  “是吗?天哪,他真难看,活像一具僵尸。他的衣服上全是皱褶,衣袖短得连胳膊都露出来了。”
  “是的,先生,但……”
  “那是他的声音吗?真刺耳。”
  “是的,多尼格先生。以前没人听过他的声音,这是他真正的……”
  “你们都他妈的精神错乱了吧?”
  “不,多尼格先生……”
  “哦,看在上帝分上,这个我不能要。”多尼格说道,“谁愿意听亚伯拉罕·林肯这样叽里哇啦的讲话?你们还有别的吗?”
  “这儿就有,多尼格先生。”年轻人不安地换了一盘录像带。
  “第二部样片上,我们采取了一个不同的前提。我们想要一个漂亮的连续动作,但这也是一个人们津津乐道的历史事件。这是一七七八年的圣诞节,在特拉华河上……”
  “我什么也看不见嘛。”多尼格说道。
  “是啊,恐怕是有点儿暗了。这是夜间渡河的场面。我们认为乔治·华盛顿渡特拉华河是很好……”
  “乔治·华盛顿?乔治·华盛顿在哪儿?”
  “他就在那儿。”小伙子指着屏幕说。
  “哪儿?”
  “那儿。”
  “缩在船尾的那个家伙?”
  “对,还有……”
  “不,不,不,”多尼格说道,“他应该像个将军,站在船头。”
  “我知道油画上是那么画的,但那不是实际情况。您这儿看到的是真正的乔治·华盛顿在渡……”
  “他好像要晕船了。”多尼格说道,“你们想让我放一部乔治·华盛顿晕船的录像吗?”
  “可是这是现实嘛。”
  “去你妈的现实吧。”多尼格说着把一盘录像带扔到房间那一头。“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有毛病?我不关心什么现实。我要的是一些有趣的东西,性感的东西。你们给我看的是一具行走的僵尸和一只落水的老鼠。”
  “好的,我们可以再回到绘图版上去……”
  “我的演说就在明天。”多尼格说道,“明天有三名重要的经理来这儿。我跟他们说,他们将能看到非常特别的东西。”他扬起手臂,“真他妈的见鬼。”
  克雷默清了清嗓子说:“用静止画面怎么样?”
  “静止画面?”
  “对,鲍勃,”克雷默说道,“你可以从这些录像中取出单幅画面,那样也许会有很好的效果。”
  “嗯,嗯,对,那样会有用的。”那个姑娘连连点头说。
  “林肯衣服上有皱褶。”多尼格说,
  “我们可以用Photoshop软件抹去皱褶。”
  多尼格思索了一下,“也许吧。”他最后说。
  “反正你也不想让他们多看,”克雷默说道,“少一点儿反而好。”
  “好吧,”多尼格说,“把静止画面做好,一个小时后拿给我看。”
  新闻人员退出后,只剩下克雷默和多尼格在一起。他走到办公桌后,翻了翻演讲稿,接着说:“你认为题目应该是《过去的展望》,还是《过去的未来》?”
  “《过去的展望》,”克雷默说,“当然应该是‘展望’嘛。”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十八章

  07:34:49

  马雷克和跟在左右监视他的两名骑士策马穿过滚滚尘埃,来到行李车队的前头。他还是没看见克里斯和凯特,不过他们三人行进速度很快,不用多久就能赶上他们。
  他看了看身边的两个骑士。雷蒙多在左,全副甲胄,坐得笔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右边一个武士头发灰白,样子很厉害。两人都不太留意他,因为他现在是插翅难逃——他的手被他们用绳子绑在一起,手腕之间只有六英寸的空隙。
  马雷克骑在马上,被灰尘呛得直咳。他终于偷偷地把小匕首从衣服下面弄出来,握在掌中。他的手抓着前面的木鞍鞒。他把匕首压在手腕的绳子上,想借助马背上轻微的颠簸慢慢把绳子磨断。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匕首的位置似乎总不对,绳子没能割断。马雷克瞥了一眼腕上戴的那只手镯式电子计时器,上面的读数是07:31:02。还有七个多小时电池才会用完。

  他们很快就把河边小径甩在身后,开始攀登穿过拉罗克镇的弯弯曲曲的山道。拉罗克镇建筑在俯瞰多尔多涅河的山崖上。那些房屋几乎全是石头建成的,使小镇显得单调、阴森——特别是现在,要打仗了,每扇门窗都用木头封得严严实实。
  他们穿行于阿尔诺军队的先头部队中间。全身甲胄的骑士多起来,每个骑士后面都跟着一批随从。大队人马在陡峭的卵石街道上行进,马喷着鼻息,行李车在打滑。先头部队的这些骑士有一种急迫感;许多马车上装着分解开的攻城器械。显然,他们计划在天黑前开始围攻。
  还没有走出小镇,马雷克就看见克里斯和凯特骑着疲惫的马并辔而行。他们大概在前面一百码处,在崎岖的山道上时隐时现。雷蒙多把手搭在马雷克的胳膊上,“我们不能再靠近了。”
  前面的尘土中,有一面飘扬的旗帜离一匹马的脸太近。那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结果把车子掀翻,炮弹丸滚落到地上后沿山坡路向下滚去。
  马雷克一直在盼望有这样的混乱时刻。他立即见机行事,踢了踢马刺,但那马不肯向前。这时,他看见灰发骑士已经敏捷地抓住了马缰。
  “我的朋友,”在他身边的雷蒙多平静地说,“不要逼我杀你。至少现在不要。”他的头朝马雷克的手歪了歪。“把刀放到一边去,小心割伤自己。”
  马雷克觉得脸颊发烧,但还是照雷蒙多说的,把小匕首放回袍子下面。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
  这时他们听见石屋后面传来鸟叫,还重复了两次。雷蒙多听见后立即转过头,他的同伴也转过头。显然那不是鸟。
  两人注意地听着,很快从山上传来一声回应的呼哨。雷蒙多用手握住剑把,但仅此而已。
  “什么声音?”马雷克问道。
  “不关你的事。”
  他们之间没再说别的。
  士兵们正忙着,没人注意到他们,尤其是因为他们的马鞍上也是阿尔诺军的绿黑两色。最后,他们到了悬崖顶上,进入一片开阔地。他们右边是拉罗克堡,左边不远处是树林,北边是一片长满青草的开阔的坡地。
  四周都是阿尔诺的军队,他们离外护城河和城堡门楼仅五十码,可是马雷克没有特别想到这一点。克里斯和凯特仍在前面一百码处,位于车队的前端。
  突然,他们遭到了袭击。五个骑士从左边的树林里飞马冲出,挥舞着手中的剑,呐喊着向马雷克等人冲来。这是一场伏击。
  雷蒙多和灰头发骑士大吼一声,拔剑应战。一时之下,人喊马嘶,刀剑交加。阿尔诺也飞马冲上前来,加入这场激烈搏杀。马雷克被暂时忽略了。
  马雷克向队伍前面望过去,克里斯和凯特正遭到类似的袭击。马雷克一眼就看见居伊爵士的黑翎,接着看见克里斯和凯特被几个骑士团团围住。马雷克当即策马向前奔去。
  他看见一名骑士抓住克里斯的衣服,想把他拉下马。另一名骑士抓住凯特的缰绳,凯特的马嘶鸣着转过身。还有一名骑士抓住克里斯的马缰,但克里斯脚下一踢,那马前腿腾空立了起来,那骑士松开手。
  克里斯突然被溅了一身血,惊叫了一声。那马不听克里斯的控制,嘶鸣着向树林跑去。克里斯向马鞍一侧滑去,有气无力地挂在马上,随即消失在树林里。
  凯特仍然在拼命争夺被骑士抓在手里的缰绳。他们周围一片混乱。阿尔诺的士兵叫喊着围上来,有的跑去拿武器,用长矛去刺前来袭击的骑士。抓住凯特缰绳的骑士被一个士兵刺中后,丢开了缰绳。
  马雷克尽管赤手空拳,也冲进混战之中,把凯特和袭击她的人隔开。
  马雷克听见她喊了“安德烈”之后,只对她说了一声“走!快走!”接着,他大喝一声:“马勒冈!”
  居伊勋爵转身对着他。
  马雷克立即从混战中抽身,直奔拉罗克堡方向而去。那些骑士拨转马头,甩开阿尔诺的士兵,怒吼着跟在马雷克后面穿过开阔地。马雷克看见向下的路上尘土飞扬,雷蒙多与阿尔诺正在酣战。
  凯特脚下一踢,那马便向北边的树林跑去。她骑在马上回头一看,只见马雷克已过了拉罗克堡的吊桥,进入城堡,接着从视线中消失。那些骑士跟在后面追上去。这时沉重的铁闸门轰隆隆降下,吊桥同时升了上去。
  马雷克不见了。克里斯不见了。他们也许都死了,也许只死了一个。但有一件事很清楚。现在只有她是自由的。
  现在要看她的了。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三十九章

  07:24:33

  四面八方全都是军队。在随后的半小时里,凯特穿过阿尔诺那支由马匹和车辆组成的运输队伍,想到北边的树林里去。在树林旁边,正对拉罗克堡前那片宽阔的斜坡草地上,阿尔诺的人马正在安营扎寨。
  他们喊她过去帮忙。她只是挥挥手,然后继续前进。她希望那样的挥手是男人打招呼的方式。最后,她来到树林边上,沿着树林边缘走了一段之后,就看见一条狭窄的林间小路通向幽暗寂静的树林深处。她没有马上进树林,而是稍停了片刻,一是让马休息休息,二来也让她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平静下来。
  开阔地上,工程人员正在熟练地组装投石机。那些投石机样子笨拙,像个特大的弹弓,粗大的木支架装着发射杆。用绞盘带动固定在发射杆上的粗麻绳,把它往下压,只要猛地放开,它就会向上弹起,把抛射物甩过城堡的高墙。整个装置似乎有五百磅重,但那些人动作迅速,配合默契,熟练地很快就把它组装起来,接着再去组装下一个。她现在至少明白一点:有时候,一座教堂或者城堡是如何在一两年就建成的。工人们技术娴熟,非常谦逊,几乎无需指导。
  她拨转马头,进入城堡北面的茂密树林。

  这是一条穿过森林的狭窄小径。她向树林深处走去,光线很快暗淡下来。独自一人在林中令人毛骨悚然;她听见猫头鹰的嚎叫和远处怪异的鸟鸣。她从一棵树旁走过,见枝头栖息了十来只乌鸦。她数了数,不知那是什么征兆,也不知道它预示着什么。她骑着马在林中缓缓而行,觉得时间在倒退,觉得要用更原始的方式思考。头顶上是枝繁叶茂的树冠,脚下是黑沉沉的地面。她感到封闭,感到压抑。
  二十分钟后,她来到一片洒满阳光、长着高草的林中空地。这时她这才放松下来。她看见空地对面的树木之间有一道开口,这条路是通那边的。她骑马穿过开阔地的时候,看见左侧有个城堡。
  她记得草图上没有什么建筑,然而它就在眼前。那城堡很小像个庄园,粉刷成白色,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城堡有四个小塔楼,屋顶盖着青灰色石板。乍一看,它在设计上很活泼,但她注意到所有窗户都被封住了,青灰色的屋顶有些地方已经塌陷,出现边缘参差的洞。外围的建筑破烂不堪,年久失修。这片开阔地以前是城堡前面的草坪,是有人修剪的,现因无人管理而荒草丛生。凯特强烈感到时间停滞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衰败景象。
  她打了个寒颤,继续催马前进。她注意到前面的草上有马匹踏过的痕迹。从马蹄印来看,那匹马和她是同一个方向。她仔细一看,发现长长的草叶身正慢慢抬起,恢复到先前的位置。
  有人最近来过。可能就在几分钟之前。她小心翼翼地向开阔地另一端前进。
  她又进入树林,再次被黑暗包围。前面的小径变得泥泞不堪,她清楚地看见向前延伸的马蹄印。
  她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但听不见前面有什么动静。那个骑马的人不是已离她很远,就是静止未动。有一两次,她觉得听见了马的声音,但她不能确定。
  这可能是她的想像。
  她继续向绿色教堂前进。这地方在她的地图上标为 La chapelle verte morte。绿色死亡教堂。
  在阴暗的树林中,她看见一个人有气无力地倚在一棵倒伏的树上。
  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戴着头巾,拿了一把伐木用的斧子。
  她骑马从旁边经过的时候,那人说,“我求求你,好心的大人,我求求你了。”那沙哑的声音很轻,“给我一点吃的吧。我很穷,没有吃的。”
  凯特心想自己也没有吃的,后来想起那骑士曾给他们一个小包,就绑在马鞍后面。她伸手拿过来,发现一块面包皮和一片干牛肉。这些东西看上去令人倒胃口,特别是现在,还有一股强烈的马汗味。她伸手把食物递给他。
  那老人急切地走上来,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想把她拉下马来。其力量之大,令凯特吃惊。那人高兴得咯咯直笑,那笑声令人作呕。他在用力拉她的时候,头巾掉下来。她发现他不像她想像的那么老。这时又有三个人从路两旁的暗处跑上来。她意识到这些人就是“草寇”。她还骑在马上,但显然支持不了多久。她踢了踢马,但那马太累了,没有反应。
  那老人继续用力拽她,嘴里还嘟嘟囔嚷地说:“傻小子!你这个傻小子!”
  她万般无奈,只好大声呼救。那些人听她这一喊似乎怔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围上来。就在这时,他们听见有一匹马疾驰而来,还听见马上那武士那的高喊声。他们互相看了看,四散逃开——那个老的还抓住凯特不放,另一只手举起斧子来威胁她。
  这时,小路上有个满身血迹的骑士飞马冲过来,他的马喷着鼻息,他的身后泥浆四溅。看见这个勇猛无畏的骑士,最后那个草寇也抱头鼠窜,逃进黑暗的树林中去了。
  克里斯勒住马头,绕着她打了个转。刚才她真吓坏了,现在觉得一股巨大无比的轻松感流过全身。克里斯微笑着,显然有些洋洋得意。
  “你还好吗,女士?”他说道。
  “是你吗?”凯特吃惊地问。
  克里斯浑身是血,脸上和身上的血已经干了。他一笑,嘴两边的血渍裂开来,露出下面粉白的皮肤。他就像掉进过红染缸似的。
  “我很好,”克里斯说道,“有人砍中我身边的马,似乎是砍在动脉上了。我一下子就泡在血里了。血是热的,你知道吗?”
  凯特还盯着他,看见他这个样子还在开玩笑,感到吃惊。
  接着,他拉起她的马缰,带着她快速离开。他说:“我想,我们不能等他们再重新集结起来。凯特,你妈妈没告诉过你不要和陌生人讲话吗?特别是在树林里见到他们的时候?”
  “事实上,我认为应该给他们食物,他们也会帮忙的。”
  “只有在童话里才那样,”他说道,“在现实世界中,如果你在树林里停下来帮助一个穷汉,他和他的朋友会偷走你的马,并杀死你。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没人那样帮助人。”
  克里斯还在咧着嘴乐,他显得很自信,而且觉得这事很有趣。她心里有一种以前从未注意到,也从未意识到的感觉——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具有某种真正的吸引力。当然她也想到了,是他救了她的命,她心里非常感激。
  “你刚才究竟干什么了?”她问道。
  他笑起来。“想追上你呀。我以为你在我前面老远呢。”

  道路分岔了。宽的那条似乎朝右,有些缓缓向下。窄的那条向左,比较平坦,但似乎很少有人走。
  “你看怎么走?”凯特说。
  “走大路。”克里斯说。他在前引路,凯特很高兴地跟在他后面。
  周围的树木稠密起来,地上的蕨类植物有六英尺高,像大象耳朵似地遮住她的视线。她听见远处咆哮的流水声。地面倾斜度在加大。由于有蕨类植物,看不见脚下的路。他们都下了马,把它们松松地拴在一棵树上,然后开始步行。
  地面坡度很陡,道路变得泥泞起来。克里斯一下滑倒了,赶紧去抓树枝和灌木以止住下滑。她看见他跌倒后向下滑去,接着听见他大喊一声,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等了等,“克里斯?”
  没有回答。
  她拍了拍耳机,“克里斯?”
  没有声音。
  她不知该怎么办,是继续前进,还是顺着脚印返回。她决定跟着他,但她非常小心,因为她知道路有多滑,也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脚下就打了个滑,不由自主地在泥浆中向下滑去,身体不时撞在树上,耳边的风声呼呼响。
  地形变得愈发陡峭。她向后一仰倒在泥浆中,背贴着大地向下滑。她用脚顶开冲撞上来的树干。她伸手去抓树枝,树枝划破了她的脸,划伤了她的手。她似乎无法阻止自己的急速下滑。
  地形越来越陡。前面的树木稀疏了些,她能看见树木之间的光亮,还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她正在一条和小溪平行的小路上向下滑。树木更少了。她看见树林的边缘就在前面大约二十码处。
  水流声更响了。
  这时她意识到为什么树林到了尽头。
  那里是一段悬崖的边缘。
  再过去就是瀑布。就在她的正前方。
  凯特吓坏了,赶紧翻过身腹部着地,手指像爪子似地插进泥里,但无济于事。她仍在下滑,停不下来。她翻过身背着地,仍然在泥泞的斜槽里下滑。她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地等待着完蛋。
  接着,她冲出树林,在空中下落。她几乎不敢向下看。

  几乎就在同时,她哗啦一声掉进一丛枝叶之中。她一把抓住树枝,身体上下荡悠起来。原来,她是吊在一株伸出悬崖的大树的树枝上。瀑布就在她的正下方,但不像她想像的那么大。也许落差只有十到十五英尺。瀑布底端是一个水潭,但她无法判断它的深浅。
  她想顺树枝爬回去,但由于手上沾满了泥,抓不住。她的手在打滑,身体在树枝间扭动。她抓着树枝挂在树上,最后像树獭似地手脚并用地向回爬。又爬了五英尺后,她意识到自己是绝对爬不回去了。
  她掉了下去。
  她撞在下方四英尺处的另一根树枝上。她用因沾满泥浆而打滑的手抓紧树枝,在上面挂了一会儿,接着又掉了下去,撞在下面一根树枝上。
  现在,她下面几英尺处就是那道瀑布。它冲出悬崖顶端,卷曲着咆哮而下,飞溅的小细水珠打湿了树枝。她看了看下面翻腾着的水潭,但看不见底,所以无法确定那潭的深度。
  她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心里在想:克里斯究竟在哪儿呢?紧接着,她的手一滑,整个人就摔了下去。
  充满不透明泡泡的水冰凉刺骨,在她的周围激烈地翻腾。她在水中翻滚,失去了方向感。她用力蹬水向上浮,脚碰到了潭底的岩石。她上浮到瀑布正下方,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冲击她的头。她无法呼吸,又潜回水里,向前游了几下,在下游几码处钻出水面。潭里的水平静多了,但还是那么寒冷刺骨。
  她从水中爬出来,坐在一块岩石上。她看见衣服上和身上的所有泥泞已被刚才那翻腾的水流洗净。她油然觉得焕然一新——很高兴自己还活着。
  她调整着呼吸,同时朝四下里看了看。
  她此刻身处一个狭窄的小山谷。瀑布的水汽使这里显得雾蒙蒙的。峡谷里一片葱绿,非常湿润:草叶上湿漉漉的,树木和岩石上长着苔藓。正前方有一条石头小径通向一座小教堂。
  教堂也是湿漉漉的,墙上和檐口下是一道道粘滑的绿霉。这些绿霉绿得发亮。
  绿色教堂。
  她看见教堂大门边上散乱地堆着一些破烂的盔甲,还看见苍白的阳光下那些已经锈蚀的胸甲和满是凹痕的头盔,以及随意扔在四周的刀剑和战斧。
  凯特寻找克里斯,但没看见他。显然,他没有像她这样一直摔下来。可能他现在正从另外一条小道向下走。她想她要等等他。刚才她看见他的时候非常高兴,现在心里惦念他了,但她看不见克里斯的踪影。
  在这个小峡谷里,除了瀑布声,她什么声音也没听见,连鸟叫也没有。宁静中透着不祥。
  然而她觉得这里不只她一个人。她有一股强烈的直觉,感到这里还有别的东西——就在这峡谷里。
  就在这时,她听见教堂里传来一声怒吼:是喉咙里发出的,是动物的声音。
  她站起身,沿着石头小路很小心地向那些武器的方向移动。她捡起一把剑,双手握住剑柄,尽管她觉得这显得有些傻。那剑很沉,她知道自己既没力气,也不懂剑法。她走近教堂的大门,闻到里面有一股很浓的霉味。又是一声怒吼。
  突然,一个身穿盔甲的骑士走上前来,挡在门口。此人身材高大,近七英尺,盔甲上生了一层绿霉。他戴着一顶厚重的头盔,所以她看不见他的脸。他手里拿的是一把沉甸甸的双刃斧,很像刽子手用的刑斧。
  那骑士挥舞着斧子渐渐向她逼近。

  她眼睛盯着斧子,本能地向后退。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走,但骑士已一个箭步跳将出来;她心想他可能会抓住她。但无论如何,她不想背对着他。她无法攻击;他的块头似乎是她的两倍。他一句话也不说。她只听见头盔里传来咕哝声和咆哮声——动物的声音,狂怒的声音。她心想这人一定是疯了。
  那骑士很快逼上来,迫使她做出反应。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挥动手中的剑。他举起斧子招架,斧剑相击发出当啷一声。她的虎口一震,差点抓不住剑。她再次把剑朝下一挥,想砍他的腿,又被他轻易地挡开了。接着他的斧子猛然反转,把她的剑打得从手上飞出,落在远处的草地上。
  她转身就跑。那骑士怒吼着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短发,尖声怪叫地把她拖到教堂边上。她觉得头皮火辣辣地疼。她看见前面的地上放着一段弯曲的木头,上面有许多深深的刀痕。她知道那是什么:斩首用的垫木。
  她无力反抗。那骑士粗鲁地将她推倒,把她的脖子推向垫木,然后用脚踩在她的后背上,使她动弹不得。她无助地猛挥手臂。
  她看见一道阴影掠过草地。骑士已把斧子举了起来。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十章

  06:40:27

  电话铃不停地响着,声音很大。戴维·斯特恩打着呵欠,拧亮床头灯,抓起听筒,“喂。”他有气无力地说。
  “戴维,我是约翰·戈登。你最好到下面的运送室来一下。”
  斯特恩用手摸到眼镜,看了看表。现在是早晨六点○五分。
  “有个决定要做,”戈登说,“过五分钟我上来接你。”
  “好的,”斯特恩说完挂上电话。他下了床,打开百叶窗帘。明亮的阳光照进房间,他眯起了眼睛。他进浴室去冲了个淋浴。
  国际技术公司的实验大楼里有三个房间,是专门为通宵工作的研究人员准备的。斯特恩住了其中一间。房间布置得像大饭店的客房,就连洗面盆旁的小瓶洗发香波和润肤霜这些小东西都一应俱全。
  斯特恩刮完脸,穿上衣服,出门后进入实验室的走廊。他没有看见戈登,但听见走廊那头有声音。他沿走廊向前走去,透过玻璃门向各个实验室里张望。在这个时候,实验室里全都空无一人。
  但是,他发现走廊尽头有个实验室的门开着。一个拿着黄色卷尺的工人正在测量门的高度和宽度。里面有四个技术人员正围着一张大桌子站着,低头看着桌子。桌上是一具用白木头做成的大比例模型,标明了拉罗克堡和周围地区。他们正在小声议论,有个人还试着抬抬桌子的边。看来他们是在琢磨如何移动它。
  “多尼格说他要用它作为演讲后的展览品。”一个技术人员说。
  “我看我们没办法把它弄出去,”另一个人说,“他们怎么能把它弄进来呢?”
  “他们是在这儿做的。”
  “正好能出去。”门旁边那个人啪的一声收起卷尺。
  斯特恩感到好奇,走进房间靠近看看那模型。模型上的城堡一看便知非常精确。它位于一个大建筑群的中心。城堡外有一圈树木,再向外又是一幢幢建筑和网状道路。然而那些都不存在。在中世纪时,城堡是孤零零地耸立在平原上的。
  “这是什么模型?”斯特恩问道。
  “拉罗克堡。”一个技术人员回答说。
  “但是这个模型不精确。”
  “哦,很精确的,”那人说,“非常精确。至少根据他们提供给我们的最新建筑图来看是精确的。”
  “什么建筑草图?”斯特恩问道。
  听他这么一问,他们陷入了沉默,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斯特恩看见房间里还有其他比例的模型:加德堡、圣母修道院。他看见墙上的大幅草图,心想这里像一间建筑师的办公室。
  这时戈登把头伸进来说:“斯特恩?我们走吧。”
  斯特恩随戈登沿走廊走去。他回头一看,见那些技术人员正把模型竖起来搬出大门。
  “那是怎么回事情?”斯特恩说。
  “遗址开发研究,”戈登说道,“我们每个遗址项目都做。我们是想确定这些历史遗址周围原先的环境,以便把遗址留给游客和学者。他们研究风景线之类的东西。”
  “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斯特恩问。
  “这绝对是我们的业务。”戈登说,“在一个遗址完全复原之前,我们打算投资几百万。我们不想让它和购物中心、高层大饭店混在一起。因此我们打算把遗址规划得大一些,看我们是否能让当地政府确定方针。”他看了看斯特恩,“说实话,我从来不觉得这多有趣。”
  “运送室怎么了?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我会带你看的。”

  运送现场橡胶地板上的爆炸碎片已被清除,地面也已打扫干净。工人们正跪在地上,更换被酸性物质腐蚀过的橡胶地板。两块玻璃幕墙已经安装好了。一个戴着厚风镜的工人正拿着一只古怪的有罩电筒仔细检查其中的一块碎片。斯特恩抬起头,看见一台起重机正把从正在修建的第二运送室吊来的大玻璃幕墙往下放。
  “所幸的是,我们还有一个正在修建的运送室,”戈登对他说,
  “否则我们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把这些玻璃板运下来。好在玻璃幕墙已经在这里,我们只要把它们移过来就行了。真幸运。”
  斯特恩只顾抬头往上看,他没有意识到那幕墙有多大。他们头顶上方那玻璃幕墙呈弧形,少说有十英尺高,十五英尺宽,将近二英尺厚。它们被用带衬垫的吊索包着,慢慢向地板上的安装架上放。
  “我们没有备件,只有一台整机。”戈登说道。
  “是吗?”
  戈登走到一块已安装好的玻璃幕墙旁边。“你可以大致上把它们当做大玻璃曲颈瓶。”戈登说道,“它们是曲线型的容器,可以从顶部一个口向里注水。一旦把水注满,它们就很重了。每块大约要重达五吨。曲线造型实际上是为了增强抗压能力。我担心的正是压力问题。”
  “为什么?”斯特恩问道。
  “走近些。”戈登用手指摸着玻璃的表面,“看见这些小凹点了吗?这些灰色的小点?很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些小点以前是没有的。我认为是爆炸把小滴的氢氟酸吹进了那个运送室所造成的。”
  “现在玻璃已经受到了腐蚀。”
  “是的。轻微的。假如这些凹点削弱了玻璃的强度,那么注满水之后,玻璃受到压力,幕墙也许会开裂。如果更糟糕些,整个水幕墙就可以碎裂。”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呢?”
  “那么我们的运送室就没有完整的水幕保护了。”戈登两眼盯着斯特恩说,“那样,我们就不能把你的朋友们安全接回来了。他们所冒的传送错误危险就太大了。”
  斯特恩皱起眉头,“你有办法测试吗?看它们能不能撑得住?”
  “没什么办法。我们可以进行压力检测,但那要冒打碎其中一块的风险,而我们又没有多余的玻璃板,所以我不会那么做。但是,我打算做一次显微镜偏振视觉检查。”他指了指拐角处戴着护镜检查玻璃的那个人。“这项测试能够查出预存压力线——玻璃上都有这条线,并向我们提供玻璃是否会破裂的大致情况。他有一台数码相机,能把数据点的情况直接输入电脑。”
  “你打算进行电脑模拟?”斯特恩问。
  “粗略地做一下,”戈登说,“可能不值得一做,因为太粗略了。但是我还是要做一做。”
  “那,决定什么呢?”
  “什么时候向里面注水。”
  “我不明白。”
  “如果我们现在注水,它们支撑住了,那么一切都可能没事。但是也说不准。因为某只水箱也许有一个弱点,受压一段时间之后才会破裂。所以,这也是到最后时刻再向所有水箱里注水的理由。”
  “注水能注多快?”
  “相当快。我们这儿有一只消防栓。为了把压力减小到最低限度,注水就要慢。这样,加满九只幕墙罩需要将近两小时。”
  “但你们不就收不到运送开始前两小时的现场曲张信息了?”
  “不一定——如果控制室工作顺利的话。控制室的设备已经关闭了十个小时。酸性气体已扩散到那儿了,也许已经对电子设备造成了影响。我们不知道它们工作是否正常。”
  “现在我明白了,”斯特恩说,“每只水箱是不一样的。”
  “对,每一只都不一样。”
  斯特恩想,这是科学上一个典型的现实问题。权衡风险,衡量不确定性。大量的科学问题都是这样,这是大多数人所不理解的。酸雨问题、全球性气候变暖问题、环境清洁问题、癌症风险问题——这些复杂的问题总是一种平衡的行为,总会引来各种判断。
  研究数据可靠性如何?从事这项研究的科学家可靠性如何?电脑模拟的可信性如何?未来的发展前景重要性如何?这些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当然,媒体从来不关心这些复杂性,因为这些问题成不了新闻。结果,人们以为科学是枯燥无味的东西;其实并非如此。就连已经确立的概念——例如,细菌造成疾病的说法也并不像人们所相信的那样已经完全得到了证实。
  在这件事情上,在这个直接关系到他的朋友们的安全的事情上,斯特恩面临着许许多多不确定的东西。水箱是否安全?不确定。控制室是否会发出适当的警告?不确定。他们应该现在就慢慢注水,还是等将来迅速注水?不确定。他们不得不做出判断。几个人的生命就靠这个判断了。
  戈登盯着他,在等待。
  “有没有不带腐蚀点的水箱?”斯特恩说。
  “有,四只。”
  “那么,我们现在就给那些水箱注水。”斯特恩说道,“等偏振分析和电脑模拟的结果出来,然后给其他水箱注水。”
  戈登缓缓点头说:“英雄所见略同。”
  斯特恩说,“你的最佳设想是什么?其他水箱是好的,还是坏的?”
  戈登说,“我的最佳设想是,其他水箱是好的。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会知道更多的情况。”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十一章

  06:40:22

  “安德烈爵士大人,请您到这边来!”居伊·马勒冈说着优雅地鞠了一躬,同时把手一挥。
  马雷克尽量掩饰内心的惊讶。他飞马奔进拉罗克堡的时候,满以为居伊和他的手下人会立刻杀了他,可是他们对他恭敬有加,几乎把他奉为上宾。他此刻已深入城堡的内院,看见大厅里灯火通明。
  马勒冈领他穿过大厅,走进右边一座特别的石头建筑。它的窗户上不仅装着木栅条,而且还蒙着透明的猪膀胱薄膜。窗台上点着蜡烛,但却不是点在房间里面,而是隔着膀胱薄膜点在窗户外面。
  他还没进去,就知道那是为什么了。这座建筑只有一个大房间。靠墙的地上放着架高的木台,上面高高地堆着拳头大小的灰色布袋。在一个拐角上,黑色的铁弹丸码放成金字塔形。房间里有股明显的气味刺鼻的干燥的气味,马雷克清楚地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火药库。
  马勒冈说:“好了,大师,我们找到一个助手来帮你。”
  “谢谢。”爱德华约翰斯顿盘腿坐在房间中央的地上。他的一侧放了两只装着火药混合物的石钵。他的双膝之间还有一只。他正在研钵里不紧不慢地研磨一种灰色粉末。他看见马雷克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他脸上毫无惊讶的表情。
  “你好,安德烈。”他说。
  “你好,教授。”
  他仍在研磨,“你还好吗?”
  “是的,我还好。腿受了点儿伤。”事实上,马雷克感到腿上阵阵抽痛;但伤口很干净,因为河水已把伤口彻底洗净。他认为过几天就会痊愈。
  教授继续耐心地、不停地研磨,“这就好,安德烈。”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其他人在哪儿?”
  “克里斯我不知道。”马雷克说道。他在想克里斯怎么会浑身是血的。“凯特没事,她正在寻找……”
  “这就好。”教授扫了居伊爵士一眼,平静地说。他的头冲着研钵点了一下,换了个话题:“当然,你知道我正在干什么了?”
  “在研磨,”马雷克说道,“这东西有用吗?”
  “总的来看,还不错。这是柳木炭,很理想。硫磺相当纯,硝是有机的。”
  “海鸟粪①吗?”
  【① 经部分分解的海鸟粪中含有氮和磷。】
  “对。”
  “那么,这大概是你所期望的。”马雷克说道。马雷克最初研究的问题之一就是黑火药技术。
  黑火药于十四世纪起在欧洲被普遍应用。黑火药的发明如同磨坊的轮子和汽车一样,不是某个人或某个地方的发明。它的原始配方——一份炭、一份硫磺、六份硝——来自于中国。关于它是如何传入欧洲的问题则莫衷一是了,正如黑火药当初是用做引火物还是爆炸物的问题一样需要澄清。黑火药最初用做武器的时候,被称为“火器”,意思是“利用火的武器”,而不是现代所指的步枪和大炮之类发射爆炸性弹丸的武器。
  这是因为最早期的黑火药爆炸性不强,人们还不理解火药的化学成份,另一个原因是它的技术还没有得到发展。黑火药爆炸时,木炭和硫磺迅速燃烧,助燃的氧气的丰富来源是硝酸盐,后来被称做硝石。硝酸盐最普通的来源是洞穴里的蝙蝠粪便。在早期,这些粪便根本不经提纯就加进了混合物中。
  但是,当火药被研成极细的粉末之后,其爆炸性增强了。这是十四世纪的一个伟大发现。这个过程被称为“研磨”;如果做得好,黑火药就像滑石粉一样精细。在漫长的研磨过程中,硝和硫的微粒被挤压进木炭的小孔。正因为这个原因,像柳木之类的木头就受到青睐;柳木炭的孔比较多。
  马雷克说,“我没看见筛子。你要洒水吗?”
  “不,”约翰斯顿微笑着,“洒水技术还没有发明呢,记得吗?”
  洒水是指向黑火药混合物上洒水,把它做成团,然后加以干燥的过程。这样制成的黑火药比干粉状的火药爆炸力强。从化学上讲,所发生的情况是,水将硝石部分溶解,使其覆盖木炭孔的内壁;在这一过程中,未被溶解的硫磺微粒也被带入木炭孔。这样所得到的火药不仅更有威力,而且性能更稳定、更持久。但约翰斯顿说得没错;洒水技术于一四○○年左右才出现——从现在起大约还要过四十年。
  “要我接手吗?”马雷克说。研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长达六至八个小时。
  “不用,我这就干完了。”教授站起身对居伊爵士说:“告诉奥利弗大人,我们已准备好,可以为他演示了。”
  “演示希腊火?”
  “差不多。”约翰斯顿说。

  在将近傍晚的斜阳中,奥利弗勋爵在城堡外围高大的城墙上不耐烦地踱步。这里的城垛宽度超过了十五英尺,使附近的一排火铳显得相形见绌。和他在一起的是居伊爵士,还有那个阴沉着脸的罗贝尔·德凯尔。他们看见教授,全都急切地抬起头。
  “怎么样了?大师,终于准备好了吧?”
  “是的,大人。”教授说道。
  他一只胳膊下夹着一个钵子走上前
  来。马雷克拿着第三个,里面装着调了油的细灰粉。用来调和的油很稠,带有强烈的树脂味。约翰斯顿告诉过他,无论如何不要碰这种混合物。其实马雷克不需要提醒。这是一种气味难闻而且呛人的粘性物质。他还带了一钵沙子。
  “希腊火?这是希腊火吗?”
  “不,大人。比它更好。诺克拉底的阿忒奈奥斯之火,又称为‘自燃火’。”
  “是吗?”奥利弗说着眼睛眯了起来,“演示给我看看。”
  在火铳的那边是东部那块开阔地,有一排投石机已经安装好了。它们处于两百码开外,在火铳射程之外。约翰斯顿把两只钵子放在头两门火铳之间的地上。他把从军械库里拿来的弹药袋装进第一门火铳,然后把一枝带有金属叶片的沉重的金属箭也装了进去,“这是你的火药和你的箭。”
  他转向第二门火铳,小心地把研细的黑火药倒进一只袋子里,塞进炮口,然后说,“安德烈,请把沙子给我。”
  马雷克走上前,把盛沙的钵子放在教授脚边。
  “沙子是干什么用的?”奥利弗问道。
  “用来预防操作失误,大人。”约翰斯顿拿起第二枝金属箭,小心翼翼地拿着两头,把它轻轻地插进火铳。那箭头上开了个槽,槽内涂了厚厚一层难闻的褐色粘性物质。
  “这是我的火药和我的箭。”
  炮手递给教授一根点着了火的细木条。约翰斯顿点燃第一门火铳。
  随着一声轻微的爆炸和一阵黑烟,那箭飞出去,落在离最近的那台投石机一百码远的地方。
  “现在看我的火药和我的箭。”
  教授点燃第二门火铳。
  一声猛烈的爆炸和一阵浓烟。箭落在一台投石机旁边的草丛中,离它只有十英尺。
  奥利弗吼起来:“就这些吗?请原谅,如果我……”
  正在这时,那枝箭上冒出一圈火光,向四周喷出点点火苗。投石机立刻着了火,地上的人迅速拿起饮马的水袋,上前去灭火。
  “我明白了……”奥利弗勋爵说道。
  但不但没有把火扑灭,似乎反而助长了火势。每泼一次水,火焰就蹿得更高。那些人迷惑不解地向后退,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投石机在他们面前燃烧。不一会儿,投石机就成了一堆烧焦的、冒着烟的木头。
  “以上帝、爱德华和圣·乔治的名义起誓。”奥利弗说道。
  约翰斯顿微微鞠了一躬,微笑着。
  “你的射程有两倍,那枝箭自己会点着——怎么回事?”
  “火药被磨细之后,爆炸就更猛烈。箭里面装了油、硫磺和生石灰,和短纤维混合在一起。它碰上水就会着火,而草里有湿气,所以我要准备一钵沙子,万一我手指上沾了一小点混合物,由于我手上的湿气它就会开始燃烧。大人,这是很精巧的武器,操作要很小心才是。”
  他转向靠近马雷克的第三个钵子。
  “现在,大人,我请您注意接下来的情况。”约翰斯顿说着拿起一根木条,把它伸进钵子里,让木条头上裹上一层用那油调的臭味难闻的混合物。他把木条举在空中。“你们看,没有什么变化。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之内都不会有变化,除非……”他像魔术师变戏法那样,把一小杯水洒在木条上。
  那木条发出嘶嘶的声音,开始冒烟,接着便燃烧起来。火焰是炽热的橘红色。
  “啊!”奥利弗发出满意的叹息。“我一定要大量拥有这些东西。你这种东西需要多少人来研磨和制造?”
  “有二十个人就行了,大人。有五十个人更好。”
  “给你五十个人,你要,还可以多。”奥利弗搓了搓手,“你多久才能做好?”
  “准备时间倒不长,大人,”约翰斯顿说,“但是匆忙之间是做不好的,因为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一旦制成之后,放在城堡里就是一个隐患,因为阿尔诺今晚肯定要用火器来攻击你。”
  奥利弗大嚷起来:“那我不管,大师。现在就做,我今天晚上就要投入使用。”
  回到火药库之后,马雷克看着约翰斯顿把每十名士兵安排成一排,每人面前放一只研钵。约翰斯顿在他们之间走动,不时地停下来指导。士兵们抱怨说这像“帮厨”,但约翰斯顿对他们说,用他的话来说,这是战争的草料。
  几分钟后,教授走过来和马雷克一起坐在拐角里。
  马雷克一边看着士兵们干活,一边说:“多尼格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不能改变历史?”
  “说过。怎么啦?”
  “我们似乎正给奥利弗很大的帮助,帮助他守卫城堡,对抗阿尔诺。那些箭会迫使阿尔诺把他的攻城机械向后撤——远到失去效用的地方。没有攻城机,就无法攻城。阿尔诺不会采取伺机等待的战术。他的人想速胜中世纪的所有雇佣军都这样。如果他们不能立刻攻下一座城堡,他们就会转向别处。”
  “对,这倒是真的……”
  “但根据历史,阿尔诺攻陷了这座城堡。”
  “是的,”约翰斯顿说,“但不是围攻打下来的,而是因为有个叛徒把阿尔诺的人放进来了。”
  “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一点,”马雷克说,“这说不通。这座城堡要开的门太多。一个叛徒如何能做得到?我认为他做不到。”
  约翰斯顿微笑着,“你认为我们也许正在帮助奥利弗保卫他的城堡,因此就说我们正在改变历史。”
  “这个嘛,我只是在想。”
  马雷克正在思考的是,从未来的角度看,一座城堡的失陷是否是一件具有重大影响的事件。百年战争的历史可以被看做是一系列重大的包围和攻占城堡的战斗。例如,从现在开始,几年之后,强盗会占领塞纳河口的莫旺。这本身是一次小小的胜利,但这使他们控制了塞纳河,致使他们攻陷了进军巴黎途中的所有城堡。接着便是谁活下来、谁死去的问题。因为一座城堡陷落后,其居民往往都遭到大屠杀。拉罗克堡里有几百个人。如果他们全都幸免于难,他们的几千名后代就能轻易地创造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
  “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道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了。”约翰斯顿说。
  马雷克看看他的手镯。计时器显示05:50:29。他咬了咬嘴唇。他已经忘记了时间正在前进。他上次看的时候,还有将近九个小时,时间似乎还很充裕。五个小时似乎就不妙了。
  “不到六个小时。”马雷克说。
  “标牌在凯特手上?”
  “对。”
  “她在什么地方?”
  “她去找通道了。”马雷克心想,现在已近黄昏,如果她发现了通道,她就能在两三个小时里轻易地找到那条通道进入城堡。
  “她去哪儿找通道?”
  “绿色教堂。”
  约翰斯顿叹了口气,“就是马塞尔的密钥所说的地方吗?”
  “对。”
  “她自己一个人去的?”
  “对。”
  约翰斯顿摇摇头,“那儿是没有人去的。”
  “为什么?”
  “据说,看守绿色教堂的是一个疯狂的骑士。人们说他的爱人死在那里,他伤心得失去了理智。他把他的妻妹关在附近的城堡里;现在,任何靠近城堡或教堂的人,都会被他杀死。”
  “你认为那全是真的吗?”马雷克问道。
  约翰斯顿耸耸肩膀说:“谁知道呢,因为没人活着回来过。”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十二章

  05:19:55

  凯特紧闭双眼,等待斧子落下。她听见那骑士鼻子里出着粗气,嘴里在嘟嘟囔囔。他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他正要进行这致命的一击……
  接着他突然不出声了。
  她感到他的脚踩在她后腰中间。
  他四下张望起来。
  斧子铛的一声落在木头上,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他把斧子放在垫木上,身体倚在上面,看见身后有动静。他又开始嘟囔起来,像是有些恼火。
  凯特想看看他正在看什么,但扁平的斧刃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这里还有别的人。
  那把斧子又举起来,可那只脚却从她的背上挪开了。她连忙从木垫上翻身滚下,一转身就看见几码开外站着的克里斯,手里拿着她刚才被打落的那把剑。
  “克里斯!”
  咬牙切齿的克里斯挤出了一丝微笑。她能够看出他是吓坏了。他紧盯着绿骑士。
  那骑士大吼一声,转过身,把斧子抡得嚯嚯响。
  克里斯举剑相迎。斧剑相击,火星四溅。两个人绕着圈子。
  那骑士再次挥动斧子,急忙躲闪,向后倒在地上,又急忙站起身。斧子砍在草地上。
  凯特把手伸进皮囊,摸出那只毒气罐。这件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怪异之物此刻显得轻得可怜,小得可笑,但他们现在只有这个。
  “克里斯!”
  凯特站在绿骑士身后,举起瓦斯罐,好让克里斯看清楚。克里斯略略点点头,继续退避。她见他的力气快没了,步步后退,而那骑士则步步逼近。
  凯特别无选择:她冲上去,向前一跃,扒在绿骑士背上。这突如其来的重量使他惊讶地嘟囔起来。她紧贴在他身上,把气罐举到他头盔的前方,对着头盔前狭窄的开口就喷。那骑士呛得直咳,浑身颤抖。她又挤了一下,骑士脚下开始打晃。她放开手落在地上。
  她喊了一声:“干掉他!”
  克里斯单腿撑地,喘着粗气。那骑士仍然站立着,但已摇摇晃晃。克里斯缓步上前,把剑从盔甲连接处刺进骑士的腰际。那骑士怒吼一声,仰面栽倒。
  克里斯立刻压在他的身上,割断头盔系带,然后一脚把它踢开。就在他挥剑向下砍那颗脑袋的瞬间,凯特瞥见骑士那散乱的头发、缠在一起的胡子和野蛮的眼睛。

  克里斯没有成功。
  剑刃落下,嵌在骨头里,只把他的脖子割开一部分。那骑士还活着,怒目瞪着克里斯,嘴还在一张一合。
  克里斯想把剑拔出来,但剑卡在骑士的脖子上了。他正在用力拔剑的时候,骑士抬起左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那骑士强壮有力——壮得像魔鬼,把克里斯向下拉,拉到离他的脸只有几英寸的地方。他的眼睛血红,一口烂牙。几块脏兮兮的食物沾在他的胡子上,其间还有虱子在爬。他的身上发出腐臭气味。
  克里斯简直要吐。他感到那骑士呼出一股热烘烘的臭气。他挣扎着,用脚踩在骑士的脸上,站了起来,用力挣脱了骑士的控制。就在这时,剑也拔出来了。他举剑往下砍。
  那骑士眼珠上翻,下巴松开,已经死了。苍蝇开始绕着他的脸嗡嗡飞。
  克里斯身体软瘫,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上,喘起粗气来。他感到阵阵恶心像潮水般向他袭来,不住地打颤。他抱紧自己的身体,想止住颤抖。他的牙齿叩得嗒嗒响。
  凯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我的英雄。”他几乎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什么也没说。等到终于不打颤之后,他站了起来。
  “我当时见到你真高兴。”她说道。
  他点点头,微笑着说:“我找了条近道下来。”
  当时,克里斯在泥浆中停止了下滑。他花了好大劲才回到斜坡上,然后找了另一条路向下走。结果从那条路很轻松地下到了瀑布底部,正好看见凯特快要被砍头了。
  “接下来的你都知道了。”他说着站起身,倚在剑上。他抬头看了看,天快黑了,“你觉得还剩下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四五个小时吧。”
  “那我们最好开始行动。”

  绿色教堂的天花板有几处塌陷,里面一派衰微破败的景象:一座小祭坛,哥特式的窗户破烂不堪,地上有几摊死水。很难看出这座教堂曾经是一颗明珠,它的走廊和拱顶曾精细地雕刻过。现在,细长的霉迹从烂得无法辨认的雕刻上垂挂下来。
  克里斯顺着螺旋式楼梯向地下室走去,一条黑蛇游开了。跟在后面的凯特走得更慢。
  地下室里更黑,只有上面的地板裂缝里透进来的一点亮光。室内滴水声不断。
  他们看见房间中央有一口黑石雕刻的完整的石棺,以及其他几口石棺的碎片。那完整石棺的盖子上刻着一位穿盔甲的骑士。凯特看了那石骑士的脸一眼,但石像受到无处不在的霉菌腐蚀,面部特征已经看不出来了。
  “密钥是怎么说的?巨人的大脚往什么?”克里斯说。
  “对,从巨人的大脚往下走几步。或者几大步。”
  “从巨人的大脚。”克里斯重复了一句,然后指着石棺,石刻骑士的两只脚是两只圆桩,“你认为说的是这双脚吗?”
  凯特皱着眉,“不能算巨大。”
  “是的……”
  “我们试试看。”凯特说着站到石棺下面,向右走了五步,接着向左走了四步,然后向右转,才走了三步就被一堵墙挡住了。
  “大概不是。”克里斯说道。
  两人都转过身,开始急切地搜索起来。几乎就在同时,凯特有了一个令人鼓舞的发现:角落里堆着半打火把,应该是干的。火把做工粗糙,但绝对能用。
  “通道应该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她说道,“肯定是这样。”
  克里斯没有答话。他们默默地找了半个小时,擦掉墙上和地上霉迹,仔细查看朽烂的雕刻,想判断是否这个或那个代表巨人的脚。
  最后,克里斯问道:“有没有说脚在教堂里面,还是在教堂这个地方?”
  “我不知道。”凯特说,“是安德烈读给我听的,也是他翻译的。”
  “也许我们应当到外面看看。”
  “可火把在里面。”
  “对啊。”
  克里斯转过身,有些泄气地张望着。
  “如果马塞尔的密钥是以某个地物标志为起点,他是不会用棺材或石棺的,因为那些东西能够移动。他会用固定的东西。墙上的某个东西。”凯特说道。
  “或者地上的。”
  “对,或者地上的。”
  此刻她站在远处那面墙的前面,墙上有个在石头上刻出的小龛。她起初以为这类东西是小祭坛,但实在是太小了。她看见了几滴蜡,显然是用来放蜡烛的。她看见地下室墙上这样的烛龛有好几个。她注意到,眼前这个烛龛里面雕刻得很漂亮。两边都是鸟翅的对称图案。这里的雕刻完好无损,也许是因为蜡烛的热量抑制了霉菌的生长。
  她思忖着:对称的。
  她兴奋地走到下一个烛龛前。里面的雕刻是两株茂盛的藤蔓。接下来的一个烛龛是握在一起祷告的两只手。就这样,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仔细看了每个烛龛。
  里面没有刻着脚的图案。
  克里斯正来回摆动着腿,用脚趾擦去地面石头上的霉。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囔着:“大脚,大脚。”
  她望着克里斯说:“我觉得自己真蠢。”
  “怎么啦?”
  她指着他身后的门——他们刚才从楼梯上下来时通过的门。那门曾经被精心地雕刻过,但现在也被腐蚀了。
  但是,即使是现在,也还能看出原先的雕刻是什么样子。门的左右两侧都刻有一串块状结构。五块,顶端的最大,底端的最小。大块的表面有扁平的凹陷,这些块状代表着什么已经显而易见了。
  门的两边各有五个脚趾。
  “哦,上帝啊,”克里斯说,“是整扇该死的门。”
  她点了点头,“大脚。”
  “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她耸耸肩膀,“他们有时候在进口和出口处放上一些丑陋的恶魔形象,象征着恶魔的逃跑和对恶魔的驱赶。”
  他们疾步走到门口。凯特按照五步、四步、九步的要求走了。她现在面对着墙上一只生锈的铁环。
  这一发现使他们两个人都兴奋起来;但是他们伸手一拉,铁环被他们拉掉了。在手上断成一块块红色的碎片。
  “我们肯定做错了什么。”
  “再走一遍。”
  她回过身,用较小的步子先右,后左,再右地又走了一遍。她现在面对的是这堵墙的不同部位。但只是墙而已,石头上没有任何特征。她叹了口气。
  “克里斯,我不知道。我们一定做错了什么,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她很泄气,伸出一只手撑在墙上。
  “也许步子还是太大了。”克里斯说道。
  “或者太小了。”
  克里斯走过来,和她一起站在墙边。“来吧,我们会算出来的。”
  “你这么想吗?”
  “是的。”
  他们离开那面墙,回到门边。这时,他们听见身后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就在他们刚才站的地方,一块大石头现在已经移开。他们看见了通向下面的石头台阶,还听见远处哗哗的流水声。进口处黑乎乎的,前景吉凶难卜。
  “妙哇!”他说道。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十三章

  03:10:12

  在运送垫上方那间没有窗户的控制室里,戈登和斯特恩盯着显示器屏幕。上面显示出六块玻璃板的图像,代表被蚀的五只玻璃容器。他们看见玻璃板上出现了小白点。
  “那是蚀点的位置。”戈登说。
  每个点旁边都有一串数字,但小得看不清。
  “那是蚀点的大小和深度。”戈登说道。
  斯特恩什么也没说。模拟在继续进行。
  开始往玻璃容器里注水,水面高度由一根上升的蓝线表示。每块板上都有两个大的数字:水的总重量和每块板底部玻璃每平方英寸上所受到的压力。底部压力最大。
  尽管模拟相当程式化,斯特恩仍然屏住了呼吸。水平面越来越高。
  一只水箱开始漏水:一个红点在闪烁。
  “一只水箱漏水了。”戈登说。
  又一只水箱开始漏水。随着水线继续升高,一道参差不齐的闪电状条纹划过玻璃板,玻璃板从屏幕上消失了。
  “有一只全碎了。”
  斯特恩摇着头,“你认为这种模拟怎么样?”
  “相当快,但是不准。”
  屏幕上,第三只水箱碎裂了。最后两只水箱加满了水,没有出现问题。
  “如此看来,”戈登说道,“电脑告诉我们,五个当中有三个不能注水。”
  “如果你相信,就是这样。你相信吗?”
  “我是不相信的,”戈登说,“输入的数据不够准确,电脑做出的各种压力判断全是假设的,但我认为最好到最后时刻再向那些水箱里注水。”
  “没办法来加固水箱,这就太糟了。”斯特恩说道。
  戈登迅速抬起头,“怎么加固?”他问道,“你有办法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们能用塑料或者油灰盖住那些蚀点。也许我们能……”
  戈登摇摇头,“不管你怎么做,必须统一。整个水箱表面都必须涂匀。要非常匀。”
  “我看那是没有办法做到的。”斯特恩说。
  “三个小时里是做不到的,”戈登说,“可是我们只有那么多时间。”
  斯特恩在一张椅子坐下,眉头紧锁。不知为了什么,他想到了赛车。一连串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法拉利。史蒂夫·麦奎恩。一级方程式赛车。身体插着橡胶管的米什林·曼恩。黄色壳牌标志。
  在雨中嘶嘶作响的大卡车轮胎。B·F·古德  里奇。
  他想到自己根本不喜欢汽车。在纽黑文的时候,他拥有一辆旧大众“甲虫”式小车。显然,他纷乱的脑子正在极力避免一个令人不快的现实——某些他不想面对的东西。
  风险。
  “所以我们只好等到最后时刻再注水,然后就祈祷?”斯特恩说。
  “正是这样,”戈登说,“我们就是要这么做。有点令人不安。但我认为是可行的。”
  “除此之外呢?”斯特恩问道。
  戈登摇摇头。“阻住他们的归路,不让你的朋友们回来。把全新的玻璃板运到这儿来,没有缺陷的玻璃板,然后再安装。”
  “那要花多长时间?”
  “两个星期。”
  “不,”斯特恩说,“我们不能那么做。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说得对,”戈登说道,“全力以赴。”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十四章

  02:55:14

  马雷克和约翰斯顿爬上螺旋式楼梯,在顶部遇到洋洋自得的德凯尔。他们又一次站在拉罗克堡宽大的城垛上。奥利弗正在那儿踱来踱去,满脸通红,怒气冲冲。
  “你们闻到了吗?”他指着那边的开阔地大声问道,阿尔诺的部队在继续集结。
  现在是傍晚,太阳已经下山。马雷克估计现在大概六点钟左右。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中,他们看见阿尔诺的部队已经安装好整整一打投石机,交错排放在下面的开阔地上。约翰斯顿试射了那枝自动发火的箭之后,他们已把投石机之间的距离拉得相当开,这样火就不会殃及到另一台投石机。
  投石机再过去是一片平整的土地,部队围着一堆堆冒着烟的篝火。再向后,在树林的黑暗轮廓线映衬下,现出几百顶帐篷。
  马雷克认为,这并不奇怪。这是围攻的开始。他不知道奥利弗为何烦躁不安。
  他们可以闻到从冒烟的火堆上飘过来的烟火味,这使马雷克想起修屋顶的人烧一种东西时的气味。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那是同一种物质。
  “我闻到了,大人,”约翰斯顿说,“是沥青。”
  约翰斯顿脸上表情平淡,这说明他也不知道奥利弗为何烦躁不安。在围城战中,向城墙上投掷燃烧的沥青是很平常的事。
  “是的,是的,”奥利弗说道,“是沥青。当然是沥青,但是还有别的。你们没闻到吗?他们在沥青中掺了东西。”
  马雷克用鼻子嗅了嗅,几乎可以肯定奥利弗说得没错。纯沥青在燃烧时容易熄灭。因此,通常把沥青和其他物质掺在一起——油、短纤维,或者硫磺,这样的混合物可以烧得比较旺。
  “是的,大人,”约翰斯顿说,“我闻到了。”
  “那么,是什么东西?”奥利弗用怀疑的口吻说。
  “我想是雷石。”
  “也被称为霹雳石?”
  “是的,大人。”
  “我们也用这种霹雳石吗?”
  “没有,大人……”约翰斯顿的话头被打断。
  “啊!我想也差不多。”
  奥利弗对德凯尔点点头,似乎他们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显然,德凯尔在幕后操纵了这一切。
  “大人,我们不需要霹雳石。我们有更好的石头。我们用的是纯硫磺。”约翰斯顿说道。
  “但硫磺不一样。”奥利弗又瞥了德凯尔一眼。
  “大人,是一样的。霹雳石是一种硫磺矿石。研磨后就能制成硫磺。”
  奥利弗鼻子里哼了一声,沉着脸踱来踱去。
  “那么,阿尔诺怎么会有这种霹雳石的?”他终于又开了口。
  “我说不上来,”约翰斯顿说道,“当兵的都知道霹雳石,甚至在普林尼①的书中也提到过。”
  【① 普林尼是古罗马的作家,现存其百科全书式的《博物志》卷。】
  “你在避实就虚,大师。我说的不是普林尼。我说的是阿尔诺。那家伙是个不学无术的猪。他对雷石或者霹雳石肯定一无所知。”
  “大人……”
  “除非有人在帮他,”奥利弗阴沉着脸说,“你的助手们现在在哪儿?”
  “我的助手们?”
  “好了,好了,大师。别躲躲闪闪了。”
  “一个在这儿。”约翰斯顿指了指马雷克,“我得知第二个已经死了,第三个尚无音讯。”
  “我想他们在哪儿,你非常清楚。他们都在阿尔诺的军营里工作,甚至就在我们谈话的此时此刻,所以阿尔诺才有了这种神秘的石头。”
  马雷克越听越感觉不自在。奥利弗的情绪似乎从来就不稳定,即使情绪较好的时候也这样。现在,对方的进攻迫在眉睫,他变得如此偏执
  是德凯尔在煽风点火。奥利弗这个人似乎不可捉摸,而且非常危险。
  “大人……”约翰斯顿开始说话。
  “还有,我觉得我一开始就怀疑你!你是阿尔诺的人,因为你在圣母修道院住了三天。修道院院长就是阿尔诺的人。”
  “大人,如果您听……”
  “我不听。你听着。我知道你在与我对抗。尽管你一再矢口否认。你或者你的助手知道通向我这座城堡的秘密通道。我知道你们打算尽快逃出城堡——也许就在今晚,在阿尔诺进攻的掩护之下。”
  马雷克很谨慎,脸上毫无表情。当然,那正是他们所设想的如果凯特能发现通道的入口的话。
  “啊哈!”奥利弗指着马雷克说,“你们看见了吗?他的嘴巴闭得很紧。他知道我说得没有错。”
  马雷克刚想说话,约翰斯顿拉住了他的胳膊。教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
  “怎么?你要制止他坦白?”
  “不,大人,您的猜测不是真的。”
  奥利弗脸色愠怒,不停地踱着步,“那就把我早先让你做的武器拿来。”
  “大人,武器还没做好。”
  “哈哈!”奥利弗又对德凯尔点了点头。
  “大人,研磨火药需要好几个小时。”
  “再过好几个小时就太晚了。”
  “大人,会按时准备好的。”
  “你撒谎,撒谎,撒谎!”奥利弗转过身把脚一跺,瞪着远处暮色中的攻城机械,“看看开阔地上,看他们是如何准备的。现在回答我,大师。他在哪儿?”
  一阵短暂的停顿,“大人,谁在哪儿?”
  “阿尔诺!阿尔诺在哪儿?他的部队为进攻而集结的时候,他总是领着他们。可是现在,他不在。他在哪儿?”
  “大人,我说不出来  ……”
  “埃尔萨姆那个女妖精在那儿——看见她了吗,站在投石机旁?你们看见了吗?她在看我们呢。这个该死的女人。”
  马雷克迅速转头去看。克莱尔确实在下面的士兵中间,达尼埃尔爵士走在她身边。马雷克觉得心跳加快,只是因为看见了她。不过,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到前沿来。她正抬头往上看,但突然怔在那里。他想她肯定是看见了他。他有一种几乎不可抵挡的冲动,真想向她招招手,然而,他没有那样做。奥利弗正在他旁边喘着粗气,他不能招手。但他想,我回去后一定会想念她的。
  “克莱尔夫人是阿尔诺的间谍,从一开始就是。她把他的人放进了加德堡。毫无疑问,一切都和那个老谋深算的修道院院长安排好了。但那个混蛋在哪儿?猪猡阿尔诺在哪儿?什么地方都看不见他。”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奥利弗冷酷地微笑着。
  “大人,”约翰斯顿开口说话,“我理解您的担心……”
  “你不理解!”他一面跺脚,一面盯着他们,接着说:“你们两个,跟我来。”

  水面发黑,像油一样。即使从三十英尺的地方往下看,也闻到一股臭气。他们站在位于城堡深处一个圆坑边上。四周的墙壁又黑又湿,几枝摇曳的火把光无法将其照亮。
  奥利弗举手做了个动作,坑边上一名士兵开始摇动绞盘机,把一条沉重的铁链咔啦啦地从水里向上拉。
  “人们把这个称做‘米拉迪之浴’,”奥利弗说道,“这是弗朗索瓦·勒格罗斯的杰作,他对这些东西很有兴趣。他们说亨利·德雷诺被关在这里十年,以后就死在里面。他们把活老鼠扔给他。他把它们杀死,生吃。十年哪。”
  水面泛起一圈圈波纹,一只沉重的铁牢笼冒出水面,滴着水向上升起。栏杆又黑又脏,臭气令人窒息。
  奥利弗看着升起的铁笼说:“大师,在加德堡的时候,我向你保证过,如果你欺骗我,我会杀了你。让你洗洗米拉迪之浴。”
  他的两眼凶光毕露,直逼他们俩。
  “现在坦白吧。”
  “大人,没什么可坦白的。”
  “那么,你们就没什么好怕的。但是,大师,你听好了:如果我发现你或者你的助手知道这座城堡的入口,我会把你锁在这个地方。你永远也逃不出去,一辈子都出不去。我要把你留在这儿,让你在黑暗中饿死,烂掉。”
  在拐角处举着火把的罗贝尔·德凯尔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十五章

  02:22:13

  台阶陡直向下通向黑暗之中。凯特举着火把走进去,克里斯跟在后面。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似乎是一条人工隧道。接着,他们从隧道进入一处较大的空间。这是个天然洞穴,左边稍高处他们看见一线苍白的天然光;那上面一定有个进口。
  前面的地面依然向下倾斜。她看见前面有个大黑水塘,还听见哗哗的流水声。这里面有一股浓浓的甜酸味,像是尿。她爬过几块大石头,来到黑水塘边。水塘四周有一圈小沙地。
  她看见沙地上有一只脚印。
  好几只脚印。
  “不是最近留下的。”克里斯说。
  “路在哪儿?”她的问话声在回响。
  她看见了路,在左边岩壁的突出部分,有一块人工开凿的凹槽,供人绕池塘而过。
  她开始前进。
  洞穴难不倒她。她曾和攀岩的朋友进过科罗拉多和新墨西哥的不少洞穴。他沿小路向前走,不时看见一些脚印和岩石上一条条的浅白道道。那也许是武器划出来的。
  “你知道,”她说道,“如果这个洞穴是在城堡被包围时供人们提水的,那就不可能这么长。”
  “人们没用它来运水。”克里斯说,“城堡另有供水源。这可能是他们用来运食物或其他给养的。”
  “就算这样。他们能走多远?”
  “在十四世纪,”克里斯说,“农民一天走二十英里是不在话下的,有的时候还要多。就连朝圣者一天也要走十二到十五英里,何况其中还包括女人和老人。”
  “哦。”她说了一声。
  “这条通道可能有十英里长。”他说,接着又补充说,“但愿没这么长。”
  绕过那块突出的岩石后,他们看见一条开槽的通道从黑水塘边沿延伸开去。这通道高约五英尺,宽三英尺。但在水边系着一条木船。这条小船像条划艇,正轻轻地撞击着岩石。
  凯特转过身,“你看呢?是步行,还是乘船?”
  “乘船。”克里斯说。
  他们爬上船。船上有桨。她举着火把,他划起小船。因为有流水,船前进的速度快得出奇。他们位于地下河上。

  凯特为时间担心。她估计大概只剩下两个小时了。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赶到城堡里,和教授、马雷克会合,进入一个宽阔的空间以便能把机器调来——这一切都要在两小时内完成。
  使她感到高兴的这股水流以及进入洞穴深处的速度。她手中的火把嘶嘶作响,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突然,他们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纸被风吹动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他们听见了吱吱声,像是老鼠。
  声音来自洞穴更深处的某个地方。
  她疑惑地看着克里斯。
  “现在是晚上。”克里斯说。
  她看见了——是蝙蝠,开始只看见几只,接着是一大片,然后便是成群的蝙蝠朝洞穴外口飞去,在他们的船上方,形成了一股褐色的空中河流。她感觉到成千上万对翅膀扇出的风。
  蝙蝠飞了几分钟之后,一切又平静下来,只剩下火把的爆裂声。
  他们在黑黝黝的河里顺流而下。

  从火把发出的噼啪声来看,它快要灭了。克里斯从教堂里带来四枝火把。她迅速点起一枝,现在只剩下三枝了。
  在出去之前,三枝火把够用吗?
  如果最后一枝火把熄灭的时候他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也许是几英里,那怎么办?
  他们能在黑暗中摸索,凭感觉找路,走上好几天吗?
  他们会成功呢,还是会死在这里面,死在茫茫黑暗之中?
  “得了。”克里斯说。
  “什么得了?”
  “别想了。”
  “想什么?”
  克里斯对她笑了笑,“我们干得很好。我们会成功的。”
  她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从他的话语中,她已经得到了安慰,即使那只是随便说说的。
  他们刚才一直在曲折低矮的通道中穿行,现在进入一个巨大的空间。这是一处很宽阔的空间,洞顶悬垂着钟乳石,有的都碰到了地面,甚至钻进了水中。黑暗中火把光照不了多远。但她确实看见漆黑的岸上有一条小路。显然那是一条横穿整个洞穴的小路。
  在钟乳石中蜿蜒穿行的河流越来越窄,水流也越来越快。这使她想起了路易桑那州的沼泽,只不过这里是在地下罢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前进速度很快;她开始比较有信心了。以这个速度,他们几分钟就能走十英里。他们也许最终不会突破两小时的时限。也许实际上他们能比较轻松地完成所有的事情。
  突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快得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听见克里斯喊了一声“凯特!”,急忙转过身,只见耳边出现了一块钟乳石。她的头猛地撞在上面,火把也撞在上面——她看见燃烧的火把布头从木杆上松脱,飞快掉在水面上,和它的倒影结合在一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嘶嘶地熄灭了。
  他们处于完全的黑暗中。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以前从来没有在这样的黑暗中呆过。没有一丝光亮。她听见水的嘀嗒声,感觉到些许凉风,感觉到包围着她的巨大空间。
  小船还在移动,似乎是随意地在钟乳石上撞击。她听见克里斯嘟囔了一声,小船猛地摇晃起来。接着她听见船尾有巨大的溅水声。
  “克里斯?”
  她极力控制自己的紧张情绪。
  “克里斯?”她说道,“克里斯,我们现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在回响。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十六章

  01:33:00

  现在刚入夜不久,天空由深蓝变成了黑色,上面的星星很多。奥利弗勋爵暂时结束了他的威胁和自夸,和德凯尔一起到大厅去吃饭了。马雷克和教授听见从大厅传来叫喊声和喧哗声:奥利弗的骑士们正在喝壮行酒。
  马雷克和教授一起走回火药库。他瞥了一眼计时器,上面的读数是01:32:14。教授没问他还剩多少时间,马雷克也没有主动说。这时,他听见嗖的一声。城墙上的人大声喊叫起来,一个巨大的火球以弧形轨迹飞越城墙,在空中翻滚着,向他们所在的内院落下来。
  “开始了。”教授镇静地说。
  火团溅落在离他们二十码远的地上。马雷克看清那是一匹死马,火焰中能看见僵硬的马腿。他闻到了毛发和肌肉的焦味。冒着泡泡的油脂在啪啪四溅。
  “上帝啊!”马雷克说。
  “死了很长时间了。”约翰斯顿指着僵硬的马腿说,“他们喜欢把死畜的尸体扔过城墙。夜晚结束前,我们还会看见比这更糟的。”
  士兵们跑过去,用水把火扑灭。
  约翰斯顿回到火药室。那五十个人还在研磨火药。其中一人正在把一大盆树脂和生石灰混合起来,做成褐色的粘性物质。
  马雷克正看着他们工作,又听见外面嗖的一声。一件重物咣当一声落在房顶;砸得窗户上的蜡烛摇摇晃晃。他听见人们叫喊着冲上屋顶。
  教授叹了口气说:“他们第二次就打中了,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什么?”
  “阿尔诺知道这儿有兵工厂,他也知道大概的位置——爬上小山就能看见。阿尔诺知道这间房子里装满了火药。他知道如果他能把燃烧物打到这里来,就会造成严重破坏。”
  “会发生爆炸。”马雷克说着看了看四周堆放的火药包说。尽管中世纪大多数火药是不会爆炸的,他们的演示表明,奥利弗的火药能引爆火铳。
  “是的,会爆炸的。”约翰斯顿说道,“城堡里的许多人会死于非命,会出现一片混乱。大火将在中间的庭院里燃烧。那就意味着,人们不得不从城墙上下来灭火。如果在敌人攻城时,你把人从城墙上调下来……”
  “阿尔诺的人就会爬上城墙。”
  “是的,立刻就会。”
  “但阿尔诺真能把燃烧物打进这间房子吗?这些石墙肯定有两英尺厚。”马雷克说道。
  “他不必打穿墙。打房顶。”
  “但他怎么……”
  “他有火铳和铁球。”教授说,“他会把铁球烧得通红,然后打到城墙边来,希望能击中这间火药库。一只五十磅重的铁球能砸穿房顶,掉进房间里。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们可不想再在这儿。”他咧嘴一笑,“凯特究竟在哪儿呢?”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十七章

  01:22:12

  凯特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想,这真是一场噩梦。她蜷在船里,感觉到船在水中漂流,在钟乳石上撞击。尽管里面很凉,她却开始出汗了。她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她觉得无法痛痛快快地呼吸。
  她吓坏了。她动了一下身体,小船就拼命摇晃起来。她伸出双手把船稳住。接着她又喊了一声:“克里斯?”
  她听见远处的黑暗中有击水声,像是有人在游泳。
  “克里斯?”
  从远处传来:“在这儿。”
  “你在哪儿?”
  “我掉下来了。”
  听声音,觉得相距很远。不管他现在何处,每一分钟她都在离他越来越远。她孤身一人,必须有光。她必须以某种方式找到光。她开始向船尾爬,用手摸索着,希望手指能触到一根木棒,那就意味着她找到了剩下的火把。船又摇晃起来。
  该死。
  她暂时停下来,等船稳下来。
  见鬼的火把在哪儿?她以为火把在船中央,但她没有摸到。她摸到了船桨和船帮,但没有摸到火把。
  它们是不是和克里斯一起掉进水里了?
  要有光。她必须要找到光。
  她伸手摸到腰间的皮囊,想摸索着把它打开,但她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有药丸……那只罐子……她的手指摸到了一个立方体,像一块方糖。是一块红色立方体!她把它拿出来,用牙叼住。
  接着她取出匕首,割开外衣袖子,从上面撕下一英尺长的一条布。她用这根布条包住红立方体,然后扯开拉环。
  她等待着。
  什么也没发生。
  也许立方体是在她从磨坊跳进水里的时候浸湿了。这些立方体应该是防水的,但她毕竟在水里有很长时间。也许这一块正好有毛病。她应该再试一块。她还有一块呢。她刚要把手伸进皮囊,手中的布就着了起来。
  “哟嗬!”她欢呼起来。
  火在她手中燃烧,她没有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她还不愿扔下它。她咬着牙,把它高举过头,立刻看见放在右船沿的火把。她抓起一枝火把,把它靠近燃烧的布。火把点着了。她把那布条扔下河,然后把手浸在水里。
  她的手真疼。她仔细看了看,皮肤红通通的,但不像受伤的样子。她没有理会疼痛,等以后再处理吧。
  她挥动火把,发现自己被垂挂在水里的白钟乳石包围着,像身处一条大鱼半张的嘴里,正在它的牙齿间移动。船从一根钟乳石上撞到另一根钟乳石上。
  “克里斯?”
  远处的声音:“在这儿。”
  “你能看见我的火把吗?”
  “能。”
  她用手抓住一根钟乳石,感觉到它那滑腻的白质地。她好不容易使船停了下来,但她无法划回克里斯那边。因为她必须抓着火把。
  “你能到我这边来吗?”
  “能。”
  她听见他在后面的黑暗中击水的声音。

  克里斯回到船上后,她放开钟乳石。克里斯浑身湿透,但脸上笑眯眯的。他们的船又顺水向前漂去。过了好几分钟,他们才漂出了钟乳石的石林,进入一个宽阔的空间。河水流得更快了。他们听见前面有水流的咆哮声,听起来像是瀑布。
  但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东西,她的心悬了起来。那是河边的一块大岩石。岩石边上有绳子磨出痕迹。显然这块石头是系船用的。
  “克里斯……”
  “我看见了。”
  她看见岩石那边像是一条失修的小路,但她不敢确定。克里斯划到岸边后,他们把船系好,下了船。显然那是一条路,通向一条隧道。隧道内壁光滑,是人工凿出来的。他们沿隧道向前走。她把火把举在前面。
  她吸了一口气。
  “克里斯?有一级台阶。”
  “什么?”
  “有一级台阶。是岩石上凿出来的。大约在前方五十英尺的地方。”她加快了脚步。他们都加快了脚步,“事实上,还不止一级台阶,是整整一个阶梯。”她把火把举得更高。
  在摇曳的火把光下,他们看见十多级台阶以陡峭的角度向上延伸,没有扶手,最后终结在一块石板下方。这里原是一扇装有铁把手的活板门。
  她把火把递给克里斯,沿石阶向上爬。她拉了拉铁环,没有反应。她用手推了推,然后用肩膀向上顶了顶。
  她用力把石头顶起一点儿。
  她看见了黄色的光,亮得她不敢正眼去看。她听见附近有火的燃烧声和男人们的笑声。她顶不动了,石板落了下来。
  克里斯已经从石级上向她爬来。“打开耳机。”他说着拍了拍耳朵。
  “你认为行吗?”
  “我们必须冒这个险。”
  她拍拍耳朵,听见了噼啪声。她听见了克里斯的呼吸声。呼吸声被放得很大,因为他就站在她身边狭窄的石级上。
  “我先走,”她说着把手伸进口袋,取出那块陶瓷片交给他。他皱起眉头。她说:“只是为了防备万一。我们不知道那上面是什么。”
  “好吧。”克里斯放下火把,然后把肩膀顶在活板门上。石头吱吱作响,向上升起。她从洞口爬出去,然后又帮他轻轻把活门放下。
  他们成功了。
  他们进了拉罗克堡。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十八章

  01:13:52

  罗伯特·多尼格转过身,手里拿着扩音器,“问问你们自己,”他对着光线昏暗、空无一人的礼堂说道,“在二十世纪末,占主导地位的经验模式是什么?人们如何看待事物?他们期待如何看待事物?答案很简单。在每一个领域,从商业到政治,到市场营销,到教育,主导经验模式已经变成了娱乐。”
  在狭窄的舞台那一边,立了三只有衬垫的亭子,呈一字排开。每间亭子里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笔记本和一杯水。每个亭子的前面都是开口的,因此亭子里的人只能看见多尼格,而看不见其他亭子里的人。
  这是多尼格的演讲方式,是他从古老的同伴压力心理学研究里学来的把戏。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亭子里有人,但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这就对听众产生了巨大的压力。因为他们不能不担心其他人打算做什么,也不能不担心其他人是否打算投资。
  他在舞台上来回走动,“今天,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娱乐,他们期待着随时都得到娱乐。商务会议必须简短,必须有要点提纲和生动活泼的图表;这样,那些经理才不会感到厌烦。购物中心和商店必须有吸引力,这样它们在卖东西给我们的时候才能给我们以乐趣。政治家们必须有令人愉快的上镜人格形象,必须只说我们想听的东西。学校必须小心,不要让年轻人的头脑里产生厌烦情绪,因为他们感兴趣的是节奏很快、情节复杂的电视节目。必须让学生产生兴趣让每个人都产生兴趣,否则他们就会转换:转而使用另一商标的商品,转而切换到另一个频道,转而参加另一个党派,转而改变自己的忠诚。这是本世纪末西方社会的理智的现实。
  “在其他世纪里,人类希望得到拯救,得到提高,得到自由,或者得到教育,但在我们这个世纪里,他们希望得到娱乐。最大的恐惧不是疾病或者死亡,而是厌倦。觉得时间在我们手中,觉得无事可做,觉得没有乐趣。
  “对娱乐的这种病态追求何时才有头呢?人们厌倦了电视之后会做什么呢?人们厌倦了电影后会做什么呢?我们已经知道了答案——他们要进行参与性的活动:体育运动、主题公园、娱乐之旅、过山车。预构的乐趣、预置的震颤。那么,他们在厌倦了主题公园和预置的震颤之后又会做什么?人为的奇巧设计迟早会变得过于明显。他们开始意识到,娱乐公园事实上是某种监狱,人们在那里花钱来变成囚犯。
  “人为的奇巧设计会驱使人们去寻求可信性。可信性将成为二十一世纪的难题。什么是可信性?不是预先构建和预先安排用以创造利润的东西,不是被公司控制的东西,而是原本存在的东西,有其自身形态的东西就是真实可信的。不错,当然了,现今的世界不允许任何东西能以其自身的形态而存在。现代世界就相当于一座正规的花园,里面种植和安排东西都是为了达到某种效果。它里面没有原汁原味的东西,没有什么真实可信的东西。
  “那么,人们将会转向哪里去寻求那难得而又理想的、真实可信的体验呢?他们将会转向过去。
  “过去的真实可信是无可争议的。过去是在迪斯尼乐园、默多克、日产公司、索尼公司、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以及现代社会其他的造就者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世界。过去是在它们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的。过去的兴起和衰亡没受到它们的侵入、定形和买卖。过去是真实的,是可信的——这无疑将会使过去变得充满吸引力。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说未来就是过去的原因。过去是唯一的选择——嗯?黛安娜,什么事?”见她走进来,他把话打住了。
  “运送室里出了麻烦。爆炸似乎破坏了现有的水幕玻璃。戈登进行了电脑模拟,表明有四个水幕玻璃容器注水后会破裂。”
  “黛安娜,这真他妈的没有头脑。”多尼格说着拉了拉领带,“你是想告诉我,他们也许会在没有水幕墙保护的情况下回来吗?”
  “是的。”
  “这个嘛,我们不能冒险。”
  “事情不那么简单……”
  “是不简单。”多尼格说道,“我们不能冒那险。我宁愿他们别回来,也不愿他们回来时受到严重伤害。”
  “但是……”
  “但是什么?如果戈登有了这样的电脑预测,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他不相信电脑的预测。他说电脑模拟相当快,但是不准,他认为运送会很顺利的。”
  “我们不能冒险,”多尼格摇着头说,“他们不能在没有水幕墙保护的情况下回来。就这样。”
  她顿了顿,咬着嘴唇说:“鲍勃,我认为……”
  “嘿!”他说道,“我们这儿是不是有人得了短期失忆症?是你说会有传送错误的危险而不愿意让斯特恩回去的。现在你却想让整个倒霉的小队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回来。不行,黛安娜。”
  “好吧,”她明显有些不情愿地说,“我去和他谈……”
  “不,不要谈。结束这件事。在必要的时候就拉电闸,别让那些人回来了。这件事上我是对的,这你知道。”

  在控制室里,戈登问:“他说什么?”
  “他们不能回来。绝对不能。鲍勃很坚决。”
  “但他们必须回来,”戴维  斯特恩说,“你必须让他们回来。”
  “不,我不能。”克雷默说。
  “但是……”
  “约翰,”克雷默转身对戈登说,“他看见过韦尔塞没有?你让他看过韦尔塞没有?”
  “韦尔塞是谁?”
  “韦尔塞是只猫。”戈登说。
  “韦尔塞已经分裂了。”克雷默对斯特恩说,“它是我们送到那边去的第一批实验动物之一。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要在运送过程中使用水幕墙。它被严重分裂了。”
  “分裂?”
  克雷默转向戈登,“你什么都没告诉他吗?”
  “我当然告诉过他。”戈登说着转向斯特恩,“分裂的意思是,它出现了非常严重的传送错误。”他又转身对着克雷默,“但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黛安娜,那时我们的电脑也有问题……”
  “让他看看韦尔塞吧,”克雷默说,“然后看他是否还急于想把他的朋友们带回来。但我们谈话的关键是,在这件事情上,鲍勃已经做出了决定,答案是不行。如果我们没有安全防护,就不能让任何人回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行。”
  控制台上的一个技术人员说,“我们已经得到了现场曲张信号。”
  他们挤在监视器周围,看着屏幕上的波浪形波纹和很小的细波纹。
  “他们还有多长时间回来?”斯特恩问道。
  “从信号判断,大约一个小时。”
  “你能说出有多少人回来吗?”戈登问道。
  “还不能,但是……不止一个。也许四个,或者五个。”
  “总共就那么多。”戈登说,“他们一定已经找到了教授,他们已经完成了我们让他们干的工作。他们全都要回来了。”
  他转向克雷默。
  “很遗憾,”她说道,“如果没有水幕防护,谁也不能回来。这是最终的决定。”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十九章

  01:01:52

  凯特现在在活门旁边蹲着,接着慢慢站起身。她所站的地方很窄,顶多四英尺宽,两边是高高的石墙。火光是从她左边一个缝隙处射进来的。借助这黄色的光线,她看见正前方有一扇门。她的身后是一段楼梯,笔直向上通向这个空间的顶部,其高约三十英尺。
  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呢?
  克里斯从活板门的边缘向外窥视,指着火光小声说,“我想我们这下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直也没发现这个通道的门。”
  “为什么?”
  “因为它在壁炉后面。”
  “壁炉后面?”她小声说。她觉得他说得对。这个狭窄空间是拉罗克堡的秘密通道之一:在大厅的壁炉的后面。
  凯特蹑手蹑脚向前移动,穿过左边的墙,从大厅壁炉的后壁向外看。那壁炉有九英尺高。透过跳动的火焰,她看见了奥利弗的贵宾桌。他手下的骑士正背对着她,坐在桌旁吃喝。她离他们最多十五英尺。
  她低声说:“你说得对,是在壁炉后面。”
  她回头看着克里斯,示意他走过来。她正打算走向正前方的门,突然看见居伊爵士回头扫了壁炉一眼,把一只鸡翅扔到火里,然后转过身,继续吃起来。
  她心想:快从这儿出去。
  但是太晚了。
  居伊的肩膀一扭,身子已经转了过来。他清楚地看见了她,目光恰好遇上了她的目光。他大喊了一声:“我的上帝啊!”他推开桌子,抽出佩剑。
  凯特向门冲过去,拉了拉门,它不是锁上了,就是封住了。她打不开。她转身回到身后狭窄的楼梯上。她看见居伊爵士正站在火焰的另一边犹豫不决。他又看了她一眼,穿过火焰向她扑来。她看见克里斯正要钻出活门,连忙说了一声“下去!”
  克里斯缩回身,她爬上楼梯。
  居伊爵士挥剑朝她的脚砍去,差一点砍中。他的剑当的一声砍在石头上。他诅咒着她,向下看了看通道口。他显然没有看见克里斯,因为她随即听见他跟在她身后上楼梯的声音。
  她没有武器,什么也没有。
  她向上跑去。

  在离地面三十英尺高的楼梯顶端是一个狭窄的平台。她踏上平台,觉得一丛蜘蛛丝粘在脸上,不耐烦地用手把它捋开。这个平台不到两英尺见方,站不稳就很危险,但她是个攀爬高手,一点也不在乎。
  但居伊爵士有些发怵。他肩膀靠着墙,尽量远离楼梯边缘,用手抓着墙上的扶手孔,缓缓地向上爬。他脸上带着绝望的表情,呼吸沉重。她看出来了:原来这个勇敢的骑士害怕登高,但还不至于怕得停步不前。要说有点什么,那就是他的发怵似乎使他更加恼怒。他恶狠狠地看着她。
  平台正对着一扇矩形木门,上面有个硬币大小的圆形窥孔。建造这截楼梯显然是为了这个窥孔,好让观察者俯视大厅,对下面发生的事一目了然。凯特用手推了推,又用身体的重量去顶,但门没有被推开,而是整个儿掉了下去,落在下面大厅的地上。她也差点儿跟着摔下去。
  她进入了大厅。

  她是在高处,位于开放式天花的大木梁之间。她看了看三十英尺下方的桌子。正前方是与大厅等长的巨大中檩。每隔五英尺就有一根两端搁在两边墙上的横梁与之相交。所有的梁都经过精雕细刻,而且每隔一段都进行了交叉加固。
  凯特毫不犹豫地跳上中檩。
  下面的人都抬起头,看见她之后个个张大了嘴,向上指指戳戳。
  她听见奥利弗大声喊,“圣乔治!该死的!那个助手!我们被出卖了!大师!”
  他拍起桌子,然后站在那儿抬头瞪着她。
  她说:“克里斯,去找教授。”
  她听见噼啪一声,“好……”
  “听见我的话了吗?克里斯。”
  只有静电的噼啪声。
  凯特沿中檩快速移动。尽管离地面很高,可她觉得相当自如。那梁有一英尺宽。小事一桩。她听见下面的人又一阵惊叹,回头一看,发现居伊爵士已踏上了中檩。他似乎很害怕,但下面的观众使他壮起了胆子。要么就是他不愿在这种公开场合表现出恐惧。居伊犹犹豫豫地迈出一步,掌握好平衡,直接快速向她走来。他手里松松地挽着剑。他走到第一个垂直支撑,喘一口气,抓住那根直立的支撑,挪动身体绕过它,然后继续沿中檩向前走。
  凯特向后退,意识到这根中檩太宽,对他来说太好走了。她沿一根水平梁向边墙走去。这根水平梁只有六英寸宽,他会有麻烦的。她从一个险要的交叉支撑部位翻越过去,继续前进。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一般来说,中世纪的开放式天花板与边墙的结合部,在结构上有一细微之处——有另一根支撑,也就是一根装饰性的横梁,她可以顺着横梁爬过去。但这个天花板结构却是法兰西风格:横梁在房顶线下方四英尺处,直接放在墙上的凹槽之中。根本没有那个细微之处。她回记起当时站在拉罗克堡的废墟上,看见过这些凹槽。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被困在横梁上了。
  她无法继续向前,因为再往前就是边墙。她也无法回到中檩,因为居伊在那边等着她。她更无法踏上另一根平行的横梁,因为它在五英尺开外,太远了,跳不过去。
  不是不可能,只是太远了。尤其是在没有保险绳的情况下。她回过头,看见居伊爵士正小心翼翼地保持身体平衡,沿横梁向她走来,手里轻轻地挥着剑。他冷笑着向前走来。他知道她逃不掉了。
  她现在别无选择。她看了看五英尺外的那根横梁。她是非跳不可了。问题是要有一定的高度。如果她希望落在那根横梁上,她必须向上跳。
  居伊慢慢绕过交叉支撑处,离她只有几秒钟了。她蹲下身子,吸足了一口气,绷紧肌肉,接着两腿用力一蹬,身体就腾空飞了出去。

  克里斯从石板活门下爬上来,透过壁炉的火焰,看见房间里的人都抬头看着天花板。他知道凯特在上面,但他现在帮不了她。他直接走向那扇边门,试图把它打开。那门纹丝未动,于是他用全身力量撞过去,觉得它开了一英寸。他再次用力推,那门嘎吱一下打开了。
  他走进拉罗克堡的内院。士兵们正到处奔跑。火苗从堡墙顶上一间木结构储藏室中蹿出来。院子中央有一堆像篝火似的东西在燃烧。混乱之中,没人注意他。
  他说:“安德烈,你在吗?”
  静电声。没有声音。
  接着他听见“在”,是安德烈的声音。
  “安德烈?你在哪儿?”
  “和教授在一起。”
  “在哪儿?”克里斯说。
  “火药库。”
  “火药库在哪儿?”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十章

  00:59:20

  实验室储藏间的笼子里有二十多只动物,大多数是猫,也有一些小白鼠和老鼠。房间里弥漫着皮毛和粪便的气味。戈登领着斯特恩穿过中间的过道。“我们把分裂的动物和其他动物隔开安放。我们必须这样。”
  斯特恩看见沿后墙有三只笼子,笼子的栏杆很粗。他跟着戈登来到一只笼子前,看见一团小小的、鬈曲在一起的毛。这是一只正在睡觉的猫。一只灰白色的波斯猫。
  “这就是韦尔塞。”戈登把头一歪说。
  这猫似乎很正常。它睡在那里,呼吸缓慢而轻柔。他能够看见皮毛上方的半边脸。爪子是黑色的。斯特恩倾身向前,但戈登伸手拦在他胸口说:“不要靠得太近。”。
  戈登伸手拿起一根棍子,沿着笼子的栏杆一划。
  那猫睁开眼睛。不是很慢、很懒散地睁开而是警觉地立刻睁得很大。它没有动,没有伸懒腰,只是动了动眼睛。
  戈登又用棍子沿栏杆划了一下。
  那猫恼怒地大叫一声,大张着嘴,龇着牙齿,飞身扑向栏杆。它撞在栏杆上,向后退,接着又扑上来又扑了一次,无情地、不断地发出嘶嘶声和威胁性的叫声。
  斯特恩看得心惊肉跳。
  那猫的脸扭曲得很难看。半边正常,半边显然略低,眼睛、鼻孔,样样都低一些。脸正中有一道线,把脸分成两半。他想,原来这就是他们称之为“分裂”的原因。
  刚才因为猫在扑撞栏杆,他没有看见那脸的后侧。现在他看见了:在头的侧面,在那只扭曲的耳朵后面,还有一只眼睛,比较小、只是部分成形。在那只眼睛下方有一块鼻肉,它的下面是微微凸起的下巴,就像脸上长出的瘤。一溜白牙从皮毛下伸出来,但是没有嘴。
  传送错误。他现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那猫不停地往栏杆上撞,它的脸因此开始流血。戈登说:“它会一直撞下去,直到我们离开。”
  “那我们最好离开吧。”斯特恩说道。
  他们默默往回走。过了一会儿,戈登说:“不单单只是你能看得见的,它的精神上也有变化。如果一个人分裂了,第一个值得注意的变化就是精神上的变化。”
  “你告诉我的那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吗?那个留在那边的人?”
  “对,”戈登说,“他叫德卡德。罗布·德卡德。他是我们雇用的海军陆战队员之一。早在我们发现他身体上的变化之前,他的精神上就有了变化。后来我们才明白,他的变化是由传送错误造成的。”
  “什么样的精神上的变化?”
  “罗布原先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出色的运动员,很有语言天赋。罗布和外国人一起坐下来喝啤酒,等啤酒喝完了,他就能开始学那种外语了。你知道的,这儿学一个短语,那儿捡一个句子。他开口就说,语音总是那么准确。几星期之后,他就能说得像外国人一样了。海军陆战队发现了这一点,曾送他到他们的语言学校学习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罗布受到的损伤不断积累,他不再那么讨喜了,变得很卑鄙。真的很卑鄙。”戈登说道。
  “是吗?”
  “他把这儿的一个门卫打得鼻青脸肿,因为那个门卫检查他身份证的时间太长。他实际上还在阿尔伯克基的一家酒吧里杀死了一个人。那时我们才意识到德卡德的大脑受到了永久性伤害,不会好转了。如果要有什么变化,那只会变得更糟。”
  他们回到控制室,发现克雷默正躬身坐在监视器前,盯着屏幕上出现的现场波动。信号正越来越强。技术人员说至少有三个人回来,也许是四个或者五个。从克雷默的表情来看,她显然精疲力竭。她希望看见他们都回来。
  “我仍然认为电脑模拟有错误,玻璃板能经受得住。”戈登说道,“我们现在肯定能向里面注水,看它们是否撑得住。”
  克雷默点点头。“是的,我们可以这么做。即使它们注水后不破裂,我们也不能肯定它们过一段时间,在传送过程中不会突然爆裂。那样的话,就将是一场灾难。”
  斯特恩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他突然觉得极不自在。他觉得有个声音在对他喋喋不休,在他脑海深处回响。克雷默说到“突然爆裂”,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汽车——同样的连续画面,从头来了一遍。汽车大赛。巨大的卡车车胎。米什林·曼恩。路中间的一只大钉子。一只从上面驶过的轮胎。
  爆裂。
  水箱会爆裂。轮胎会爆裂。爆裂是怎么回事?
  “为了赢得胜利,”克雷默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加固水箱。”
  “对,可是我们已经探讨过了,”戈登说道,“只是毫无办法。”
  斯特恩叹了口气问:“还剩多少时间?”
  那个技术人员说:“五十七分钟,正在倒计时。”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十一章

  00:54:00

  使凯特惊奇的是,下面竟传来鼓掌声。她跳成功了。她正吊在横梁下摆动。地上的人在鼓掌,好像这是一场杂技表演。
  她迅速踢腿向上,爬上横梁。
  在她身后的梁上,居伊·马勒冈爵士正匆忙回到中檩上。他显然是想阻止她从现在在的横梁回到中檩上。
  她沿横梁跑回天花板中央。她动作比居伊敏捷,比他走上宽阔的中檩要快得多。她有片刻时间先定定神,好决定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呢?
  她站在开放式天花板的中央部位,抓着一根粗粗的立柱。柱子比电话线杆粗一倍。柱子两边有支撑架,呈对角线状从柱子半腰伸出,和房顶相连。这些支架很低,如果居伊爵士打算抓到她,就必须蹲下身子绕过柱子。
  凯特蹲下身,看看从支架下绕过来感觉如何。很不方便,动作会很慢。她站起身的时候,手碰到了匕首。她早就忘了她还有这个东西。她拔出匕首,握住它放在身体前面。
  居伊看见她的样子,笑起来。下面那些看的人也跟着笑起来。居伊冲着下面的人大声说了句什么,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见他靠过来,她开始后退。她给他留出空间,好让他绕过立柱。她尽量显出害怕的样子——这并不难,她向后退缩,匕首在手中颤抖。
  她想,要开始计时了。
  居伊爵士在立柱那头停下脚步,看了看她,然后蹲下身子,准备绕过柱子。他左手抱着柱子,右手的剑暂时压在柱子上。
  她跑上前去,用匕首猛刺他的手,把他的手钉在柱子上。然后,她绕到柱子另一边,把他的双脚从横梁上踢了下去。居伊悬在空中晃悠着,靠钉在柱子上的手在支撑。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天哪,这些家伙真剽悍!
  他右手依然抓着剑,试图回到横梁上。这时,她已经回到柱子另一边她原先的位置上。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对。
  他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你会在地狱里腐烂的。”他怒吼着。
  “你先请吧。”
  她把匕首从木头里拔出来。居伊无声地向下掉去,身体显得越来越小。掉到一半的时候,他撞到一根上面挂着旗子的旗杆上。他的身体撞在铸铁尖上,在上面挂了一会儿。接着,旗杆折断,他掉在一张桌子上,把餐具砸得四下乱飞。客人们连连向后避让。
  居伊躺在破碎的餐具之间,一动也不动了。
  奥利弗指着凯特大声喊道:“杀死她!杀死她!”他的叫喊声在厅内回响,弓箭手们急忙跑去拿武器。
  奥利弗迫不及待。他怒不可遏,带着几个士兵冲出大厅。
  她看见那些女侍、那些孩子,每个人都在喊“杀死她”。她沿着中檩向大厅远端的墙飞跑。箭从她身边嗖嗖飞过,铛铛地扎在木头里,但他们太迟了。她看见还有一扇门跟刚才那扇门相对,开在另一面墙上。她用力一撞,把门撞开,爬到大厅外的黑暗之中。
  这是个狭小的空间,她的头撞在天花板上。她意识到这是大厅的北端,这意味着这边是独立的、不靠城堡的墙。因此……
  她向上推了推屋顶。有一段房顶塌陷下来,她跨步上了房顶,再从那轻而易举地爬到内墙的城垛上。
  从这里,她看见攻打城堡的战斗已全面展开。一排排齐射的火箭在夜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形,从头顶上呼啸而过,落在下面的院子里。城墙上,弓箭手开始回击,士兵们正把金属箭装进火铳,德凯尔大步来回走动,大声下达指令。他没注意到她。
  她转身在耳朵上碰了一下说,“克里斯?”
  德凯尔转过身,用手捂住耳朵。他突然转过身来,四处张望,先顺着城墙看,接着又向院子里看。
  是德凯尔。
  就在这时,德凯尔看见了她。他立刻认出了她。
  凯特拔腿就跑。

  克里斯说,“凯特?我在下面。”带着火的箭唰唰地落得满院子都是。他向城墙上的她招手,但不知道她在黑暗中能不能看见他。
  她刚刚开口说,“是……”接下来的话就被静电声淹没了。
  克里斯转过身,见奥利弗领着四个兵穿过院子,进了一座方形建筑物。他判断那就是火药库。
  他立刻跟上去。这时,一只火球落在他脚边,弹跳了一下,然后滚到一边停住了。透过火焰,他能够看见那是一颗人头,两眼睁着,嘴向后咧。肌肉在燃烧,脂肪在噗噗作响。一个路过的士兵像踢足球一样把它一脚踢开。
  箭像雨点似地落在庭院里,有一枝箭划过他的肩膀,在他的袖子上留下一串火焰。他闻到了沥青味,感到胳膊和脸发烫。他扑倒在地上,火不但没有熄灭,反倒蔓延起来,烫得越发厉害。他站起身,用匕首把上衣割开。他脱下正在燃烧的衣服,扔在一边。他的手背上沾了几滴沥青,还在冒火。他把手在院子里的泥土上蹭了蹭。
  火终于灭了。
  他又站起身。“安德烈?我来了。”但没有回答。他警觉地跳起来,正好看见奥利弗从火药库里出来,带着教授和马雷克向城墙远处的一扇门走去。士兵们用剑尖顶着他们向前走。
  克里斯看了之后很难受。他觉得很不安,觉得奥利弗打算杀掉他们。
  “凯特。”
  “我是,克里斯。”
  “我看见他们了。”
  “在哪儿?”
  “进了拐角那扇门。”
  他开始跟上去,意识到他需要武器。就在几英尺外,一枝燃烧的箭扎在一名士兵的背上,把他脸朝下击倒在地上。克里斯弯下腰,拿过那名士兵的剑,然后站起来,转身离开。
  “克里斯。”
  他的耳机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他不熟悉、分辨不出来的声音。克里斯四下一看,只看见奔跑的士兵、冒火的箭和正在燃烧的院子。
  “克里斯。”那声音很轻,“在这边。”
  透过火焰,他看见一个黑色身影像雕塑似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从院子那边盯着他。那黑色身影对身旁的战斗无动于衷,只是死死盯着克里斯。那是罗贝尔·德凯尔。
  “克里斯,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德凯尔说。
  克里斯没有回答他。他紧张地举起剑,感到它沉甸甸的。
  德凯尔只是盯着他,轻声一笑,“你想跟我交手吗,克里斯?”
  克里斯吸一口气,不知道该留还是该跑。
  突然,大厅后的一扇被撞开,一名骑士冲了出来。他全副盔甲,没戴头盔,大声喊道:“为了上帝,为了阿尔诺大祭司!”
  克里斯认出那是英俊骑士雷蒙多。几十名穿绿黑两色服装的士兵拥进院子,和奥利弗的部队展开短兵相接的激战。
  德凯尔仍然在盯着他,但现在他停下来,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情况感到不知所措。突然,阿尔诺抓住了克里斯的喉咙,把剑举得高高的,然后把他拉到眼前,大声喊道:“奥利弗呢?奥利弗在哪儿?”
  克里斯指着远处的门。
  “给我带路!”
  他和阿尔诺一起穿过院子,进入那扇门里。他们沿着向下的螺旋式楼梯,来到一排地下室。它们很大,阴森森的,顶部呈拱形,很高。
  阿尔诺冲在前面,喘着气,脸色因恼怒而通红。克里斯急忙跟上他。他们穿过第二间地下室,发现它跟第一间一样空空如也。
  这时克里斯听见前面传来的声音。其中有个声音像教授的。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十二章

  00:36:02

  控制室的监视器上,由电脑处理的波形场开始出现尖峰。克雷默咬着嘴唇,看见那些尖峰在增高,在变宽。她不停地用手指敲击着桌子,最后终于开了口:“好吧,至少让我们把这些水箱加满,看看它们的情况。”
  “好的。”戈登看起来松了口气。他拿起对讲机,开始向运送室的技术人员下达指令。
  斯特恩从监视器上看见沉重的水管被拉到第一个空水箱前。有人爬上梯子,调整管口。
  “我认为这很好,”戈登说道,“至少我们将……”
  斯特恩跳起来,“不,”他说,“不要注水。”
  “什么?”
  “不能注水。”
  克雷默盯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不要注水!”斯特恩说。他在控制室内大声吼叫。他从屏幕上看见水管已举到加注口的高度。“让他们停下来!水箱里不能注水!一滴也不要!”
  戈登在对讲机中发布了一道指令。那些技术人员惊异地抬起头,但他们还是停下工作,把水管放回到地面。
  “戴维,”戈登轻声说,“我想我们得……”
  “不,”斯特恩说,“不能注水。”
  “为什么?”
  “因为水会把胶泡开。”
  “胶?”
  “是的,”他说,“我知道如何加固水箱。”
  “你知道?怎么做?”克雷默稳定。
  戈登转向技术人员问:“还有多少时间?”
  “三十六分钟。”
  他回头对斯特恩说:“只有三十六分钟了,戴维。做什么也来不及时了。”
  “来得及,”斯特恩说,“还有不少时间。只要我们动作快一点儿。”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十三章

  00:33:09

  凯特走进拉罗克堡中心的大庭院。她刚才还看见克里斯在这里,但现在却不在了。
  “克里斯?”
  她的耳机里没有回答。
  她想,陶瓷片在他手上呢。
  院子的地上躺着正在燃烧的尸体。她从一具尸体跑到另一具尸体跟前,看看其中是否有克里斯。
  她看见了雷蒙多。他对她微微点了点头,扬了扬手——接着他浑身抖动起来。她原以为是火焰冒出的热浪所造成的幻觉,但接着她看见雷蒙多转过身,身体一侧在流血。他身后有个人,正反复挥剑砍雷蒙多的胳膊、肩膀、躯干和腿。每一个伤口都很深,但都不是致命的。雷蒙多后退打着趔趄,血流如注。那个人跟过去,仍然在砍。雷蒙多一下跪倒在地上。那人站到雷蒙多前面,不住地砍。雷蒙多向后倒下了。现在,那个人正在砍雷蒙多的脸,斜着砍他的嘴唇和鼻子,砍得血肉横飞。那人的脸被火焰挡着。但她听见他每砍一下就骂一声:“混蛋!混蛋!混蛋!”
  这时她意识到他说的是英语。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攻击者是德凯尔。
  克里斯跟在阿尔诺身后,向地牢深处走去。他们听见前面有人的声音。阿尔诺更谨慎了,紧贴着墙走。
  最后,他们看见隔壁有一个大牢房,里有一个大坑。大坑上方的铁链子上吊着一只沉重的金属笼。
  教授站在笼子里,脸上毫无表情。两名士兵正在转动绞盘曲柄,把笼子向下放。
  马雷克被压在墙上,手被绑着。他的身边还站了两名士兵。
  奥利弗勋爵站在大坑边上,看见笼子在下降,脸上露出了冷笑。他从一只金杯里喝了一口,然后把下巴一抹。“我向你保证过,大师,”他说道,“我会信守诺言的。”他对绞盘边的士兵说:“慢点儿摇,慢点儿。”
  阿尔诺看着克里斯,怒从心头起,一把抽出剑来。他转身对克里斯耳语说:“我来对付奥利弗。你来对付其他人。”
  克里斯心想:其他人?这里有四个兵呢,但他没时间表示不同意见,因为阿尔诺已怒吼着冲了上去,大喝一声:“奥利弗……”
  奥利弗勋爵转过身,手里还拿着杯子。他带着一丝不屑说:“是这样,猪终于来了!”他把杯子一扔,把剑拔了出来。紧接着厮杀便开始了。
  克里斯向绞盘边上的士兵冲去,不大清楚自己要做什么。马雷克身边的士兵举起了剑。奥利弗和阿尔诺杀得两把剑寒光闪闪,习习生风,二人打得难分难解,回合之间还互相辱骂。
  一切都发生得很非常之快。马雷克飞起一脚,踢倒身边一名士兵,用一把小得克里斯根本看不见的刀刺中那个兵。另一名士兵转过身,马雷克猛踢了他一脚。那士兵踉跄着向后撞在绞盘上,把绞盘边上的兵撞到了一旁。
  无人控制的绞盘放链子的速度加快了。由于棘齿装置,它转动时声音很响,转动显然比先前要快。克里斯看见教授的笼子进了大坑。
  这时,克里斯已经接近了第一个士兵。那人起先是背对着他,此刻开始转身。克里斯挥起剑,重重刺伤了他。他又是一剑,这名士兵就倒下了。
  现在只剩下两个兵了。马雷克的手还被绑着,正向后退避,躲开一名士兵嗖嗖挥向他的剑。绞盘旁的那个兵也拔出剑准备战斗了。克里斯挥剑砍去,被那人轻松地挡开。这时,转了一个圈子的马雷克撞在这名士兵身上。那人向后一转身,马雷克立刻喊着,“快!”
  克里斯一剑刺出去,那士兵瘫倒在地上。
  绞盘仍在转动。克里斯抓住绞盘,接着向旁边一跳,避开了第四个士兵砍下的一剑。笼子仍在下降。克里斯向后退让。马雷克把绑着的手腕伸到克里斯前面,但不知克里斯能否砍准。
  马雷克大喊一声,“快动手!”
  随着克里斯剑锋一扬,绳子断开了。这时,作
  困兽斗的第四名士兵向他扑来。克里斯在后退中小臂中了一剑。他知道自己这下要倒霉了。突然他面前的攻击者惊恐地向下看去,一个带血的剑尖已钻出了他的肚子。那人颓然倒地。克里斯看见马雷克持剑站在面前。
  克里斯跑向绞盘,一把抓住摇柄,制止笼子下降。这时,他看见笼子有一半已经浸泡在油腻的水中。水就要浸到教授的头了。
  曲柄再转一圈,他就会被完全泡在水里了。
  马雷克赶上前去,和克里斯一起把笼子绞上来。
  “还剩多少时间?”克里斯问道。
  马雷克看了看计时器,“二十六分钟。”
  与此同时,阿尔诺和奥利弗仍在酣战。他们现在打到地牢的一个黑暗角落里,克里斯能够看见剑锋相击时发出的火花。
  笼子滴着水升上来。教授微笑着对克里斯说:“我知道你会及时赶到的。”
  克里斯抓着笼子上乌黑滑腻的栏杆,把它从坑口拉过来,拉到自己头顶上方。粘稠的黑水滴在地牢的土地上,形成几个小小的水汪。他回到绞盘旁边,跟马雷克一起摇动曲柄,把笼子慢慢放回地面。
  教授全身湿透,但显然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毕竟又回到地面上了。
  克里斯走过去开笼子的门,发现门是锁着的。上面挂的锁足有拳头大。
  “钥匙在哪儿?”克里斯转身问马雷克。
  “我不知道。”马雷克说,“他们把他放进去的时候,我没看见。”
  “教授?”
  约翰斯顿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当时只顾往那里看了。”他用头朝坑那边点了点。
  马雷克挥起剑向锁上砍。那把锁很结实,只冒了几个火星。
  剑在上面只留下一道痕,“这是不行的,”克里斯说道,“安德烈,我们需要的是他妈的钥匙!”
  马雷克转身向地牢四处看了看。克里斯问他:“还有多少时间?”
  “二十五分钟。”
  克里斯摇摇头,走到附近一个士兵的尸体旁开始找钥匙。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十四章

  00:21:52

  在控制室里,斯特恩看着技术人员把灰白的橡胶膜浸在一桶粘合剂里,然后把还在滴着液体的膜铺放进玻璃幕墙上面的口里。然后,他们接上压缩空气管,橡胶膜开始膨胀。刚开始看还像是一只气象气球,之后,涨得越来越大。膜在膨胀、变薄,变得透明,最后,它撑满了容器的每个角落,形成了与玻璃幕墙完全吻合的曲线形状。技术人员随之盖上盖子,按下秒表,等待粘合剂凝固。
  斯特恩问:“还有多少时间?”
  “二十一分钟。”戈登指着那个气球说,“这是个土办法,但很管用。”
  斯特恩摇摇头。“最后这一个小时它才开始在我脑子里出现。”
  “什么东西?”
  “爆裂,”他说,“我一直在想:我们要避免的是什么?答案是爆裂。就像汽车轮胎爆裂一样。我一直在想着汽车的爆胎。似乎很奇怪,因为爆胎现在很少见了。新车几乎从来不爆胎。因为新轮胎有一层自动堵漏的内膜。”他叹了口气,“我一直在纳闷,为什么这种罕见的情况总出现我的脑子里,后来我意识到这个关键问题:我们也有办法在这里做一张膜。”
  “这不能自动堵漏。”克雷默说。
  “是不能,”戈登说道,“但它增加了玻璃厚度,使压力得以分散。”
  “说得对。”斯特恩说。
  技术人员已经在所有的水箱里放上气球,然后盖上盖子。他们现在正等粘合剂凝固。戈登看了看表,“还要三分钟。”
  “那么每只水箱注水要多长时间?”
  “六分钟,但我们能一次加注两只。”
  克雷默叹口气,“十八分钟。紧张了一些。”
  “我们会成功的。”戈登说,“我们还可以加快注水速度。”
  “那不会给水箱增加压力吗?”
  “会的,但是在必要的时候,是可以这样做的。”
  克雷默回头看了看监视器,上面正出现波形起伏,但尖峰更清晰了,“现场曲张情况为什么一直在变化?”
  “没有嘛。”戈登头也不回地说。
  “在变,”克雷默说道,“尖峰在变小。”
  戈登过来看了一眼。他看着屏幕皱起了眉头。有四个尖峰。又变成了三个。然后是两个。接着又是四个,但时间很短。“别忘了,我们所看见的,其实只是概率函数。现场振幅反应的是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概率。”
  他盯着屏幕,“那边肯定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不管是什么问题,它改变了他们回返的概率。”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十五章

  00:15:02

  克里斯浑身冒汗。他把那个士兵软瘫的尸体翻过来,一边嘟囔,一边继续在他身上找。他像发疯似地在两个死兵身上穿的褐紫和灰两色服装里翻了个遍,想找到钥匙。那罩袍比较长,罩袍下面还穿着加了衬垫的衬衣。加起来总共好几层布。钥匙倒不好藏,克里斯知道,像这样一把锁,钥匙就有好几英尺长,而且是铁的。他没有找到。第一个人身上没有,第二个身上也没有。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
  在地牢那头,阿尔诺还在和奥利弗拼杀。两剑相击的丁丁当当的金属声不绝于耳。马雷克举着火把,沿地牢的墙走到各个墙角去寻找。他似乎也一无所获。
  克里斯几乎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只钟在嘀嗒嘀嗒地走。他朝四下里看,心想,钥匙能藏在什么地方呢?他意识到,什么地方都有可能。挂在墙上,或者塞在火把基座下面。他走到绞盘旁边,看了看绞盘的传动部分。他发现了——就在绞盘的座旁,有一把大铁钥匙,“找到了。”
  马雷克抬起头看了看计时器。克里斯匆忙跑到笼子旁边,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是插进去了,可锁还是打不开。他起初以为是锈住了,可是费力地捅了三十秒钟,还是没能打开。他不得不下结论:根本不是这把钥匙。他又气又恼,把钥匙扔在地上,转身对着笼子里的教授。
  “对不起,”克里斯说道,“真是对不起。”
  教授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说:“克里斯,我一直在考虑实际上发生了哪些事情。”
  “唔唔……”
  “我觉得在奥利弗手上,”教授说,“是他亲自把我锁在里面的。我想钥匙在他那里。”
  “奥利弗!”
  在地牢的那一头,奥利弗还在拼杀,但已明显处于劣势。阿尔诺剑术高他一筹。奥利弗酒喝多了,而且气喘起来。阿尔诺出手很巧妙,逐步把他逼到大坑边上。奥利弗喘着粗气,汗流浃背,靠在扶手上,已无招架之力。
  阿尔诺轻轻地把剑戳在奥利弗的脖子上。“饶命,”奥利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请求你饶命。”但他显然对此不抱希望。阿尔诺手上加了点力。奥利弗咳起来。
  马雷克上前一步说道:“阿尔诺大人,我们需要笼子的钥匙。”
  “嗯?钥匙?笼子的钥匙?”
  奥利弗气喘吁吁,微笑着说:“我知道钥匙在哪儿。”
  阿尔诺把剑向前戳了戳:“说!”
  奥利弗摇摇头,“休想。”
  “说了,”阿尔诺说,“我就不杀你。”
  听了这话,奥利弗抬起头,“此话当真?”
  “我不是反复无常、两面三刀的英格兰人。把钥匙给我们。我以法兰西人的风度起誓,我不杀你。”阿尔诺说。
  奥利弗喘着气,盯着他几秒钟。最后他再次站起来,说:“那好吧。”他把剑扔在一边,把手伸进袍子里,拿出一把沉重的铁钥匙。
  马雷克接过钥匙。
  奥利弗转头对阿尔诺说,“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你说的话算数吗?”
  “当然算,”阿尔诺说道,“我不会杀你的……”他快步上前,抓住奥利弗的膝盖,“我要给你洗个澡。”
  他把奥利弗扔过扶栏,扔进大坑的水中。奥利弗哗啦一声溅落在水里,接着喷着水浮出水面。他气急败坏地骂起来,游到坑边,伸手去岩石上乱抓。但坑壁上那些石头黑乎乎,油腻腻的。奥利弗的手滑开了。他没有地方可抓。他踩着水,有气无力地拍击着水面,抬头看着阿尔诺破口大骂起来。
  阿尔诺说,“你游泳游得好吗?”
  “很好,你这个法国猪。”
  “好哇,”阿尔诺说道,“那你就多洗一会儿。”
  他转身离开,对克里斯和马雷克点点头说,“我欠你们的情。愿上帝赐予你们永远的仁慈。”说完,他就跑去参加战斗了。他们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马雷克把锁打开,又吱呀一声打开门。教授走出来时问道:“时间?”
  “十一分钟。”马雷克回答说。
  他们赶紧走出地牢。马雷克腿有些瘸,但他还是走得比较快。他们听见身后奥利弗击打水的声音。
  “阿尔诺!”奥利弗在大声狂叫。他的声音在黑暗的石墙中回响,“阿尔诺!”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十六章

  00:09:04

  在控制室一端的大屏幕上,可以看见技术人员在向水幕墙的容器里注水。幕墙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控制室内没有人在看水幕墙,而是在默默地盯着控制面板上的监视器,注视着由电脑处理生成的闪烁波纹。在过去十分钟里,尖峰变得越来越低,现在几乎看不见了。即使出现一下,也只是表层偶尔一些波纹而已。
  他们仍然在观察。
  波纹暂时强了一些,也明显了一些。“是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吗?”克雷默带着希望地问道。
  戈登摇摇头,“我看不是。我认为这只是随机的波动。”
  “我原来以为它会越来越强的。”克雷默说道。
  不过斯特恩可以看出它不是真实情况。戈登说得对,这种变化是随机的。屏幕上的波纹仍然是断断续续的,很不稳定。
  “不管他们在那边遇到的是什么问题,”戈登说道,“现在问题还没有完。”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十七章

  00:05:30

  凯特看见拉罗克堡中心庭院里到处是火光,教授等人从远处一扇门里走出来。她跑过来迎上他们。教授对她点点头。他们都走得很快。
  凯特问克里斯:“陶瓷片在你这儿?”
  “是的,我拿着呢。”他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把它侧过来,准备按上面的按钮。
  “这儿的空间不够。”教授说道。
  “有空间……”克里斯说。
  “不,你需要两米见方的空间,记得吗?”
  他们的四周处都是火。“你在这个院子里找不到这样的空间。”马雷克说道。
  “说得对,”教授说道,“我们必须到外面那个院子里去。”
  凯特看着前面。通向外院的门楼在四十码开外,但门楼里的吊门已经升了上去。事实上,那道门似乎根本无人把守。守门的士兵都离开了岗位,都在下面和入侵者战斗。
  “还有多少时间?”
  “五分钟。”
  “好的,我们赶快行动!”教授说道。

  他们一路小跑着穿过火光熊熊的院子。教授和凯特走在前面;马雷克忍着腿上的伤痛跟在后面;克里斯担心马雷克,走在最后。
  凯特走到第一道城门口,发现那里一个卫兵也没有。他们走进城门,从吊门下面的尖刺底下钻过,进入中间的庭院。
  奥利弗的人都驻扎在这个中院里。这里似乎有几百个骑士和见习骑士,他们在来回跑动,向城垛上的人大喊大叫,运送着武器和给养。
  “这里没有地方,”教授说道,“我们必须通过另一道门。到城堡外面去。”
  “城堡外面?”凯特说道,“我们连这个院子都走不过去。”
  马雷克气喘吁吁、一瘸一拐地跟上来。他看了看这个庭院后说:“临时栈道。”
  “没错,”教授点点头,指着四周的墙说,“是临时栈道。”
  临时栈道是封闭式的木头建造的通道,是沿着墙的外圈建造的。它是一个封闭的作战平台,士兵们可以从上面向攻击者放箭。他们还可以利用这个通道到庭院的另一端或者到远处的门楼去。
  “克里斯呢?”马雷克问道。
  他们回头向中央庭院看了看。
  到处没有克里斯的影子。
  克里斯一直跟在马雷克身后,心想他也许应该背着马雷克走,但不知道能不能背得动。这时,他突然被推到一边,身体撞到了墙上。
  他听见身后有人用纯正的英语说:“不该是你,伙计。你留在这儿。”他感觉到剑尖顶在他的背上。
  他转过身,看见罗贝尔·德凯尔持剑站在他面前。德凯尔粗暴地抓着他的衣领,把他向另一面墙猛推了一把。
  克里斯大吃一惊,因为他们就在火药库的外面。院子里到处是火,这可不是个久留的地方。
  德凯尔似乎并不在乎。他微笑着说:“其实,你们这些混蛋谁也走不掉。”
  “为什么?”克里斯盯着他的剑。
  “因为陶瓷片在你手上,伙计。”
  “不在我这儿。”
  “我能听见你们的交谈,记得吗?”德凯尔伸出手,“来,把那个东西给我。”
  他又抓住克里斯,把他推进门内。克里斯跌跌撞撞地进了火药库。现在这里面空无一人,那些士兵全都逃走了。他的周围堆放着火药包。士兵们研磨火药的钵子还在地上。
  “你们那个该死的教授,以为你们懂得很多。把它给我。”
  克里斯在紧身上衣里摸到了他的小皮囊。
  德凯尔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拿来,拿来吧,快点!”
  “稍等一下。”克里斯说。
  “你们这些家伙全都一个德性,”德凯尔说,“跟多尼格一样。你知道多尼格说的是什么吗?别担心,罗布,我们正在研究新技术,会把你治好的。新技术总是会把你治好的。但他根本没有研究什么新技术。他根本就没那个打算,他只是在撒谎。他一向如此。我这张难看的鬼脸。”他抚着脸中央的那道疤,“它一直在疼,是骨头上的毛病。疼啊。我的内脏全都乱套了。疼得很。”
  德凯尔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拿来吧,拿来吧,快点儿!。”
  克里斯的手指紧握毒气罐。这罐气体的有效距离是多远?在一把剑长的范围内是没用的,但他别无其他选择。
  克里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气体喷了出去。德凯尔咳嗽起来。与其说感到惊讶,不如说恼羞成怒。他走上前,“你这个王八蛋!”他骂道,“你自以为很聪明吧?真可恨。可恨的家伙。”
  他用剑朝克里斯方向戳过去,逼得他向后退。克里斯退了几步。
  “这凭这个,我就要把你大开膛,让你看着自己的内脏流出来。”克里斯见他挥剑上前,轻松地躲开了。他想还是有些效果的。他又靠上去对他的脸上喷了一下,这一回离得近了些。等德凯尔的剑挥过来的时候,他的头向下一低,躲过了。剑劈在地上,打翻了一只火药钵。
  德凯尔左摇右晃起来,但还没有倒下。克里斯喷了第三次。但不知为何,德凯尔还能保持站立。德凯尔抡起剑,呼呼地砍过来。克里斯躲闪不及,右臂上方被砍了一下,鲜血顿时从伤口涌出,溅到地上。毒气罐从他手中掉下。
  德凯尔咧嘴一笑。“耍诡计是不行的。这才是真家伙。真正的剑。好好看着点儿,朋友。”
  德凯尔准备再次挥剑进攻。虽然他仍然站立不稳,但却在迅速复原。他的剑呼呼地砍过去,克里斯把头一低躲过,那剑插进堆放在旁边的火药包里。灰色的颗粒顿时扩散到空气中。克里斯继续后退,感到脚碰到了地上的一只钵子。他刚要把它踢到一边,却感觉到它的分量不轻。那不是放火药的钵子,里面是很重的胶状物,而且气味很难闻。他立即明白了:是石灰味。
  这意味着他脚下的钵子里是自燃火。
  克里斯迅速弯下腰,把钵子拿在手中。
  德凯尔停下来。
  他知道那是什么。
  克里斯趁德凯尔犹豫之际,把钵子直接向对方的脸扔去。钵子打在他的胸口上,把褐色的胶状物溅在他的脸上、胳膊上和身上。
  德凯尔怪叫不已。
  克里斯需要水。可哪儿有水呢?他看了一圈,大失所望,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这个房间里没有水。这时,他后退到了一个角落里。
  德凯尔冷笑起来,“没有水吗?”他说道,“太糟糕了,坏小子。”他把手中的剑横过来,向克里斯逼过去。
  克里斯的后背已经贴着石头,他知道自己这下完了,不过至少其他人也许还能离开。
  他看见德凯尔正慢慢地稳步逼上来。他可以闻到德凯尔呼出的气息。他离他很近,近得简直可以啐他一口。
  啐他一口。
  想到这里,他当即朝他吐了一口唾沫——不是吐在德凯尔脸上,而是在他胸前。
  德凯尔哼了一声,大不以为然:这小子连吐唾沫都不会。这时,沾上唾沫星子的胶状物开始冒烟,嘶嘶作响。
  德凯尔低头一看,大惊失色。
  克里斯又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是一口。
  嘶嘶声越来越大。接着就冒出了第一个火星。德凯尔身上马上就会烧起来。他拼命用手在胶状物上拍打,结果反而使它扩散了。由于他皮肤上带有水分,他手指上的胶状物噼里啪啦直响。
  “你好好看着点儿吧,朋友!”克里斯说道。
  他说着朝门口跑去。他听见身后呼啦一声:德凯尔浑身着了火。他回头一看,只见德凯尔的整个上半身都是火,正透过火焰死死地瞪着他。
  克里斯拔腿就跑,跑得飞快,赶快远离火药库。

  在中间那道门口,其他几个人看见克里斯向他们跑来,边跑边挥手。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便站在门的中央,等他赶上来。
  他大喊“快走,快走!”,示意他们赶快躲到墙那边去。
  马雷克回过头,看见火药库里蹿出了火苗。
  “快走!”他说着把其他人向门里推,推进里面的院子。
  克里斯穿过大门,马雷克一把把他抓住,拽了过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火药库爆炸了。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墙边升起,熊熊大火的火光照亮了整个院子。爆炸气浪把那些士兵、帐篷和马匹全冲倒在地上。到处是一片混乱。
  “别想什么临时栈道了,”马雷克说,“我们快走。”
  他们跑着穿过院子。他们看见最后一道门楼就在前面。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十八章

  00:02:22

  控制室里一片叫喊声和欢呼声。克雷默兴奋得又蹦又跳。戈登拍着斯特恩的背。监视器上再次出现现场信号波动。信号很强,也很有力。
  “他们要回家了。”克雷默几乎喊起来。
  斯特恩盯着视频屏幕,上面显示的是运送现场的水箱。技术人员们已经在几个水幕墙里加了水,它们都挺立在那里。余下的正在注水。
  “还有多少时间?”
  “两分二十九秒。”
  “还要多久才能加满?”
  “两分十秒。”
  斯特恩咬着嘴唇,“我们会成功的。”
  “一百个放心吧。肯定会。”戈登说道。
  斯特恩回头看着现场波动情况。信号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楚。尖峰上的伪彩色①在闪烁。刚才不稳定的波峰现在稳定下来,冒出了表面,有了形状。
  【① 伪彩色:根据黑白图像上像素的灰度等级,配以不同颜色而构成彩色图像。由于人眼能敏锐地分辨彩色,故通过伪彩色可发现黑白图像所不易发现的细节。】
  “有多少人回来?”他问道,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因为波峰正分裂成不同的山脊。
  “三个,”技术人员说,“好像有三个人回来。”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十九章

  00:01;44

  最外层的门楼关闭了,沉重的铁闸门被放了下来,吊桥被拉了上去。有五名卫兵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马雷克把铁闸门升到一定高度,正好使他们能从下面钻过去,但吊桥还没有放下。
  “我们怎么把它放下呢?”克里斯说。
  马雷克看了看那些铁链,见它们都通进了门楼,“在那儿。”他指着上面说。在第二层有个绞盘。
  “你们呆在这儿,”马雷克说道,“我去放吊桥。”
  “快去快回。”凯特说。
  “我会的。”
  马雷克三步并做两步爬上螺旋式楼梯,进入一个四壁空空的狭小石屋。里面的空间几乎全被拉动吊桥的铁链的绞盘占满了。他看见一个头发花白、吓得浑身发抖的老人。他用一根铁棒插进链子里,把吊桥锁死。马雷克把他推到一边,抽出铁棒。铁链嗒嗒响起来,吊桥慢慢放了下去。马雷克看着它放下去,接着看了看计时器,惊讶地发现上面的读数是00:01:19。
  “安德烈,”耳机里传来克里斯的声音,“快呀。”
  “来了。”
  马雷克刚转过身准备离开,就听见奔跑的脚步声。他意识到是门楼顶上的士兵下来查看谁在放吊桥。如果他现在离开,他们就会立刻阻止吊桥继续下降。
  马雷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必须多呆一会儿。

  在下面,克里斯看见吊桥在呼啦啦的铁链声中被放下来。他还看见黑色的天空和星星。克里斯说:“安德烈,快呀。”
  “有士兵来了。”
  “那怎么样?”
  “我必须护着铁链。”
  “你什么意思?”克里斯说。
  马雷克没有回答。克里斯听见一声嘟囔,接着是痛苦的尖叫。
  马雷克正在上面战斗。克里斯看见吊桥在继续向下。他看了看教授,见教授面无表情。

  马雷克站在从房顶向下的楼梯边上,把剑高高举起。他杀死了第一个冲出来的人,又杀死了第二个。他把两具尸体踢到一边,以免它们碍手碍脚。楼梯上的其他人停在那里不动了。他听见他们的叽咕声和惊叫声。
  吊桥的铁链还在嗒啦啦地响。吊桥在继续向下放。
  “安德烈,快。”
  马雷克瞥了一眼计时器,读数是00:01:04。只剩一分钟多一点儿。他从窗户里往外一看,见其他人没等吊桥完全放下,就向那一头跑去。他们跳到城堡前的开阔地上。接着,他们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安德烈!”又是克里斯,“安德烈!”
  又一个士兵从楼梯上下来,马雷克把剑一挥,剑碰在绞盘上冒出了火星。那人连忙后退,叫喊着把其他人推开。
  “安德烈,快跑!”克里斯说,“你还来得及!”
  马雷克知道他说得不错。他能来得及。如果他现在离开,在他冲过吊桥,到开阔地上与他们会合之前,士兵们是来不及升吊桥的。他看见他们正在等他。
  他转身下楼时,目光落在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老人身上。他想,不知道一生留在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生活和爱情,不断地处于疾病、饥饿、死亡和杀戮的边缘。要是活在这个世界里。
  “安德烈。你来了吗?”
  “没时间了。”马雷克说。
  “安德烈。”
  他看着外面的开阔地,看见了频频的闪光。他们正在召唤机器,准备离开。

  机器到了。他们都站上去了。从机器的底座部分冒出冷气,在黑暗的草地上缓缓散开。
  凯特说:“安德烈,快来。”
  一阵静默。接着却是马雷克说,“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
  “安德烈,你的想法不对。”
  “我是对的。”
  “你这是真的吗?”她问道。
  凯特看了看教授。教授缓缓点点头。
  “这是他生平的理想。”
  克里斯把陶瓷片插进脚边的槽口里。

  马雷克从门楼的窗户看着。
  “嘿,安德烈!”是克里斯的声音。
  “再见,克里斯!”
  “你多保重。”
  “安德烈!”这回是凯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见吧,凯特!”
  接着他听见教授的声音:“再见,安德烈。”
  “再见!”马雷克说。
  他从耳机里听见一个录制的声音在说:“请站好——睁开眼——深呼吸——屏住气……开始!”
  他看见开阔地上一道蓝色闪光。然后是接二连三的蓝光,强度越来越弱,直至完全消失。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六十章

  多尼格在光线暗淡的讲台上来回踱步。听众席上的三个公司经理静静地坐着,看着他。
  他说,“迟早有一天,娱乐——连续的、无穷无尽的娱乐——的奇巧设计会驱使人们去寻求可信性。可信性将成为二十一世纪的难题。什么是可信性呢?不是被公司控制的东西,不是预先构建和预先安排用以创造利润的东西。原本存在的东西,有其自身形态的东西就是真实可信的。在所有事物中最可信的是什么?过去。
  “过去是在迪斯尼乐园、默多克、英国电信、日产公司、索尼公司、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以及其他现代社会的其他造就者之前就业已存在的世界。过去的兴起和衰亡没有受到它们的侵入和定形。过去是真实可信的。这无疑将会使过去变得充满吸引力。因为过去是现在这个公司的唯一选择。
  “人们将做什么?他们正在做。当今,增长最快的旅游是文化旅游。人们想参观的不是其他地方,而是其他时代。人们想让自己置身于中世纪有城墙的城市、巨大的佛教庙宇、玛雅金字塔城、埃及大墓地。人们想漫步并陶醉在过去的世界中。那个业已消失的世界。
  “他们不想被欺骗。他们不想等着那些东西被包装得很漂亮或者收拾得干净。他们希望它真实可信。谁会保证这种可信性呢?谁会成为过去的品牌?国际技术公司。
  “我要向你们展示我们对全世界文化旅游点的计划。我将着重谈谈在法国的一个项目,当然我们还有许多其他项目。在我们的每个项目中,我们都把遗址交给那个国家的政府,但是,我们拥有遗址周边的土地。这意味着我们将拥有旅馆、饭店和商店,拥有整个旅游设施。更不用说书籍、电影、导游手册、香水、玩具以及所有其他东西了。游客买门票进入遗址只花十块钱,但他们把五百块钱花在遗址外面的生活设施费用上。这后者就将由我们控制。”他微微一笑,“当然,这将使我们的工作进行得有滋有味。”
  一张图表从他身后出现。
  “我们估计,每个遗址一年将创造二十多亿美元的收益,包括商品。我们估计到下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结束的时候,整个公司的年收入将超过一千亿美元。这就是请你们向我们投资的一个理由。
  “第二个理由更为重要。在旅游业的外表下,我们事实上正在创造一个智力品牌。这样的品牌现在还只用于软件,还没有用于历史。然而历史是社会所拥有的最强大有力的智力工具。让我们清醒一点儿。历史不是对过去的事件的不带感情的记录,也不是学者们痴迷于他们琐碎争执的游戏场所。
  “历史的目的是为了解释现在——就是解释我们周围的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历史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什么是重要的,它是怎样形成的。它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所珍视的东西是我们应该珍视的。它还告诉我们什么是要忽视或者抛弃的。那是真正的力量——意义深远的力量。界定整个社会的力量。
  “未来存在于过去——存在于控制着过去的人。这样的控制以前绝不可能出现。现在,它出现了。我们国际技术公司想帮助我们的顾客决定我们现在所生活、工作和消费的世界。在这样做的时候,我相信我们会得到你们的全力的衷心支持。”
  没有掌声,只有惊愕的沉默。历来如此。这要花他们一点儿时间才能弄清楚他说的是什么。“谢谢诸位。”多尼格说完便大踏步走下讲台。

  “这得要有充分理由,”多尼格说道,“我不喜欢让研讨会这样草草收场。”
  “是要紧事。”戈登说。他们沿走廊走向机房。
  “他们回来了?”
  “对。我们让水幕墙运行起来了,回来了三个。”
  “什么时候?”
  “大约十五分钟之前。”
  “还有呢?”
  “他们历尽了磨难。有一个受了重伤,需要送医院治疗。另外两个没问题。”
  “那么,是什么问题呢?”
  他们穿过一扇门。
  “他们想知道,”戈登说,“公司事先为什么没有把计划告诉他们。”
  “因为这不关他们的事。”多尼格说。
  “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
  “是他们自愿的。”
  “可是他们……”
  “哦,见他们的鬼去吧,”多尼格说,“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谁在乎?他们只是些研究历史的。不管怎么说,如果他们不为我们干,他们就会失去一份工作。”
  戈登没有回答。他越过多尼格的肩膀向前看了看。多尼格慢慢转过身。
  站在那儿的是约翰斯顿,还有那个头发剪短了的姑娘,还有一个男的。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是血,正站在一台监视器旁,屏幕上显示的是礼堂。那几个经理正离开礼堂,讲台上空荡荡的。他们肯定听了演讲,或者至少听了一部分。
  “好哇,”多尼格突然微笑着说,“你们回来了,我非常高兴。”
  “我们也很高兴。”约翰斯顿说。但他没有笑。
  没有人说话。
  他们只是盯着他。
  “哦,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多尼格转向戈登说:“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因为历史学家们不舒服了?这就是未来,不管他们喜欢不喜欢。我没时间管这些烂事儿。我有个公司要经营。”
  戈登手中拿着一只小罐。“鲍勃,我们有过一些讨论,”他说道,“我们认为公司要由某个更温和的人来经营。”
  嘶的一声。多尼格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像是乙醚。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第六十一章

  多尼格醒过来。他听见一阵巨大的嗡嗡声,像是割裂金属的声音。他身在机器之中,看见所有的人都从水幕墙那一面盯着他。他知道一旦机器开动,就不能向外走了。
  他大声说,“这是没有用处的。”
  这话刚说完,背后紫色的激光就闪起来,他觉得眼花缭乱。
  现在闪光速度很快。他发现自己在缩小,运送室在他四周升起——接着他沉入嘶嘶作响的泡沫——最后,他的耳朵里传来刺耳的尖叫声。他闭上眼睛,等待结果。
  黑暗。
  他听见鸟的啾鸣声,把眼睁开。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抬头看天。
  天空晴朗,所以这里不是维苏威;他处于巨树参天的原始森林里,所以这里不是东京;有如此美妙的鸟鸣声,所以这里也不是西伯利亚。
  他到底在哪儿呢?
  机器微微倾斜,森林的地面向左下方倾斜。透过树干之间的缝隙,他看见了远处的光线。他走出机器,顺斜坡而下。他听见远方传来缓慢的击鼓声。
  他来到一处林中空地,看见下面有一座设防的小镇。由于多处起火,烟雾弥漫,看不清它的全貌,但他立刻认出来了。他妈的,他想,这是加德堡。逼他来到这儿,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用说,这都是戈登在幕后操纵的。胡说什么那些书呆子如何失望。是戈登,这个狗娘养的家伙一直在管理技术,现在他认为自己也能经营公司了。戈登把他送了回来,以为他回不去了。
  但是他多尼格能够回去,他会回去的。他不担心,因为他身边一直带着一只陶瓷片。他把它藏在鞋跟的缝里了。
  他把鞋脱下,看了看那道缝。没错,那白色陶瓷片在那儿,但它被深深地挤进缝里,似乎卡住了。他把鞋晃了晃,它没掉出来。他用树枝伸进去拨,树枝弯了过来。
  他试图把鞋跟从鞋子上拽下来,但他没有能使上劲,鞋跟下不来。他需要某种金属工具,一个楔子或者一把凿子。他相信能在镇里找到。
  他把鞋穿上,脱下上衣,除去领带,沿斜坡向下走去。他看着小镇,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细节。
  他此刻正位于城墙的东门上方,但城门大开着。墙上根本没有士兵。
  这就怪了。不管这是哪一年,这显然是一个和平年代在英格兰人的几次入侵之间,有这样的时候,但他认为大门总还是该有人把守的嘛。
  他看了看田地,发现无人耕种。土地似乎荒芜了,上面杂草丛生。
  究竟怎么了?他心想。
  他穿过大门,走进镇里。他发现大门之所以无人把守,是因为卫兵倒在地上死了。
  多尼格弯下腰看了着,发现他的眼部周围有殷红的血流出。他想此人一定是被人击中了头部。
  他转身看着小镇,发现烟雾正从一些小钵子里往外冒,这些小钵子……到处都是地上、墙上、篱笆桩上。
  这座小镇似乎空了,在明亮的阳光下空无一人。他走到市场,见那里也没有人。他听见修士吟唱的声音。他们正朝他走来。他还听见了鼓声。
  他打了个冷颤。
  十来个身着黑衣的修士绕着圈,吟唱着。半数人光着上身,正用镶着小钉子的皮鞭抽打自己。他们的肩膀和后背正汩汩流血。
  鞭刑。
  就是这个样子:鞭刑。多尼格低声呻吟着离开了这些修士。
  那些修士表情严肃地继续只顾走他们的,根本不理会他。
  他继续后退,越退越远,最后他的后背撞在一件木头东西上面。
  他转过身,看见一架木头马车,但是没有马。他看见马车上堆着一捆捆的布。接着,他看见有一捆布下面伸着一个孩子的脚,另一捆布下面是一个女人的胳膊。嗡嗡的苍蝇声。一大群苍蝇在绕着尸体飞。
  多尼格开始颤抖。
  那只胳膊上有奇怪的黑色肿块。
  黑死病。
  现在他知道这是哪一年了。是一三四八年。这一年瘟疫首次袭击了加德堡,三分之一的人口因此而死去。
  他还知道它是如何蔓延的通过跳蚤叮咬,通过接触,通过空气。单是呼吸这样的空气就会致人死亡。
  他知道黑死病很快就能让人送命,人们在街上走着走着就倒地毙命了。这一分钟你还很健康,接着便开始咳嗽、头疼。过一个小时,你就呜呼哀哉了。
  他刚才离门口那个士兵非常近。他靠近过那个人的脸。
  很近。
  多尼格跌跌撞撞地靠在墙上,感觉一阵恐怖,全身麻木。
  他坐在那儿,开始咳嗽。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尾声

  灰蒙蒙的英国大地上正下着雨。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在左右摆动。
  爱德华·约翰斯顿坐在司机座上,身体前倾,眯起眼睛想看清雨幕中情况。四周是低矮的墨绿色山丘,几道明显的黑色山脊。
  雨中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刚才经过的那个农庄已经被抛在几英里之后了。
  “埃尔茜,你能肯定是这条路吗?”约翰斯顿问道。
  “当然肯定了。”埃尔茜·卡斯特纳说。她把地图摊在膝上,用手指划着路线。“过了奇塔姆路口四英里到毕肖普峡谷,再走一英里,应该在那上边,右边。”
  她指着一处长着一些橡树的小山坡。
  “我什么也看不见。”后座上的克里斯说道。
  “空调开了吗?”凯特问,“我热得很。”她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总是感到很热。
  “开着呢。”约翰斯顿说。
  “一直开着?”
  克里斯安慰地拍拍她的膝盖。
  约翰斯顿将车速放慢,注意寻找路边的里程牌。雨小了。视野清楚多了。埃尔茜说:“在那儿!”
  在山顶上有一个黑色的长方形建筑,墙已经倒塌。
  “是那儿吗?”
  “那就是埃尔萨姆堡,”她说道,“残存下来的。”
  约翰斯顿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埃尔茜读着向导手册,“由埃尔萨姆于十一世纪初建于此,后几经扩建。主要遗迹有十五世纪保留至今的废墟,及一座十四世纪英国的哥特式教堂。它与后来建造的伦敦埃尔萨姆堡没有关系。”
  雨小了,现在只是随风稀稀落落地飘下几滴。约翰斯顿打开车门,出来后穿上雨衣。埃尔茜从另一侧的门下了车,所带的文件用塑料袋装着。克里斯绕到另一侧替凯特开门,并扶她下车。他们越过一堵低矮的石墙,开始向城堡攀登。
  废墟比从路上看起来要宏伟。高高的石墙,因风吹雨打成了黑色。没有屋顶,房间对着天空。他们穿过废墟,谁也没有说话。他们没看见什么标志,也没有古代的印记,所以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是什么地方,或者叫什么名字。
  最后,凯特问道:“在哪儿?”
  “小教堂?在那边。”
  他们绕过一堵高墙,看见了那座小教堂。教堂出奇地完整。屋顶在过去曾重新修缮过。所谓窗户只是石头上的弧形开口,没有玻璃;也没有门。
  风从裂缝和窗户吹进教堂。雨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约翰斯顿拿出一只大手电筒照在墙上。
  克里斯问:“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埃尔茜?”
  “当然是在文件里了,”她回答说,“在特洛伊斯的文件里,其中提到一个叫做安德鲁·德埃尔萨姆的富有的英国强盗。他晚年参观过圣母修道院,后来他带着全家从英格兰过来,包括他的妻子和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这才使我开始查找的。”
  “这儿。”约翰斯顿说着用手电照着地上。
  他们全都走过来看。
  地面上覆盖着断树枝和一层潮湿的树叶。约翰斯顿趴在地上,用手把它们扒开,露出埋在地上那块经过多年侵蚀的墓石。克里斯看见第一块墓石时,倒吸了一口气。那是个女人,仪态端庄,穿一身长袍躺在那里。这具雕刻无疑就是克莱尔夫人。和许多其他雕刻不同的是,克莱尔的眼睛是睁着的,直接看着来访者。
  “还是这么美。”凯特说道。她手撑着腰,躬着背站在那里。
  “是啊,”约翰斯顿说,“还是那么美。”
  这时,第二块石头被扫清了。他们看见躺在克莱尔身旁的是安德烈·马雷克。他的眼睛也是睁着的。马雷克看上去老了些,脸侧有一道纹,也许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许是一道伤疤。
  埃尔茜说:“根据文件记载,安德鲁护送克莱尔夫人从法兰西回到英格兰之后,和她结了婚。有流言说,克莱尔曾谋害了她的前夫。安德鲁不予理会。根据多方面的记载,他深爱着他的妻子,并与她白头偕老。他们生有五个儿子。
  “在他的晚年,”埃尔茜说,“老强盗安定下来,过着平静的生活,照顾他的孙子。安德鲁临死前的话是:‘我选择了充实的人生。’他于一三八二年六月下葬在埃尔萨姆的家族教堂里。”
  “一三八二年,”克里斯说,“他五十四岁。”
  约翰斯顿正在清扫剩下的几块石头。他们看见了马雷克的盾形纹章:一只勇猛的英国雄狮,背景是法国的百合花。盾的上方是法文。
  埃尔茜说:“他的家族格言,借用了狮心理查德的话,刻在纹章的上方,‘我爱过,并仍然爱着的同伴……告诉他们,我的歌。’”
  他们久久地看着安德烈。
  约翰斯顿用指尖摸着石头上马雷克脸部的轮廓。“这么说来,”他最后说道,“至少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认为他很幸福吗?”克里斯问道。
  “是的。”约翰斯顿说,但他想,不管马雷克怎样热爱那个世界,那不可能是他的世界,并不真正地是。他一定觉得在那儿像个外国人,一个离乡背井的人,因为他来自异国他乡。
  风声呜咽,吹动几片落叶划过地面。空气潮湿阴冷。他们默默地站着。
  “我想知道他是否想过我们,”克里斯指着那张石头脸说,“我想知道他是否怀念我们。”
  “那是当然的。”教授说道,“你们不想念他吗?”
  克里斯点点头。凯特鼻子一酸,擤了一下鼻涕。
  “我很想念他。”约翰斯顿说。
  他们步出教堂,朝山下的车走去。雨已完全停了,但远处小山丘的上方依然乌云低垂。

  【全书完】

《重返中世纪》 作者:迈克尔·克莱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