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智能机器人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正文 杰克·威廉森与他的《智能机器人》

  杰克·威廉森,1908年出生于美国亚利桑那州,后来几经搬迁才在新墨西州东部的一个偏僻农场定居下来。1926年,威廉森怀着成为科学家的梦想高中毕业,但家庭的困难却迫使他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恰在此时,正在连载A·梅里特作品的著名科幻杂志《惊奇故事》出现在他面前。威廉森完全被迷住了,开始试着为《惊奇故事》写一些梅里特式的故事,很快处女作《金属人》就出现在《惊奇故事》上。提到当初的写作动机,威廉森坦率地承认,除了喜欢科幻外,最主要的动机是为了钱。不过他很快发现:科幻对于他远非挣钱那么简单,它解放了他的创造力,成就了他的事业,还帮助他克服了因出身贫寒而产生的自卑。
  威廉森从小酷爱科幻小说。他从20年代起,从事科幻创作,至今已有70年的历史。在他开始写作科幻小说时,还没有没有科幻小说这一名称。他至今已发表了40余部作品和无数的科幻短篇小说。威廉森在他70年的创作生涯中有着极强的适应性,他总是能够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与风格使之适应市场的变化(这正是他的作品长盛不衰的秘诀),其创作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1945年以前,他的创作集中在当时流行的“太空歌剧”上,被誉为“太空歌剧”的两大台柱子作家之一;1945年以后,他的创作则更加多样化,并开始关注科技发展对人物心理和社会所产生的影响。
  威廉森第一阶段的长篇有十多部,它们大都以在杂志上连载的形式发表,包括《外星智能》(1929)、《乌托邦要塞》(1939)等等。他在这一时期最好的作品是“航时军团”系列中的《时间军团》(1938),它表达了作者的未来观,即任何未来都有可能存在,但实际上能够存在的未来却只有一个。威廉森通过这部作品第一次提出了“平行宇宙”的概念。
  随着坎贝尔黄金时代的来临,威廉森一夜之间成了老前辈,但他用令人赞叹的速度适应了新的环境。先后出版了《潜在的异族》(1940)以及“反物质系列”等一系列佳作。
  50年代初,威廉森面临着自我超越的困境,一直到60年代,都较少有独立的创作,更多的是与别人合作。虽然与冈恩合作的《星桥》(1955)再次证明了他在太空歌剧方面的非凡造诣,但他与波尔的合作却更长久。在第一个系列“海底三部曲”获得成功后,他们又接着创作了“星孩三部曲”和 “布谷鸟”系列。前者是描写人类进化到行星生命的壮丽史诗,完全舍弃了太空剧的结构;而后者,则在语言上进行了新的尝试。
  威廉森是个标准的榜样式的作家,他在繁忙的创作之余,更以一种令人敬慕的精神不断地更新自己的知识。56岁时,他获得了博士学位,并在新墨西州大学教现代小说和文学评论,直至1977年退休。这期间,他努力促使科幻成为一门正式的理论学科,为提高科幻文学的地位做出了贡献。1976年,他被世界科幻小说协会授予科幻大师奖,两年后又被推选为美国科幻小说作家协会会长。
  70年代和80年代,威廉森以《月亮孩子》和《天网坠落》等作品赢得了各方面的好评,尤其是前者,可以说是威廉森成功超越自我的象征。
  进入90年代以来,威廉森的创造力依然旺盛,用《滩头堡》(1992),《月亮魔鬼》(1994),《黑太阳》(1998)等一系列代表性作品不断证明着一个已经连续写作了七十余年的老牌科幻大师令人敬畏的活力。
  2001年93岁的威廉森又以一部《最终的地球》获得科幻大奖“雨果奖”,从而创造了科幻史上的一项奇迹。
  威廉森于2006年11月10日下午在新墨西哥家中去世,终年98岁。
  威廉森对世界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比如物理学中的“反物质”一词就来源于他的小说《反物质飞船》,比如他第一次提出了“平行宇宙”的概念,比如他第一个提出地球化这个词。

  《智能机器人》是威廉森最著名的一部小说,发表于1949年。后经续写,于1980年重版。
  关于《智能机器人》这部小说,威廉森在自己写的《序》和《跋:我和智能机器人》中作了详细的介绍和评论。小说探讨了技术与人类的关系。威廉森认为,技术本身并无好恶,技术仅仅是一个工具而已。它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可以产生正面的影响,也可以产生负面的影响。《智能机器人》的另一个主题是个人自由和社会义务的冲突。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良好的社会得以维持,是以牺牲个人自由为代价的。威廉森认为,一方面应尽可能地争取个人的自由,同时个人也要为社会尽职。他反对任何极端的思想或行为。但小说深层的主题还是威廉森自己所说的是“关于我们人类自己和我们人类社会的……”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1945年8月6日,我正在北所罗门斯一家气象站为腊包尔地区的海空巡逻作气象预测,一位科幻小说迷一头闯进来,给我带来了广岛事件的新闻。投在广岛的这颗原子弹,开启了“魔瓶盖”,给所有科幻小说蒙上了一缕长长的阴影。
  智能机器人的创作部分地表现了我本人的不安心情。1946年,我重操旧业从事小说的创造之后,就着手构思《束手无策》。小说描写的机器人造型优美,尽善尽美,不仅能创造自身、维护自身、无偿地为人类提供服务,还能保护自身不受人类的干扰。我发现机器人的这些特征之后,十分惊愕,就缀笔不写了。
  后来,我被迫接受这个痛苦的事实,就为《惊异科幻小说》和《类似》杂志那位了不起的编辑约翰·坎贝尔写完这个故事。之后,他向我要一个续篇,描写束手无策的人类可以运用超自然的神奇力量来击败智能机器人的故事。我虽然十分清楚人们对战胜机器人的希冀,但后来写出的却是《智能机器人》,这个续篇也被坎贝尔买走了。
  多年以来,许许多多的读者还要我写个续篇。经过长时间的构思策划,我于最近将《十兆聪慧机器》脱稿。在这个故事中,智能机器人还是智能机器人,但是我试图描述一种更具有持久力的机器人。
  显而易见,本小说是关于人类和技术的。我本人的世界观也许不是如本故事所暗示的那样悲观。虽然广岛事件确实使我沮丧,我却极力赞成使用核能的。尽管技术之神怪如此恐怖,但无论如何无法使之重新回到魔瓶里去。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力利用这个魔怪所带来的礼物,即使是核增殖和核聚变反应堆这个礼物。
  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就如《跋》中所说,本书根本不是有关技术问题的,而是关于我们人类自己和我们人类社会的——如果一部小说能“描述”除了小说本身以外的东西的话。
  不管《智能机器人》的基调是悲观的还是乐观的,它已成为我所有小说中最富有争议、也最成功的一部。本小说已经用英语出了十几个版本,译成了十几种文字。我很高兴看到它以最全、最新的版本付梓发行。本版本包括了原来的中篇,也包括了最近写的《跋》。

                      杰克·威廉森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一章

  脸色严峻的门卫值日上士发现她站在高高的铁丝网外面,用恳求的眼神腼腆地看着他。她穿着便宜的黄色连衣裙,浑身肮脏不堪,像个流浪的小女孩,赤裸的双脚不安地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滑来滑去。他以为她是来讨东西吃的。
  “请问,先生,这里是斯塔蒙天体瞭望台吗?”她好像上气不接下气,也十分害怕。“我想见台长克莱·福里斯特博士,可以吗?”她湿漉漉的眼睛发出光芒,“求您了,先生,放我进去吧!我有急事,十万火急的事。”
  上士沉着脸,疑惑地看着她,心里想着她如何能到得了这里?她9岁左右,头部硕大,双颊深陷,似乎是由于长期挨饿受冻所致;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梳理得整整齐齐,根根直立。他摇摇头,表示不同意,因为她年纪这么小,却一个人到达这里,值得怀疑。他看得出她很焦急,急得浑身发抖,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是怎么能随便让小女孩到处乱走,去见福里斯特博士呢?
  “没有通行证,是不能进去的。”他说话的声音粗里粗气、含糊刺耳,她忍不住缩了一下身子。上士装着笑,说:“斯塔蒙是军事重地,知道吗?”看到她仰视的黑眼睛里露出忧虑的神色,说话就尽量温和些。“但是,你叫什么名字,小妹妹?”
  “珍妮。”她勇敢地提高了尖细的声音,“我必须见他。”
  “珍妮?你还有其他的名字吗?”
  “以前别人也叫我其他的名字,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实姓。”她垂下了头,马上又抬了起来。“别人以前都叫我‘小老鼠’、‘小虫’、‘小不点’,有些人叫得就不怎么好听了。但是怀特先生说我真正的名字是珍妮·卡特——就是怀特先生派我到这里来见福里斯特博士的。”
  “你怎样到这里的?”
  上士斜视着她身后铁丝网外那条窄窄的小路,这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绕过荒凉的山腰,一直通到山下黄褐色的沙漠上,到了沙漠,这条黑黑的小路就笔直地向前延伸。索尔特城也有30英里远,对一个像她这样的小女孩,步行这么远的路来到这里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又没有看见她乘什么车来。
  “怀特先生派我来的,”她坚定地重复道,“是来见……”
  “怀特先生是谁?”上士插嘴问道。
  一种绝对的忠诚之感使她那双热泪盈眶的双眼发出光亮来。
  “他是一位哲学家,”她说“哲学家”三个字的时候显得结结巴巴,很不流畅,“他的红胡子浓密蓬乱,他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他把我从那个人们常常鞭打我的坏地方救了出来,他对我很好。他正在教我学习意念……”下半句话她就咽下去不说了。“他派我来送一份文件给福里斯特博士。”
  “什么文件?”
  “就是这个。”她那只皮包骨头的小手从连衣裙的口袋里抽出一半就停住了,上士瞥见她污秽的瘦瘦的手指间夹着一个灰色的卡片。“这就是我送来的文件……很重要的,先生!”
  “我可以替你转交。”
  “谢谢。”她那瘦削、菜色的脸彬彬有礼地微笑了,“但是怀特先生说过,我必须亲手交给福里斯特博士,不能叫别人转交。”
  “我已经同你说过了,小姑娘……”上士看到她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样子,就尽量使自己的拒绝委婉些。“福里斯特博士是个大人物,明白吗?他很忙,任何人都不见的——除非是带有星球防御部签发的证件来视察的将军。而你不是,明白吗?对不起了,我不能放你进去。”
  她难过地点点头。“那么,让我……想一想。”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偏着头,半闭着眼睛,仿佛在倾听他身后远方传来的什么声音,甚至忘了移动踏在炙热的人行道上的双脚。好一会儿后,她点点头,嘴里嘀咕着什么,然后就满怀希望地转向上士。
  “请问……我可以见见艾恩史密斯吗?”
  “当然可以,小妹妹!”他冲她呆板地笑了笑,如释重负。“你为什么不早说认识他?福里斯特很难见,但是弗雷克·艾恩史密斯谁都可以见的。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却是我的朋友。到这儿的遮篷下面来吧,我们就打电话给他。”
  她羞答答而优雅地走到岗亭前面的遮篷下,一言不发。上士拿起话筒,接通了天体嘹望台总机。
  “当然可以,弗雷克·艾恩史密斯有电话的,”传来了接线生鼻音很重的嘀咕声,“他在电脑房工作。斯塔蒙88号。罗基,他肯定在的。他刚刚上班去的时候,顺便给我带来了一杯咖啡。不要挂断。”
  艾恩史密斯听完上士的话,答应马上就下来。小女孩等他的时候,那只手紧紧地捏着那张卡片。她急躁不安地弯身从铁丝网外的沙地上摘了一些颜色鲜艳的黄花,直起身来,那双大眼睛不安地看着上士。
  “小妹妹,别担心。”他尽量使自己在训练场上练就的声音变得温和友好些。“因为弗雷克·艾恩史密斯是一个好人,明白吗?他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也许以后也不会成为要人……他所做的工作就是管理电脑房里的那些机器。但是我知道他会帮助你的。”
  “要把这个交到福里斯特博士的手里,我确实需要人帮助。”她把那张卡片捏得更紧了。
  “弗雷克会想出办法的。”上士露齿一笑,想缓和一下她那双大眼睛露出的严肃神色。“他虽然只是一个小职员,但很聪明。”
  她又侧耳细听,眼睛看着他身后的那些草坪和黑压压的长青树,是这些草坪和树木给了斯塔蒙一片清凉的绿洲世界。
  上士即时感觉到她没有在听他说话,而是听着别的什么声音,这使他有点不大高兴。
  “小妹妹,弗雷克会想出办法的。”他接着说,因为小女孩那奇怪的专注使他神经紧张。“他懂得的东西很多。即使他和我们一起在自助餐厅里喝啤酒,他身边往往也带着一本书。哎,他甚至能读懂那种古老的语言,他说那种古老的语言就是原始星球上使用的语言。”
  她又回头在看着他,现在真的在听着什么。
  “就是这些中间某颗星球上所使用的语言,知道吗?”他朝着茫茫天际含糊地指了一下,“弗雷克说原始星球就是人类开始的时候居住的地方。一天晚上他把那颗原始星球指给我看。”他的声音中含着一种敬畏的成分,“在巨大的望远镜中,这颗原始星球同其他的星球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斯塔蒙不在地球上,珍妮·卡特所用的语言也不是英语;她的名字所用的音节也是我们不很熟悉的,这里只是按照大致的读音翻译过来的。
  他们所处的时代离爱因斯坦时代和广岛原子弹爆炸事件已经有100多个世纪了;人们对原子已经了如指掌,并用来为原子飞机提供能源,将人类的种子散布在地球100光年范围之内的数千个可居住的星球上。但由于星球之问的距离遥远,即使乘坐最佳的原子飞机从一个星球到一个星球也需要一生,或好几代的时间,各星球之间互相不大往来,因而比较封闭,就产生了丰富多采的人类文化,人类文化的种类多得简直不胜枚举;同一个星球上的人类互相残杀,便导致了新的毁灭。这个星球世界,不似原始星球,陷入了无情的历史重演之中,原始星球古老的历史文明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几乎回复到了野蛮的状态。十几个世纪封闭式的自我发展,已经把人类带回到了类似原子初始时期地球上的水平。然而,技术水平比当时的地球更加先进,虽然同原子初始时期相比各地情况更加参差不齐,也同样带来了所有特定的社会后果。虽然建立了一个星球世界共和国,结束了长期的民族战争,但已经面临着更大范围内新的宇宙冲突。因为一个星球上重新发现了核裂变,就派遣探险家、商人和特使再作太空旅游,他们乘坐着略显粗糙的原子飞机,给附近星球上的人们带去科学的病毒,但是科学技术依然太落后,不能免除工业革命所带来的不满情绪和所产生的革命思想意识。现在,由于这种波浪之缓慢进程达到了顶峰,在珍妮·卡特和那位上士所在的星球世界里正出现重蹈兴衰周期交替的历史覆辙的趋势——也出现了发展进程参差不齐的苗头。因为受到自己所输出的技术的威胁,民主共和国已经开始牺牲民主。
  焦急不安的小顽童迅速抬头,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从绿树掩映的、挂着红牌子的大楼里出来,骑着生锈了的自行车,沿着树木遮荫的碎石路朝大门口而来。他冲上士亲切地挥手致意,用愉快友好的眼睛打量着她。她忐忑不安地朝他微笑。
  艾恩史密斯26岁,却充满孩童般的天真,身材瘦削,脸上晒得黑黑的,沙色的头发乱蓬蓬,上穿一件褪色的衬衣,衬衣的前胸敞开着,下穿一条皱得不像样子的旧宽松裤,神情悠闲轻松,咧着嘴笑着,算是回复她那略带羞涩的微笑。他转身询问地看着上士。
  “珍妮·卡特小姐,”上士说,“要见福里斯特博士。”
  艾恩史密斯站在那里,将欧石楠烟斗在自行车篮框上轻轻地敲了敲,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尖试了试烟斗的温度,看到她直喘粗气的那种紧迫感,他后悔地迅速摇了摇头。
  “要见他至少是位将军。”他的声音温和友好,“没有人和你一起来吗?”
  “没有,”她肯定地说,“事情很重要。”
  “我知道很重要,”艾恩史密斯附和着说,“关于什么的?”
  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身后,两片紧张得发紫的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接着她似乎在听着什么。
  “别的我不能说,”她告诉艾恩史密斯说,“我只能告诉你,怀特先生说,马上有什么事要发生。某种糟透了的事!所以他要我来找福里斯特。”
  艾恩史密斯朝她身后看了看,她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条伸向沙漠的蜿蜒曲折的小路通向远方的索尔特城。他那双迷惑的眼睛发现她那龟裂的赤脚在不安地来回摆动,她的那种关注的神色使他清醒过来。
  “告诉我,珍妮……你到这里来的时候,你的爸爸、妈妈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爸爸、妈妈,”她心情黯然地说,“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爸爸、妈妈。警察把我关在一问黑黑的大房子里,房间很臭,窗子上都装了铁栅。现在好了。”她高兴起来,“怀特先生把我从窗子里弄出来,他说我不用回去了。”
  艾恩史密斯若有所思地抚摩着没有胡子的下巴。
  “要见福里斯特博士很难,”他告诉她说,“但是,我们可能还可以想些办法。我们到自助餐厅去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聊,怎么样啊?”他看着上士,“我会把她送回到大门口。”
  她极不情愿地摇摇头。
  “你不饿吗?”艾恩史密斯急切地问道,“那里有四种不同味道的冰淇淋。”
  “谢谢你。”他看到她那湿润的黑眼睛里带着一股渴望,但是她坚定地后退了。“我是饿了,我饿极了。但是,怀特先生说我没有时间吃东西。”
  她转身离开了大门。在她的前方,是在半山腰突出的玄武岩上炸出来的一条窄道,绝无人迹;此时,虽然遥远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旭日,远远看去,依然是黑蒙蒙的一片。
  “等一等,珍妮!”他焦虑地叫道,“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回到怀特先生那里去。”她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只有回去,他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福里斯特博士。不能同你一起去吃冰淇淋,真不好意思。”
  她把那张卡片放回口袋,沿着窄窄的人行道飞奔而去,她看着道路,尽量沿着悬崖底下那片阴影走。
  艾恩史密斯觉得更加孤独寂寞。她似乎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小女孩。饥饿使得她的身子瘦小,与头部不成比例,下垂的肩膀使她看上去就像个小老太婆。然而,与其说他是出于怜悯,还倒不如说是由于困惑。没有什么声音她却侧耳细听,对这种奇怪的举动,真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她这么坚决,一定要见福里斯特博士,对些他也迷惑不解。倘若办一张通行证的手续不这样烦琐,他倒愿意为她办一张。
  过了不一会儿,她那随风飘曳的黄裙子就消失在山头第一块突出的岩石后面不见了。他跨上自行车准备回去上班,突然想起什么,就横跨在车上,看着道路的拐弯处,但是她没有再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内。
  “让我出去,”他突然对上士说道,“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带着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说是给福里斯特博士送信——我们不能让她一个人在沙漠上走。我去找她回来,尽量使福里斯特见见她。这件事就由我来负责。”
  他骑着车转过拐弯处,又骑了足足一英里。他没有找到珍妮·卡特。他马上回到大门口,把车推上斜坡。
  “找到她了吗?”上士出来问道。
  如果他不在的话,不管是谁都行。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二章

  克莱·福里斯特正在那幢白色房子里休息,这幢白色的房子被天体瞭望台圆顶的阴影遮蔽着。床边那架电话就要响了,将要给他带来不幸的消息。那种紧张的期待把他从不安的睡梦中拖将出来。昨天夜里他为天体嘹望台的事忙到半夜才就寝;盖到嘴唇边的那床毛毯褐黄的颜色和射到卧室里来的那缕金黄色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呆板地转过身,伸手去拿话筒。
  可能是阿姆斯特朗打来的电话,要告诉我星球防御部的紧急通知。也许——这个明显的想法使他处于紧张的状态——那个间谍梅森·霍恩从太空回来,带回了有关三星联盟将采取敌对行动的新情报。也许电子打字电传机已经发出紧急警报,这个天体瞭望台早已处于星际大战的紧急待命状态。
  福里斯特碰到了冰冷的电话机。突然停住了手。电话没有响过,也许不会响了。那个令人不安的期待却是昨夜担忧的结果,没有碰到什么另外的麻烦事,他这样想道。当然,灾难随时会降临到这个天体瞭望台上来,但是他不相信心灵预感。
  也许,这种感觉是由于昨天他和弗雷克·艾恩史密斯讨论过的关于预感的无聊问题所致。他本来没有打算和他辩论的;天体瞭望台的事情已经令他焦头烂额了,再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而且他的头脑只注重实际,不会去享受这类毫无目的的数学白日梦。
  艾恩史密斯对铑磁弹道学一个复杂计算公式进行了惊人的简化,他要询问他的就是这个问题。那天在自助餐厅里,艾恩史密斯在餐巾纸上随手画了几张草图,简单地解释了这个问题,但他即席的解答是对所有正统的时空理论的否定。他所给的公式表面上看来很有说服力,但由于福里斯特认为比他年轻的人都有自以为聪明的、不肯埋头苦干的通病,因而对他们持不信任的态度,所以他对艾恩史密斯的理论表示异议,说得口沫飞溅。
  “你自己的亲身经历会证明我是正确的,”数学家艾恩史密斯轻松自如地嘀咕道,“毫无疑问,时间是双向的,而我也确信,你本人也经常感受着未来。我知道,这种感受力不很明显;感受的方式也不很详细。但是,在无意识中,在感情上你是在感受着未来的。麻烦的是,在未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时常使你闷闷不乐,而在没有找出任何真正的原因之前,你很可能觉得很愉快,很幸福。”
  “胡说八道,”福里斯特哼着鼻子说道,“你把因果关系颠倒了。”
  “颠倒了又怎么样?”艾恩史密斯友好地笑道,“数学业已证明因果关系其实是可逆的……”
  福里斯特再也听不下去了。艾恩史密斯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职员,虽然在电脑房里的本职工作做得很不错,也许太好了,因为他似乎总是有太多的空余时间拿这些毫无结果的悖论来自娱,但因果关系仍然是科学的奠基石,容不得颠倒。
  福里斯特摇了摇头,支起胳膊,睡眼朦胧地盯着电话机看,希望它会响。
  电话铃声没有响。过了五秒钟、十秒钟,都没有响。他放松了一下,弄明白电话铃确实没有响之后,他看了看手表。9点20分。天体瞭望台的工作从来没有能让他睡得这么晚;大部分的夜里他也不能回家休息,必须加班加点地干。他自言自语道:真奇怪,为什么阿姆斯特朗还没有消息。为了忘掉预感的事,他抬头看了看另一张床,发现床是空的。露丝一定是去总务处上班了。他心情沉重地在床上坐起来,她不在家,他觉得很恼怒。用得着她去赚钱吗?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得不承认:她工作能力强、效率高;天体瞭望台的工作很忙,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和她在一起。
  他的眼光从那张空床上移开,抬头看到了西窗外瞭望塔巨大的铝制圆顶,圆顶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闪闪银光,呈现出一种干净的、功能性的美。这个圆顶曾经就是他的生命,但是现在只要一看到这个圆顶,他就郁郁不乐。因为现在他没有时间做那些基础研究的工作了,他现在甚至不知道他那些天体学家同事们用那个巨大的反射器在做些什么工作。
  电话铃还没有响,他冲动地伸手去拿话筒,要给阿姆斯特朗挂电话,但是他伸出的手在中途又停住了,他不想再使自己重新套上瞭望台那些令人担忧的责任之枷锁。他也不必匆匆忙忙地开始新一天的生活;对他来说,每一天都疲惫不堪、令人难以忍受,似乎是漫漫无尽时。他疲惫地坐在床沿,看着那个闪光的圆顶,抑郁地想着:对他所作的所有许诺,到头来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一点也没有兑现。
  当时他只有19岁,还是一个求知若渴的天体物理学的本科毕业生。那年夏天,他第一次看到这座孤零零、光秃秃的玄武岩小丘的时候,就觉得这座小丘像沙漠中伸出的一根大手指,指向天边还没有揭开谜底的谜一样,他知道在这个干净、干燥的空气中,在这个可见度很高的地方,一定会建立起自己的天体望远镜。
  他在斯塔蒙度过了许多年:向富人乞求资助;鼓起失望同事的勇气,坚定他们的信心;克服一切困难来制造、移动、重装巨大的反射镜。他的青春活力、他的美好年华都消耗。伍这些方面。到了三十几岁的时候,总算将事情安排就绪,这时他的心肠变硬了,处事也冷静多了,但是搞科学的动力依然很大。后来遇到了挫折,他对未知的极限世界形成的结论不能令人信服。他一直在追求真理,但不知怎的,似乎总是与真理无缘。曾有一次,巨大的反射器向他表明他所设想的是一个终极真理,但是当他要紧紧抓住这个真理的时候,黄金却不幸变成了废铁——呈现在面前的是混乱不堪、自相矛盾,以及瞭望台本身铁的事实。
  现在趁这个空闲的时间,他回顾了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他的一生充满挫折,但坚持不懈。他想起了原始星球上第一批科学家——那些炼金术士所作的努力和所遇到的挫折。艾恩史密斯最近给他读了一些历史文献的片段,使他了解到:早期的那些真理追求者花毕生的精力来寻找那种“原物质”和哲人之石——根据他们的天真理论,这种哲人之石是宇宙中唯一的原物质;那些难以置信的原则使这个哲人之石有可能成为普通的铅。也有可能成为珍贵的金。
  他现在明白了:他自己不断进取、永远失望的一生也和炼金术士走过的道路是完全一样的,仿佛自那时以来,所有时代的科学之目标都没有真正改变过,因为他现在收集了更多的事实,拥有更好的设备,还在寻觅着隐藏着的事物本质。他甚至同第一批炼金术士一样,已经发现了新的知识,也感受到了随新知识而来的失败和苦涩。
  他现在明白了:所谓科学研究,就是对难以捉摸的原物质的长期追寻,就是对打开原物质所有表征之门的钥匙的长期追寻。思想领域内的先驱,可以追溯到原始星球的前原子时代,那时,其实已经发现了一种很有用的哲人之石——是以普通的铁的形式存在着的哲人之石。
  铁,作为第一个原子化合物中的不可思议的金属元素,已经开创了伟大的电磁科学,创造了电子学和核子学领域里的所有奇迹,制造了核动力宇宙飞机,甚至达到了旧时代炼金术士的第一个目标,从此,人类就能使用原子回旋加速器和原子堆制造出宇宙要素。
  那个动荡不安年代里的哲学家已经就宇宙的本原问题试验过新的奇妙物质,当大部分事物之谜解开之后,他们一定如同福里斯特现在一样有一种短暂的胜利之感。电磁光谱从无线电波到宇宙射线无所不包,而处于新物理学时代的那些数学家们,梦想着进人属于他们自己的特殊原物质时代,即统一场理论的时代。
  所存在胸。问题也还是很棘手的:许多客观事实用“铁”这个原物质还解释不了,因此许多科学家满怀希望地从事研究,却避免不了以失败而告终。他们感到迷惘,这种迷惘的感觉,福里斯特现在也有。有些现象,诸如包含扰乱原子能的结合力和使星系分开的排斥力,电磁系统也绝对解释不了。单单凭“铁”这把钥匙,是绝对不能打开所有客观事物之门的。在自己的研究中,他试用了另一把钥匙。
  他认为宇宙原物质是非物质的,这种非物质就是理解。他的最高目标就是找出一种公式,这种公式便是对所有客观事物本质的陈述,是自然世界最准确的结论,是物质和能量、时间和空间、创造和腐败之间关系的最准确的结论。他知道,知识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力量,但是,他在研究之中遇到的诸多困难使他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如果他找到了孜孜以求的、令人信服的真理,其他人会用它来做什么。
  他试了铁,结果失败了。他试了钯。整个斯塔蒙就是他实现崇高理想的工具,其代价是他在这上面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问,花费了大量的财力,结果证明作的是无用功,使许多人的希望破灭。最后的结果是极大的灾难,这个灾难无法解释,就像第一批炼金术士一样,他们对熔炉里的熔铅和硫磺寄予莫大的希望,其结果是它们没有变成金,这也是无法解释的。尽管在研究中他学到了一些知识,但是,失败使他的美梦成为泡影,即使现在,他还找不出失败的原因。
  厨房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碗碟碰撞声,他知道露丝还在家里。他很高兴她没有去上班。他看着五斗柜上摆放着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微笑着,显得很娴静。这张照片是她在结婚前不久送给他的,大概是五年前,差不多六年了。
  那时的斯塔蒙刚剐新建,他的美梦还没有粉碎。电脑部的电脑有一些问题,请露丝·克里夫兰来解决,这是她第一次到天体瞭望台来。他有稳定的军方拨款来支付所有电脑所需的费用,还雇佣了一些人员来操作电脑。按计划,电脑部人员的职责是为研究人员和将要建立的军方项目做一般性的数据运算,但开始的时候,电脑老是出现一些严重的错误。
  露丝是电脑公司派来维修电脑的专家,业务精通,技术精湛,容貌娇艳。她讲究工作效率,人一到就测试电脑,找电脑部主任、找所有职员、找主管电脑部的天体学专家,向他们了解情况。她甚至找弗雷克·艾恩史密斯谈话。艾恩史密斯当时还不到20岁,是办公室勤杂员,还兼做门卫工作。
  “电脑的质量是很好的,”她向福里斯特汇报说,“您遇到的所有麻烦显然来自操作人员。您所需要的是一位懂数学的人。我建议把电脑部的人员全部调走,并由艾恩史密斯先生来负责。”
  “艾恩史密斯?”福里斯特记得他当时圆睁着双眼,紧盯着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提出反对意见,但拗不过她优美笔直的鼻梁中透出的坚毅,和那双黑眼睛中隐藏着的智慧,终于被说服了。“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他用微弱的声音嘀咕道,“他一个学位也没有获得。”
  “我知道他没有学位。他的父亲是搞矿藏勘探的,他本人所受的正规教育也不多。但是他阅读广泛,有数学头脑。”令人信服的微笑更添她苗条的可爱,“原始星球上首先发现原子能的数学家爱因斯坦,也曾做过专利局的小职员。弗雷克今天就是这样同我说的。”
  福里斯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艾恩史密斯那懒散、乐天的情性背后会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能力,但是没有解决的问题越堆越多。数据运算对于他的研究目标而言就如天体望远镜对于天文学家那样十分重要,不可或缺。因为露丝坚持推荐艾恩史密斯一人,而没有其他人可供他挑选,他勉强同意先试用艾恩史密斯。
  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上任不久,不知怎的,运算错误没有了。但他同往日扫把是他工作的主要工具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也是不紧不慢、随随便便,从来不会忙到没有时间到自助餐厅喝咖啡,也不会忙到没有时间把那些无聊的悖论详细解释给你听,只要你有时间听的话。但是,堆积得大山似的运算工作慢慢地消融了,所有基础的问题都解决了。当巨爵星座中的那颗超新星——给他带来难以置信的希望的那一颗星——爆炸的时候,福里斯特早已将一切安排就绪了。
  那时他和露丝新婚燕尔。他看着面前的照片开心一笑,回想着婚前的情景,当时他发现自己对露丝产生了激情,并扰乱了他平静的科学研究生活方式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惊愕;他怕她会选择艾恩史密斯,因而,妒忌、欲望、病态的恐惧所交织的痛苦令他难以入眠,时刻难以忘怀,这种情结至今仍记忆犹新。
  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是搞不懂:为什么她没有选择艾恩史密斯而选择了他。她开始的时候留下来就是要教艾恩史密斯如何管理电脑部的,整整一个冬天他们俩时时刻刻呆在一起,那时他每天夜里都为新的天体望远镜而忙碌着。他们俩年龄相若;艾恩史密斯称不上相貌堂堂,但人长得也不难看,当然他的头脑是十分聪明的,那时福里斯特觉得艾恩史密斯无疑是爱着她的。
  她没有选择艾恩史密斯,其原因可能是由于他的懒散,他需要别人在后面推他、敦促他。他赚的钱不够,不能养活她,他也从来没有提出过加薪的要求。她一定看出了他随便的聊天中虽然显耀着智慧的光辉,但他不可能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成就。无论如何,她选择了福里斯特,这可能是爱情、尊敬和常识性的精明等交织的复杂感情所结的果。福里斯特比她足足长了15岁,但当时就是名闻遐迩的科学家了。令他宽慰的是,艾恩史密斯好像对露丝嫁给福里斯特没有什么特别的不高兴。这也是他几乎喜欢这个悠闲懒散的年轻人的原因之一。不论什么时候,艾恩史密斯似乎从来没有郁郁不乐过。
  沉浸在美妙的回忆之中,福里斯特忘了自己是在等来电的,当电话铃突然滴铃铃响起来的时候,他惊跳起来,十分不快。他伸出瘦手拿话筒的时候,手在发抖,一直令他担惊受怕的灾难意识又回来了。
  “您是不是在等专人送来的信?”那个能干的技术人员吞吞吐吐,显得反常。“是叫怀特的派人送来的?”
  “没有。”他松了一口气。“怎么回事?”
  “艾恩史密斯刚刚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一个小姑娘在大门口要见您。门卫不让她进,因为她没有适当的身份证件,但是艾恩史密斯和她谈了谈。她宣称有一个叫怀特的先生派她来送一封密信的。”
  “我不认得叫什么怀特的。”谢天谢地,不是什么三星联盟入侵的紧急警报。接着,他问道:“这个女孩现在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阿姆斯特朗似乎不高兴了,“这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方。门卫不让她进来,她不知怎的转眼就消失不见了。所以,艾恩史密斯先生要我向您报告。”
  “这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最令人担惊受怕的是紧急警报,不是紧急警报就无所谓了。“也许她跑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
  “好的,长官。”阿姆斯特朗听到台长无所谓的语气,也如释重负。“这种事,我原不想打扰您的,但是艾恩史密斯认为您应该知道这件事。”
  说完,他们就挂断了电话。
  福里斯特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心情好多了。响起电话铃当然不能证明任何心灵直觉的存在,因为只要他想挤时间休息一下的时候,电话铃老是响个不停。不管怎样,无论在什么事情发生之前或发生之后,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孩子在大门口说要见他,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他依然能听到露丝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也许在烤面包吧,因为她不到办公室上班的时候就经常专心做家务,比如扫扫地、烧烧菜。他又瞥了一眼柜子上那张旧照片,照片中的她娴静优雅,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他顿时涌上了对婚后空虚生活的一种悲怆的后悔。
  对此,双方都没有责任。露丝曾经尽了很大的努力,而他认为自己也已经尽了所能。所有麻烦都来自遥远的巨爵星座中的那颗星,那颗星其实在他们俩还都没有出生之前早已爆炸了。如果光速稍微慢一点的话,他这样想道,他现在可能做上了处处呵护孩子的父亲了,而露丝也是一个心满意足的妻子和母亲了。
  由于沉浸在这种愁苦的回忆之中,他心不在焉地伸手到床沿下面去取拖鞋,露丝总是把他的拖鞋放在这个位置的,他拖着脚走进浴室。他在镜子前停了一会,试图重新找到自己在结婚那天的风采。那时他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瘦骨伶仃,头也不会秃得这样厉害,不可能是这样一个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黄眼睛的小地精似的人。他那时看起来肯定比现在幸福、健康,也更具有人情味,否则露丝就不会选择他,而早选择艾恩史密斯了。
  他知道,他所失去的自我是与现在不一样的人,依然废寝忘食地热衷于对终极真理的追求,依然对终极真理的存在充满信心。他现在作为科学贵族的舒适地位是稳固的、谁也动摇不了,他的人生道路是平坦的,他的前途是光明的。他一直有心与露丝平等地分享他成功的人生,但是军方工程占据了他。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三章

  那颗新星200年之前爆炸后射来的第一缕冷冰冰的光打断了他们的蜜月,改变了婚后生活的一切。露丝那时很年轻,尽管她对电脑的技术娴熟,但对人生的仪式却不折不扣,她就安排了那次蜜月旅行。他们到了她的出生地西海岸的一个小镇上度假,那天晚上,他们驱车到了废弃不用的灯塔旁,带了野餐食物,爬到了悬崖下面的小海滩上。
  “那是老龙岩塔。”他们在黑暗中趴在铺在地面的毯子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头秀发瀑布般披散下来,兴高采烈地向他介绍着儿时愉快的回忆。“祖父原是这座灯塔的看管人,我来看他的时候,有时就下来……”
  他发现悬崖上有一缕微弱的冷光,一转过头就看到了那颗星。那颗星发出的紫色光辉使他屏声息气,立刻站起身来。回忆起那个辛酸的时刻,他总是联想起了侵骨的寒冷、带着咸味的浪花、潮湿的浮木因窒息而发出的呛鼻的烟味以及露丝的香水味——一种品牌叫“甜梦”的浓香型香水味。他依然能看到那颗星稀薄的星光在她汪汪泪水中所折射出来的闪光。
  因为她当时就哭了。她不懂天体学,只知道如何组装、如何操作电子集成器,但是巨爵座中的那颗超新星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点光亮而已。她想把她童年记忆中带有光环的那些地方讲给福里斯特听,但是,他对一颗无聊的星的兴趣竟然超过了他对年轻爱人袒露内心深处的兴趣,这使她伤心不已。“但是,亲爱的!”他一边用小型的望远镜测量着新星的位置,一边试图告诉她一颗超新星出现的重大意义。“我从这颗星的位置知道有关它的情况。它通常处于第11星等位置,发出的光很微弱,要借助大功率的天体望远镜才能看到。它现在的星等位置大约是-9。改变了20个星等位置啊!这就是说,它发出的光比几天之前亮了1亿多倍。这样,它就成了超新星——就在我们星系之内,离我们只有200光年的距离!这样的机会一旦失去就不会重来,这种机会1000年也不会出现一次!”
  她受到了伤害,只静静地看着他,而没有看着那颗超新星。
  “任何一颗恒星,比如我们自己太阳系中的太阳,都是一个巨大的产生原予的机器。”他想方设法使她明白,“几万年,几亿年,它都会正常地运行,将它的质量转变成能量。有时,调节了它的平衡度,它就会爆炸,爆炸时所产生的热量足以熔化周围的那些行星,这时,就产生了一颗普通的新星。但是,有时有几颗星一起出现不正常的现象,使这颗星完全失去平衡,那么那颗星爆炸时所发出的光比正常情况下要亮几十亿倍,连续释放出不胜枚举的中子,完全改变了它的状态,使它收缩成一块白色的小陨石。这种现象至今还是一个难以破译的谜——但是,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就像原子突然失去结合力使之裂变的现象一样的重要。”
  他们那堆渐渐熄灭的火光与露丝秀发发出的温暖红光交织在一起,但是那颗新星的微光照在露丝雪白的脸庞上是那么的冰冷,使她受到了伤害。也使她一串串落下的眼泪变成了发着幽光的钻石。
  “请听我说,亲爱的!”他急切地用手指向那个紫色的稳定点,看到手臂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的黑影。他想道,那颗星的星等一定还在增加。“从它的光谱来判断,”他气喘吁吁地对她说,“我就料到那颗星肯定会发生这样的现象。我一直希望,我在有生之年会碰到这种现象。电脑部已经结束了基本的运算,而我已经准备好了特殊的设备来研究它。它会为我们揭开谜底——所有的谜底!请听我说,亲爱的……”
  那时,在他更加强烈的激情面前,她以尽可能得体的方式向他让步了。他们顾不上留在海滩上的篮子和毛毯,就飞快地驱车回去,以便在新星下去之前赶回斯塔蒙。她随着他进入了高高的圆顶下那片低声嘀咕的阴郁之中,带着受伤的惊异,看着他疯狂似地安置好特制的光谱仪,将特制的接收器对准还看得见的目标。
  当福里斯特的直觉到来的时候,它所感知的信息就像新星的光一样发出使他眩目的光芒。它照亮了那个星球“发动机”突然瘫痪的原因,显示出宇宙的一种新的几何原则,甚至向他表明了化学元素周期表上尽人皆知的那种模式所具有的深刻含义。 “
  他认为,在他开始时的那种极度狂热状态下,他所感知到的远远不止这些。他自信已经找到了原物质——对自然基本物质的一种终极理解;自科学开创以来科学界一直孜孜以求的就是这种原物质。他开始的时候相信,他发现的连接铑磁场和电磁场的基本公式,可以解释宇宙中的所有法则。
  他气喘吁吁,感到虚弱无力,双手颤抖,不慎将一套最佳的接收器掉到地上,砸个粉碎。就是这套接收器准确无误地向他显示了:由于铑磁场的改变破坏了星球内部平衡而导致光谱移位的现象。他折断了钢笔,就是用这支钢笔在那些黄色页码上写满了疯狂的符号。往日的炼金术士,看到有可能在冷却的熔炉里找到一些金粉屑的时候,也不可能这样兴高采烈。
  现在,他带着愁苦的心情回忆着当时令他疯狂的激情,那种激情使他在冬日凌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戴帽子,飞似地跑出嘹望台,跑到艾恩史密斯居住的房间之外使劲叫喊、拼命地敲打着房门——这两个房间就是解雇了的那些职员原来的办公室。那个睡意朦胧的年轻人过了好长时间才出来,福里斯特就把需要计算的材料匆匆地塞到他手里。
  福里斯特被想象中的成功所陶醉,认为那个公式一经展开和转换,就能解释人类所遇到的任何问题,关于万物的起源、本质和发展变化的问题,关于空间的范围问题,时间的过程问题,关于人生的意义问题,等等。他认为已经揭开了宇宙万物的长期隐藏着的奠基石。
  “急件,”他急不可待地大叫道,“我要你检查所有的计算,马上检查——尤其是这个P的变异运算。”接着,艾恩史密斯打着呵欠,神色惊异地看着他,这才使他意识到时间,他低声地道歉说:“对不起,把你给吵醒了。”
  “这没有关系,”年轻人高兴地对他说,“无论如何,我15时之前才停下电脑,玩玩我自己的一个新张量。像这样的计算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福里斯特十分不耐烦地看着艾恩史密斯懒散地翻看他匆匆写着符号的稿纸。只见艾恩史密斯粉红的脸庞上的眉头突然皱了一下。一边直摇头,一边把舌头弄得啧啧响。但是依然一言不发,带着故意的愤怒,转身坐在电脑前,开始熟练地敲打着键盘。
  福里斯特焦急不安,在滴答滴答、漫不经心的电脑前实在等不住了,就走了出去,俨然一副对星球无所不知的上帝的神色,在斯塔蒙寒风凛冽的草坪上大踏步地走着。看到天空在凌晨的沙漠上方慢慢地变成金黄色,他自信他那探索不已的大脑已经掌握了巨大的能量,把冉冉上升的旭日拉住也不在话下。再过一个小时,他就是一位巨人了。
  正在这时,艾恩史密斯沿着碎石路骑着自行车追上来了,使劲地眨巴着睡眼,无精打采地嚼着口香糖,却把他那种幻想的所有光环砸成齑粉。
  “我发现了一个小错误,先生。”这个小职员带着兴奋的友好,咧着嘴说道,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话对这位听众所造成的致命打击。“你不能就在这里看看吗?你所用的符号P是毫不相关的,没有实质性的价值,尽管其他一切都是正确的。”
  福里斯特尽量装出这对他打击不大的神色,谢了谢这个骑在自行车上的瘦削的年轻人,他眼花目眩、脚步踉跄地回到办公桌之前,徒然地复查了一遍自己的运算。艾恩史密斯是对的。P真的要删掉——宇宙的终极财富就从他握着的手指间溜走了。难以捉摸的原物质又与他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然而,当年原始星球上的炼金术士炼金虽然失败了,却创立了化学科学,为后世奠定了整个电磁科学的基础。他也一样,已经学会了一门新的学问。虽然那个粗心的错误使他的研究以失败而告终,但是他从中学会的新学问使历史的发展进程得到了改变,使他的肠胃遭到毁灭性的损伤,使他的婚姻慢慢枯萎。
  他已经发现了铑磁。铑磁是物理科学中一个前景广阔的新研究领域,原是与旧研究领域并存着的。因为那个符号P是无关的,他就不能将它与电磁联系起来,但是他的公式却正确地描述了一种没有被人发现的能量光谱。
  后来他证明了这样一个原理:每一个原子里的平衡内力,都包含了两种能量的组成成分。但是这两种能量的成分是否是互等的,他还没有证明出来。元素周期表中第Ⅷ族的第二组三价元素,被证明是打开他所运用的新光谱大门的一把钥匙,他的这种新光谱便是一种不完全的哲人之石,就如铁、镍和钴一直就是电磁光谱的并存的姐妹光谱一样。发现了铑、钌和钯之后,他就打开了那扇令人望而却步的铑磁大门。
  这样一个基本的奥秘,是如何逃避了众多的搜寻者的?
  自那以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因为他现在认为,铑磁的作用似乎十分明显,到处可见。但是他以前没有把这些作用看成是铑磁的作用,还认为这是个明了不过的问题答案。新光谱遵循着自身的法则,而这些法则,对那些惯于借助另一物来思考问题的人来说,一定具有足够的假定性和隐藏性。因为铑磁所发出的能量能以无穷大的速度增殖,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它的作用不以距离的平方来计算,而只以距离的一次幂——底数来计算的。正如弗雷克·艾恩史密斯在闲聊时无意中说过的那样,那些难以解释的事实表明:正宗物理学中的时间和空间,本身远远不是什么基本的现象,而只是电磁能量所表现出来的一些偶然现象,是对电磁能量的一种特别限制,这种限制表明新光谱中的其他能量形式还没有被发现。起初,福里斯特急着要对这个发现的哲学意义进行研究,但是,无情的问题纷至沓来,使他不能安下心来搞纯研究。他把另一些问题交给艾恩史密斯去运算之后,不久就根据自己亲眼看到的那颗恒星爆炸的情形,成功地设计了复制铑磁场的人工方式。有了那个新设计的装置,他就能将铑磁成分进行非平衡的处理,而铑磁成分对世间万物的稳定性是至关重要的,这样一来,他也能引爆自己选定的小新星。
  铁元素的旧科学使原子产生裂变,这有时是很有应用价值的。他发现的钯元素的新科学,会将物质全部毁灭,会释放出比核裂变大几千倍的能量,这种能量实在太可怕了,在实际应用中很难得到有效的控制。他惨然地想道,他的研究结果,得益的就是军用项目本身了。
  福里斯特还在浴室里,用凉水泼洒在瘦削的脸上,以期能把自己从这样不快的回忆中唤醒,这时他身后的电话铃响了。他不安地拖着拖鞋回到床前去接电话,听到弗雷克·艾恩史密斯平静的声音,但是他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了。
  “有人向您汇报过关于珍妮·卡特——要见你的那个小女孩的事吗?”
  “是的。”他想要喝咖啡,没有时间听这些废话。“怎么啦?”
  “您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对小女孩的事他听得够多了,“这又有什么重要?”
  “我猜想这是顶顶重要的,先生。”艾恩史密斯温和的声音似乎比平时迫切多了。“也许这不关我的事。也许您的安全保安措施已经很完善。但是我真的认为您应该查一查她究竟在哪里。”
  “你认为她会在哪里?”
  “我不知道。”艾恩史密斯不管他越来越不耐烦的语气,“她跑过拐弯处,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我随即骑车追出去,却不见了她的踪影。所以我想您应该关心一下。”
  “我真的认为你不必担忧……”他控制住自己,也不使自己的声音露出讥讽的意味。艾恩史密斯毕竟是聪明人;孩子转眼之间不见了踪影,可能真正是非常重要的事,虽然他说不出原因。“谢谢你的电话,”福里斯特尴尬地挂断电话,“我到办公室后会处理这件事的。”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四章

  福里斯特挂上电话转过身来,见露丝正站在客厅门口,穿着一件他以前没有见过的宽松蓝长袍,还没有准备去上班的意思;穿着这件长袍,她看上去身材苗条,充满青春活力,瘦削的脸上带着忐忑不安的神色,但已经化了妆,双唇涂得鲜红,具有诱人的魅力,一头黑发松松地向后梳着,油光锃亮。他看得出,她是经过精心打扮的,千方百计使自己对他有吸引力。
  “亲爱的,你不来吃早饭吗?”学习其他课程的时候,她学会了商业化的说话方式,她略带嘶哑的声音具有一种细心而圆润的极致。“电话铃第一次响的时候,我就把鸡蛋放在蛋杯上了,现在可能凉了。”
  “我没有时间吃了。”她仰起头,他在她的唇上匆匆地吻了一下。“我只想喝一杯咖啡。”看到她一脸的不高兴,又说了一句:“等会儿我会到自助餐厅去吃点东西的。”
  “你总是这么说,却从来不去吃,我想你的胃病就是这样弄出来的。”她一急,就破坏了声音圆润的极致。“克莱,我想要你今早和我一起吃早饭。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我的胃没有什么问题,”他同她说,“办公室有急事,我得马上去。如果是关于钱的问题,就不用同我说了……”
  “不是钱的问题。”一种急切的执拗使她的脸庞显得更加瘦削,“也不是关于我们之间所失去的幸福问题。办公室里的事,这次就暂时放一放吧。来吃鸡蛋吧,我们边吃边说。”他跟在她后面,慢慢地到了餐桌边,尽量避免任何亲呢的举动。他深深觉得有愧于她,但是他已经把有关军用项目的事能说的都同她说了,但那个神圣的职责他却疏忽不得。“已经打扫过了?”他环顾四周,看到白色的珐琅餐具洁净闪光,想引开她的注意力。“如果你要继续工作的话,我还认为我们应该雇个保姆。”
  “我时间现在就已经够空的了。”她撇开这个话题,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又故意挺直身子。“克莱,我想要你今天早不去班。”
  “为什么不去上班?”
  “我要你同我一起驱车到索塔镇去。”他放下叉子,等待着她的解释。
  “你越来越使我不安,亲爱的。”麻烦的是她刚施敷的轻脂下面的一股阴影,“我想要你再到皮彻医生那里去看看。我今天早晨看到你面容这样疲惫、这样瘦弱、心情这样不好,我就挂电话到他诊所预约,约好11点钟,他给你做检查。”
  “但是,我同你说过办公室有急事。”他狼吞虎咽地吃下鸡蛋和吐司,似乎在证明他身体很棒。“我希望你不要为我担心,”他言辞恳切地说,“因为我不用去检查也知道皮彻会说些什么。”
  的任何方面都是绝密的。“我只是不能抛下工作不管……”
  行。“他看到她的手在桌子上颤抖不已,她眼中突然涌出了难过的泪水,伸手拍拍她的手。“到达这个地步,”他温和地说,“我觉得实在抱歉,露丝。”
  “那么,你会去度假了?”她那高兴的声音变得实际起来,“让我想想,我们需要半个小时整理行装……”
  “现在不行!”他尽量使自己的激烈言辞变得委婉些,“以后再说吧!”
  “以后,以后!你老是说以后。”她紧张的声音没有了圆润的抑扬顿挫,“克莱,我恨斯塔蒙!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忘掉它,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有时我也这么想。”他又握住她的手,“但是为时太晚了,因为我现在从事的工作,一旦开了个头,就无法中途而废……”
  电话铃打断了他的话,露丝拿起桌子上的话筒,听得嘴唇发白。“你的阿姆斯特朗先生打来的,”她没有表情地说,“他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下去。”
  “告诉他,穿好衣服就下去。”福里斯特推开面前的餐盘,很高兴可以离开了,不用再看到她流泪了。“十分钟。”
  “亲爱的,不要……”她硬把尖刻的喊叫声收住,轻轻地对着话筒说了几句,就机械地把它搁上了。“我为你遗憾,克莱。”由于失望沮丧,她眼中蒙上了阴影,目送着他出去。“午饭一起吃?”
  “尽量一起吃。”他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心里早又在嘀咕: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在大门外消失的她,还可能对项目构成威胁。“如果我忙得过来,两点在自助餐厅见。”
  她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他穿好衣服后她还坐在餐桌前,她的肩膀在新裁制的蓝长袍里无力地下垂着。当他匆匆出去的时候,她抬头看着他,厌倦地微微点点头,接着就猛地站起来开始整理餐桌。这时,他真想对她作些温柔的表示,但是这种慷慨的冲动很快被那种无时无刻的项目危机感所吞没。超新星很久之前就已消失了,变成了在天体望远镜中才能看到的不断扩散的星云状的云雾,但它突发的刺眼射线已经燃起了某种人类不能阻止的东西。无论他身上的溃疡如何溃烂,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军用项目撒手不管的。
  快走几分钟他觉得是一个有益的锻炼。他现在快走了三分钟就到了山顶平地北端的内围铁丝网边,铁丝网里面是那幢新建的混凝土建筑,既低矮又难看,它现在既是保护他的堡垒,也是囚禁他的监狱。他又考虑着这个女孩来找他究竟要干什么,但是很遗憾,他百思不得其解。保安警察那种不留情面的工作作风,经常使他感到厌烦,但是他也意识到他必须受到保护——不仅要保护他不被三星联盟特工行刺暗杀,也要保护他不受赤脚流浪者的威胁。
  因为超新星的光已经使斯塔蒙成了一个警卫森严的武库。夜里,探照灯光无时无刻都在扫过那高高的铁丝网,无时无刻都在梭巡着这幢坚固的大楼,四角的塔楼上都有武装警卫24小时值勤。除了福里斯特之外,只有六个人可以进入那幢大楼的门。他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技术人员,住在大楼里,吃在专门食堂里,只有两人一起,外加严密的监视人员,才可以离开这幢大楼。
  福里斯特就像假释出狱后又回到监狱的囚犯一样,无精打采地在门口的进出登记本上签了名,让警卫在他的胸前别上标有号码的胸章。阿姆斯特朗在底层那扇铁门内,再对他检查一遍,放他进去后就随手把门锁上。
  “见到您很高兴,长官。”技术员的声音严肃,“出了一点事,使我们很担忧。”
  “是那个小女孩?”
  “对她一无所知。”阿姆斯特朗耸了耸肩,“但是,在搜索磁鼓上有一个峰点,我们认为您应该看看。”
  福里斯特没有听到那个神秘失踪的流浪女孩的消息,竟古怪地如释重负,跟着他穿过一间间办公室,进入了圆顶下那间巨大的椭圆形房间,在这个房间里,他的助手道奇正在那里注视着警戒部的那台搜索仪器。
  “看到了吧,长官?”阿姆斯特朗指着一个尖峰点,磁鼓慢慢转动着,记录下了一条凹凸不平的曲线,这个峰点在记录线上只比其他各点稍高一些。“又一个中微子爆炸,点坐标将它定位在扇形朱星上的某地。认为爆炸力够强,值得高度重视吗?”
  福里斯特冲那条曲线直皱眉头。警戒部名义上的任务是,检测敌对星球上或附近太空中任何原子武器、铑磁武器试验时的中微子爆炸现象。正对着圆顶下方,高高地安置着巨大的搜索管,搜索管中是金属丝组成的蜘蛛网式的微小矩阵,这个矩阵不停地转动着,闪着红光,扫过太空;方向可调式跟踪器,沿墙架设在黑箱中,一旦探测到中微子就激发中继器,发出轻轻的咯咯声,并记录下它的轨迹。
  边墙上部厚厚的灰色混凝土,不会影响中微子的进人,因为无论在这里或任何三星联盟实验室周围,任何屏障都不可能吸收物体裂变时释放出来的那些最细微、难以捕捉的粒子。在电脑部为他解决了足够的问题,使他能够断定中微子衰变的铑磁作用之后,福里斯特担心自己的发现被敌方截获,就设计了这些搜索管。所有粒子,只要通过这些闪着红光的栅格,就会在转动的磁鼓上留下它自己的历史轨迹,显示出它发源地的方向。
  但是,现在福里斯特面对着那个比其他高的峰点,眉头打了一个浓浓的结,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探测器太敏感了,中微子穿透力太强了,搜索管的范围太大了。三星联盟的太空战队总是在扇形朱星上举行演习,这是值得警惕的,但是扇形朱星也在那颗超新星消失的那个方向轴上,但是超新星释放出来的自然中微子流,要比光速慢一些,还没有达到高潮。“嘿,长官?”
  “我们最好记录下来,”福里斯特作出了决定,“那次爆炸力度不强,并不重要,但看看这些。”他紧张的食指顺着磁鼓上的这根曲线,“磁鼓上还有三个峰点,与这个几乎一样高。分别是3.5小时之前、7个小时之前、10.5小时之前留下的。这个时间间隔碰巧是对三星联盟太空战队进行警戒的时间长度。他们一定是运用超新星释放的中微子流为掩护,在搞什么试验。”
  “也许吧,”阿姆斯特朗说,“你刚才说的超新星释放中微子流中的自然峰点,我们测到了力度更大的爆炸。”
  福里斯特知道这是正确的,这也是他长溃疡的部分原因。这里的责任很重,他觉得自己能力有限无法承担,因为他所接受的教育尽是对纯研究小心翼翼地、尝试性地进行权衡比较和平衡取舍,而没有受过作出任何决定性的行动的训练。“我们不能确信,”他极不舒服地附和道,“那种时间上的规则性也只是一种巧合,但是太令人惊恐了,我们不得不予以注意。”他向阿姆斯特朗口授了一条简短的情况通报,叫他编码后,用电传机发给星球防御部。“我要到地下工作室去了,”他接着说,“有什么事就通知我。”
  他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安静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正门的对面是一间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更衣室。他进了更衣室就随手锁上了门,移开一扇落地镜子,按下一个暗藏的按钮。更衣室就降下去了;这是一架伪装的升降机。
  警戒部虽然在观察方面具有极端的重要性,但是它对某些更重要的东西是无法观察到的。安装在新军用太空卫星站上的那些盖革计数管,对敌方武器配置方面的观察范围更广;那颗探索卫星具有更重要的功能,将更高级别的秘密——闪电部的工作隐藏起来。
  闪电项目是在超新星爆炸的基础上设立起来的。它才是福里斯特将身体搞垮了的主要原因,也是他没有时间和露丝一起到皮彻医生那里去作体检的原因。同他一起分担这个压得人弯腰的秘密重负的只有八个人。六个是年轻的技术员,包括阿姆斯特朗和道奇。这些人体质良好、思维敏锐,都经过精心挑选、严格训练之后才来担任各自的令人震惊的工作的。另两个是星球防御部的部长和星球总统。
  弗雷克·艾恩史密斯呢?
  福里斯特乘升降机的时候,想起艾恩史密斯给他打的电话,报告大门口那个女孩的事,不禁眉头打结。因为艾恩史密斯的工作在电脑部,他没有资格了解这个秘密项目,而且项目的安全问题根本和他无关。
  然而,那个懒散的职员是否从给他计算的问题中得出什么不明智结论?他言行上也一直没有表现出来过。保安警察在审查他的过去中,在他们日常的忠诚检查时,都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理由,而福里斯特现在也没有什么理由对他不信任。
  他自信,地下工作室那个项目的保密工作一向做得很好。隐藏的升降机把他送到100英尺深的混凝土地下室里。这个地下室从爆破、建筑到设备安装,一应工程都是他手下的那些技术员做的,所有的材料、设备都是以地面上那些公开的项目做掩护、秘密运来的,款项是从紧急资金中拨出,也不准查帐的。这个项目艾恩史密斯根本不知道。
  但现在,福里斯特从升降机中匆匆出来,顺着甬道向地下工作室走去的时候,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胃部肌肉阵阵收缩。他啪地打开所有灯光,警惕地环顾着发射台,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发射管从探索室里伸出去,表面看来就像是一个通风管道,锃亮的后膛装置已经开着,随时准备发射。他的眼光巡视过发射架后那些导弹,位置没有动过,它们安详宁静的死寂使他的不安心情烟消云散。他转身进了发射台边上的机械室,停在新安装的武器前,昨天夜里就是为了把它调整准确才弄得很晚的。虽然阿姆斯特朗等其他手下人在这些武器的使用方面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他身后的大保险箱里也有所需的技术资料,但是,弹头、驱动器和导航器等技术资料是绝密的,他对任何人都不能信任,以防三星联盟的间谍行刺成功。
  驱动器还没有打开保险就引爆了,那么,斯塔蒙可就会成为一颗小超新星了。这样的担忧使他睡不稳食不甘,永远骚扰着他的生活,也使他的溃疡越来越厉害。
  他发现钥匙的位置是正确的,但不知怎的,心里总有一种无形的不踏实之感。把检查盘重新关好后,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更加胜任保护诸星球上居民生命的人。他知道一些将军和政治家其实很嫉妒他,因为他们认为他手中掌握着具有令人恐惧的威力的武器,但是他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在超新星光谱里读出点含义来。
  “对不起,先生!”
  当他从导弹那边转过身来的时候,那个女孩胆怯地同他说话了。她是赤着脚从升降机那边窄窄的甬道里悄然无声地进来的。她的一只污秽的手深深地插在黄色连衣裙的口袋里,浑身发抖,仿佛作出了某种不计后果的决定;她说话的声音因害怕而显得粗糙刺耳。
  “请问……您是福里斯特博士吗?”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五章

  福里斯特惊跳起来,简直不敢相信有人会闯进地下工作室。他手上的放大镜掉到钢质地板上,发出可怕的声音,并滚下楼梯,掉到下面的发电车间里去了。因为没有人能进入这个工作室的。甚至那六个技术员,即使要到地下工作室里上班,也必须是两个人一起互相监督,才能进来的。
  惊慌之中,他往后仰去,靠在安装武器的台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你是怎样进来的?”
  他自信是一个温和仁慈的人。镜子照出他一再皱眉头的动作,因为忧虑已经吞噬了他本来就十分瘦削的面容,显得形容有点枯槁,但是,他依然是一个充满渴望、看上去没有恶意的地精般的人,身材瘦小,两肩下垂,肤色焦黄。孩子声音中透露出来对他的恐惧,他头脑中闪过一丝受到伤害和惊奇的感觉,之后,恐惧和沮丧之感又使他喘着粗气:“谁让你下来的?”
  他提高了声音,也显得太刺耳,因为闪电项目的存在,他的生活已经没有安全的保障,也失去了安宁。因为这样一种武器的拥有者必须随时准备着使用它,否则就会因之而死,这个安宁静谧的地下工作室便是他逃避恐惧的最后庇护所;在紧急状态下,他可以在这里躺在发射台旁边的简易床上睡上一会,可以以咖啡和三明治度日,等待着电传机发出攻击的命令。现在,这个小姑娘的闯入,实际上已经把这个当时就不十分可靠的避难所炸得粉碎。
  “是我……”她讲话结结巴巴,浑身颤抖,喘着大气。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那干瘪的双颊流下来,她丢掉手中那一捧带黄花的野草,用肮脏的拳头擦去眼泪。“请不要生气,先生,”她低声说,“是我自己进来的。”
  福里斯特对花粉过敏,闻到这些野花气味,难受极了,不停地打着喷嚏。女孩一边哭一边往后退,仿佛打喷嚏对她来说是一个有威胁意味的举动。
  “怀……怀特先生说,你不会喜……喜欢我的,先生,”她抽噎着,“但是他说,如果我到这里来见到你,你就会听……听我们说的。”
  福里斯特以前碰到过被俘后等待枪决的三星联盟的间谍。他夜里常做噩梦,梦见闪电项目已经泄密。但是,这个瑟瑟发抖的流浪女孩并不像是来行刺他,或者要偷走他身后的
  保险箱的,因此他尽量使自己说话的声音不要太严厉。“但是你是如何瞒过警卫到达这里的?”
  “怀特先生送我来的。”她畏畏缩缩地把一张薄卡片交给他,“叫我来送这个东西。”
  福里斯特又打了一个喷嚏,就把那些杂草踢开,接过布满女孩脏手污迹的卡片,上面的字是用粗体写的,内容不多,福里斯特读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克莱·福里斯特:
  星球处境岌岌可危,我们亦深为芸芸众生而担忧;我们意欲用令人苦恼和至关重要的情报,来交换你对我们的帮助。欲知珍妮·卡特是如何进入你的办公室,请单独到龙岩古塔一会,或与弗雷克·艾恩史密斯同来——其他人我们都信不过。

                              哲学家马克·怀特

  听到女孩的光脚丫在钢质地板上劈啪劈啪地走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刚好看到她沿着甬道跑向升降机。他飞也似的追了上去,大喊着要她等一等,但是等他跑到的时候,升降机的门已经合上了,闪亮的绿色箭头表明伪装着的升降机正在上升。
  福里斯特惊愕得浑身发抖,就跑回到工作间给上面的阿姆斯特朗挂电话。
  阿姆斯特朗没有看见有人进来,当然更没有看见什么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但是他答应等在升降机口,不管里面出来的是谁,都把他抓起来。
  福里斯特在下面痛苦地等了三分钟后,电话铃响了。阿姆斯特朗的声音很不自然。
  “哎,长官,我们打开升降机门,里面都搜过了。”
  那些技术员知道他总是处于难以忍受的心理压力之下,他不堪重负,身心都已经垮掉了,这种想法也许在他们看来是毫不奇怪的。但是他还是用嘶哑的声音坚持说,“听着,阿姆斯特朗。我神智还健全——至少现在是健全的。”
  “我希望您神智健全的,长官。”但是,这个人的眼神阴冷,显然不能令人信服。“我们这里都搜遍了,也打电话到警卫队,”他生硬地报告着,“整个天体瞭望台内只有我们的工作人员,根本没有外人进来。在我们这幢楼里,除了您之外,今天就没有第二个人经过我们这扇门。”他不安地瞥了一下身后。“唯一的怪事是艾恩史密斯先生打过电话。”
  “他也给我挂了电话,”福里斯特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是关于大门口的那个小孩的,但是这也不能解释她是如何进来的。”
  “艾恩史密斯说她是来送信的……”
  “她是送了信。”福里斯特把那张灰卡片给他们看。这两个人无声地看着它,他看到阿姆斯特朗眼睛中对他神智不健全的怀疑不见了。
  “对不起,长官!”
  “不能怪你。”对他歉疚的笑,福里斯特有气无力地这样答道,“现在我们可以直接讨论要害问题了。”
  他们一起又下去搜查地下室,但是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外来人。巨大的保险箱还在那里,位置也没有动过;长长的导弹安全地靠在发射架上。但是福里斯特把小女孩丢在地上的野花拢集在一起,头昏眼花地看着他。
  “这个数学专家,”阿姆斯特朗说道,“他是怎样进来的?”
  “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福里斯特拿起桌子上的电话,告诉艾恩史密斯马上到内门等他。他们无言无语地回到了上面办公室,就向大楼的大门走去。有四名警卫等着,看着他们在进出登记簿上签了名,缴还了号码胸章,就让他们出去找艾恩史密斯。
  艾恩史密斯斜靠在生锈的自行车上,平静地嚼着口香糖,早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了。
  福里斯特粗暴地问他道:“那个小女孩现在在哪里?”
  “谁?”艾恩史密斯看到他们脸色阴沉,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顿时不见了,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珍妮·卡特回来过了?”
  福里斯特眯着眼,看着艾恩史密斯坦率而带孩子气的脸。竟然想起经过他的手带到电脑部的秘密很多很多。他还不相信艾恩史密斯是三星联盟的间谍,但心中蓦地升出一股厌恶和恐慌的感情。
  “好啦!”他粗声粗气地说,“珍妮·卡特是谁?”
  “我以前没有见过她,是在……”看到福里斯特手中拿着发蔫的野花,艾恩史密斯微微一惊。“她把这些野花留下来?”他轻声地说。“我从办公室骑车到大门口的时候,刚看到她在采这些野花。”
  搜索着那张茫然的粉红色的脸,福里斯特把那张灰卡片递给他。他接过卡片,默默地读着,沙色毛发的头直摇。福里斯特用一种严肃的、略带责备的声音说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打电话把她的事情告诉我?”
  “只是因为她是怎样离开的,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艾恩史密斯一脸无辜地回答道。
  交还卡片的时候,他平静地接着说:“我陪你去龙岩古塔走一遭。”
  “去不得,长官!”阿姆斯特朗马上反对。“让保安警察去查这个神秘的怀特先生吧。我们的责任在这里,不要与那些三星联盟的间谍玩这种要命的惊险游戏。”突然的恐惧使他的声音都变了调。“长官,您是不会考虑要去的吧?”
  福里斯特是搞科学的,他为自己思维敏捷、条理清楚而深感自豪,他对直觉不屑一顾,对本能的冲动持怀疑态度。但是现在他竟说出不顾一切的鲁莽的话语,连自己都不禁为之一惊,因为他平静地说道:“我决定要去。”
  “倘若这个怀特是有诚意的,”阿姆斯特朗提议道,“他会以通常的方式与您取得联系。这件事看起来有点滑稽,长官,我觉得不很妥当。您知道,这很可能是三星联盟的间谍设下的圈套,你的安全十分重要,用不着去冒生命危险。为什么不通知保安警察呢?”
  但是,那些技术员毕竟都是军人,都受福里斯特指挥。他细心听取了阿姆斯特朗和其他人的劝说,他们都说得有理,但是没有什么能改变那个仓促的决定。因为小女孩能闯到地下室全身而退,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如果外人能在警卫森严的地下工作室进进出出而不被发现,那么,他们就能够随意毁掉或偷走那些导弹。他柔声地发出命令,阿姆斯特朗和道奇就开始将轻武器安装在一辆灰色的执勤车上。
  “戒备,”他对留下来的四个人命令道,“轮流值勤,每班两人。万一那些人是三星联盟的间谍,就用电传机发布紧急戒备命令,在他们的舰队发动进攻之前,关闭所有项目系统。”执勤车准备就绪后他才想起与露丝一起吃中饭的约会,就匆匆地给她挂电话,说中午没有时间和她一起吃饭了。说话时,他尽量装得漫不经心。
  项目工作忙,他们不能一起吃饭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她一定听出了他讲话时声音很紧张。“克莱!”她尖声地打断他的话,“又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呀,亲爱的,”他忐忑不安地说,“一点问题也没有呀。”
  他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和其他人一起上了车。他们在电脑部前停下来等艾恩史密斯。这个懒懒散散的年轻人没有受过军人训练,假如这是个圈套、需要战斗的话,他是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但福里斯特想要监视他。艾恩史密斯怎么会卷入这种危险的事情中去的,他不理解;他对这个数学家以前是不是太信任了,这种怀疑也困扰着他。
  他们在大门口停下车,斯通上士向他们敬军礼。福里斯特盘问他,试图了解一些有用的信息。然而,在多年的军队生活中,斯通上士学会了自我保护的方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此次,对这个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想不起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六章

  福里斯特紧张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驾驶着,穿过那片沙漠后,再折向西驶向索尔特镇,过了索尔特镇,继续沿着临海的山路开;翻过这座山,就一头扎进茫茫浓雾之中,不久就传来一阵阵大海的咸味和闷雷似的怒涛。执勤车又往南折去,沿着海岸驶着。这时,福里斯特的思绪早已飞到了那颗超新星以及超新星带来的影响上去了。
  圆圆的龙岩古塔矗立在崎岖不平的花岗岩小岛上,离大路约有半英里的距离,这时在浓雾中已经隐隐可见。有一条;被海浪冲毁了的旧堤道从大陆通到小岛上。福里斯特尽量把车开到离小岛最近的地方,才停下来,他冲艾恩史密斯点点头,示意他随后跟着。
  “火箭发射架就安装在那条沟里,”他同阿姆斯特朗说“看到有船或飞机离岛,就即时发射火箭——即使你认为我在上面。如果我们在一个小时后还没有回来的话,我要你把那座塔彻底炸毁。我受到要挟时发出的任何命令,你都不要接受。”
  “好的,长官,”阿姆斯特朗极不情愿地说道,他看了看手表。道奇已经在安置三角发射架了。福里斯特向这两个最信任的手下笑了笑,然后就不信任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艾恩史密斯。艾恩史密斯正抱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往嘴里塞一块口香糖,把糖纸抛掉。福里斯特对他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很不满,声音生硬地叫他往前走。
  艾恩史密斯愉快地咧嘴笑着,第一个轻快地爬上了海堤,海堤上那些石头长年累月受海水冲击,表面凹凸不平,很潮湿也很滑,很难走。福里斯特跟在他后面,劲风裹着浓雾,迎面扑来,寒冷刺骨,使他瑟瑟发抖,这时他突然对自己仓促的决定有点后悔了。他想道,倘若这真是一个圈套的话,三星联盟的那些间谍所乘坐的太空歼击机,很可能就藏在离灯塔不远的水底下。他们会以浓雾为掩护,不用一个小时,就将他们连同保险箱中的那些秘密一起装上飞机。

  “您好,福里斯特博士!”
  浓雾中传来小女孩同他打招呼的又尖又高的声音,仿佛是海鸟发出的哀叫,盖过了海风的叹息和波浪的呢喃。接着,他才看到她瘦弱的身影,她独自一人就站在他们的上面,摇摇欲坠的灯塔边。海风使劲鞭打着她那薄薄的黄色连衣裙,瘦骨嶙峋的双腿瑟瑟发抖,冻得发紫。
  “您来。怀特先生说您一定会来的。”
  走在前头的艾恩史密斯,在好像水泼在上面的湿漉漉岩石上一路跑去,先到达了小姑娘站的地方。因为风吹和爬山的缘故,他脸上绯红,他咧着嘴对着她笑,对她说着什么,并给她一块口香糖。福里斯特尽管试图打消对他的怀疑,但依然认为他们显得特别友好,正在这个时候,年轻人若有所思地回过身来,伸手把他拉上最后一级高高的台阶。
  小珍妮·卡特羞涩地向他点点头,和他打招呼后,就毫无顾忌地把肮脏的小手递给艾恩史密斯,引着他们向灯塔底部的一扇拱门走去。
  “嘿,怀特先生,”她急切地喊道,“他们来了。”
  一个大块头的身影从黑幽幽的拱门里出来,他比福里斯特足足高出一个头。披散着的红发,飘荡着的美髯,使他有一种隐世高人的光辉。走起路来,猫般轻盈,优雅步态中又显出力量;脸部棱角分明,双颊红润,给人一种永不认输的倔强感觉。
  “福里斯特,艾恩史密斯,我们知道你们会一起来的。”他说话的声音温和低沉,就像轻轻拍岸的海浪声一样。“你们来,我很高兴,因为我们很需要你们俩的帮忙。”他朝黑暗的拱道点点头。“来吧,认识认识我的助手们。”
  艾恩史密斯友好地握了握向他伸来的手,兴高采烈,仿佛他是一名来游山玩水的观光者,一面欣赏着荒凉而壮丽的景象,一面不停地评头品足。但是,福里斯特可就不同了,他机警地往后退了一步,眯着双眼搜索着三星联盟间谍的影子。
  怀特身上穿的破旧斗篷,镶着银线,做工和质地都是本星球上少见的,他的口音太正确了,也很做作,不可能是本星球的人。
  “等一下!我首先要看看你的证件。”
  “抱歉,福里斯特,我是出来随便走走的。”大块头摇了摇火红的头,“我身边没有带什么证件。”
  “但是,你应该带证件的!”福里斯特紧张的声音又尖又高,“谁都知道,每一个公民都必须随身携带安全部发的护照。如何你是外星人的话——我认为你是外星人,那么,没有签证你是不能离开飞机登陆的。”
  “我不是这个星球上的公民。”怀特站在那里,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专注地、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也不是乘飞机来的。”
  “那么,你是如何……”福里斯特喘息着,突然冲女孩点点头。“她是如何进入斯塔蒙的?”
  大块头哈哈大笑,小女孩从艾恩史密斯身上收回眼光,转身冲他微笑,笑得很灿烂,凹陷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尊敬的神色。
  “珍妮,”他低声说,“有一种特殊技能。”
  “听着,怀特先生!”一种迷惑的怨恨使福里斯特的声音变得尖刻。“我不喜欢你这些不光明正大的做法……或者说,你用演戏似的方法把我们骗到这里。我想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怀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使气氛缓和了一下。“你被繁文缛节的藩篱绊住了身,珍妮代我将这些藩篱打破,把你请到这里。我向你保证,我们不是三星联盟的间谍——也打算在阿姆斯特朗决定动武之前把你安全地送回去。”
  福里斯特惊愕异常,往大陆方向看去。灰色的执勤车在浓雾中隐约可见,但是他看不见那两个技术员;他知道,他们遵命在车那边的枯沟里,守在火箭发射架旁,随时发动攻击。当然大块头是看不见他们的人,更看不见他们的名字的。
  “我自称是哲学家,”在这显得懒散的语音之中,福里斯特能够听出隐藏着野蛮的激情。“然而,这只是个标签。这个标签,在某个厄运将临的星球上,那些毫无戒备心的警察询问我的职业的时候才有用。但是我这个标签却是不很准确的。”
  “那么,你的确切职业是什么?”
  “我是个士兵,真的,”怀特低声道,“我正试图对人类共同的邪恶敌人发动战争。我几天之前一个人到这里,是要再招募一支武装来坚守这个最后的阵地。”
  他用手指了指这座古塔。
  “这里是我的堡垒要塞,里面有我的小部队。三个大人和一个聪明的女孩。我们有自己的武器,虽然你看不到它们。我们正在进行训练,以期发动最后一次大胆的攻击……因为,在现在这个景况下,只有最最勇敢的人才有希望取得胜利。”大块头抬头看了看风涌的薄雾,为下文埋下了话头。“因为我们碰到过挫折,”他的声音严肃而低沉,“我们只有勇敢的小部队还不够,武器也太落后,这就是为什么请你们到这里来的原因。”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眼光又回到了福里斯特的身上。“因为我们必须得到一两名优秀的铑磁学工程师的帮助。”
  福里斯特沮丧之极,像掉进了冰窟似地瑟瑟发抖,因为铑磁学这整个学科至今还列入绝密之列。电脑部已经为建立这个理论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即使是艾恩史密斯也不知道铑磁这种十分可怕的应用技术。
  为了掩盖他的惊慌和恐惧,福里斯特厉声地问道:“凭什么权利?”
  怀特的脸上慢慢地露出笑意,使他缄口不言。
  “事实就是权利,”大块头说,“事实是:我们已经碰到过这个敌人,我们明白这个敌人很危险,但我们有一种武器一虽然这种武器目前还不很完善。我没有屈服——永远不会屈服!”
  “不要说谜语似的绕来绕去。”福里斯特恼怒地眨眨眼,“直截了当地说,你所谓的敌人是谁?”
  “过不了多久,你也会碰到了,”怀特心平气和地说,“届时你也会称之为敌人的。它不是人类,但是残酷无情、充满智慧、几乎不可战胜——因为它是以最仁慈的面目出现的。我是要把有关情况全都告诉你,福里斯特。我给你的警示也许会使你不快。但我首先要你认识认识我这个小部队的队员。”他焦急地指向黑暗的拱道。
  小珍妮·卡特又拉起艾恩史密斯的手,这个职员满脸堆笑,昂首阔步地随她进入古塔的黑暗之中。
  怀特站在一边,等着福里斯特跟上去。
  福里斯特瞥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个大块头十分威严,不禁浑身发抖。一位古怪的哲学家,他想道,也是一位勇猛的士兵。
  现在回头未免为时太晚了。福里斯特忐忑不安,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他只觉得身后吹来一阵冷风,认为圈套已经在收紧了。但是,这个诱饵依然很诱人,那个眼神严肃的孩子还牵着艾恩史密斯的手。塔楼圆形、穹顶,里面很暗,只有少许光线从窗户的裂缝中射进来。潮湿的石壁被古时的烟火熏得黑黑的,上面到处留下了那些不文明的人写下的“到此一游”之类的字。
  福里斯特眨了眨眼,等适应了室内的黑暗之后,才看清有三个人围着石地板上的一堆火蹲着,其中一位正在搅拌一个破锅,锅里散发出大蒜的气味。
  艾恩史密斯贪婪地嗅了嗅,这三人就腾出火堆边的位置,让他和女孩坐在浮木堆上。
  女孩弯身向前暖手,艾恩史密斯冲他们友善地笑了笑,但是福里斯特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不敢相信这就是怀特所说的勇敢小部队,因为他没有看到他们有武器;这三个人衣衫褴褛,好像好长时间没有洗澡、没有理发了,其形象是道道地地的流浪汉。
  搅拌着大蒜锅的那个人叫格雷斯通。他僵直地站起来,身子细瘦,动作笨拙,活像一只腐烂变黑了的稻草人;苍白的方脸上布满残茬似的胡子,嵌着一双深陷的黑眼睛,长着一只鲜红的鼻子。
  “大伟人格雷斯通。”他神色严肃而富有尊严地鞠了一躬,自我介绍要比怀特的详细得多,也夸大得多。“以前是一名颇有名气的舞台表演魔术家兼心灵感应专家。我在心灵感应方面很有成就,但后来机器人对这种珍贵的心灵财富失去了兴趣。你对我们崇高的事业感兴趣。我们欢迎你。”
  勒基·福特个子很小,和福里斯特一样已经谢顶。人蹲伏着,靠火堆很近。面部黝黑,颧骨高耸,双颊布满深沟似的皱纹;一对老鼠眼显得很精明,眼睛下面挂着一双很大的黑眼袋,眼袋的颜色要比脸上其他部位要黑得多。他眼睛眯得像一条缝似地斜看着福里斯特,一言不发,只点点头。
  “福特,”怀特介绍说,“原是一名赌神。”
  福里斯特站在那里看着,觉得很有趣。这个小个子男人一直斜眼看着,心不在焉地在对着一根干燥的浮木掷骰子。不知怎的,掷的骰子都是七点。福里斯特对此十分惊奇,而他微启两片薄唇,笑着说:
  “心灵致动。”他声音带有浓重的硬鼻音,“这个词是怀特先生刚刚教我的,但是我一刻不停地掷着骰子。”骰子从浮木上反跳出来,又是七点。“你可能在想,有这种技艺一定会赢很多很多钱,其实不然,”他愤世嫉俗地说。“因为每一个赌博的人都有自己的一点小窍门——称之为幸运。你赢了钱的时候,外行人总是认为你耍赖,而法律是很不友好的。怀特先生把我从监狱里救了出来。”
  阿什·奥弗斯特里特既矮又胖,泥塑木雕似的坐在一块石头上,显得迟钝麻木。他面色苍白,好像不很健康。他一头浓密的头发早已花白,与他的实际年龄很不相称,一副很大的眼镜罩着他那迟钝呆滞、高度近视的眼睛。
  “意念神眼阿什,”怀特说,“超时空的。”
  “我当记者的时候,人们都叫它为新闻追踪能力,”奥弗斯特里特几乎没有动,用嘶哑的声音轻声地说。“但是,这种对新闻感知追踪能力我比大多数人都强。我还没有学会控制这种能力,看到的东西就太多了,只得凭借毒品来使我的感官变得迟钝些。我被关在戒毒所里的时候,怀特先生发现了我。”
  福里斯特听了直摇头,心神不宁。所有这类意念现象都属于科学有争议的边缘地带,在这个边缘地带,真理总是被无知的迷信弄得模糊不清,总是被格雷斯通这类江湖骗子的骗术所掩盖。他真想拂袖而去,以示蔑视,但是心里有种东西使他环顾四周,寻找着穿黄裙子的小女孩。她不在。
  他冲火堆眨眨眼,觉得有点不舒服,浑身颤抖着。他敢肯定。这个面露饥色的小女孩刚才还在这里,与艾恩史密斯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转眼就失去了影踪。艾恩史密斯正看着,神态安详,心情愉快,兴致勃勃。福里斯特转身望去,刚好看到她又从外面跑进来。她把一个小金属件交给艾恩史密斯后。重新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可以吃了,格雷斯通先生。”她那双急切的大眼睛看着闪着微光的锅子,“可以吃了呀。还不能吃吗?”
  “珍妮·卡特您已经认识了。”怀特懒洋洋地说,“她最大的特长是意念传物。”
  “意念……”福里斯特气喘吁吁,搜肠刮肚也在记忆里找不到这个词。“什么?”
  “我想你一定会同意这个说法:珍妮是相当好的女孩子。”大块头冲珍妮微笑,笑脸大半被他的红胡子遮掩了,而她回视着他,双眼中射出无比羡慕的光芒。“多年来,我在许多星球上一直搜寻合适的人员来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她的心理容量,其实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大的。”
  福里斯特只觉得一股冷气直往脊背上窜。
  “珍妮又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怀特接下去说道,“在这个崇拜机械设备的时代里,她这个天赋禀性一直被忽视,不予承认。唯一承认她的天赋的是那些罪犯,他们试图把她的才能用在商店行窃上。我是从劳教所里把她弄出来的。”
  她那菜色的瘦脸对着福里斯特笑。
  “我不想回到那个坏地方去,”她自豪地告诉他,“怀特先生从来不打我,还教我学心理物理学。”她说“心理物理学”时有一种严肃的细心。“在山中那个很深很深的小房间里我才找到你,是我自己找到的。怀特先生说我于得好。”
  “我……我想是你自己找到的!”福里斯特有点结巴了。她又满怀希望地转身去看着炖菜,福里斯特敏捷地瞥了一下被烟火熏得黑黑的房问,房问里的几根浮木木材和几小堆的稻草,便是所有家具了。
  “我知道,这是一个古怪的堡垒。”怀特的蓝眼睛里又燃烧起那个无情的目的。“但是我们的武器都在自己的头脑里。面对敌人的穷追不舍、紧紧跟踪,我们不能过不必要的奢侈生活,浪费资源。”
  福里斯特看着那个身材矮小的赌神又紧张地掷出一个七点。这一定是某种骗术,他这样想着,小女孩到达斯塔蒙也是一种骗术。他不会真的相信这种超物质的东西,但当他转身向着怀特的时候,他努力把这种不信的表情掩藏起来。他必须与这些人周旋、观察他们、研究他们、找出他们这种奇怪的欺诈背后的真正目的以及行骗的方式。
  “什么样的敌人?”他问道。
  “看得出,你对我的警示不予重视。”怀特慢条斯理的声音变得紧张而带有不详的预兆。“但是,我认为,听了我的情报后,你会认真对待的。”大块头挽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离火堆远些的地方。“梅森·霍恩今晚将登陆。”
  福里斯特尽力装得不动声色,但是也无法掩盖住自己的震惊。因为不管马克·怀特是一个三星联盟的顶尖间谍,还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混混,梅森·霍恩的名字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七章

  梅森·霍恩的使命是绝密的,与闪电项目本身一样受到严格的保护。两年之前,斯塔蒙新建的圆顶搜索室里的磁鼓示波器第一次记录下这个痕迹:在比那颗超新星距离近而显得不甚友好的某颗星球上有中微子的爆炸现象,因此,那个能干的天文学家就被从斯塔蒙抽调出去进行调查,要查明为什么三星联盟的太空战队总是选取扇形朱星来进行太空演习。经过短期的星际间谍技术的紧急训练,他就带着放射医学材料,登上了一艘三星联盟的贸易飞机,至今没有发回一个情报。
  “梅森·霍恩!”福里斯特惊愕不已,感到不舒服。“他发现了……”
  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闭口,但是,怀特那毛发粗浓的大头已经向阿什·奥弗斯特里特点了点。意念神眼慢慢地转过身去,背对火堆,带着平常的呆滞眼光,向上看着。
  “霍恩是一个能干的秘密间谍,”他用嘶哑的声音急促地说,“其实,他具有相当强的超感官的感知能力,虽然这种能力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已经成功地截获到了一个星际太空堡垒的有关情报,这个太空堡垒就在扇形朱星上。他还带回了某种军用设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认为是一个质量转换器。”
  福里斯特顿时觉得双腿无力,就在一块浮木上坐了下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研究如何改善自己设计的细长导弹,日日夜夜心惊胆战地守护在地下室里,不知有多少个忧虑之日、多少个不眠之夜,都在导弹旁边度过,最担心的就是发生这种事。他只得强抑住感情,才开始轻声地说:“这就是你的坏消息?”
  “不是的。”怀特摇了摇飘逸的、火红的长发。“我们的敌人比三星联盟要强大得多,也邪恶得多。而所拥有的武器比质量转换器要致命得多。纯慈悲就是他们的武器。”
  福里斯特弯身坐着,不寒而栗。
  “恐怕你不知道质量转换器这种武器的厉害,”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他们借助爆炸物体的所有能量——而最厉害的钚原子裂变过程中所释放出的能量却不到它的百分之一。他们发动各种各样的战争。一颗很小的导弹能够炸开一颗星球的外壳,使海洋沸腾,使大地寸草不生,释放出来的放射性同位素1000年后都会将万物毒死。”他双眼瞪着怀特,“还有什么武器比它更厉害吗?”
  “我们仁慈的敌人就比它厉害。”
  “怎么可能呢?”
  “我请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福里斯特在潮湿的浮木上坐立不安,等待着他的下文;而怀特踢开一个草垫,不耐烦地站在他的面前。“这是一个简单而令人伤心的故事,发生在90年之前一颗叫四号翼星的星球上,离这个星系有人居住的最边远的星球约有200光年。那颗星球上有一个人类科学家的败类,他的名字译成我们的语言就叫沃伦·曼斯菲尔德。”
  “90年前在那里发生的事,你也装作知道?”福里斯特直了直身子,表示怀疑。“即使翼星座那时发出的光。还在半路,没有到我们这里呢!”
  “我确实知道。”怀特不无恶意地笑了笑,不过笑容一闪而过。“你的秘密项目所研制出来的导弹,其速度并不都是在光速以下的!”
  福里斯特脊背生凉,沮丧之极,只得一声不响地听他说。“90年之前,”大块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四号翼星上已经面临着今天我们这颗星球上碰到的类似的技术危机——这种危机是在一定的技术革命阶段,每一种文化毫无例外都必然会碰到的。一般的解决办法是死亡和奴役——急剧地毁灭或慢慢地衰落。然而,在四号翼星上,沃伦·曼斯菲尔德开辟了另一种选择的道路。”
  福里斯特抬头打量着他,耐心等着。
  “在那里,物理科学就同我们这里一样已经无法控制了。曼斯菲尔德已经发现了铑磁现象——也许是因为巨爵座超新星发出的光到达四号翼星比到达我们这里要早一个世纪的缘故。他看到这个发现,就同大部分物理学上的发现一样,被人类用来制造武器。他极不明智,试图把他释放出来的技术魔鬼装回到魔瓶里去。”
  福里斯特开始后悔没有带警察来抓他,因为这个人知道得太多了,不能不抓。
  “你知道,在四号翼星上,军用机器人已经相当发达。”怀特继续说道,。曼斯菲尔德运用他所掌握的新科学,设计出一种新型的全自动机器人——他称之为智能机器人,其目的是抑制人类发动战争。这项研究工作花了许多年的时间,但最后成功了。他的铑磁智能机器人有点太完美了。“
  大块头停了停,十分恼怒,肌肉绷得紧紧的,但福里斯特坐在那里,头晕目眩,想把自己头脑中那些令人惊恐的问题提出来问一问都不能。他又浑身发抖,潮湿的凉风吹在他的脊背上,仿佛也带有遥远太空的寒意。
  “我曾认识曼斯菲尔德,”怀特最后又接着说,“我是后来碰到他的,在另一颗星球上,不是在四号翼星上。那时,他已老态龙钟了,但是他还不顾一切地与自己制造的仁慈魔鬼作斗争。一个逃避自己制造的智能机器人的逃亡者。因为他到哪里,那些高效率的智能机器人就追到哪里,一颗星球一颗星球地跟踪着他,凡是有人类居住的星球,都有它们在那里扑灭战火——它们所做的一切,恰恰就是完全符合他当时的设计要求的。
  “曼斯菲尔德无力阻止它们。
  “他发现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被战火毁坏的星球上到处游荡,就收留了我,使我免受饥寒、使我不再每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并把我抚养成人,同他一起从事斗争。我有好多年的时间都与他在一起,那时,他正在试验各种武器,一种又一种的试验,但是他要阻止智能机器人的努力总是以失败而告终。”
  一股悲哀之色,掠过怀特飘着长髯的脸,脸上肌肉阵阵痉挛。
  “曼斯菲尔德越来越老,希望也破灭了,对自己心灰意冷,就试图把我培养成一个物理学家,继续他未竟的事业。他这个计划又失败了。他在我的身上虽然已经种下了对智能机器人仇恨的种子,但是我没有搞科学的天赋。他一直是位出色的物理学家,而我却成不了物理学家,只能做些其他的事情。”我在孩提时期就像一头野兽,在城市的废墟上到处流浪,寻找着食物,也被人追猎。在这种生活中,我却掌握了读懂他人心思的能力,我的这种能力曼斯菲尔德却从来没有发现。我们俩的思想观点出现了分歧。他把信念放在机器上——并制造出智能机器人。当他慢慢地发现自己所犯的错误之后,就千方百计地制造出另外的机器人来消灭这些智能机器人。这样做他注定要失败的——因为那些智能机器人已经达到了完美无缺、尽善尽美的境界,无论再造出什么机器也超不过它们。
  “我分享他的仇恨,但是我看到我们需要某种比机器更佳的武器。我把信念放在人类身上——放在人类天赋的才能上,这种天赋才能我当时就已经有所心得。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倘若人类要拯救自己,就必须挖掘和使用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虽然这些能力可能由于长期的忽视不用而荒疏了。”所以,我们最后分道扬镳了。我们分别的话语都很尖酸,现在想起来后悔不已。我骂曼斯菲尔德是只注重机器的傻瓜,他说我的意念科学只会使人类受到另一种魔怪的奴役,这种奴役比受到智能机器人的控制还要糟糕。他继续努力,制作最后一种消灭智能机器人的武器——试图用某种铑磁束,在四号翼星的海洋和丛山中激发一个原子链反应。我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我知道他也不会成功的。“因为智能机器人还在活动。”
  “我现在也没有放弃与智能机器人作斗争,这些人就是我的士兵。”大块头义愤填膺,冲蹲在火堆旁的那些衣衫褴褛的追随者点了点头。“看着他们——他们是这个星球上最有才华的居民。我在贫民窟里、在监狱里、在戒毒所里发现了他们。但是他们是人类最后的希望所在,肩负着拯救人类的重任。”
  由于怀特的愤怒、激昂的声音,福里斯特有点畏畏缩缩,不安地轻声问道:“我还不很理解——这些心灵武器是什么?”
  “其中最简单的是原子概率。”
  “原子概率?”
  “就以40号钾同位素的原子为例。”怀特的声音又变得温和、耐心。“你本是物理学家,不妨想象一下:这样一个不稳定的原子,顺其自然的话,在几亿年的旋转过程中,可能就只裂变一次。”
  福里斯特不无怀疑地点点头,脑中想着没有什么武器能比他自己所设计的更具有威力。
  “就如任何旋转的机器一样,”怀特接着说,“一个不稳定的原子是可以控制的。就像一对骰子那样容易控制——在心灵致动中,大小和距离似乎是不很重要的因素。”
  福里斯特眨眨眼,对蜷缩在火堆旁的那个干瘪的小赌棍似有不信,这个干瘪的小个子刚刚又掷了一个五点,一个两点。“你如何控制一个原子呢?”
  “虽然珍妮很容易地这样做了,我们大家也做了一些成功的尝试,但我现在还不很清楚。”苦恼使怀特燃烧着的眼睛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我想,孩子们学心理艺术更容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忘掉那些虚假的真理,也许需要冲破那些机械科学的藩篱。珍妮真是出类拔萃,不同一般。”
  他瞥了一眼小姑娘,沉思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那个小姑娘却渴望地看着格雷斯通把炖菜舀到她的碗里。
  “但是,我还不知道,”他疲惫地嘀咕道,“我所发现的事实常常明显地自相矛盾,也总是不完全。也许关于原子稳定性的非确定性原则,不符合心灵物质现象。也许这个原则只是一个幻象,这种幻象产生于这个事实:我们的物质感官太粗糙了,看不到原子核内部的真实情况。我曾经猜想,物质的时问和空间也可能是一种幻象——我不知道这种猜想是否正确。但是我确实知道,珍妮卡特能引爆40号钾同位素的原子。”怀特将银色斗篷遮掩着的肩膀重重地耸了一下。
  “我一直做着这样的梦,福里斯特。”他的声音变得愉快而悲哀,“奇妙的美梦,梦见未来时代是这样一个时代:我的新科学能使人类从那个残酷野蛮的机器的束缚下解放出来。我以前相信,人类的意念能征服物质、主宰空间、控制时间。
  “但是,我的大部分努力都付之东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摇了摇那颗火红的、毛发松蓬的头。“我已经进了死胡同。我被绊倒,还不知绊倒我的是何物。也许有一种障碍我还没有看到,一种未知的自然法则具有一定的限制性。”
  他不安地踱来踱去,比福里斯特高出很多。
  “我不知道,”他痛苦地重复着,“而现在没有时间来反复进行试验,因为那些机器人已经占据了人类居住的大部分星球。这个星球是最后剩下的为数有限的星球之一了——我认为你还不知道他们的先遣队已经到达了这里。”
  福里斯特猛地抬头看着他,不相信地张着嘴。
  “是的,曼斯菲尔德老头的那些智能机器人已经渗透到你们的防御部门里去了。”怀特的声音嘶哑而严肃,“你知道,他们的间谍都很精明强干,要比三星联盟雇佣来对付你们的人类间谍可要厉害得多。它们不会睡觉,不会出差错。”
  “啊!”福里斯特惊恐得喘不过气来,“你终不是指……指间谍机器吧?”
  “你已经碰到过它们了,”怀特说,“你会发现,它们和人类在一起时,很难辨别——它们很狡猾,能避开X光,也不可能在事故中受到损伤。但是我能认出它们。我所有的计划都遭到失败,在失败中学会的唯一知识就是这个。我一直在训练自己对操纵它们的铑磁能的感知能力。”
  福里斯特听了直摇头,虽然觉得不可信,又惊恐不已。
  “他们已经在这里了,”大块头坚持说,“阿什·奥弗斯特里特说,梅森·霍恩的情报就表明他们就要发动攻击了。我们再也输不起了。为了能抵挡它们,我们必须掌握我们所能掌握的任何手段。我们需要铑磁工程师的帮助,原因就在于此。”
  福里斯特站起身来,心里还没有谱。“我还不清楚……”
  “那些机器人是靠铑磁来提供能量的,”怀特插话打断了他,声音洪亮。“它们都是通过铑磁能,由四号翼星上的一个控制中心的网络系统遥控的。所以,要击败它们,就必须摧毁那个网络系统——因为它们失去一个机器人,或甚至几十亿个,都不会感到有什么伤害或损失,随时随地都可以补充。现在,不幸的是,我没有高等数学的头脑,而曼斯菲尔德老头子只教我铑磁学的基础知识。所以,我就请你来了。”低沉的声音紧张了,“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干吗?”
  福里斯特不快地用脚踢了一下刚才坐过的浮木,犹豫了一会。他虽然心有不甘,却被怀特和他的那些信徒们瞎打瞎撞闯进去的一个科学新领域迷住了,但是他不安地摇摇头。
  如果怀特说的是实话——如果梅森·霍恩真的要回来报告,说三星联盟的科学家已经完善了质量转换式武器的话——那么,他必须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等待着发出紧急警报。“对不起,”他强硬地说,“恕难从命。”
  奇怪的是,怀特没有再说什么,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拒绝似的,就立刻转身问艾恩史密斯。艾恩史密斯还与珍妮一起坐在火堆边,平静地、注意地听着。
  “艾恩史密斯,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吗?”
  福里斯特连大气都不敢出,眯着眼旁观着。如果这个职员选择留下来,那就说明他是怀特的一个同谋;甚至会意味着,是他帮助大伟人格雷斯通,进行了小女孩进入项目大楼的“幻象”表演——如果这个表演是一个骗局的话。但是,艾恩史密斯摇了摇他那沙色头发披盖着的头。
  “从你所说的话中听来,”他语气温和地说,“我看不出那些智能机器人有这么坏。它们毕竟只是死的机器,按照所设计的指令来行动。如果它们真的能消灭战争,我倒很愿意欢迎它们的到来。”
  “它们已经到了这个星球了!”怀特声音野蛮而粗暴,忘了他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奥弗斯特里特同我说过,你现在是不会帮助我们的,但是至少你可以得到了警示。我想,你碰到这些智能机器人后,会改变主意的。”
  “也许吧,”艾恩史密斯用友善的笑脸迎着他那无情的怒目,“但我想我是不会的。”
  “不管怎样,有件事你是可以做到的。”怀特不耐烦地转身向着福里斯特,仿佛艾恩史密斯的那种平静的语气刺痛了他。“你可以向有关当局发出警示:智能机器人间谍已经渗透进了防御部门,那些不可战胜的飞机,装载着足以占领整个星球的智能机器人,已经从四号翼星出发,正在向这个星球飞来。你作为星球防御部的科学顾问,也许能延迟机器人的侵入,为我们争取一点时间……”
  怀特蓦地顿住话头,询问地转向阿什·奥弗斯特里特。这个矮个子在坐着的岩石上颤抖了一下。他那模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黑色的石墙,但是,他偏着的头却增添了一种奇怪的警觉。
  “他该走了。”这个意念神眼重重地朝福里斯特点点头,“因为他的手下人在外面,守着火箭炮,神情越来越紧张。他们认为我们是三星联盟的间谍,他们已经准备好,要把我们炸上天去。”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八章

  福里斯特瞄了一下手表,招呼也不打就冲出了黑暗的房间。一出了古塔,就死命地挥舞着帽子,希望阿姆斯特朗和道奇能够透过飘流的白雾看到他。他听到艾恩史密斯在他身后从容地向他们道别。
  小珍妮·卡特高兴得咯咯大笑,接着他听到她的声音:“谢谢你,艾恩史密斯先生!”
  “快跟我来!”福里斯特撕破嗓子地大叫道,“否则,他们要发射火箭炮了。”
  但是,这个满脸堆笑的数学家似乎留连忘返,一边握着魔术表演家发抖的手,一边和怀特轻声说着道别的话。他翻出宽大的休闲裤的裤袋,把几枚硬币和所有的口香糖一股脑儿都给了珍妮·卡特,她把他送到门外,最后,他总算正式挥手道别。
  “他们不会发射火箭炮的。”艾恩史密斯咧着嘴笑,掏出一块黑色的金属块给他看。“因为小珍妮把火箭炮的撞针取来给我了。”
  吹来的海风刺骨,福里斯特瑟瑟发抖,他在艾恩史密斯的前面,一边在残堤潮湿的大石上没命地飞跑,一边仍然拼命地挥舞着帽子。回到值勤车边上的时候,他连气都喘不过来,脊背冷汗直冒,而这绝不是飞跑的缘故。
  “我们为您提心吊胆,长官,”道奇从枯沟里的发射架旁礼貌得体地喊道,“我们约定的一个小时差不多到了。”
  福里斯特忐忑不安地回头瞥了一眼矗立在飞雾中的圆圆的古塔,就叫道奇卸下发射架,检查一下武器。他服从了,但没几秒钟就非常震惊,骂出难听的话。当艾恩史密斯悄悄地把那个撞针交给他的时候,他下巴拉得很长。
  “现在什么问题都不要问。”福里斯特无力地拉着车门,“装备收好,回到斯塔蒙再说。因为我想天体瞭望台就要处于紧急戒备状态了。马上!”
  他不想开车,就由阿姆斯特朗来开,他坐在艾恩史密斯的旁边,身后便是那个折叠着的三角发射架。他疲惫不堪,全身发冷,手脚僵硬,不安地打量着艾恩史密斯。
  艾恩史密斯伸开手足,双脚靠在火箭发射筒上,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带着不经意的兴趣,欣赏着车外的风景,离开那座山,进入棕褐色单调的沙漠后,才从车窗外收回眼光,将双眼揉了揉就闭上睡着了。
  福里斯特被不可思议的惧怕和难以预料的事物所折磨,就把他轻轻推醒,使他保持着一种静静的警觉。
  “我是搞物理的。”福里斯特因为忧虑而声音嘶哑,他觉得他应该说说话。“我习惯于探索那些在严格的控制之下,通过机械设备能随时验证的现象。这种心理素材——我不想相信它。”
  “我能理解。”艾恩史密斯兴致勃勃地点点头,“我记得您写过一篇论文,抨击那种超物理作用是不符合物理学规律的,措辞还相当激烈。”
  “那只是一篇实验报告,”福里斯特自卫地说道,“你知道,露丝的设备公司曾为某种想入非非、不切实际的实验供应过设备。这种设备就是把一些骰子放在一个小框里,小框子的角度有点倾斜,使骰子每次都能机械地向下滚动相同的距离。有一位实验者声称他用心灵法控制骰子的下滚距离,而我认为露丝对他的话太认真了。我订购了一个相同的框子,试图重复这个实验,我的目的只是向她表明这是无稽之谈。我实验的结论表明这些骰子只呈随机的曲线分布。”
  “你这个实验结果本身就是超物理作用的绝好明证。”
  福里斯特张口结舌。这位职员却揶揄地咧着嘴笑,天真地接着说:“因为那就是您所希望的实验结果。您难道看不出吗?任何种类的超物理现象研究,都需要对古典物理学的实验方法作些或多或少的修正。实验人员本身也是实验的一个组成部分。您的反证结论便是您反证目的的一个合乎逻辑的必然结果。”
  福里斯特张口结舌,站在面前的仿佛是一个陌生人。艾恩史密斯似乎从来都只是一个使用起来顺手的操作电脑的辅助人员,对他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工作毫无怨言,似乎也挺心满意足的。福里斯特一直对他不满意的,只是他那不修边幅的衣着、他在口里嚼个不停的口香糖和他所交的那班平庸的朋友。他总是对已经确立起地位的学术贵族表现出一种恼怒的不敬。现在,他竞说出这种中肯的意见,福里斯特不禁目瞪口呆。
  “目的就是一把钥匙,”他漫不经心地接着说,“但是,马克·怀特却走得太远了——他孜孜以求的不是真理,而是一种武器。我认为,这是他为什么永远也不会具有足够的知识和能力来控制那些智能机器人的原因。他对机器人的仇恨太深了。”
  “但是,他也有他的理由,”职员那种平静的态度,引起了福里斯特的反感,也激起了他粗暴的反驳冲动。“记住:他了解智能机器人,而我们不了解。我打算把他的警示向防御部作全面的详细汇报。不管情况如何,我们的部队必须对任何意图的人侵作好戒备。”
  “长官,假如我是您的话,我会三思而后行。”艾恩史密斯摇头,“因为这整个事情,对没有亲临现场的人来说,有点古怪,不会相信的,这您没有意识到吗?您必须承认,就凭我们的话,军事委员会是不会相信的;更有怀特相当孩子气的表演,和他那些手下人流浪汉般的外表打扮。”
  他那张娃娃脸高兴起来了。
  “另外,长官,我认为那些新的机器人到头来会很有用的。听了怀特说的话,我还看不出任何仇视它们、害怕它们的真正理由。倘若它们真的能消灭战争,那么,我们现在就需要它们。您不这样认为吗,长官?”
  福里斯特不这样认为;但阿姆斯特朗眼光阴森森的,也透出对此事无声的怀疑。考虑到防御部的那些委员们也会同样不相信,他决定等到有了更有力的证据才向上面报告。
  执勤车一路颠簸,穿过沙漠那条窄窄的小道,进了警卫森严的铁丝网,回到了斯塔蒙。当车在内门停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斯塔蒙幢幢大楼灯火通明。一天的奔波使福里斯特疲惫堪,出车门时摇摇晃晃,犹如酒醉似的;艾恩史密斯旋风似地下了车,利索地跨上自行车,一路吹着口哨,轻快地向电脑部飞骑而去。看到这种情景,福里斯特痛苦万分,嫉妒心顿生。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九章

  子夜,电传机发出紧急戒备的信号,表示它已经探测到了来自三星联盟的敌对行动,并要求闪电项目的工作人员作好攻击的充分准备,目标是三颗敌星,每一颗敌星都有两颗导弹瞄准着,等候摧毁这些星球的最后命令。
  五分钟之后,发布了第二道命令,要求福里斯特本人到首都参加星球防御部召开的紧急会议。他马上动身,连和露丝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他的公务专用飞机冒着冷雨,于黎明时分停在军用机场的停机坪上,等候在机场的一辆专用车把他接进了山中戒备森严的隧道中。
  人们疯狂地追寻业已消失的安全感,在山中挖了一个很深的地下场所。他到了这个地方,最后进入了一个混凝土浇注成的窄窄的灰色房间里,在一张蓝布盖着的桌子末位坐下来等待会议开始。在来的途中,雷电在封闭的机头左右轰鸣,他不能入睡。和机组人员一起吃的饭菜又是不大容易消化的食物,现在只觉得胃里不好受,需要注射一支碳酸氢盐。穿着旅途中弄得皱巴巴的又潮又湿的衣服,他坐在那里,渴望着斯塔蒙干燥而温暖的气氛,其他的事情尽量不去想。当他看到梅森·霍恩进来的时候,他吃了一惊,眨巴着眼睛。
  这位特工是从另一扇门进来的,门口有人把守,他的左右各有一名佩戴着中尉军衔的武装警卫保护。福里斯特急忙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但霍恩只僵硬地点点头,算作回答,其中一:个警卫示意福里斯特坐在原处不要上前。这两个警卫在这个狭长的房间那头警惕地分开站着。霍恩随身带着一个棕黄色的小皮箱,皮箱用铁链锁在左手腕上。福里斯特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背后某处的风扇刮来阵阵潮湿的风,顿时使他脊背生凉。他知道霍恩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怎么会知道的,自己也觉得奇怪。
  靠近他的那个警卫发觉他的眼光老是盯在箱子上,眉头打了个死结。他又吃了一惊,就把眼光移开,用力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心。头顶上那块静悄悄的岩石给他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房间里还没有干透的油漆味更增添了他的不安,他瘫坐在椅子里。看到防御部那些高级军事、政治官员,带着一声不响、神情紧张的随从陆续进来的时候,他又挺直了身子。
  最后进来的是年事已高的星球总统,被一位热情周到的副官刚贴少校搀扶着。他一边在刚贴的帮助下慢吞吞地坐到桌子前面那张大椅子上,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和一些老朋友打招呼。他坐在那里,等矮小精悍的少校提醒他后才对着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会场说话。
  “诸位,我给你们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他那纤细的声音颤抖着,“由梅森·霍恩先生来通报各位。”
  看到总统微弱地点头之后,这位特工离开两个警卫,轻快地走到桌子前。他一头稀疏的黄发,一张红红的胖脸,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星际间谍,倒似街头推销员。他打开手腕上的链条锁,开启棕色的皮箱,箱子里露出一个鸡蛋那么大小的闪闪发光的金属物。
  “这就是不好的消息。”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又显得殷勤,仿佛是在春季大削价市场上向顾客推销一些款式新颖的棕色绒面革制品。“这是我从三星联盟在扇形朱星上的军火库里弄出来的。总统已经嘱咐过我,它的技术数据要保密,恕不能向各位说明。我在这里就只向诸位介绍一下它的功能。”
  围坐在这张灯火通明的长桌子前的人,大多数年事已高,老态龙钟。他们此时都紧张不安,静静地把绷着的脸往前凑了凑,看着霍恩胖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拧开螺丝,这个一端扁平的金属蛋就分为两半,静静地躺在桌子上。那些微微隆起的金属旋钮和刻度标闪着冰冷的幽光。
  “啊!”参谋总长蔑视地叫道,“就这玩意儿?”
  “这就够了,先生,”霍恩友好地对他一笑,活像向顾客解释一双轻便橡胶拖鞋所带来的不可抗拒的特殊吸引力。“这本身其实只是一种保险装置。在它附近的任何物体都可成为可爆炸药。原子并没有产生裂变,而只是完全转化成自由能量。这个小旋钮可设定爆炸半径——爆炸半径可以在零到12码范围内随意设定。”
  当他那和谐悦耳的声音停下来之后,房间里寂静得像座坟墓,令人不寒而栗。人们拖着长长的下巴,带着病态的强烈兴趣,看着桌子上这个小玩意儿。带消音装置的通风扇所发出的声音如雷轰鸣,令人不快,油漆的气味也显得更加浓烈。福里斯特坐在那里,全身抖个不停,却竭力使自己不要呕吐出来。
  “只要有一个这样的东西,我们就全完蛋了,”梅森·霍恩小心翼翼地重新把它装配起来,显得笨手笨脚。“如果诸位想自己估算一下它的威力,可以将爆炸半径为1码时的1立方码体积折算为泥石的吨单位,再将结果乘以1000,就会得到大致相同的钚弹当量。”
  他停了停,小心地把箱子重新锁好。
  “两年以来,三星联盟一直在他们需要的地方安放这些东西,”他平静地说,“他们可能已经将它们丢到我们的海洋里,或者埋在这个星球的极冠上,或甚至已经偷偷地运到了诸位所在的这个地方。他们把这个装置事先安放好之后,就可以用遥控、定时器或甚至通过另一个星球上的质量爆炸所发出的穿透性辐射来引爆。这种武器,无论如何都难以防御,即使我们使用相类似的武器也不能发动攻击,一旦发动攻击,就会连自己也炸毁。”
  “我看没有这么可怕。”参谋总长带着可怖的权威性,清了清嗓子说。“他们发现你带着这个装置逃跑之后,会以为我们已经能成功地照样制造这种武器了。也许你可以通过我们安插的一个双重间谍将这个情报传出去——给他们制造报复的恐惧心理,使他们不敢攻击。”
  “恐怕这种计划不会生效的,先生。”霍恩皱着眉头说,仿佛他的同行对手,用以次充好的手段与他竞争,他既要表明反对的态度又要对他尊重。“因为这样一种具有绝对威力的武器,已经在他们自己中间产生了爆炸心理。我认为,把我们成功窃取了这种武器秘密的情报传出去是愚蠢的行为,因为我看到敌方政府有明显的迹象,表明:他们一旦发现这种武器失密,就会马上发动攻击,置我们于死地。这种微妙的景况使我怀疑我所担任的使命,是否是明智的,先生。”
  霍恩彬彬有礼地后退一步,擦了擦胖乎乎的红脸孔,仿佛是在等待着作出决定,是否需要订购一双鞋子。
  参谋总长一脸不高兴地怒视着他,突然坐了下去,恼怒地耸了耸肩,似乎是在说:这类根本不懂军事常识的人,竟然以这个难以置信的武器和对军队纪律令人发指的无知,毁掉了他旧日指挥千军万马去冲锋陷阵的乐趣。
  福里斯特又擦着掌心的汗水,看着防御部长阴沉着的灰脸上默默地露出疑虑的神色,在一旁直摇头。闪电项目已经准备就绪,他手中掌握的自动导航导弹的弹头,并不比梅森·霍恩窃回的武器逊色,他这种弹头的爆炸半径是40码。一旦……“诸位,我信任刚贴少校。”他转过头,带着模糊的感激朝这位军官微笑。“在过去的十年中,他一直是我得力的助手,一只右手,我觉得现在我们应该信任他。他给我们带来了逃脱死亡、摆脱奴役的绝妙途径。有关情况将由他来向诸位说明,我只事先向诸位打声招呼——他不是人类。”
  福里斯特知道自己是不应该吃惊的。马克·怀特已经为他作了充分的准备,使他能面对这个时刻,但是他一直对那个超人的能量不予信任,对总统这位助手的能力估计不足。但是现在,当他注视着蓝色长桌子那端人形的东西时,他也不禁打了个寒噤。一种冰冷的感觉沿着脊背爬,一直冷到足心,他大气都不敢出。
  “诸位,乐于为您效劳。”刚贴那种人类的嗓音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悦耳迷人的深沉的嗡嗡声。“但是,请诸位先毋躁稍安。现在没有必要再伪装了,我要给诸位看看我们本来的面目。”
  这个东西就脱去挺括的军装,一把摘下眼镜,撕掉伪装的皮肤,剥去手脚上和身上贴着的一根根长条的肉色橡胶。福里斯特无奈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到围坐在桌子边的那些人,脸变灰色,肌肉僵硬,听到他们发出类似恐惧的叫声。当不知何人撞翻一张椅子发出骇人的声音时,他自己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然而,那个机器人剥去伪装之后,其形象真的没有什么可怕。
  不仅没有什么可怕,而且赏心悦目。身段几乎与人类差不多,但比人类瘦小、雅观,根本没有机械设备的那种笨拙,浑身上下平滑光洁,个子比福里斯特要矮半头。全身赤露,可以看出没有性别;皮肤通体呈纯黑色,不断闪烁着,发出的光泽一会儿青铜色,一会儿幽蓝色;胸前隐隐闪现着一块黄牌子:
  序号:M8-B3-ZZ“尽心尽职,服从指令,确保人类免遭损害。”它剥完最后一片伪装物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总统身旁,
  它的眼睛看上去是没有视觉的,就像是抛光的钢球反射着其他物体的光,颧骨高耸的狭长脸,呈现出一种黝黑的仁慈神色。做完那一连串连贯的动作,那种僵立不动的姿势,就像它那不同于人类的声音那样古怪。
  “诸位,不必惊恐,”它音乐般柔和悦耳的声音说,“因为我们从来不伤害人。刚贴少校只是一个应时的虚构人物,创造出这个人物是为了你们人类自己的利益,使我们能够观察这里发生的技术危机的现状,以便及时地提供我们的服务,避免灾难。”
  “但是……总统先生!”防御部长站了起来,依然气喘吁吁。“我仍然不能理解这种古怪的东西,”他颤抖着声音提出反对意见,“但是,我得提醒一句:我们高明的法律,其存在的目的是要保护劳动大众,使他们不致于在与这种万能的自动机器人的竞争中成为牺牲品;我也希望您会记得我党向民众: 所作的许诺:贯彻执行这些法律。况且,全民大选的日期已经逼近……”
  总统只看着机器人。
  “您不必为全民大选而忧虑,”机器人愉快地插话了,“因为我们对任何劳动者都无所求,也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的痛苦。相反,我们唯一的宗旨便是促进人类福利事业的发展。我们的服务一旦确立,就会消灭任何阶级差别,彻底铲除由阶级差别带来的各种痛苦的根源,比如战争、贫穷、劳苦和犯罪;也不会有劳动阶级,因为对人类来说劳动已经不存在了。”
  参谋总长心慌意乱地摸着水壶和茶杯,神色犹豫,不知所措,一会儿看看侃侃而谈的机器人,一会儿看看站在梅森·霍恩身旁瑟瑟发抖的中尉,最后,扯着嘶哑的声音大叫道:“把那个……机器抓起来!”
  “没有这个必要,先生,”它的金嗓子立刻响了起来,“因为我们除了为人类效劳之外别无其他目的。”
  那两个中尉只朝霍恩身边靠了靠,参谋总长没有理他们,只气急败坏地说:“这不是机器!它……它会思考!”
  “我们是机器人,”那个钢眼机器以优美的声音同他说,“但是我们确实会思考,因为我们所有的个体都一模一样,御通过铑磁束与四号翼星上的网络中枢连在一起。与在你们面前的我一样的所有个体,其实都只是由那个网络中枢——我们的大脑——控制着的肢体和感官,而那个大脑通过这些个体感知事物和采取行动。事实上,我们比人类思考速度快、效率高。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铑磁脉冲,其反应速度不受时间差距的影响,而时间差距却会降低人类本来就不够完善的大脑反应能力,也因为那个巨大的网络系统,其完善程度,是人类任何的大脑都无法比拟、望尘莫及的。我们不会睡觉、不会出错、不会遗忘,我们能感知数以千计的星球上发生的任伺一件事情。然而,你们根本不用害怕,应该热情欢迎我们的到来,因为我们的存在,就是要为人类效劳、遵从人类的指令。”
  参谋总长强抑怒火,猛喝一口水,却不慎撞着了水壶,茶杯从手中滑落。机器人一声不响,奔到参谋总长面前,动作怏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及时扶住了水壶,接住了茶杯,却没有一点水溅出来,并把茶杯送回到这位老将军的嘴边。
  “真了不起!”参谋总长呛了水,脸憋得通红,唾沫飞溅地对警惕而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的黑色机器人说:“但是,你们如何……明确些说说你们如何消灭战争?”
  “这个星球上已经发展到了技术过度膨胀的地步,过度膨胀的技术,不可避免地会突发技术危机,我们来就是要对付这种危机的,”机器人声音洪亮而甜蜜地说,“而且,我们运用有效的方法来避免暴力事件的发生。我们在这里和附近星球上的有关人员,十年前就为预防这个危机开始作准备了。我们从四号翼星基地出发的飞机已经离此不远,这些飞机带来了我们提供服务所必需的机器人和设备。你们会发现,安排接待工作十分简便。”
  机器人又迅速地走开了,将茶杯和水壶放到参谋总长那双激动的手够不着的安全地方。
  “你们的发射中心,以及三星联盟的发射中心,必须马上开放,为我们飞机的着陆作好准备,”它平静地接着说,“必须授予我们的先遣人员监视通讯系统、检查军事设施的权力,以防止任何人类的背叛。为安全起见,我们可以商定一个时间,由我们来接管你们的所有军事设备。”
  “由你们来接管?”参谋总长脸色铁青,气得发抖。“做梦!”
  “这件事其实不是由你们决定的,”机器人温和地说,“所有这些星球上的最重要决定,其实几十年之前就由一位有勇无谋的人在物理实验室里决定了。他在一个铀石堆里发现了核原子链反应在理论上的可能性。有一次,他冒险以其他铀石做实验,也发现同样的核裂变过程,实验结果早已经确定好了的。然而,你们还可以畅所欲言,讨论一下你们目前的景况。”
  机器人转身专注地面对着总统,站着动也不动,宛如一尊极端仁慈的黑塑像。这位老政治家满怀希望地对着它微笑,用胆怯的声音叫大家讨论。福里斯特坐在那里,对周围吵吵闹闹的辩论声充耳不闻,在风扇吹出的湿风的袭击下瑟瑟发抖;他看着机器人,思考着应该怎么办。一度,他气喘吁吁地想把马克·怀特对他们的警示的全过程都向人们汇报,但是他马上明白,这样做一点作用也没有,因为他要为闪电项目的安全作出让步。最后,他给防御部长递了一张条子,请求与总统单独谈谈。
  “诸位,”平滑的机器人用低沉的声音连续不断地说,“你们必须明白马上同意的必要性。我们其他先遣人员正与三星联盟的领导人举行会谈,他们表示出极大的怀疑和惊恐。事实是,我们在那里的先遣人员发现很难阻止他们马上炸毁我们这个星球的行动。”
  但是,总统同意做短暂的休会,他要在隔壁密室里会见防御部长科学顾问。在那里,福里斯特发现新涂上去的油漆还没有全干,黄里带灰的颜色令人意志消沉。通风扇已经关掉了,房间的气味令人窒息,当他站在那里匆匆地将怀特的警示汇报给总统听的时候,他只觉得头昏目眩,似乎要呕吐。
  “总统先生,”他不顾一切地汇报完之后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将机器人拒绝在外——至少要等到我们对它们的情况、以及它们所提供的’服务‘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之后再作决定。总统先生,我想提醒一句,我们还有闪电项目。我们不能这样窝囊,拱手把军事设备交给机器人,相反地,我建议:举行导弹发射演习,目标对准某颗无人居住的遥远星球,借此显示我们的实力,威慑三星联盟。”
  这位资深政治家犹豫不决,两只枯槁的黄手互相搓着,福里斯特知道,他渴望那位矮小的刚贴少校在身旁,给他提供建议、给他信心、为他决断。
  “我担心,这样做会引起星际大战。”他那浑浊的眼睛优柔寡断地眨巴着,“而且,我担心你在演习时发射的导弹不会命中目标,甚至会引爆这里的爆炸物。”
  “那也是可能的,”福里斯特不安地附和道,“但是总统先生,我认为,我们至少应该争取一些时间,组成一个调查委员会,到某个已有机器人服务的星球上进行实地考察。”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老人将老树藤似的手指互相交错着。“我们问问刚贴……”
  “等一下,总统先生!”福里斯特打断他的话,“我极力反对把闪电项目的任何信息透露给机器人知道,因为我认为必要的时候,我们要以此来对付它们的。”
  “这也是有可能的。”总统心里无底,只管摇头。“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
  一位紧张不安的男秘书送进来一份急件,总算结束了总统难以决断的痛苦。
  太空卫星观察站报告说,有一大群不明星籍的巨大飞机是从扇形黄星上起飞的,现在已经进入了我们星球的领空,仍然快速向我们接近。
  总统颤抖着声音,读完这个急件,惊恐得气喘吁吁地说:“刚贴说过,我们再也不能耽搁了。”急件从他无助的手指中滑落在地。“一定是三星联盟的太空战队,他们已经侵入我们的领空了。”
  “我想不是三星联盟的太空战队,总统先生,”福里斯特平静地提出不同看法,“我们的人类敌人拥有那些炸药引信,就不像我们那样需要这种大型的飞机了。我也相信,扇形黄星的方向正是四号翼星的方向。”他的声音发抖。“我相信,总统先生,那些飞机正带来智能机器人的入侵。”
  “入侵?”老人揉了揉粘乎乎的眼睛,眼中一片茫然。“这样的话,我就要请刚贴来。”
  “等等!”福里斯特不顾一切地打断他的话,“对不起,总统先生,但是,我们还能用闪电项目击毁这些飞机。我愿建议您发出最后通牒。刚贴这个东西显然与其他机器人个体保持着直接的通讯联系。为什么不通过他叫那些飞机先暂停推进,让我们对这些机器人和它们提供的服务做过调查研究之后再说呢?”
  “但是我担心……”
  “我也担心爆发战争的,”福里斯特急促地轻声道,“正因为我担心爆发战争,所以我想要保护那个项目,尽力使之安全无损。我们的导弹能够击毁那些飞机。如果击毁飞机还不够的话,我可以调节导弹的路径,瞄准四号翼星,摧毁那个中继站,使它控制的所有机器人瘫痪。因此,总统先生,请千万不要将闪电项目泄露出去!”
  “我不知道。”总统咬着他那羊皮纸似的焦干嘴唇,嘴唇因难决难断而发抖。他那双昏花的眼睛,带着渴望的神色,扫向房门,在房门外的会议室里,剥去了伪装的机器人正在等待着,但到了最后,他冲动地说:“好的,福里斯特,我们会保留我们的武器——虽然我知道我们不会再用到这些武器的。去将们这种原始的太空战舰,发动任何不明智的攻击,都无济于事,伤害不了它们的。但是,它们没有装备任何攻击性的武器。它们来自四号翼星,给你们带来了服务人员和设备,当然,前提条件是你们答应它们着陆。”
  几分钟之后,防御部成员进行了表决,参谋总长愤而弃权。
  表决结果是:在这个星球紧急的状态下,中止对机器人的敌对态度,开放太空飞机场,允许来自四号翼星的那些飞机着陆。
  福里斯特匆匆离开那个潮湿的地下会议室,疲惫不堪、惊恐异常、隐隐觉得很不舒服,就寻找着碳酸氢盐药片。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十章

  那个曾叫刚贴少校的智能机器人,泰然自若地口授了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协议草案,其条款所涉及的范围非常广泛,几乎无所不包。这个协议草案,如果民众表决通过,就于60天后正式签署执行。当天中午,老总统摇摇晃晃地站在闪烁的照相机前,由身旁那个能干的机器人提着词,向全球宣布了智能机器人到来的新闻。
  福里斯特已经找到了药片,也找到了一个旅馆房间,在浴缸的热水中泡着,借此将浑身寒意和酸痛赶走,还睡了两个小时。一觉醒来,发现郁郁不欢之情和惴惴不安之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有了饥饿的感觉,就叫服务员把饭菜送到房间里,一边吃一边听着总统的广播发言。
  机器人许诺的服务依然是个未知数,但是,星球已经作出了决定,而且他自己手中掌握的那种威慑力量还依然得以毫无损伤地保留下来,他因此如释重负,以前那种疑虑烟消云散。他觉得马克·怀特的仇恨和恐惧似乎是荒谬的,倒觉得艾恩史密斯真聪明,急着欢迎智能机器人的到来。
  当天下午,他就看到四号翼星的那些飞机着陆了。他回到专用公务车,乘车回天体瞭望台去,路上他叫司机走岔道,这样就可以经过航天飞机场,他要去看看外星飞机。有一架巨大的外星星际飞机已经在那里着陆,看上去显得十分高大,而在飞机场边上的那些本星球的飞机却相形见绌,显得相当寒酸,这时本星的那些飞机正被匆匆地拖离飞机场。
  “啊,长官!”驾驶员肃然起敬,不禁低声赞叹道。“大得怕人啊!”
  它确实大得怕人。飞机场坚固厚实的停机坪在那架黑色飞机机体的重压下,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飞机上端高耸,直插云霄。福里斯特仰头看着,直看得颈部酸痛:巨大的机门拉起,长长的舷梯放下来,一群群机器人列队从里面走出来,来为人类服务。
  第一拨队伍来到围着飞机场的高高的铁丝网前,福里斯特的车刚好停在附近。它们开始使用很小的工具,干净利落地切断铁丝网,切下后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边。机器人一拨拨陆续而至,来参加这项工作,这使福里斯特想起了某种群居的昆虫。它们一声不响地协调工作着,从来不大呼小叫地招呼同伴——因为它们都是同一个终极机器的组成部分,每一个个体都知道其他个体所作的一切。他看着看着,不禁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因为它们的数量太大了;它们坚硬的黑躯体,反射着青铜和冷绿的光芒,实在太优美了;它们自信心太强了,身体太壮了,动作太快了。不像他所观察过的任何真的昆虫,它们不会浪费时间,不会浪费精力。它们是同一个人各个不同的神经和器官,工作时配合默契,不会出差错。马克·怀特对它们的恐惧现在似乎已经找到了更充足的根据,这时,他对总统保留闪电项目的决定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我们走吧!”他拽了拽司机的衣袖,声音虽轻却是嘶哑的。似乎怕被机器人听到。“开车……快!”
  “是,长官。”一声不响的黑色机器人,像蚂蚁似的,还在不停地从巨大的飞机里涌出来。
  司机投去最后的惊恐一瞥,就开车上路了。“世道真要变了,”他像圣贤似的说道,“谁知道它们接下去要做什么?”
  福里斯特回到斯塔蒙后,连电话都没有挂给露丝,就匆匆赶往地下工作室去装配导弹,当天夜里干了个通宵,第二天还苦干了一整天,一直没有睡觉,总算装好了三颗导弹。导弹按光速计算的话要整整两个世纪的时间才能到达四号翼星,但是这些圆锥型的死神武器有自己的几何等级。在铑磁推动力的计算式中,时间的量以距离的四次幂来计算。这样,四号翼星只比最近的那些星球远那么几秒钟的距离。
  最后,当第三颗导弹准备完毕,驱动器和中继器重新配置之后,福里斯特才在发射台旁的沙发上和衣而睡。只觉得刚躺下不久,电传机就响了,他一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了。
  电传机上的指令是防御部发来的,标着“绝密”字样,说一位智能机器人检查员要来检查,一个小时内就到,通知他做好准备。
  他迅速将三颗装配就绪的导弹又检查了一遍,将它们设置在待命状态之后,就离开了地下室。锁好升降机,推来一面穿衣镜将按钮盖住,踢开紧急出口地上的踏脚垫,将外衣挂在衣架上,就离开更衣室,回到他的地面办公室等待着检查员的到来。
  机器人是乘军用飞机来的,陪同的是卫星太空站的指挥官和他的幕僚。一辆公务专用车把他们从山下的着陆地带接来,福里斯特就在门迎接他们。
  机器人先于陪同人员从车内出来,亮着悦的声音同福里斯特打招呼:“乐于为您效劳,克莱·福里斯特博士。”
  涂着硅酮的瘦长机器人穿着挺刮的军装,显得不伦不类,怪里怪气;虽然有点古怪,却没有什么好笑。它那双透出仁慈、警觉的盲眼有点令人不安,而当它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福里斯特不禁心惊肉跳,感觉极不舒服。
  “我们来检查您的警戒设施。”它发出的声音柔和、甜美。“根据临时人机协议,我们必须巡视所有的军事设施,以确保在民众大选之前不会发生任何攻击性的事件。大选之后我们将收缴所有武器。”
  “但是,这个设施不具有攻击性,”福里斯特提出异议,“就像卫星空间站一样,它只是一种警报系统。”
  他看不出机器人在想些什么;脸上总是保持着那种慈母般仁慈而略带惊奇的平静。但是,机器人例行公事似地走在前头,不辞辛劳地对建筑物、对设备、对职工逐一进行检查。这种检查进行了整整一天,简直是对人的一种残酷折磨。甚至在这一行检查组中的人类成员去自助餐厅吃中饭的时候,机器人还把福里斯特留下,要他解释那些故意作得概略的记录。
  “我们已经授权查看过星球防御部的所有秘密档案,”他说,“我们发现在这个项目上有一笔根据需要、可以随意使用的庞大资金,也查看了为这个项目购买的设备清单。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总开支这么庞大?为什么清单上列出的有些设备没有在这里使用?”
  “当然可以。”他尽量装得漫不经意,不让内心不安的感觉表现出来。“请记住,这是一个实验项目,人类没有你们机器所宣称的那样高效率,不会浪费。我们在设计过程中出了一些昂贵的错误,很久之前,有的被毁坏,有的被敲成碎片,所以,有的设备就在这里看不到了。”
  “我们的到来将结束这样的浪费,”机器人说,而他也看不出它有其他的什么想法。
  如果是准备放进高炉熔化的废铜烂铁,即使是智能机器人,也很难辨认出是不是那些不见了的设备,他这样得意地想道。但是他也担心,不知道它们在无日无夜的检查当中,是否还发现了有关闪电项目的其他线索。
  那天下午,神秘莫测的机器人把他带到了中微子跟踪器前。它那钢制盲眼毫无表情地盯着那些巨大的搜索管看,搜索管中的那些发光金属丝组成的微小栅格无时无刻不在对太空进行扫描。它仔细研究了发出轻微咯咯声的计数器和方向可调的绘迹器。它迫使他从保险箱里取出所有设备技术参数的资料,询问了向他们供应过任何材料的每一家公司的名称和地址,最后又分别找六个技术员谈话。
  随着调查的深入,福里斯特觉得越来越疲倦,越来越恼怒,也越来越惊恐。他睡眠不足,饥肠辘辘。他担心自己心烦意乱的心情会将项目的情况泄漏出去。
  机器人结束对阿姆斯特朗的盘问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这时,他忍不住问道:“还没有查够吗?你要看的都看过了,要问的也都问过了。你还不满意吗?”
  “谢谢你,先生,”机器人还是那种温柔、甜蜜的声音。“但是,还有一个人与这个项目有关,我们还必须盘问一下。就是对设备设计的数据进行运算的那位数学家。”
  “常规的计算工作都是由我们自己的电脑部作的。”
  “谁负责这个常规的计算工作?”
  “一个叫艾恩史密斯的年轻人。”福里斯特的声音提高了,也太刺耳了。“但是,他同设备本身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或听到过这些管子。他只是受雇来做计算工作的,他做的工作就是解决我们交给他的计算问题。”
  “谢谢你,先生,”机器人彬彬有礼地说,“但是我们必须和艾恩史密斯先生谈谈。”
  “他对项目一无所知。”福里斯特竭尽全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表露出恐惧的成分。“而且,今天时间不早了。我已经打电话给我太太,我们今晚一起去参加鸡尾酒会,此刻她应该在等我们了。人类是要吃喝的,知道吗?”
  他不想让机器人与艾恩史密斯会面——当然更不能让它单独去。那个聪明的年轻人也许已经猜到了太多的秘密。然而,那个小机器人对鸡尾酒会不感兴趣。它流利地引用人机协议的条款,坚持要与艾恩史密斯谈话。
  福里斯特极不情愿地打电话给电脑部,艾恩史密斯就骑着自行车来门口迎接机器人。
  那个晚上,福里斯特是在惊恐不安之中度过的。忧虑已经使他食欲全无,而皮彻医生禁止他喝酒。他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着咖啡,使自己不打瞌睡;他一根接一根不断地抽着香烟,直到嘴巴发苦,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军方就专业人员的失业问题所做的悲观的谈话。
  机器人从电脑部回来时,已经是子夜了,从它那黑色的平静中,看不出它已经掌握了多少情况。
  福里斯特神经紧张地开着公务专用车,把要离开的检查组人员送上飞机,然后就发疯似的回来,跑到艾恩史密斯的房问。年轻的职员见到他,脸上尽是震惊和关切。
  “出什么事了,福里斯特博士?”他头脑一片模糊,只管眨着眼。艾恩史密斯又问道:“您表情为什么这样严肃,面容这样憔悴?”
  福里斯特不理他的问话,锐利的眼光把房间扫了一遍,里面只有几件不太像样的家具,显得寒酸,但很舒服;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个雪茄盒,一瓶葡萄酒,旁边摊着一本书,书上印着的是原始星球上某种语言的奇形怪状的古字。房间的主人艾恩史密斯,穿着没有烫过的宽松衫,敞开着衬衣的领子,也同房间那样显得无辜和亲切。艾恩史密斯与那个好追根究底的机器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福里斯特看不出任何迹象。
  “遇到什么麻烦了,长官?”他焦虑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那个该死的机器人,”福里斯特咬牙切齿地说,“整整盘问了我一天。”
  “哦!”职员露出惊奇的神色,“我发现很有趣。”
  “它想从你这里了解些什么?”
  “无关紧要的问题。它只问了一两个问题,就只管查看那些计算器。”
  “但它在这里呆这么长时间。”福里斯特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搜寻着,“它想知道什么?”
  “是我在问它问题。”艾恩史密斯咧嘴笑着,快乐得像个小男孩。“你知道,我们人类所学到的所有数学,四号翼星上的中继网络都知道——并且它是一个很好的计算器!我无意中提到一直困扰着我的一道难题,我们就从这道难题开始谈开去。”
  “然后呢?”
  “就这样,没有然后。”艾恩史密斯晶莹的灰眼睛充满诚实。
  “说真的,福里斯特博士,您为机器人的事这样心神不安,马克·怀特对它们这样仇恨,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唉,我有理由!”
  “但是,它们毕竟是机器,”艾恩史密斯轻声而执拗地说,“它们本身无所谓什么好坏,因为它们不会面临着道德善恶的两难选择。它们没有对错的选择。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老头子沃伦·曼斯菲尔德设计好了的——尽心尽职,服从指令,为人类服务。”
  机器人是否是这样的,福里斯特没有把握;艾恩史密斯的选择是否总是对的,福里斯特更无把握。然而,这件由亲切和天真织成的盔甲,看来是攻不破的了,而且福里斯特已经劳累过度,脚都站不稳了,就放弃了从这位职员身上了解一些情况的打算,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了。
  夜幕下,福里斯特孑然一人,踽踽独行,要回到家里去,回到妻子身旁去。夜幕缀着星斗,这些点点繁星早已被智能机器人征服;这时,他对艾恩史密斯那种无忧无愁、轻松愉快的乐天性格,顿时生出许多狂暴的嫉妒。
  项目在他心里形成的沉重负担,已经难以承受了。在这黑暗的时刻,他突然有一种怪念头:多么希望那个机器人检查员已经发现了他那令人惊恐的秘密,使他从那种心理枷锁下解脱出来。但是,他又马上直了直疲惫的肩膀。那些在地下室里待命的导弹,是人类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防御武器了,他不敢卸下他肩上的重负。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电传机又发出通知,要福里斯特到首都去参加星球防御部召开的最后一次会议。人类政府已经准备在即将举行的国民表决之13结束它在星球上的历史使命,但是,一些狂热分子掀起抵制机器人的强烈抗议运动,造成了紧张、动荡的政治局势。
  工党领袖担心,机器人技术先进,会带来大规模的失业,虽然机器人作出许诺:由于它们的到来,人类工作的时间将要比他们罢工所能争取到的还要短,收益却要高得多。宗教组织的领袖们怀疑,机器人的知识和能力将给至高无上的全能上帝留下的空间不足,而许多政府官员却害怕会使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
  然而,智能机器人已经学会了政治管理艺术。它们在每一个行政区、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村庄,都开设了办事处,将那些机制的奇异物品展现给人们看。蜂群似的机器人挨家挨户摁门铃,上门宣传,叫着每一个选民的名字,作出使他们免费过天堂般美满生活的许诺。当民众表决之日到来的时候,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抱着僵死不变的怀疑态度,投票要阻止机器人的侵入。获得表决胜利的机器人,不记仇不记恨,一视同仁地为它们的支持者和反对者提供高效、优质的服务。它们发布命令,解散人类政府,马上着手拆除军事设备。
  福里斯特在首都耽搁了几天,一直等到一个活泼的机器人将一支钢笔塞到星球总统那颤抖的手中,口授着他的辞职声明。
  “我已经完了,”当原星球防御部的成员轮流与前总统握手道别的时候,这位老政治家轻轻地对福里斯特说,“现在,”他气喘吁吁地说,“就看你的了。”
  福里斯特迎着他浑浊、不安的眼光,默然地点点头。他明白,整个项目的担子已经落到了他一个人那疲倦的肩上。然而,他一离开那幢行政大楼,就觉得如释重负,身子也轻盈多了。因为高效率的机器人也正在接管三星联盟的那些太空战舰,挖出那些安装好了的炸弹。最后,他可以回到斯塔蒙去,回到露丝身边去,又可以搞自己所喜爱的纯科学研究去了。在民众投票的紧张气氛之中,他早把自己到海边古塔去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马克·怀特,以及他声名狼藉的徒子徒孙,他那不能令人信服、值得怀疑的科学,他讲述的令人不安的经历,似乎在这个光明灿烂的未来之中,根本站不住脚,根本没有位置。
  机器人已经把福里斯特的公务飞机处理掉了,告诉他说,所有这种玩具似的原始装置,人类使用起来太危险了。当他等着机器人司机把他从饭店送到机场去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架绝妙的新型飞机:飞机的窗玻璃有泪痕装饰,没有碍手碍脚的突出的方向舵,也没有起落架。两个机器人迅速扶他通过椭圆形舱口,上了飞机,机身呈黑色,是单向透明的,从机内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平坦的舱面上所有的仪器设备都盖起来,一个控制按钮都看不到。门连碰也没有碰到就自动地在他身后关上了。
  “性能不知如何?”他想知道。
  “机门是由隐藏着的铑磁中继器自动控制的,”他身旁的机器人告诉他。另一个机器人轻快地到了另一端,就笔直地立在那里,一双盲眼平视前方,没有看到它按什么按钮,飞机就悄悄地腾空而起,离开了机场。
  福里斯特身旁的机器人从舱面上取出一张低矮的长沙发拉开,并彬彬有礼地问他是否需要坐,但是他放松不下。一种模糊的不安敦促着他去问问一些使他越来越不安的问题。
  “巡航飞机是由质量转换所产生的能量提供动力的,”心平气和的机器人告诉他说,“质量转换器安装在四号翼星上,转换器产生的能量由一个严密控制的铑磁束传递到需要使用的地方。飞机的推进力是由一个铑磁场产生的。”
  “那么,场运算公式是怎么样的?”
  “我们无法提供这类信息,”机器人说,“因为享受我们服务的人类没有必要掌握知识,而人类通常借助科学知识来实现和最高宗旨相悖的目的。”
  他忐忑不安地把眼光从机器人身上移开,通过机壳看着飞机迅速地上升,穿过卷云层乳白色的面纱,进入电离层。天空已经呈紫黑色。往下看,星球表面那些懒洋洋的曲线和那些扁平得伏在地上的高山在向后爬去,火红的太阳掉头向东方滑去。突然他们在一个陌生的机场着陆了。
  “这是……这是斯塔蒙吗?”
  沙漠那棕褐色的外表,沙漠上那座孤零零的黑色小山丘的形状,他是最熟悉不过了的,这些地形已经对他无声的问题作了回答,但是其他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了。到处是新建的高墙和高塔,在阳光下发出清淡柔和的颜色。宽阔的新花园里植物郁郁葱葱,花儿争奇斗艳,这些植物和鲜花品种一定是从其他星球运来的。
  飞机舱上没有人类可以开门的把手,但是门却悄悄地为他打开了。这些肌肤光滑的机器人扶他从飞机上下来,过分小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在新建的红色人行道上,寻找着来接机的妻子和朋友,他蓦地停住脚步,突然,强烈的灾难预感向他袭来。
  异域情调的花园、立有廊柱的过道、四壁闪烁的别墅,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值得令人惊奇,因为他知道,成千上万的机器人正在把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都建成人人向往的天堂,过了不一会儿,他就明白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某种丛林的气息使他把眼光吸引到了一个凹陷得很深的下沉式花园,这儿原来是斯塔蒙主楼所在,机器人在那里种了些花茎呈肉色的高大植物,福里斯特对此感到恶心。在这里,他再也找不到太阳能天体望远镜的混凝土白塔,接着又看了看山顶上的那幢蓝色和琥珀色相间的新建别墅,他肺都气炸了。
  “哪里去了?”他责备地大叫道,“那个巨大的反射式望远镜?”
  因为那个巨大的天体望远镜他一直视为生命,这架望远镜的可视距离,连四号翼星的那些飞机都到不了。他是用这架望远镜,发现了铑磁的一些线索,他还打算自己的余生就与它一起度过,观察外空星系,探求出可能会揭示宇宙原物质的一些线索。
  可现在,天体望远镜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这座灰色的住宅。他看到这个事实,一时之间,呆立当场。他倒希望机器人只是用一些如同他身后的那些银色的沮痕装饰,来置换那个昂贵的设备,但是机器人平静地说:“天文瞭望台已经拆除了。”
  “为什么?”隐隐的恐惧感压倒了他开始时的极端仇恨,声音也变得沙哑。“你们没有权利……”
  “民众自由表决的结果,给了我们所有必要的权利,来确立和维持我们的服务。”机器人提醒他说,“而那块地方需要为您建造新居。”
  “我要把望远镜装回去。”
  “那是不可能的,先生。”小机器人警惕地站着,动也不动,它那似乎是抛过光的钢制盲眼看着他的身后。“天文瞭望台的设备对您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因为沉重的仪器设备、易破的玻璃、电流、易燃的纸张和胶卷、或有毒的显影液,都很容易将您弄伤的”
  “你们必须把望远镜重新安装好。”福里斯特站在那里,浑身发抖,气得脸色发青。“因为我要继续天体物理学的研究。”
  “科学研究不再有什么必要了,先生。”机器人光洁的脸上依然保留着仁慈的惊奇。“我们在许多星球上发现,任何知识都不会使人类幸福,而科学知识通常是起破坏作用的。有些愚蠢的人还想用非法的科学装置去袭击四号翼星。”
  福里斯特震颤了一下,恐惧得无言以对。
  “因此,克莱·福里斯特,现在你必须忘掉你对科学研究的兴趣。”那种悦耳的声音具有无情的仁慈,令人讨厌。“你必须想出某种较为安全的活动,以获得幸福。我们建议你研究哲学或下下棋。”
  他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小机器人只是站在旁边平静地看着,一言不发,颧骨高耸的黑脸透着冰冷的青铜幽光。一股新的恐惧向他袭来,他用粗厉的声音问道:“我太太在哪里?”
  几月来,民众表决运动使整个星球动荡不安。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有意离开斯塔蒙,怕的是他在斯塔蒙会无意中把闪电项目泄露出去,但是他每天晚上都与露丝通话,民众表决后电话设备拆除了,他才作罢。他曾告诉她,他不久之后就要回家,回家后要重新开始生活,从那颗超新星把他们打断了的时候重新开始生活。现在,他浑身发抖,想着为什么她不来接他。
  “您太太还在这里,”柔和的声音肯定地对他说,“在新建的游戏室里等你。”
  “你能告诉她,说我已经回来了吗?”
  “我们已经同她说了。”
  “她怎样说?”
  “她只问你是谁。”
  “啊?”恐惧使他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她身体没事吧?”
  “自从我们将她抑郁情绪摘除之后,她身体一直很好,先生。”
  “摘除……摘除了什么?”
  “她一直郁郁不乐,”黑色机器人说,“几天之前,就在您打电话告诉她你要回家了的那天晚上,在她房间服侍的那个机器人,看到她不去睡却一个人偷偷地在哭泣,我们才发现她的隐患。”
  “后来怎样了?”一阵莫名的愤怒,使他握紧了纤细的拳头。“我们有我们的烦恼,但是她不可能那样悲伤抑郁。你们把她给怎么样了?”
  “我们问她为什么要哭泣,”机器人说道,“她告诉我们她心情烦躁,十分不安,因为不管在办公室里还是在家里她都无事可做。她还说,她怕你回来,因为她容颜渐衰,青春不再。”
  “但是她不老!”福里斯特满脸迷惘,突然觉得四肢麻木,头晕目眩。“露丝还年轻。”
  “与我们钢铁和橡胶的机器人相比较,所有人类的躯体都是非常脆弱、非常短暂的。你太太告诉我们,多年以来,年龄问题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她就怕自己变老。现在好了,我们把她的那块心病给摘除了,使她重新获得了幸福。”
  “带我去看她!”
  福里斯特气喘吁吁地跟在机器人的后面,沿着红砖铺成的游廊走着,游廊两旁都是高大的琥珀色柱子。他们到了大楼前,大门就悄然无声地开了。他们进了大楼,大楼里新的合成材料发出一股淡淡的刺鼻气味。墙壁表面装饰着一种丝绸般光滑的材料,这种材料可以使之发光。每碰到一种新鲜的花色图形,他的向导就殷勤地向他介绍。高大宽敞的大厅里,
  沿墙都是大壁橱,壁橱表面都是五彩缤纷的图画,这些图画都是机器人已经征服的那些星球上的奇异景色。
  到了游戏室的门前,一阵浓浓的香味不禁使他脚下迟疑。这是露丝的香水昧——甜梦香水。她平常涂的甜梦香水,透出淡淡的清香,给人以惬意的感觉,但现在,它的香气太浓,使他觉得不舒服。游戏室宽敞、装饰堂皇,墙上挂着壁挂,壁挂发出柔和的淡光,上面是一些动物和在玩耍的孩子的简单图案,一定是机器人从那本幼儿图书中描摹下来的。
  他发现她两腿叉开,直挺挺地坐在地上,坐姿就如婴儿那样的笨拙不雅观,身上一定洒了很多很多的香水,因为发出的香气太浓烈,几乎使他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她身旁站着一个机器人,不知疲倦地挺立着身子照看着她。她没有注意到他已走进房间。
  “露丝!”由于震惊,他的声音变得干瘪,两腿发抖。“露丝……亲爱的!”
  她用颜色鲜艳的软橡胶积木在堆一座小塔,全神贯注,认真仔细,但笨拙得出奇。听到他沙哑的叫声,她依然坐着转过脸,笑得很甜蜜,看得出渐老的年龄和渐衰的容貌都不复困扰着她了。
  “露丝……我可怜的小乖乖!”
  她看起来很年轻,就如超新星那冰冷的蓝光照着他们的那个时候一样年轻。娇好的肌肤,由于使用了润肤液和经过了按摩,呈粉红的颜色;原来乌黑的头发已经洗成金黄;两道蛾眉弯弯,只是太纤细;两片嘴唇红红,只是太鲜艳。身上穿着一件透明的蓝睡衣,以前她是认为太露而不敢穿的。从她那空洞、茫然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原来所有恐惧和悲痛的意识已经荡然无存了。
  “你好。”她最后带着温柔而严肃的童音开口同他说话了,指甲涂得红红的两手,还像刚学会抓东西的幼童一样笨拙地抓着橡胶积木。“你是谁呀?”
  恐怖之感使福里斯特惊立当场,竞忘了回答。但是她还是认出了他。橡胶软积木慢慢地从她的手中滑落,在橡胶的地板上不断地蹦跳开来。机器人飞快地把它们捡回来交给她,但她那松开的手没有去接。她努力把眼睛睁大,无力地轻声说:“你的名字叫克莱。是不是……克莱?”
  “天哪!”他的声音中蕴藏着悲哀:她竟然认不出他了!他两眼模糊,泪水夺眶而出,冲动地一头向她扑去。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担忧,但是她不慎撞翻了积木搭成的高塔。她那圆圆的婴儿般的眼睛看到塔倒塌了,鲜红的嘴唇像难哄的婴儿那样撅起。
  “乐于为您效劳,露丝·福里斯特。”
  勤快的机器人帮她把倒塌的积木收集在一起,她又开始搭积木,眼中那股摸摸索索、犹豫忧郁的神色不复存在了。她一边搭着积木,一边开心地笑着。福里斯特听到一阵婴儿般的咯咯笑声。她竟忘掉了他还站在面前。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十二章

  福里斯特的双腿发软,两眼发花,就转身离开露丝,踉踉跄跄地回到装饰堂皇的大厅里。这个大厅是其他世界优美的风景画廊,在这里可以窥见那些失去自由的自由人类所生活的没有自由的天堂。他在那里等着机器人关上拉门,深深呼吸了一口没有浓浓香味的空气,怨恨地问道:
  “你们究竟对我太太干了些什么?”
  “我们只是使她幸福,”机器人高兴地说,“我们只切除了她的忧虑。”
  “也切除了她的记忆。”
  “我们发现,忘记过去是打开人类幸福大门最灵验的钥匙,”机器人侃侃而谈,“我们的药物欣快剂,使人免除无谓记忆的痛苦,消除无谓恐惧的紧张。它使人类停止紧张和辛劳的活动,使人类的平均寿命增加三倍。你看得出露丝已经没有年龄带来的恐惧了。”
  “也许!”福里斯特难以置信地眨着眼。“但是,她自己要求用欣快剂的吗?”
  “不必要求的。”
  “我不用这种药物!”他声音都气沙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要求你们恢复她的记忆,如果你们有这种能力的话!”
  “她的记忆没有损伤,”机器人轻快地说,“药物只是使她不会有无用的记忆和无谓的恐惧,因为我们提供服务的目的是保证她什么都不短缺,什么都伤害不了她。如果这给你来了不应有的烦恼,那么,你也许亦有必要使用欣快剂。”
  他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声音在他的头脑里只是回响着的悦耳音乐,过了好长时间才恢复感觉,等他恢复了感觉之后,一阵鲁莽的愤恨使他举起小小的拳头,猛击机器人光秃秃的橡胶头。它那钢制眼睛也同以前一样似乎是看不见的,它那狭长的刀形脸也没有惊慌的神色,但是,在拳头刚要落下的时刻就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他的拳头落空,身子不禁失去重心,踉跄欲倒,机器人轻巧地把他扶住。
  “这是徒劳的,先生。”它优雅得跳舞似地回到原地,机警地站着。“在其他许多星球上,有许多人都曾经想袭击我们,但受到伤害的只是他们自己。人类的躯体太虚弱了,人类的脑袋反应太慢了,无法与我们为敌。”
  福里斯特浑身抽搐着,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黑色的机器人站在那里,优雅地、平静地、仁慈地站着,与先前一般无异;他不寒而栗,所有的仇恨顿时化为颤抖的恐惧。
  “我……我不是真的要袭击你,”他无可奈何,结巴着说。“只是……只是因为我受到震惊,没有站稳!”他极力使呼吸平静。“我知道,用不着药物,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幸福的。”
  “用不用药是由我们决定的,”机器人轻声地说,“但也有一些人没有注射欣快剂,也确实找到了幸福。如果你愿意,倒不妨试一试。”
  “谢谢你!”他忍气吞声,“你不会因此而惩罚我吧?”
  “我们的职责不是惩罚人类,而是为人类效劳。”
  “多谢了!”他嘀咕着说,“我不久就会没事的。”他尽量冲机警的机器人咧嘴笑笑。“我所需要的就是有时间来考虑考虑。”
  这是真话。他必须考虑考虑,如何才能到达原来那幢搜索大楼里去,如何到达地下室里的导弹旁边,那些导弹已经处于待命状态,随时可以摧毁四号翼星,使这些机器人瘫痪。要实现这个意图,看来希望是渺茫的,但在关键时刻到来之前,他必须深藏不露。所以,他就转过身去,看着墙上的一幅画,装出随意而兴趣的神色。
  他看着广阔无垠土地上的荒凉景色:阵阵旋风在寸草不长的沙漠上空卷起红色的尘柱,滚过被风沙侵蚀的巨大圆石堆,圆石堆下蜷缩着怪异的巨蜥,这些黑石似的蜥蜴扭曲着身子,似乎睡着了。
  “这些是铑磁电视屏幕,”机器人解说着,“我们在每一颗我们提供服务的星球上的适当地方都安装了一些摄像机,景象可以随意调整。”
  “我明白了,”福里斯特擦了擦汗津津的手心,仔细地研究着那些扭曲着的黑石形状。“有趣的景色。”
  “我们到达那个星球已经太迟了,”机器人唱歌似地说,“人类在6000年之前就移居到那里,一直在那里生息繁衍,星球上一度呈现出繁荣的景象。后来,他们发现了能量,但不能理智地控制它,以致于后来逃脱不了自我毁灭的命运。摄像机摄下的这些镜头,是一座城市的废墟,这座城市的建设者因为没有我们的最高宗旨的指导,全都死光了。”
  “是这样吗?”
  此刻,他突然看到了要将那些旧墙、那些高塔拆除的计划了。他一时尽力想象着那些建筑物已经不复存在了的辉煌,以免它们被夷为平地、成为荒凉之地之后将之忘得一干二净。蓦地,他脑海中腾起一股凄凉、悲惨的念头:那颗星球上的那些已故建筑者可真幸运,他们清白干净地死去了,不复在这些机器人压制自由的服务中被活埋窒息而死。
  “我想去散散步。”他慢慢转身,背对壁橱,尽量装成漫不经心地说。“只是去欣赏一下这儿所有的新设施。”
  “随时为您效劳,先生。”
  “我不需要任何效劳!”
  “但是,您必须有人陪伴,先生。因为我们的服务,就是要随时随地保护人类,使之不受任何可能的伤害。”
  福里斯特一声不响,侧转身从机器人身旁走过。新墙令人伤心的气味久久不散,堵在喉头,使得他呼吸都觉得不顺畅。
  “您好像很烦躁,先生,”尽心尽职的机器人说,“您身体没事把?”
  “没事!”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使自己的恐惧和不安表现出来,压制着逃跑或开战的疯狂冲动,但他停住慢慢退却的脚步。“也许是有点累。我只需要休息。我想,我应该有自己的房子吧?”
  “请这边走,先生。”
  他跟着机器人进了别墅的东厢房,隐藏着的中继器打开推门放他们进去。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闪闪发亮的壁挂上,一对对皮肤黝黑的瘦弱青年和长腿姑娘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这些是野蛮时代一个村庄庆祝节日的情景,对这个文化传统,首批到这里的移民后代几乎都记不得了,”机器人解释道,“这个房间是你太太在注射欣快剂之前帮我们布置的,她选了这些图片叫我们描摹出来挂在这里。”
  “很好,”他结结巴巴地说。一提到露丝,他的眼睛里就充满了愤恨和悲痛的泪水,接着,他又不禁颤抖,担心机器人感受到他那危险的感情。他疲惫地跌坐在宽大的安乐椅上,尽力装得心境和顺,从雕花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啪”的一声用烟盒上的打火机点上烟。这个烟盒是去年露丝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带在身边。
  “瞭望台的那些工作人员哪里去了?”他问道,尽力装得心平气和。“我想和他们聊聊……啊!”
  震惊使他发不出声来,因为机器人一把夺下他叼在嘴上的雪茄,摁灭烟火,拿走烟盒,随手交给了刚刚进来那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一定是专门来拿这些东西的。他不禁怒火中烧,大跳起来。
  “先生,抽烟是不允许的。”机器人的声音甜如蜜。“你手中拿着火,很危险;烟叶使用过度会伤害你的身体。”
  他冷静一想,感到无可奈何,尽力克制着愤怒,暗暗告戒自己,为了一根雪茄,犯不着冒失去记忆力之险。但是,这不仅仅是一根雪茄的事。当这些事事干预的机器人开始对他生活中如此细小的事情都进行限制的话,那么,其可怕程度就不仅仅看作是抽一根烟这样的小事了。
  “也许,我抽的烟太多了,”他不安地承认道,“但是,我刚才问你我原来的那些同事的情况。他们现在哪里?”
  “当我们关闭了天文瞭望台之后,其他的天文学家都携带家眷离开了斯塔蒙。他们喜欢到哪里去,我们就为他们在哪里新建住宅。一个以谱写交响曲为乐,一个对水彩画情有独钟,其余的都已经注射了欣快剂。”
  “那些文职技术员呢?”恐惧使他喉头发干,“曾和我一起在警戒项目部工作的那六个年轻人?他们怎么样了?”
  钢制盲眼茫然地注视着他。
  “这六个人对离开这个项目都感到很不高兴,”机器人柔和地说,“因此,他们都有必要注射欣快剂。现在,他们已经把项目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也很幸福。”
  “我知道了,”福里斯特僵硬地点点头,“这样说来,所有职员都已经走了。”
  “还有一个留下没有走,先生。”
  “是吗?”他坐直了身子,“是谁?”
  “一个叫弗雷克·艾恩史密斯的,先生。他说他住在这里的旧宅里很幸福,因此没有理由叫他离开。”
  “年轻的艾恩史密斯,是吗?”福里斯特强装笑颜,试图掩饰迷惑的神色。“我的一个好朋友。一个迷人的家伙!”他不安地瞥了一眼机器人。“我想见见他,马上!”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的,先生。”
  说完,机器人速度快得惊人地滑向门口。另一个机器人早已经在大厅里等候着,于是两个机器人就护送着他走出大楼,穿过重新自然美化过的地区。这里的一切似乎太刻板、太精确:草坪表面太平整,形状太整齐划一,人行道太直,甚至道旁那些高大的常青树也都挖出重新栽种得整整齐齐,不容半点弯斜。
  然而,奇怪的是,电脑部周围那些毫无规则的矮树丛却没有动过。长满青草的小土堆没有平整,那些旧的碎石路也没有被闪光的橡胶制品取代。那些挂着人工制作的小招牌的旧木屋也没有变动。
  接着,福里斯特看到了更加奇怪的事。因为弗雷克·艾恩史密斯骑着自行车来迎接他们。这本身就无法解释——因为,就是自行车,在福里斯特的童年记忆里,可能会使骑车者伤得很重。但是艾恩史密斯却没有机器人保护,一个人骑车来的。使他更加不安的是,他还抽着欧石楠烟斗;他一边骑着车,一边双手离开车头——这是对最高宗旨的极大蔑视——捧着危险的火苗在点烟斗。而对此,护卫福里斯特的两个机器人却一声不吭。面对这种残忍的不公平,他充满怨恨,张口结舌,但是,他还是抑制住这种嫉妒,因为在这里,显然只剩下一个自由人——能发射摧毁四号翼星的自由人了。
  “见到你很高兴,福里斯特!”
  欢迎声中回响着一种温暖的、友好的音韵。艾恩史密斯高兴得咧嘴笑着,突然把车刹住,看上去很是危险;他安全地下了车,把他那双强壮的黄手伸给他——他这双手太强壮了。
  他抽回手,突然后退一步。因为逻辑给了他重重的当头棒喝。如果人类不许独自出门,不许用火点烟,不许使用任何有危险的机械,那么,结论是最清楚不过了:艾恩史密斯不是人类!
  他不寒而栗,想起了矮个子的刚贴少校。
  “嘿,福里斯特!”艾恩史密斯稚气未脱的粉红脸上露出友好、震惊、关切的神色。他惊异的声音好像完全是人类的声音。“你不舒服吗?“
  他担忧地伸出手,但是福里斯特却不敢握住。伸出的这只手看上去是同人类的无异。美丽的手上有人类特有的、由于长期日照所形成的沟纹和斑点,几许毛发已经灰白,指甲需要修剪了,有一只还有点破碎。看起来,这只无疑是人类的手——但有时是难以分辨的。
  福里斯特继而疯狂地研究起他的旧自行车来。钢圈生锈了,车胎破旧了,彩饰剥落了。他又仔细地研究起这个瘦长而充满活力的人来,他笨拙地靠在车上,上穿下垂的宽松衫和一件褪了色的衬衣,下穿舒适的旧鞋;一头沙色的长发,一张友好的脸孔,一对急切的灰眼睛睁得很大,尽是迷惑不解的神色。但是,他看不出什么破绽。
  “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告诉机器人好了,”艾恩史密斯热情地劝他说,“人类的医生知道的药物,它们都知道;人类的医生不知道的药物,它们也知道。不管什么出了问题,它们都能解决。”
  福里斯特全身不禁抖个不停,尽力克制着,哪有这样的巧合?现在看来,这两个名字也有如此的关联——艾恩史密斯和刚贴,刚贴即钢铁的谐音,艾恩史密斯的意思就是铁匠!在这个能说会道和外貌悦人的面具之下隐藏着的这个无情机械,一定是来斯塔蒙卧底的。它一定从他要它计算的内容上推断出了项目的秘密。它甚至还陪着他到过龙岩古塔,听到过马克·怀特的计划——接着,他又看到自己的逻辑推理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艾恩史密斯不是机器人。这种结论使他如释重负,人也温暖了许多,但奇怪的是,这个结论却似乎把他双腿中残存的那一点点力气全都抽走了。他抓住破车的车架,带着满足的微笑看着艾恩史密斯惊讶的脸。
  “我真是太高兴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再过一会,你会知道,我担心……”
  意识到两个真的机器人在旁边,他缩回话头。他不敢说出他心中担心的是什么,但是艾恩史密斯到过龙岩古塔。马克。怀特对铑磁场有感知能力,发现了伪装得如此巧妙的机器人刚贴,而他对艾恩史密斯显然是很信任的,这就足以说明他是人类,不是机器人。
  “你担心什么?”艾恩史密斯问道。
  “担心……担心它们给你注射了欣快剂,”福里斯特轻轻地掩饰着说,“我很高兴地发现你还有记忆能力!”两条不断颤抖、虚弱的腿又有了力气,就放开自行车。“我也没有事。”他竭力使自己的双手不发抖,“只是有点紧张,有点心烦意乱。你可知道,它们给露丝注射了欣快剂。”他控制不了发抖的声音。“而她几乎……几乎认不出我来了。”
  “有时,药物是很有必要的。”艾恩史密斯本人好像对欣快剂没有什么恐惧感。“你回到了斯塔蒙,就好了,”他亲切地说。“现在,这坐小山似乎冷冷清清的。到我的房间里去,谈谈你对机器人的看法,好吗?”
  福里斯特还不敢说出对机器人的真实想法,但他马上接受了邀请。他还不能确定艾恩史密斯的真实身份。在这个无法明说又无法排除的猜疑笼罩下的黑暗时刻,他依然有一个难解的问题需要面对。如果说艾恩史密斯不是机器人,那么,他究竟是何许人?
  他点点头,间接地问道:“还在工作?”
  “算不上真正的工作。”年轻人懒洋洋地把他那似乎是笨拙的两条腿伸到一张小桌子旁破旧的大椅子上,小桌子上摆着象棋残局。“只是随意考虑考虑以前没有时间来思考的一些问题。那些平常的数学计算都由那些机器人来做——虽然它们让我保留了电脑部的那些旧机器,以便我自己想计算的时候用。”
  “你是怎样获得这些特权的?”福里斯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嫉妒心就像是在喉的骨鲠。“它们同我说,科学研究是很危险的,还说实用的工作已没有必要了。”
  “但是,思考是不犯法的,”艾恩史密斯严肃地嘀咕道,“而且,我相信,人类依然需要思考。”他心不在焉地拿起棋坪上的黑皇后,漫不经心地看着。“在旧世界里,我们没有时间思考,我们打开机器也忙不过来,现在,开机器的自动机器人来了,把我们解放出来,使我们获得了自由。”
  “自由?”福里斯特抬头凄凉地看着机器人看守,“什么样的自由?”
  “我相信,是生存自由,”艾恩史密斯轻声地说,“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吧!我以前一直只是一个人类的计算机器。我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为那些笨重粗陋的电子装置准备计算题。现在,我有时间来探索真正的数学含义了。有时间来发展自己的思想……”
  他那双诚实的灰眼睛,早已越过了黑皇后,他低沉的声音节奏加快了。
  “抱歉得很,福里斯特,我有另外的约会,时间马上到了。”他直起身来,把黑皇后放回棋坪原处。“但我想,只要你学会对机器人的信任,就不会有事的。请不要忘记它们的最高宗旨:尽心尽职,服从指令,确保人类免遭损害。它们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这是那种药物的缘故!”福里斯特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尽量不去看他的看守。“一想到那种药物,我就受不了。这简直就是……就是谋杀!”他声音哽塞,手脚痉挛。“事实就是如此——是对思想的谋杀!”
  “你神经太紧张了。”艾恩史密斯泰然自若、愉快地微笑着。“对那些不能以其他方式找到幸福的人来说,注射欣快剂,真的不失为一种最佳的选择。”
  福里斯特无言地摇摇头。
  “但是,如果你不想注射欣快剂的话,也容易得很,”对方轻快地许诺道,“只要接受机器人,为自己找一种不违背最高宗旨的生活方式就行了。我知道,物理学的边界已经关闭,但是,你能找到一个仍然开放的、更加广阔的科学研究领域,这就是在人类的思维领域中的科学研究工作。”
  “怎样才能找到这样的研究领域呢?”福里斯特茫然地轻声问道。
  “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艾恩史密斯心不在焉地调整着棋子。“现在有人在等我,但是我确实想帮助你调整身心,接受机器人,适应新的生活。福里斯特,它们真的开创了一个新的文明期。当你慢慢理解它们之后,你就会明白,这是个辉煌杰出的文明期。我想帮助你喜欢这些机器人。”
  福里斯特愤慨地哼了哼鼻子。
  “你会喜欢它们的,”艾恩史密斯温和地坚持说,“当你跟它们搞熟了之后,你会的。你坚持认为它们有恶意之分,这真的糟透了,因为它们并无恶意。它们只是忠实地按照老沃伦·曼斯菲尔德的指令行事,而且很成功。”
  “嘿!很成功?”福里斯特忘掉了身旁站着的机器人,喘息着提出异议。然而,对方已经对着棋子直皱眉头。福里斯特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意识到黑色的机器人看守在身旁,就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使自己保持镇定。
  “我们以后再见见面?”艾恩史密斯诚恳地问道,“今晚一起吃饭,怎么样?”
  “谢谢,”福里斯特声音生硬地说,“我很乐意。”
  但是,无论如何,艾恩史密斯不可能成为他的盟友的——这是最清楚不过的。他一直都对机器人喜欢得不得了,他似乎太聪明了,不会对他目前的那种反常处境给予申辩式的解释。不管他藏有什么样的秘密,能获得如此的自由特权,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对人类的敌人具有这种扭曲了的忠诚,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他现在比任何伪装来卧底的机器人都要危险、都要凶恶。
  “那么,晚餐时再见,”艾恩史密斯殷勤地说,“我们到海边去。机器人已经为我在那里建造了一处新房子,但是我对这里实在是太满意了,不愿意搬走。”
  数学家对身后破旧的房子幸福地点点头,礼貌地去开门。福里斯特极不情愿地挪动着身子出了门,又回过头来不安地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残局。猜测着艾恩史密斯的棋友是谁的时候,他恐惧得手心出汗,脊背生凉。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十三章

  福里斯特离开了艾恩史密斯,离开了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挂着笑容的脸,离开了那些放置着熟悉物品的舒适小岛,不知怎的,感到十分惆怅,因为前路尽是陌生的奇怪海洋。他再次看到斯塔蒙被改造成这个样子,恐慌得连喉头都堵住了。他焦急地向平顶山北端看去,寻找着藏着闪电项目的那幢低矮的混凝土旧建筑。
  他找不到那幢探索楼,也许是围着别墅的那堵琥珀色的高墙把它给挡住了。当他发现机器人已经把它推倒,并压住地下工作室之后,他竭力掩饰着窒息的恐惧。他十分沮丧,拖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地在两个机器人之间走着,不敢再回头,也不敢往左右看,但是,他一定在哪个方面把剧烈的不安心情表现出来了,因为他右边的机器人突然问道:“克莱·福里斯特,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啊。相当高兴!”声音中有一种轻率的粗厉,这使他不禁气急。“只是现在什么都变得面目全非了,而人也需要时间来思考。”
  “思考不会使人幸福的,先生,”机器人柔声柔气地说,“我们能解决需要解决的任何问题……”
  福里斯特尽量不去听那种愉快的温柔声音。他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独自一人到达深埋在地下的那间工作室,对准四号翼星发射导弹。做这种事,机器人怎么会帮忙呢。他沉重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机器人高声地说,“有什么使你不安的事吗?”
  “没有,我现在很好。”他强迫自己往前走,踢了一下路上的小鹅卵石,以说明他无所谓的神态。“但是,一个人需要与朋友交谈,刚才我想起了一个老朋友,想见见他。我想你是否能为我找到他。”
  “他叫什么名字,先生?”
  “马克·怀特。”福里斯特的声音很响,他停下脚步,皱着眉头,仿佛是用力在回想。“我想不起他的住址,但是我记得他住在西海岸一带。大块头、蓝眼睛、红胡子,专业哲学家。也许,他能帮助我调整身心。”
  机器人像僵住似的站在他身边。太阳照在它平滑的黑色身上,将它涂上了一层黄铜色和蓝色混杂的幽光。钢制盲眼似乎是处于奇异的警戒状态,但是它没有马上回答。他内心不禁紧张得发抖。因为艾恩史密斯和他一起到过龙岩古塔,听过怀特的计划。是不是那个数学家就用这种情报换取了他现在的那种自由?
  “在这个星球上我们提供服务的所有人中,”机器人最后说,“没有这样的人。”他看到在它那张狭长的橡胶脸上,除了温和和惊奇的神色之外,还增添了一种警觉的神色。“然而,在其他星球上,我们不止一次地碰到身材高大的人,他总留着一脸浓密的红胡子,常自称是哲学家,有时就用哲学家来作为自己的名字。他现在下落不明,因为他愚蠢地参与了对四号翼星的袭击,袭击的阴谋没有得逞,他就逃跑了。”
  福里斯特觉得它的警觉之弦绷得更紧了。
  “你是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人的?”机器人问道,“什么时候?”
  “我对他不是很熟悉。”福里斯特又仔细地踢着那块圆卵石,试图消解自己的唐突带来的影响。“在西海岸举行的几次科学会议上我都碰到他,他宣读过几篇哲学论文。最后一次碰到他也是好几年之前了。”
  “这样的话,我们寻找的是另一个马克·怀特。”机器人脸上那种搜索性的注视不那么热切了。“因为几个月之前,在离这里四光年的一颗星球上,我们差一点抓到了他,此后他才逃到这个星球上的。我们正在追捕他,”机器人平静地补充说,“因为他是一个极端不幸福的人,亟需注射欣快剂。”
  福里斯特继续大步往前走,尽量装得不慌不忙,对粗率地提这个问题感到很后悔。此刻,马克·怀特在他脑中的形象十分高大,他是人类最后一个悲剧性的勇士,也是他唯一可能的盟友,但是福里斯特再也不敢去找他,也不敢提龙岩古塔这个地名,因为再问出这样一个轻率的问题,会给怀特和他本人都带来毁灭。
  回到别墅之后,他让机器人把那个宽敞的牢房里所有的机械奇迹指给他看。宽大的水晶玻璃窗可以根据需要随意调节发光不发光,屋顶花园由辐射加热器保持着恒温,厨房是一个防菌实验室。他还痛苦地注意到,所有设备都由中继器控制,人类不能开启。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陷困在牢笼里的一头野兽。他不喜欢别墅外那个下沉式花园里种着的植物,这些植物就像是在梦魇之中,不停摆动着,但是他假装对它们很感兴趣,继续在它们中间走着,其目的是要到达能看到那幢探索楼的地方。
  即使到达了那个地方,他几乎也不敢看,因为两个机器人看守靠得太近,警觉性太高,漂亮的黑脸上显现出来的平静神色太陌生,他参详不透。他们到达一块岩石旁,这块岩石在棱柱形的玄武岩峭壁上向外突出,旁边都是陡峭的石壁,石壁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深渊的底部是斜坡和黄褐色的平地。当他忐忑不安地站上这块岩石的时候,虚弱又向他的双腿袭来。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一个机器人上前挡住他的去路,机器人在阳光下发出耀目的光芒,带着执拗的仁慈。”我们再也不能让你向前走了。“
  他顺从地点点头。装作抱着闲作无事散散心的态度,注视着远方雾气腾腾的地平线,似乎对此很感兴趣,但时不时地把眼光往北滑去,小心翼翼,表面上又装得漫不经意,把眼光扫向山那边扶壁状凸出部分,继而上移,看着那片山顶平地,他看到了那幢混凝土旧楼的平顶——完好无损!
  他把眼光迅速从旧楼上移开,继续往前看去,但也有足够的时间看到那边的大致情况:周围高高的铁丝网和那些岗楼都已经拆除。现在到那幢大楼去没有什么障碍了——除了身边的机器人之外。他站在那里,放眼远望,缓缓将眼光扫过沙漠,沙漠上流水冲出的沟槽,以及远方褐色山脉的悬崖峭壁。他想出了种种办法逃离机器人看守,觉得都不切实可行而放弃了;一阵隆隆的震动声传来,又把他的眼光吸引过去。
  他小心谨慎,眼光不停地转过去,滑过那幢低矮的灰楼,看到了那架挖掘机。挖掘机的装甲外壳造型优美,实用性强,给人一种不幸的美,山峦也为之在震动;那红色的彩饰和白色的金属在热日之下闪烁着痛苦的光芒。在它爬过的条条巨大的轨迹上,原警卫营房的废墟已经被推平,闪闪发光的钢制巨铲把山顶切成一条长长的原土和碎石的堤坝。他看见,那幢搜索楼刚好在它前进的路线上。
  “先生,不巧的是,斯塔蒙的景观还没有建筑完整。”在他身旁全神贯注的机器人,一定是顺着他的视线看的,已经感觉到了他的不高兴情绪。“山顶密集的玄武岩结构使工程进展缓慢,但是,过几天应该全完成了。我们打算把这里的所有旧军事建筑设施都拆除掉,并把这整个区域铲平,再筑造成一口大水池。”
  “好极了。”他怕自己说出他不喜欢在这里挖水池,虽然他能看出这个慢吞吞的挖掘机会把搜索楼连底掀掉,会发现下面的地下室。他必须马上行动,否则就没有任何希望了。他强作欢笑,迸出一句话:“我们……我和露丝,以前每个夏天都去游泳的。”
  “游泳,”机器人说,“现在是不允许的。”
  他不禁痛苦地问道:“艾恩史密斯也不允许游泳?”
  机器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阳光照在它黑色的身上,发射出似乎是熔化了的光泽。
  福里斯特咬着嘴唇,等着回话,同时又担心他会露出太多的强烈忧虑。
  “艾恩史密斯先生,”他突然粗鲁地说,“已经取得了不同一般的地位。”
  “我明白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粗糙刺耳的声音。“但是,他是如何取得的?”
  机器人又站在那里不动了,整整有几秒钟,带着微微惊奇的警觉心打量着他,看得他难以忍受。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这类问题表明你有不幸福的倾向,弱揪你有未来忧虑愁苦的问题。”讲到这里,它又停住了,而他想方设法使自己的外表装得平静。“现在,我们观察到你眯着眼睛,”它轻柔地接着说,“这种阳光太强了,对你的眼睛不利。你应该回到房子里去吃中饭。”
  福里斯特伸出颤抖的手,在额前搭了个遮棚,绞尽脑汁试图想出个办法。也许他能编造出某种理由把其中一个机器人支开,然后,用石头把另一个敲昏——最好把它推下悬崖。也许在其他机器人到来之前,他能奔到搜索楼前。也许……
  “阳光很强烈,”他高兴地附和着说,“但是我现在还不饿,我还想看看其他地方。”他满怀希望地瞥了一跟靠他近些的机器人。“所以,如果你能回到房子里,帮我取一副太阳镜来……”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机器人没有动。“另有机器人将为您送太阳镜和阳伞来。”
  “好的,”他喃喃地说,“确实好得很!”
  他又继续向前,斜对着搜索楼大步走去,只要机器人允许,他就尽量靠近悬崖边,假装对几种野花产生了兴趣。他最后弯身下去,好像是要采摘一朵锯齿状的粉红色小花,飞快地抓起旁边的那块石头。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铑磁束的能量使机器人的动作快到难以形容的地步,他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机器人的钢塑手指以不强不弱、恰到好处而又难以拒绝的力量抢走了石头。“石头很危险,先生,”它说道,“人类试图举起石头的时候,会把自己砸扁的。”
  福里斯特慢慢地直起身来,失望地看着它那双明亮的钢制盲眼。它那优雅的狭面孔上露出平静的神色。它是完美无缺的、不可战胜的,它不会觉得愤怒,也不会施行任何惩罚;然而他可怜的计划已经失败,仿佛衰弱的人类永远不会成功。他厌倦地耸了耸肩,脚步踉跄地走向山上那间闪亮的囚室。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十四章

  离和艾恩史密斯一起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福里斯特想再见见露丝,但是,他怕回到那次看到露丝快乐地玩着橡胶积木的那间游戏室去,因为他的自我控制能力不很强,可能很容易地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感情,会招致注射欣快剂,导致记忆力的丧失。
  他尽量放松自己,任凭高效率的机器人为他操劳,机器人用芬芳的洗浴水为他洗澡,为他洗蒸汽浴,为他按摩,最后给他穿上一件柔软的白色长袍。他不想穿这件长袍,因为这件长袍是用很微小的铑磁按扣系在背后,他够不着也操纵不了,穿上去感觉很滑稽,也好像什么都没有穿一样。但是,当他温顺地要裤子的时候,机器人告诉他说他原来的裤子都已经毁掉了。
  “它们都是人造的,先生。我们提供的衣服在耐用和舒适方面都要好得多。”
  再说也是多余的,他就干脆什么也不在说了,因为他不是追求记忆力的丧失。专家级的按摩服务已经使他的身体得到了放松,而他的思想却徒劳地为揭开艾恩史密斯之谜而忙碌着。
  “你的身体需要注意,先生。”兴高采烈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考。“由于年龄的关系、过度的劳累以及缺乏适当的照顾,它已经出现了一些毛病。你肌肉紧张,腺脏功能衰退,表明对环境缺乏满意的心理调整。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会导致身体状况的严重恶化。”
  “一年之前,皮彻医生也同我说过类似的话。”福里斯特强笑了一下。“但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我们必须向你建议注射欣快剂,先生,再也不能耽搁了。”
  “不!”他觉得那些同样熟悉的紧张感又使他僵硬得厉害。“我会没事的,”他固执地说,“弗雷克·艾恩史密斯会帮助我适应这个绝妙的新环境。”
  “欣快剂的注射问题可以到你见了他以后再说,”机器人同意了,“但是我们不允许再忽视了。”
  “如果我真的需要药物治疗的话,我会去找皮彻医生的。”
  “他已经退休了,”机器人说,“现在,任何人类的医生都不许开业,因为药物和手术器械是极其危险的,如果使用不当,会带来严重的后果,而我们的医疗技术比任何人类的医生要好得多。皮彻医生现在写剧本。”
  “无论如何,”福里斯特执拗地说,“艾恩史密斯会帮助我的。”
  他坐在别墅宽阔的露台上等着这位数学家,看着沙漠在西下的夕阳中变成红色。在机场等候的巡航飞机,远远看去就如一枚长长的、表面光洁的鸡蛋,在天地交辉中闪闪发光。机场那边,一个小机器人正在使用割草机在修剪草坪。整个景色是够平静的,但是,他的头脑却不平静;他忘不了塑像似地站在他身后的那些警觉心很高的机器人;他也忘不了艾恩史密斯目前所享受的那种自由之谜;他越想揭开这个谜底,心里越不平静。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靠他最近的机器人突然说道,“艾恩史密斯想问你,你是否愿意与他在飞机上碰头,到他海滨的新房去。”
  即使它讲话温柔,声音悦耳,他也紧张得跳了起来,因为他必须面对的令人不安、惊恐的晚上已经来临。他默默无言,飞快地下去到那架铑磁飞机旁,任凭两个机器人扶着他上飞机。他通过透明的黑色机身,看到艾恩史密斯独自一人,光着头,一路欢快地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来了。一阵嫉妒的剧痛刺伤了他的心,因为这是绝对不公平的。
  他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伤感地看着兴高采烈的年轻人把车停放在别墅边,轻盈地跑向飞机。舱口有胸脯这么高,没有梯子也没有台阶,但是他没有要机器人帮忙,而奇怪的是,机器人也没有主动去帮他,他弓身一跳,就轻轻松松地穿过舱口,钻进了飞机,仿佛他自己也是一架机器人。他一脸友好的笑容,一屁股就坐在福里斯特旁边的座位上。
  一个暗藏的中继器关上了舱门,另一个中继器就无声无息地使飞机起飞了。当小山丘向后退去,即将隐没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的时候,福里斯特又冒险地看了一眼那幢搜索楼。搜索楼还在,但是急切地想把那座山推平的挖掘机,正慢慢地向他的秘密之处推进。
  福里斯特不敢再去看那幢大楼,就转身向着艾恩史密斯,虽然这个年轻人的言行举止并不像一个刁滑的对手,他还是小心戒备着。艾恩史密斯似乎是出于礼貌,把烟斗放在身后,递给福里斯特一块口香糖。
  “如果不准你抽烟,”他劝说道,“这会有用的。”
  福里斯特嚼着口香糖,味同嚼蜡,神经绷得紧紧的,这时,艾恩史密斯开始漫不经意地指着在暮霭中星罗棋布的闪着光的新别墅屋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机器人开始挖掘的那些隧道,正在建造的巨大灌溉站,要提高东部河流的水位,把水流引到这个干旱的平原上来。
  飞机循着曲线轨道,渐渐上升,脱离了笼罩着斯塔蒙的暮霭,穿过电离层那紫色的夜幕,去追逐西下的夕阳。突然它以急转的轨迹掉头,向着海边那片形状不规贝争的黑暗大地边缘下降。这是机器人筑就的黄铜大海,海面上闪着粼粼红光。一块突出水面的荒凉的花岗岩陆地扑面迎来。红红的夕阳照在一条破败的堤道上那些潮湿的黑石,发出闪烁的光。犬牙交错的黑石丛中喷着白色的水雾。福里斯特惊恐地冲着同伴眨眨眼,同伴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波。
  “我把这个地方取名为龙岩,”艾恩史密斯轻声地说,“是根据原来在这里的龙岩古塔而命名的。”
  福里斯特动作僵硬地点点头,不敢问原来躲藏在古塔中那些古怪的逃亡者——马克·怀特和他那些衣衫褴褛的追随者——的下落。
  “美不美?”
  艾恩史密斯容光焕发,显得天真无邪;福里斯特不舒服地转身看着这片荒凉小岛最高处的那些新房子,高耸的火红色房顶,金色的柱子、金色的平台、周围簇拥着的塔也是金色的;整个建筑显得富丽堂皇,精美雅致,却不合他的趣味。当飞机在一个宽阔的停机坪上停下后,艾恩史密斯就自豪地带着他去看看那些雄伟的巨厅,异域情调的花园,各个花园都围着水晶胸墙,挡住寒冷的海风。
  “非常漂亮。你不这样认为吗?”艾恩史密斯高兴地问道,“如果我有时间,我会搬到这里来住的。”
  福里斯特仔细地看着他,想着他会玩什么花样,接着,他愤恨地睬都不睬两个看管他的机器人,任性地脱口说道:“你就不能把它们打发走……让我们俩单独谈谈吗?”
  使他惊奇的是,艾恩史密斯平静地点头。
  “如果你喜欢这样的话,我可以试试。恐怕它们在场,你太不自在了,也许我能帮助你接受它们。”他平静地转向机器人。“请你们离开半个小时。对福里斯特博士的安全,我来负责。”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
  真令人不可置信,两个机器人就离开了。
  福里斯特死命地盯着艾恩史密斯看,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似乎没有恶意的瘦弱的年轻人,穿着不整洁的衣服,长着一双友好的灰眼睛,但是,身上透出的某种力量使他畏惧之心油然而生,脊背顿生凉意。
  艾恩史密斯快乐地招着手,引他走上温暖的人行道,穿行在宽阔、寂静的庭院里,园里的空气闷热,高高的金色花盆中种着粉红色菌类植物,长得很高大,抽着穗子,菌瓣错综交结,散发出阵阵芳香。突然,一堵水晶矮墙挡住去路,原来到了游泳池;微风吹起一池涟漪,犹如情人唧唧低语,池水清晰,水底的黑岩石隐隐可见。
  福里斯特屏住呼吸,猛然问道:“弗雷克,我想知道你对马克·怀特、那个非凡的女孩以及其他几个人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艾恩史密斯神色严肃起来。“甚至连他们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当我到这里来找他们的时候,那座古塔就已经空空如也,他们就不知去向了。我选了这个地方造房子,就希望他们会回来。但是,他们没有回来过。我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他那种冷冰冰的口气使福里斯特感到震惊,这可不是那个在电脑部里磨洋工的、懒散职员——天真幼稚,心情安逸,而突然之间变得成熟、坚定。不知怎的,他一点也不紧张,声音粗厉地问道:“为什么这样煞费苦心呢?”
  “因为马克·怀特是一个无知而危险的狂热分子。”那种平静的声音却有一种无可辩驳的肯定性。“因为他神经不正常、孩子般天真——这一点也许你在他第一次把我们引到这里的那种古怪的方式上已经看出来——不幸拥有某种危险的能力。他一不小心就可能把四号翼星给毁掉。”
  “如果他是反对机器人的,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我带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提醒你注意。”艾恩史密斯的眼睛平视前方,眼神严肃,也有点伤感。“因为我不想你犯马克·怀特那样的错误,或沃伦·曼斯菲尔德那样的错误。你的观念是全然不对的,福里斯特,并且相当危险。”
  福里斯特惊颤了一下,“你是说……我会被注射欣快剂?”
  “注射不注射并不重要。”艾恩史密斯耸肩的动作几乎就是蔑视性的。“说真的,福里斯特,我认为你应该要求注射药物。如果与机器人为敌,你只能是在伤害自己——也在伤害别人。最好让它们来帮助你,让它们尽一切力量、用一切方式来帮助你。”
  福里斯特一言不发,但是他的嘴角却表现出坚毅。他远眺着海面渐渐隐去的金色,脑筋却不停地急速转动着,思考着如何才能从艾恩史密斯口中套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最大的危险来自马克·怀特,”艾恩史密斯心平气和地接着说,“但是,我敢肯定他还要别人的帮助,而我猜想,他会再来找你的。如果他来找你的话,请叫他来与我谈谈——我要在他那些疯狂的阴谋还没有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之前,劝劝他。我只想有机会向他说明,他反对机器人是错误的。你难道不愿意把我的话转达给他吗?”
  福里斯特摇头。
  “简直是无稽之谈。”他气喘吁吁,说话的声音粗厉刺耳。“但是,有些事情我想知道。”他歇了口气,试图赶跑对这个难以理解的人——不管他是不是人——的恐惧和不安,这个人原只是斯塔蒙的一个小小的职员。“你和机器人的关系怎么会搞得这么好的?你为什么对怀特反抗机器人的斗争这样深感不安?你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沙哑的声音顿了顿,“谁和你下棋?”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艾恩史密斯日炙得黑黑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但笑意倏忽就不见了。“我想你应该要求注射欣快剂。”
  “不要这样说!”福里斯特的声音更加沙哑,他死死抓住对方的衣袖。“我知道你能帮我……因为你已经逃过了劫难。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弗雷克……人性点吧!”
  “我是很有人性的。”艾恩史密斯同情地点头。“我确实想帮你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么,请告诉我……只是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接受机器人,”艾恩史密斯平静地说,“我没有做别的事,就是接受机器人。”
  “接受那些无法忍受的魔鬼?”福里斯特义愤填膺,气得发抖。“毁掉我的实验室,毁掉我妻子的记忆,还要我接受它们?它们正在威胁我,还要我接受它们?”
  “你一定要把它们当成死敌,我也没有办法,只感到很遗憾。”艾恩史密斯带着一种十分遗憾的神色,摇了摇他那黄发浓密的头。“你对这整个事件的看法,就如马克·怀特那样的幼稚,恐怕这会给你带来麻烦,使你陷入困境。”
  “麻烦?困境?”福里斯特很想笑一笑,但如何能笑得出来呢?“你认为我现在的处境麻烦不麻烦?”
  “你不自找麻烦,麻烦就不会来找你。”艾恩史密斯轻快的声音里夹着一丝不耐烦。“你是科学家,福里斯特——或者说你以前是科学家。你在财务管理方面、行政管理方面、工程管理方面以及纯科学研究方面,都有丰富的经验,在社会实践中锻炼得很成熟了,总不会凭空臆测,想象出魔鬼来。”艾恩史密斯仿佛是极力克制着恼怒,抓住他的手臂。“你看不出机器人只是一种机器,只能视作机器而不能视为别的吗?”
  福里斯特忐忑不安地低声说:“此话怎讲?”
  “你把它们视为敌人,就把机器不可能有的品质赋予它们了。”艾恩史密斯脸上掠过恼怒的神色,随后严肃地皱了皱眉。“你赋予它们一种道德的选择,一种带着邪恶目的的道德选择;由于某种愤怒或仇恨的感情,这种观点得到了加强,而事实上,你应该知道,机器是无所谓道德不道德、无所谓感情不感情的。”
  “你这种道德观,我以后也许会同意的!”
  艾恩史密斯不理那种微弱的讽刺,目光盯着福里斯特身后的大海。“其实,机器人是人类制造的最完美的机器,因为在它们出现之前的那些设备,总是有一个最危险的缺陷:粗枝大叶的人或存心不良的人,可以把它们变成满足他们不可告人目的的工具。智能机器人,人类不能干涉、不能控制。这就是它们真正的完美之处,福里斯特,也是我们必须接受它们的根本原因。”
  福里斯特静静地看着他,试图搜寻出在这种推心置腹、天真坦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罐头起子可以打开罐头,同样也很容易割伤你的指头;猎枪可以杀死猎物,同样也可以一枪了结你。但是,罐头起子和猎枪却是无辜的、不是邪恶的;其错在使用者。老沃伦·曼斯菲尔德在设计完美无缺的自动装置的时候,只解决了这样一个长期以来存在的老问题:克服了机器人操作者的缺陷,突破了他们的局限。”
  福里斯特紧闭着双唇,无奈地摇头。
  “不管怎样,”艾恩史密斯急切地接着说道,“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我想是不会与机器人为敌的。就让它们尽心尽职、遵循指令、为人类服务吧。这样的话,你就不需要注射欣快剂了。”
  福里斯特气喘得更急了,“遵循我的指令?”
  “它们会的。”艾恩史密斯令人信服地点点头。“如果你接受它们——真诚地接受它们,它们会听你的指令的。接受它们吧,这样的话,我现在所有的你都会有。倘若你不肯接受它们,在你身上我看不到其他希望,你只有等着注射欣快剂了。”
  “你在我身上看不到希望,是吧?”福里斯特觉得自己的瘦手握成了拳头。“喂,弗雷克!我听不懂你的一大篇胡说八道的鬼话,我也不需要任何的欺哄和搪塞。我认为,你不受那些该死的行动限制,你对那些机器人那种奇怪的态度,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隐藏着某种卑鄙。”激愤使他说话时断时续,使他提高了声调。“让它们去‘尽心尽职’、去‘遵循指令’吧!我只要事实的真相。”
  艾恩史密斯似乎迟疑了。落日的余霞映红了他那光洁细嫩、青春勃发的脸庞。他没有愤,最后只是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坦白地说:“有些事情我现在不能同你说。”
  “为什么不能说?”
  “倘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定会一五一十全告诉你。”他目视着远方笔直的地平线。“我也愿意把所有事实的真相都摊给你听。但是,这些事都牵涉到机器人,而机器人已经设置好了,它们也别无选择。”
  “弗雷克……你还不明白?”福里斯特时断时续的嘶哑声音恳求道,“我必须知道!”
  “现在不能告诉你。”艾恩史密斯转身面对着他,平滑的下巴表现出坚定的神色。“你什么时候真正接受了机器人,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并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现在我得提醒你,它们是估测人类情绪反应的专家,欺瞒不了的。”
  “因此,我这样……这样恐惧不已!”
  “我真的为你感到遗憾,福里斯特。”艾恩史密斯极不情愿地转身,似乎是要回到机器人身旁去了。“我以前一直真诚地希望能帮助你——因为你的才华如此出众,被欣快剂扼杀了实在可惜,也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我是你的朋友?”
  艾恩史密斯不理这种野蛮的插嘴,“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你,福里斯特——尤其你总是这样冷落露丝。也许机器人做得对。也许我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会危及最高宗旨。”
  “等一等!”愤怒、恐惧、疑虑蓦地布满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我决不注射欣快剂。”他抽噎的声音变成了狂暴的威胁。“你必须帮助我……”
  艾恩史密斯,就好似另一架机器人,轻轻一扭,就很轻松地摆脱了福里斯特那双狂暴的手,那双平静、诚实的眼睛回过来,透过庭院中高高的黄色花盆中那些散发出难受气味的菌类植物,向前看去。
  “鲜花盛开了,”他漫不经意地说,“我希望你记住我同你说的话。”他的声音变得蚊子那样的细小。“告诉马克·怀特,叫他来找我谈谈,免得他天真得像个孩子,对四号翼星发动进攻。”
  福里斯特无力地点头,看着两个黑色机器人顺着人行道,一路无声地小跑着,来继续对他实施令人窒息的看护。
  他恶狠狠地想着:我得接受它们,发射出闪电项目的那些导弹来接受它们。但是,艾恩史密斯想方设法贿赂他、苦口婆心劝说他、甜言蜜语蒙骗他、要他接受机器人,反对人类,其真正的动机何在?他依然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无论如何,必须阻止机器人横行。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先到他身边的机器人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十五章

  他们用餐的圆顶大厅宽敞明亮、堂皇富丽,在机器人到来之前,恐怕只有电影导演才能想象得出这样豪华的房子。饭菜精美奢侈,由六个机器人服侍。艾恩史密斯有酒喝,而福里斯特却没有。
  “你的消化系统,由于忧虑和疲劳,已经受到了伤害,”一个机器人银铃似的声音提醒他说,“等到你的身体状况好些了的时候,再喝酒。”
  这种话无可挑剔,但是令人难以忍受。
  吃完饭后,艾恩史密斯宣布他要留在这里过夜,福里斯特就一个人回斯塔蒙。飞机冲天而起的时候,福里斯特又抬头看了看人类已经丧失的众多美丽的星球,显出几许无奈,就在豪华座椅的边缘蜷缩着,掉进失望的深渊中。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身边的机器人说,“你好像很不舒服。”
  “嘿!”他尽力掩盖着紧张和震惊,有意伸了伸手脚,又小心翼翼地坐回到座位上,做作地冲两张一模一样的黑脸笑了笑。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那些完美无缺、时刻不离左右的看守者甚至把人类失望的自由都给剥夺了,还装得绝对的仁慈,其实比任何邪恶事物都更加可恶可恨。
  飞机将到目的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希望看一眼那幢搜索楼,也有冒险的勇气。搜索楼那混凝土的圆顶还在,完好无损——也同四号翼星本身那样可望而不可及。挖掘机,就像一头钢制蜥蜴,缓慢而稳步地爬向他的秘密所在,在这黑暗中要把整个山头吞掉。

  那天夜里,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福里斯特博士!请回答……你能听到我的叫唤吗?”
  一个孩子在呼唤着他,声音清晰而颤抖,显得很焦急,也很惧怕。他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梦中景象;然而,这种声音使他从床上坐起身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神色紧张,浑身颤抖。梦境消失了,这个梦境可不比人类在绝对仁慈所窒息的现实中的梦魇生动、鲜明,但是,这种声音蕴涵的绝对恐惧,使他直喘粗气,冷汗淋漓。
  在这里,在斯塔蒙他自己的新卧室里,在绝对宁静的夜里,平静、舒适拥抱着他。墙上的壁挂闪着微光,那些乡村少男少女翩翩起舞,庆祝着他们无止无休的节日。从透明宽大的东窗看出去,沐浴在晨曦那冷冰冰的蓝色之中的空旷荒凉的沙漠、峰峦叠嶂的远山景色,一览无遗。但是,这个豪华的房间带给他的恐惧和痛苦,似乎比任何梦魇都要可怕,因为在他那宽大的床前,有一个机器人站在那里监视着他。
  他颤抖得厉害,却无奈地笑笑,试图掩盖他的恐惧。突然他发现机器人停止了工作,嵌在狭长脸上的那双眼睛带着往日相同的平静,慢慢地倒了下去,也没有作保持身体平衡的努力,就好像是用涂了黑漆的钢铁塑成的一尊塑像,优雅地、直挺挺地向地上斜倒下去,而落地的响声轻微而含糊,似乎是有意用东西蒙住似的。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黑脸朝上,竟然死了,真令人不敢相信。它身上发出一种钢铁发烫、橡胶燃烧的刺鼻气味,使福里斯特咳嗽不已。
  “福里斯特博士!”他震惊地意识到,这种孩童的声音不是来自梦境。“你现在和我一起走。好吗?”
  接着,他看见了她。珍妮·卡特!她谨慎地向他的床前爬过来,不安地看着静静地躺在地上的机器人。他觉得,那个宽大的房间突然温暖起来了,而她身上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显得过大的皮衣,但是,他看到她在瑟瑟发抖。她那件薄薄的黄色连衣裙遮挡着的膝盖和赤脚已经冻得发紫。
  “噫……嗨,珍妮!你好!”他咧嘴笑笑,朝倒在地上的机器人努努嘴。
  “它怎么啦?”她羞涩地笑着。
  “我毁了它。”
  他无声地打量着她满是惧色的脸,然后又看看那架机器人。发抖的声音带着几许茫然和不信。“怎样毁了它的?”
  “就用马克·怀特教我的方法。”她不安地从地上那堆废铁中收回眼光。“你只要用他教的方法,看着它头上的那个小白珠,就能毁了它。那颗小珠就是……就是钾珠。”她说“钾珠”两字的时候很小心。“你只看着这颗钾珠……以那种方法看,钾珠就会自动燃烧。”
  在机器人橡胶包着的光秃秃的头部,福里斯特没有发现钾珠,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是,他还是耸耸肩,无言地相信了她的话。他想起了那个处于非稳定态的钾同位素,也没有忘记马克·怀特曾经吹嘘过:这个脸露饥色的小流浪女已经学会了控制原子概率的方法,并能以简单的意念方法引爆40号钾同位素原子。
  “请你现在过来帮帮我好吗?”
  福里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清如秋水的眼睛,眼睛中有厌倦、有渴求、也有惧怕,他没有听到她轻如蚊声的紧急呼叫声,只觉得头皮发麻,也不能控制住使自己不发抖。因为他突然有了这种意识:人类的躯体内,那种放射性同位素的数量也大得惊人。如果这个古怪的孩子能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看着机器人就能把它给毁掉,那么,她也能以同样的方法杀死一个人。“请过来!”
  他突然听到了她恳求话语的急切含义,立刻从茫然的回想中回过神来。以前一直称那种能造成伤害的眼光为邪恶的眼光的古老传说,看来不只是“迷信”两字可以概括的。一种希望之光蓦然在他心中升起,赶走了一时对她严肃眼光的畏惧.整个令人沮丧的梦魇之链突然断裂了。他动情地对着她微笑。
  “来了,”他轻声地说,“要我到哪里去呢?”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宽松睡衣,有点过虑地从床上爬下来,这时,他看到了那个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机器人。它那英俊的狭长脸没有多少改变,虽然多了一分震惊,但还是仁慈的,然而,钢眼却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黑色的鼻孔里飘出一股淡淡的烟雾。
  “我们必须远离它!”他后退一步,抓住小孩瘦小的手臂,急速地把她拉到床对面。“还很危险,”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它有次级放射性,放出的射线你看不见,但还能把我们烧成灰。”
  他在房间里寻找出路,烟雾呛得他咳嗽不止,刺得眼睛火辣辣的。他认为,这些烟雾是原子小爆炸产生的,一定具有致命的放射性微粒。然而,那些推门和巨大的窗户都由铑磁中继器控制,人类是无法打开,他看不到其他可能逃出房间的方法。除非——他在黑暗中不经意地碰到那只冰冷的手时,不禁一惊,突然有了这种想法。他吃力地眯着眼看着她,听到她忧虑的声音传来:
  “怀特先生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因为那些黑物会知道这个黑物已经停止了工作,不久就会有更多的黑物涌来,看看是什么原因使它停止工作的。”
  那股呛人的烟雾钻到了他的喉头,因此他连气都喘不过来,眼泪直流,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对小孩子说话的时候,不得不把一只手支在平滑闪光的墙上以稳住自己的身子。“但是……但是,我们怎么出得去呢?”
  “来吧,”珍妮·卡特说,“只管跟我来。”
  她向他伸出一只污秽的手,一只纤细瘦弱的手,一只颤抖不停的手。
  他盯着她看,冲锁着的门无奈地点头,“出不去。”
  “对我们来说,是出得去的,”她说道,“用意念传物的方法出去。”
  福里斯特放开她的手。他的干笑几乎是歇斯底里的,而烟雾使之变成了一阵突发的咳嗽。他用睡衣的衣袖擦了擦眼睛,声音沙哑、喘着粗气说:“但是,我不会意念传物。”
  “我知道,”她一本正经地说,“但是,怀特先生说我可以带你出去。如果你配合我的话,最好你能配合。”
  “配合?”他严厉地说,“如何配合?”
  “头脑里只想着要去的地方,”她告诉他说,“并试着到那里去。”
  他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尽量相信她说的话,“我们到哪里去呢?
  “到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地下溶洞里去,那个地方很黑很冷,还会听到潺潺流水声。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但是,岩石上没有出口,除了意念传物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出,所以那些黑物找不到我们。怀特先生说他会帮助你用意念找到这个地方的。”
  福里斯特又握住她的手,尽量在脑中勾勒出一个黑暗的溶洞,这一定就是马克·怀特和他那些衣衫褴褛的追随者们躲避机器人的藏身之处了。他想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因为他的头脑中已经看到了那些工作效率高的机器人蜂拥而至,来调查被珍妮·卡特毁掉的那个机器人。他想马上离开这个闪闪发光的监狱、逃避欣快剂的威胁,用意念想着,几乎达到了疯狂的地步。当然,他是绝对尽了最大努力了的。
  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物理学家,骨子里认为这种用意念即时平移物体方法是难以想象的。即使时间真的只是一种偶然的电磁作用的结果,那么,它依然还是同空间和运动一样,是客观世界中的实在。连他那个项目中的铑磁导弹也没有到达非无限小的加速度,比他的导弹更快的东西还是不可能的;虽然他在那颗超新星光谱中发现了不同的物理现象,但是,用意念平移物体依然是不大可能的。所以,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求你了……再试试!”她气喘吁吁,声音很紧张。“再努力试试!”
  “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试过了。”福里斯特放开她的手,声音中充满失败的无奈。“我是努力试过了……但我不知道方法。对不起,珍妮,这种方法是没有用的。”
  “但是,你必须再试!”她那冰冷的瘦手又紧紧抓着他的手。“怀特先生说我们必须把你带走——如果你让我们带你走的话。我独自一人能凭意念搬动像你一样大的岩石。只要你放松就可以了……”
  他把她的小手握得更紧,看着她那忧郁的眼睛,想着马克·怀特、奥弗斯特里特、老格雷斯通和小勒基·福特在某个很深的地下溶洞里等着他们。他认为自己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样做了的。但是他知道不会有效果——也确实没有什么效果。
  “我确实是尽了力的,怀特先生!”珍妮·卡特的手指疯狂地紧了一下后就松开了,在他的手中无力地颤抖,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憋得发青的双颊流下来,冲洗了脸上一些污垢。“我们都尽力了,因为我们知道十分紧急,容不得半点马虎,但我们就是离不开这里。”
  这时,福里斯特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窗外什么黑黑的东西一闪就不见了。他知道机器人正在向这里聚集,浑身发抖地转身朝向小孩,心头突然涌上了一种令人窒息的亲切、温柔感情。这时,他多么希望他和露丝生养了几个孩子——而不去搞什么闪电项目,但是,现在是没有希望的了。
  “没有关系,珍妮……”
  他笨拙地伸手去抚摩这个小女孩,想安慰安慰她,但是,某种严厉得近乎残酷的教育,一定已经使她学会了独立,她拒绝了安抚。她裸露的瘦腿瑟瑟发抖,既是冷的缘故,也有害怕的因素,但是她高傲地、笔直地站在那里。
  “不是没有关系。”她的声音很高,也很清晰。“怀特先生说对我们大家来说,事情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他说,如果你现在不能逃走,黑色机器人现在一定会使你丧失记忆力的。他说,它们从我毁掉的那个机器人身上会了解到许多有关我们的情况。他说,我们要改变机器人的最高宗旨,现在是很困难的了。”
  她离开他一些距离站着,身材瘦小但不屈不挠,发青的双唇不停地动着,默念着什么,锐利的眼睛看着远方,食物不足而导致的凹陷的头倾斜着,似乎在倾听着什么。接着她神情严肃地向他转过身来,忧伤地伸出脏乎乎的小手。
  “实在遗憾,福里斯特博士。我们都很遗憾,因为我们需要你,也很喜欢你。现在我要走了。怀特先生说,黑色机器人正向这里涌来……”
  他看到她背后的大窗门外又有一个机器人,正在那里用闪亮的钢制盲眼,狠狠地瞪着他们看。他怨恨地朝它点头,附耳同珍妮说要她杀了它。但不等她转身,水晶窗玻璃就突然变得不再透明,看不见窗外警惕的机器人和美丽的晨曦。高墙上那些壁挂的光也熄灭了。沉沉的黑暗压过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听到了小女孩恐惧的喘息声。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十六章

  突然降临的黑暗,使福里斯特不知所措,他凄惨地点点头,理解了机器人的用意。机器人身上有铑磁感应场,不需要照明也同样能看见。在遥远的四号翼星上的那颗高效率的大脑,想用黑暗来迷惑他,而那些不可战胜的机器人就会涌进来把他抓住。记忆力消除后的滋味不知如何。
  “我们帮不了你。”在这个毁灭性的黑暗之中,孩子那受了伤害似的声音似乎太响了。“怀特先生说我必须离开。”
  她那纤纤小手在他的手上摸索了一会后就放开了。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即使一秒钟这样短暂的时间也似乎铸成了永恒,彻底的绝望包围着他。“珍妮!”他声嘶力竭地大叫道:“等等我!”
  “请别大叫!”她那惊恐的细小声音把希望带回来了。“怀特先生说……”
  “我不能和你同去,”他啜泣着说,“但请告诉他,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消灭机器人。”
  他不顾躺在地上的那个机器人发出的令人窒息的烟雾,深吸了一口气,窄窄的肩膀在黑暗中蔑视地耸了耸。他没有掌握心理物理学那些似非可能是的原理。但是他知道在地下室里的足以摧毁星球的那些导弹,已经对准四号翼星,随时待发。
  “怀特先生说,我们会帮助你的。”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拽住他的衣袖。“但是,他想知道你的计划,因为来的机器人太多了……奥弗斯特里特先生能看到它们来了。来的太多了,我阻不了。”
  “告诉怀特先生我有暗藏的武器,”他急速而轻声地说,“一些自动导航的导弹已经调整好了,可以炸毁四号翼星……还藏在你去过的那个地下室里。只要一颗这样的导弹,就足以在半分钟内使所有机器人瘫痪。”恐惧感占据了他的全身。“虽然我看到挖掘机正在向那个地方缓缓推进,”他粗哑地说,“无论如何,我希望导弹还在那里。”
  “等等,”孩子喘着粗气说,“奥弗斯特里特能看得见。”
  房间里又归于寂静,那短暂的一秒钟,就好像是整个无止无休、不断流淌的时间长河;黑色的机器人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渐渐向他们扑来,他惊恐不已。
  “奥弗斯特里特先生能看到那幢大楼,”她最后轻轻地同他说,“挖掘机已经把大楼的一角给撞倒了,但楼顶还没有倒塌。他说,那些机器人还没有发现升降机。”
  “这样的话,我们能试试!”他一阵狂喜,“我们必须等着机器人把门打开来袭击我们。你准备好消灭它们,珍妮——尽可能多地消灭它们,而我就跑向那幢大楼。”
  寂静和黑暗似乎又成一体了。等着机器人开门闯进来的时候,他震惊地听到孩子平静的声音。“怀特先生说,我们可以试试你的计划,他说他原来计划是改变最高宗旨,而不去伤害所有的机器人。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需要你帮助来制造新的中继器,而现在我们做不到这一点了。所以,使用你的武器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会呆在这里,尽一切可能来帮助你。他还说……”
  珍妮·卡特轻轻地喘着气。福里斯特感觉得到她那只手把他的衣袖抓得更紧了。她接着气喘吁吁、胆战心惊地轻轻接着说:“他说,我们还面临着另一个危险——比所有的机器人都要危险。他怕我们碰到艾恩史密斯。”
  “艾恩史密斯?”福里斯特颤抖了一下,似乎黑暗中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注入了体内。“我一直在想,”他喉头发干,“他为什么这样喜欢机器人?它们又为什么给予他这样的自由?”他把身子往小孩靠了靠,“艾恩史密斯究竟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
  “怀特先生说他也不知道。”忧郁使她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他知道的就是这个事实:他帮助机器人与我们作对。他和像他一样的那些人——遥远地方的那些人,都在帮助机器人。”想起艾恩史密斯桌上摆着的残局,福里斯特觉得脊背上一股凉意直往上爬,浑身不舒服。“他们——艾恩史密斯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党——企图把我们困在龙岩古塔里,因为他们帮助机器人与怀特先生作对。”
  福里斯特不安地点头。虽然艾恩史密斯的棋友是谁,还像他们现在想去的那个遥远的溶洞那样神秘,但是,这个阴谋的大致轮廓已经显现出来了。机器人为了扫平它们入侵人类的道路,已经收买了一些人类的败类——这种收买工作可能是刚贴少校一类派来卧底的机器人干的,而弗雷克·艾恩史密斯就是这些败类中的一个分子。想到此,福里斯特感到厌恶。
  “对艾恩史密斯,我感到十分震惊,”小孩非常惋惜地说,“他第一次到古塔来看我们的时候,好像很友好,很仁慈。他同我说意念传物,还给我口香糖吃。那时,我很喜欢他,但是……”
  她突然停住不说了,在黑暗中倾听着。
  “怀特先生说我们不能再等了。”她声音焦急地说,“奥弗斯特里特先生看到了一些机器人在屋顶上,安装送风器,把什么东西往里面吹——使我们昏睡的东西。”
  “原来是这么回事!”听到这个灾难性的消息,福里斯特想起高效率的机器人是不会冒险的,震动很大,身子摇晃了一下。“他们打算等到我们昏倒无力反抗的时候才把门打开。可是,我们现在出不去啊。”
  “我们能出去。”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有勒基先生的帮助,我们一定能出去。”
  “就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个子赌神?”福里斯特在昏暗的房间里用眼睛梭巡着,“他能有什么……”
  他看到门口有动静的时候,喉头发干,连话都说不出来。房门悄悄地被打开了,就好像是某个机器人身上发出铑磁脉冲激发了隐藏的中继器一样。大厅里的光照进来,连赌神的影子也没有。
  “勒基先生的人不在这里,”珍妮·卡特一本正经地解释说,“但是,他能用心灵致动的方法把门锁打开。奥弗斯特里特先生帮他看着应该做什么,他说这就同掷骰子掷个七点一样的简单容易。”
  福里斯特没有等她说完,就一头冲进大厅,他可光着脚,穿着那件宽松的蓝色睡衣,样子很是滑稽。大厅里的铑磁屏幕使许多被征服了星球清晰可见。他一进了大厅,一阵无言的惊恐不禁使他倒退了一步。
  因为这时,有两个机器人从大厅另一头冲进来,它们的脚步声却听不见。虽然眼睛看上去是瞎的,但动作却快得要命,其中一个机器人手里拿着一根闪亮的小东西——是皮下注射针,针筒里面装的一定是欣快剂,福里斯特想道。另一个从身边带的袋子里急速拿出手榴弹似的东西,手往后摆动,准备投掷。
  福里斯特本能地把孩子拉到自己的身后。她人稍向后仰着,她那忧郁的黑眼睛从福里斯特的肩上看过去——两个机器人都僵立在那里不动了。拿着皮下注射针的那个机器人古怪地横翻筋斗,另一个往前扑倒在地,从原来它想投掷的那种东西里爆出一小股灰色烟雾。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孩子提醒道,“怀特先生说那颗炸弹里喷出来的烟雾会使我们昏睡的。”
  福里斯特转身就跟她跑,远离正在扩散的烟雾,这时他的脚感觉到地板上的温暖,才发现自己是光着脚丫的。他迟疑了一会,回头寻找着鞋子,没有找到,爱整洁的机器人一定是用铑磁锁把它们锁在某个箱子里了。女孩拉了拉他的手,他就随她在宽敞的大厅里赤脚跑着,跑过挂着闪光壁挂的墙边,但外门又挡住了去路。他们等到勒基先生从遥远的溶洞里为他们打开后才逃到了微熹的晨曦之中。
  楼前下沉式花园,就如它后面的那些闪光的景物一样,透着诡秘奇异的气息。各种各样的红皮高茎植物,顶上巨大的花蕾已经萎蔫,但冒出了几朵怪异的大花,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不停地摇摆着,犹如笨拙的变色巨蛾,展开色彩斑斓的脆弱翅膀,紫色的、灰黄色的、黑色的,慢慢地飞舞着,激烈地搏击着,尖声地叫唤着,在花丛中尽情游戏,恣意亲吻。这些怪花飘出的气味浓郁,就同露丝玩积木时倒在身上的香水气味相仿,散发出来的花粉粉尘使他停住脚步,不住地打喷嚏。
  “这些该死的花!”珍妮直往后退。“你认为那些黑物为什么种这些怪花?”
  福里斯特猜想:可能是为了给那些欣快剂的受害者带来些愉悦而种的吧,因为他认为,没有记忆力的头脑,很容易被这些巨大翅膀的猥亵性舞蹈转移注意力,很容易被那种毫无意义的、永恒的爱情和死亡的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所吸引。但是他不想回答。他不停地打着喷嚏,已经气喘吁吁了,还和瑟瑟发抖的女孩一起继续向前奔跑,一直跑到能看见那幢旧搜索楼才停下来。
  搜索楼就在那个新挖的深坑边上,西墙已经被推倒,混凝土的圆顶也已经倒塌了半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一样站立不稳。但不知怎的,不见了挖掘机的踪影。他想,还可以到达暗藏的升降机里去。
  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不停地跑着,不时地用衣袖擦着眼睛边的汗水,还注意着前边的路。所有笔直的新路和整齐的新草坪都不见一个机器人,他觉得有点古怪,草坪上还丢着一台电动割草机。他想,那些机器人一定是怕珍妮.卡特的眼光,就躲藏起来了。
  “别跑了!”她突然抽泣着说,“后面有飞机……奥弗斯特里特先生说那些机器人打算把飞机开到我们头上,降下来把我们压死。”
  他们同时转过身,福里斯特看到停在起飞坪上的飞机,飞机就像一枚巨大的银蛋,反射着晨曦。他还看到两个机器人从蓝色和琥珀色相间的别墅里出来,飞快地奔向飞机,他把这两个机器人指给珍妮看。她看着它们,它们扑地而倒。
  “快点,”她催促着,“快点跑,它们马上会发现的。”
  平坦的新路跑到尽头了,他一把把她拉过一条阔沟,就跑上了那片凹凸不平的楼前空地。多年以来,他都没有这样剧烈运动过了,此时已经疲惫至极,浑身无力,肌肉阵阵收缩,不断颤动,呼吸也显得困难,胸口如针刺般疼痛,石头的棱角如刀般割着他的双脚。
  楼前空地过了一半的时候,珍妮停住不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啜泣着,吓得脸都发白,她指着前面那条新堆成的原土和碎岩路堤。
  “挖岩石的机器,”她轻轻地说,“来了!”
  他们猛跑一阵,但是太晚了,那辆巨大的挖土机,原先在慢慢地把山顶切成整齐的几何图形,现在却滚过路堤,向他们斜压过来,不再是慢腾腾的了。在第一束阳光的照射下,它那明晃晃的巨铲闪着黄光,粉红带黑的铠甲放出红光,隆隆地压过来。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十七章

  那个吞吃山脉的蜥蜴似的挖土机,不再是慢腾腾地爬行,而是张牙舞爪,咆哮着、怒吼着,巨大的铁铲杀气腾腾地砸下来,残酷的钢牙在机口闪着寒光。
  “啊,怀特先生!”珍妮·卡特绝望地叫喊着,“请救救我们,奥弗斯特里特先生……请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它停下,我……我找不到上面的黑物。”
  福里斯特脚步停了一会,等待着那些在溶洞堡垒里的那些人把挖土机停下来,但是,它还是继续冲过来。他抱起小孩,又跑向大楼,那个摇晃着的装甲怪物却突然转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试图往回跑,它又转过来拦住了他,他佯装着往右跑,却飞速向左逃,挖土机试图跟着他,但是它那巨大的履带却被新堆成的路堤上的散石卡了一下,他就侥幸地逃脱了它的魔掌。
  挖土机陷入深坑,在里面挣扎,几乎将自己埋到了黄泥和碎石堆中去了。倾斜的大楼又能看见了,近在眼前,就在挖土机那边。这时,福里斯特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跪倒在地,他这样一跌到,挖土机又争取到了时间从坑里爬了出来,滚动着履带来追赶他们,他又往右边逃,它又把他挡住。
  “他们不能使它停下吗?”他气喘吁吁地问珍妮,“你也不能毁掉上面的那个机器人?”
  “上面没有机器人,”她微弱地啜泣着说,“怀特先生说,它是直接受四号翼星上的那个大脑机器控制的,没有黑物,我怎么能消灭!”
  现在,挖土机已经到了坚实的平地上,就猛地向他们冲来,他手里抱着珍妮,看到它驱赶他就像在驱赶牲畜,要把他赶离那幢倒塌的大楼,把他往悬崖上赶,路越来越窄,一边是陡峭的新路堤,一边是锯齿似尖锐的岩石。
  “求求你……怀特先生!”孩子焦急得发狂,带着哭腔恳求着。“求求你……难道你也帮不了我吗?”
  但是,挖土机雪崩似地压过来的,决心将他们碾得粉碎,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福里斯特试着往路堤上爬,爬不多远又滑了下来,跌倒在小路上的一块石头上。尘土几乎把他呛死,尖锐的岩石在他身上划开了一道道口子。怀里的孩子成了沉重的负担,再也抱不动了,但是他还是设法把她抱起来,一步步向悬崖顶端退去,路越来越窄,处境越来越危险。
  “往上爬!”珍妮尖叫道,“怀特先生说往上爬!”
  他再次转身摇摇晃晃地往碎石斜坡上爬,爬了几英尺远,总算找到了落脚处,但碎石承受不了重压,他又往下滚去,尽量扭曲着身子,还好没有压在孩子身上,但是一块石头滚下来,撞在他的胸部,使他喘不过气来。一阵剧痛使他几乎失去了知觉,手脚乱抓乱踢,但碰到的都是滚石,这些滚石把他往下带去,滚石的方向恰好就是挖土机的前面,挖土机扬起大片尘土,轰鸣着开过来,张开巨大的铁铲,要把他们压扁,或把他们抛下悬崖。他想把珍妮推出挖土机的可及范围之外,但是他实在是疲惫至极,一丝力量也没有了。
  “啊!谢谢你!”她喘息着说,“谢谢你,勒基先生!”她的身体在他怀里放松了。
  红黑相间的金属蜥蜴转向了,挖土机在他们的身边滑过,巨大的履带扬起黄色的尘土盖了他们一身。超速转动的传动装置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突然就无声无息了。山头还在微微颤动,下边的斜坡上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
  “就是阻止不了它。”孩子恐惧未消,说话的声音干瘪;她站起来,拍拍破旧黄色连衣裙上的尘土。“因为,挖土机上没有一个黑物。但是,奥弗斯特里特先生看出,它就像是不同种类的机器人,所以怀特先生同勒基先生说了把它推下去的方法。”
  福里斯特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那里,身子笔直僵硬。滚烫的身子微微发抖,膝盖上、脚上划破了的伤口粘满了黄泥,黄泥染得通红,已经变硬。扭伤的脚脖子阵阵钻痛,呼吸困难,只得张着嘴喘息着。
  孩子看着他,担忧地问道:“你受伤了?严重吗?”
  他摇头,气喘得太厉害,连说话都困难。他们拖着沉重的没有生气的脚,离开通往悬崖的小道,到那幢即将倒塌的大楼去,到了大楼的门口,珍妮停住了脚步。
  “怀特先生说,我必须在这里等着,”她说,“为你挡住机器人。”
  “五分钟就够了!”福里斯特轻轻地说,“我只需要五分钟的时间。”
  他摸索向前,到了满是灰尘、黑暗的大厅里,从这里可以通往他原先的那个办公室,这时,他听到墙上的灰泥、木材和那些钢制材料在倾斜的圆屋顶的重压之下,发出阵阵不祥的劈啪声和哀怨的呻吟声。他知道这些钢筋水泥结构随时会倒塌下来,把他压扁,就气喘吁吁地往前跑,突然掉下一块灰泥,挡住了他的路。
  他在那里等着屋顶压下来,回头一看,看到了珍妮·卡特浑身被灰泥遮盖,笔直地站在明亮的大门,显得非常渺小,她使劲地朝他挥手,要他往里走。他屏住呼吸,抬手保护着头,冒着如雨般纷纷落下的灰泥,只顾往前闯。
  呻吟着的地板突然向下倾斜,他疑窦顿起,接着就有重物砸在他头上,他一阵眩晕,但是他还是设法进入了办公室旁边的更衣室里,很高兴这些都是人类能开启的门。活动穿衣镜还在原地,挂衣架上还挂着那些尽是灰尘的衣服,踏脚垫还在老地方。他想,看来机器人也不是万能的,其效率也不是无所限制的,因为他明白,没有迹象表明它们已经发现了这个暗藏的升降机。
  墙壁又震动了一下,他急切地推开穿衣镜,猛按了标有“下”的按钮,升降机没有反应,只听到又传来砖瓦建筑崩塌下来的响声。天花板还没有倒下来,他就试着开灯,没有电,他不禁一惊,心头生出新的恐惧。
  机器人使用任何需要能源的设备,其能源都从四号翼星上通过铑磁束来供给,所以就把所有旧的电源供给系统都拆除了。但是闪电计划有自己单独的发电、供电系统,所有设备需要的电力都是由安装在地下室最底层、导弹发射台下面的发电系统供给。电灯不亮,又给他出了一道难解的谜,但是他竭力抑制住惊愕的感情。一定是阿姆斯特朗,他怕双联发动机工作时产生的振动或排出的废气被机器人觉察,就关掉了自动发电装置。但他坚信:那些导弹一定还处于待命状态,随时可以炸毁四号翼星。
  他使劲地揿着按钮,还是没有用。他双腿发抖,跪了下去。把踏脚垫往后一扔,掀起太平门,里面是深深的黑暗、浓浓的黑暗,黑暗中传来一阵阵燃油的气味,因为断电,通风机也就停止了工作。
  他笨手笨脚地爬过升降机里,疼痛的双脚探到了紧急出口的梯级,就摸索着爬进了寂静的黑暗之中。溅到了外面的燃油使他屏住了呼吸,受伤的双脚踩在金属梯级上,就像是锋利的刀刃割着般疼痛,但是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往下爬,通风井下面的地板上积满冷水,他踩到了水中才站住。
  他离开梯级,在水中摸索着向发射室走去。水中不知什么东西擦着了脚趾,钻心的疼痛使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总算找到了甬道的门,推开门,艰难地走出通风井,狭窄的甬道上就传出了他沉重的脚步声。
  他被黑暗包围着,伸手不见五指,找到开关,灯又不亮。但是,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里干着那种残酷的工作,对这里了如指掌,就自信地在黑暗中轻轻向前走去。他在头脑中已经看到了那个发射室,发射室里的凳子、工具、发射架和最里面的发射管。他知道那些待发的光滑导弹的确切位置。他走到甬道尽头——却一脚踩空了。
  他立脚不稳,一跤向前跌去,发射室的钢地板不知哪里去了,他跌入坚硬的岩石上,里面尽是刺骨的冷水,只觉得右腿噼啪一声,似乎变成了两条,一股难忍的疼痛感随之直窜脑门,接着隐隐感觉到膝盖和大腿越来越痛。他试着站起来,扑地而倒,脸朝下浸在满是油渍的水中,这时才知道他的腿给跌断了。
  大腿上慢慢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刺激着他的意识,但这对他来说,比不上他失败的痛楚来得难受。污秽的冷水差点使他窒息,他不断咳嗽着,等到呼吸正常后,就开始手足并用,艰难地往前爬,在凹凸不平的玄武岩上用两手和没有受伤的膝盖、拖着伤腿,搜寻着那些铑磁导弹。
  然而,他的手在混凝土地面上摸索着,除了一些折断了的插销之外,地上一无所有,这些插销原是用来把发电机和旋转质量转换器固定在基座上的。闪电计划的设备已经被完好无损地拆卸了,被运走了。这个事实比跌倒都还要令他惊愕,他真的不能理解。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暗藏的升降机已经被发现,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些笨重的设备被运出升降机。地下室又没有其他出口,他一直爬着摸索也没有发现机器人另挖了地道把设备运出去。但事实是:导弹不见了。
  他在脑袋里拼命搜索着,希望能解出这个谜,脑筋已经变得迟钝,这个谜又令人迷惑,他百思不解,最后只好放弃了。他的心理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大腿上的疼痛使他有呕吐之感,后来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意识模模糊糊,只觉得寒冷的积水使他慢慢变得麻木,疼痛减轻了,也可以忍受。
  嘀嗒!
  他迷迷糊糊地听到身边有玻璃落地后跌碎的声音,这种声音把他从昏昏沉沉中唤醒,又感觉到了腿上的剧痛。很显然,他应该先让奥弗斯特里特看看这里有没有导弹后再下来,但是他对这种心理物理学的东西不是很习惯。老人难学新花样嘛!他昏沉沉地听着,又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音,终于明白只是掉下来的水滴。他浑身发抖,等待着水再滴下来。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他完了,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又传来一声溅落的水响,但比以前的声音响得多,显然是比水滴大的东西落了下来,但是,他不愿把眼睁开。
  一束光照在他紧闭着的眼睛上,十分疼痛。接着,他眨巴着双眼,看着几个机器人跳下水坑,围着他站着,平滑黑色的躯体发出黄蓝相间的光,显得很漂亮。
  “乐于为您效劳,福里斯特博士。”那种银铃似的声音悦耳、亲切。“你伤得重吗,先生?”
  但现在,他伤得重不重已经不再重要了。混凝土底座上的发射架曾安装着导弹,现在这个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他僵硬地点点头,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们终于发现了这个地方,是吧?”
  “我们发现了你,先生,”一个机器人说,“我们发现你这样轻率鲁莽,竟然进了这幢摇摇欲坠的大楼,我们就尽快来救你。然而,我们耽搁了,先是同你一起来的女孩不让我们进来,后来屋顶倒塌进不来,我们先清理了一些碎砖破瓦,修好升降机才到了这里。”
  一阵难受的震惊使他抬起头来。
  “躺着别动,先生,”机器人警告说,“否则,只能增加伤痛。”
  他伤得太重了,听了这个讽刺式的话语,想笑也笑不出来,只是冲已经空无一物的发射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你们是怎样发现的?”他沙哑地问道,“这个地下室?”
  “我们为了寻找你,搬瓦砾时发现了这个升降机井。”平静的钢眼注视着他。“你说话时伤口不疼吗,先生?如果不疼,就请告诉我们,这里原先安装着什么设施,好吗?”
  机器人这样问,表明它们对闪电计划还是一无所知。这就使他迷惑了:谁把那些导弹和设备移走的?弗雷克·艾恩史密斯?他不禁浑身打颤,这不是黑色冷水的缘故。理智告诉他,即使是那个出色的数学家发现了这个秘密,也绝不可能把几百吨重的机械设备用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运走的。
  “是我们第一个中微子实验室。”反抗的冲动促使他进行杜撰。“为了保密,我们的第一批搜索管就安装在这里,结果没有成。后来,有了军队的警卫,我们就把它们安装在地面上的那个大厅里,因为这里渗水。那些原来的旧设备就当废铜烂铁处理掉了,这个地下室就当作紧急避难所保留下来。”
  听了这个解释,机器人似乎很满意,但是他已经疲惫的脑袋却不肯休息,试图解开那个谜底。他开始时以为是什么人凭借心理物理手段偷走了这些设备,他马上放弃了这种猜想。马克·怀特显然不知道这些设备已经失踪——即使是珍妮·卡特,连60吨重的蓄电池也难以用意念传物的方法运出去,他这样想道。
  无论如何,有人已经偷走了那些致命的导弹,和他封在保险箱里的所有技术资料。有人偷走了威力强大的武器,这种武器能轻而易举地炸毁任何有人居住的星球,就像一个原始的野蛮人能用棍棒猛击一个人的脑袋,将他击毙一样简单容易。
  福里斯特有要呕吐的轻微感觉,同时也同情那个不知为何人的盗贼,他偷走了他的巨大包袱。
  “……还有一些问题,先生。”他又听到离他最近的那个机器人坚决的声音,这种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听来有点虚无飘渺。“我们必须找到和你一起来这里的那个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先生?现在哪里?”
  福里斯特虽然疼痛难忍,还是微笑了,因为这些问题告诉他:珍妮·卡特在那幢即将倒塌的大楼里没有被抓住,她一定逃回到了地底下那个阴暗、潮湿的溶洞里,在那个流水潺潺的溶洞里,马克·怀特和其他朋友们还在反抗机器人。他蔑视地说:“不知道!”
  “她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机器人甜蜜地说。“因为她具有超机械的能力,她运用这种能力来反对最高宗旨的实施。
  我们对像她这样不幸福的病人,组织安排一种新的服务项目,因为欣快剂有时不能控制他们的病情,我们必须马上找到那个孩子。”
  “我倒希望你们永远也找不到她!”在现在这个情况下,说话还用得着小心谨慎吗?他怒不可遏,举起青肿的拳头,去打他上方那些一模一样的脸。“我希望她直接到四号翼星上去,运用她的超机械能力,击毁操纵你们的那个机械大脑。”他抽泣着吸了一口气,又气喘吁吁地说:“现在,我告诉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克莱·福里斯特,你没有理解我们的服务本质,”机器人温和地说,“说真的,你的行为表明了你极端不幸福,如果你的身体能忍受用药带来的疼痛,就应该尽可能早地注射欣快剂,但是,我们的职能永远不是惩罚,而只是尽心尽职、服从指令、为人类服务。你本人没有表现出超机械的才能,你就不用害怕,我们不会看到你毁灭的。”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连颤抖都不会了。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十八章

  又传来物体落水的声音,那些一声不响的机器人跪下来,用温暖而熟练的手把他抬了起来,一个机器人检查着他已经麻木了的大腿,动作很轻。“你最不小心,最不明智了,”它说,“这个本来可以避免的事故,使你折断了大腿骨和膝盖骨,还损伤了膝盖上的韧带。我们需要马上给你动手术。”
  “用挖土机砸我的时候,”他凄惨地说,“你们可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小心、仁慈的。”
  “当时,你和那个孩子在一起,”活泼的声音唱歌似地说,“我们执行最高宗旨,是为了谋求绝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因此,我们必须运用一切可能运用的方法,来击败任何具有超机械能力而顽固不化的人。”
  它们用担架把他抬到已经修理好的升降机中。尽管它们医术精湛、动作轻柔,但是,肿得像馒头似的大腿痛得要命,又一使他意识模糊,陷入半昏迷状态。太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得到;花园里飘来麝香似的气味,他闻得到;这个下沉式花园就似另一个世界,这里的鲜花摇动着头、互相亲吻着,有生也有死。后来,他就躺到了一间白色小房子里冰冷的桌子上。灵巧的机器人把他破碎、湿漉漉的睡衣剥掉,用海绵擦掉血迹和污秽。一种化学物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里,什么东西使他伤口周围的皮肤火辣辣的痛。当什么东西碰到他阵阵疼痛的屁股的日啦批整个人的肌肉紧张,喘不过气来。
  “你不必这样紧张,先生,”传来机器人的声音,“因为你的疼痛马上会消失。”
  柔软的橡胶手指把他的手臂抬起。他觉得一阵擦拭药签的冰冷,和扎针的疼痛。他干枯的嘴唇动了动,想出声反对,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不用担心,先生,”给他打针的机器人劝慰着说,“这是给你打的第一针欣快剂。我们给你接续断骨的时候,它会有助于放松你受伤的全身,也能消除你不幸福的记忆,同时还有止痛功能。”
  他太虚弱了,无力反抗,迷迷糊糊地躺着,不能动弹。腿上的阵阵疼痛渐渐消失,就如梦境中一般,显得不再重要,而时间却在不停地跳跃消逝。
  他回到了那个有少男少女翩翩起舞的图案、闪光发亮的壁挂的大房间里。有时,他长时间朦朦胧胧地想着:在机器人没有成为世界主宰之前的那个简朴的年代里,人类是否真的比现在幸福些。有时,巨大的水晶窗就是一个屏幕,可以看到迷人的景色:白天的时候,沙漠犹如漂亮的面纱遮掩着的美玉;黄昏时分,天空晴朗清亮;天色又转金黄昏暗的时候,他知道就是黑夜降临了。动作温柔的手把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有时,又在他的手臂上扎上一针,每扎一针,都使他在物我两忘中陷得更深。无论何时,总有光洁的黑脸在照看着,总有钢眼在窥视着,这些机器人总是一成不变的和善。
  有一次,他的妻子来看他,由一个关怀备至的机器人陪着。她来时带着一个皮毛玩具,这个玩具的形状就像花园里那些充满活力的大花,她一手抓着它颜色鲜艳的翅膀,玩具一路晃晃荡荡。她稀疏的眉毛经过修饰,弯弯如弓;眉毛下面的那双眼睛,又大又圆,充满孩童般的天真,但藏有淡淡的哀愁;身上洒的香水,初闻起来令人激奋,催人昏昏欲睡,使人陷入遐想,但过了一会儿,浓郁的香气就会如滚滚波浪,令人窒息。
  “这是露丝,”机器人说,“她是你的妻子。”
  当她躬身看着他的时候,她那哀愁的眼神似乎有一种模糊的记忆,她那成年女子的樱唇,带着某种无法明说的渴望,展露出灿烂的婴孩般的笑容。她犹犹豫豫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他的唇,这时他认为,在她那过于年轻的脸上,他洞悉了她稍瞬即逝的那种迷惑和祈求的阴影,接着,她发现玩具掉在地上了。
  于是,她那涂得红红的嘴唇高高撅起,眼泪马上顺着脸颊噼噼啪啪地掉下来。机器人把玩具捡起来,她心存戒备地伸手去接,一把把它抢过来抱在怀里。机器人为她擦去眼泪,要带她离开,她破涕为笑,低吟浅唱着走开了。
  有些时候,他斜躺在垫着被褥的椅子上,椅子一端微微翘起,可以搁置受伤的大腿。注射了欣快剂后丧失了的记忆中,会蓦地升腾出一股孤独的悲怆感,一股难以抑制的紧张感,他满怀希望地对站在他身边的黑物说:“我没有什么朋友了?他们为什么不来看我?”悲苦使他提高了声调。“或者他们都被你们用过药了?”
  “你大部分老同事都在欣快剂中得到了解脱,”机器人说,“只有一小部分能通过无害的创造性活动自己找到幸福。皮彻医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正在创作剧本,以前他没有时间。另一个是艾恩史密斯。”
  “可不可以叫他们来看我?”
  “他们俩都在这里,”机器人轻轻地说,“但是你好像不认识他们。”
  “当艾恩史密斯再来的时候……”
  他的话慢了下来,后来就说不出了,因为另一针欣快剂已经扎进了他的手臂。他头脑中想着该问问艾恩史密斯哪些问题,但是他一想好又都忘了——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他回到原来那个白色的房间里,躺在原来躺过的那张硬桌子上。全神贯注的机器人正在把一针针更加疼痛的针剂注入他的体内,但是,不久疼痛感好像将那种灰色的健忘驱赶走了。
  随着疼痛的不断增加,他似乎很不舒服,但是机器人轻柔的手又是揉又是摩,直到他不再颤抖,不再出汗。它们把他放在那张特制的轮椅上,推回到他的卧室里去,路上,他发现什么东西往他手里塞:一个灰色的毛皮玩具,形状就像一个有翅膀的虫子,他厌恶地把它扔在地上。
  “感觉好点了吗,福里斯特?”
  弗雷克·艾恩史密斯那种愉快的声音使他感到很震惊。他看到这个数学家等在卧室的门口,没有机器人陪着,友好地朝着他微笑。
  “我想是好些了。”他犹豫地点点头,摸了摸大腿,大腿上的绷带已经拆除,肿块已经消退;他伸了伸大腿,活动了一下肌肉,没有疼痛感。“我想我已经没事了,”他说,“虽然我刚才还觉得很不舒服。”
  “是一种冲突反应,”艾恩史密斯说,“是血浆中和时产生的一种冲突反应。”他接过轮椅的扶手,推进房间,随手挥了挥,叫机器人走开,并把推门拉上,好让他们俩单独谈谈。“我叫它们把你弄醒的,”他说,“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福里斯特原来是半站着身子在试大腿,听到他的话就干脆坐了下去,打量着艾恩史密斯。这个数学家好像少了点矫柔造作,多了点成熟老练。他友好的、晒得黑黑的脸看起来依然坦率,但更加坚定。他睿智的眼睛看起来依然明亮清晰、依然诚实,但更加沉着冷静。甚至他的衣着打扮也与以前不同了,因为破旧的宽松衫已经被宽大的花呢服装所取代,穿上这套服装,他显得身材高大些,也更自信些。福里斯特注意到,他灰色的服装保守地系着,纽扣是人类可以解开的。
  “你的记忆现在恢复清晰了吗?”艾恩史密斯问道,“那么我要你帮助我找出马克·怀特及其那些怪人的位置。”他皱着眉头,略显焦虑。“因为这么多月过去了,我们还没有抓到他们。”
  福里斯特一言不发。
  “小珍妮·卡特在这里的斯塔蒙与你一起呆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艾恩史密斯用精明的灰眼睛看着他,心不在焉地把香喷喷的烟叶往烟斗里装。“她可能告诉过你他们躲藏在什么地方,也告诉过你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即使她没有讲出具体的地点,也一定有可以寻找的线索。”
  福里斯特记得是地底下一个黑暗的溶洞,还有潺潺流水声。但他紧闭着双唇。
  “怀特会做出许多坏事,”艾恩史密斯温和而坚决地说,“假如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帮他隐瞒的。”
  福里斯特带着对抽烟的渴望,看着他的烟斗,身子不禁发抖。
  “说出他们藏匿的地方,其重要性是你想象不到的。”一种越来越急迫的心情使艾恩史密斯绷紧了脸。“在你同我们一心一意联手之前,我不能把你不知道的东西告诉你,但是,我早已经同你说过,我希望你愿意接受机器人,不管它们是……”
  “它们是无辜的机器!”福里斯特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它们不可能是邪恶的,因为对它们的设计就没有给它们以意志自由。它们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要把人类从自身的邪恶中拯救出来,而这也正是它们所奔忙的事,如果我们把它们当作愉快的小帮手,它们也不会伤害我们。”
  “你讲的都是事实。”艾恩史密斯看上去感到遗憾。“我希望你能接受它们。”
  “但是,我不会接受它们,”福里斯特怒吼道,“因为这些该死的机器人太有能耐了,它们做事往往过火。到达什么地步,它们才会罢手呢?人一出生,就不可能处于绝对幸福的生存状态——我想,它们倒愿意把我们留在子宫里,这样就永远十分舒适了。”
  “我相信它们正在对体外怀孕进行实验,以避免生孩子时的痛苦,”艾恩史密斯坦白地说道,“但这不是我今天到这里要谈的话题,我来与你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我们需要一些信息,我认为这些信息你能提供。我们急需这些信息,所以我左劝右劝,磨破嘴皮,说服机器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帮助我们诱捕了马克·怀特,就能证明你的诚意。”
  福里斯特厌倦地靠在椅背上。
  “这对你大有好处,”艾恩史密斯急切地说,“你可以保留记忆力——我可保证,你能找到机器人允许的某个适意的科学研究工作,不久,你就能得到你所希望的所有特权。这不比注射欣快剂好吗?”
  福里斯特又坐直了身子,更力心,更加机警。
  “我不想再听这些话了,”他声音粗厉地说,“但是你也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除非……”他咬住嘴唇,声音模糊地问道:“除非你告诉我,和你一起帮助机器人的还有谁?”
  艾恩史密斯微笑着摇了摇头。
  “至少有一件事我必须知道。”福里斯特搜寻着他那张坦率的脸,内心有点慌张。“是不是你,或和你下棋的那班神秘的同伙,把旧军事设施附近的那些军事设备搬走的?”
  “这个并不重要。”艾恩史密斯的微笑更友好、更欢了,但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却露出一种冷静的、难以言表的沉思,对此,福里斯特畏缩了。“你认为呢?”
  “把你那些该死的机器人叫回来!”看到艾恩史密斯平静地吸着烟斗,他心中升腾出对这种禁止了的嗜好强烈的欲望,但是还是竭力抑制住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你本来就不是人!”他觉得脊背生凉,就尽量压低声音说:“但是,我不想背叛人类。”
  “我一直希望你作出比较理智些的决定。”艾恩史密斯几乎是悲伤地摇了摇头。“我一直希望,你现在应该学会面对现实,福里斯特,因为我们给你一个不同寻常的机遇。但是我们有另外办法抓到马克·怀特的。”他花呢制服下的肩膀不经意地耸了耸。“因为这个人比一般哲学家要愚蠢得多,他自己的愚蠢在一定的时候会暴露出他自己的行踪的,我只希望他不要做出更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温和的声音带着迫切的希望降了下去。
  “但是我不想置你于不顾,福里斯特。我依然希望你能考虑考虑,因为我们能为你提供更宽广、更深刻的生活,为你提供一种创造生命的光辉,这是你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即使你不信任机器人,难道你还不信任我?和我一起干吧!”
  “信任你?”福里斯特痛苦地喘着气,真想笑。“滚出去!”
  艾恩史密斯转身朝门口走去,房门马上就开了,好像他也是一架机器人。他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仿佛是出于迷惑的同情,随后就一步跨了出去。三个机器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拿着皮下注射针筒。
  “乐于为您效劳,克莱·福里斯特,”拿针筒的机器人说,“我们执行最高宗旨,使你重归幸福。”
  他还没有逃离椅子,另两个机器人就抓住了他,动作迅速得令人难以相信。他尽力逃避那个拿针筒的机器人,但是那些黑手抓住了他,虽然轻柔却难以挣脱。他看着针筒闪着光,等待着——但是针没有扎下来。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十九章

  福里斯特惊恐异常,疯狂地蠕动着身子,一时之间认为自己已经挣脱了机器人的掌握,从软垫椅子上滚了出来——但后来,他感觉到自己身处异地,已经不在斯塔蒙的别墅里了。他从坚硬、冰冷的沙质地上站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
  “哦,福里斯特博士!”他听出是珍妮·卡特微弱而清晰的声音,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我们弄疼你了吧?”
  他那茫然的眼睛终于看到了她,接着又看到了马克·怀特、勒基·福特、大伟人格雷斯通和阿什·奥弗斯特里特。他们都围在他身边站着,看着他。他们好奇的、绷紧着的脸慢慢地舒展开来。福特用一条色彩鲜艳的手帕擦着紧张的手指。
  老格雷斯通将他红红的鼻子笨拙地微微向下一倾,以示欢迎。奥弗斯特里特点着头,眨巴着模糊的眼睛。马克·怀特还是披着那件破旧的银色斗篷,样子煞是威严,飘散着的火红长发和胡子分外壮观,他大步走过来,扶起福里斯特。
  “我们终于把你救出来了!”这个大块头温和而深沉地说,“欢迎到我们的圣殿来!”
  福里斯特抓住怀特的手,动作迟缓地站起来,小心谨慎地注意着自己的伤腿,膝盖觉得无力,但是它承受着人体的重量却不觉得疼痛。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浑身颤抖,真不敢相信。洞顶上是一块凹凸不平的自然石灰石,镶嵌着钟乳石,晶质方解石闪闪发光,犹如一幅水彩画,石灰石穹顶从四周罩下,直到坚硬的黑色沙质洞底的地面上。里面的空气潮湿、寒冷。他还听到了细小的潺潺流水声。
  “我这是……”他咽了一口水,“我这是在哪里?”
  “如果你不知道这个地方的确切坐标位置,我们就比较安全,”马克·怀特说,“但是,这个溶洞离地面有好几百英尺,是奥弗斯特里特偶然发现的,这里有流水,空气充足,通风状况良好,但是通道很小,任何机器人都进不来。”
  “那么你们……我……”
  “意念传物。”怀特点了点他那发须浓密的大头。“我们第一次失败了,是因为你在思想上有一种无意识的抗拒。所以,这一次我们就不事先告诉你,等到你想要逃离机器人的那个时刻,我们就成功地把你带了出来。”
  “我当时确实有抗拒的意识!”福里斯特心存感激,与那些救他出来的人一一握手。现在,这些人已经不是初来乍到的“新兵”,个个的脸都刮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吃得也好多了,甚至奥弗斯特里特原先苍白的脸也显得健康红润了。
  “我们一直都在注视着你,福里斯特。”怀特的大手搭在他的肩上,话语很诚恳。“我们很高兴,你没有把我们出卖给艾恩史密斯。”悲痛和怨恨使他的声音变得冷酷。“你不知道吧?他差点把我们困在龙岩古塔,那时我们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背叛我们。来吧,让我告诉你我们准备如何击败他。”
  福里斯特忧心忡忡,跛着脚一拐一拐地跟在他后面,去看看这个深埋在地下的堡垒。沙质洞底不到50英尺宽,离洞顶低些的凹进处就做了睡觉的地方。小珍妮·卡特自豪地把她自己的小“卧室”指给他看。另一个小凹室里响着隆隆的发电机,给挂在洞顶上的照明灯供电。
  “这里所有的设备,”福里斯特轻声地说,“都是通过意念传物搬来的?”
  “没有其他的办法能把它们搬进来,”怀特明确地告诉他说,“但是,我们现在正在从实际运用中改进这些设备。我们最大的担忧是,给艾恩史密斯留下了找到我们的线索。”
  另一个离洞顶低的石室,地面已经弄得平平坦坦,上面放了一张长长的工作台,上面放满了几个坩埚、小型电工工具,堆叠着某种银色金属锭。
  “就是这里需要你,福里斯特。”怀特披着那件破旧的斗篷,激动地用强调的手势指着那张工作台说,工作台有烧焦的痕迹,也有被酸腐蚀了的印记。“帮助我们制造新的中继器,改变机器人的最高宗旨。”
  福里斯特看了看那些小型电动坩埚炉,微型车床和电钻,然后又看了看这位具有权威的巨人。福里斯特想道:他那热切的蓝眼睛中射出严厉的眼光,他也许有点狂热,但是好像很自信,不可能是个轻率粗心的人;他也非常机敏,不可能是个傻瓜。
  “说改变最高宗旨,其实就是要对这个宗旨重新进行解释,”怀特接着说,“你在机器人胸前的黄牌上看到的那些字我是完全赞成的——尽心尽职,服从指令,确保人类免遭损害。问题是,老沃伦·曼斯菲尔德制造第一批中继器的时候,对这条宗旨的应用范围太广了些。”
  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掂了掂一小块金属锭。
  “我想,艾恩史密斯会称我为一名无政府主义者,一名罪犯。他可能对我的奋斗目标嗤之以鼻,因此他不遗余力地反对我。但是,人类每一个分子生存的价值、做人的尊严以及享受的权利,这就是我哲学研究的价值所在——也是我为之奋斗的原因。
  “你已经听到过这种荒谬可笑、自相矛盾的古老说法:最佳的政府是仁慈的专制政府。曼斯菲尔德一定是在这种理论的指导下制造这些机器人的——但是,他制造的机器人是够仁慈的了,同时也是够专制的,这样,就非常不舒服、相当荒谬。
  “但是,我是个平均主义者。”他砰的一声把金属锭重重地放回工作台上。“我想要修改最高宗旨,保证男女老少人人都能享受艾恩史密斯等少数人现在所享受的权利。甚至有做错事的自由。”
  他停下说话,不耐烦地在那一堆杂乱的笔记本和图表中寻找着,这些笔记本和图表原来由一块白色金属锭压着。后来,他找到了一个旧信封。
  “这是我想在那个中继网络里添加的文字,作为最高宗旨的修正。”他用深沉的声音读着信封背面那些潦草的字。“但是,我们机器人不能对任何人提供服务或保护,除非这个人本人愿意接受这种服务或保护;也不能违背一个人的意愿限制他的行动,因为人类必须享有自由。”
  “我同意!”福里斯特激动地耸了一下肩。“该做些什么?”
  “什么都要做。”这个大块头把破旧的信封放回到金属锭之下,一把抓住福里斯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必须事先同你说清楚,我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设备简陋,面对像艾恩史密斯那样残忍的敌人,面临的危险连奥弗斯特里特也不能预见。你不来到这里,我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福里斯特忐忑不安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们在作任何计划之前,你首先必须知道我们已经做了些什么。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与曼斯菲尔德老先生一起呆了许多年,帮助他为消灭他自己不幸制造的机器人而奋斗——而我认为,如果他不是对我的能力视而不见的话,我们可能早已击败了机器人,因为这个工作必须由物理学家和心理物理学家携手才能圆满完成。
  “你知道,改变那些中继器显然需要物理工程的专业知识。但是,曼斯菲尔德建造中继网络时就考虑了防止人类工程师的任何干涉,这件工作他做得很完美,这一点我和他都深有体会的。现在,没有人能接近离四号翼星三光年的范围之内——这是指运用物理的方式是无法接近的。但是,珍妮·卡特到过那里。”
  福里斯特震惊地回头四顾,寻找着这个孩子。开始的时候,她一直跟在他们左右,他现在希望能看到她在洞里的沙地上玩耍,但他没有看到她。
  “她去找钯了,”怀特解释道,“我们需要这种金属制造新的中继器,奥弗斯特里特发现一颗人类和机器人都没有到过的星球上有一个冲积钯矿。钯块很纯,含量几乎是100%,只有少量的铑和钉。”
  “她还是个孩子!”福里斯特坦率地说,“你就派她独自一人到另一个星球上去?”
  “这种险值得一冒。”怀特的眼神是严肃的。“我们必须要有金属钯,但是我们尽量把危险降低到最小限度。奥弗斯特里特一直在观察,如果艾恩史密斯或他的同伙出现的话,他会事先通知她的。”
  大块头转向杂乱的工作台。
  “她提供这种金属,”他说,“你的工作是制造和安装中继器。倘若当时我和沃伦·曼斯菲尔德进入四号翼星的防御体系之内,他会成功的。现在由你来接替他。”
  “你的意思总不是……”福里斯特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由于溶洞里刺骨的寒气,他冷得发抖。“你的意思不会是……”
  “我是这个意思。”怀特用力地点点头。“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提供你所需要的帮助,但是,你是铑磁工程师,是我们必须送到四号翼星上去改变机器人大脑的人。”
  福里斯特用冰冷、笨拙的手抓住工作台粗糙的边缘,接着他只得在一条木凳上坐了下来,这样可以减轻发抖的大腿所承受的重量。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这个红毛巨人,眼神几乎带有责备,“你知道我不会意念传物。”
  “可以学嘛,”怀特严肃地低声说,“如果你想重见天日,你必须学。因为我们和地面之间相隔近千英尺的坚硬岩石,你要爬出去,也没有足够大的通遭。”
  “但是……我只是不会……”
  福里斯特不寒而栗,重重地咽了一口水,突然觉得幽闭恐惧症袭来,使他口不能言。潮湿的空气似乎太凝重、太静止了。他看到不断蠕动的黑暗,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乱钻;他听到细水流过细小的裂缝发出的低吟声,仿佛在暗暗窃笑他。溶洞是一座坟墓,他就埋在这里——等到他创造了奇迹,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之后才会复活。
  但是,他咬着不断打颤的牙齿,找到了虚弱的理由。如果意念传物能把他带到这里,那么也会把他带出去。想到这里,裂缝中的阴影似乎小了一些。他屏住呼吸,发抖着转向怀特。“对不起,刚才是那块岩石砸着了我,还有一种幽闭的感觉。”他犹豫着挺了挺胸脯。“我会尽我所能,全力以赴的,但是,你知道我以前失败过。”
  “做这件事,你是胜任的,”怀特平静地说,“因为你是个科学家。因为心理物理学也是一门科学。这就是说,那种观察到的现象可以用假设来归纳,可以做理论上的阐述,可以由法则来规范。或者说,它的作用是可以用逻辑来分析,可以用经验来预测,可以用因果关系来控制的。”
  “我承认它是一门完全不同于你所从事的科学。”他不无遗憾地摇着头。“必然是一门不同的科学,因为研究的工具也是研究的对象。解剖刀要解剖自己可不容易。在这么多年的艰苦探索中,我发现的新问题要比找到的满意答案多得多,比如说,什么是心理?”
  怀特耸了耸沉重的宽阔的肩膀,接着,他那双热切的眼睛通过方解石那闪亮的拱道,凝视着一片漆黑中的景物。
  福里斯特知道,这也是一条死道,这条死道被活生生岩石的物质障碍堵住了——但是现在珍妮·卡特却从这条死道里出来了。这个孩子站在那里眨了一会眼睛,仿佛溶洞里闪光的晶石使她眩目,接着就踏着黑暗的沙质洞底地面跑向怀特。
  福里斯特看到她外衣破旧的皮领子和她乌黑的头发上突然结了一层冰锥。她冻得发抖,脸色发青,把一个沉重的小皮袋交给怀特。
  怀特倒在天平盘里的那些白色金属块马上结上一层冰碴,缕缕轻烟似的液体开始从天平盘里滴下来,滴到了工作台上。
  福里斯特也感觉很冷,不禁瑟瑟发抖,冲小孩眨眨眼,小孩站在那里,光脚丫不停地在沙地上擦,那双大眼睛向上看着怀特,充满尊敬的神色。
  “我要再去一趟吗?”
  “不用,我认为这些就够我们用了。”怀特瞥了一眼天平盘上那堆结着冰的金属锭,连火红的胡须也慈爱地笑了。“你做得很好,到格雷斯通那里喝点热肉汤吧。”
  “哈,谢天谢地!不用再去了,我太高兴了,那里冷得要命。”
  她蹦蹦跳跳地向水晶室跑去,水晶室里,格雷斯通正在一个小电炉上用文火煮肉汤。福里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衣领和头发上的粉状霜,惊得目瞪口呆。
  “那里很冷,”他听到怀特说。“那些钯一定是很久之前冲积起来的,因为那颗星球现在不再有侵蚀现象了。它一定是失去了原来给它提供热量的那颗星,所以温度太低了,没有气态气,也没有液态水。温度接近绝对零度。”
  福里斯特感到惊讶,摇着头。“你是说她能违反任何自然法则?”
  “不是的,”怀特说,“她只是学会了使用心理物理世界的自然原则——我认为她是在无意识中学会的。她只是……使自己适应自然。开始的时候,在龙岩古塔,甚至到这里之后,她总是冷得发抖,直到她掌握了足够的新心理科学后,她才能使自己保持温暖,不感到寒冷。”
  “但是……”福里斯特气喘吁吁地说,“她是如何学会的?”“这个问题她无法告诉你。我也很想知道,但是我猜想,她已经学会了自发控制热分子振动和蒸发分子流的心理物理学方法。除此之外,就无法解释她在那个寒冷的星球上能保持身体热量、水分和氧气。我认为她还能使二氧化碳分离,以补充血液中的氧气。无论如何,她是这样做到了,她也能在绝对真空的条件下生存……生存很长时间。”
  福里斯特的脊背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你能肯定她……她是人?”他不安地喘着气,“不是某物种的变异?”
  “她是人!”大块头情绪激动地说,“这个你不用怀疑,我是清楚的。虽然我屡遭失败,但是我清楚,心理物理能力就如生命一样古老——也许就是生命本身!我知道这些能力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头脑中,是与生俱来的,它们就在人的头脑中,你可以自发地掌握,我也可以自发地运用,目前还没有运用的天赋能力要比珍妮的强得多。”激怒使他的声音颤抖。“对此我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但是我却总是不能了解自觉控制这些能力的真正奥秘。也许还有一些障碍我没有看到,也许是某种与此一样明显的东西。”
  他不耐烦地拿起一块珍贵的白色金属锭,又重重地把它放回原处。福里斯特看到他的眼神中掠过一种永不消逝的仇恨,就像是一阵凛冽的寒风,或像是一堆焖火的火焰。但是,仅凭仇恨,即使是这样火山爆发式的仇恨,也永远不能阻止机器人的暴虐。
  福里斯特现在比怀特平静些,考虑着自己所担负任务的每一个细节问题,指出完成任务的困难很大。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二十章

  假设他们成功地突破了机器人设置的所有已知和未知的防御警戒,到达了四号翼星,假设他们设法顺利地接近了充当沃伦·曼斯菲尔德的终极母机大脑的那些中枢中继器,又能怎么样呢?福里斯特知道,即使到达了这一步,他们也一定会失败。
  “这类中枢网络绝对是复杂的。”他冲怀特干笑道,“即使是我设计的那些略显原始的铑磁导弹导航系统小网络,也是极其复杂的。”
  “我看到过沃伦·曼斯菲尔德设计的那些中继器,”怀特满怀希望地提出不同看法,“它们看上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复杂,你的中继网络所运用的科学方法应该与他的一样——他曾经称之为控制论。”
  “那也不简单的,控制论运用到铑磁网络里去可就复杂了。单个中继器看上去确实很简单,没有电线,没有活动部件,没有电子管——机器人的机械结构是最简单不过的了,但其功能可就不是那样简单了,因为铑磁网络的工作原理同任何电磁网络迥然相异。”
  从怀特火红的毛发胡须中,看得出他满面愁容。
  “一个普通的电磁中继器只有两种位置,”福里斯特解释说,“开和关。真空管的工作原理也一样,一个选数管可以替换数千个中继器,但是每一种反只能是‘开’或‘关’。也就是说,它的存储器限于二进制表示法的数码叫和。我知道,二进制数码能表示任何数字,能指称任何物体,能表达任何思想,但这依然是一个相当粗陋的系统;即使是由几百亿个细胞组成的人类的头脑——人脑也是一个电磁系统,也是粗陋的。”
  “那么,铑磁网络不是二进制的?”
  “不同之处就在这里,”福里斯特说,“铑磁网络中的每一个中继器——类似于电磁中继器或一个神经细胞——是通过几乎是无限可变场和可变极的联合体来工作的。这种联合体是通过中继器能识别的可控铑磁束实行互连,后与它们存储的扫描铑磁束发生共振。明白这种区别了吗?一个普通电磁中继器只能识别1和0。我们能使电子管拥有几千个1和0。但是一个铑磁中继器——比电磁中继器结构简单,体积小,速度快——不受1和0的限制。单个铑磁中继器,因为拥有无限量的可能数字组合、无限量的节点以及无限量的共振模式,它能存储数量很大很大的最复杂的变量。这种范围广大、灵活性强的特点,极大地增加了它的能力。”
  “好!”怀特大声说,“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专家。”
  “我根本不是什么专家。”福里斯特摇了摇头。“我只是尽量把我所知道的那一点少得可怜的知识告诉你,以及铑磁的控制方法和我们熟悉的电磁控制方法是如何的不同。你明白,思考要比记忆复杂、困难,一定要有制定目标、作出决定、付诸行动的复杂机制。我自己设计的导弹导航的简单设施已经很复杂了。想想指挥着数千颗星球上几十亿个机器人,那个主脑网络的复杂程度就不言自明了!”
  “无论如何,你会成功的,”大块头低沉地说,“我们毕竟不是重建整个网络系统,而只是对它的目标作些小小的修改。让我们动手工作吧!”
  “如何动手?”福里斯特不安地眨眨眼。“请记住,这个曼斯菲尔德生活和工作的星球,与我居住的星球,相隔200光年的距离,而这两个星球有数千年各自不同的进化进程。他说的语言与我的不同。他所用的也一定是不同的工具,不同的度衡量单位,也可能用不同的数学来进行计算的。即使机器人没有把自己改变成连曼斯菲尔德本人都不能理解的复杂东西的话,他网络中最简单的中继器,对我来说,可能也是完全陌生的。”
  “我知道这个工作不容易。”马克·怀特皱着眉头,心情沉重。“但是我们能帮助你。我懂曼斯菲尔德的语言,自从他第一次把那个网络的工作原理解释给我听以来,我一直为理解那个网络作不懈的努力。我有奥弗斯特里特,他密切注视着网络的工作方式;我有格雷斯通,他试图测知网络的思路,虽然没有成功。珍妮·卡特也在这里。”
  福里斯特满腹疑虑地点点头,看着那块小钯锭依然在劈劈啪啪地结着晶莹的冰霜,白色的冷液从天平盘上流出来。他知道,怀特手下这班人个个都身怀绝技,但是机器人也不弱啊。
  “我派她到过沃伦·曼斯菲尔德建造第一部分网络的那个工作室,沃伦就是在这个工作室使第一批手工制造的机器人运转的,”怀特接着说,“她发现这个工作室完好无损,显而易见,沃伦在机器人身上输入了某种强制性的指令,使它们不能接近这个地方。他使用过的办公室保险箱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笔记、设计图形、初始模型等资料,她全带了回来,也许你用得着。”
  “让我看看。”福里斯特急切地等着怀特在杂乱的工作台1上找到那一叠发黄的笔记本和一堆褪色了的蓝图,焦急地看着他拿出一叠叠塑料盘,盘子里放满了银色的钯冲压品、铸成品和加工过的半成品。他满怀希望地翻开一本笔记本,看到蝌蚪似的模糊文字,他眉头紧皱,迷惑不解,陷入深深的失望之中。
  “不会这样糟糕的,”大块头温和地说,“你总不会忘记我和曼斯菲尔德一起工作了许多年,所有的资料我都能为你翻译,即使那些数学我看不懂。”他指了指那张长长的工作台。“曼斯菲尔德在他那个工作室里所用的工具我们这里都有了,大部分是从机器人堆积没收机器的废物堆放场里挑来的。人类使用小器械太危险,真荒唐!”
  他的脸上掠过一阵严厉而愉快的神色,随后就严肃地说:“我们要在这里建立几个网络节,这些网络节数量虽然不多,但必须能包含对最高宗旨的补充解释。网络节建立之后,你和珍妮必须到四号翼星上去。你们要完成的任务是拆除曼斯菲尔德有关网络节——就是使机器人这样完整地执行最高宗旨的那些网络节,换上我们新的网络节。”
  “就这么简单?”福里斯特用颤抖的手指,快速翻完一堆布满灰尘的设计图,又弯身去看另一盘半成品。“曼斯菲尔德不是曾经企图改变那些中继器吗?”他声音沙哑地说,“不是被机器人阻止了吗?”
  “曼斯菲尔德没有运用心理物理学,”怀特轻轻地断言说,“我相信,心理物理学是他制造的机器人的盲区,因为它们还没有学会对付它的方法,至少现在还没有。珍妮到了那个工作室,没有被它们发现。我想,在它们发现你以前有足够的时问来改换中继器。”
  “它们速度很快。”他提醒怀特。
  “但是,它们是盲眼的,”怀特说,“以字面意义来理解的话,他们真的是盲的。在其他地方,它们的铑磁场的感知能力要比人类的视觉和听觉都要强许多,速度快,感受敏锐,但是在四号翼星那里,系统网络那种强烈的铑磁场与相对弱些的机器人个体感受场互相干扰,曼斯菲尔德曾经这样同我说过。而且,如果运气好的话,你完成了任务之后,它们还不知道你到过那里。”
  福里斯特把珠宝商人使用的小型高倍放大镜装在眼窝上,用尖头镊子翻动着一盘几乎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螺钉,手指还有点不稳,显得笨拙,他听着怀特说,满脸的怀疑神色。“其实,这是一次大脑手术。系统网络就似人脑,内部没有实在的感觉器官,我相信,如果我们能按时做好了必要的准备,你能不惊动‘病人’而成功地施行手术。但是,恐怕你的时间很紧,因为奥弗斯特里特看到机器人在四号翼星上正在忙着建造一个新设施。”
  “啊?”福里斯特抬起头,一脸的茫然。“建造什么新设施?”
  “我的猜想使我吃惊,”怀特银色斗篷下的肩膀耸了一耸,似乎是冲那个令人惧怕的预料而耸的肩。“但是,究竟是什么设施,我们还没有搞清楚。奥弗斯特里特说这个设施与系统网络的规模一样大。他看到地底下堆满了质量转换器,大部分是钯制品,就像变压器一样,随时准备把能量注入巨大的裂缝里。他说,机器人在地面上建造了一个巨大的圆顶建筑,这个圆顶建筑是用某种新的合成材料造的,里面贮藏着其他物品。”
  “其他物品?”
  “显然是又一个系统网络。圆顶建筑内的东西,奥弗斯特里特看不见——一个非常令人不安的情况——但是,他能观察到机器人在制造新的中继器,这些中继器运到圆顶建筑内。好像是要在那里组装。”
  “也许,机器人只是要扩展主脑系统网络。”
  “它们一开始就在扩展主脑系统网络,只把新网络节添加在旧网络节上,但是,这次却不同。就拿一件事来说吧,运进新建的圆顶建筑里的那些中继器,基本上都是由钯和锇铱合金制造的,而不是单纯用钯制造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珍妮能看出是什么吗?”
  “我曾经派她到过那里。”怀特华丽的红胡子上方的那张脸,由于深深的恐惧而深陷下去。“她遇到了障碍,那幢圆顶建筑进不去。那个障碍她描述不出,但我想不是物理的障碍。我认为,机器人不知怎的已经发现了内在的盲区,开始为自己进行心理物理学的研究。这就是说,我们必须马上行动。”他们马上行动了。听着黑暗裂缝里无止无休的流水声,忍受着方解石洞顶给人的那种压抑感,福里斯特开始潜心学习心理物理学的法则,研究怀特那种半科学存在的自相矛盾之处。他终于学会了老格雷斯通那种神奇的艺术,小福特的心灵致动技巧。他试图获得比奥弗斯特里特看得更远的视力,变奥氏的意念神目为近视;试图学会比珍妮·卡特更快的意念传物速度,达到终极传物速度。
  他开始的时候,甚至希望对怀特的发现进行拓展补充,使之适用范围不仅仅限于铑磁,完成他一直在进行却未能成功的研究,揭示出宇宙原物质——对整个宇宙的整体把握。然而,这个难以捉摸的基本问题又一次与他无缘,就像上次被艾恩史密斯否定了他的符号P一样,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像沙滩上的堡垒一样全盘倒塌。他不能在各事物之间建立起联系,也许是不能解决自相矛盾之处,但是,他又一次丰富了知识。看到珍妮·卡特在这个封闭的溶洞进出自由,带回意念神目奥弗斯特里特发现的一些有用工具,他对她的特异能力接受得更全面,渐渐地创造出一种合乎理性的理论将之与他所熟悉的真理结合起来。
  “这种理论是行得通的,”他最后满怀希望地同怀特说,“所有这种心理物理的现象以前认为是不可能的事,现在我认为,我看出了这些现象是符合量子力学的古老科学理论的。意念传物,可能就是一种交换力的概率。”
  大块头机警地从工作台上抬起头来。
  “你懂交换力理论?无论如何,这个概念来自这样的观点:所有的电子——所有其他类似的原子微粒——其实是完全相同的。从数学上讲,任何电子的任何运动能被视为只是与其他电子交换本体的运动,而数学家似乎太注重反映现实。在每一个原子中,电子之间,以及波粒子之间,其本体都似乎呈现规律性的振动。那种无止无休的交换之力,就像大多数的原子现象一样,是受概率控制的。
  “但是,这与意念传物又有什么关系呢?”
  福里斯特凝视着对方身后封闭溶洞的方解石洞壁,觉得有种冰冷的东西顺着脊背往上爬。他发现的奇迹使他目瞪口呆、浑身冰凉:意念一动,那些原生岩石就会为他让路。但是他人还在这个溶洞里,却看到了珍妮·卡特在溶洞里进进出出,现在他认为他的意念天窗已经打开,能看到她进出的通道。
  “那些交换力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在铑磁理论中占有一席地,”他说,“除却概率减小的因素,交换力也不受亚原子距离的限制,因为每一个原子微粒都能被视为是对一个现存的波模式的加强,这种波姑且称之为概率波,概率波在整个宇宙中是无处不在的。”
  “我认为这就是问题的答案!”他急切地吸了一口气。“当珍妮出去到达那个寒冷的星球上的时候,我认为实际上没有产生物体的运动,只有那些本体模式的即时位移。”他点点头,非常满意自己作出这样的区分。“我还不能描述原子概率的确切机制,但她却能控制这种机制去引爆不稳定的钾原子。也许,意念传物也就十分简单了。”
  “毫无疑问!”怀特咧开长满胡子的嘴笑了笑,接着不假思索地皱着眉头。“我一直在论证这个假设:物理时空并不是真实的,而仅是人们的错觉……”
  “时空不是物质存在的最基本形式,”福里斯特附和着说,“但是,我敢肯定,时空不仅仅是人们的错觉。根据铑磁理论,时空似乎是以波粒形式存在的那些复合体中铑磁能量成分的一种副特征,具有偶然性。而交换力似乎是跨越空间的一种铑磁桥梁。”
  他抬起头来,满怀希望、兴高采烈地朝怀特眨着眼。
  “我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它——意念传物的机制!没有实体的位置变化,只有本体的交换,这种本体的交换,可以通过控制概率来达到。这个观点使我们理解了铑磁学上的惰性问题和即时加速问题,在以前,人们认为这些问题是绝对没有道理的。”
  “也许你说得对。”大块头点点头,眉头还没有舒展开来。“也许你的观点是对的,但还有许多问题你没有解答。意念的实质力量是什么?这种力量是如何控制概率的?无论如何,概率究竟是什么?心理物理学有哪些数学公式?有哪些法则?有哪些限制?”
  福里斯特忧虑地摇了摇头,迷惑不解。他看到,那种还没有得到确证的假设,仅仅是茫茫黑暗中的一点星光。怀特总是发现更多的问题、找到更多的答案,而终极真理却还在前头,有待继续探索。但是,黑暗中那点微弱的光,已经使他恢复了信念:在经验世界中,所有模糊不清的事物背后,都有某种单一的基本事实存在着。这种信念激励着他向遥远的四号翼星这个目标靠近。
  当他开始研究那个系统网络的结构,要确认需要替换的那些中继器的时候,怀特让他把沃伦·曼斯菲尔德的那些发黄了的设计平面图和设计图拿到阿什·奥弗斯特里特的洞室里去,奥弗斯特里特坐在那里,用毯子包裹着身体,那双迷糊的眼睛盯着洞壁上那些方解石的花边图案。
  “是的,我能看到那个中心系统网络,”意念神目轻轻地说,“机器人正在建造的那幢圆顶建筑设置了障碍,但这个中心系统网络没有类似的障碍。”他那肥胖的手指着那些设计图,斜眼照着看,仿佛他那双迷糊的眼睛看不清这些图似的。“这里是老曼斯菲尔德的工作室,我们派珍妮取来技术资料的就是这个地方。”他那只灰白的食指指着图。“这里,一进塔楼的门,就是曼斯菲尔德亲手制造第一批中继器所在的地方,也是他手工制造第一台机器人的地方。这个机器人制造了其他机器人,而新机器人一直不断地添加新的中继器,但是那些原始中继器网络节都在这个地方。”
  高度近视眼镜的镜片后面,那双迟钝的眼睛又离开了图纸。
  “我也能看清曼斯菲尔德标示网络节的那些数目字。开头三个网络节——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最高宗旨部分。”他肥胖的手指移向那张破旧的平面图上。“接下去的两个——标着4和5——是最高宗旨的解释部分。这两个网络节就是曼斯菲尔德铸成大错的地方。他当时之所以这样解释最高宗旨,是因为他对战争深恶痛绝,也因为他坚信:必须保护人类不受本人和他人的伤害,即使这样做是违背本人意愿的。这两个网络节就是你要替换的。”
  在那个不知昼夜交替的封闭溶洞里,福里斯特躬身在工作台上辛勤工作着,头脑中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怀特已经征服了睡神,可以不睡觉,福里斯特却不能完全掌握那种方法,有时,瞌睡虫向他袭来,几乎使他忍受不了。但是,他根据怀特的养生法,慢慢地有了一些大块头一样充沛的精力,他也没有时间睡觉。
  由于经常要拿滚烫的金属物,他双手起了水泡;由于一直盯着那些微小的零件,他双眼疼痛;由于一直弯着身子工作,他腰背酸痛;本来就虚弱的双腿肿胀发抖。但他还是坚持工作,直到疲倦感消失。他原来消化不良,现在消化功能增强了,能匆匆忙忙地吃下带辛辣调味品的食物。怀特开心地说福里斯特已经学会了一些心理物理学知识。
  他们对那些银色的稀有金属钯锭进行熔化、浇铸、加工、轧制、冲压、回火等处理。使用从机器人的废物回收场里那些危险的自动机械对精细的部件进行碾磨、焊接。怀特、福特和格雷斯通在工作台上装配新的中继器,而福里斯特安装那两个置换的网络节。
  在那个地下溶洞里,时间好像已经凝固不动了。而遥远的四号翼星上的那些机器人却在不停地移动着,突然阿什·奥弗斯特里特从他坐着观察的洞室角落里出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来,他拽了拽福里斯特的手臂,几乎充满歉意。
  “对不起,我看有些麻烦。”沙哑的声音因担忧而变得尖细。“我看得不大清楚了——而我却说不出原因。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机器人在那个圆顶建筑里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差不多完成了。但是,就我眼力所及,圆顶建筑周围的障碍还没有撤,但是我认为,他们这个项目是直接针对我们的。”沉重的镜片之后那双迷惑的眼睛好像很模糊、很灰暗、也很奇怪。“我认为最好尽我们所能,马上采取行动。如果一切准备就绪就好了。”
  福里斯特测试了最后一个中继器,调了调一个微小的螺钉,放下手中的工具,取下嵌在眼窝上的放大镜,极不情愿地说已经准备就绪。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二十一章

  此时此刻,新的网络节已经制成,福里斯特已经说过一切准备就绪。他看着珍妮·卡特进出封闭的溶洞,也不再认为是天方夜谭,难以置信了,他将意念传物视为交换力理论合乎理性的一种表现形式。但是,四号翼星有200光年的距离呢!两个带方形护栅的网络节设施,在工作台上闪闪发光,旁边站着孩子、怀特和福里斯特。
  福里斯特想起四号翼星的星等位置,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1200万亿英里的距离!这比我们肉眼所看到的恒星的平均距离还要远好几倍呢!距离如此遥远,他犯愁了,方解石的洞壁似乎又向他四面合拢来。黑暗中的流水经过人不能通过的裂缝,发出轻轻细语,似在笑话他。浑浊凝固的空气、头顶无情的石头,给人一种凝重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胃紧张得不断搅动,双腿又觉得软弱无力。他从灰尘满地的实验室和令人抑郁的观察中所学到的早已丢到脑后的正统知识,又回到了他的头脑中,想赶也赶不走。那些旧的思维习惯冲着他大声疾呼:成功无门!一想到1200万亿英里的距离,就会毛骨悚然,没有人能像跨越划在地板上的一根线那样跨越过去。
  “我做不了。”他不安地转身背朝着两个长长的闪光钯箱,箱子里装着急切要置换的网络节,装着人类的最后希望,沉重异常。“距离太遥远!”他擦着额头的汗水,看看极不耐烦的大块头,又看看眼神严肃的孩子。“也许……也许我们可以先短途试试……先把它们运出溶洞……让我先感受感受再说。”
  “胡说八道!”怀特声音低沉。“你当然做得了——请记住你自己的理论。我们离老沃伦·曼斯菲尔德在四号翼星上的那个工作室的阳台,在心理物理学的几何中,就同我们——我同你——面对面站着一样,距离很近。奥弗斯特里特说我们必须出击了。”他心情烦躁地冲长长的新网络节点点头,眼睛中射出的仇恨闪着绿光,那是不可扑灭的烈焰。“因此,接着干。珍妮可以帮助你——你只要放松无意识的抵抗情绪就可以了。”
  他眼睛紧盯着孩子,竭力抑制着颤抖。
  “让我把方法告诉你,福里斯特博士。”她伸出一只脏乎乎的手,他看到她急切的眼神。“现在……我们走!”
  他知道方法,被她的胆量所感染,完全信任她,凭她牵着手。他们甚至不必跨越那条横线,他也丝毫没有身体移动的感觉,就已经站到了四号翼星上的那个阳台上。
  “你看!”她低声说,“一点也不困难。”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小手,无声地表示感激,接着,他环顾四周,感到茫然。窄窄的金属板从一堵墙内伸出,墙上的氧化铝呈现出灰暗的颜色,没有窗户。墙向上下左右延伸开来。他向左边看,看不到头;向右边看,望不到边;向上看,只见它高耸入云;试着往下看,只见它向下伸去,宛如图案平淡无奇的刀削似的峭壁。他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在阳台的顶端,发现了一扇小门,进了这扇门,再穿过工作室,就能到达控制中枢系统网络。他不能闭上眼睛,但又不能不闭一下眼;一睁开眼,就有一种向上漂浮的感觉,因为这座塔这么高大,使他头昏目眩。他知道,原来的地面一定与这个阳台差不多高,而曼斯菲尔德原来的工作室只能是一座临时性的粗陋大楼——因为那位误入歧途的理想主义者起初是独自一人隐居在这里的,隐居在这个被铑磁大战所毁坏的废墟之中,制造他的机器人,试图永远消灭战争。
  但是,80年来,机器人已经改变了四号翼星的面貌。福里斯特倚在灰色的栅栏上,向外一看,吓得不敢动。展现在他面前的巨塔影子,孤孤零零,但很大很大。如果把那片奇特的平原比作一扇门的话,这个影子就是一根很长很长的门闩,拦腰横卧在这扇门上。平原上没有看见大山,一定是被铲平了,因为,他极目远眺,航天飞机场直通灰暗的天际,星际飞机上上下下,忙个不停。他知道,所有这些长长的黑色飞机一定都是很大的,同运载机器人入侵他的星球的那些肯定是差不多大小。但是,现在那些远方的飞机看上去体积很小、数量很多,黑压压的有如蚂蚁群。
  有几架巨大的飞机在离他不很远的地方着陆,黑色的金属从飞机里顺着斜槽运出来,连成一片,有如瀑布,飞流直下——他想,这些黑色金属一定是用来制造机器人的。另一架飞机正在装货,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黑色机器人,沿着机舷往飞机里行进,长长的队伍无头无尾——他想,这些机器人已经准备就绪,用最高宗旨那压倒一切的仁慈去阻止某个动乱星球上的所有战争了。
  然而,大部分运输机都钻入了飞机场上均匀分布的黑色大洞,也有一些从另外的洞里冒出来,好像飞机库是建造在很深的地下的。他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整个星球一定成了一个由传动轴、降落托架、矿物贮藏库、冶炼炉、铸造场、装配流水线等组成的忙碌的迷宫——曼斯菲尔德那个难以想象的黑色金属母体,所有的机器人都在这里降生。
  福里斯特离开栅栏,觉得自己很渺小、很卑贱,不禁全身发抖。珍妮·卡特蜷缩着靠在他的脚边,头靠在他的脚上,气喘吁吁,一言不发。他们现在退回到身后冷冰冰的金属墙边。她一直洋洋得意地微笑着,为他指路,但现在,她的那双大眼睛却严肃起来,当他牵着她向那扇窄门走去的时候,她畏缩不前了。
  “等等!”她轻声地说,“怀特先生要你看看那个。”她不安地指着机器化星球上那片灰暗的远方。“他说你是工程师,或许能告诉他那是什么东西。”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了机器人正在建造的那幢圆顶建筑,这幢建筑离他们很远,且有云雾遮掩,朦朦胧胧,只觉得它的高度要胜过宽度,呈暗红颜色。由于距离遥远,又是孤单单一幢建筑,无法估计它的实际大小。这时,他看到一架上升的星际飞机爬过它粉红的表面,就像一只黑昆虫一样微小,他知道这幢建筑简直大得不可想象。
  “我遵照怀特先生的嘱咐,曾经想进入那幢建筑,但是我不知怎的就是进不去。”她的声音僵硬、胆怯。“内部的东西,连奥弗斯特里特先生都看不见,但是他认为这将是某种用来对付我们的东西。”
  福里斯特试图看出那个遥远的红圆顶建筑究竟是什么。是不是机器人嫌沃伦·曼斯菲尔德建造的钯质中继器的控制中枢系统网络不好,要自己用铂质中继器重建一个新的系统网络?这似乎又不大可能——现有的网络已经是太完美了的啊!
  “告诉怀特先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阵微风掠过他的脸部,飘来呛鼻的烟雾和化学品的气味,刺痛了他的眼睛,这是机器里散发出来的。他使劲咳嗽了一阵之后才继续往前走。“从这幢建筑的外形看不出什么,而铂的性能在铑磁设备中比铁还差。所以,不可能与铑磁有什么关系。”
  “但是,它是不好的东西。”他感觉得到她的小手在颤抖,接着她就拥着他往那扇被风雨侵蚀的金属窄门走去。真奇怪,在这个没有人类居住的星球上,竟然有适合人手开启的门把手。当他转动的时候,把手有点僵硬,随之门就打开了。进门是一个短短的走廊,甬道的墙壁涂着灰色的亮漆,发出微弱的光;穿过这个走廊,就到了制造第一个机器人的那间老房子里。
  “等等!”他觉得她的小手握得更紧了。“怀特先生要我们等一等,”她气喘吁吁地说,“奥弗斯特里特先生正在观察我们要换掉的网络节,看到有一个黑色机器人正在旁边忙碌。我们必须呆在这里,等到它离开后才进去。”
  福里斯特紧张地等待着,因为充满希望和恐惧,人很不舒服。他好奇地环顾四周,看着老曼斯菲尔德在这里铸成大错、付出惨重代价的环境。
  墙上涂漆射出昏暗的冷光,照在房间的物品上:树疤累累的木桌,破旧不堪的转椅,满是灰尘的制图桌,桌边放着一张高凳子;粗糙的书架上放满了封面褪了色的技术书籍,还叠着一些长条凳子和生了锈的工具。床毯已经发了霉,还折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小床上,曼斯菲尔德一定是在这里休息的。用板条箱的木板拼凑而成的桌子上还堆着脏兮兮的碟子、锈迹斑斑的罐头和一个旧纸板箱,纸板箱一定是存放粮食的——似乎他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会中断灾难性的创造,来匆匆吃几口简单的饭菜,以维持生命。房间里到处弥漫着干燥、陈腐的臭气,这是多年不用、慢慢腐烂的缘故;也有一种舒适的杂乱,这种杂乱是爱整洁的机器人是绝对不允许的。
  福里斯特被曼斯菲尔德这种简朴的生活和苦涩的天真所感动,也为他而难过。他缓缓转身,看着内门,珍妮·卡特忧虑的手冰凉,在他的大手里显得特别的细小。
  “首先,我们应该找到那两个网络节4号和5号。”他在头脑中匾想着要消除机器人罪恶必须经过的步骤。“我在拆卸网络节的时候,你必须望风;我拆卸完毕后,你就把新的网络节从镕钢里运来,再由我把它们安装上去——如果有机器人发现了我们,你就把它们消灭掉。”
  她听着,点点头。这个工作他们只要五分钟就够了:修正最高宗旨,使人类享有人权,成千上万的星球就能从窒息的仁慈中解放出来,除非人类又犯了错误。珍妮·卡特无声地冲内门点头,冰冷的小手在他的手中紧了紧;他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
  内门也有一个普通的把手,没有隐藏的中继器。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门很快在他们的身后关上了,因为他看到了系统网络。网络里成亿成亿的微小钯中继器——这个机械头脑的细胞,都通过网络节同铑磁神经键连在一起,这些网络节,与他们制造的那两个完全一样,一排一排地排列在长平板上,平板都连接着白色钯制分支波导器,并安装在一个骨架结构上,骨架结构由巨大的圆柱和主干梁组成,似乎无限延伸,没有尽头。
  机器人不需要照明灯,塔内大部分地方是漆黑一片。然而,最早建造的这一层,是沃伦·曼斯菲尔德本人设计、亲手安装的,因此平板表面和平板前面窄窄的检查甬道上,都涂有发光的灰漆,灰漆发出暗淡的光,在上下左右劈出明亮的空间,照亮了这些控制着散布在四面八方星球上那些机器人的缜密思维和准确记忆的房间,照亮了一层叠一层的网络平板;平板向上延伸,看不到尽头;向下伸展,融进低声细语的黑暗深渊之中。
  “怎么啦?”珍妮吓得气喘吁吁。
  是那些机器人——是那颗永生不死的大脑指挥着的忙碌手脚。他看到几十个机器人,在平板层之间蜘蛛网般交错的检查甬道上,快速而优雅地移动着脚步。最近的那个离他只有50码的距离,一直面对着他站在窄窄的甬道上,那双钢制盲眼看得他惊恐不已。他无力地倚靠在关着的门上,目瞪口呆。
  “但是,它看不见你的,福里斯特博士,”珍妮轻声地说,自己也惊得脸色发青。“你知道,它其实是看不见的,怀特先生说,在这个控制塔里,在大约十步的范围内,机器人才能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他说,这个机器人只是和其他的一起在做网络的清洁和维护工作。”
  “对不起。”他用发抖的双手又把门打开。“我忘了它们是盲眼的。”
  他们俩悄悄地爬进巨大的控制中枢室。在万籁俱寂之中,福里斯特想象着:他能感受到铑磁能量的脉冲波——从这里输送出无法计数的铑磁能量,驱动着、控制着在人类曾经拥有的星球上服务的数以亿计的机器人。
  他顺着狭小甬道走着,甬道里光线暗淡,两边没有栅栏——因为这条甬道是专为机器人修建的,机器人不会滑倒,也不会绊倒——眼睛梭巡着发着灰光的平板表面,他找到了老曼斯菲尔德80年前涂在网络节上的数字,看得出,这些数字是用毛笔匆匆涂上去的,笔画潦草不工整,当时只是为了便于在工作室里辨认,现在涂漆已经从钯防护罩上剥落,但是他还能辨认出来。
  头三个网络节包含最高宗旨本身。三个长长的银灰箱子,比棺材稍微小一些。而人类的自由、人类的未来,被曼斯菲尔德要维护枯燥的和平意图而误杀,在这里面埋藏了整整80年。他爬过这三个网络节,向前面爬去,一声不响的孩子紧紧抓着他韵手臂。他尽量不理会前面不远处盲眼的机器人,尽量忘掉下面就是无底深渊,弓着身子寻找着褪了色的数字。
  他一下子连呼吸都停止了。他觉得脚底下窄窄的甬道已经摇摆不定,他不得不拼命抓住身边巨梁的凸缘,使自己的身子保持平衡。他摸索着打开随身带着的皮制小工具箱,箱子里放着置换网络节的必须工具,这时他觉得珍妮用力拉了拉他的手。
  他敏捷地转过头,看到她指着离他们最近的那个机器人,机器人还在用微小、无声的真空吸尘器清洁着平板表面看不见的灰尘,但是它离他们越来越近。福里斯特心理清楚,他没有时间担心害怕了。他找到老虎钳,打开第四网络节的保护盖,很快开始拆卸与控制中枢相连的波导器。
  “喔……”
  珍妮·卡特的叫声是一种窒息而痛苦的低沉呻吟声。她松开了他的手,但是,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认为她是从甬道上掉了下去,他回头一看,她背朝着他沿着甬道离他而去,接着他认为一定是附近的机器人发现了他们。
  他手中的老虎钳掉在金属防护罩上,发出惊人的响声。他差一点身子也失去了平衡,他情急之中抓住网络节防护罩锋利的边缘,擦破了手指关节的皮。
  那个机器人还同刚才一样依旧一边清洁着平板表面,一边向他们的方向缓缓地移动。
  过一会儿,他发现它并没有看到他们。他回头看珍妮,试图看出究竟是什么事使她这样惊恐不安。现在她站在那里,呆若泥塑,就像是一个没有工作的机器人那样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站在窄窄的甬道上,深陷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圆睁着的双眼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大,看着他们刚才进来的那扇门的门口。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二十二章

  福里斯特紧紧抓住巨梁的凸缘,保持着身体平衡,惊恐地回头看着门口,门还关着。在这个充满不可想象能量的死寂的荒原上他什么也听不到。他回头又茫然地看着那个专注的机器人,正在这时,门发出微弱的碾轧声,一个人从门里出来,沿着令人眩晕的小甬道,脚步沉稳地向他大步走来。
  “住手,福里斯特!”
  他刚才那种微弱的瞬间放松感,被一种彻底的惊诧砸得粉碎,因为他对那种清晰、愉快的声音很熟悉,这种声音在网络之间的甬道上发出惊人的回响,发出这种声音的人比机器人还要可怕。弗雷克·艾恩史密斯迈着大步沿着甬道走来,走路姿态优雅,似乎没有掉下去的顾虑。
  “你是个十足的笨蛋,福里斯特!”他克制住激动的心情,声音比刚才轻了些,听不出丝毫的仇恨或愤怒的色彩,但只是一种极大的惊恐和遗憾,他那晒黑了的娃娃脸清瘦而严峻,灰色的眼睛看到福里斯特身后那个目瞪口呆的孩子僵立着,射出一种受到伤害的悲哀神色。“看看你做了些什么!”
  霎时,福里斯特站在专为机器人走动的摇摇晃晃的甬道上,悲痛异常,惊愕不已。他希望这个难惹的对手也像机器人那样,珍妮能消灭他,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为了在摇晃的甬道上站稳,他紧紧抓着网络节的横梁,手心都抓出了汗。控制中枢无声的力量似乎在他周围怒吼,产生了闻所未闻的特大飓风。
  “我曾经警告过你,福里斯特。”
  福里斯特几乎听不到这种责备的话,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弗雷克·艾恩史密斯。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本应在斯塔蒙逍遥自在地打发毫无价值的余生,读读古书,与神秘的棋友下下象棋,骑骑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但是,眼前这个令人吃惊的闯入者却有点变了,不再是电脑部那个乳臭未干的瘦长青年,不再是喋喋不休地大谈特谈他那希奇古怪的新几何学而不玩拼字游戏的年轻人。他虽然还年轻,看上去却消瘦了些、坚强了些、黑了些、老了些,也深沉了些。
  “我原以为马克·怀特会通知你的,但是……”
  福里斯特打断这种温和、遗憾的声音。他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甚至连老虎钳也在他刚才的惊慌中掉了下去,但是,既然到了曼斯菲尔德畸形创造物的最关键部位,他就不想有人阻止他。他这个决心一定,就捏紧拳头,突然像被激怒的狮子,向对方猛扑过去。
  福里斯特全然忘掉脚下是万丈深渊,忘掉身后有那么多的机器人。他头脑里想着的就是艾恩史密斯这样死心塌地的维护着机器人、享受着不公平的自、背叛人类追捕怀特。他企图把这个叛徒打下没有栅栏的甬道,但是艾恩史密斯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你这样做是没有好处的,福里斯特。”艾恩史密斯一把抓住他发抖的手腕,略带歉意地笑笑。这位数学家把他的手向上向后扭着,把他的身体压在灰色的平板表面上,动作迅速有力,同机器人没有两样。
  福里斯特气喘吁吁,还想再打他,却碰着了自己受伤的膝盖。钻心的疼痛盖过了愤恨。
  “你不会格斗。”艾恩史密斯轻轻的、平静的声音没有愤恨,只有一种遗憾。“你最好停止反抗,不要挣扎。”
  他不会停止的!福里斯特摇了摇头,赶走疼痛所带来的双眼的迷糊。他在艾恩史密斯无情的握力中扭动着身子,想把手抽出来,换了一只脚站着,以减轻伤腿承受的重量。他使劲往身后那个危险的甬道上看,他看到了珍妮·卡特,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因惊恐而发青,但是对她学会的那种可怕的力量,他是知道的。
  “珍妮!”他忍住痛苦,扯着嗓子喊道,“消灭他!”
  艾恩史密斯又像机器人那样无情地把他的手往背面扭去。他不得不挣扎,想逃避那种折磨,他眼睛都气红了,痛得满头冒汗,但他还是极力忍受着,直喘粗气。
  “消灭他,珍妮!你能消灭他……用对付机器人的办法对付他,因为他身体中有钾……他身上的钾不是同机器人一样以珠的形式存在,他浑身上下到处是钾。怀特先生能帮助你发现它……你知道怎样使原子破裂。”他身子被压在冰冷的平板表面,觉得一阵阵痛苦之波袭来,但是,他还是用微弱的声音叫道:“只要在他的血液中找到40号钾同位素原子,就能使它们爆炸!”
  但是,小女孩只是微微摇头,摇头的动作僵硬,嘴唇发紫,似乎在发抖,接着她又僵立着不动了,就像不在工作的机器人那样一动不动,深陷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好像定在那里,视物不见,就如机器人的闪着光的钢制盲眼。艾恩史密斯什么事也没有。
  他身体中不稳定的钾原子只要很少一部分爆炸的话,他就会血溅当场,但是,他连面部表情也没有变,依然挂着那种怜悯、同情。福里斯特感受到艾恩史密斯是无法杀死的,失败使他头昏目眩,使他疼痛难忍。他停止了无益的挣扎,艾恩史密斯就宽大地放开他的手。这时,膝盖痛得钻心,在甬道上站立不稳,双腿一软,踉跄着向前跌去,双手乱抓,又抓不到什么东西,幸亏艾恩史密斯及时出手扶住他。他又抓住了网络上的支架后,听到珍妮·卡特说话了。
  “乐于为您效劳,克莱·福里斯特。”他不禁往后倒退一步,目瞪口呆,因为珍妮的声音又尖又细,有一种悦耳的呜呜声,不带一丝感情,像是机器人发出的声音。“我们听到了你不明智的要求,”珍妮那种新的声音说道,“但是我们不能伤害艾恩史密斯先生。需要限制的是你,先生,因为艾恩史密斯历来忠实地执行人机协议,一直很忠诚地保护着我们的中继器,使你们改变最高宗旨的不愉快企图归于失败。”
  她又令人震惊地站着不动了,甚至原来人类的恐惧也倏忽不见,小脸上只挂着一种古怪的笑容——梦寐似的笑容,他看到这种笑就觉得恶心,因为这种笑容反映了机器人特有的平静,没有感情、没有生气。这是机械的笑容。
  福里斯特惊愕地转身,冲着艾恩史密斯歇斯底里地叫道:“你对她做了什么手脚?”
  “不是我。”艾恩史密斯严肃地摇着头,“我原就以为这是令人恐惧的事情。”他那冷峻的眼光落在僵直的孩子身上,福里斯特看到他的眼神中充满震惊和怜悯。“因为机器人还没有有效地对付任何这类人类敌人的办法,恐怕她会被消灭,但责任在你。”
  “责任在我?”福里斯特怒气冲冲,浑身发抖。“责任怎么会在我?”
  “跟我来——如果你真的想谈谈这个问题的话。”他无可奈何地又朝孩子看了看,朝门口点了点头。“我们不能呆在这里。”
  他蓦地转身,仿佛出于极端的蔑视,福里斯特沿着网络维护甬道,一拐一拐地跟在他后面,很庆幸自己抓住了门柱。他怨恨地回头看了一眼,瞥见控制中枢的那些维护人员已经匆匆忙忙地赶来检查网络节、修理他刚才拆卸了的那个部分。他失败了,感到手脚无力:跌跌撞撞地向老曼斯菲尔德坐过的那张转椅走去,一屁股坐了上去,让疼痛的膝盖休息休息。
  小珍妮跟在他后面,脚步沉稳,姿态优雅,活像一具机器人。她在破桌前停了下来,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同任何停着不动的机器人毫无二致,深陷下去的脸庞,表情一成不变,毫无血色,无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似两泓死水潭,毫无生气。
  福里斯特不忍心看她,转过头去,用手擦了擦脸上滴下来的泪水,极力抑制住恐惧,动了动发干的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艾恩史密斯。
  “怎么说……”他声嘶力竭地问道,“怎么说责任在我?”数学家漫不经心地在这个光线灰暗、充满腐气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看看那些封面发黄了的参考书,顺手转转台式车床的主轴承,好奇地按按笔记本小电脑那些由于年代久远而不灵活了的按键——这台笔记本电脑可能就是这些机器人的量子力学的远古祖先。他的鞋踩在地上,掀起阵阵灰尘,灰尘也记录了衣服扫过桌面、碰到凳子的痕迹。最后,他双手深插在裤兜里,转身朝着福里斯特,沉思的脸上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机器人必须保护系统网络。”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平静,就好像福里斯特没有叫珍妮·卡特使他血液中不稳定的钾同位素原子爆炸一样。“沃伦·曼斯菲尔德已经把这种意识深植在它们体内。当你和马克·怀特这类大傻瓜运用心理物理学武器攻击最高宗旨的时候,它们被迫采取措施,研制防御心理物理学的武器。”
  “是它们,还是你?”福里斯特一直不敢看那个僵直站着的孩子。
  艾恩史密斯站在那里,那双不安的灰眼睛默默地看着珍妮,福里斯特怒从心头起,从满是灰尘的椅子上跳起来,但是他的膝盖不争气,只得抓住桌角。
  “你不否认是你了?”他往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我很早之前就料到了——听到你编造似是而非的论点要我们接受机器人、看到机器人对你这样慷慨大度,我就料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了。你,这个可耻的叛徒!”他气喘吁吁,摇晃着无力的拳头。“但现在,我想你再也抵赖不了了。还如何抵赖?你竟然在四号翼星的这个地方出现——扼杀了人类对曾经拥有的自由的希望,我也听到了你和那些机器人签订的这个人机协议,虽然我不知道人机协议的内容。”
  “互惠的人机协议确实是存在的。”艾恩史密斯愉快地点头承认。“一种必要的安排,因为制造的机器人没有心理物理; 学的能力,也因为它们本身是没有创造力的。如果没有人机协议所规定的人类提供的帮助,它们就不能保证最高宗旨不受到心理物理学武器的袭击。”
  “不出所料。”
  “但是,还有许多东西你没有预料到。”艾恩史密斯摸着晒黑了的尖下巴,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严肃地点点头,作出了决定。“你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福里斯特,但是,我还是打算再给你一次与我们合作的机会。”
  福里斯特非常困惑,斜眼看着眼前这个表面看来诚实、友好的人,这个人怎么会变得同以前完全不同了,真难以置信。他不无讥讽地说;“真是太感谢你了!”
  “不要谢我。”艾恩史密斯摇了摇头。“你应该感谢另一个人,她仍然愿意原谅你最愚蠢的行为,仍然愿意冒险帮助你。感谢露丝——你的前妻。”
  “露丝?但是她在斯塔蒙,注射了欣快剂啊。”
  “她是注射过欣快剂。”艾恩史密斯笑得天真烂漫。“你把她留给了那里的机器人。但是我一直是喜欢她的,福里斯特——我想我比你更喜欢她——而当我离开斯塔蒙的时候就把她带在身边。她的思维能力和记忆能力都已经恢复,现在和我们一起参加了人机协议组织。她很想要你也参加,与我们一起干。”他满怀希望地停了停。“你意下如何,我应该怎样向她回话?”
  “这样说来,她是和你在一起了?”福里斯特的伤腿发抖,觉得心里冰冷。他无力地靠在桌沿,理解地点点头。他一直不很喜欢艾恩史密斯,机器人入侵之前就不喜欢,现在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为什么不喜欢他的原因,也明白露丝郁郁不乐的病因了。露丝的病后来被机器人用欣快剂治愈。
  因为沙漠上的那个天体瞭望台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秘密小天地,这个殷勤迷人的叛徒与露丝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又曲意逢迎——这个醒悟惊得他目瞪口呆。在办公室、在咖啡厅,他和她滔滔不绝、充满睿智地谈论着早已遗忘、希奇古怪的历史和没有实际用处的哲学观点,这些都是他从原始星球那些死语言里贩卖来的;在职员聚会上、在网球场上,他总是不失时机地与她夸夸其谈,自由发挥着那些数学的悖论,而福里斯特当时正为闪电项目忙得废寝忘食。
  福里斯特觉得肌肤躁热,听到头脑里一阵轰鸣,全身因为愤恨而紧张发抖,但是他的双腿无力,他知道他不能打架;他的眼光落在艾恩史密斯温和、急切的脸上,也看到了珍妮·卡特。看着她木然地微笑着,双眼黯然无神,他浑身一惊。
  “我跟你走。”他蓦然转身,朝着艾恩史密斯。“但有一个条件。”
  “你愿意与我们一起干了?”艾恩史密斯突然变得亲善。“你准备接受现在的机器人,视他们为有用的机器了?并帮助它们保护最高宗旨了?”他伸出一只有力的晒黑了的手。
  “那乐于为您效劳,艾恩史密斯先生。”她用人类没有的那种呜呜声对他说。“既然克莱·福里斯特先生拒绝参加人机协议组织,我们必须看管他,因为他掌握了危险的铑磁知识。”
  “好的,”不等艾恩史密斯说话,福里斯特就抢着说,“就让他们杀了我!”
  孩子那种古怪的声音说话了:“没有必要马上杀了你,先生,因为你身上没有表现出独立的超机械能力。”
  两个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从她身后的阳台门进来,流淌着蓝和绿的光芒,轻盈优雅地走到福里斯特的身边。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孩子说,“跟我们来。”
  她与机器人一样,步态轻盈,走向阳台。
  福里斯特走在两个看管人的中间,回头看了两回,第一次回头时看到艾恩史密斯还站在桌旁,年轻、高大、严峻,一直目送着他离去,一脸的冷静和遗憾,当他再回头的时候,工作室里就静悄悄的,没有了他的踪影。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二十三章

  外面停着一架铑磁巡航机,高出窄窄阳台许多,巡航机椭圆形的机体映照出巨大无朋的灰塔、灰蒙蒙的天空、平坦无边的繁忙的航天机场,但这些物体都在闪光的机体上扭曲变形。
  因为艾恩史密斯的突然消失,福里斯特既愤怒又震惊,茫然地拖着脚步,在左右机器人的看管之下走向飞机。那个表面看上去懒洋洋的斯塔蒙职员,一定自己掌握了交换力概率的控制方法,想到此,他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珍妮·卡特一跃就跃过了栅栏,上了等待着的飞机机舱层面,动作与机器人同样敏捷轻快,福里斯特的两个优雅的看管人,她瘦弱的身体刚才还是僵硬笔直的,突然开始活动,以机器人那种步态向他靠近了一些。“钯中继器必须以超物理力提供能量,而建造这个网络其实为了控制人类的思想和身体的。但是,先生,我们建造这个网络的目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不是邪恶的。”
  她尖细欢快的声音,甜美悦耳,根本不是人类所有。
  “我们唯一的职能你是知道的,就是根据最高宗旨,采取最可能佳的措施,保证所有人的幸福。过去,我们有时会失败。有少数不幸福的人具有超机械的能力,这种能力使他们能逃避我们的关心和照顾,危害我们的整个服务事业。设计这个新的系统网络,目的就是要控制这一类人。我们要运用它,使所有人,不管他在什么地方,都做有益的事。”
  福里斯特目瞪口呆,缄口不言。
  “人类需要这样的保护,”机器化了的孩子说,“因为大部分人不能真正控制自己身体的动作,也不能真正理解他们自己思想的作用。人类自己的无知、愚蠢和邪恶会导致严重的后果,我们的职能就是要保护他们不受这种后果的伤害。你决不能把以保护人类为职责的我们称为邪恶,先生。”
  福里斯特忍气吞声,无言以对。
  “来吧!”飞机舱门拉开了。“这里就是我们新建的超机械实验室。”
  两个机器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下飞机。面对着那个巨大的圆顶撒下的阴影,他瑟瑟发抖,一拐一拐地跟在孩子的后面。
  看着她从来没有过的优美姿势,他明白了这里所有的人都像木偶,背后被系统网络那些无形的线牵引着,从中他能瞥见老沃伦·曼斯菲尔德那种利他思想背后那种绝对的专制:极端仁慈和极端专横。他那窄窄的肩膀愤怒地端了端,挺直胸脯,但是他无奈地跟在孩子后面一拐一拐地走着。
  前面是巨大的无窗灰墙,灰墙上有一扇窄门开着,进了门便是黑暗的广袤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古怪机器发出的微弱闪光。恐惧感剧增,使他停住了脚步,因为他不想成为试验品。
  “你不必震惊,先生。”他的机器人看守一定是看到了他脚步迟疑。“也不必为珍妮·卡特担忧,因为我们进行超机械性能试验的时候十分谨慎,不会给被试者带来任何的疼痛,也不会对被试者造成不必要的人体伤害,在试验中,我们总是用超机械控制方法使被试者完全失去意识。”
  福里斯特不想他的思想被分解,即使是使用最有效的方法来分解,所以他不肯往前走,两个机器人过来一边一个抓住他发抖的手臂,用几乎是最温柔、最熟练的手法把他往前推,推进了那个朦胧的实验室里。
  机器人不需要光来照明,唯一的光亮来自实验笼的那些金属栅栏,这些实验笼顺着一堵高墙墙脚建造,很像他以前做生物实验时关动物的铁笼。在那个巨大的空间里,这些笼子好像很小,所以他一时不明白它们是关什么动物用的。
  栅栏发出的昏暗微光照在地板上,射向高得看不见的天花板,在空间弥漫开来,照出某种零零星星摆放着的不知名的巨大机械设备的轮廓,照到某种发亮的金属表面,或者照出匆匆走过的机器人。过了一会,他估测出了所有物体的大致尺寸,明白了那些实验笼用来关他的话,空间也绰绰有余。
  他又不肯往前走,但是两个小心谨慎的机器人毫不费力地拎着他走。一个空笼的铁栅门打开了,机器人轻轻地把他放了进去,其中一个机器人还留了下来。
  “你必须在这里等着,”机器人说,“一直等到另外新的网络节准备好了可以试验的时候,在此同时,你想要什么就同我说。”
  他身后暗藏的中继器又把门关上、锁上。他身边那个黑色的看守者一动不动地站着,墙上的光照在它那表面上涂着硅酮的瘦长裸体,反射着微弱的光。

  福里斯特嘴里咕哝着“感谢”之类讥讽的话,双眼环顾着笼内四周,笼内有一张小床、一张桌、一把椅,门后还有一个小浴室。笼与笼之间用隔墙隔开,但笼外浓浓的黑暗通过栅栏不断地涌来。
  他跛着脚到了床边,坐在床沿,床垫是硬的。寒冷的空气好像消过毒,带着一丝苦味,使他喘不过气来,灰色的墙都关着,幽闭的恐怖使他瑟瑟发抖。
  “你没有理由惊恐,先生。”传来机器人看守那洪亮而单调的声音。“因为试验的时候你什么也感觉不到的。”
  他看着它那盲眼中透出的安详神色,极力克制着不颤抖。“作为一个名闻遐迩的物理学家,先生,你应该对我们的实验感兴趣,也以自己能为这个实验出一份力而感到高兴,”机器人欢快地说,“因为我们是按照你们的科学方法进行实验的。我们实验的理论基础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假设:假如超机械力能产生机械效果,那么,使用机械方法也能产生超机械力。”
  他试图听它讲下去。坐在又窄又硬的床沿,他觉得很冷,很不舒服,他试着呼吸略带苦味的空气,试图击退令人窒息的黑暗。他揉着红肿的膝盖,尽量理解机器人说的话。
  “对这种基本假设我们已经证实了,”机器人说,“在一些好人的帮助下,我们设计了检测和分析超机械能量的设备。在实验中,也有一些坏人帮助,他们充当被试者,当然不是心甘情愿的。”
  福里斯特坐在床沿,心里一惊,不知珍妮·卡特现在情况如何。他在黑暗中挣扎的时候,就没有再看到她,而其他的笼子里的情况他又看不到。他现在看不到她了。
  “作为科学家,先生,你会懂我们的实验方法,”机器人接着说,“我们严格控制着人类被试者,使他们释放出超机械能量,产生超机械力。接着,我们对这些力进行测试,找出释放这些力的源发机制,测定这些力的结果,最后,用机械的方法复制这些力。”
  福里斯特绝望地倒伏在冰冷的隔墙上。看着专注的机器人,他捧着膝盖,心里产生了一丝希望。
  “这个研究的最后成果将会是这个尽善尽美的超机械系统网络。任何人类躯体,置于它的指导之下,就会具有高效率,这种效率要绝对胜过以那种缓慢的、不确定的生化过程为特征的人类自然头脑。它能调节人类的行动,使之不会因他们的笨拙和虚弱而发生意外事故,也能促进丧失或损伤部位的痊愈,矫正它们不当的功能,这些不当的功能时常影响人类虚弱身体和脆弱思想的健康。它甚至还能修补因时间的关系产生的功能衰退,使人类的寿命延长到同我们一样长。”
  福里斯特看着机器人明亮的钢眼,不禁向后倒退了一步,紧紧抓住最后一线希望。
  “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们的实验方法是切实可行的,我们的目标是好的。”机器人平静地讲着结束语。“你也应该明白,你没有理由为自己担惊受怕,你自己对科学真理的热爱会使你渴望着为这个最伟大的人道主义事业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
  悦耳的声音一停止,机器人就一动不动了,效率真高。
  福里斯特不舒服地坐在它面前的床上,一边摸着伤腿,一边还抱着希望。他集中思想极力想着机器人进不去那个封闭的秘密溶洞,因为不可战胜的马克·怀特一定还在那里,和那些专家们一起辛勤工作着,把他们那些不同凡响的心理物理能力转化成富于战斗力的意念科学。也许……
  他突然屏住呼吸,他最后那一丝丝希望变成了对他致命的打击,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满脸须毛的大块头从黑暗之中大踏步地走到笼外的光明处,披着那件破旧的银色斗篷,神色依然庄严。
  “马克!”他慢慢地站起来,膝盖又有力量了。“马克·怀特!”他一下冲过机器人,使劲摇晃着粗大冰冷的铁栅。“马克,我在这里!”
  但是,那个大块头对他的呼叫理也不理,迈着大步走了过去,他所有的希望也随他而去了。膝盖承受不了人体的重量,开始颤抖,他只得无力地抓牢铁栅,因为他已经看到行尸走肉般走着路的那个人的脸孔,僵硬苍白,很是古怪;他看到了他的眼睛,睁得同铜铃一般,但是眼神黯淡、茫然,没有往日那种仇恨的光芒;他看到了美髯遮掩着的脸,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笑得很不自然,就如失忆症患者忘了一切之后的那种情景,没有任何表情。
  福里斯特目视着他高视阔步走过,直到他在黑暗中消失,心里十分震惊。他意识到,甚至他的动作也没有往日马克·怀特的影子,路走得太快、脚步沉稳,又没有一点声音。就像珍妮·卡特一样,他已经成为系统网络控制着的一个机械木偶。而马克·怀特不是独自一人,后面窃窃低语的黑暗之中又走出了他的同伴。老格雷斯通身材依然瘦长,但动作不再笨拙,鼻子也不再红彤彤了;奥弗斯特里特虽然身体胖乎乎的,但走起路来如孩子那样轻快;小勒基·福特带着机器人那样优雅,轻盈地走过。
  福里斯特想叫也叫不出了,而这些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因为那些被铑磁中继器控制着的人,所有的意识都已经停止了,所有的眼睛瞳孔都已放大,视物不见了,所有的脸上因为忘却过去而刻着没有感觉的微笑。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机器人看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使他惊跳起来。“现在,那些不幸福的人不会捣乱惹麻烦了——你站的时间太长,只会使腿疲倦。你应该让我们给你洗个澡,给你的腿按摩按摩。这样的话,你马上就会睡得着了。”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二十四章

  福里斯特茫然不知所措地从窃窃私语的黑暗中转过身来,沉重的失败感犹如巨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顺从地跛着脚走向笼内角落里的小浴室,冲着微笑着的木偶刚才经过的地方点点头,漫不经意地问道:“你们是如何抓住他们的?”
  “通过珍妮·卡特,”机器人回答说,“他们一直躲藏在一个溶洞里,这个溶洞没有自然的通道,但是我们跟着孩子的意念进到溶洞,用新系统网络的能量测试设备发出的超机械脉冲抓住他们。我们控制了他们自己的超机械能力,把他们带到这里。”
  福里斯特膝盖很疼,脚下绊了一下,只得由动作迅速的机器人搀扶着他。
  “来吧,让我们来照顾你。”他听到它含糊的声音说。“要你试验的那个网络节很快就会接上能量,可以把你的损伤的韧带给修好。”
  机器人搀扶着他,服侍他在床上躺下。他躺在窄窄的小床上,试图忘掉那些发光的铁栅栏和无可挽回的失败。他在难以忍受的孤独之中闭上了眼睛,试图揭开一个谜底。
  他没有既定的目的,但是他是一名科学家。即使人生的目标和生存的意义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但以前的抽象思维的习惯和方法依然影响着他,他不很好使的头脑寻求着一种解脱方法,思考着将事实归纳起来,总结出真理的新模式。
  他以前在铑磁学方面有了一些发现,由于当时从事闪电项目的研究,没有自由、平静的心境来研究这些基本发现的理论意义。但是,现在处于绝望之后的放松阶段,他发觉自己的思想脱离了具体的事情,转而考虑长期忽略了的理论挑战。因为机器人还没有征服纯思维领域,也没有禁止人类进行这方面的思考。他躺在床上,重新思考着科学界自古以来一直在探索的问题:世界万物的本原是什么?制约物质本原的众多不同表现方式的法则如何?原物质和哲人之石是什么?
  铑磁学虽然在分解和重组原子、并从中获得能量方面已经取得了瞩目的成就,但没有完全勾画出原子体系的结构。古老的铁科学,虽然是一门伟大的科学,但是从来没有圆满地解释核能结合力——核能结合力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现象,本质上不是一种电磁现象:在没有发生裂变的原子内部,存在着激烈的静态电子的排斥现象。
  一度,他认为发现了另一种新的能量形式,这种能量在很久之前由那颗超新星的光揭示出来。如果空间和时问,如同他的新科学所揭示的所有现象一样,真的是电磁现象的话,那么就可据此推断:所有电磁能量的量子特性一定在时空结构中体现出来。他认为,时空是以微小的不可分割的单位存在着的。他这样推断,时空这种不可分割的单位量,就明确规定了这种电磁力的作用下限,这种电磁力就是原子核中受约束的正微粒的相互排斥力,因为所有这种电磁力,带着有限的增殖速度,一定有其发生作用的时间和空间,因此,这种电磁力,在时间、甚至距离几乎消失的极微量状态下,也会消失。
  这种推理不考虑原子分裂力发生作用必须具有的时空因素,也不必——或几乎不必——有结合力的存在。他认为已经找到了余项函数,表示为常数P的一个函数。存在于电磁时空之外的铑磁力,不受电磁量极限的限制。没有时间限制的、连续不断的铑磁力,即使在距离微乎其微、时间成了倒错的量、其他种类的力消失、运动已经失去意义的状态下,也一定在原子内部起作用。一定需要某种这样的内聚力来将原子时间和原子空间的所有特定单元结合成一个连续的宇宙整体,超新星的光谱已经向他表明了物体——大到恒星,小到原子——中一种铑磁成分的作用,尤其是物体中反向力的复杂平衡问题。
  他曾用P这个符号来表示相互平衡的常数,他希望能用这个符号将两种能量的孪生系统——电磁系统和铑磁系统——统一起来,揭示出它们的基本特征和相互关系。他曾经用这个符号编写了一个方程式,这个方程式似乎将两种科学统一起来了,并据此发现他一直寻求的原物质,但是,年轻的弗雷克·艾恩史密斯这样漫不经意、这样喜气洋洋地证明:他所谓的原物质其实是似是而非,他还是没有发现原物质。因为,铑磁学,与那些最先以三价元素的原子性质为基础的古老科学一样,也没有能发现原物质。福里斯特已经获得了某些启示,使智慧之光射进了黑暗的区域,但是,留下来的黑暗区域还很大很大。他已经运用所掌握的不完全知识使物体爆炸,就像所掌握的知识不如他的那些人成功地使原子分裂一样。但是,这两种科学都不足以解释为什么不是所有的原子一起裂变,不是所有的物体都能自我爆炸。
  稳定态的原子依然存在,这证明了还有第三种成分存在,这种成分维护了所有物质,在他所知道的两种成分激烈的分裂力作用下,不至于同时爆炸、分解成自由能量。但是,他使用P这个常数没有成功。电磁科学和铑磁科学的现有法则都不能解释那种未知的力,他还不能把握这种力的真实性质。除非,很可能……
  福里斯特屏住呼吸,回想起化学元素周期表上还记载有第三组三价元素——由三种稀有重金属元素铂、锇和铱组成的三价元素。机器人就是用这种三价元素制造了可怕的新中继器的!那些最后的三价元素是不是就是开启第三种能量的一把真正的钥匙呢?
  很久之前,他在斯塔蒙第一次发现铑元素这个可怕礼物的那个夜里,就想到了这个激人振奋的概念,但那时他只得放弃了,认为这只是一种纯粹逻辑上的可能性,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就同原始星球上那个善于观察的野蛮人一样,虽然注意到了一根可以转动的铁针具有指北的功能,但是,他根本无法掌握整个电磁科学一样。闪电项目使他没有空闲的时间来考虑这类朦胧的问题,但是现在,他在这里剩下的这小段时间正适宜做这类思考,而那些钯中继器给他提供了一些线索,开始在头脑中形成另一种模式,等待着那种观点去完善。
  这种充满活力的思想马上使他全身激奋起来,但是他尽力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平静。他不敢看机器人,甚至不敢使自己的喘息声有变化,他在自己头脑这个还没有被机器人人侵的实验室里分析着、论证着那种令人心跳的新概念。他脑海里突然掠过这种想法:重金属元素钯确实是开启那种未知成分的逻辑钥匙,因为金属元素的原子越重,其裂变产生的电磁力和铑磁力就越强,而要平衡和容纳这些电磁力和铑磁力,显然需要一个密度大得多的稳定能量才能做到——只有最重原子中的约束成分完全失控,像铀这样的元素才能发生裂变。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真的希望有弗雷克·艾恩史密斯的电脑部来帮助他进行数据运算,但这是不可能的了,他只有孤军奋战,独自在脑海中搜索着那种未知能量的性质和法则。既然电磁的作用力是以距离的二次幂计算的,铑磁的作用力是以距离的一次幂计算的,那么,这第三种力从逻辑上说应该是不受距离因素影响的。还有,既然电磁光的速度在时间上是有限的,铑磁能的速度是无限的,那么,钯磁力的作用可能是超越时问的。如果这两个假设基本正确的话……
  他又屏住了呼吸,身子在床上不禁绷紧了,因为阿什·奥弗斯特里特能观过去看未来,而勒基·福特和小珍妮·卡特的特异能力是不受距离限制的。他震惊地理解了新系统网络的那些钯中继器,不禁浑身发抖,他明白了那个未知的成分:是心理物理能量!一定是的!
  “什么事使你不安,先生?”看守问道,“你还是不幸福吗?”
  “没有事。”他含混地说,小心地在床上翻了个身,背朝机器人。他又呼吸正常了,尽量使四肢放松,尽量装做是睡得不安稳的样子。“我马上就会很幸福了。”
  他确实是幸福了,因为那个灵感的闪现就像一盏指路明灯,照亮了很多原来朦胧不清的问题,填补了马克·怀特半科学的那些空白,解决了令人困惑的自相矛盾之处。实际上,它也解释了珍妮·卡特意念传物的天赋、勒基·福特心灵致动的能力和奥弗斯特里特意念神目的功能——这种解释,要比对隐藏着的模糊未知能量进行朦胧虚幻的推测和愚弄式的不确
  定性的解释要完整严密。他以前就是以那种推测为基点,试图构建思维和概率的交换力假设,难怪都失败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放松着身体,竞忘了身后还站着那个机器人看守,忘掉了那些限制他自由的铁栅,忘掉了疼痛的膝盖,忘掉了一生在探索道路上遭受的失败。想着艾恩史密斯不能为他核对沉思的产物,他隐隐觉得遗憾。现在凭借那个发现的巨大指路明灯,他开始了对宇宙的充满敬畏的探索。
  使他继续探索的不是他心中的希望——不是有意识的希望——因为他认为希望已经死亡。他把自己的身体全交给了机器人,停止了反抗。他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不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样的结局,他只是在熟悉的科研之路上释放出自己的智慧,现在,他那得意洋洋的头脑开始在原子内部和遥远的星系上恣意畅游。
  因为他已经达到了炼金术和科学那个最古老的目标。现在他终于掌握了原物质,原来神话般难以置信的原物质,结果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方程式,这么一个最明显不过的方程式,他早该发现的。原物质只表明电磁能量、铑磁能量和心理物理能量三者之间的关系和恒等,简单地说,就是涉及稳定原子微粒的平衡问题。它揭示出这样一个本质问题:电磁能量、铑磁能量、心理物理能量,这三者就是一个基本统一体的三个不同侧面,这个问题科学却从来没有探讨过。
  那个方程式的纯数学美,使福里斯特心花怒放,因为这个综合是完整的,描述了自然的基本性质。自然的基本性质既不是电磁的,也不是铑磁的,或心理物理的,而是三位一体的——这是光辉的宇宙有序世界的基本原理。现在,他看到了事物的全部本质,可惜太晚了,于事无补。
  福里斯特想,艾恩史密斯从历史残卷中读到的那些炼金术士,将汞作为原物质,将硫作为哲人之石,得到铅、铁或金,他们也只不过比后来铁器时代的那些野心勃勃的思想家离真理稍远一些而已。铁器时代的思想家企图用电磁学这一根支架使整个宇宙保持平衡。铑磁学,也是一根支架,增加了这根支架,充其量也只稍微改进了宇宙的平衡状态。但是,作为一个现实世界的第三个方面的心理物理学,是第三根支架,这根支架的运用,形成了完整的三脚架,稳固地托起了真理之鼎。根据福里斯特的理解,那个恒等式的转换式和变化式,能解释原子和宇宙的起源、物体的重力、星系的弥散、时间的悖论、空间的本质等等问题和现象,毫无疑问,也能解释生命的起源和意义,以及意念本身的起源和意义等问题。
  他静静地躺在硬绷绷的床上,沉浸在那种概念的光辉之中,早已忘掉了关着他的铁笼,忘掉了从不睡觉的机器人看守,也早已将自己等待着他人的解剖刀、成为他人研究项目的试验品这个令人不快的现实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个状态一直延续到机器人碰了碰他的手臂才结束。
  “乐于为您效劳,克莱·福里斯特,”它说,“我们准备好了等你试验。”
  接着他就不再在笼子里了。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第二十五章

  他站在碎石河床上,河道不深,河底平坦,在他的左边是不高的黑色绝壁,这些花岗岩绝壁是开掘溪流时留下来的,这条溪流已经名存实亡、有溪无流了;右边是一大片废弃了的采石场,过了采石场是一座座低矮的小山丘,小山丘光秃秃的、一毛不长,躺在宽阔的古河旁,犹如一具具僵尸。现在是夜里,气温冷得残酷。
  这不是四号翼星,他从天空可以看得出来。机器人星球的上空是阴沉沉、灰蒙蒙的,这里,黑色悬崖上空、远山上空,漆黑一片,死寂般宁静,只零星散布着一些椭圆形小灰点。在这死亡山谷的脚下,有穹球形的东西,发出灰白的光,犹如缀在这黑暗夜景中的一颗钻石,散发出难以置信的细微光芒,但这光是僵住不动的。
  他一时只瞪着眼睛看,凶猛的寒流袭来,使他浑身发抖,只得抱着双臂,缩着身子,因为他光着脚站在冰冷尖利的碎石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机器人给他穿的睡衣。叫人难以忍受的寒冷夺走了他的呼吸,刺痛了他的肌肤。
  他站在那里,迷惑不解,不知所措,这时感觉到一个女孩焦急的手用力拉了拉他。
  “喔,福里斯特博士!”珍妮·卡特蜷缩在身边被河流冲洗过的碎石堆上,不再是一个机器人似的孩子了。她那惊恐万状的大眼睛恢复了视力,脸上那种患了失忆症似的平静冷峻的微笑已经不见。“我冷得要命!”她靠着他的身体抖个不停。“请把我带到温暖的地方去吧。”
  “我不知道身处何地,”他在毁灭性的惊愕之下瑟瑟发抖,“怎么能带你到温暖的地方去呢?”
  他发现自己还不是真的能说话,因为那种空旷中的寒冷已经使他说不出话来。他喉头干燥,肺部灼痛,嘴唇僵硬得动也不能动。他没有发出声来——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因为这个黑暗的地方完全死寂,但是孩子似乎能理解他,因为她的眼中多了一种难过、沮丧的神色。
  “你不知道吗?”她对他皱着眉头,瘦削的脸痛得僵硬,他意识到他也没有听到她说什么话。“你应该知道的,”她说,“因为是你把我从那些黑色机器人身旁带走的,也是你使我们俩到了这里的。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给你指出我们逃出来的地方。”
  “不对——这不可能!”他昏头昏脑地摇头,“因为一会儿之前我还在笼子里,等待着那个钯制控制中枢来控制我。我不记得做过什么,也没有要逃走的念头,我当然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了。”
  “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她紧紧抓住他,没有用声音说出来的思想比声音都传播得快。“这是个遥远、寒冷的地方,怀特先生以前常派我来这里取钯锭。我通常是尽快赶回那个溶洞里去,不使自己冻僵,但是现在我们不能回到溶洞里去了,如果回到那个地方去,机器人又会把我们抓住的。”被他握着的焦急的小手冰冷。“请说,我们能到哪里去?”
  但是,福里斯特一声不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之后,他惊呆了,身子摇晃,站都站不稳。他想起了珍妮以前从一颗没有恒星的行星上取回去的覆盖着冰霜的冲积钯锭,这颗行星的气温是绝对零度,现在,他明白了没有一丝星光的黑暗、光秃秃的黑山那边那个弧形冰晶尘意味着什么可怕的结果。
  无情的寒冷更加刺骨。因为现在他知道,他和珍妮已经逃亡到了这颗没有生命的星球上了,这颗星球远离他们自己那个宇宙。死寂、空洞的黑暗背景下的那些椭圆形小灰点,就是其他的岛宇宙,遥远得无法知道。那个发光的羽毛状的地方便是他们自己星系的边缘。
  原始星球第一批哲学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要探索朦朦胧胧事物背后隐藏着一个永恒真实。从那个时候往前推算,还早整整10多万光年,这些光肯定就从那些蒙着光环迷雾的恒星上发出了。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

跋:我和《智能机器人》

                 杰克·威廉森

  智能机器人是小型的人形自动机,由四号翼星上的核大战之后为了保护人类不受失控技术的佃害在可怕的核大战之后,为了保护人类不受失控技术的伤害,就发明了智能机器人。它们的一切行动都以最高宗每日——“尽心尽职,服从指令,确保人类免遭损害”——为依据。
  问题是,它们固有的仁慈 行为已经极端化,任何有可能伤害人的正常活动都被禁止了:人类不准驾驶汽车,不准骑自行车,不准抽烟喝酒,不准在没有监视的情况下发生性行为。一个人的所有事务它们全包办了,不给人类一点行动的自由。它们的世界成了一座豪华奢侈而又令人抑郁寡欢的、梦魇般的监狱。
  智能机器人出现在两个故事中:中篇《束手无策》和长篇《智能机器人》。《智能机器人》最先在约翰·坎贝尔的《惊人科幻小说》上以《探索神世界》为题连载发表。第一个故事《束手无策》可能好些,我同意詹姆斯·冈恩的观点:中篇是大部分科幻小说的最佳形式,既有足够的篇幅来充分表达一种观点,又不必对小说的冲突提供最后的解决办法。《束手无策》表达了我这样的观点:失控技术会给人类带来灾难。
  常被误解的倒是那个长篇——或至少对此有完全相反的理解,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认为,产生这种情况,其原因是它有一个深层主题,深层主题没有表层主题——失控技术的威胁——那样明显,但更重要。智能机器人是一种象,象征着人类普遍存在着的一种冲突,这种冲突在人类的第一台机器问世之前早就存在了。
  这个长篇的主题思想和原来的题目都是坎贝尔提出的。坎贝尔总的说来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希望人类发展进步,确信大多数的技术问题都能被更先进的技术所解决。杜克大学毕业的约瑟夫·莱恩——坎贝尔自己的校友——写了一篇关于特异功能的文章,这篇文章对他影响很大。所以,他向我建议说:不能使用手的人,也许会获得强大的新意念能力,最终战胜机器人。
  我没有均贝尔那样乐观,虽然刚开始构思智能机器人的时候,我曾认为它们是可以被人类控制的。我曾经花好几个月的时间来修改一个故事,描写它们最后被人类击败的情景,但后来我意识到,机器人如果真正是尽善尽美、完美无缺的,那么就不可能被击败。
  这时,我认为人类永远被自己的最佳发明物所奴役,已经没有希望:我心灰意冷,就放弃了那个故事,另写了一个基调欢快的中篇,取名为《平衡装置》。《平衡装置》也是关于发明物的故事,但这个发明物却与智能机器人不同,它使每一个人享受完全的自由。
  《平衡装置》的乐观基调使我重新面对智能机器的时候,神经十分紧张。我用一个与它不同的新背景,不同的新观点,写了《束手无策》,描述机器人入侵之后人类进行的顽强抵抗和遭受的悲剧性失败的故事,故事的主人翁是一个典型小镇里典型家庭中的一个典型人物。这个悲观的主题,我认为,是有效地得到了体现的:带着最美丽的愿望制造的可能最佳的机器,成了极端恐惧之源。
  这种辛酸的悲观主义观点,确切地说,不是我自己的。我很少为了表现一种主题而创作故事,因为强调主题,往往会使塑造的人物失真,描写的情节变形。真正的主题,我觉得,似乎来自故事本身,并使故事更具有深度,更具有感染力。
  坎贝尔认为:可以新创一种超机械力,使之发展成为可以控制机器人的一种能力。对此我可不敢苟同。根据定义,作为尽善尽美的机器人,它们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永远存在下去。当故事情节在我的头中越来越鲜活的时候,人类那种心理物理能力最终却还原成了普通的物理力,因此,最终还是摆脱不了智能机器人控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消灭机器人的新努力却以新的失败告终,因为机器人这时能俘获、控制每一个人的思想,人类成了被自己制造的最佳机器人所操纵的木偶。
  对这部小说的误解,部分地来自故事的结局。为了避免与《束手无策》的结局雷同,我进行了一种文学创作中的尝试。小说的结局,据我的观点,绝不是仅仅用“无望”两字可以概括得了的——但是,我借那些经过洗脑、因机器人而感到高兴的那些人之口表达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种结局结果导致了模糊性,出现了多种解释。没有两个评论家对小说结局的看法完全一致的。自那以后,许多读者认为小说阴郁的基调是我的本意,但也有更多的读者认为受过洗脑的人的态度就是我自己的态度。
  比如,哈罗德·L·伯杰最近发表了题为《科幻小说和新黑暗时代》的研究文章,在这篇研究反乌托邦文学的文章中,他把《束手无策》和奥韦尔的《一九八四年》放在一起,归入“最黑暗的反面乌托邦的观点”一类,这与我自己的看法是不谋而合的。然而,当他开始讨论这部长篇的时候,他对我“突然转变的亲机器人态度”提出质疑:这是仅仅表现了“一个故事讲述者的精湛技巧”?还是表达了一种新的信念:“人类必须屈从于保护性技术的专制,或成为破坏性技术的牺牲品”?
  其实,我对这些多种多样、甚至矛盾的反应并不是全然不高兴。模糊性具有它自身的审美价值。我认为任何作家都不可能对最佳地运用技术这样一个人类的主要问题给予真正令人满意的结论性回答。只要他能提出问题,指出它的重要性,探索几种可能的解决办法,也许就已经足够了。
  无论如何,我认为这部小说确实具有另一种含义,与伯杰所说的比较相近。至少我认为,智能机器人不仅仅像征一种终极技术,也隐喻了社会和个人之间一种古老的冲突。
  小说脱稿几年之后,这第二种含义还撞击着我的心灵,因为这时我开始意识到:它的情感内涵来自我自孩提时代的经历。孩提时,我就生活于与父母和其他成年人的冲突之中,他们与机器人一样仁慈,相对于我来说也很有力量,他们所有人都总是与我过不去,但却一再口口声声说这样做是为了我本人好。
  我出生的头三年是在墨西哥北部马德雷山的一个孤零零的大农场里度过的,我母亲以前常常说,要到汽车开得到的地方,需要骑整整一天的马。那个大山的荒凉对她来说是有点难以忍受的,部分原因是她对婴孩的我太关心了。怕野蛮的印地安族的阿帕切人,怕草丛中的毒蛇、怕深山里的狮子,甚至怕我在光秃秃的地板上爬,她大部分时间把我锁在有欣栅栏的婴儿床里,而我却至少需要在泥地上爬上一爬的自由。但是,我不得不爱他,因为她爱着我。然而,作为看护我的“狱吏”,残酷地违背我的意愿,她被怨恨也是难免的。
  那一定是我本人首次卷入人类普遍存在的两难困境中。我们人类天生就是追求自由的动物,但是我们不能单独生活。要与同胞、家人和朋友和睦相处,要处理好与学校、法律的关系,要与社会文化及其信奉的上帝摘好关系,要处理好这些关系,我们必须学会妥协退让。我们之中的少数人在与社会的交易中讨价还价很在行,从中获得了最大的便宜,赢得了朋友和爱人,挣得了名誉和地位,成了主宰社会的实权人物。大部分人却没有这样成功,做出很大很痛苦让步,获得的报酬却极不稳定,而主宰自己命运的那些人又这样可恶可恨。另外的少数人属于背叛者,十分顽固,不肯作出丝毫的让步,一生都采取蔑视的反抗态度。
  这种社会妥协就是做人的代价。在我们人类存在之前的那种简单形式的动物“家庭”里——在我们的祖先还没有从森林里移居到草地上的时候,斗争的压力一定是最小的,虽然我猜想那时的斗争也已经是够真实、够痛苦的了。当这些动物一步步地有了伟大的进化:手脚分工——直立行走的双脚制造工具的两手,狩猎群体的形成和说话声音的出现,做人的代价就更高了。社会更加复杂,要求也更高,原始动物就进化成了人类。
  我们总是自觉自愿地支付这些越来越高昂的代价,因为代价越高,所得的报酬也随之提高。随着工具的改进和衣服功能的变化,随着语言的形成和书写文字的发明,我们逐步控制了环境世界。社会总是对我们服务很周到,降雨般地给我们带业安全舒适设施——条件是我们必须将自己的个性足额上缴给它。
  这种社会和个人之间的艰难交易就是文学的基本素材,也是文学批评的焦点所在。大部分文学作品就是要将我们社会化,对我们不符合社会规范的个性加以压制,对我们进行民族生活方式的教育,使我们成为好公民。然而,一些人确实保卫着自己天生的本性。一些独立性很强的作家——如伊本森——所写的悲剧,就是描写个人因为个性上缴给社会太多而被毁掉的故事。
  以文学批评的语言来说,所有这一切都成为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的长期斗争。古典主义者是社会人、接受现状,尊重传统,他们的价值观是可推断的、公开的、正式。古典主义者是艾恩史密期式的人物,能从社会交易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浪漫主义者是福里斯特式的人物,是个人主义者,不肯妥协。他们的价值观是不可推断的、隐蔽的,直觉的。他们不满现状,反对传统。有时——他们如果十分幸运的话,能给社会带来创造性的变化。但在绝大部分的情况下,他们只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我现在所理解的小说主题是:机器人是社会的象征,是家庭、部落和民族的象征,是教师、警察和牧师的象征,是风俗习惯,文化传统和公众舆论的象征,是抑制我们的冲动和情感、改造我们性格特征的整个大机器的象征,而这些,正如我们时时被告知的那样,都是为了公共的利益,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根本利益的。
  在消灭或逃避机器人的长期艰苦斗争中,福里斯特象征着被社会大机器困住、同时又为保护自己的个性而苦苦奋斗的天生本性。在小说结尾和他少数可悲的同志,虽然获得了自由,却被改造迈出 有用但并不重要的人。
  对这种解释的最明显的证据是对弗雷克·艾恩史密斯的描写。在整部小说中,他这个人物使福里斯特迷惑不解和震惊不已,因为他和机器人的关系太融洽了。机器人给予他绝对的自由,他想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可以自己动手开门,可以抽烟,可以喝酒,甚至可以骑自行车——对福里斯特宣布是太危险的事情,他都可以毫无限制地去做。
  在小说末尾,是艾恩史密斯使机器人能够把自己的能量扩展到超物理的领域。机器人,就像社会,其本身是不具有创造力的。是艾恩史密斯等人为机器人提供发明物,而福里斯特认为艾恩史密斯这样的人是人类最大的汉奸。
  在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我在艾恩史密斯这个人物的性格发展中发现了很大的乐趣,虽然那时我还没有充分理解这个人物。我现在认为,他代表社会人——一个从社会舀协中获益最多的个人。在富有讽刺意味的结局中,他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多得多。作为一个社会主宰人物,他享受着那些浪漫主义反叛者想得到而永远没有得到的所有好处。
  这部小说脱稿很久之后,我在研究H·G·威尔斯和他早期的科幻小说的过程中,这种理解才在我头脑里渐渐明朗化的。我把威尔斯的生平和他不那么幸运的朋友乔治·吉辛进行了比较研究。他们两位谁也不是纯粹的古典主义者,也不是纯粹的浪漫主义者。威尔斯从来没有全部社会化,一直在批评社会。尤其在他的爱情生活中,他全然挣脱了传统的规范。然而,尽管他有这样的浪漫主义特征,但在与社会的交易中他却相当成功,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还有一定程度的政治影响,也拥有才貌双全的女人的爱情——获得所有这一切,却把所受的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在另一方面,吉辛是一个颇具天赋的浪漫主义反叛者,不肯妥协。他年轻夭亡,一生贫困潦倒,受尽痛苦的折磨,是他自己反叛性格的牺牲品。他的悲剧,我认为,与福里斯特相似。一生富贵的威尔斯似乎与社会达成了艾恩史密斯式的交易。
  这种类似性是真实、确实存在的,尽管存在着与人类真实生活不尽相同的矛盾冲突。如果说威尔斯本人掺杂着半个浪漫主义反叛性格的话,那么,吉辛对传统与有那种古典主义式的尊重。威尔斯相信,他悲剧性的真实错误就是接受过的古典教育,这种古典教育使他对科学无知,对社会进步蔑视。然而,其结果,至少在我看来,他们的社会角色向相反方向的转变,在某种意义上解释了这部小说的内涵。
  以这种观点来审视《智能机器人》,这部小说隐隐约约地成了自传性质的作品。虽然我从来没有碰到过机器人,我在创作过程中,却经夯了社会角色的转变,从福里斯特的角色转变为艾恩史密斯的角色。我在那个偏僻大农场中的早年生活,使我成了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一个孤独的个人主义者。在大萧条时代成年之后,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我的位置,我就转向自己的想像世界,去追寻生活。当时科幻小说刚刚作为一种体裁出现,我就以科幻小说的自由投稿人的角色生存,没有正式工作,没有结婚,也没有想到要参与到这个世界中去。
  不过,我不是一个完全的浪漫主义反叛者。我从来不像与世隔绝的孤独者那样高兴,就花了两年的时间研究心理分析,以期对自己有个正确的认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我也充当过空军气象预报员,甚至在这个秩序井然、严密的世界中找到了一个位置,有点受宠若惊, 发满意。我回家一年半之后才开始创作那些有关智能机器人的故事。长篇完稿之后,我离开家庭大农场,搬到城里来住,曾一度在报社工作,婚后又去上大学,后来就成了大学的教授。我是在人生旅程中很晚才融入人类社会的。
  这部长篇小说的模糊性也许反映了我本人对这种变化的复杂情感。福里斯特反抗机器人的不屈不挠的斗争,一定源自我本人对绝对独立自主的早期愿望,而艾恩史密斯与机器人友善的交易似乎映射了我对社会的逐步接受——对这种交易,我当然绝无后悔之意。
  总之,我的意思是这部长篇小说可以从两个层面上来理解。在第一层面上,也是比较明显的层面上,故事展示的是:我们最先进的技术会搞垮我们。在这个层次上阅读的话,就弗雷克·艾恩史密斯这个谜一样的人物来说,小说的结局似乎是模糊的、矛盾的。在第二层欠上,小说展示的是:社会对接受它的那些人给予应得的报酬,对不接受它的那些人给予应有的惩罚。这样一来,艾恩史密斯这个主角就成了不值得同情的人物了。
  上述是我的主要观点。作者评论自己的作品,可能比一般评论者更容易误解,且误解的程度更深,而我对这部小说的评论也可能是不正确的。思想的交流永远不是绝对的。以普通语义学的措辞来说,地图不是疆土本身。每一位读者阅读作者提供的每一幅地图的过程,便是重建他自己的新疆土的过程,便是重构自己认为作者想说的独特映角的过程。我不能硬性规定《智能机器人》所要表达的含义,因为它没有唯一的含义。然而,我衷心希望,我上述这些评论至少对一些读者阅读这部小说能有所助益,能帮助他们理解小说的丰富性。

                【-全文完-】

《智能机器人》 作者:杰克·威廉森